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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願者上鉤】(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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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5:2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願者上鉤 作者:於晴(已完結)

咕嚕……咕嚕……快快快……淹死人了,誰來救他啊?
……咕嚕……釣竿……誰的?管它,先巴著活命要緊!
啊--女人?
這個渾身發臭又只會煮餿水飯的丫頭是他的救命恩人?
該……死!真是天殺的該死!沒昏……他沒昏……
想他西門「永」,身為西門家的義子,
他明白自己的存在只是為了那個像是隨時會斷氣的恩弟;
連著兩次差點死於非命,他也的確不必太顧慮未來的事,
可……可他現在開始有了保護他女人的念頭啊--自從遇見了她!
呵呵,自從遇見了她,他勇而無謀的性子開始有了心憐、心疼……
是是是……他一氣起來就像爆竹似的自個兒在那炸來炸去的,
可他是真心想為這個生死換帖的哥兒們存點老婆本--
真是該死啊!他做什麼說他們是生死換帖的「哥兒們」呢?
這會兒他滿懷的愛意該往哪藏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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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5:43 |只看該作者
正文 序                   

    說是我對配角式的角色情有獨鍾,不如說,這是長期壓抑下而爆發的結果……

    小時候,不論是看書或者戲劇,只要裡頭說什麼,年紀很幼齒的我,一律照吞不誤,百分之百跟隨編劇或作者的思想;後來,開始動筆了,書照看、戲照瞄,讀者(戲迷)該有的本分一樣在我身上找得到,只是,出於本能的,我不再順著作者的思想走,而是想:為什麼會這樣走呢?難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嗎?你這條線會不會太狠了點?

    就是這樣的想法,產生了配角的續集——《願者上鉤》。

    有一天,看了一出古裝連續劇(戲名已不可考),女主角貼身的丫鬟壯烈的被“犧牲”了,當然,這是一集中不到十分鍾的部分,女主角悲痛得叫了叫,接著,下一幕女主角轉過身繼續笑著跟男主角談情說愛……我絕對可以明白編劇的苦心,一部戲實在不必為配角牽動太多情緒與戲分,犧牲完畢就功成身退,這就是身為配角的命。只要男女主角能成眷屬,觀眾根本不會在乎路人甲乙丙丁是不是還活著,或者下場如何……

    可是,我看得很刺眼啊。

    “小姐,好歹你的丫鬟失蹤了,你也得哭一哭吧,不用笑得這麼快吧?”每次看見這種情節,我總是專心地注意螢幕的小角落,期待丫鬟的再出現——

    而很遺憾地,一直到結局,我的視線裡始終沒有那個受到傷害的小小配角。

    所以,《願者上鉤》就是這樣產生的——一個被壯烈犧牲下的丫鬟,她接下來的故事。

    理由,也就是這麼地單純。

    用更簡單的說法來比喻,就是一吐長年來的怨氣。

    “這一本書的主題是什麼呢?”

    如果有人在一開始這樣問我,我一定裝傻給她看。這本書,其實什麼主題也沒有,作者只是想看看她幸福的未來而已。

    因為《願者上鉤》是今年的意外,所以在男主角方面,想了很久,重新設定,不如撿現成的,好用又方便;至於男主角的笑、義二位兄弟,在這本書裡,也依舊淪為配角。而且到此為止,接下來的就請各位想像一下西門義以世間最無堅不摧的陰險手段得到他心目中最想要的東西吧!至於西門笑,則是一個絕不會玩手段的男人,這樣的解說,有興趣的人應該都知道結果了。

    《願者上鉤》,依舊有屬於它的“番外篇”。當然啦,這一次絕不是惡搞篇,通常那種行徑只會在套書活動裡出現,原本《願者上鉤》的尾聲就真的是尾聲了……不過最後稿子擺了兩天,還是決定多寫一章“漏網之魚”(意同後續發展),除了延續男女主角溫柔的未來外,呃……最主要還是為了西門義吧。原在小說裡設定他與西門笑最終的一幕,不過與《閻王且留人》的時間完全不相符,只好忍痛放棄後,一並補在漏網之魚。

    故事發生在《閻王且留人》之前數年,結束在《閻王且留人》之後數年。

    很多的遺憾,並不是自己的錯誤所致,我絕對相信擁有這樣遺憾的女孩們,有得到幸福的權利,也許,這也是我的主題之一吧。如果有人這麼問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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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5:59 |只看該作者
正文 楔 子               

    “從今天開始,你姓西門,單名一個永字。你原名阿勇,多少帶點戾氣,如今改成永遠的永,希望你能永遠幸福。”

    “永遠幸福?”呸,是要他永遠照顧那個小病鬼吧!

    “是啊,將來等你長大後,娶了老婆,就會幸福的。”

    噗!這個自稱是他大哥的傢伙以為在哄三歲小孩子嗎?西門永內心不知吐了多少口水,最後忍住恥笑的沖動,勉強開口:

    “我才不娶老婆呢,女人都是麻煩啦!”

    “呵。”少年輕笑,摸了摸他可愛的頭。“小孩子打哪兒來的有趣想法。”

    西門永翻了翻白眼,有些不耐煩地走進那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房問。那床上,躺著一個雨、三歲的小小孩,或者更小?見小孩睡得很熟,他哼一聲,怪叫:

    “不就長得跟我一樣?我還以為這家的小孩三頭六臂,才需要很多人來照顧呢!大戶人家的小孩就是嬌貴!”手指戳戳小孩略瘦的臉頰,再戳戳額面、戳戳嘴,愈戳愈用力,戳到那小孩突然驚醒含住他的指頭。

    他嚇了一大跳,直覺往後躍開,想將手指抽回來,不料一塊把這小孩的小小身子拖下床。

    “咚”地一聲,那小孩正面撞地。

    西門永嚇得僵住,見那小孩一動也不動。這小鬼……該不會被他搞死了吧?他咽了咽口水,很想要轉身逃跑,一路逃出西門家--但他天生的硬骨讓他的腳底生根。

    “呸!我怕什麼?死了就死了……大不了……大不了就讓差大人抓我去坐牢好了!反正有免錢牢飯,我……我才不怕呢!”他硬著頭皮,上前想要探這小孩的鼻息。

    忽地,小孩瘦如骨柴的手臂動了動,摸到他僵硬的腿身,開始努力攀著他的腿撐起小小的身軀。

    西門永瞪大一雙眼,看著小鬼頭費力地坐起,然後仰頭看著他,不哭不鬧的。

    他的唇掀了掀,瞪著小孩額頭的血跡好久,才豁出去叫道:

    “你瞧什麼瞧……我怕你嗎?大不了……大不了我賠給你!瞧什麼瞧,仗著你眼大啊!”語畢,往柱子撞去。

    用力撞了幾下,頭暈腦脹,眼冒金星,很想裝傻昏過去,但怕血流得不夠多,賠不夠,萬一等醒後再找他討,他可不劃算。

    “永弟,你在做什麼?”門口少年驚叫。

    “我都說賠給你了,你還抓著我不放幹嘛!”他昏頭昏腦的,唯一意識就是那雙一直緊抓他腿身的小手,他想踢腿,但又怕把這小小的身軀踢飛出去。

    “永弟,你在胡鬧——恩弟!你怎麼啦?怎麼滿臉是血?”少年大驚,連忙沖進來抱起那小孩。

    接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清楚,只知有人將拼命掙紮的他一塊背去找大夫。

    醒後,他自然被訓了一頓,他當是放屁,反正西門家放屁的人很多,他當沒聞到就好。

    他的桀騖不馴,就如同他被遺棄的本名,一直到他二十三歲那年,終於嘗到了苦果。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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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6:16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一章                   

    第一年——

    混蛋!混蛋!混蛋……

    模糊的意識在咒罵中逐漸蘇醒。喉口火辣辣的痛感讓他想要舉手摸索桌上的茶水,卻發現他的手臂沉重到像不屬於他似的。

    同時,輕微的觸感拂過他的鼻樑……就像回到很久以前,當他頭破血流清醒過來後,恩弟用他那只小小瘦瘦的手掌壓住他的鼻子止血。

    鼻間觸感不斷,像在搔他的癢處,到最後,整張臉都被某樣東西“打來打去”,他內心咒罵,掀開眼皮瞧瞧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在偷玩他,卻再度發覺連掀眼皮的過程也如此吃力。

    幽藍的顏色躍進他的視線裡。他從虛弱的半張眸到突然地瞪大,瞪著鼻前的另一隻眼睛。

    那只眼是屬於一條魚的,而魚尾巴下停地在他臉上擺動,像在試探他是不是可以吃的死屍。

    該死的魚東西!他暗罵,想要抓住這條不安分的魚,直接烤來吃以洩心頭大恨,赫然驚覺意志無法控制他的肉體。

    他駭然大驚,以為自己的身軀被魚給吃光,只剩一顆頭——差那麼一點點,他是真的要相信了,但他的腦渣渣還算夠義氣,及時提醒他在昏迷前曾落海,而在落海前曾遭人重挫。

    憶起此,他冷冷一笑——在他想像中,他在冷笑,事實上,他只能像斷木直挺挺地在河面飄浮,像浮屍。知道自己還活著的事實真令人感到痛快,至少當以俊的每個日子一想到那些置他於死地的混蛋表情時,他就很爽。

    就連臉皮的知覺逐漸喪失,他也不覺得有任何的難受……雀悅的心情停擺,瞪著那條死魚不死心地繞著他。他暗咒一聲,知道自己再這樣漂浮下去,遲早會去找閻王老頭對罵。

    他費力凝神,試圖要順著水流沖上岸,但他的身軀就這樣浮著……幾乎在原地不動了。

    混蛋!混蛋!他腦中塞滿咒人的字眼。如果老天沒眼,讓他不明不白地在這種鬼地方死了,他一定死不瞑目,要賴在此地當水鬼,誰敢靠近這條河,他就拖人下來作伴!

    聽見了沒?混帳老天!他內心咆道。

    正當他罵到快昏死過去的同時,很眼熟的玩意晃過他逐漸糊掉的視線,勉強定睛一看……是魚鉤?

    他狂喜,知道有人就在跟前釣魚,必定會發現他的存在……應該早就發現了吧?

    也許是體內發揮垂死前的掙紮;也許是老天爺給他生還的機會,他的神力讓他勉為其難地抬起頭,看見了那釣者的臉。

    那釣者,是個年輕的姑娘,正瞪著他瞧。

    瞧什麼?沒見過男人嗎?大驚小怪的!

    他想罵,嘴巴一掀,咕嚕咕嚕……水湧進他的嘴巴,沖進他的氣管。

    “混蛋傢伙……咕嚕……咳……死女人……你是瞎子是不是?還不快點救人!”

    河水竄進他的大嘴裡,他死命掙紮,等著那女人來救他,等了又等——等到他確定再等下去,仵作來驗他屍時,會以“自發性淹死”來終結此案。他內心一涼,看見水面上那若隱若現的女人正拿著釣竿,一動也不動坐在石上,目光仍落在他掙紮的身形上。

    他渾身快氣爆,吃力地恨叫:“該死的女人……我若死了……必糾纏你一生一世……咕嚕……咕嚕……”

    就在他快咽下二十三年來的最後一口氣時,錯亂的視線忽地跳在她的釣竿上,開始脹氣的大腦意外地給了他一盞明燈。

    極有可能是滿腔的怒火支撐他最後一絲動力,他的手臂突然冒出河面之上,在她連驚訝的表情都來不及露時,就緊緊抓住那魚鉤。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他的書雖讀得不多,這句話,他還懂得!

    他就當那蠢魚,死也不放手!

    雙眼一翻,就此昏厭。

    混蛋……混蛋……混蛋!

    是誰找死,痛擊他的頭?

