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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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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追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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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06: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恭園。

  「你就是半月書鋪的魚老闆?」皮膚有點白、臉有點圓,一點也不像是傳說那個黑黑小小的小女人。視線一低,看見她一身紅黑相間的秋衫,及肩的長發墨黑,肩下則偏淡紅,不若傳言是一頭血色紅發。

  魚半月回頭一看,看見一名男子,長得雖然好看卻有點陰沉,一身的華服……啊啊,是參加聚會的老爺之一。

  連忙拿出箋紙遞給他,她說道:「我就是半月書鋪的老闆,請多多指教。如果您有要賣的舊書請一定要讓我收購……」話停了下來,瞧見他也拿出一張箋紙遞過來。

  「在下南亞齋的幕後三老闆,復姓西門,專營新書。魚姑娘有沒有興趣成為南亞齋的員工?月薪三十兩,不必東南西北地奔走,直接為南亞齋想點子,當然,前提是搬離殷府。」

  她聞言,怔了怔,慢吞吞地接過那張箋紙。箋紙上一點點泛金,像灑了金粉,剛摸到就覺得此紙滑膩冷涼,上頭還有細細的紋路,就算她不熟紙張,也很清楚這種紙高級的程度絕不是她買得起的。

  紙的中央寫著鋪名跟地點,完全仿造她的名片箋紙。嘴角抽動了一下,她用力吞下喉嚨那塊硬梆梆的怨氣,贊美:

  「這箋紙,真是美啊。」敢學她!有沒有天理啊!

  「是啊,這是我特別調來的紙加工而成的。魚姑娘,你的箋紙雖然素雅,倒也挺配你這個人的。如何?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裡做事?畢竟賣舊書是小本經營的,一個月有沒有二十兩都是問題喔。」

  她扁扁嘴,勉為其難擺出老闆的笑臉。「這位西門老闆,目前我對經營舊書很有興趣,還沒想要換工作。」

  「方才我看你跟諸位老爺談得挺熱絡的,你對出版書有興趣吧?這樣好了,你若為南亞齋做事,以後不管你寫多少本手稿,一律由南亞齋出,如何?」

  她吃驚地瞪著他。「你是說,我一寫完不必經過看稿,直接出書,銷售在各大城鎮的書市?」

  「沒錯!現下中土之內唯一能跟封澐書肆相抗衡的也只有南亞齋,咱們雖然少了一個寫跋的聶封澐,但要論紙張、印刷、活字版,全不輸他們!」

  心頭撲通通地跳著,有點像是那天一早張眼發現有殷戒睡在她床上,雖然只是和衣而眠,但也夠她心跳如鼓了。

  「魚姑娘?」

  「你知道我在寫什麼嗎?」

  「不知道。」他很乾脆地說。

  「不知道還出?風險未免過大了點吧?」

  「交易本來就有風險。魚姑娘,我向來快人快語,合作過程絕不欺瞞,我要你的才華,相對就得犧牲一些名聲。」

  「名聲?」

  雖然他只是微微一笑,但看起來十分令人發毛。他很好心地解釋:

  「封澐書肆的柳苠曾退回你手稿數本,表示魚姑娘你在這方面並無長才,至少水準遠不及由封澐書肆付梓,南亞齋出了你的書,就會有賠本跟降低水準的准備,用這些來換你層出不窮的點子,也挺劃算的。」

  「……」有沒有搞錯?她的長才是寫書啊!他根本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啊!圓圓的臉皮抖動一陣,她才低聲說:「西門老闆,雖然說良駒也要遇伯樂,可是一匹普通的馬也是需要識眼之人才能激發潛力,可惜西門老闆並不是我的識眼人。」學電視劇拱拳道:「告辭——不對,是各忙各的吧。」

  「你……」

  沒再往下聽,她拐進古色古香的走廊,十指緊緊扣住圓柱,真巴不得有內力讓柱面多出十孔以洩恨。

  「真可惡!我主業是寫書,又不是當賣書老闆,果然生不逢時,生不逢時啊!」

  愈想愈惱火,看見廳內已擺好午菜,外頭聚會的老爺們還熱中地討論彼此的手稿。這年頭果然有錢人就不一樣,隨便糟蹋食物。她一生氣就容易肚餓,索性趁著僕役不在,端著空盤當自助,撿了幾樣愛吃的菜色,便往無人的地方走去。

  繞過屋子,身後還有陣陣的笑聲,她看見有好幾名工人在漆牆——

  她吞了吞口水,好久沒有看見猶如健美先生的體魄啊。老舊的衫子系在腰間,上半身僨起的肌肉在汗水中抖動發亮——糟,她有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暈眩感了。

  突然之間的黑暗籠罩她的眼,她愣了下,隨即發現眼上是溫熱的五指,分明是有人遮住她的眼睛。

  「你在看什麼?」特地將她轉了個圈,才讓她重見光明。

  眼前的殷戒,一身墨黑長衫,腰間照例系了腰帶,顯得斯文而優雅,跟方才的勇壯工人差好多啊。他默默注視著她的臉兒,再問:

  「你這麼喜歡這種男人嗎?」

  「不,也不是……」心有點虛。

  「你看了很久。我有什麼不一樣?」她不是沒看過他半裸的樣子。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欣賞跟喜歡是兩碼子事嘛,她連忙端高食盤,陪笑問道:「殷大爺,您要吃一點嗎?」

  他搖頭。「我在書肆吃了一點兒……」在她養傷期間就發現她食量很不錯,絕不會浪費食物,但看見像座小山的食盤,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我知道。又不是沒跟你共食過,你吃得好少又清淡,我幾乎不敢相信一個男人吃這麼少。」他再這樣下去,可能很快就榮登仙位了。將食盤交給他,她堂而皇之拿起最上頭的肉餅,很滿足地咬著。

  見她吃得心滿意足,本來沒有什麼表情的臉龐揉進溫柔,他問:

  「這麼好吃嗎?」

  「好吃。」一屁股坐在廊欄上,她高舉吃了一半的肉餅。「你要吃一口嗎?」

  「不,我沒興趣。」

  「你對什麼事也沒興趣,我真怕你遲早當和尚,那我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

  他聞言,心裡一喜,握緊她的肩,問:「你不回你家鄉了嗎?」

  她沈默一陣,連肉餅也索然無味了。「我……不知道。我家鄉什麼東西都有,就是沒有你;這裡什麼都不好,就你值得我留下。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為什麼我會到這種鬼地方?」迷惑地微仰頭對上他的美目。「是為了遇見你嗎?我們都是那麼普通的人,為什麼我會在一輩子都不曾想過的地方遇上你?是誰搞的鬼?還是,你動了什麼手腳?」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不愛聽她胡言亂語的話,沒一句他聽得懂。

  「殷戒,如果沒有我,你會認識其他女人嗎?」她認真地問。

  「不會。」他毫不遲疑。

  沒必要答得這麼快吧?這裡的男人真甜言蜜語、巧言令色,不過聽了還真受用,也更讓她害怕啊。天秤的一端開始沉重了,讓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回家了,孤獨終老會不會是她的宿命?

  「半月,你家鄉在哪兒,我親自去提親!」

  「我又沒家人,你跟誰提親去?」她失笑。

  「就算跟你認識的街坊鄰居宣告你要與我成親,那都好。」

  「那是你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她靜靜地說。

  「胡扯!」他暗惱,低斥:「就算你家在海外,坐船花個三、五載也遲早可以到達。」心慌慌意亂亂,總覺得她的背後跟他一樣充滿了謎。以前只覺她發色怪異,但也能接受,現在愈是親近愈是想霸住她的同時,愈覺得她撲朔迷離,隨時會離去。

  她扮了個鬼臉,不再針對這事上多談。

  「殷戒,我好想吻你喔。」她笑。

  他一怔,而後壓下惱怒,俯身欲接上她的吻。

  油膩的十指捧住他的臉頰,阻止他的嘴親上自己。

  她笑得連眼都彎了,很甜地說:

  「殷戒,我真的好想好想吻你。你想吻我嗎?」

  「……嗯。」

  「可是,你的臉變了耶。」

  他又是一呆,隨即低聲道:

  「我一向如此打扮的。」在外人面前絕不露出真面目。

  「可是,我覺得我好像背叛你,去跟另一個男人做……不該做的事。」

  什麼鬼話?兩個都是他,除了臉還有什麼差別?這女人在搞什麼鬼?

  「你有話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他咬牙道。

  「好吧!我就直說了,殷戒,我是一個很愛美色的女人,如果沒看見你的美貌,我吻不下去啊。」

  「……」那叫美貌?是她瞎了眼,還是老天爺見他可憐,故意找了個不知分辨美醜的女人來到他的天地之間?

  「其實我一直在想著那天在天樂院,用這張臉強吻我,讓我備感惡心……」

  他瞪眼。「惡心?」

  「那時候我跟你又不熟,被一個半生半熟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你還要我留戀嗎?」食指撫上他的嘴,她很認真地說道:「我真不敢想像,以後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兩個真的有了結果,晚上跟自家夫婿親熱,白天卻連碰都不想碰你……」

  這女人在打什麼主意他猜出來了。他拉下她的十指,猛然封住她油膩的唇瓣,不顧她支支吾吾的抗議,硬是霸道地侵略她的唇舌之間。她瞪大眼,裙裡的右腿要踢出,他卻用身體緊緊壓住。她直往後退,忽然整個重心不穩,翻出回廊。他見狀,吃了一驚,匆忙躍過廊欄,及時護在她身下當肉墊。

  她被摔得頭暈腦脹,有結實的身軀當氣墊,當然不疼,疼的是她的唇舌。這個臭男人!吻得這麼重,嘴角有點痛,像被吻破皮了。她又惱又氣地撐起身子,瞪他一眼。

  他擺擺手,平心靜氣道:

  「你吃的餅真油。」

  去死吧!真想這樣罵,不過自從她從鬼門關繞一圈回來後,再也不敢這樣罵人,尤其對方是自己心愛的男人。

  「你覺得像吻另一個男人嗎?」他揚眉問。

  她也不過是鼓吹他統一使用同一張臉皮而已,有必要用這種強吻的方式嗎?有點氣又有點好笑,翻身坐在他的腰身上,當著他微愕的臉問:

  「我會不會坐斷你的骨頭?」既然大家都說她胖了,她就當自己胖了吧。

  「當然不會。」只是這種姿勢不太雅觀。這裡是恭園,不管誰經過,一定會誤會。何況,男下女上,他實在不習慣。

  「好吧。」她拎著他的衣襟道:「既然你這樣欺負一個弱女子……」

  「不算欺負。」

  「好吧,不算欺負,不過,朱大祥,我告訴你,不管哪張臉的你吻我,我都只會主動親吻另一個,絕對不會碰你這種臉!混蛋,你要是整型我也認了,你每天變來變去的,我把第三個人認作是你,你覺得怎樣?」

  他皺眉。「你要願意,我永遠不露真貌,還有,我不是朱大祥。」

  她不理,只道:「你是說我可以晚上跟你睡覺,然後睡夢裡對著另一張臉流口水嗎?」

  「……」她說話是不是稍微露骨了點?「你遲早會怕的。」

  「怕什麼?怕你的美色掩去我的光芒嗎?」她低聲罵道,然後深深地歎息:「我從來不會覺得你的臉有什麼好怕的,如果在我家鄉,你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我永遠也觸摸不到的人物。」

  「上回是星星,這次又變月亮?」他沙啞。

  「是啊,我真怕得用魔豆才能摘下你這顆月亮。」

  「魔豆?」

  「唔……跟登天梯的意義差不多。」他們兩個人的世界絕對不是登天梯就可以來去自如。

  如果她不再想回家的事,就留在這裡一生一世;留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很用力地憐他疼他,是不是可以扭轉他灰暗古怪的想法?陪著他到老死,看著他發白齒搖,她不想在另一個世界裡時時懷念他,卻永遠沒有機會碰觸他啊……

  「半月?」反手扣住她的手。有點冰涼,他蹙眉,看出她的異樣。

  她喉口有點發熱,說出來的聲音有些顫抖。「殷戒,我決定要留……」

  他心一跳,專注地聆聽。

  突然之間,有人驚呼——

  「爺!不好了,元總管他……咦,您們在幹什麼啊?」


◇  ◇  ◇  ◇  ◇

  「真是奇怪了,你一個小小總管也能干涉老夫?」約莫五十左右富態的男子不悅開口。

  「張家老爺,不是我要干涉,而是這奴婢賣身契在殷爺手上,張老爺強要她當張家妾室,畢竟不妥。」元夕生暗暗向懷安使了個眼神,要她先離去,她卻看不懂他的暗示,讓他氣個半死。如果他早死,一定是活活被這丫頭氣死的!

  「老夫聽說這丫頭由聶四爺那裡轉到殷戒手裡,自然也可以轉贈老夫了。」張老爺哼了一聲:「你這小小總管是打哪來的?也敢跟老夫作對?殷戒怎會雇你這奴才當總管?」

  元夕生生平最恨外人侮辱他的能力,不由得怒容滿面,脫口:「我是……」

  「是出了什麼事嗎?張老爺這般生氣?」人未到聲先到,殷戒方從轉角走出,身後跟著魚半月跟一名奴僕。

  「爺兒!」元夕生低喊,趁著殷戒出現的同時,巧妙地擋在懷安面前。

  「殷老闆,你來得正好。老夫不過是跟你的總管討一名丫鬟過來,他在那裡東推西推的,怎麼?殷老闆,你連一名小小丫鬟都捨不得割捨嗎?」

  殷戒漠然地看一眼林懷安,隨即有點不悅地瞪向元夕生。「夕生,你好大的膽子,張老爺要丫鬟你怎麼敢不給?去取出賣身契來!」

  魚半月想要探出頭看個究竟,卻見身前的背像長了眼睛,微微挪動身軀。

  她瞪著這男人的背。他以為她是誰啊?天姿絕色嗎?剛才她才跟這些老爺打過招呼好不好?