    他被怒火沖醒,意識稍稍恢復的同時,頭又遭一重擊。他一張開眼,頓時眼冒金星,刺眼的光線差點戳瞎了他漂亮的一雙眼睛。

    活了這麼大,從沒這麼虛弱沒用過。強迫自己適應光線後,發現四周的景物正以老牛拖車的速度往後栘。

    他愣了下,再一細看,赫然驚覺自己正被拖行中,而且是頭低腳高——雙腳高高被縛於粗棍,而頭垂在沙泥地上。

    前方的背影嬌小又細致,分明是之前那釣魚的姑娘。

    “搞什麼啊?你懂不懂救人……”嘴一張,噗嚕噗嚕,汙穢的酸水不受控制地流出他的嘴角。

    “混帳女人!我會被你玩死……嗯……”惡心的穢水滑過他的臉頰,滲到他的眼裡。就算是自己的,也備感惡心啊!那種腐臭的味道鑽進他的鼻間,讓他喉口蠢蠢欲動到難以抑止的地步。

    “我跟你有仇是不是?有種的來單挑啊!你轉過來……惡……”腹腔內波濤洶湧,他甚至等不及下一波的惡心,就見粗大的樹幹迎面而來。

    “喂……等等……等等……”他瞪圓了眼,叫:“該死的女……”“咚”一聲,他的頭受到撞擊,充滿咒罵的神智不受控制飛了出去,而他的內心只殘留一個念頭--他火大了。

    如果他活過來,他要……他要……

    如果他活過來了,他要親手掐死這個女人的父親!

    不打女人是他的修養所致,他不想在二十三歲這一年破例,所以他決定痛揍一頓這個女人的父親!

    讓她那個臭父親瞧瞧究竟教出了什麼女兒來?養不教,父之過,這句話他也讀過的!

    輕涼的味道斥鼻,讓他心神緩了緩,渾身雖然微微刺痛著,但這點痛對他來說,只是九牛一毛……還是微不足道?管它的,能活下來才該是最重要的。

    他掀了掀眼皮,首進眼簾的是入夜的舊木屋,暈黃的燭光閃爍,反射在四周跟正在照料他的老頭身上——

    “公子,您醒啦?咦咦,何以用這般歹毒的目光瞧著我?”那老人訝問。

    “你……是誰?”西門永氣若遊絲地問。

    “老夫乃村中大夫,你身受重傷,若不及時救治,只怕公子早奄奄一息,等侯牛頭馬面來索人了。”

    “你是大夫?這麼說……你不是她老爹了?”

    “他?”

    “我的救命恩人。”他鄙夷地答道。

    “原來,公子是指甯姑娘啊。”那老頭略嫌輕蔑地答。

    西門永聞言,燒得正旺的心火暫時擱下,瞇眼注視這自稱是大夫的老頭兒。

    “你……被她虐待過嗎?”他問。

    “啊?”

    “還是,她對你見死不救過?”

    “這……這倒沒有。”那老人一臉迷惑。

    “那就是她曾下毒想毒死你了?”

    “公子,我跟甯姑娘沒有任何的關系。”那老人澄清:“老夫乃李家村的人,家住前頭的村落裡,甯姑娘只是個外地人,平日也沒有來往,公子何出此言?”

    西門永哼了一聲,沒有正面的回覆。

    “公子,你的傷勢頗重,尤其你身中數刀,刀刀皆可見骨,一定得休養個把月上……還有你的頭跟背到處都是嚴重擦傷……”

    “擦傷?”

    “依老夫所見,公子您的仇人與你必有不共戴天的血海之仇,在你昏迷之後,還很殘忍地將你拖行數裡之遠呢。”

    不說還不會想起,一說,胸腔內的一把火又燒了起來。西門永費力移動他的頭,讓整間破木屋一入他的視線範圍內。

    “總之,我會好就是了?”

    “還好遇見了老夫,不然公於的小命可就……”

    他不耐插嘴:“那女人呢?”就算不打女人,至少也要痛罵一番,他才痛快!

    “女人?哦,您是說甯姑娘嗎?老夫也沒瞧見她……”遲疑了下,那老人忽地逼近西門永。

    西門永被迫面對那張皺紋多多的老臉皮,正要脫口叫他滾遠點,這老人卻以說秘密的口吻壓低聲音說道:“公子,您若好些,就快些離去吧。我想甯姑娘她可能不怎麼歡迎你。”

    “我可以感覺得出來。”西門永譏道。

    “不不,我是說,她不單指討厭公子,老夫想,她的遭遇讓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接近男人了吧。”

    近乎腥臭的氣體噴到西門永的瞼上。一個堂堂的大夫怎麼連自己的惡臭都沒有發現?還是,只有在說這些渾話時,這老頭兒才會產生這種臭味?正當這麼想的西門永尚未接話,那老頭兒以為他有興趣,連忙道:

    “甯姑娘她啊……身子已經不幹淨了,幾年前……”

    “你閉嘴!”他沒好氣地說:“有時間在這裡道人長短,不如你去抓個藥方,治好你的口臭!”見那老頭兒一臉脹紅,心中更顯厭惡。“我衣服口袋裡有銀子,你自個兒瞧瞧藥方值多少,自己動手拿,拿了後就別再讓我瞧見!”

    他很清楚自己的脾氣不甚穩定,有話直說更是他的缺點。

    當年,他大哥怕他命中戾氣過重,好勇鬥狠,為他換掉“勇”字,可惜很多事是命中註定,他脾氣就是與生俱來的,即使改為西門永,他仍然不認為一個“永”字,能改變他什麼命運;最多,就是“永遠”是西門家的養子了。

    不過,雖他是個暴性子、品德也沒有多好,但也還懂得分是非,懂得什麼叫正氣。

    那老頭兒難堪地走後,他試著要坐起,但苦澀的舌頭讓他陣陣的反胃,頭有些暈眩,暈眩到讓他以為剛走進來的姑娘是對雙生子……或者三生子?

    不能示弱!他想道,硬生生地扶住硬床,撐坐起來。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名女子身上。這女子相貌清秀,差不多二十以下,一身樸素到破舊的衣物,連個頭簪都沒有,他瞪著她,一直瞪著她,忍住開口的沖動。他是個男人,不能欺淩女人,所以,他給她一個機會,只要她肯道歉,他照樣會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等著等著,看見她盤腿坐下來,自顧自地吃起面來,他終於爆發了,破口罵:“該死的女人,你眼睛瞎了不成?看不見我嗎?”

    她呆了呆,慢慢將視線轉向他。

    “我的飯呢?”他沒好氣地叫:“你自顧自地吃,就算不喂我藥,至少要讓我吃飯吧?還是你以為我自己可以跳起來去煮飯?”

    “我以為你不會餓。”她開口。

    “是鬼才不會餓!”他雖傷重,但自認年輕強壯,復原能力很不錯,照他預估,只要他肯,七天之內離開這裡絕不是問題!

    “這樣啊……”

    她的屁股緊緊連在地上,一點也沒有要起身多煮碗面的跡象。西門永憤叫:“你再去煮碗面,你這碗先給我。”

    她看著他半晌,才默默將吃了幾口的面遞給他。

    即使沒有什麼胃口,他也要強迫自己用食,於是,他抖著筷子,勉強塞進口面——

    “噗!”他盡數吐了出來。“這是什麼東西?”

    “我煮的面。”

    “真的是你煮的?不是你從哪家的餿水桶裡挖出來的?”他脫口。

    “我煮的。”

    “老天爺!世上怎麼會有不會做飯的女人?又怎麼會讓我西門永遇上?”老天的捉弄差點讓他的頭發都要燃燒起來了。

    他無力地靠向牆。再吃一口,保證他會馬上暈過去,真的。

    必須另外再找人給他做飯才行,否則他會活活餓死。

    “救命恩人,煩你……”煩你到附近村落裡去找個廚娘吧,他給錢總行了吧?正要這麼說,脹氣的腦袋忽地閃過那老頭兒的話,皺眉:“你這附近就一個村落?”

    “這裡只有一個李家村。”她面不改色地答,隨即想到什麼,補上一句:“這兒算是入口處,時常有人經過這裡。”

    他嘴一張,對上她清澈沒有情緒的黑眸,然後,他又想起那老頭兒的話,閉上嘴,哼聲道:

    “真是見鬼了……”瞪著那碗面,默念“我要健康、我要健康、我要健康、我要吃、我必須吃!”,隨即狼吞虎嚥下半碗面。

    她略帶奇怪地:“你不是嫌難吃?”

    “要你管!”

    見她也當真不再管,往外走。

    他急叫道:“你再幫我煮碗面,什麼料都不要加,就把面下在白水裡就夠了!我快餓死了!”

    她沒回頭,愈走愈遠,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眼瞳裡,“咚”地一聲,他軟趴趴倒在硬床上。

    “我就說……這碗面可以毒死一個人……”他有氣無力地咕噥著,眼皮逐漸合上,嘴巴比石頭還硬道:“我只是睡一下,不是暈過去……記得叫我起來吃面……我絕對不是暈過去,就算我口吐白沫,也只是睡到流口水而已……”

    半個月後,南京城——

    駿馬停在城內西門家的後門,不等通報,他躍下馬,快步走進府內,見到丫鬟,就迫切地喊道:“有什麼現成好吃的,就快端上來!熱冷不忌!快點啊,還站在這裡做什麼?納涼嗎?”

    “永弟?”西門笑聞訊,匆匆出現,見他身體安然,大鬆口氣道:“這些日子沒你的消息,為兄還以為……”

    “還以為我去闖陰曹地府了,是不?”西門永沒有停下腳步,指著另一個丫鬟,命令道:“你!就你,快去燒水,不用燒得多旺,溫水就可以了,我要洗澡!我一定要洗澡!”

    “永弟?”西門笑跟著他進房,見他洩恨似的脫下一層層的衣物,忍不住道:“你身上並無異臭,不必如此匆忙。”

    “沒有?大哥,你說沒有嗎?”西門永用力地聞了聞自己精瘦的身體,叫道:“這叫沒有?難道你沒有聞到我身上那種……那種……氣死我的味道?”

    西門笑聞言,不以為意地笑歎:“你是要先洗澡的呢,還是先用飯?”他這個義弟脾氣不佳是眾所皆知,早就見怪不怪了。

    “一塊。”西門永答道,一等浴桶倒了水,也不等水滿,便急性地跳進去,同時扔了一個盒子給西門笑。

    “這是?”一打開來,西門笑悶不吭聲半晌,才緩緩抬頭注視他。“你果然去了。”

    “大哥,你快去找名醫瞧瞧,這奇山雪蓮要如何用,才能發揮它該有的功效。”

    西門笑合上蓋子,不急著離去,反而拐來一張凳子坐下。

    “你在博命,你知道嗎?之前我就聽說有名青年搶到了奇山雪蓮,卻不慎重傷落河,那長相、那身形,形容得與你無異,我派人四處尋你,你可知,我有多擔心?”

    “現下我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嗎?”

    “為兄並不是這個意思。”

    西門永見奴僕端來美食,立刻囫圖吞棗,咕噥:“果然不是我有成見,那娘們兒真是在飯菜裡摻餿水整我。”

    “娘們兒?”西門笑被轉移了心思。

    “我遇上了個娘們兒,多虧……她救我。”

    “救你?那真要感謝人家才是。”

    “不必感謝啦!我臨走前在她家留下一百兩的銀票,兼留了張紙條,寫著若它日有難,可以來南京城找西門家。”

    “留紙條?既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當親口道謝告辭才是。”西門笑提醒他做人之道。

    “我怕我親自跟她道謝的同時,會活活掐死她。大哥,把那碗湯給我,今兒個我不吃到撐死絕不甘心!”

    “……永弟,你的頭發一向又黑又美麗,是男子之中少見的細致……”

    一口湯差點噴出來。他瞪著西門笑,道:“大哥,你對我的頭發很有興趣?”雞皮一陣一陣掀起,讓他渾身不對勁。

    “不,我是說,你氣到你的頭發都豎起來了。”

    “倘若是大哥,瞧你氣是不氣!這臭娘們每天給我吃的是餿水飯,我怕康復不了,只得每日忍氣吞聲地吃,每吃必昏……我是說,每吃必睡,我托她到村落裡買點食物回來,她也不理。好吧,大丈夫能屈能伸,吃點餿食算得了什麼,我只怕她手藝太爛,將來嫁不出門而已。我渾身髒兮兮,托她讓我沖個水,她也當沒聽見,這也好吧,我也不是沒髒過,但她……但她……”

    “她如何?”

    “她自個兒渾身有異味,也不去洗澡!這女人……還算是女人嗎?我詛咒她嫁不出去!”一想到那七天,他就抓狂。他幾乎可以確定,在他的人生裡,這七天將會是最不堪的回憶。

    “永弟!”

    西門永自知好像有點過分,但當時當景,他氣到五腑六髒都快要自行爆破了,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出口的?

    他扯不下臉皮,但仍緩了緩氣,道:“反正我的詛咒何時靈驗過了?說說而已啦。”

    西門笑也知他為人,暗歎口氣,道:“既是你的救命恩人,咱們也就不要多說什麼了。以後,你也別再冒險了。”

    “這次只是意外,是我一時不小心,太過輕敵才會蒙難。只要恩弟的病沒有好的一天,就算皇帝老爺的藥我都敢搶!”

    “永弟!”

    西門永揚眉,對上兄長的目光,半是諷刺道:“這,不就是西門家義子存在的意義嗎?”

    西門笑離去後,西門永趴在桶緣上,盡情享受泡澡滋味,以彌補在救命恩人那兒所受的苦難。若不是她,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能這麼快康復呢。

    他眉一挑,往門口瞧去。

    “誰?”

    約莫二十上下的青年走進來。

    “西門義,你偷窺啊?”他沒好氣道。這西門義是西門家排行老三的義子,如果說,每個人一生中都有天敵的話,那他西門永肯定是西門義眼裡的天敵;兩人打小就不合,見了面不罵上兩句,兩人心裡都不會痛快。

    “去,誰要偷看你!”

    “那你在外頭看啥?”

    “我……”

    “說話像女人一樣結結巴巴,你丟不丟臉呀?”

    “住口!我……我是隨口問問,隨口問問而已。”西門義強調:“大哥很欣賞你的頭發吧?”

    “有嗎?”

    “你的頭發是如何保養的,可以告訴我嗎?”

    西門永愣了愣,然後不經意地答道:“我每天拿爛泥當枕頭,你要不要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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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6:36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二章                   

    第二年——

    這日,她坐在岸邊石上釣魚,涼風拂面,帶點濕氣,讓人昏昏欲睡。

    “咕嚕……咕嚕……死女人……你是瞎了狗眼嗎?還是女人都跟瞎子沒兩樣……咕嚕咕嚕……”

    細微不清晰的咒罵讓她覺得很耳熟。

    “你是眼高於頂是不……把你的小眼睛移下來啊……咕嚕咕嚕……”

    她皺眉,緩緩將視線往下移動,看見水面下有張“浮腫”的臉。

    這張猶如浮屍般的臉龐,勾起她遙遠的記憶,雖然有些模糊了,但她確定在某個時候,這張臉曾出現在此景之中。

    忽地,那張臉瞪著她,直到快被淹死了,才叫道:“又是你……又是你……我真***殺千刀!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會又遇上你……”

    他果然認識她!

    內心有股熟悉的驚慌,隨即她強壓下來,想要開口問他是誰時,猝不及防的,他從水面中冒出來,緊緊抓住她的釣鉤。

    她嚇了一跳,連忙跳起,見他整個人倒向她,她急急避開,讓他直挺挺俯倒在碎石之上。

    “你……夠帶種……”他確信自己的頭撞了個洞。“如果醒來後……我沒有失去記憶……我一定要……要……”

    等了又等,他沒有接下去。她遲疑了會兒,上前探他鼻息。

    “還活著啊……”

    扯了扯釣竿,發現被他緊抓下放。微不可見的懊惱浮在細眉之間,她抿起唇,久久不語。

    倏地張開眼——

    “好久不見了,公子。”老人面帶和氣笑道。

    西門永一愣,脫口:“你哪位?”

    “公子,您忘了啊?去年老夫曾把你從鬼門關前救回來啊。當時,你腹腰身受重傷,差點沒命,這一回,你依例還是傷在同樣的地方,傷上加傷,差點一命歸陰,也虧得公子福大命大,終於留下一條命來。”

    西門永聞言,終於想起這老頭兒是誰。去年此時此刻,也在此地蒙老大夫相救,他勉強環視眼熟的屋子,氣若遊絲問:

    “那女人呢?”

    “……你是指甯姑娘?”

    西門永有氣無力地睨他一眼。

    “你的口氣還真是都沒有變過啊。”見那老頭一頭霧水,他也懶得多說話。不用這老大夫說話,他也能感覺到此次受的傷比以往的每一次都來得嚴重許多。

    “我會活下來吧?”

    “這是當然,虧得公子年輕力壯,若換了別人受這傷,如今只怕得辦身後事了。只是,恐怕需要修養好幾個月,才能下床行走。”

    西門永倏然一驚,內心微些顫抖。“好……好幾個月?”

    “要下床嘛,至少得三個月以上,但為怕萬一,如果公子能休養半年,那是最好也不過的了。”

    他的頭皮開始發麻了。就算他身體壯得像條牛,也不可能像上次只躺他個七八天就能快馬奔回南京城吧。

    “老大夫,快去備你家的牛車,多少錢我都付,我要躺在你家養病!”

    “啊?”

    “你是聾子不成?還是你嫌不方便?”

    “不不,怎會呢?老夫雖只在李家村治病,可也懂得懸壺濟世的道理。只是……公子,是不是這兒出了問題?”

    西門永挑起一道劍眉,沒有說話。

    那老大夫以為彼此有同樣的心聲,便壓低聲音,道:“公子,你也不願在這裡待下去了吧?老夫瞭解、老夫瞭解……”

    “你吃過她做的飯?”西門永輕問。

    “這倒沒有。”

    “還是你曾經被她虐待過?”

    “也沒有。公子,去年你是不是問過老夫同樣的話,怎麼這般耳熟?”

    西門永罔若未聞,又問:“那就是你著過她的道?”

    “不,老夫與她沒啥關系,自去年救了公子之後,就再沒見過她,直到今日她登門救助,老夫本著救人的心,跟著她過來瞧瞧。”

    “是這樣啊……”只能怪那女人人緣太差,人人見了她都沒有好感。

    “其實啊,老夫有懸壺救世之心,豈會排擠一名無辜女子……”

    西門永打了個呵欠,知道人老碎嘴。如今他有求於人,這老頭愛說什麼都隨他,反正他一向左耳進右耳出,就當睡前故事聽聽。

    “你記得,就算我睡著,你也得把我帶回你家去啊。”

    “這是當然,想來公子得知甯姑娘的過去,也不會想多待一刻。”

    西門永隨口應了幾聲。

    “聽說,她被玷污過……”

    原本要合上眼的西門永,緩緩張開漂亮的雙眼。

    “當年,她就跟公子一樣,是被甯老大夫救上岸的,聽說當時她渾身是血,甯大夫為她療傷時,才發覺她已非完璧……”

    “有多少人知道?”

    “這……老夫也沒數過。”

    “那換個問法,在李家村裡有多少人不知道?”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知道他的語氣不甚對勁,那老大夫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這事……老夫可沒有亂傳啊,要不,你找那甯姑娘來對質,瞧瞧老夫說得有沒有錯?”

    “對質?”西門永聞言,一把火差點沒竄出他的七竅,破口大罵:“你是豬啊!還是一隻腳踏進了棺材,所以腦袋都被蟲給啃光了是不是?這種事,你要我去對質?我無聊啊!還是你覺得我有病?對質?你是打哪來的混蛋啊!”

    “公子覺得無聊,李家村的人可不覺得此事無聊!”老大夫理直氣壯地說:“萬一她融入李家村,將來瞞著夫家成親生子,那可怎麼了得?她是很可憐,可李家村的人有權得知事實真相——”

    不待他說完,西門永用盡全身氣力,一腳踹出,雖不致將老大夫踹飛出屋,卻也讓老大夫跌坐在地。

    “給我滾!你這個該死的蒙古大夫!讓你這種人治我的病,簡直是汙了我的身體!我甯願缺胳膊斷條腿,也不要你這種膿包臭大夫來救!”他肝火大發地吼道,吼得過力,不小心把殘破的身體翻下床。

    那老大夫正遲疑要不要本著“懸壺救世”的心理來扶他一把,西門永又吼:“還不給我滾,你這王八羔子!是不是要我動手?刀呢?菜刀呢?想不想看我怎宰一頭老豬的?”見那老頭狼狽跑定,連藥袋都忘了拿,西門永喘息不已。渾身上下像火燒,如果此時此刻有冷溪在前,就算要爬過去他也甘願。

    他滿臉熱得通紅,搗著痛到快昏迷的傷口,忽地聽見有人走進屋,他以為他在喊,事實上他已氣奄聲絲:

    “我叫你滾,你是聽不懂嗎?是不是真要我親自示範殺豬的步驟?”

    那人停在他面前,他內心惱火,勉為其難張開眼,瞧見模糊的身影是名女子。

    “你……”對了,救他的人是個女人,他想起來了。

    “李大夫呢?”

    “回老家去抱鴨蛋了,叫你不用太想他。”

    “李家村只有一個大夫。”

    “誰說有病一定要找大夫?”

    “你不是病,你是身受重傷。”

    “那更好,過幾天它自己會癒合……你拿什麼東西?”焦距有些對不准,只知她似乎端著什麼。

    “你要吃嗎?”

    藥嗎?算她聰明,說不定把去年的藥留下,反正都是刀傷,藥都沒差。

    “當然要吃,如果你不介意喂我的話。”

    要昏不昏的視線看見她蹲下來,勺了一湯匙,逼近他泛白的唇。

    他毫不猶豫嘴一張,吞下那藥汁——

    嗯!

    就算他的肉體痛得像火燒,但他的胃還躲在身體裡安然無恙啊。

    他的雙頰鼓起,嘴要掀不掀的,最後唇成一直線,鼓起的頰面緩緩消褪下去。

    “這是……?”

    “這是我做的粥。”

    “你……做的粥,還真是沒有變過啊。我累了,我需要休息,你不必管我。我有個習慣……一睡會打呼,還會流口水,如果你看見我口吐白沫,絕不是我昏了……”“咚”地一聲,他倒向她的身子,期待她能及時接住他。

    她眼明手快,立刻往後退。

    他的頭正好撞上泥地,發出一聲極大的巨響。

    雞啼第一聲,他已清醒過來,渾身像是被搾幹的破布,又腥又皺又無力。

    如果有人告訴他,此時他一恍神,三魂七魄就會脫離殘破的肉體,升天去也,他一點也不會意外,真的。

    虛弱無神地瞪視著破舊的屋樑,瞪著瞪著,他的眼張大,赫然發現就在床的上頭、也就是他躺的正上方,屋樑有些裂縫。那裂縫巨大到讓他懷疑再一場大風雨,這棟破屋就會垮下來,然後活活壓死他。

    眼不見為淨,他麻木地閉上眼,聽見有人走進屋的聲音。那腳步踩得很踏實,不像昨晚被他轟出門的老頭兒,那就是這屋子的女主人嘍?

    他懶懶張開一隻眼,還來不及瞧見那女人的長相--不知為何,雖承蒙她相救兩次,一看見她也勉強能認得出,但要在腦中刻劃出她的相貌,卻是空白一片。□地熱氣迎面而來,他只來得及瞧見一片白覆上自己的臉,隨即痛叫一聲:

    “臭娘們,你要燙死我啊!”

    “你醒了啊……”

    “快拿起來,你是被蠢豬附身了,還是想害死我?”求人不如求己,伸手欲掀開熱毛巾,赫然驚覺自己雙手被緊縛於身側。

    他脫口:“你想對我做什麼?”

    “我沒要對你做什麼。”她答,慢吞吞地拿起熱毛巾,正要再說話,他已怒火騰騰,搶白罵道:

    “沒要對我做什麼?那就是怕我對你做什麼了嘍?”他用力嗤了一聲:“大姑娘,也不瞧瞧你的長相……”昨晚老大夫說的片段閃過腦中,讓他還不夠及時咬住舌頭。

    西門永暗惱自己的心直口快,偷瞄她一眼,瞧見她正默然注視自己。他心一虛,很沒用地轉移話題:

    “今天天氣真不錯。”

    “是嗎?”她轉頭向外瞧去。

    “是啊,我都看見光從屋頂上漏下來,敢問姑娘你是多久沒有修葺屋頂了?”他自認很和氣地問。

    “五年以上了吧。”她答道。

    “難道你睡覺時都沒有發現你家屋樑出了問題?女人家不會修,就去找男人來啊——”話頓時消失在他的咬舌之中。

    他是頭蠢豬!