  她轉頭低問那跟上來的奴僕:「賣身契是可以轉來轉去的嗎?」

  那奴僕訝異地看她一眼,以同樣的聲量道:「魚小姐,這事很常見的。您沒聽說過嗎?」

  「沒。這樣是不是有點蔑視人權?」她自言自語,又看了他一眼,問:「對了,我是不是看過你?你叫什麼?」

  那奴才的表情真的古怪了,像沒人主動問過他名字。他遲疑一下,答:

  「奴才阿青,在元總管買進府的那天,曾在涼亭前見過小姐。」

  她應了一聲,看見本來在聚會討論手稿的老爺們圍了過來湊熱鬧看好戲。

  「還不快去拿賣身契來?」殷戒微斥。

  「爺,張老爺要的丫鬟是懷安啊!」元夕生咬牙道。

  「懷安……原來是懷安啊,」殷戒蹙眉,狀似苦惱道:「這就麻煩了。」

  「麻煩?有什麼好麻煩?」張老爺沉下臉。「你是說,你寧願保住個丫鬟,也不願買老夫的帳?」

  「這倒不是。」殷戒微微一笑,又看了懷安一眼。「懷安跟元總管都是聶府過來的,張老爺也知道我是聶大爺的妻舅,聶府多少會關照我一下。懷安的賣身契的確是在我身上,不過卻是要我找個機會收了她,張老爺,還請你多見諒,我要將懷安送給您,那我恐怕沒法跟聶府交代啊。」

  眾人發出「原來如此」的恭喜聲。

  殷戒身後的阿青偷瞄魚半月的臉色。她的圓臉微沉、眸半垂,像在思考什麼,隨即他瞪大眼,看見她緩緩伸出食指,用極為認真的態度戳上他的背。

  頓時,殷戒的背部一僵。阿青幾乎以為她是使出什麼一指神功,想置殷戒於死地,再一定睛,只見她很用力很用力在他背上寫字。

  「這麼美貌的丫鬟,聶府竟然會送給你?」張老爺心有不甘。「真不知道聶家的男人腦袋瓜子裡裝了什麼!」

  元夕生一向視聶家本命,容不得外人侮辱聶家,正要破口大罵,忽見殷戒心不在焉,像在專注什麼,隨即臉色大喜又頓時遽變。

  「爺?」沒見過殷戒臉色忽晴忽陰,是不是打算把懷安交出去了?懷安年紀雖大,但少根筋,很容易淪為被欺淩的妾室,何況對方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啊!

  噗哧一聲,西門老闆從轉角走來,臉上笑得好陰沉,念道:

  「殷戒,如果現在我拉掉你的腰帶,會有什麼下場?」

  原本在看好戲的老爺們,立刻一致轉頭,震驚地看向殷戒的腰帶。

  那腰帶一扯下來,自然是……

  再一致轉向西門老闆。

  西門老闆一臉莫名其妙,罵道:「你們這是什麼眼神?我只不過是照著她……」

  扇柄正要指著魚半月,殷戒已是強壓下臉上神色,轉身打岔:

  「西門老闆,你要拉下我的腰帶,讓殷某當著諸位老爺面前出醜,那可是有失你的面子啊。」暗自投給她又惱又怒又喜的眼神。這女人……

  「你你你……」

  「張老爺。」殷戒嘴角噙笑:「改明兒個我親自上玉行挑幾分薄禮送過去賠罪,再跟您詳談限量印刷的事。」

  張老爺驚喜莫名。南京的聶府玉行是分行,總鋪在北京,專售各式各樣真玉送進宮中,多少達官貴人買玉必指定聶家玉鋪。在此哄抬下,價格不可不謂驚人的高價。他不過是一介南京小富,自然樂得眉開眼笑,不再多作抱怨。

  「對了,我請書肆的夥計拿來邸報,不知各位老爺看過沒?」殷戒不動聲色,轉移話題,接過某老爺的邸報。

  「邸報?」魚半月覺得有點耳熟,好奇地上前一看。

  殷戒隨口道:「官辦的報紙,由地方官傳回,我這裡還是搶先一步先拿到的……」難以察覺的停頓後,故意問道:「半月,你在你家鄉沒聽過嗎?」

  「沒有。既然有邸報,那民報呢?」來了這麼久,連看都沒有看過。也許以後舊書鋪可以兼營賣報。

  「什麼民報?」

  「民間開辦的報紙啊。」話方落,就看見眾人投以古怪的眼神。她暗叫一聲,硬生生地轉圜:「我是說,咱們可以自己來開辦報紙啊。」

  殷戒狀似微笑,眉頭卻鎖了起來。「半月,你這是在說笑話了。這世上只有官方辦的邸報,連邸報上頭都報喜不報憂,不報天災人禍,誰敢辦民報等於是跟皇帝老爺作對。」簡直是異想天開的想法,正因異想天開,才讓他始終盤旋在心底的疑惑化為繚繞不去的恐懼。

  她到底是何出身?總不可能跟他故意編的謠言是一樣的吧?

  半月聞言,喔了一聲,不敢再多言,怕她的歷史過差,專說一些不合這時代的話。

  「殷老闆,你還沒看邸報吧?上頭寫著新任禮部尚書又是一名道士……殷老闆,你怎麼啦?」

  殷戒大驚失色,逕自看著手中邸報。官方辦紙由京師主辦,有時也需皇帝過目才允發行,寫的多是京師現狀以及官位異動,絕不會有虛假的事件出現。道士再任禮部尚書,那是什麼意思?

  她在天樂院曾說兩名道士前後任為禮部尚書,那是數月之前的事了,她沒那個權勢左右皇帝老爺的決策,更沒有那能力早他們一步得知消息;更何況,數月之前誰是下任禮部尚書,誰會知道?

  為什麼她會知道?

  再抬頭注視她時,已是汗流滿面。

  「殷戒,你怎麼了?」她低聲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是天災人禍不報。」西門老闆哼笑,未覺殷戒異樣。「聽說這兩天有熒惑守心,不知道又有什麼災難來了。」

  「西門老闆,你怎麼知道?」

  「怎會不知道?只要有事情,就算朝廷瞞得緊,也有管道會洩露出來。何況,平民之中也有會看天象的佼佼者啊。」

  「那可不好了,到時候要鬧出什麼天災來,對咱們的商事有影響就糟了。」

  熒惑?啊,是火星的古稱!她聽過!心裡撲通通地直跳,她低問確認:「熒惑就是天上會泛紅的星子?」

  殷戒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察覺她的身子微顫。「是,熒惑守心,歷來主災,皇帝易位、大臣自盡都有可能會發生。」

  心跳失控了。地球又要看見火星了嗎?雖然不比那一年如此接近地球,可是有沒有可能……

  「你的手好冷。」殷戒緊盯著她道。

  她這才發現自己緊抓著他不放。她直覺鬆手,卻被他反手握緊,她瞪著半天,忽然失笑了。

  「你笑什麼?」他咬牙。熒惑守心對她有什麼意義?

  「我在笑,我從來沒有在這一刻這麼確定自己喜歡你,喜歡到我不回家了!就算有機會,我也不想回家了!一輩子就留在這裡守著你、看著你,陪你到天荒地老!」

  殷戒聞言,知她絕不可能欺騙自己,不由得大喜過望,顧不得自身的計劃;顧不得外人的眼光,在她的驚呼聲中,一把抱住了她有點圓的嬌軀。

  魚半月看他欣喜若狂到簡直是半瘋了,眼眶很不爭氣地紅了一圈。她對他真的很重要吧,如果她不在,他一定會被過去的陰影所淹沒;如果她回到她家鄉,她一定會受不了在數百年前的歷史之中,曾有一個男人就這麼地老死、就這麼地過完了他心不在焉的一生。

  「殷老闆?殷老闆?」沒見過殷戒如此失態過,連西門老闆都看得張口結舌。

  殷戒輕輕放下她,胸口仍在起伏。他極力調整呼吸,微微笑道:

  「方才,半月書鋪的魚小姐與殷某私訂終身了。」

  私訂終身?有必要說得這麼白嗎?圓臉脹紅,瞄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力持平靜,嘴角一如往昔噙著客氣的笑,但眉角眼梢全是激動的笑意,原本有點陰柔的美眸此刻沾染點點光彩,平凡的臉龐幾乎因此讓人為之一亮。

  「那可恭喜你了,殷老闆。」雖有遲疑,諸位老爺還是上前祝賀。

  殷戒拱手微笑:「這都是承各位老爺的福。」

  「以後你左擁右抱,可快活了呢。」

  魚半月聞言,微哼了聲。

  殷戒仍在笑,臉色卻有點僵了。當作沒聽見,轉向元夕生道:「恭園裡有幾名僕役是殷府帶過來的?」

  「爺兒,包括懷安跟阿青,共九人。」

  「你去把他們帶來。」見元夕生不明所以,他道:「你別多問,快去吧。」

  元夕生領命之後,很快地回來,道:

  「殷爺,我把僕役都帶來了。」讓這些僕役一字排開。

  殷戒看魚半月一眼,語氣略帶謹慎地說:

  「既然私訂終身……半月就是殷府的主母了,自然有權管府裡的僕役。」刻意避開談懷安,暗惱聶家給的包袱。

  魚半月咳了一聲,看著各家老爺,視線最後落在新買的僕役身上。每個僕役都換上新衣,看起來十分幹淨整齊,只是……光潔的外表下,有的也不過是一輩子的奴才命。

  「從現在開始,除非殷爺跟我分手……呃,離婚……離……」

  「離緣?」西門老闆好心地提供措詞。「他寫了放妻書,就可以離緣了。」立刻遭來怒目。

  「是是,除非殷爺跟我離緣……嗯,雖然還沒成親。總之,殷府裡的僕役絕對不會轉送給人。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選擇,不管是簽下終生契或者幾年契的,每一年會依工作能力調升薪資,不會永遠都是那樣的薪餉,努力的人就該得到應有的薪資,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簽了終生契的,有一天想擺脫奴才身份,重新開始,我也一定支持,只要你存夠錢贖回終生契,絕對不會有人刁難。贖回賣身契後想做正當生意的,可以找半月書鋪一塊合作;簽幾年契的也比照辦理,到時候你們可以選擇留下或者離開——啊,等等,婚事呢?也要主人管嗎?」

  殷戒微微回神,應了聲。

  她轉頭對那九名目瞪口呆的僕役笑道:「婚事啊,好麻煩的。如果你們看對眼,就來找我,在這世上沒有什麼奴才一定要配奴婢的,你要喜歡誰就去喜歡誰吧,不管是男是女,看中了王爺還是什麼皇親貴族,想配得上對方,就去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吧。」

  殷戒默默地注視她,想起她手稿本裡女人充滿了大事業的野心,很想提醒她,沒有一個男人會要一個成天想事業的女人……除了他以外。

  「魚老闆,他們是奴才命,你這樣做是不是有點縱容?」張老爺不太高興。

  魚半月看向他,認真道:

  「沒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在我家鄉裡,每個人都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就算因為窮困而不得不當人奴才,只要他肯努力,遲早會是富甲一方,女人亦然。如果有人甘於當奴才,我也絕對支持。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有個人必須逃亡才能得到自由,必須殺人才能得到未來。狗急跳牆,人一急,什麼事也做得出來哦。所以,張老爺,您知道什麼叫熒惑守心嗎?不是地球外的神秘力量影響朝代的變遷,造成戰爭,而是人的歧視所致啊!」

  西門老闆聞言,看見各家老爺臉色一陣慘白,他走向殷戒低聲說道:

  「你的女人真是慷慨激昂,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故意當著張老爺面前說的,她能當老闆真是不容易……不過,你確定她是中土的人嗎?」不像啊!

  殷戒沈默一陣,才平靜地道:

  「不管她是打哪兒來的,都已經要是我的妻子了,她不會回去了。」


◇  ◇  ◇  ◇  ◇

  當天深夜——

  「元總管……」

  終於來了!元夕生立刻面無表情地轉身,看著那個他早已鎖定的人。「明兒個一早還要幹活,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不不,我有點睡不著……」

  他知道他睡不著。快問快問!元夕生表面很沉著地問:「睡不著?白天在恭園忙了一整天,你還睡不著,體力真是好啊。」

  「我是有點事想請教元總管……」

  快請教吧!他等了很多天啊!再等下去他怕會親自找他談!「你說。」他暗自摩拳擦掌。

  「那個……魚小姐是當真的嗎?」

  啊?元夕生一時錯愕,表情不由自主失控。

  那人見狀連忙解釋:

  「我是問,魚小姐真的在為咱們打算嗎?沒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我賣的是五年契,真的會年年看我工作努力,調升薪餉嗎?」

  「……」不對吧,這時不是應該問他是不是跟魚半月不對盤嗎?他是要打算說魚半月的壞話,最後被這人鼓吹共同陷害魚半月啊!

  「元總管,我來這裡前,曾識過幾個字……」

  「你識字?你要說什麼?」不是鄉下來的嗎?元夕生恨自己沒有調查周全。

  「下午奴才就站在魚小姐身邊,親眼看見她在殷爺背後寫了:如果現在我拉下你的腰帶,下場會怎樣?」

  「啊?」這話不是西門老闆說的嗎?

  「接著她又寫:我現在引起你的注意了嗎?我喜歡你,很喜歡你,喜歡得巴不得一輩子跟你在一塊……」

  「等等等等!」元夕生忙喊停。「這種話你不必說吧……快把你的重點說出來啊!」光是聽,他這老成的臉都紅了。

  「元總管,重點就在後頭啊!魚小姐又寫:可是我無法接受我的男人隨意把一個人的自主權剝奪,隨意將一個奴僕轉讓……如果可以,我想讓其他人知道誰也動不了你府裡的僕人。元總管,魚小姐當真如此認為?」

  原來如此啊,難怪殷爺會讓她……元夕生注視著他,看了半天,才歎口氣:

  「我才來這裡多久,一點也不瞭解她,但殷爺看中的人,絕不會滿口謊言。」

  「可是她說的那麼地異想天開……」

  「我也覺得是異想天開。」元夕生承認:「不過正因異想天開,我才覺得有可能。我當總管很多年了,就算我遇到的是最好的主子,也沒有人曾有過這種根本不存在的想法。我只能說,在殷府這些僕役算是好命了,將來有機會脫離奴才命,重新開始。對了,你確定沒有其他事要問我嗎?」好比他跟魚半月不對盤,有心要陷害她之類的。

  那人沈默了好久,低聲說:

  「元總管,我是不是做錯了?」

  「咦?」

  「我有件事想跟爺兒坦白……你覺得坦白之後,我還能留在府裡做事嗎?」

  「坦白?」不會吧?是要坦白那件事嗎?他賣力演了很久,讓他一點出頭的機會都沒有嗎?那他冒著最佳總管的名譽被毀,對著魚半月挑釁是為了什麼?他三更半夜不睡覺為了什麼?

  「是,可是在坦白之前,我想跟元總管說一聲……」

  「有什麼話直說便是。反正我要你說的你也不會說。」他哼了一聲。

  「那個……元總管打算怎麼跟殷爺搶懷安呢?」

  「啊?」今晚裡第二個措手不及的問題。「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次。」

  「元總管,殷爺有財有勢,懷安遲早會成為他的,你要怎麼搶回懷安?」

  「我、我……我跟他搶懷安做什麼?」搞什麼?他在結巴什麼?