    西門義常說他有大腦,只是大腦不常來敲門,反而讓心直口快成為他的本性。他向來嗤之以鼻,如今,他承認自己的確是沒有聽見大腦敲門的聲音。

    他再度偷瞄她一眼,發現她正在舊櫃前翻找某樣東西。她的側面看起來挺清秀的,人又嬌小,頭發隨意束起,發色有些粗黃,衣著很普通,不致於破破爛爛,但也看出是穿了好幾年的舊衣。

    依她的外貌來看,大概小他幾歲吧?或者更小?

    忽然,她轉過臉,對上他的視線。

    他暗驚,俊美的臉孔微紅,吶吶道:“我有些熱……”

    “那是當然。你發燒了。”

    “發燒?”

    “從昨晚你就發起燒來,昏迷不醒。”

    “是嗎……”低頭一看,終於發現束縛住自己雙手的,是包得他緊密的舊被。“多謝姑娘照顧。”

    “照顧不敢當。”她溫聲說:“你的傷,必須看大夫,可我請過李大夫,他說是你叫他滾的,他不肯再來。”

    西門永一聽見他的大名,火氣就燒啊燒的!

    “他敢再來,就不會完整地走回去!”頓了頓,見她沒有答話,以為她嚇著,只得努力憋火,壓抑道:“姑娘,在下乃一介粗人,說起話來是心直口快了點,你可別介意。”

    她微微一笑,道:“我不介意,可我也不想拖著你走出這山口找城裡的大夫。”

    “我自己可以來!”他掙紮想爬起,腹部一陣陣的抽痛,痛得他額冒冷汗。

    她沒有靠近,仍站在櫃前。

    “公子若不嫌棄,我乾爹是大夫,他雖已仙逝,但醫書尚在,後院也有他留下的藥草,我可以試試看。”

    他聞言大喜:“你學過皮毛?”

    她搖搖頭,坦白說:“只看過幾回而已。”

    “……敢問姑娘你乾爹何時仙逝?”

    “四年多前吧。”

    “他死前采的藥草……可以保留這麼久嗎?”若是平日的他,必會大罵她是想害死人吧。

    “我也不清楚。”

    “那……若是姑娘拖著在下到最近的城鎮,需要幾日?”

    她遲疑了下,答:“應該也要好幾日吧,我沒走過。”

    難道她被姓甯的大夫救起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這個想法滑過他心底,同時想起去年此時他逃離這裡到最近的城鎮也要三天,何況是個女人家拖著他而行--

    雙肩一軟,他認了。

    “姑娘,請放手一試吧。”他沮喪道。

    她點點頭,往門外走去時,忽然他叫住她——

    “姑娘,在下西門永。”

    她回頭,微笑點頭,沒有要自報姓名的打算。

    他又喊:“若是不慎醫死在下,請記得,在下叫西門永,墓碑上莫要提錯,是永遠的永,而非勇而無謀的勇。”

    說到最後,原本意氣風發的聲音已化為等死的沮喪,她一聽,想要笑出聲,卻忽然想到什麼,唇角便又垂下了。

    他天性好動,一年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夜宿野地,所以,在戶外看星星,他常做,但在屋內看星星,這……真是頭一遭啊。

    他瞪著銅鈴大眼,透過屋頂那條大縫,望著天上的星星。

    “我說啊……姑娘你到底在晚飯裡摻了什麼藥,為什麼我睡不著?”自他有意識之後,她不知打哪兒來搬來簾子,隔在兩人之中,他睡在床上,她則躺在地上。

    雖說他素來粗心,也知她在選擇睡在屋內或屋外上一定考慮很久,最後想他四肢無法動彈,才選屋內。

    若她的遭遇屬實,那她還願意救他這麼一個大男人,他真是上輩子走狗屎運,回家後要記得求佛謝祖宗神了。

    “姑娘?”他也不管人家睡了沒,直喊著。

    “……我沒下藥。”隔著簾子,終於有聲音響起。

    “沒有?那為何我睡不著呢?”

    “我不知道。”

    “這倒是,你又不是我肚裡的蟲子。照理說,我對你的煮食已然麻痺,應該不會惡心得睡不著了啊……”

    “姑娘?”他又叫。

    “公子有何事?”

    “你家沒有人教你煮過飯嗎?”

    “沒有。”

    “喔喔,那跟我一樣嘛,也沒人教我煮過,不過我烤只雞都比你煮的好吃多了,你到底有沒有感覺啊?”

    “能吃就好。”

    不會吧?她這傢伙真的以為她的東西能吃,而不是做戲給他看?每天照三餐的送飯來,他四肢不能動,她勉為其難地喂他,喂完之後,她自個兒便到屋外吃,他初時以為她像鄉野故事裡的惡媳婦偷吃好料的,氣憤地叫她進屋要吃她那碗,不料吃一口,他當場欲哭無淚。

    所幸,習慣是世上最令人感激的事。吃了十幾天,他絕對相信他的味覺已與她同化,入腹而不昏不吐,以後他遇見任何餿食都能面不改色了。

    “姑娘,你還沒睡吧?”

    “……我睡著了。”

    他恍若未聞,繼續說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可否煩你找個大水桶來,裝滿水,然後丟我進桶?要不,你不嫌麻煩也可以拖我到河邊,我已經受不了!”

    “不方便。”

    這麼斷然的拒絕,讓他俊美的臉皮抽動一下,他忍氣吞聲地說:“既然姑娘嫌麻煩,那……可否請你自個兒去清洗一下?一個姑娘家要常常淨身才好。”

    “這就不用你管了。”她平淡地說。

    啪一聲,臉皮上的青筋斷了。一股火氣湧上大腦,他氣血逆流,喊道:

    “臭娘們!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叫你臭娘們?那是因為你很臭,你懂不懂?你以為我愛管你閒事是不是?我是受害者!你知不知道每天被迫聞你身上的臭味,我有多痛苦?”

    “等你走了,我自然會清洗。”

    他罵了一聲極難聽的髒話,怒道:“等我走了,我還管你洗不洗?你臭死都沒人管!”如果他四肢能動彈,早一路奔離此地,還由得她要威風?

    短促的呼吸逐漸平復下來,他一向是氣一陣的,氣過就忘了。其實,她也不算是耍威風,每日三餐喂他,還用藥治他……好歹也是救了他兩回的恩人,他不是沒有感激之心,只是,每回見她凡事太過淡然,他就一肚子火。

    “喂?”他喊。

    沒有回應。

    她睡著了才怪!

    “姑娘?”

    還是沒有任何答覆。簾子厚實地擋在彼此之間,他雖看不見她的睡姿,但他還有耳朵,很清楚她每日晚上都沒有睡著。

    “姑娘,我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好不?”

    等了一會兒,彼端就像沒有人在似的,一點聲響也沒有。

    “啪”地一聲,他的青筋又斷了一根。這一次,他及時咬住牙,不讓任何髒話逸出口--他不笨,很清楚她是為了自己口出惡言而拒絕再說話。

    他暫時擱下火氣——他絕不是孬,也不是怕沒人跟他說話,只是,好男不與女鬥,這點道理他還明白而且深刻奉行著,真的!

    心裡建設完之後,他用力擠出微笑,很輕松說道: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然後轉頭對著那簾子很和氣、很無辜地問道:“姑娘,明天的菜色是什麼呢?”

    二十三天後——

    手指毫不費力地動了動,慢慢使力舉起,挪向受重創的腹部,他咬住牙,忍住倒抽口氣的沖動,鼻間噴出熱呼呼的氣體。

    有些喘,但較之當初,真的復原許多。

    他微微側著頭,數著牆上的刻痕,確定自己來此已近一個月左右。一個月了啊,他能在這麼短的時問內康復真是奇跡。

    額間輕微在冒汗,他算了算時間,這時候她還不會回來——天知道她去幹什麼了。於是,他開始運氣,試圖坐起來。

    腹部一陣抽緊,他唇色發白,兩眼花花,仍執意撐起精瘦的身軀,直到完全坐起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他一頭散發披肩,發絲油膩膩的,那股異味連他聞了都受不了。

    他東張西望,單腳勾來不遠處的一張椅子,然後雙手頂著椅背,慢慢地站起來。

    “要命!”他低咒一聲。任誰此刻進來,不用刀,直接推他一把就能致死。

    他試著小心翼翼繞著椅子走,即使汗如雨下、雙眼昏花,腹部絞痛到幾欲昏死,他也當自己沒有感覺,咬著牙練走。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覺得室內充滿暈黃的光線,一抬頭,才知道已經黃昏了。他連忙鬆手,咚的一聲,仰倒在床。

    那女人應該快回來了吧?

    今晚有沒有魚吃呢?真的不是有心要貶低她,二次蒙她救命,她皆在釣魚,可他來了快一個月,只有一回他吃到魚肉。

    他昏沉沈地閉了閉眼--他以為他只是眨下眼,不料當他再張開眼時,黑夜已經降臨。

    腹中饑餓不已,他皺眉,環顧室內,輕叫:

    “姑娘?”

    過了一會兒——

    “女人,你在不在?”

    又片刻——

    “……臭娘們?”

    相處近一個月,也知她入夜不出門。他脫口罵了句極難聽的髒話,再度吃力地爬起來。

    這兒雖然靠近李家村,但人煙罕至,沒見人來過。他扶著牆氣喘吁吁走到她的舊櫃前,取了樣東西,然後撐到門口。

    外頭僅有月光照射,他瞇起眼,看了下四周,最後目光落在唯一的羊腸小徑上。

    深吸口氣,他喃喃:“臭女人,該死的最好你沒事……”接下來,他只能用強悍的意志力控制他虛弱的肉體了。

    他咬牙跨出第一步,用他自認最快的速度走向那條當日她救他回來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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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6:58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三章                   

    “混帳傢伙,放開她!”

    怒吼聲驚動林中的鳥獸,也讓站在岸邊的青年受驚地退了好幾步。循聲看去,看見一名男子倚在樹旁,披頭散發、青面獠牙,眼若銅鈴,仿彿隨時會撲上來咬他似的。

    他連忙揮手解釋:“我沒碰甯姑娘啊,我沒碰……”

    西門永一愣,注意到那女人始終與那文弱青年保持一小段距離。他橫眉豎眼怒道:“你沒碰,卻快把她逼進河裡!你還不過來,想跳河啊?”

    她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評估誰比較強,最後她選擇慢吞吞走向他。

    “甯姑娘……”那青年想靠近,西門永立刻喊道:“你敢再近一步試看看,看看是你走得快,還是我的刀快?”匕首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那青年連忙再退幾步,澄清道:“我不是要冒犯甯姑娘,只是想跟她說幾句話……你……啊,難道你就是爹提過那快死的人?”

    “你爹是誰?”他可不記得自己在這個小小的地方有認識過誰。

    “我爹是大夫,當日來看過你的病情啊。”原來青面獠牙是虛弱到臉色泛青,是他多想了。這青年暗鬆口氣,笑道:“之前我跟甯姑娘提過,若是她肯,我駕牛車過來,將公子送到我家中好好靜養……”

    西門永挑起眉,沒有再費力轉頭看離他身後不知多遠的她,問道:“你肯了嗎?”

    “嗯。”

    他的眉頭立時成打結狀。一股怒火不明不白地又在他體內飛竄起來,他很不爽地瞪著那愈靠愈近的青年,沉聲說:“你不要再接近了,再近一步就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啊……我……我是李大夫之子啊,公子,我瞧你虛弱得很,好歹我也會把把脈,先瞧瞧你的病狀再……”

    “你再近一步,我就出手了!”西門永嗤聲道:“我這個人啊,最討厭的就是大夫了,你那個混蛋老爹被我踹走了,怎麼?你也想要嘗嘗被踹的滋味嗎?”

    那青年有些不知手措,吞吞吐吐:“可是……男女受授不親,你待在這裡,對甯姑娘總是不好……”

    “要你多管閒事!老子就算在這裡待一輩子,也輪不著你這小子說話!還不給我滾!再走進一步,我就讓你身首異處。”

    那青年猶豫地看看他,試圖想越過他高瘦的身軀,瞧上她一眼,才不自覺走前一步,眼角忽地瞄見他拿著飛刀的手動了。

    白光一閃,他驚叫一聲,嚇得轉身就跑。

    西門永見他在林中消失了身影,才頭也不回緩緩道:“麻煩姑娘把刀拾起。”那小子再留一下,再多看一眼,就知道他根本連擲刀的力氣也沒有。

    那把小小的匕首正落在他的腳邊,差點刺中他可憐的腳丫子。

    “這是我的。”

    “是啊,是你的。”他還知道她的身上也藏了一把小匕首。“反正再走個十來步,就到河邊了,如果你不介意,可否扶我上前泡個澡呢?”

    “你傷口裂開了。”

    他顯得有些遲鈍,緩緩往下一看,黑色的衫子雖看不出有任何的血跡,但胸腹之間早已濡濕一片。

    她皺眉。“你出門做什麼?”

    西門永瞪著她,暗暗深吸口氣。“我是來救你的,女人。”

    “救我?”她的眼閃過一絲迷惑,然後實在很不想潑他涼水,說道:“你只是一個重傷的人。”

    “混蛋!就算我傷重,見人有難,豈能不救?你廢話少說!一句話,扶不扶?”

    “你再泡水,會延遲康復的日子。”

    西門永瞪她,眼中噴出熊熊火焰,明白她不是擔心自己的傷勢,而是他若晚一日康復,就必須晚一天走。

    可惡,他頭昏眼花,只能靠著樹幹喘息。混帳傢伙,當初傷他之人,怎麼不順便把他鼻子一塊割了,好過他現在每天都聞到自己身上的異臭。

    老天,下場大雨都好啊!

    他的身軀以怪異的姿勢慢慢滑下,猶如在樹皮上滑動的雨珠,嘴裡不忘說道:“好吧,我救了你,你起碼要報恩,等我的傷口一癒合,你得扶我來河邊。還有……麻煩你拖我回去,記得,不准再拖著我的腳,我可不想撞到連我自己是誰都忘了。”

    她勉為其難應了聲。

    “對了……”他要昏不昏,喃喃問道:“你釣到魚了沒?”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點頭。“釣到了。”

    “那好……不准你自己吃,等我醒來後,再下廚……”

    “嗯。”

    “還有……”

    她有些驚歎他的意志能強過肉體,人都要昏了,還能嘮叨至此。

    “既然都這麼靠近河了,我求你就去洗個澡好嗎?”

    她默默地以衣袖壓住他不肯翻起的白眼,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

    水聲嘩啦啦的,一直不停。等了半炷香,她終於忍不住問:“好了嗎?”

    “還沒還沒。”巨石後傳來很愉悅的叫聲。

    他真是個大男人嗎?連洗個澡也婆婆媽媽的。

    腳下踩的繩索逐漸滑向河裡,她原要抓緊,但臨時手中一頓,任著繩索滑過掌心。

    “姑娘!”很冷靜的聲音響起:“你還在嗎?河水要沖走我了。”

    她趕緊拉回繩,免得他虛弱到一路飄浮出海,當了浮屍再沖回來。

    這人真怪啊,看似脾氣暴躁,但只要他理智還沒有被趕定時,說話有禮又客氣,就像是好人家的少爺。

    “姑娘?”

    對了,他似乎不喜獨處,或者,該說,當他被迫無法走動時,他很聒噪。

    “女人!”

    “嗯?”她應了聲,知道他耳力很好,即使聲如蚊子,他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在打瞌睡?”

    “沒有。”

    “你覺得那姓李的小子如何?”他隨口問,沒聽見石後有反應,他好心地補充:“我瞧他似乎對你挺有意的。”嗯,郎有情,妹有意,皆大歡喜,以後他也不必再遇見她了……很好很好,好到他的心頭有點火大。

    難道真如西門義所說,其實他是無時無刻不飆火的?明明,現在他心裡是很快活啊!

    “……有意?他對你有意?”

    “你耳朵生瘡了還是成仙了?混蛋!我是說他喜歡你!”這混蛋准是生來氣爆他的。“你眼睛瞎了,我可沒瞎,他那種眼神就算快死的老頭子都認得出來,我會瞧不出來嗎……”咦,等等,他是怎麼瞧出來的?

    男歡女愛的事,他一向遲鈍。活了二十三年,從來沒有跟女人接觸過,不,應該說,在他一堆粗人的朋友裡完全沒有女人的影子,他雖頂著西門二少的名在外頭闖蕩,卻連個紅顏知己都不曾有過。

    他微訝一聲,想起眼前這髒女人算是從小到大唯一相處最久的啊。

    真是……令人感到悲傷。

    “你胡扯!”

    巨石後驚慌的聲音讓他回神,正要開口辯駁,聽她又說:“他是來載你去李家村的,跟我無關,你亂說!”

    “有人喜歡你是件好事啊!”他莫名其妙叫道:“你要想想,人家可不嫌你臭、也不嫌你醜,正是患難見真情……是這樣用嗎……喂喂,姑娘,女人!我要被沖走了!”見自己又要順著水漂浮,連忙抱住大石喘氣後,只手吃力解開腰間的繩子。

    真***王八女人,他就知道不娶老婆的想法是正確的。女人心不只復雜,還很麻煩。他小心翼翼護住自己的傷口,遲緩爬上岸,繞過巨石,見她正背對著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這異臭!如果他夠狠心,他會直接把她丟進水裡好好洗個澡。

    “喂……”他氣喘吁吁。

    她連忙轉身,一見他靠得如此近,嚇得跌坐在地。

    “你……你……”視線倉皇地瞥開,沒有臉紅,而是驚慌失措。

    西門永見狀,將到口的髒話硬生生咽了下去,很客氣地說:“我的衣服……”迎面丟來他的衣物,他根本無力去接,只得慢慢滑坐在地,抓起衣物隨便套上。“如果你是男人,我直接揍了你了事,你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想殺我?”

    她聞言,先是不解,後知後覺地才發現系著他的繩子早滑入河中。

    “算啦。”他沒好氣地說:“反正我也上來了。我知道女人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要回去了嗎?”

    “再等會兒,等我喘口氣。”

    她抬頭瞧天色還早,便與他保持距離坐下。

    “喂!”

    她不情願地看他一眼。沭浴過後的他,臉色仍然蒼白,像是缺血過多,但至少比之前幹淨許多,一頭又亮又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真像是……女人啊。

    “不要讓我讀出你的眼睛在說什麼!混帳!剛才你沒有看清楚我的胸嗎?比你的平多了,好嗎!”

    她脹紅臉,拳頭緊握,整個小小的身軀像是隨時要彈跳起來。

    西門永見狀,知道自己又說錯話……混蛋,女人都有胸前那兩團肉啊,她那表情像是他做錯什麼事的,他咬牙忍忍忍,最後用力耙了耙頭發,對著天空大叫一聲,隨即雙肩一頹,主動示好,道:“其實,我是個養子。”他試圖博得同情。

    沒有回音。

    “喂,娘們,你聽見了沒?”

    “……我是個孤兒。”

    西門永聞言,一臉挫敗,隨即又振作起來,說道:“我七歲被領養,身分雖是養子,事實上,也不過是為了要照顧西門家唯一的血脈,這跟賣身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她慢慢看了他一眼,低聲說:

    “我七歲被賣進大戶人家的府裡當丫鬟。”

    他的臉皮抽動,瞪著她,沒好氣道:“你一定要跟我比慘,是不是?”

    那語氣充滿忿怒,像極小孩在抱怨,讓她不知不覺唇畔勾起。

    西門永見狀,沖動地掀了掀唇,想要告訴她,她笑起來不也挺好的嗎?成天板個死人臉,多醜。話到唇邊,卻本能地住嘴。

    他沈默一會兒,才垂下視線,說道:

    “若我記得沒錯,去年我臨走之時,留下百兩銀票,你怎麼不好利用,買棟大屋,請幾個奴婢服侍?還是你不肯用,要退還給我?”

    “這是我應得的,為什麼要退還?大屋跟奴婢,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她頓了下,續說:“我沒用,是備不時之需。”

    “不時之需?”西門永愣了下,抬眼又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淺笑。

    她的視線對上他的,終於露出他首次見到的好奇,即使是只有一點點,仍讓他內心起了陌生的感受。

    “你從沒有遇過不時之需嗎?”

    “有錢就花,沒錢就啃饅頭,誰知道明天我還在不在?”他很豪氣地說:“與其想著未來,不如先想今天怎麼過。”

    她用力點頭。“也對。你連續兩次差點死於非命,的確不必太顧慮將來的事。”

    她的話聽似很無意,卻像根針戳進他的心頭。直覺地,一肚子的火氣又要沖口而出,但一瞄到她很無辜的神色,他……忍忍忍忍,殺千刀的他在忍什麼啊?

    他以掌心撐著石面緩緩站起,她立刻搬來門板--之前就是如此拖他過來的。

    他一等她靠近,無視門板床,猿臂一勾,勾住她的纖肩。

    “你做什麼?”她大叫,著急地手腳並用要推開他,卻發現他將全部的重量放在她身上,讓她根本……動彈不得。

    “我沒要對你不規矩,拜託,你打中我的傷口……混蛋,你還打!再打啊,最好打得我噴血,再在你家養它個一年半載的傷,就不要離開好了!”

    她瞪著他,眼睛瞪得好大,在近距離之下,他能清楚地看見她黑瞳內憤恨的光彩。

    “我不會讓你再養傷,我直接將你打死,埋在這裡了事。”她咬牙切齒道。

    西門永內心一震,注視著她的雙眼良久,才緩緩道:“也許你真在考慮殺了我,但在殺人之前,你會猶豫,一猶豫就什麼都完了,你以為你藏著刀就有用嗎?”口氣一改,罵道:“我對你根本沒有興趣好嗎?”

    “那就放開我!”

    “我不想當廢物,任人拖來拉去的!女人!你就不能扶著我走回去嗎?我不嫌棄你,你反倒嫌棄我來了!王八蛋,我真想讓你易地而處看看,聞聞你身上的味道……虧那個什麼膿包大夫的兒子也會喜歡你,天底下是沒有女人了嗎?”

    “他沒有喜歡我!”

    “隨便啦,我沒跟女人相處過……事實上,我壓根沒打算跟女人相處,你是個例外,我實在不想把你當女人看待。”

    “那最好也不過了。”

    她的牙齒還在磨,真怕她就這樣磨掉了她長得還不錯的牙。西門永沒好氣道:“在我眼裡,我根本不把你當女人看,好不好?有女人在,我縛手縛腳的……你啊,硬梆梆的,就像是哥兒們吧。”

    她的小臉閃過訝異。“我……像男的?”

    他見她竟有幾分期待,遂點頭:“一點點啦。我是很討厭女人的,最好連肢體也不要碰觸,那我可樂了……喂,你那什麼眼神?我像是那個叫什麼董的斷袖人嗎?”

    “我認識你不久,自然不知道。”

    他想活活掐死她!連說個話都不懂得修飾一下嗎?

    “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是不?女人都是麻煩,我活了二十多歲,都沒碰過女人,你笑啊!”

    都沒有碰過女人啊,她很訝異地看著他,沒有笑。

    西門永不得已,只好吐露:“女人……很惡心,小心眼、碎嘴,又愛惹麻煩,一碰就碎,我一看見就頭痛。這就是我還沒成親的原因,不妨順便告訴你,這輩子我都打定主意不成親。”

    她呆呆看著他。“每個人都要成親的。”這男人在小時一定有過一段很慘的回憶,而且是被女人傷害的吧。

    “那就是你認識的人還不夠多。”他哼聲:“我這輩子啊,發過誓不成親的!”