  「元總管你不是喜歡懷安嗎?」

  「啊?」


◇  ◇  ◇  ◇  ◇

  都禦史府。

  「你是說,連聶家的死對頭西門家也親眼目睹了那個魚半月的古怪之處?」

  「是。混進去的人是這麼說的,在恭園時,連西門老闆都說,那魚半月很有古怪,而且……市井間流傳當那姓魚的女人再遇上大人,就是大人的死期了。」

  「哦哦!」右都禦史雙眼發亮:「真有這件事?是她的死期,還是本爵爺的死期?我一向不信邪的。要真的有鬼怪化身找我報仇早來了,還輪得到她嗎?」

  「可是大人,她……」

  右都禦史隨意揮了揮手,道:「本爵爺從沒有遇過獵不死的人。對了,我聽說殷戒找到了其他人可以引薦至六部了是不?」

  「是的。」

  「哼哼,他擺明是跟我作對了。這兩天熒惑守心,要能在這其間再殺一次那個女人,不也挺符合災難之說?至少,對殷戒可是一場災難了。」下一個他要對付的就是殷戒了,管他什麼聶家不聶家的。

  「爺,阿青說今晚那女人會到聶府別宅。」

  「你說的那個阿青,可信嗎?」

  「他是個鄉下人,不缺錢絕不會給人當奴才。我給了他一包銀子,他自然會盡心盡力地洩露殷戒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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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06:4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殷戒推門而入,先是聽見一聲驚呼,然後看見她雙手壓著胸前的肚兜。

  他微愣,注意到屏風後若隱若現的浴桶。「原來你在沐浴,怎麼不叫懷安過來?」就是看見懷安離開,他才以為她要入睡了。

  「我洗澡沒習慣讓人看。」魚半月微惱罵道:「殷大爺,能不能請你轉過身去?」

  他依言轉過身,聽見身後窸窸窣窣,加上懊惱的低罵聲。他暗歎口氣,不管她的抗議,轉身取下屏風上薄薄的單衣披在她的肩上。

  她雙手還用力壓著胸前的肚兜,絲毫不敢輕放。

  「你到現在還學不會系肚兜嗎?」他柔聲問。

  「這東西有點麻煩,穿起來很不舒服。」她抱怨。

  「我幫你吧。」繞到她的身後,先拿下單衣,露出她雪白的背部跟那道怵目驚心的箭疤。

  雖然外傷已經痊癒一陣子,但人體畢竟被長箭活生生穿過,不知要花多少年才會調養好身子。他的指腹輕觸那道凸起的肉疤,見她身子微顫,不由得脫口:

  「還會痛嗎?」那日的血流成床,他記憶猶深。

  「不痛了,不過一看見就害怕。」她扮個鬼臉,背對他道:「我沒那麼痛過,不想害怕也很難。」話剛說完,她就被殷戒從身後抱住。

  男人的體溫像火爐,雖然很丟臉,但她真的已經習慣床上有個男人分享體溫。剛洗完澡,渾身還有點濕,乘機在他懷裡取暖。

  不知道為什麼,從受了傷之後,手腳常常冰冷。之前她怕夏天,現在她開始怕起冬天的來臨了。

  「我會想辦法讓你不再害怕的。」

  她笑:「除非你是華佗再世,有那種高超的技巧,生肌去疤。」

  「不可能,連華佗都不可能做到。」她又在異想天開了,還是,她的家鄉真有如此高明的醫術?他咬咬牙,撇去不想,繼續說道:「我沒法讓你去疤,可我有法子對付右都禦史!」

  她訝了一聲,轉身瞪他。「你真要報仇?」不會吧?親兄弟互鬥,他會背負多少罪啊?

  「不報仇,他也會來找你。只要你沒進鬼門關,他就絕不會放過你。」

  「他瘋了他!」

  他皺眉,然後微笑:「你說的是。章家的人,每個多少都有點瘋狂。」

  「你叫殷戒!」

  他怔了怔,點頭。「我是叫殷戒,不姓章。」見她打著微顫,他索性轉了身,脫下外衫。「你穿了單衣,先上床吧。」

  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她扁扁嘴,但仍是放棄肚兜,換衣爬上床。

  他沒立刻上床睡,反而在床緣坐下,噙笑道:「你手伸出來。」

  「我很冷呢。」

  「一會兒工夫就好。」

  她不甘情願從被窩裡伸出右手,他一捧住,立刻嚇到。「你這麼冷?」才入秋,入秋而已啊!那枝箭到底有多可怕?

  「怎麼?你要送我戒指嗎?」

  「戒指?不,不是。」他取出黃金鏈子。「這是前一陣子聶家老四送我的,說是有個姑娘山窮水盡過來典當的,他要我將來送給心儀的女人,我本來想這鏈子一輩子就擱在那裡,沒想到真有送人的一天。你別看它是典當物,上頭鑲著番國的奇珍異寶,即使在京師也很少見——」

  「……這是一樣很貴重的東西嗎?」

  「當然。」

  「若要拍賣,大約值多少?」

  殷戒曾接觸珠寶行的知識,大約知道行情,尤其他現在人面算廣,隨時能夠得知所有的商事消息。他道:「叫價約莫數百,若是有人喊價,可高達上千。不過目前從走私海船流入市面的,多半有限,近一年來則幾乎不曾出現過。」

  「……我賣的時候只拿到五兩銀子。」

  俊美的臉龐有剎那的迷惑,而後他脫口:「是你的?」

  「當然是我的。我剛來南京沒錢,全身上下沒有一樣可以賣,只有手鏈可以賣,那當鋪老闆騙我說這東西太常見了,要能賣五兩就偷笑了!」

  「這是商人本色,不能怪他……真是你的?」

  她瞪他一眼,乾脆取過手鏈。「你從剛才就試著要把手鏈套進我腕間,對不?不過不好意思,我有點胖了,而且鏈子也不是這樣戴的,對於恰恰好的鏈子得這樣戴。」她打開鎖勾,手鏈立刻套進她的腕間。

  殷戒的視線從手鏈移向她的圓臉,瞇眼問:

  「你家鄉的東西?」

  「是啊,我當初買的時候好貴的。」

  的確是她的!他想起來了,手鏈內側刻有奇怪的圖樣,跟她箋紙右上的圖樣一模一樣。他翻過她手腕,指著那奇形怪狀的刻圖問道:

  「這是什麼?」

  「是英……是某個海外國家的文字,月亮的意思。」

  「你會說番語?」

  「咦,我、我不會說這裡的番語。」英語在這時候有嗎?她只記得這裡有義大利人跟葡萄牙人出現而已啊!

  那是說她的家鄉也有番國了?世間到底有哪個地方會既像中土又不是中土?

  不敢再想,他默然無語,翻身上床,沒等到為她取暖,她已經自動投懷送抱。

  她的身子冰涼,他直接抓住她的雙手放進他的衣內。

  「真過分,你怎麼可以這麼暖和呢?」她歎息,只覺得他的體溫熱烘烘的。

  「我練過武,身子自然不冷。」

  「練武一定要很吃苦吧……」想來她是沒有那個資質了。臉頰偷偷窩在他的胸前,明明她喜歡的是健壯的肌肉男,卻在這男人面前中箭下馬。

  「你練武已經太晚了,最多我教你幾套拳法,可以強身。」

  「喔……你曾為懷安取暖過嗎?」

  他惱道:「當然沒有!」

  她沒抬頭,又問:「那你打算等什麼時候納她進門呢?」

  「我壓根沒這打算!」

  她慢吞吞地抬起臉,望著他的凶臉,很認真地說:

  「在我那裡,法律明定一夫一妻,雖然還有許多人偷跑步,可是我自認可以守著你一輩子,我也要求愛我的男人能只守著我一個人。」

  「我沒碰過懷安,也沒要納她!」

  「我知道。如果你真對懷安有一點點的情份,你不會從沒正眼看她過。我只是想告訴你,在你的認知裡,性欲並不重要,你可以不生情欲,也可以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去利用它。我不喜歡這樣,至少,在你還愛著我的時候,我不要別人碰到你的身體,更不想看見你去碰別人的身子,就算你沒有投進任何的感情,我也不要看見這種情況發生。」

  殷戒默默注視她,然後輕聲允諾:

  「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即使他不認為欲念跟愛意是同等重要,他仍然心甘情願地承諾這個約定。

  原在他胸前取暖的雙手慢慢環住他的腰,她笑道:「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跟元總管老是互相暗示懷安是你未來的女人?」

  殷戒歎了口氣,道:

  「全是聶四的請托。我前兩年來南京,剛開始借住聶府,聶四差了林懷安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我一向不喜歡外人打擾我的生活,要推辭,聶四卻跟我說她十幾歲開始就在聶府做事,如今二十多了,要隨便跟一個奴才配也可以,可是,如果在明知有人喜歡她的情況下,還將她配給其他人,那主子們可就愧對這個喜歡她的男人了。」他還有一個私心,卻沒有明說。在恭園裡,他幾乎要把懷安拱出來,讓阿青轉告右都禦史他在重視懷安了,能讓半月少一點威脅最好,偏偏她那句話讓他激動得難以自抑,顧不得他的計劃了。

  「喜歡她的男人是元總管嗎?」

  「除了他還會有誰?他以為他只是克盡職責,像帶小孩的可憐老爹,其實他跟懷安相處也有十年了,一直沒發現自己的心意。聶四要我假意收她,逼出夕生的真反應來。」只是夕生跟懷安一樣,少根筋。

  她喔了一聲,眸有些困盹。

  他摟了摟她的腰,柔聲道:「你快睡吧。」見她眸當真合上了,他心裡又泛疼了。

  指腹慢慢滑過她的圓臉,移向她的細頸。今天她沒穿肚兜入睡,女子的渾圓緊貼在他的身上,單衣有些緊繃,領口處沒拉好,露出若隱若現的胸脯,胸脯靠上方也有一道凸起的肉疤。

  別說她看了就害怕,連他每回見了都覺得老天爺待他不薄,讓她活了下來。

  慢慢地俯下頭,隔著單衣,輕輕吻上她的傷疤。

  剎那間,她張開眼睛瞪著他,像受到不少驚嚇。

  她的眼睛圓又大,要瞪人時是很凶的,半瞇眸又老讓別的男子臉紅。出於一股不知如何解釋的沖動,他吻上她的眼簾,懷裡的身子微微一顫,他心裡有了異樣,仿佛濃稠的暖流從心窩流洩,鑽進四肢百骸。

  無法克制地,他吻上她輕顫的唇,輕輕地,怕嚇到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心甘情願微啟雙唇,他才長驅直入。

  溫熱的火在彼此間緩燒。她白皙的頰有抹紅,眼神格外的晶亮,殷戒依依不捨地結束這個吻,低聲問:

  「你沒抗拒,是不是表示就算我不懂憐惜是什麼,也能碰你了嗎?」

  她盯著他迷蒙的眼神,十指緊張地扣住他的手臂,輕輕地應了一聲。

  「我沒要今天上床,明天馬上成親的。」她低聲說。

  「我知道。」吻上她的額。

  「我……沒經驗的。」

  「我知道。」吻上她的鼻子,十指挑開她的薄衣。

  「殷大俠,拜託請你手下留情。」

  「我們是在做愛,不是在打鬥。」他失笑。

  就因為知道是在做愛,才讓他侵進她不曾讓人碰觸的身子。他的眼神沒有刻意的挑逗,沒有魅人的誘惑,有的只是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憐惜。

  不,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都不知情吧?這個男人真讓她又憐又愛……可惡,他有必要這麼老練嗎?

  「拜託……我是新手,請稍微放水一點……」沙啞變調的嗓音連自己都好吃驚。見他輕笑,笑意之中帶著溫暖,然後再度吻上她的唇,她顫抖地環住他精瘦結實的身軀。

  燭火未熄,隱約看見他有點背光的臉龐充滿柔情,她不只渾身緊張而輕顫,連心也發顫了起來。

  「我愛你,殷戒,我好愛好愛你。」她低喃,一直重復著,看見他美眸裡激動的情緒,她眼裡有點水氣,隨即閉上眼,接受他逐漸加重的愛欲……


◇  ◇  ◇  ◇  ◇

  約莫半夜,燭火早已燃盡,床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起身,往內側看去,他的女人睡得正熟。

  指腹輕輕碰觸她的頰面,尚溫,不算太涼。他暫時離開一陣,她不致醒來。又看了她一眼,把被子拉到她的肩上,確認她不會著涼,才無聲無息地下床。

  心跳得還有點快,仿佛之前的溫存還殘留在他體內。他從未有過這種經驗,明明只是無數次裡的一次肉體交歡,至今的心跳仍然無法抑平。

  身上全是她的氣味,有點甜,還有沐浴過後的香氣,殷戒遲疑了會兒,不願讓外人聞到她的味道,只好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用早冷掉的洗澡水拭去身體的味道,再換上新的衣衫回到床邊。

  「做愛嗎……」他極輕的低語:「這就是你說的做愛嗎?」沒有仗著肉體交歡而有所求,只是突然間想要碰觸她,佔有她,那種渴望來得突然,讓他想要吻平她的疤痕,讓她的身軀融入他的體內,讓她的氣息鑽進他的血液裡。

  他暗暗深吸口氣,極力平復自己的心跳跟情緒。隨即,他放下紗帳,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想起她之前說的愛語,不由自主的,他打從心裡愉悅起來。

  然後,他悄聲走出房。

  房外一片夜色裡泛著銀白的光輝,他看見元夕生早已等在回廊角落,他微笑:

  「都准備好了嗎?」

  元夕生趕緊上前,低聲說:

  「殷爺,都准備……」一抬頭,嚇了好大一跳。「你是誰啊?」

  殷戒訝了聲,這才想起他忘了易容。

  「你你你……哪兒來的渾賊,敢敢敢……」

  「敢什麼?你認不出我的聲音嗎?」殷戒沉聲道。

  元夕生瞪著他俊美到十分陰柔的臉龐半晌,才遲疑問:

  「你……易容?」

  殷戒含糊應了一聲。

  元夕生立刻松了口氣。「我還當是哪裡的采花大盜,連魚小姐也要采……呃,爺,你這易容術真是高超,比起之前是俊秀許多,只是……太精美了。」讓他不是心跳,而是心驚肉跳,雖是如此,他的眼睛卻無法離開這樣的臉龐。

  殷戒聞言,只是微微一笑,內心竟然沒有太大的起伏。他問道:

  「雷大人呢?」

  「已經到了。我安排他住在附近聶府的別宅裡。快馬已經備好,等明天一早,雷大人就要轉赴東南沿海。」

  「雷大人駐守邊疆多年,雖然明為升官,但實則暗降,讓他遠離朝廷是件好事,這一次他被召回京,擺明皇上要架空他的實權,他索性告假去看聶大,順道與聶大研究東南沿海的防備。夕生,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官呢?」

  元夕生一愣,想了想,道:「我只知大爺跟雷大人是朋友,殷爺你之前曾在大爺身邊做事,一定對雷大人有所瞭解,你說是好官他就是。」

  殷戒輕笑,而後柔聲道:

  「我是曾在聶大身邊多年,但我也在某位大人身邊三年,不只做了許多齷齪的事,也學會了許多下流的手段。夕生,在這人世間啊,殺人只不過是武力上的勝負,但流言跟栽贓卻可以很容易的毀滅任何人,就算功夫再好,也逃不過這兩項最可怕的武器啊。對了,你確定那個叫阿青的,說的全是實話?」

  元夕生怔怔回神,遲疑點頭。「阿青是鄉下人,他入府是為賺錢,被右都禦史收買,也是為了錢,本來咱們等著他露餡,找上我合作。沒想到被魚小姐打亂了全盤計劃。」

  「是啊,被她打亂了計劃。她這個書鋪老闆算不夠稱職,不懂得圓滑,還明著挺自家的奴才。」雖是有點斥責的口吻,嘴角卻含笑。

  南京的流言是他一手主導,結合聶家跟西門家散播流言的能力,讓人人以為半月有狐仙附身,這靈感來自他救半月的那一夜裡,狐狸引路……總之,流言似真似假傳了一陣,也傳進右都禦史耳裡。如果右都禦史被鬼神之說嚇得就此收手,他絕不會痛下殺手。

  偏右都禦史喪心病狂,非要置人於死地,那就休怪他無情了。

  元夕生從懷裡掏出一張單子。「爺,這是西門家的……」

  「西門家?」殷戒接過,隨即一怔。

  「西門家的人情單。西門老闆說,是殷爺找他們合作散播魚小姐是狐仙的流言,他們照做了,從此聶家欠上一筆人情。」元夕生抱怨:「其實右都禦史在南京,對他們也有影響,偏要抓住這次機會強壓在咱們上頭。」

  「無所謂,這正是商人本色,下回再扳回即可。夕生,你找的那姑娘功夫足以自保嗎?」

  「是,在夜色之中也看不出她的發色來,讓她代替魚小姐,我相信她絕對可以做得很好。」

  「多虧你了,夕生,你真是一個好幫手,將來你要回聶府,我一定很捨不得的。」

  這是對一名總管最高的贊美,元夕生卻覺得這份贊美很心不在焉,瞧見殷戒望著遠處那兩抹紅光閃爍。元夕生說道:「熒惑守心的光景真難得。」

  「是啊,天災人禍,在這個夜裡,可以發生最醜陋的事,也可以……」殷戒微微一笑,顯然想起了快樂的事。

  元夕生不敢多言,只覺得眼前這個主子好像不太一樣了,至少當殷戒說起流言與栽贓時,帶著妖野的沉淪;尤其那張俊色臉皮透著毫不留情的絕然,讓他一時有了錯覺,以往打理封澐書肆的是另一個殷戒,而非現在眼前這個有點凶殘的男人。

  「殷爺,你可不要『錯殺』右都禦史啊!」元夕生不禁脫口。

  殷戒一怔,笑道:

  「我絕不會殺人,殺人是要判罪的,何況那個正義感十足的雷大人也在場,他不會坐視不理的。從都禦史府到別宅也差不多時辰了,該走了。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回。」語畢,殷戒走進自個兒的房間,再出來時已是普通臉貌了。「走吧。」

  元夕生本要跟著出去,臨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魚半月的睡房。

  「四爺要我照著殷爺的計劃做。」可是幾乎敢篤定,只要有機會,殷戒一定會故意錯殺右都禦史,一勞永逸。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是從他那張幾可亂真的俊臉上所洩露的。

  心跳忽地停了一拍。

  那張臉……殷爺那張臉真的是易容的嗎?好像有三分像右都禦史,這種像法簡直就是……


◇  ◇  ◇  ◇  ◇

  天上的星星像燈光不足的路燈,淡淡地照進屋內。魚半月坐在聶家別宅的某個廳內,緊張兮兮地等著那個混蛋男人。

  她在睡得正沉的時候,被懷安這個搖頭獅子用力搖醒,搖到她被迫醒來,才知道元夕生在臨走前沖去懷安的房間,要懷安把她找來。

  她全身酸痛,隨便綁了馬尾,穿了衣服就一路跑來。跑到別宅她已經是氣喘吁吁,懷安卻像是天生的運動健將,跑得快不說,要不是她最近有點胖了,懷安真要背著她繼續狂奔在夜路上。

  「這個混蛋男人,以為讓我累癱了,睡沉了就什麼也不知道。」真想踹他一腳。這人把她當什麼啊?

  耐不住性子,她走到廳外,看著夜裡的別宅靜悄悄的,連點燈光都沒有。她對古老的建築設計完全沒有概念,一進別宅要上哪兒找人都不知道,只得暫時待在這個廳裡,由懷安去找。

  別宅裡的僕役少得很可怕啊。少到她都害怕僕役這麼少,是為了某種目的。

  她抬頭看見天邊兩顆紅色的光芒,其中一顆是火星。她看了許久,忽地咦了一聲,是她錯覺嗎?竟然覺得天上的紅光在擴散。她連忙拎起裙襬跑上樓梯。站在二樓的廊上清楚地看見天邊並無異色。

  嚇了她一跳啊,還以為——

  「好久不見了,魚半月。」

  低沉的男人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顫了一下,緩緩轉身,看見有名男子從黑暗的廊上掙紮起身。

  「你看起來活得很好,還胖了不少嘛……」

  她沈默。每個人見了她都說胖了,連這個男人都不例外。她深吸口氣,冰冷的手指按住荷袋的鼓起物。看他走近幾步,那夜被他活生生用箭穿透的記憶浮上心頭,她立時退後緊靠在欄桿上,裙內的雙腿在發抖,她暗罵一聲,罵自己好不爭氣。

  「你怕什麼?本爵爺都受了傷了,還能傷你什麼?」他走到微亮處,一身華服有些淩亂,右肩染滿鮮血,血珠答答答地直滴在木制的地板上。

  她見狀暗暗嚇了一跳。

  「這傷是殷戒給的。」右都禦史冷笑:「本爵爺要獵畜牲要獵人,誰反抗過?他竟然敢設下陷阱,誘我來此對付那個假的魚半月,再乘機讓那個京師來的雷大人目睹一切,好個殷戒!心機這麼深沉,想趁我逃脫之際用誤殺來置我於死地。」

  她聞言,心頭遽跳。果然啊,元總管要懷安找她來,就是猜到殷戒要殺了他!

  「哼哼,可惜他錯了一著。那京師來的雷大人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失寵的官員而已,兵權被架空,誰會聽他說話?敢扯我後腿也得看看我背後有什麼人物在!」

  原來如此,難怪他會躲在這裡。只要乘機逃走,殷戒請來的什麼雷大人也不會有起作用,逃不走就死在這裡了。魚半月暗惱,惱自己沒有一身好功力,她來並不是來拖累殷戒,而是不希望他親手殺了親兄長。

  「殺人有什麼意義啊你?」她罵道:「你不怕死後下地獄嗎?」

  他哈哈大笑:「本爵爺向來不信鬼神,連我爹都敢殺,世上還有誰不能動的?喔喔,你過胖的臉充份表達出你的震驚,也好,我早就想說出來了,反正你也離死不遠了。那老混蛋敢搶我的人,就算我不要了,我也寧願毀掉,他竟敢搶走,那就不要怪我下手了!魚半月,你知道外頭都在謠傳什麼嗎?說你是狐狸化身,說你是來報恩,說你再度看見本爵爺的那天,就是解決我的時候。現在,你見到我了,你要怎麼解決我?」袖口滑出小刀,他開心地笑,突然間,快步走向她。

  她嚇死了。匆忙間,她抽出荷袋裡的匕首,及時抵住他的小刀,但她畢竟不曾真正拿刀面對過殺人者,雙手還在發顫的當口,他天生的神力已經將她的匕首震飛出二樓。

  完蛋!原來她留下來還是要死在這變態的手裡!

  「住手!」

  暴喝聲從遠處響起,她微轉身,看見有個人……是殷戒舉弓對著這裡!

  「右都禦史,你再動她,就休怪我無情了!」

  右都禦史見狀,大笑:「殷戒,那把弓是我的,沒有我的力氣你根本發不了箭;再者,魚半月就在這兒,你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嗎?還是你真信流言,以為她是神體,能挨得了你一箭?」

  殷戒咬牙。「右都禦史,你要有仇就沖著我來,何必傷及無辜?你若耿耿於懷我當日攔你救狐,改日殷某奉上野狐數只就是!」

  「本爵爺就是討厭你!你的眼睛讓我想起了某個人,看見你,我就打從心裡的厭惡!如果你的靠山不是聶家,我必定在第一眼見到你時,就親手殺了你!」

  「殷戒的眼睛……」是有點像眼前這個變態的男人,但會像另一個人只有可能是——「啊,是你爹?」

  「魚半月,你倒挺聰明的,是怎麼猜出來的?」十指掐住她的頸子,沉聲低笑:「就那雙眼讓我討厭!那老頭當年引道士入宮,受盡皇上寵愛,在朝中勢力龐大又如何?告老還鄉後,不好好去養老等死,還敢沉迷男色,他死了是活該!是活該啊!」

  語氣裡的憎惡幾乎要讓她打起顫來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變態,這個混蛋相貌是沒有殷戒出色,但,有同樣的父親,會不會他曾遇過跟殷戒同樣的事……心跳了一下,眼角瞄到二樓廊上的盡頭好像有東西在起伏,一時之間她呆住了。

  右都禦史發現她的異樣,轉頭看向那盡處,訝了一聲:「是那頭狐狸?」

  狐狸?她一輩子沒見過活生生的狐狸……不對,她好像見過,是在哪裡?

  「你叫來的?」他遲疑。之前他躲入二樓時,確實是沒看見這頭狐狸。

  她心跳一下,力持鎮定地說:「是啊,右都禦史,你不信鬼神,不表示世間一定沒有鬼神。古有《搜神記》,未來有個《聊齋志異》,說的全是貨真價實的鬼故事。沒有見過鬼神,怎麼能夠平空亂想?右都禦史,你至今沒有夢到你爹吧?」

  他愣了愣。「你怎麼知道?《聊齋志異》是什麼?」

  她笑得有點緊張。「那是你就算再活六十年,也絕對不會看見的書。你爹一直在你身旁你看不見嗎?」

  「胡扯!」他冷笑一聲:「你隨便說說我就會信嗎?你真這麼本事,倒可以說說我的將來如何?」

  「……你……你……會得花柳病吧?」見他有點錯愕,她再道:「你還會失勢啊!」他的眼下有縱欲過度的痕跡;伴君如伴虎,沒有一個人會永遠平步青雲,必有失勢的一日,她記得這朝皇上迷戀長生道,不是個好君主。

  「你真的在胡扯了!」縮緊力道,要她死於非命,忽地,破空的飛箭用力地穿透他身邊的廊欄。

  「右都禦史,你要玉石俱焚,殷某絕對奉陪!」

  「好啊,下一箭你就對准我啊!順便穿透這個姓魚的女人啊!女人再找就可以,想殺我就只有今天晚上,等我離開這裡,就是你的死期了,殷戒!」

  殷戒微微瞇眼,瞄準了右都禦史的額間。他的確不是百步穿楊的高手,也的確是在唬人,要他再射一箭他萬萬下不了手!他咬牙,早知如此,之前不顧雷大人在場,先讓這人一刀斃命,好過現在這種情勢僵住的局面。

  驀地,他看見狐狸躍向右都禦史,拉開右都禦史注意的同時,二樓的階梯出現雷大人的身影。

  他大喜過望,雷大人是身經百戰的武人,身手自然遠遠超過那混蛋。殷戒立刻拋下弓箭,才走一步,就看見右都禦史接了雷大人一掌,用手肘擊向半月,她撞到廊欄,卻沒有自二樓墜下,他鬆口氣,又眼睜睜看見她的手鏈滑出手腕……不對,他親眼看見那條鏈子大小適中地卡在她的腕間,怎會滑落?

  「等等,不要,半月!」他喊道。

  目睹她直覺探出欄外去撈,而後她的圓臉露出迷惑又吃驚的表情,隨即聽見她脫口喊道:

  「不要……我不要回家了……」

  整個身子翻出欄外,直墜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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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上的星星依舊閃爍,讓她墜下的身子泛著銀光。

  殷戒疾步奔前,沒法及時抱住她,只能護住她的頭。

  她的身子跌在地面上,發出重物落地的聲響。他簡直大驚了,忙喊:

  「半月?半月?」

  拂開她遮面的頭發,見她張著大眼,好像不會眨了,他心一急,想起曾有人就這麼躺在床上一輩子,再也沒法說話。

  「半月?你說話啊!說話啊!」

  她的眼神沒有焦距,只是呆呆看著天上。他乾脆將她抱起,打算去找大夫去。

  「好痛。」她低叫一聲,神智逐漸回籠,眸瞳映進他失態的臉龐。「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你沒事嗎?」明明從二樓掉下來啊。

  「我……想起來還有後續。」

  「後續?」

  「我從我家鄉三樓掉下來後,還看見了……」渾身有些發抖,慢慢地回神,用力抱住他。「我回不去了!一開始我就回不去了!」

  殷戒雖不知她在說什麼,但仍是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她抖得好厲害,在二樓時還沒見到她這麼害怕。他硬將外衫脫下,罩住她又冷又涼的身子,在她耳邊輕喊:

  「半月,我在這裡,有什麼事我都可以幫你解決的。」

  懷裡的身子還在微顫。她到底想到了什麼?回不去?回不去她家鄉嗎?

  「殷戒,我先押此人回府尹的大牢裡。明日我差人回京師,送上書信一封,會說明南京右都禦史的惡行惡狀,非要治他的罪不可。」雷大人沉聲道。

  「哼,我朝中靠山可比你雷大人多,你以為你能治得了我的罪嗎?」

  「右都禦史,你只學到你爹的一成。只懂放縱,卻不知在官場打點,章大人在世時曾引道士入宮,這道士受盡皇上寵愛,封為禮部尚書,可惜如今禮部尚書易主,在朝中可沒有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的例子啊。你爹已死,能賣你人情的,不多了!」殷戒道。再加上他的栽贓,一等明天被發現,要送這混帳入京的會是雷大人。

  雷大人的臉色有點古怪。「失勢嗎……她……說得是真的嗎?」

  「雷大人,你何出此言?」懷裡的身子還緊緊抱著他,他不鬆手,也不讓人看見她的臉了。

  「雷某在二樓等待機會,這姑娘自稱說了預言,她說右都禦史一是失勢,二是……將來會得花柳病。街上真流傳她是狐狸來報恩?」

  殷戒平靜道:「當然不是。流言是我放的,她說的預言也是我教的,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冷冷看了右都禦史一眼,暗恨方才沒有抓准時機誤殺此人。

  等雷大人帶著右都禦史離去之後,殷戒回神,專注在魚半月身上,柔聲問:

  「半月,你好點了嗎?」

  懷裡的頭顱點了點頭。他松了口氣,捧起她的圓臉,發現她的唇色有點白。「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你。」

  「什麼?在哪兒?」指腹揉著她的冷唇,讓她恢復血色。

  「在我家鄉。」

  他訝了一聲,笑道:「你在說笑話了。」她的家鄉在哪兒他都不知道,如何能去?