    “真慘……”

    他沒聽見她的同情,說道:“喂,你到底要不要扶我回去?”

    “你……真的把我當哥兒們?”

    “廢話!要我把你當女人,我又不是眼睛瞎了……我不是有心要傷害你,咳咳。我是說,若真當你是女人,我是連一句話也懶得說的。”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男人的身上總是有股味道,他剛沭浴過,渾身有些濕氣,淡淡的男人氣味本來還飄散在她的鼻間,忽地,那股味道不見了,就在他說完話後。

    其實,他……也像個君子,至少沒對她毛手毛腳的。

    她咽下內心最後一絲的恐懼,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往回家的方向走,靴中的小刀仍在她伸手可觸之地。她確保可以在他勒住她的情況下,自由取刀。

    “你……常受傷,是常跟人打架嗎?”她有些不自在地主動詢問。

    “也還好吧。”他有問必答:“去年,我是為我的小弟搶藥;今年,我也是去搶藥——”

    “用搶的?難道不能用買的嗎?”

    “你說,跟皇宮內院的人可以談買賣嗎?”

    “你……你上皇宮?”她驚奇道:“你是指,在書裡說的那種皇宮內院,還有大內高手滿天飛的那個?”

    他的腳步一頓,不著痕跡地瞄著她的側面。她的側面流露出一股稚氣,仿彿對他所說的世界很好奇。

    “就是那種皇宮內院。”他的口氣微微柔軟:“不過我功夫沒好到擅自闖進那要命的禁地。是有道人獻藥給皇帝老爺,聽說那藥可以治百病,我就去搶--”

    “你對你小弟真好啊。”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將來若有難來找我,我的命都是你的。”

    兩抹背影拉得長長的,一高一低,歪歪斜斜地走出林中--

    “那倒也不必。我長住這裡又有什麼災難呢?”她淡笑道。

    “你真要住一輩子啊?”

    “嗯,我希望終其一生都能過閒雲野鶴的日子。”

    他默然,隔了好久,才充滿快意地說:

    “那若是將來我又傷重來此,你可不要當作沒看見啊。”

    “沒人會把這種事一直掛在嘴皮上的。”

    “是這樣嗎?那將來你若有空就來西門府坐坐吧,我一定招待你。”

    “嗯。”

    她隨口應了聲,他聽出她根本不放在心中,換言之,她根本想在此終老一生了。

    為什麼呢?一個年歲遠不及他的小姑娘,甯願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過一輩子……就因為曾經被欺負過嗎?

    “你何時要走?”

    “當然得等傷好之後……順便修你的屋頂,免得將來我養傷又得冒著風吹雨淋。”

    她心中感激,過了會兒,才輕聲道:“我姓甯,單名一個願字。”

    他皺著眉頭,默念了好幾遍,才道:“有點難念……”饒舌了點,不像他一個永字好寫又好念。

    “難念也無所謂,反正沒人會叫的。”

    他垂目,默默感受內心少有的情緒,然後故作爽快地說道:“我想之前你根本沒費心記我的名字。我叫西門永,小時候認為很好寫又不費力,長大了呢,就覺得很麻煩。每回遇見有人偷襲我,我就必須在他喊出那個‘永’字前出招……那時就真希望我叫西門永遠,至少多喊個字,讓我多點准備。”

    她聞言,在腦中演練了一會兒他所說的場景,“噗”地一聲忍不住笑出來。

    笑顏多好看啊……西門永想道,很明白這句話絕不能說出口。

    “還有啊,我家住南京城,有機會捎個信給我,報個平安,哥兒們。”

    “嗯。”

    她的回覆清清淡淡的。

    好好的一個姑娘……

    突然間,他有一股沖動,很想手刀那個曾經傷害她身體的混帳傢伙!

    一個月後——

    “回來了!回來了!”奴僕一見眼熟的身影,立刻奔進西門府內,大喊:“二少回來啦!是直的進來,不是橫的抬回來啊!四肢無缺,頭還在頸子上,地上也有影子,沒死啊!”

    “誰是用抬回來的?誰又死了?”西門永用力往他後腦勺打過去,那僕役一路飛出,正好讓走出來的西門笑迎面接住。

    “永弟!”

    “又是大哥來迎接我嗎?也對,在家中坐鎮的也只有大哥了。”西門永咧嘴笑道,從懷裡掏出長盒。“快去請大夫來看看,這藥要如何食用?”

    西門笑不接,目露嚴厲,沉聲道:“這些日子你去哪了?”

    “當然是去求藥了。”他理所當然的說道。

    “是求還是搶?前些日子有人傳話,說在離京師外沒有幾哩的路上,獻給皇帝老爺的珍藥被人搶去,你又多日未歸,我懷疑是你……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哥,我--”

    “他根本沒有腦子,怎麼又懂得想呢?”西門家另一個義子徐緩走來,陰沉地說:“只要不是笨蛋,都懂得要點詭計去騙去拿去偷都好,就有人蠢到用命去搶,累得咱們成天都得考慮該不該布個靈堂,立個衣冠塚。”

    “義弟!”西門笑微斥。

    “我說得可沒錯。大哥,這些日子來你不是擔足了心嗎?還聽說那搶藥之人生死未蔔,你生怕他躺在哪個不知名的地方沒人救,動盡所有人脈找他,現在可好,人不是安安全全回來了嗎?”

    西門永素知西門義對他有“強烈龐大”的敵意,也不理會他,只道:

    “大哥,我沒事。”西門永稍微解釋:“我是受了點傷,不打緊的。讓人給救了,還挺巧的,跟上回救我的是同一人。”

    西門笑面露訝異,道:“同一個?你可有好好謝謝人家?”

    他心情很高興,笑道:“我為她修屋頂,順便把屋內該修的全修了,臨走還偷偷留下點銀票。”這一回,他可是正大光明跟她打招呼才走的,他也算是個好人哪。

    “對了,我立刻吩咐下頭給你煮碗面,順便泡個澡。”

    “煮面泡澡?”

    西門笑提醒道:“上回你不是提到你的救命恩人有些怪癖,讓你渾身發臭又吃不慣那兒的東西?”

    西門永“呀”了聲,點點頭:“的確是這樣……”

    “大哥對二哥的話真是一字不忘啊。”西門義在旁神色閃爍地說道:“可惜恩弟說,請二哥過去他那兒聊聊。”

    “那無所謂,永弟你先回房換件衣服,我讓阿碧煮兩碗面送到恩弟房裡。正好你可以陪著他一塊用。”

    隨便在南京城裡抓一個人,都可以得知西門家的府邸坐落何處,順便告知西門家的十八代歷史。

    他的養子身分在南京城裡也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西門家只有唯一的血脈叫西門恩,而其他姓西門的,全是養子。

    換了黑衣金邊的袍子定進守福院,西門恩的丫鬟阿碧在門口向他福了福身。

    敲門前,他觀察著阿碧老半天,才突然道:“你長得真是眉清目秀。”

    “謝謝二少誇獎。”阿碧毫無表情地。

    “眉清目秀也不是件好事。”

    “……謝謝二爺提醒。”

    “你生得清秀又賣身在西門府裡,也算是你的好運吧。”

    “阿碧一向很感激。”

    “倘若有一天,府裡哪個爺兒……就比方你的恩少爺吧,他對你伸出魔掌,你會有何反應?”

    “……阿碧一向不做空談。”

    “打個比方,又沒要你當真,真是。”要斥退她的同時,又及時叫住:“你們女人對貞操很在意嗎?”

    “是。”她面不改色答道。

    “有多在意?就像是餓了三天肚子那樣痛苦嗎?”

    “不,那是一件比死還要痛苦的事。”

    “你們女人用死來比喻這種事,太嚴重了吧?”

    “是二少太不當回事了。”

    是這樣嗎?他腦中閃過她巴不得把對方撕成碎片咬牙切齒的模樣,心頭又起當日那種極為陌生到令人他害怕的情緒,忽地,門內傳來--

    “二哥在外頭嗎?”

    “我在。”他答道,推門而入,而後細心合上門。

    門內,密不透風。床幔半放,隱約露出瘦弱的身影,那身影掙紮著要坐起,西門永立刻上前扶他坐好,順便端來桌上的細面。

    “我可以自己來。”床內的少年捧過碗,溫笑:“這點力氣我還有。”

    “我知道。”西門永端來自己的豬腳面,嘗了口,並不覺得有何好吃。是他的味覺被她同化了,還是西門家的廚子手藝退了一百步?

    “我聽見方才永哥在外頭跟阿碧說話。從小到大,這恐怕是你頭一遭正眼看阿碧。”頓了下,又道:“我可以知道阿碧讓你聯想到誰了嗎?”

    西門永遲疑了會,輕聲道:

    “也不是聯想,我只是忽然感慨,人的命運完全不同。”

    “跟你的救命恩人有關?先前笑大哥來坐一會兒,提到兩次救你的人,都是同一人,這麼巧合的緣分讓我好吃驚。”

    “是很巧。她……叫甯願,有點饒舌是不?念久了就習慣了。她就這麼巧釣上我兩回。多虧她,我才能保住命。”

    “永二哥?”

    “嗯?”

    “你喜歡甯姑娘嗎?”

    西門永大笑三聲:“怎會?我把她當男人看,不然我打從心底就起雞皮疙瘩,連一天都沒法待下去。”

    “是嗎?”少年也不多追究,只道:“你以後別再為我求藥了,至少,不要拿命去求。”

    “這事你就不用管了……”

    “怎能不管?永二哥,倘若你為我而出事,你要我內疚到死嗎?”

    “你內疚什麼?我既是西門家的義子,為弟求藥是理所當然,難道要我當個無心人,置之不理嗎?”

    “是為弟求藥,還是為還恩情而求藥?”少年氣息斷斷續續的,有些激動:“永二哥,你一向是直心眼的人,我怎會看不出你在想什麼?你我有緣做兄弟,這不就夠了嗎?這十多年來,你跟兄弟不親,因為你從不當自己是西門家的人,你只當自己是個欠債人,你知我看在眼裡有多難受嗎?”

    西門永一向知道他想得多,卻沒想過他能輕而易舉看透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他鎮定地微笑,道:“我對你一向有兄弟之情,這是事實;我欠西門家一份恩情,這也是事實。我求藥,是為還情,也是為了保有我恩弟的命,既然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去求藥,那又何必去追究細因呢?”

    少年深深吸口氣,道:“永二哥,我桌上有地圖,煩你拿過來。”

    西門永依言拿過眼熟的地圖交給他。

    少年放輕聲量,說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是當年我年幼無知,哭鬧要出門,結果病重而回,你心憐我,便連夜畫了南京城的地圖給我?”

    “原來是我畫的啊……”西門永恍然大悟。

    “你脾氣一向火爆,對誰都不客氣,唯有對我,一向克制自己。”

    西門永輕笑:“我若對你發一陣脾氣,只怕你會嚇得病發,何況我視你為親弟,又怎會對你大發脾氣呢?”

    少年微微一笑:“永二哥,你為我上天下地求藥,哪怕把命賠了都甘願,因為你心中並無留戀之人,若是死了,欠的情也當是還清了。”

    西門永默然無語。

    少年又道:“你對我,很是看重,說起話來一向也很溫柔,而現在,我確信你心中多了一個可以讓你溫柔的人,以後你不會再有死了也無所謂的想法了。”

    “啊?”

    “方才你在提你的救命恩人時,你的臉上充滿溫柔跟憐惜。”

    西門永內心一震,喃喃道:“你這小子讓我渾身發毛了。”他對那女人會有溫柔?讓他吐了先吧。

    在少年瘦小的臉上笑意更深,道:“永二哥,你讓那姑娘知道你多少事?”

    “什麼事都……都不知道……就算她都知道,也是因為……因為她的話太少了,我太無聊了。恩弟,你好好休息吧,等大夫來了,看看藥方如何配,說不得明兒個你就活蹦亂跳了。”

    “甯願、甯願,甯是姓,單一個願字,永二哥,這是她自己取的嗎?是不是她有什麼願望想要成真呢?”