  她默默地凝視著他,他未吭聲,只是任她看著。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歎了口氣,苦笑道:

  「本來我就沒有要回家鄉了,可是知道根本回不去時,我還是有點難過。」

  他默然,抿著唇不問她家鄉在何處。他不想問,也不敢問。

  她握緊他的雙手,笑道:「殷戒,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遠到就算現在我們隨便搭上一條船,到我們老死後,還是到達不了的地方。」

  「你不必回去。」

  「是啊,沒要回去,就陪著你。可是,我好像必須做一件事,以後我才會來到這個南京城。」

  他皺眉。「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殷戒,我想作弊。」見他疑惑,她笑:「你愛我嗎?」

  他一愣,應了一聲,臉色有點微紅。

  「那麼如果以後你不再愛我了,請一定要告訴我,我不是會死皮賴臉的人。」

  「你在胡扯什麼?」他罵道。

  「我是說如果嘛。如果……你能愛我一生一世,守著我一生一世,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會後悔,那麼等我們白首之後,請你一定要來找我。」

  「你是要我允諾下輩子的事嗎?」

  「對你而言是下輩子,對我而言卻是現在啊。如果你不愛我了,就請你放棄這個誓言,不要來找我!讓我在那裡平靜地過一輩子。」

  「我不愛你老是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他咬牙,反握住她的雙手,沉聲說道:「我不會放你走,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你要的承諾我都可以給,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等咱們生死同穴後,我的魂魄一定找得著你!」

  生死同穴……她吞了吞口水,很想說沒這麼嚴重吧?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你送我的匕首呢?」她問,看見匕首落在不遠處,她掙脫他熱烘烘的懷抱,起身撿起,打松馬尾,任其披散胸前。

  「以前我老是不想剪,可是既然要留下了,就該下定決心是不?」她抓起發尾,削去淡紅部份的發絲,朝他笑道:「現在我算是古人了吧。」

  「什麼古人,你我不就活在當下。」他微斥,抹去她的眼淚。

  「殷戒,你背我回家吧。你對我做得太過火了,我到現在還有點疼呢。」他的視線直覺往下移,她臉紅罵道:「是腿啦,是腿啦!」

  他嘴角含笑,聳了聳肩,讓她跳上他的背。

  「我會不會太重了點?」

  「不會。」

  「剛才那個右都禦史竟然說我的臉過胖!」右都禦史弒親爹的事還是不要說吧。她怕殷戒認定自己體內流有這樣瘋狂的血液,她不捨,也不要他再沉進黑暗之中。

  「你哪算胖?」

  「殷大爺,你是故意的嗎?讓我累個半死,自己卻出來冒險。」

  「今晚我並非故意佔有……」他及時改口:「跟你做愛,讓你成為我的人,這完全是意料之外。」

  圓臉微紅,還好他看不見,雙臂環住他的頸子,她抱怨道:

  「你的人啊……你的腰帶上得每天系著我到處跑嗎?怎麼不說你是我的人呢?」好歹她也算是很努力地跟他老練的身手過招了。

  「你怎麼說就怎麼算吧。」他柔聲道。

  「……殷戒,我真的不重嗎?」

  「你一點也不重。」

  「哎,殷戒,我有沒有說過我好愛好愛你,好愛好愛你……」

  他沒答話,只是一逕地微笑。就算不想知道她來自哪裡,也暗自慶幸她的個性與一般女子不同,一旦喜歡他了,一點也不隱藏,就這麼熱情地再三宣告。

  他……很喜歡,真的,希望她一輩子都不要改變。


◇  ◇  ◇  ◇  ◇

  三個月後——

  近一年來的流言很多,先是半月書鋪的女老闆是狐狸來報恩,後來幾個月前傳出南京城的右都禦史有心反長生道。原本只是流言而已,後來京師的雷大人目擊右都禦史意圖謀殺一般百姓,在送入府尹大牢的同時,傳出右都禦史府裡藏有刺殺宮中道士的名單,其中包括為皇帝謀長生的幾名專屬道士,也有皇帝老爺的稻草人。雷大人親自押送入京,才發現流言早傳進北京,右都禦史幾乎還沒有被判罪,雷大人就被向來迷戀長生不老的皇帝給擢升官職,取消長期休假。

  之前的流言散播速度之快,全拜聶家與西門家合作,但這幾天的流言沒了這兩家宣傳,照樣偷偷地散播開來。

  這幾天的流言是——

  一拳、兩拳、三拳、四拳!共計四拳,封澐書肆的老闆殷戒,用了四拳把半月書鋪的老闆魚半月打出殷府。

  這是不可言明的家暴啊!

  說是家暴,其實男未婚、女未嫁,雖然私訂終身,但始終沒有婚訊傳出來,令人起疑。

  今日一早,殷戒穿著一身墨綠長衫,腰間照舊系著鑲玉的暗色腰帶出門,在粥攤用過早飯,買了一盒小包子後,走進封澐書肆。小董已經在等著,迫不及待地說:「殷爺,不得了了!」

  「有什麼不得了?印刷出了問題?還是紙廠又鬧事了?」

  「不不不,是有關半月書鋪的事。」

  殷戒一聽,眸微瞇。「半月書鋪又搞什麼鬼了嗎?」

  哇,果然有仇了!小董吞了吞口水,道:「今兒個一早書肆剛開張,就聽說聶家名下外的酒棧、茶肆擺著半月書鋪的舊書。」

  「酒棧茶肆擺書做什麼?」他還以為又在搞什麼今日特價呢。

  「爺!很古怪是不?他們跟店家溝通,說什麼每月送一批舊書過去,第一個月免費,若是有人看,就請茶肆略收幾文錢,當作是看書的費用,月結後五五分帳;若是有人要在當場買下就用二成五的價賣,現下接受的客棧茶肆多半是小本經營,所以願意跟半月書鋪合作,爺兒,你覺得咱們要不要學習一下?」

  「……跟她學習,豈不是降低封澐書肆的格調?」他暗惱。

  「可是,據說南亞齋的老闆願意以極低的價錢賣她瑕疵書,爺,那些書都是該銷毀的啊!」

  「南亞齋?」西門家搞進這場渾水做什麼?

  「殷爺,請你左右張望。一望無際啊,根本沒有人來了。」小董哀怨地說。

  書肆內空無一人,殷戒一點也不在意,只道:「大夥不過是圖新鮮而已。」

  「是圖新鮮啊。」小董從櫃後拿出空心的筒子。

  「這是什麼?」

  「筆筒。」

  「你再說一次。」殷戒皺眉。

  「是我打懷安那裡套出來的。她說,魚老闆說一切從簡,要刻苦耐勞,您知道的,她手稿一直沒有被柳苠看中,也一直陸續在寫,可她買不起筆架,所以就發明瞭這個,叫筆筒,放筆用的。」

  殷戒瞪著半晌。那筆筒是竹子做的,下方刻著半月書鋪四個小字,字體跟當日幫她寫宣傳紙的字體一模一樣,分明是找同住的母子刻的。

  「小董,你守著書肆,我過去看看。」

  殷戒走過大街,一拐進小巷,就看見中間那小書鋪簡直只能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了。

  「殷爺!」林懷安驚喜笑道,上前:「您來買書的嗎?」

  「你忘了聶家就是出書的,我來買書做什麼?」頓了下,殷戒道:「夕生很擔心你。」

  「我沒事的,元總管人很好,他說晚上睡這兒不安全,我雖然已經不是聶府奴婢了,房間還是願意免費先借著我住。」她笑嘻嘻的:「小姐出錢買下我的賣身契,當場撕了一半,一半在我這兒,一半在她那兒,她說這店鋪也有一半是我的,只要我存夠錢,就可以買回她那邊的賣身契。女人總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

  殷戒不予置評,只道:「你去把半月叫出來。」

  隨步走到擺書的臺子上,果然大部份都是南亞齋的瑕疵書,側角原印有南亞齋的地方被糊上藍色小紙,上頭寫著半月書鋪。南亞齋的品質一向就不錯,就算瑕疵書也好過一般墨色不均的劣質書籍,自然有不少人蜂擁而來了。

  「殷大爺,你找我啊。」魚半月板著臉出現。她的穿著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多以紅黑相間,也沒什麼簪子,看起來跟這間半舊書鋪很合,他低頭確認她沒有赤腳出來,才將視線移到她的臉上。

  彼此默默對看一陣。最後還是他先開口:

  「把嘴巴打開。」

  她緊閉著嘴。

  「你不吃嗎?我剛從粥攤隔壁帶來的小籠包,你很愛的。」

  「不必,謝謝你,殷大爺。」她咬牙切齒。

  「晚上我來接你回去吧。」

  「這也不必,我也不是沒在這種地方睡過啊。」

  他輕笑一聲:「這倒是。可是你不習慣茅廁啊,在殷府的茅廁你每天打掃得幹幹淨淨才肯入廁;你每天一定要沐浴後才肯上床,半月,這裡多不方便啊。何況你沒有我,根本睡不著。」

  她咬咬牙,十分怨恨地瞪著他。如果不是突然發生那件事,她一定飽暖思淫欲,留在那個地方算了……

  「我在這裡很好啊。」

  「很好?你是我的女人,卻得跟一名男子同住一個屋簷下?」

  「誰?」過了一會兒才恍悟他說的那同住的男子是指誰,「他才十一歲而已啊……我之前借他的衣服穿,你看不出來那是孩子的衣服嗎?」

  他怔了怔,沒料到記掛在心裡已久的男人竟然這麼小。過去他到底在吃什麼飛醋啊!

  「殷戒,我還在忙呢,你快走吧!可不能搶我的客人啊!」

  他聞言,有點動怒。「你在搞什麼鬼?就因為我……」

  看見有人要結賬,她連忙揮手,道:「再見再見,下次再聊。」

  「等等!」他拉住她,壓低聲音問:「你還愛我嗎?」

  她愣了下,笑道:「當然,我愛你,好愛你好愛你啊。」

  那為何要執著在小事上頭?正要脫口,就見她忙著去結賬,他咬咬牙,瞪著她的背影,然後把小包子放在平臺上,轉身就走。


◇  ◇  ◇  ◇  ◇

  當晚,她打著呵欠,走到門口要關門時,看見巷口有個人一直靜靜地站著。

  「你在這裡……」要做什麼?原要這樣問的,但用想的也知道他做什麼。她抿抿嘴,關上門,然後慢吞吞地走向他。

  「好冷喔。」她道。

  「我知道你冷。」雙手包住她圓圓的手。他微笑:「我帶了披風過來。」幫她披上,確認她不會因此受了寒。「回家後還有熱水澡,還有人幫你暖床。」

  她想了想,投進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取暖。


◇  ◇  ◇  ◇  ◇

  一早,當她爬過他身體時,他立刻驚醒,抱住她的腰。「你幹什麼啊?」

  她睡眼惺忪,直覺吻上他的唇。「早安,殷大爺。」

  「這麼早你起床做什麼?」她怕冷,他沒清醒她是絕不會先起床。

  「我總不能讓懷安一人顧鋪子吧?她長得漂亮可以招來客人,但留她一人,我怕會出問題。」

  他聞言不悅。「說到底,你還是怪我了?」

  「沒,是我自己太放縱了。」她爬下床,困盹地穿衣,後面有人又脫了她的衣衫,她張大眼,脫口:「大白天的,我要去書鋪,你不能……」

  他瞪著她,瞪到她把話縮回去後,才取來她的肚兜。「我沒要做什麼。你想幹你的事業,我不會說不,但你要不穿肚兜出門,那就過分了。」

  圓臉微紅,抱怨道:「我只能在你面前不穿肚兜,是不?」明知他不會看她裸體就輕易動了欲,仍是小心翼翼不讓他接觸太多的春光。

  他又取下稍厚的衣衫,讓她穿上後,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彼此對看一會兒,她才低聲道:

  「你不要再帶食物過來了……還有,也別幫我准備三餐了,我真的不要吃。」

  「你身子還沒好。」

  她聽到這句話就恨。「殷大爺,你每次都這麼說,害我、害我……」不再多話,轉身就要走。

  殷戒忽然說道:

  「你想出書,我可以幫你限量發行,這句話沒什麼不對。」

  她轉頭,恨恨瞪著他,差點跳腳:「出了書,誰看?」

  「送給親朋好友也是美事一樁。」

  「你你你……我不必靠你!」氣死她了!竟然把她寫的稿本這麼看待!

  「半月,封澐書肆也是賣書的,我要狠起來,你書鋪沒法過活的。」他平靜地說。

  好想捶心肝啊!「我也不需要你放水!」把她當什麼?還是以為她經營半月書鋪是在玩家家酒?

  這個男人讓她又愛又恨,可惡!

  「你真的不要我放水?」

  「不需要!我照樣可以讓我的書鋪賺錢!」


◇  ◇  ◇  ◇  ◇

  「這是什麼?」魚半月瞪著眼前的筒子。

  「筆筒啊,小姐,跟你做的不一樣呢。殷爺說是象牙做的,上頭還請人繪上圖刻著,聽說京師的貴族已訂了一批……」

  「等等,等等!這是我做的啊,他這是在學我學我耶!」

  可惡啊!這個混蛋男人!

  把書鋪丟給懷安,她跑到封澐書肆前,聽見有人在訂筆筒,她恨恨地問道:

  「殷戒呢?」

  「我在這兒呢。」

  她立刻轉身,瞧見殷戒神態自若,心裡惱怒。「你你你——學我!」

  「學什麼?」

  「你學我做筆筒啊!」好不容易熱賣一陣子,結果生意被搶了!這裡到底有沒有專利權可以申請啊!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他笑道:「半月,就算我不學,過兩天南亞齋還有其他書肆都會這麼做,你這麼生氣做什麼?」

  「你你你……」有沒有天理啊!她要有心髒病,肯定現在就發作了!

  「何況象牙的成本你根本付不起,咱們兩家的客戶完全不一樣,我專為貴族訂做,你則是賣給一般百姓,說到底,各憑本事吧。」

  「各憑本事?」一口血差點噴了出來。

  「這兩天有人說施家夫人一直來找你,是出了什麼事嗎?」他關心問道。

  「交個朋友而已。」

  「交朋友?」殷戒沉思,然後道:「施老爺性好漁色,要不府裡也不會家妓一堆了。你要小心。」

  「就只你當我是個寶,誰會注意我?」

  「我當你是個寶,你卻天一亮就走,連個早飯也不用。」他眼瞳含怨。

  雖然他還是易著容,但眸瞳本身極有魅力,一含怨,讓她心跳失控,低聲道:

  「我留下家裡,你只會害了我……」

  「我害你?我也不過是……」注意到街坊鄰居在偷聽,他暗歎:「你身子已經不太好了……」

  「我哪兒不好?我哪兒不好!」一聽見他提到她身子,她就暴跳如雷。「可惡!我叫你不要做,你偏不聽,可惡可惡!」

  「半月!」瞪著她的背影,他又氣又惱。

  「爺,是叫你不要做什麼?」小董小心翼翼地問。

  殷戒難得動怒,狠狠瞪他一眼,罵道:「幹你什麼事?」


◇  ◇  ◇  ◇  ◇

  一拐進巷口,就看見元夕生站在書鋪面前,殷戒沒搭理,心裡很清楚他來的原因為何。他走進書鋪,不理其他顧客的眼光,直接走到矮櫃前,看她正在結賬,他直接問:「上午你去施府做什麼?」

  她笑瞇瞇的,顯然很開心。「殷戒,我可以不用像蒲松齡了。」

  「蒲松齡?」

  「殷戒!殷戒!」她高興得快要升天了!直接抱住他,叫道:「就算你偷我的點子,做了筆筒,我也不生氣了。」

  「……這不是偷。」

  「我知道我知道!」現今的觀念就是如此嘛。「殷戒,我快要有喜事了!」

  「喜事?」

  「魚老闆,這是不是表示你可以原諒殷爺送你的四拳?」有客人很好奇地問。

  「四拳?」她愣了愣,看向殷戒。他像早已知道,她喔了一聲,明白他很少為自己解釋什麼,這個男人真是……「不是四拳,是……不接受我抗議,喂我四次!」

  當她有一天攬鏡自照時,才發現自己的臉真的圓了很多,她本來就是易胖體質啊!偏偏遇見一個隨時在喂她的男人。

  他好像瞎了一樣,看不見她變胖了,竟然覺得她身子不佳,有時她還在寫稿,他就塞了美食到她嘴裡。

  她愈來愈圓,他功不可沒。到了最後,她發出抗議之聲,已經在警告他別把她當神豬喂了,他還當沒聽見,一次接著一次再喂,到了第四次,她爆發了。

  半月書鋪她本來就在管,只是很少親自跑動。她很清楚古時的醫療跟現代差距甚多,雖然她箭傷好了,但不像以前一樣走遍南京城只會感到累,現在的她還會很不舒服,所以書鋪請人代賣,她算幕後老闆而已。

  一直到這一次——

  她歎了口氣,看殷戒一眼。「你別再叫我吃了。」

  「你到時間也會餓。」

  她脹紅臉,瞇眼。「你一定要戳破我的底,是不?」

  「就算你再胖,我也抱得動你。」

  「你……」

  「小姐小姐!書來了書來了!」林懷安叫道。

  剎那之間,魚半月圓臉充滿光彩,接過那本書,用力地翻了翻,然後高興得像八爪章魚緊緊抱住他。「我出書了!我出書了!」

  出書?她不是不接受他的建議嗎?雖然被她抱住,仍是勉強拿過這本書,書側是南亞齋印的,上頭的確是她的名字。

  他隨意翻了翻書的內文,跟平日他抄寫的稿本不太一樣。

  「是小姐自娛時寫的稿本。」林懷安在旁解釋:「那次在去恭園的馬車上,小姐跟我們聊起她自娛的故事,是才子佳人哦,爺,裡頭的吳大祥跟您一樣,是書肆老闆,他愛上了死對頭的書肆女老闆,而且守身如玉,一生一世只守著她,絕沒亂瞄過其他女人。那天施夫人聽了很感動,於是前幾天帶著朋友過來看稿本,好幾位夫人都為吳大祥的深情哭了呢,她們很希望收藏這本書,所以跟南亞齋聯系,先采預購,再先以南京為鋪書據點,雖然也是限量發行,可小姐好高興喔。」

  殷戒聞言,隨意翻了幾頁,看見書內吳大祥英勇地橫掃千軍,從賊窟救出女老闆……不是書肆老闆的故事嗎?為什麼會扯到千裡外的賊窟?

  「殷戒,預購的都是女人哦。」她眉開眼笑的,臉上帶絲柔情。「連施大夫人都有預購,雖然數量不多,可是有人為我的稿本哭了,我好高興。」也好難過。原來在這個時代的女人,也渴求著一生一世的真情。早知如此,她也不要違背自己的心意,去寫些附和這個朝代的淫亂故事了。

  「那你願意回家了嗎?」

  「唔……」對上他的瞪眼,她扮個鬼臉,笑道:「好啊,但是你不能再逼我吃了,我要減肥!而且你要允我一件事。」

  「允你一件事?」

  「今天晚上看完這本書。」她笑容可掬的。

  「……」


◇  ◇  ◇  ◇  ◇

  當晚——

  在她期待的眼光下,他捧卷就讀。

  僅此一次,從此以後不管她出了幾本書,他都不曾再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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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07:08 |只看該作者
尾聲•之一

  「好冷好冷好冷!」外頭下著雪,風聲拍打著窗,像是小時候以為妖魔鬼怪來捉人,嚇得她睡不著。

  現在她睡不著,是因為太冷太冷了。

  把自己包得像是蠶蛹,還是覺得冷,無法相信竟然有人能在這種大雪紛飛的日子裡出門。

  「可惡!」她赤腳下床,快步奔到門口,卻沒有勇氣打開門。這個混蛋男人,去了一整晚還沒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回應她內心的抗議,外頭老舊的樓梯發出「吱吱」的聲音,像有人上樓了。

  她熱切盯著門板,沒一會兒,門被推開,走進一名二十八、九歲的男子。

  「殷大爺,你總算回來了!」

  在殷戒還沒來得及回神前,就見她像八爪章魚一樣跳纏到他懷裡。

  他連忙抱住,暗暗吃驚了會兒。「你怎麼這麼冷?」看向火盆,依舊有火,屋內的溫度對他而言恰恰好,甚至再涼一點也無所謂,她卻像是剛在冰天雪地裡走一遭回來似的。

  「好冷好冷,冷死我了。」連忙又跳下他的懷裡,瞇眼瞪著他。他低頭一看,回來的路子上,他並不是很專心在撐傘,衫上好幾處被雪水浸濕,難怪她又冷得離開他。

  「你先上床吧,我隨後就來。」

  「殷大爺,你確定你要上床嗎?」

  殷戒脫了外衫,看她一眼,笑道:「不上床,難道要睜眼到天亮嗎?」

  「你身上有股味兒。」

  他沈默一陣,才解釋:

  「我剛接手自己的商行,來京師不就是要跟人談生意,你不也知道?」難怪她寧可受寒,也不親近他。

  他走前兩步,縮短彼此的距離。她的眉頭皺起,卻沒有說話,殷戒俯下頭輕輕吸吮她的唇瓣,暗地將她摟進懷裡。

  「你嘗到什麼味道了?」他啞聲問。

  「酒味。」

  「我是喝了幾杯,不過你是知道我的,酒跟藥對我都沒效,我也不愛碰人。」

  她當然知道,他不只對催情藥沒有什麼感覺,連偶爾受了點風寒、服的藥好像也沒有效,可以想見當年他到底曾吃了多少藥,搞壞了這一部份。

  她歎了口氣,實在忍不住了,緊緊地抱著他,咕噥:

  「冷死我了。」習慣了他的氣味,真討厭聞到這種味道。他不太喜歡性行為,她也相信他根本不會對青樓姑娘出手,但對於談生意就得上妓院這種觀念,她實在很無法苟同啊。

  殷戒乘機抱她上床,放下紗帳,才跟著上床一塊共眠。

  「你要是跟我成親了,我可以想辦法找個藉口,請那些老爺們改個地方。」

  「唔唔。」含糊發出幾個單音節的字,當作沒有聽見。啊啊,果然還是人的體溫夠溫暖,四肢向他投誠,巴不得把他當棉被蓋。

  殷戒盯著自己懷裡的無尾熊,很平靜地說道:

  「難道你要人家當你是殷府的家妓嗎?」

  懷裡的身子頓時一僵,慢慢地仰臉瞪著他。

  「你說什麼?」

  他神態平靜,語氣也很平靜,完全聽不出任何一絲異樣。

  「我可以為你在南京城裡辟謠,但京師我鞭長莫及,今日有人問我,我不是帶了名家妓出門,怎麼沒一塊過去讓他們瞧瞧?」

  「我不是家妓!」她罵道。

  無視她凶惡的臉,他道:「這兩年來,你哪天不是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你的身子我也不止碰過一次,你沒名沒份的,不是家妓是什麼?」

  「是情人!是情人!」可惡!這個混蛋!把她當專屬妓女看待嗎?狠狠在被裡踹他小腿骨。

  他不痛不癢,只是很無所謂地說:

  「也許在你家鄉這種行為不算什麼,可在這裡,不成親,你的身份僅此而已。」

  「你你你……算了,睡覺!」

  殷戒皺起眉。這女人……到底把他當什麼了?私訂終身兩年,她壓根沒要成親的意思,他咬牙:「你真要這樣一輩子嗎?」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如果真這麼說,可能今晚她就得一人睡了。結了婚,不過是一個名份而已,她當然無所謂,只是——

  「那就當我們今天晚上成親了,等回南京公告大家,多方便。」她含糊地說道。實在忍不住,兩手鑽進他衣內,貼著他溫熱的肌膚。「怎麼這麼不公平?我冷得要死了,你卻好像剛從夏天過來一樣。」

  原本殷戒聽見前段話有點惱了,後來聽她聲音顫顫,知道她是真的冷得要命。心頭一軟,將她整個身子納進他的懷裡。

  「早跟你說,這幾月京師冷得緊,你一定受不了的。」

  「我捨不得離開你嘛。」

  他微哼一聲,沒有戳破她的謊言。她根本是想來京師看看半月書鋪開分鋪的可能性,順道看看她的書賣得如何吧!

  溫熱的掌心輕輕壓在她白嫩的臉頰,她滿足地歎了口氣。

  「我可不想拿你當妓女用,半月,你是我唯一重視的女人,再拖下去,人人真要以為你只是我洩欲的工具,你是半月書鋪的老闆,你要你的書鋪因為你敗壞的名聲而倒閉嗎?」

  話一完,殷戒就看她又抬頭瞪他了。早該知道她書裡寫著什麼女人要做大事業,也包括她!半月書鋪簡直是她的生命了。

  「你該知道這裡的閒話有多可怕的殺傷力。」

  「……我討厭……」

  「什麼?」

  「我討厭麻煩。」她咕噥

  就這樣?就因為討厭麻煩,所以不想成親?殷戒難以置信。

  「鳳冠有幾斤重吧……我怕我撐一個晚上會死於非命,以後人家叫我殷魚氏,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她用力深吸口氣,說道:「好吧,要成親就來吧!」當縮頭烏龜也夠久,成了親他也安心,她就委屈點當殷魚氏好了。

  殷戒心裡大喜,緊緊抱住她,吻上她吐氣出來都涼的小嘴。這麼冰涼,讓他的心都微微泛痛了。

  「殷大爺,你在做什麼?」

  「你不想要嗎?」他沙啞問。

  「嗯……好冷喔,請原諒我這個家妓今晚沒法服侍您了。」

  「……」他想起她很記仇的。

  「先說好,你以後可別叫我夫人夫人,我也不叫你老爺!」

  「這是當然。」他習慣叫她半月了。每叫一次她的閨名,他心裡總有一種踏實感。不管他上哪兒,總有個叫半月的女人等著他、愛著他;不管他接下什麼商行,因為有個家了,才會全力以付,不像以往漫不經心……雖然他的女人有時脾氣是怪了點。「就算你老了,我也只叫你半月。」他柔聲道。

  「……我有點害怕……」她抱怨。

  「害怕?」

  「我怕萬一沒有孩子怎麼辦?」他不是縱欲的男人,但這兩年彼此纏綿的次數不能用屈指可數來算,她也沒有刻意避開危險期啊。

  殷戒一愣,隨即失笑:「我無所謂。」有沒有殷姓流傳,他並不在乎。何況殷姓的血沒傳承下去,也許是件好事。

  她沒抬頭,只是縮在他的懷裡。過了一會兒,她低聲道:

  「殷戒,我好愛你好愛你好愛你……」

  臉上笑意擴散到心裡。「我知道。」第一年她老這麼宣告,第二年依舊,等第三年、第四年……二十年後她還是會這麼大膽的告白吧。

  她又抬頭,雙眸亮晶晶地注視他。「那,到底是哪個混球敢說我是家妓的?」

  「……」絕對不能說是他設下的陷阱。「可能是……李老爺?或者是陳老爺吧。」

  面對她凶神惡煞般又記仇的圓臉,他心裡笑歎了一聲,同時輕輕搓著她涼涼的臉頰。

  老天爺啊,請讓他養好她的身子吧,至少,讓她有足夠的壽命陪伴他到老,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不會再強求什麼了。

  「殷戒?」

  「嗯?」

  「我注意到府裡的書房,雖然擺著我六本書,可是本本都很新,除了第一本外,剩下的你根本沒有翻過吧。」

  「……」

  「雖然不是請你幫我抄稿本的,可是你真的不愛看我的書吧?」

  「……」

  她唉聲歎氣的:「雖然我很明白只有女性才會喜歡看我那種純情得要命的小說,我也注意過好幾次你並不是完全不碰小說,上回你就在翻一本《孽世鏡》,還看得滿久的,對不?」

  「……」

  她又仰頭,笑容可掬地問:「殷戒,雖然我的書是限量發行,也以女性為主,可是你真的真的不喜歡嗎?」

  「……倒也不是不喜歡……」

  「你可以說實話,反正我們也要是夫妻了,又不是你不看,我就不嫁你啊。」

  「半月,你……」微微垂眸,露出異樣的神采,十指滑向她衣內的飽滿,在她還來不及抗議的同時,深深吻入她的唇。她的呼吸開始淩亂,他貼在她的唇間低喃:「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說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嗎?我以為你應該知道我有多快樂,在你允了婚事之後,我想跟你分享快樂啊……」挑逗的手指一路下滑,精准地勾起她體內的情欲。

  「你你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嗎?」她低喘地問,白頰逐漸染上熱氣。

  「你放心,我知道你怕冷,我有辦法不會讓你凍著。半月,你不是我的家妓,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他沙啞道,再度吻著她的唇,拉她共沉赴巫山雲雨。

  心有點虛,這是兩年來唯一一次利用自身魅力的手段去勾引她,但他對她的問題實在無法招架。

  他知道她在寫什麼,自從她出了第一本書後,受到貴婦人的歡迎,尤其共用丈夫的婦人們,更是迷戀這樣的小說。有女人因渴求一對一的愛情而投射在她小說裡,他完全可以理解,只是,她的每本書從朱大祥,改成陳大祥、張大祥、李大祥……

  上回她脫口喊他一聲陳大祥,被人聽見,從此——

  人人都以為她書裡那個守護女人的大祥是在暗喻他。

  就在往京師來的前一天,柳苠拿著她自南亞齋剛出的小說,過來餞行,跟他提到書裡的高大祥奮不顧身在邪惡無比的貪官前硬生生為書鋪小老闆挨了一箭——

  柳苠低聲問:「殷兄,你覺得咱們要不要趁近水樓台之便,乾脆讓魚姑娘的書在封澐書肆發行算了?雖然我有點看不太懂為什麼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強,也不太懂高大祥為什麼在她瀕死之際發誓絕不續弦,更無法理解為何本本一定要完美的結局,絕無一夫多妻的下場。不過我朋友說他家娘子拿了私房錢來買魚姑娘的書,買了之後成天跟他兩個妾室長籲短歎的……我怕再這樣下去會造成熱潮,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呃,接下來是私下話,殷兄,你的傷口在哪?我怎麼都不知道你受傷了?」

  「你說什麼?」

  「高大祥啊!殷兄,書裡寫著高大祥為了書鋪小老闆挨了箭啊!你的傷在哪,還好吧?」

  「……」

  他完整無缺啊!不管哪個大祥都不是他啊!