    西門永聞言,腦中轟轟作響。當日聽她自報姓名,並沒有想到這麼多……是啊,這名字該是她自取,她捨棄了過去的名字,就如同他捨棄了過去的阿勇——願、願、願!她想要的願望無非是——

    “永二哥。”少年小心翼翼地:“你知道你現在的表情透露什麼嗎?”

    “什麼?”

    “你心憐、心痛,又氣忿。是心憐誰、心痛誰,又氣忿誰呢?”

    他的腦海赫然跳出半個月前還在相處的哥兒們,不由得心緒大亂。

    “我……我……”他勉強克制自己,端起空碗,壓抑道:“我收拾碗,先走一步……”

    不待回應,他沖出房門,跑了幾步,又倒回來,瞪著阿碧。

    “你說,我現在是什麼表情?”

    阿碧面下改色:“二爺一副凶神惡煞……”

    “去,我就說嘛……”他安心了。

    “又狼狽,好像心事被揭露的樣子。”

    “什麼心事!混帳,你眼睛長到腳底板了嗎?”腦中忽而想起當日她那驚懼的表情。

    接著,他又想起自己一向大而化之,有話直說、有屁直放,管他人做何感想?敏感的思緒只用在恩弟跟……她的身上。

    見到她一笑,他反而鬆口氣,說話還得挑三撿四,甚至見她很單純地相信他,就覺得她讓他又氣又惱又……王八蛋地想要砍了那個玷污她的男人!

    不會吧?不會吧!

    他在那裡過得很痛苦耶!她……她又不洗澡,煮的飯又難吃,對他也沒什麼好臉色……他沒那麼賤到去喜歡這種女人吧?

    “阿碧。”他慢慢地抬起頭,直勾勾地望著她。“現在,我又是什麼表情?”

    “很後悔、很不甘情願,又極力掩飾的樣子。”

    “該死的丫頭,你形容這麼詳細幹嘛?信不信我讓你滾回老家去!”

    “奴婢是由老爺簽下的,一輩子為西門家的奴僕,二少沒法辭了我。”

    西門永瞪著她,見她毫不害怕地回視自己,脫口:“恩弟讓你養大了膽子,她卻沒有人保護……啊啊啊,我到底在說什麼啊?幹什麼扯她啊!”

    剛走進守福院的西門笑眼一眨,忽覺有人快如風地從身邊跑過去。

    “永弟?他怎麼了?”沒見過他如此失控過。

    西門義連頭也懶得回,涼涼說道:“他可能自爆了吧。”

    “自爆?”

    “自己爆炸,簡稱自爆,大哥。”

    “啊啊啊啊--”

    遠方傳來好淒厲的叫聲,好慘好慘,慘到未來的七十五天內,南京城百姓茶余飯後最新的話題全繞在西門府打轉。

    比方,西門家中所有的義兄弟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是因為西門府裡手足自相殘殺——才會夜夜傳出那種慘絕人寰、垂死前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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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7:15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四章                   

    第三年——

    一連好幾天,都釣不到魚,在附近換了好幾個地點,仍然一無所獲。偶爾,她心裡會覺奇怪,但並沒有刻意去鑽究原因,反正她釣魚只是打發時間,有沒有魚吃,那倒在其次。

    魚鉤緩緩沉入河面,她的唇忍不住揚起,想起去年此時她釣起了一個人。

    “今年應該不會了吧。”她搬了家,而他的長相也不像是黴到每年都需要人救。

    想起西門永,她內心一陣想笑。

    她從不知在世上還有這一類的人存在。明明曾受過良好的教養,平常說話也客客氣氣的,但脾氣一爆起來,就像她看過的爆竹一樣,自個兒炸來炸去的,卻不會動手炸到其他人。

    等了半天,沒見魚上鉤,她將釣竿放在石頭上,往後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西門永大概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吧?

    她搬到深山處,連個獵戶都沒見著,更別談其他人跡。她知道自己對這樣的生活並不排斥,只是……有時候會有一點點的懷念西門永連氣都不必換的咒罵。

    他是個很純情的人呢,她還記得當她聽到他還完璧無瑕時,心裡有多驚奇。

    縱是大戶人家的養子、縱是他心中有結,但畢竟承受了西門家的教養、習慣跟一般大少爺所該擁有的一切,他理所當然該成為一個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大少爺,至少,也該有八分像才是啊。

    她合上眼簾,想起他沒把自己當女子看待,也想著他嘮嘮叨叨又理直氣壯的樣子,愈來愈想笑。

    也許,正因為他是她最後見著的一個人,所以那些日子的相處格外地惦記在心中吧。

    如果,她是個男子,或者,他是個姑娘,兩人的性別相同,那有多好啊。

    “喀”地一聲,樹枝突地斷裂,讓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意識倏地驚醒。她立刻彈坐起來,掌心已撫到腰間匕首。

    她的視線首先落在不遠處的一雙黑靴上,心頭暗驚,沒有想到在這種入雲高山上竟還有人會來……目光漸栘,來人穿著一身寬袖黑衣,衣邊繡著金線,腰細似女,再往上看去,一頭又黑又漂亮的長發束在腦後,配上俊秀幹淨的白麵——有點眼熟,但她不確定自己曾看過此人。

    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的!他有喉結!

    那年輕男子沖動地上前兩步,她立刻抽出匕首。

    “甯願!”

    “你認識我?”她有些恐慌,匕首握得更緊。

    俊秀的相貌先是一愣,隨即化為如鬼的猙獰,他咆哮道:“該死的女人!你是瞎了你的眼睛是不?還是你的腦袋瓜被這些山啊水的給弄到提早老死,連我都記不得了?”他一陣嘔。

    好耳熟的咒罵、好眼熟的猙獰啊。她不是沒有見過面露醜惡之人,但她的記憶裡只有一個人,一氣起來,像團火焰自己燃燒。他沒注意過,每當他燃燒時,她好想笑又忍不住偷偷瞧著他變化萬千的臭臉。

    一思及擁有那臭臉的主人,她瞪大眼,不可思議地脫口:“你是西門永?”

    “算你還有點腦。”他沒好氣道,飄到她面前,一直“很兇狠”地瞪著她呆掉的小臉。

    “你……”那目光真是太太狠毒了,好像都不必眨眼似的,瞪著她的臉上都快要燒出兩個窟窿來了。內心強壓些微懼意,問:“你怎會找到這裡?”

    他用力哼了一聲,很勉強地收回火焰般的視線,狀似隨意拿起釣竿,坐在她的身邊,見她移著臀離他遠些,他又瞪著她呆呆的臉半晌,才硬生生轉回釣線上。

    “還算有點進展,起碼見了我把匕首收起。”他喃喃,說給自己聽,同時不停深呼吸著。

    “什麼?”

    “我說啊,你這種釣法,就算釣到了魚,你也不知道。”他隨口,卻語帶玄機。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我不見得一定要吃魚。”她傻傻答道。腦袋還有些亂轟轟的,前一刻她還在回憶,現在卻像在作夢,還是,她真在岸邊睡著了?

    她的夢裡怎會有他?他在她內心裡的分量沒這麼重吧?

    他沒抬頭,又有些委屈地說:“你這像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魚兒心甘情願上了鉤,你不理不睬,要它怎麼辦?不吃它、不養它,你要它活活死在岸上?”

    “那就放生啊。”她又不是沒放過。

    他立刻瞪向她。“你敢!”

    甯願雖一頭霧水,卻也知道他絕不是來此專跟她討論魚經的。

    “你到底是怎麼到這兒的?”

    他又哼一聲,視線轉回河面,仿佛釣魚成了他目前最要緊的事。他暗暗深吸口氣,漫不經心道:

    “我來探望你。”

    “探望我?”南京城離此有好多天的行程吧?他這麼閒?

    “是,我來看你,卻發現你的屋子燒了。我上李家村詢問,沒個人知道你的下落,我也沒發現任何的屍骸,想來你一定還活著,於是,我便沿著河岸往山上尋來。”

    她聞言,充滿驚異。“你尋了多久?”

    “半個多月吧,我想。”

    她一時啞口。他的答案只帶給她愈來愈多的迷惑,最後,她只得道:“你找我做什麼?”他看起來像只完好無缺的蝦子,隨時可以跳來跳去,不需有人從河裡撈他救命,她對他還能有什麼用處?

    “怎麼?我閒來無事、閒得發慌,所以來吃吃你煮的飯、幫你補補屋頂都不行嗎?”他有點惱了。

    “不,當然可以,不過我屋頂沒壞——”立刻遭來兩粒火辣辣的白眼。她怕自己的薄臉皮真被他燒出兩個窟窿來,笨拙地解釋:“我只是沒有想過會再見到你。”

    “我也沒有想過。”他閉上眼,狀似很隨意而且祥和。

    空氣中涼涼的風吹過,彼此靜默了一會兒,她偷瞄到他的頭頂似乎開始冒出煙來,還來不及眨眼確認,就聽他對著她怒咆:

    “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又不是要成仙,住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做什麼?每天看山看雲看自己嗎?你的房子不小心燒了,怎麼不來找我?”

    “找你?”

    “混蛋!你的表情在說從頭到尾你根本不將我放在心上!我臨走之時,不是說它日你若遇難,可以來找我嗎?還是你這個沒大腦的女人把我畫的地圖喂狗了?”

    “我還留著,只是,我不以為那是災難。我本來就一直在考慮往山上搬來啊。”她不以為然他的小題大作。

    他聞言更氣,丟了釣竿,猝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駭然,直覺要掙脫,卻發現他力大無窮,心頭起了一絲的恐慌,抬眸對上他的眼。

    他的眼瞪若銅鈴,黑色的瞳孔裡燒著熊熊怒火,不由得讓她意識到他是一個連處在垂死邊緣都要發飆才過癮的男人。

    她咽了咽口水,腦中閃過去年相處的片段——

    他火氣旺,但他不傷人。

    他不傷人……她默念。

    不傷人、不逾炬、不把她當女人看,這不正是去年她所感覺到的一切?她壓抑著,讓內心的一角悄悄地放鬆再放鬆。

    “你……”氣息還是有些抖,她穩了穩,才問:“你到底在氣什麼?氣我嗎?”

    “氣你?我怎敢?我是氣我這個王八蛋!就我這個王八蛋,胡思亂想好幾個月,終於下定決心,結果呢?你自個兒躲在山裡頭,再來你是不是要自己先挖個墳,成天躺在裡頭等死?甯願,你才十幾歲,不是八十幾歲的老渾球啊!”

    “我早過雙十了。”她輕笑出聲:“我很喜歡這種生活,況且,我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你還沒到過這種生活的歲數。跟我下山,我讓你瞧瞧你這個年紀該過的生活。”

    “我不要。”

    西門永聽她說得斬釘截鐵,連絲考慮都不給,他嘴一掀,幾乎又要破口大罵起來,但一見她雙眸認真地望向自己,他狠狠地咬住唇口。

    她笑道:“我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她的笑顏很與世無爭,尤其配上此地風水,他會以為她離成仙之路不遠了,只是,他的左胸下隱隱作痛。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

    倘若她真雲淡風清,看破世事,他不會如此心痛。

    “你幾乎騙過了我。”見她一臉茫然,他說:“你也騙了你自己。”

    “我不明白。”

    “對一個女人而言,是不是完璧之身,真的很重要嗎?”

    他的聲音很輕,一出口就隨風而散了;她連動也沒有動,笑顏依舊。

    山林無語了好久,她才輕歎:“你真直言。”

    去年李大夫當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說給他聽時,她正在門外聽個一字不漏,他為她趕跑李大夫,說沒有感動是假的,只是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當面問她,毫不修飾的。

    他不作聲。

    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如果有一天,有個人告訴我,他可以取走我腦中一部分的記憶,必須拿三十年的生命來交換,我願意,很願意很願意。”她看著他十分認真的臉孔,又笑:“你不懂,對不對?”