  傷痕在她身上,並非是他的。吻上她的傷痕,不管他吻幾次,傷痕都不會消失,他也無法像書裡的高大祥,及時為她挨了那一箭,害得她這兩年調養身子也還回不到以前那活潑亂跳的樣子。

  「殷大爺……」她啞聲。

  「嗯?」

  「我記憶力很好的,等明天你一定要回答我啊……」她呼吸急促還不忘提醒。

  「……」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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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6-9-29 18:07:27 |只看該作者
尾聲•之二

  二○○三年——

  為了撿手鏈,不小心從三樓墜下,還以為死定了。當意識恢復一半時,只覺得渾身痛,卻沒有哪裡是痛到斷骨。

  她慢慢爬起來,拾起手鏈戴回。

  「半月?」

  她愣了愣,直覺抬頭,看見院子裡的樹叢好像有抹若隱若現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意識還沒完全恢復,還是被火星影響了,她一點也不害怕,慢慢走過去,問:

  「誰在那裡?」

  「你答允過我,我依約來接你了。」

  「等等……」頭好暈,開始有點神智不清,那身影好像是個男人的,他的身邊有只……狗?不太像。紅黑交錯的毛色是她從沒見過的。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只有這次的機會,原來你的家鄉在這兒啊……我不想過沒有你的日子,對不起,我得自私了,讓你放棄這個美好時代,請你一定一定要愛我,半月……」

  說話的男人向她伸出手。明明知道不該握住的,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她整個心魂像被奪走一半,慢慢地握住他的手。

  然後她整個人被他一拉,在眼前一黑前,瞥到了那男人溫柔的微笑與深情。

  公寓下的草皮,無人。



~完~





番外篇•半月日記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陰暗的書鋪裡。他看起來很斯文,跟一般來買書的文人好像有點不同,不過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他氣質不錯。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那個粥攤旁,天知道我掉到這個時代後就再也沒有吃過白米飯了,他請我喝粥,雖然我的骨氣說不行,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啊,感激他感激得要命,對他的印象大好。

  結婚幾年以來——相信我,我真的在這個時代生活很久了,到現在我還是不覺得唱戲有什麼好聽的;也不覺得天橋下的雜耍藝人有什麼稀奇。我想念漢堡、可樂、炸雞……我想得要命,這裡什麼都沒有,卻有一個叫殷戒的男人留住了我(其實今天我想叫他白大祥,因為我又剛出了一本書,預購人數增多)。

  這個男人啊……簡直可惡極了!他毫不留情地用世間最殘酷的手段摧毀我的心智跟肉體,我明明是易胖體質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真的要等到哪天我變成神豬一隻,他再也抱不動我時,才會停止他瘋狂的行為嗎?他一直認為我身子不好,我是有點不好,但還不到必須充成氣球才算健康的地步吧?

  我今天故意壓在他身上,讓他知道他把我養得多胖,但他竟然不喘不累,反手抱起我,嚇死我了,是他天生神力還是在逞強?

  我這樣寫,就算哪天他偷看到我日記,也只會看見我的抱怨,而看不出我打從心裡對他的心憐吧?

  這幾天,我一直想起了那一晚在我的公寓看見了他,他不像我穿越時空,一眨眼就來到這個時代,而是日復一日飄蕩在人間,等著數百年後依約再見,他真的愛我一輩子了,是不?我是個自私的女人,作了弊,明明預先知道他會拉我來到這個時代,我卻對他設下了陷阱了,要他愛我一生一世,才准來找我……是雞先生蛋,還是蛋生雞?

  時空如何變化,我完全不懂。如果現在的一切隨時會變動未來,那麼我也給了他一個機會,不要來找我!不要相遇!

  即使,現在的我很愛很愛他,我想跟他白首,我想跟他生死同穴,我想跟他相看到老啊!

  我也好慶幸,我歷史一點也不好,無法預測朝代變化的細節。真正懂歷史的人回不去,那才可怕,永遠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我可不要。

  所以當我回到古代時,我告訴自己,就算記得歷史上曾說了什麼,我也當忘了一切,任由這個朝代繼續下去,直到被另一個朝代取代。

  也因此,我可不要我的日記在數百年後莫名其妙被人挖掘出來,放在博物館裡展覽。我不能留下日記,待會我會燒了這日記。嗯……順便去封澐書肆一趟好了,他雖然有自己的商行了,但封澐書肆仍歸他所管。我的書交給南亞齋出,全南京唯有封澐書肆無法發售,我對他一點也不內疚,因為看他無所謂的樣子,根本就瞧不起我的書。哼哼,我的主角就愛當超人,一夜千裡的跑不行嗎?上次有人告訴他內容,他竟然說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是因為他沒有看過超人影集啊!可惡!

  哎哎,他在叫我了,我聞到香味了,完蛋了,我又要被摧殘了……

  老天爺,如果你看得到我的信,請你一定要讓他記得數百年後有個人一直等著他啊……現在的我,完全的心甘情願留在這裡……如果能不被摧殘,我會更快樂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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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6-9-29 18:07:36 |只看該作者
超小型番外篇

  當殷戒來到南京城時,就聽說封澐書肆的聶家與南亞齋的西門家不對盤,互相找碴還不至於,但只要有把柄可以抓,西門家絕對不放過。

  西門家裡有七名兄弟,其中南亞齋真正的老闆是老三,人家叫他三老闆,處處跟封澐書肆作對,砸下重金就是要培養出全國聞名的著作。

  而這一次,就是南亞齋三老闆西門義的小插曲——

  這一天,南亞齋大老闆從城外回來,一路上流言不斷,有人說城裡有個狐狸化身的女子;也有人說右都禦史離開南京,就是這名女子搞的鬼;更有人說南亞齋的三老闆——

  「義弟,外頭人人都說你當眾要拉下殷戒的褲子?」他實在忍不住問道。

  「什麼褲子?是腰帶而已!腰帶!」西門義怒道。想到這事他又氣又惱!

  「……腰帶?」那跟褲子有何差別?扯下腰帶,不就是脫了衣物……

  「大哥,你這什麼眼神?難道你不信我,卻去信外頭亂七八糟的流言?」

  「正因流言不可信,我才來親自問你!」

  西門義稍微滿意點了頭。「那你是相信我了?」

  喉口上下滑動,西門兄長從未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還以為義弟會否決這樣的流言……脫腰帶跟脫褲子有什麼差別?心裡有點不高興,他道:

  「你要我信,我一定信。你是要拉下殷戒的腰帶而非褲子……只是,他已有一個未婚妻了……」

  西門義暴跳如雷。「誰說我要拉下他的腰帶?大哥,你到底有沒有搞對?是那個姓魚的女人在殷戒背後寫字,我照著念出來,誰知道那個混帳亂栽贓,嫁禍到我頭上來!」

  「喔,原來要脫褲子的不是你,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唇畔有點含笑了。

  「何況,我真有意要脫下對方的什麼,也只會對一個人下手而已!」

  「……」

  「你知道是誰吧?」

  「……嗯。」

  「要我說出來嗎?」

  「不必不必。」

  「以後還會問我這種蠢問題嗎?」

  「不會不會。」發誓再也不會。

  「大哥,外面太陽很大嗎?你的臉怎麼有點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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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6-9-29 18:07:49 |只看該作者
後記

  說到穿越時空啊,我跟你們一樣,腦海中第一時間立刻浮現幾部經典的小說,接著會想:現在才寫穿越時空的題材,是不是太晚了點(這種題材至少縱橫沙場十年了吧)?

  當今年項姐興高采烈聯絡我寫套書時,曾提過題材不拘,能配合封面的主題最好,一開始我也很苦惱,畢竟為封面打造故事的經驗很少,雖然很好玩,不過也真的拖了一些時日。

  一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我「於頁網」中那個在當代絕不可能會遇上心儀女子的殷戒時,直覺吶喊:就是你了(這是我寫小說的習性,直覺第一啦)!

  於是我交出穿越時空的大綱,我還記得那時項姐非常好心地提醒我,穿越時空易犯的毛病,如對白跟現代人對古代的反應不可流俗等等(其實我很想寫主角穿越時空出現在古代時,是在高空中,一掉下來立刻可以打上「全書完」,不過那是完全的惡搞,我會從此被拒於出版社門外的,各位請原諒我不敢亂嘗試的心情,兩百元也不能這麼花法)。

  而我的朋友在聽見我要走回頭路寫穿越時空時,開始不停地拉開話題(簡直不給我面子,太感謝她了)!

  我一向脾氣就很「圈叉」,愈有人否決我就愈想寫(聶大&聶七即是如此),這次簡直算是水到渠成,一定要寫一定要寫(我內心如此流淚著)。

  其實這兩年我對此類題材的言情小說看得有限,不過我一直認為同樣的題材,不同作者的設定跟想法,會寫出完全不同的故事。穿越時空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現代人的職業以及「降落」的地點。

  因上述兩項的不同會造成完全不同的故事,好比降落在皇宮裡,就成了妃子;掉在武林裡,就成了人人爭奪的高手;落在神廟,就會變成神靈降世,萬民景仰(看,很像走迷宮吧?出發點人人都一樣,卻不一定到達同樣的地點)……

  不同的環境跟職業,絕對會有不同的故事,這正是我想在《追月》裡表達的。當一個言情小說家穿越時空,來到古代,她會選擇什麼來謀生(請相信我,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天下無敵的凱羅爾,也不是每個人都是歷史系畢業而成為當代的神)。

  在這樣的立基點,殷戒終於等到了他所屬的故事(如果早知有朝一日會寫他,我一定把他年少寫得清純點,不過他也就不會遇見女主角了吧)。

  每次寫完故事後,我都感到很強烈的不甘心,明明走入你情我願的大結局了,卻不停在腦海裡產生許多婚後會發生的情節。雖然平靜無波,擺在書後會顯得平淡,但自己寫來就很有趣(開心的是作者而已啦),所以自從有了「拔辣鮮報」,就可以三不五時拿出來招搖一下。所以,呃……有興趣的人,可以上拔辣鮮報看一下,如果你對我的番外篇有興趣的話。

  在寫套書前的某一天,心血來潮翻開我參加套書的活動記錄表,一、二、三、四……呃,好像輕松搞笑的屈指可數,完全違背每次出套書前出版社的殷殷叮嚀。一時之間,內心感到強大的心虛。

  這種心虛通常會從套書出完之後開始產生,結束於下次要寫套書之前,然後又故態復萌很快樂地執著於自己故事的原形。

  所以,當接過這一次的套書時,我告訴自己,好吧,終於來到了我人生的轉折點。如果再不輕松,我就懲罰自己不再踏進出版社的大門了(我的轉折點很容易發生的)。

  於是,我有模有樣地為今年的套書設下了三項的自我考驗——

  一:要輕松;二:絕不只在番外篇輕松;三:今年一定要拋棄心虛!

  接著,把第四項:我是不是對自己太嚴厲了——這一句徹底劃掉。

  呃……到底做到了沒有?這就不是我能評斷的了。=_=

  最後,我得說,當我寫完《追月》這個穿越時空的回頭路後,我內心湧上了好想再寫的念頭,比方寫一個現代人掉進武林間會發生什麼事,一定很有趣吧。

  魚半月,名字取自某個抽象式的組合分解,有興趣者可以猜猜看,屆時也可以來於頁網玩玩,說不定有意外的驚喜(如果復網的話)。

  另注:我的妹妹,是個寶,當我在煩惱右都禦史的下場時,幾乎不看言情小說的她,建議抓狂的我,不如就讓右都禦史不小心掉到現代變乞丐(小妹,你以為你在看京城四少啊);後來見我駁回,她又建議,不如讓右都禦史回到未來,讓他活活被嚇死(小妹,你「回到未來」這部電影真的背得很熟啊,如果我說你是個沒有幻想力的人,我一定會被痛打一頓,所以我只好記在你從不看的小說裡嘲笑一下了)。

  最後的最後,祝看過這本書的人,都能有愉快的心情跟幸福的感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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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6-9-29 18:08:29 |只看該作者
大雨一直下


劇情提要:這是介於殷戒與魚半月私定終生後,還沒有成親前的小番外。


  傾盆大雨從傍晚一直下,到了入夜,雨勢更加滂沱。

  殷戒一向淺眠。雖然雨聲大得驚人,但他早對這種自然環境下所產生的躁音聽而不聞,只是──

  半柱香前,懷裡的人兒就一直在翻動,原以為她冷,他還特地關了窗,上了床抱著她睡,但她好像靜不下來的小狗,想要翻來覆去又怕驚動他。

  「半月,你睡不著?」他低聲開口。很難得見她這樣,她一向定時,不像他,可以隨時調整作息。

  「……我吵醒你啦。」

  聲音很清醒,表示一開始她就沒睡著過。殷戒低下視線看向懷裡的女人,她正好很無聊地抬起臉瞪大眼珠看著他──她當然看不見,整間屋子烏漆抹黑的,她不像他,練過幾年功夫,眼力也頗佳,在共眠的夜晚通常只有他看得見她的睡容,而她是絕不會在熄了燭火後看見他的臉。

  「殷戒,你不覺得隔音設備很差嗎?」白白嫩嫩的圓臉很委屈。

  「什麼?」

  「我是說,你不覺得雨聲很大嗎?」大得她快抓狂。現在才知道她有多嬌生慣養,以前家裡隔音設備好,就算雨一下大,窗子一關,幾乎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多好睡。在這裡,這種雨簡直是魔音穿腦。

  索性整張圓臉埋進他的懷裡,拉過他的手掌壓住她的耳朵。睡睡睡,睡睡睡,明天還要忙書鋪開張的事,要不睡,肯定趕不上大吉的時辰。

  「半月,你嫌雨聲大睡不著啊……」殷戒輕輕捂住她涼涼的耳朵。她抱自己抱得真緊,像要跟他結合成一體就不會被吵得難以入眠……結合……心中靈光微現,有了計較。

  「別管我啦。」模糊的聲音傳了上來。「我一下就睡著了,你快點睡,明天一早記得叫醒我,我不吃早飯,拜託,你算時間讓我多睡一點。」

  這種姿勢她要能入睡他也服了她。慢吞吞地拉開她環抱自己的手臂,聽她抗議他也不理,逕自低聲問:「你真睡不著是不?是不是累了就容易睡?」

  她想了想,道:

  「你說得對,早知道我下午就累個半死,就不會被吵得睡不著了。殷戒,你要不要分房睡?唔……我是說,下雨的時候,我怕吵到你,不如分房睡,你可以睡得好,我也不必吵到你……等等,你在做什麼?」她驚呼,身子遭到強大的偷襲。

  她看不見,但也知道這床上只有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很強迫地捧起她的下巴,沒頭沒腦的深吻她──

  也不能算是沒頭沒腦,畢竟彼此算是「同居情人」,他想做什麼,她也不會大驚小怪,只是他並不熱衷此道,要挑起他的情欲很難……剛才她是做了什麼勾起他的欲望了?

  她一時愣住,他更是肆無忌憚,熟練的雙手很有技巧地愛撫過她柔軟的肌膚,帶來陣陣顫栗──讓她有點發顫有點緊張,低叫:

  「殷戒!你別亂摸……等等,起碼點個蠟燭,我什麼都看不見啊……」很不公平很不公平啊!她跟他不一樣啊!她是很容易被他玩弄的可憐人啊!

  「沒關系,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啊──她低喘一聲,要抓住他不規矩的手,他卻一路從她頸間吻下。密集的攻勢差點讓她暈眩了。

  等等啊!可惡!她連話都說不全了,哪有人不吭一聲就動手動腳的,可惡可惡!明明知道她功力還在幼兒階段,根本沒有防禦的能力,這擺明要她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被活生生的吃掉嘛!

  「半月,你太緊張了……你的男人是我,你不喜歡我碰你嗎?」

  那聲音低啞又帶著濃厚的挑逗,刺激著她脆弱敏感的神經。黑暗裡,看不見他的人,他的聲音更顯得十足魅惑,光是聽他說話,她的身子就攤軟了。這可怕的男人啊,像是摸透她身上每一處細微的反應,一下手就狠狠擊中了她的要害,有時候真讓她覺得自己很「乏善可陳」!一試就見底了!

  這人,明明不怎麼喜歡做愛的,怎麼突然在今天毫無預警的……

  可惡!雖然她還在初學階段,也不能這麼瞧不起她啊!至少……至少,要來就來,誰怕誰啊?這句話很想說出口,但已經被他的魔力奪去她的聲音,她圓臉脹得通紅,鼓起勇氣做出她生平第一次的「出招」──還好沒點蠟燭,還好沒有光,老天保佑!

  正在朝她進攻的男人顯然沒有料到她的反擊,先是愣了下──她是從他突然停頓的動作察覺的。怎樣?雖然很笨拙,但好歹她也是盡力了好嗎?有必要這樣呆住嗎?

  然後,黑暗裡,傳來一聲輕笑。

  「半月,你想摸哪裡?」那沙啞的聲音少了幾分挑逗多了幾分溫柔。

  「……」

  「你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了嗎?」他疑惑道。

  不是緊張,是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了!等二十年後我就沒這麼好被你迷惑了!你等著吧!

  「你……想碰我啊……」這話帶點不可思議。好像他擅於取悅人,卻少有被人取悅的經驗。

  她聞言皺眉。現在回頭想想,她的初夜有點被動,之後的溫存過程她也完全沒有攻擊性,因為他的手段太厲害,往往被他迷得暈頭轉向,被他主導一切,任他為所欲為,她就像解剖臺上死了半條命的青蛙任君處理……

  真令人火大,他的不可思議又讓她心軟心憐了!

  他的氣息出現在她面前,隨即吻上她的唇角。他低笑:「你不必動,我來就好。」

  還好沒人看見,沒人看見!她鼓起勇氣,開始用她這些日子學來的武藝主動出擊──

  推倒、翻身,坐起,一氣呵成。只是坐的不是床,而是這個男人的身上。她暗叫聲好,佩服自己潛力十足的天質,只是還不習慣這種主動,所以她羞赧得滿頭大汗。

  她的男人略為吃驚了,又像帶點迷惑,想要開口,她很快地摸到他優美的唇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熱吻了上去,極其所能的吻,用盡力量的吻,完全當作自己的字典裡沒有含蓄沒有害羞,感謝老天,這個時代沒有電燈沒有路燈什麼光都沒有,看不見她的窘相──

  「誰說我不要動?我就喜歡碰你摸你,摸光你!吃掉你!怎樣?我就喜歡你!不然我留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她粗啞說,如果沒有仔細聽,幾乎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名師出高徒,看她的吧……嗯……等十年後再看她的厲害,現在她要先讓他這個男人先知道她想摸他想吃他想為所欲為都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殷大爺,你接招吧!

  雨珠嘩啦嘩啦的打在窗上,即使雨勢再猛,春意蕩漾的室內卻再也沒有人嫌吵了……


◇  ◇  ◇  ◇  ◇

  不知過了多久,春色漸退,屋內的氣息微穩,一切回歸平靜後,外頭仍然在下著大雨,但一個若有所思,一個昏昏欲睡,沒人再提窗外的大雨。

  殷戒拉過棉被,蓋上她難得帶點溫意的身子,輕聲問:

  「你……很困了嗎?」

  「……非常困。」還好沒人看見沒人看見,她在心裡默念。明天早上她要早點起床,一定要比他早起,她很無顏面對他啊!

  細長的手指撩起她的長發至耳後,雖然知道她很想睡,但心裡總有點迷惑跟混亂──

  她輕輕咬了他手指一口,不是很認真地抱怨:

  「大爺,你很狠喔,明知我明天要遷鋪子的,你沒有想過萬一我累壞了,爬不起床怎麼辦?」

  「我……沒料到你……會……這麼……」

  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圓臉熱得要命,原要叫他別說了,後來聽他語氣好遲疑,遲疑到不知該如何形容她方才的舉動,讓她有點惱怒他在自身上的不確定。

  「沒料到我這麼可怕?」

  「不,不是。」不能算可怕,而是──

  「那就是,沒料到我這麼喜歡主動攻擊你的身體?」

  「……」也可以這麼說。

  「殷公子,請不要污辱我的喜歡。我喜歡你,喜歡碰你的臉,喜歡摸你的身體,我喜歡得要是有女人敢摸你身體的哪裡,我就砍掉你那部份,怎樣?」

  「……那是妒忌。」黑暗裡,原有的遲疑被她的獨占欲給吞噬了,讓他有點好笑又有點安心,再加一點點……難以言喻淡淡的喜悅。

  「喜歡跟妒忌是一體的。」她咕噥:「完了,明天我真的會爬不起來了。」

  「那就繼續睡,明兒個晚起也沒有關系。」

  她本想抬頭瞪著他的臉,但也知道看不見,索性死瞪著前方──據說是他胸膛的地方。「殷大爺,為什麼我老覺得你瞧不起我的書鋪?」

  「我沒有。」他完全沒有,真的。

  「那就是因為我湊齊了錢,把書鋪遷到街上,你羨慕了?」

  「我羨慕?」他微微失笑:「小小書鋪而已,我還放不到眼裡。」

  這人說話就是連安慰也不會!真可惡!好歹裝裝樣子,讓她高興一下也好啊。

  大手覆上她的雙眼。「快睡吧,你不是說你只要過了時辰睡不著,就容易失眠嗎?」

  雖然確實有點困意,雨聲也不這麼吵人了,但她還是暫打起一點精神,問:

  「……殷戒,這場雨明天還會繼續下吧?」

  「也許。」

  「搞不好後天也會繼續下?」

  「大概。」

  「如果明後天還繼續下……你確定不分房?」

  「分什麼房?依樣畫葫蘆就好。」

  說得很漫不經心,但剛才那個葫蘆她可是畫得快累死了,而且……

  她沈默一陣,低聲提醒他:

  「殷大爺,今天下雨的時候我就問過懷安了,她說往年這雨至少要下一個月以上,夜夜不停,敢問大爺您……確定要夜夜畫葫蘆嗎?這樣……你辛苦我也很辛苦的。」

  他皺眉,而後低聲答道:

  「我不介意。」抱緊她的身子,確定她的體溫還夠,安心道:「你也不用像今晚這麼累……」第一次有個女人這麼用心取悅他,讓他吃驚到現在還有點恍神,肉體的歡愉他早已麻痺,方才讓他有點不知手措的是她的舉動。明知眼前這個女人珍惜他,喜歡他,但……他的身體曾在爛泥堆裡打滾是事實,她卻這樣碰觸他,讓他在方才的剎那心跳得連自己也無法控制。

  「啊啊,別說了別說了……」太丟人太丟人了。「拜託,大爺,忘了吧忘了吧,剛才全是黑暗中的幻覺,那是幻覺!還好你什麼都沒看見。」圓臉熱得快著火了。一輩子沒有這麼主動過,老天,讓她倒帶把剛才的記憶全消除吧。

  他回神。雖然不願戳破她的幻想,但如果現在不趁早說,將來她大概會鑽到洞裡不敢面對他。他輕聲道:

  「……我都看見了。」

  「啊?」她耳朵不好。

  「我看的見,半月。」他柔聲道:「我練過功夫,我一直看得見你,看得見你的臉、看得見你的神情,看得見剛才你碰我的一舉一動。」

  「……」

  「沒什麼大不了的。」殷戒連忙道,怕她從此不敢面對他。

  「……殷大爺,請你閉上眼,拜託,別再看我。」她氣若遊絲。

  殷戒聽她又惱又羞,好像不依她,她隨時會羞愧地奪門而出,只好乖乖閉目。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正因為看見了,他才能收藏到心裡面,一輩子。

  良久,以為她睡了,她卻突然冒出一句:

  「我很重嗎?」

  「當然不。」他答得極快。

  「那你一定邊看邊笑我丟人現眼了。」她喃喃怨道:「難怪我老覺得剛才你老悶著聲,說不出話來,原來是忍著笑。」

  他一愣,脫口:「那是因為……」話未完,就被截口。

  「不不,你不要答,你只要告訴我,你喜歡嗎?」

  他知道她在問什麼,思及方才,心跳又莫名急促了些,正要答道:

  「我……」

  「等等,等等!你別說!如果你喜歡的話,拜託,請不要張開眼睛,對,別再看我,就這樣到天亮,等我離開之後你才能張開眼!唔……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在我離開之前你都可以張眼瞪我。」語尾已有些威脅了。

  「……」為什麼他覺得這裡頭有陰謀?

  真的有陰謀,不必一眨眼的時間,他就能萬分肯定,而且她的陰謀是很拙劣的那一種。

  雖然如此,這一夜,他還是沒有張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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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08:40 |只看該作者
天亮後的陰謀

~後續發展~

  天一亮,身邊的女人爬過他的身體下床,窸窸窣窣的換上衣物。

  「早安,殷大爺,別張開眼,繼續睡,繼續睡,再見……」低低吃痛地叫了一聲,然後咕噥:「拜託下次不要太狠,感激不盡。」像怕吵醒他似的,她還很好心地放下床幔,怕剛亮的天色照在他眼皮上而驚醒了他。

  等到門輕輕掩上,殷戒才張開眼眸,注視著床頂一會兒,摸上嘴角,發現自己嘴角微微上揚──不知道是被她剛才的舉止弄到失笑還是一夜讓他快活得一直含笑,總之,心情好到根本不想去計較她耍的陰謀詭計。

  事實上,他是壓根不放在眼裡。

  他下床慢吞吞地穿上灰藍色的長衫,系上腰間鑲玉的腰帶,將臉弄成平日普通的相貌後,再慢吞吞地走出房門,其速度之慢有違他平日的習慣。

  「爺,封澐書肆的小董在廳裡等你很久啦。」有僕役經過說道。沒見過主子這麼晚起床過。

  殷戒隨意應了聲,往廳裡慢步走去。

  「殷爺!您總算醒了!」小董哇哇大叫,連忙奔出廳。「都快晌午了,快趕不及半月書鋪新開張的時辰啊!」

  「半月書鋪開張幹咱們什麼事?」他慢條斯理地說。

  「爺!您這是在養虎為患吧?」他在這裡坐了快一上午,眼睜睜看見半月書鋪的老闆奔上馬車,他卻無能為力,他好恨啊。

  「養虎為患?」殷戒失笑:「小董,那不過是間賣舊書的鋪子。」

  「是啊,雖然賣舊書,但好歹也從巷裡遷到街上,而且正好在封澐書肆的對面,鋪子雖然只有封澐書肆的對半再對半,但天知道今天南亞齋會不會耍什麼小動作?商場如戰場啊,殷爺!」

  這個小董簡直可以取代他的位子了。殷戒何嘗不知商場如戰場,只是半月書鋪確實不足為懼,基本賣點就不一樣了,再者……這麼快就破壞了半月的陰謀,他也有點不忍心。

  「殷爺,你忘了啊,昨兒個你自己還說,你自有分寸,該出手時絕不會手軟的!何況三爺絕對信賴你不會循私護短的!」

  再沒有反應,小董必會繼續嘮叨下去,殷戒歎了口氣:

  「好好,我去坐鎮就是。」同時他暗忖──

  半月,你要拖住我,我算是配合了,現在可不能怪我了。我從頭到尾可沒將你的小書鋪放在眼裡,拖不拖,結果都是一樣的。

  雨,一直下著。

  殷戒走出殷府,接過傘,若有所思地問:

  「小董,去年我沒注意,這場雨大概會下多少?」

  「爺,去年連下了一個月,你怎會沒注意到?你心思都放哪了了?」以前爺很心不在焉,現在多了幾分專心,但就是對半月書鋪太放水了!

  「一個月啊……夜夜都下嗎?」

  「那當然,昨兒個夜裡我還被雨聲吵醒。這雨聲,怕要吵上一個月不止了。」

  「每天晚上都很吵啊……」殷戒自言自語,而後意味深長地歎息:「一個月還真長,不是嗎?」唇畔似苦若甜地微勾起來,像笑又有點無奈。

  要讓小董說,小董只能說幾乎不曾看過殷爺這種神色。很像極為懊惱地勉強接受……又像帶點淡淡甜蜜的期待。

  太復雜了,小董看不透。只單純的知道,今天必須保住封澐書肆優良傳統的好名聲!絕不能讓其他書肆搶了風頭!

  好!勇往直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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