    他是不懂,不懂一個女人的清白跟記憶有什麼關系,他蠢他笨,這就是平常把大腦置之不理的下場。

    可他雖不懂,卻讀出了一件事——她的語氣彷若平常、笑顏如舊,但是,在他左胸下的心又隱隱作疼起來。

    他來此的真正目的,若在此時此刻告訴她,她會從此拒他於千裡之外吧?就如同去年她極端排斥有男人喜歡她的事實。也許她搬入高山的真正原因,並非火燒家,而是遠離那姓李的小子以及任何的男人。

    “天快黑了,你還是趁早下山吧。”她說。

    “我……我……”混蛋!他二十年多年來都沒有儲存一些機智備用嗎?他氣惱自己,見她擺明一臉送客相,心頭更火。“我留下來過夜!”

    她一怔?又笑:“不成不成。男女有別,去年是你傷重,救人為重,何況,這種深山裡哪來的屋子,我也不會蓋。”

    “那你住哪兒?”總不可能撲通一聲,下海住龍宮吧?

    “住山洞裡。”

    “山洞!”他叫:“你住山洞?接下來你是不是要穿樹皮?”

    “還不至於。”她覺得有些好笑:“我有好些衣物沒燒掉,夠穿了。”

    “混蛋!我偏要待下,一天你不下山,我就一天待著。睡在林子裡,我也不在乎!”

    她皺眉。“你這是何苦啊?”

    “這點苦算得了什麼?你喜歡提前過六十歲的生活,我就陪你,反正提早嘛。”他聳聳肩。

    “你……你幹嘛陪我?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嗎?你不是說,還要為你弟弟求藥?”

    “咦,我連這個也跟你提過了嗎?”見她點頭,他還是聳肩。“那就怪我弟弟命不好,誰教我有你這個……嗯……生死換帖的哥兒們呢。”

    “生死換帖?”她不記得啊。何況,她是女子,他是男人,彼此怎麼會有生死之交?這人是瘋了不成?

    西門永盤腿坐起,很認真地看著她。

    “我說過,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你……瘋子!”就不信他這種活蹦亂跳的性子能在無味的山中待多久?

    “我不是瘋子,我只是一個死腦筋的蠢蛋。”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法去糾纏一個人,至死方休。

    瞄到她微怒,他很無賴地笑道:“你若不讓我賴住在此,大不了我就下山吧。下山之後,我也無事可做,就再去為我小弟求藥……聽說這一回又有道人送長生不老藥給皇帝老爺,經上次被奪藥後,這一次皇帝老爺指派高手護送……可惜,不知道我若不幸,有沒有人會為我上香啊……”眼角偷偷再瞄她。

    她的表情除了惱怒,還有些許擔憂跟阻止之意……啊啊,他可不可以幻想一下,其實她對他並非那麼絕情,有那麼一點點不捨他涉險的感情呢?

    “隨便你!”她搶過魚竿,胡亂收拾後起身走人。

    “隨便我……”他偷偷地笑了,笑得很開心。“那就是隨我留下了……”

    兩個多月後——

    “瞧什麼瞧?沒瞧過女人嗎?還是沒見過女人駕馬車?”甫進南京城內,就見並行的馬車裡有人在窺視著自己。

    “啊,好粗的聲音啊……”那男人一臉可惜。

    “怎樣?老子……老娘就是粗聲粗氣,礙著你的眼嗎?”也不顧大腳被看見,淩空踹了對方車軸一腳,然後狠狠瞪著那張驚恐的臉孔。“再看一眼,我就揍人!”

    狠話還沒撂完,對方馬上吩咐車夫加快速度駛離這個瘋婆子。

    “瘋婆子?敢叫我瘋婆子!”“她”面目猙獰,咬牙切齒,鼻翼噴著氣,像是隨時要咬人的山豹。

    身後的車幔掀起一角,半張未沾困脂的圓臉探出,沿著纖頸往下,是老舊的素衫,身上並無任何飾物。

    “你舉起馬鞭做什麼?要在大街上趕路嗎?”圓臉的主人問道,彷佛沒有看見飛噴的怒火。

    “……沒……我手臂癢,舉舉而已。”那高頭大馬的“女子”咬牙道。

    “這就是你說的南京城嗎?”她東張西望,圓眸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好奇。

    “是,這已經是南京城了,我可以換下這臭衣服了吧?”

    “我的衣服很臭嗎?”

    “……混蛋,你明知道我的意思。這裡是南京城,不是京師!走在路上,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有個人跳出來認親?”

    “你覺得當女人很丟臉吧?”甯願瞧著西門永一身的女裝,不得不說,連她這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女人,都覺得他很適合扮女裝的——在外貌上。至於骨子裡則是貨真價實的男兒郎。當然,如果他的身材能稍微縮小點會更好。

    馬車緩緩在街道上行進著,眼角瞥到四周的百姓像潮水,一波一波的,讓人眼花撩亂、暈頭轉向。

    原來,這就是她從小耳聞的繁華南京城啊。

    “我沒說當女人很丟臉,你少扭曲我的意思。”西門永頓了一下,咕噥:“你要不是女人,那我才煩惱咧。”

    她沒注意他的意味深長,只道:“就算你不覺得丟臉,但還是很麻煩吧,方才不正是一例,就算你不去主動招惹人,人家也會來欺你。”

    “我不會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為你不曾被欺負過,不知道力氣懸殊的可怕跟絕望……”她低喃。

    “人人都說我力大無窮,但那是指現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時的我。你若肯,我可以教你幾招。”

    她正要接話,忽然發現他的高頭大馬真的很引人側目——連男子都不避嫌地在看他。出於本能的,她立刻放下車幔,撫住跳得有些狂亂的心口。

    她果然還是會緊張啊!

    只是,摸不清楚自己緊張,是因為太久沒跟人接觸了,還是怕男人身上的那股臭味。如果要她選擇,她甯願繼續過著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用她的一生一世。

    偏偏——腦中浮現一張賴皮的臉孔,她內心有些氣惱。

    這人不止脾氣極壞,又愛要賴皮臉,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她真是……被糾纏到好想磨刀殺人。

    “喂喂,你怎麼啦?”

    “沒什麼——”正要答話,忽然聽見有個陌生陰沉的男聲在插嘴:“等等!”

    她原以為是馬車旁的路人在說話,不幹他們的事,後來又覺聲量過大,仿佛那說話的人跟著馬車在走。

    “義爺,怎麼啦?咱們不是要為二少訂棺木嗎?都已經打點好了,奴才連風水師都找妥,就等出城尋福地……”

    “閉嘴!”那陰沉的聲音沈默了一會兒,又道:“這位……高頭大馬的姑娘,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沒有。”西門永的聲音壓得極低,不像平常一有男子搭訕,立刻飽以老拳。

    “連聲音都好像聽過啊……”這一次那陰險的聲音帶著十足的挑釁。“高頭大馬姑娘,真的不是我要懷疑,你這發色的光澤與柔順真像是在下一名不成材的兄弟呢。”

    兄弟?隔著車幔,她一怔。莫非那人就是西門永曾提過的義兄弟?

    “不知你這混球在說什麼鬼話,滾開!”

    “才兩個多月不見,敢情你不僅失憶又變成姑娘家啦?”那聲音開始咬牙切齒,低聲罵道:“你存心丟西門家的臉是不是?沒事去男扮女裝,要是讓人傳出去,有多難聽!你知不知道?”

    “你不說,誰會知道?”

    “哈,大庭廣眾之下,誰會認不出來?你以為你貌美如女嗎?還是覺得你的頭發美得像女人,就開始學起女人的裝扮來?堂堂一名男子穿著娘兒們的衣服,我真懷疑你存心要敗壞西門家的名聲!”

    左一句西門家、右一句西門家,西門永不耐煩地要加快馬車速度,西門義立刻拉住馬匹,斥道:“笑大哥還在找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兩個月,在世上一點聲息也沒有,他還以為你又跑去哪兒奪藥,死在無人之處呢!你先回家一趟……不,不能先回家,你這種裝扮回去,他會跪在西門家的祖宗牌位前自我了斷的。”

    “我又不是西門家的親生兒,他自我了斷做什麼?”西門永沒好氣道:“我先回茶肆,晚點再回去見大哥。”

    西門義正詫異他這麼好說話,匆見有人往此處走來,他臉色一整,難看透頂,壓低聲音道:“咱們西門家的死對頭來了,你不准出聲!若讓他發現你男扮女裝,西門家幾十口全都找棵樹上吊算了。”

    語方落,她在車內又聽見一名陌生男人的聲音響起,而且靠著馬車極近。

    “西門兄,好巧啊。”

    這聲音十分的和氣,仍讓她感到威脅。她緊緊壓住布幔,不讓它有被打開的危機。

    “是很巧啊,小小南京城,連出來逛個街都會遇見你們兄弟倆。”西門義假笑道。

    “是啊,對了……這位高頭大馬的姑娘好生眼熟啊,眼熟到在下都快要喊出她的閨名來了呢。”

    “眼熟?你當然眼熟啊!她是我的遠方表妹,長得神似是理所當然!”西門義面不改色地解釋。

    “原來是西門兄的遠方表妹啊……”

    “你這什麼眼神?懷疑我?”

    “不不不。”這一回,是小少年輕快的聲音:“西門哥哥,你仔細看,我四哥的眼神是說,通常表哥跟表妹之間,會發生很多動人的故事。倘若你跟這位有點姿色,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覺得無法親近的表妹成親,拜託,一定要請我。我想喝杯喜酒,沾沾喜氣……咦咦,西門哥哥,你臉色好像不佳,是不是我點得太明白,你害臊了?人家害臊是臉紅,你害臊臉卻黑了一半,這真是奇景呢。”

    “元巧,別鬧了。”

    “我可沒鬧。西門哥哥,車裡頭還有個姊姊,也是你的表妹嘍?一夫二妻,這是不是太貪心了點啊?”

    那少年的聲音像興致勃勃,隨時會掀開布幔瞧清她的長相似的。甯願渾身微顫,死抓著幔角不放手。

    “裡頭是女人?”西門義錯愕,直覺看向西門永:“你帶了個女人回來?”

    西門永翻翻白眼,連頭也沒抬的。他一輩子沒法跟西門義一樣為西門家投進商場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極為痛恨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他喜歡用拳頭見真章,又快又不必用腦,所以,當他聽見車內傳來細細的抽氣聲時,“轟”地一聲,原本壓抑的火氣終於狂奔出他所能忍耐的範圍之外。

    “你們要閒話家常閃邊去!”

    “哇,好沉的聲音,比我還像男人呢。”少年驚奇道。

    “小心,元巧!”

    甯願以為他耐不住性子要動手打那叫元巧的少年,正在考慮要不要出去阻止,忽然間,車箱劇烈搖晃,她連忙抓穩,馬車隨即像箭一樣彈射出去。

    人群驚呼四起,顯然他縱容馬車在大街上狂奔。

    這……這簡直跟惡霸沒有兩樣嘛,還是,西門永在這裡根本與小霸王無異?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突地煞住,震得她往車頭飛去。

    她原以為會一路飛出去,就此一命嗚呼,不料才一眨眼就擠上溫暖的……軀殼上?

    “喂,你沒事吧?”

    幹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隨即一絲男人清爽的體味充斥鼻間。她嚇了一跳,連忙只手撐地往後退開。

    “你……”她怕什麼?沒什麼好怕的。他是西門永,並非其他陌生的男子。她不怕他,一點也不怕,只是,方才太過突然,讓她直覺避開而已。

    她不停地說服自己,然後抬起頭,看見他瞪著自己在發呆。

    她訝異脫口:“你的臉好紅哪。”

    “是……是嗎?”西門永回過神,瞧她一眼,立刻心虛地撇開視線。

    “你火氣還真大,都氣到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氣?天知道前一刻他到底在氣什麼!他遇事一向罵罵就忘,不似西門義,一個小仇能記上好幾年。他臉熱,是因為……因為先前他好像抱到一個很軟很軟的身子。

    原來,女人的身子這麼地柔軟啊,好像他一使力,她就會被折斷似的。她怎麼這麼嬌小?

    他吞了吞口水,覺得渾身好像有些發燙,連帶著吞咽也很困難。

    她見他悶不吭聲,只好抱著小包袱跳下馬車,說道:“好啦,你也別氣了。是你自個兒答應要扮女裝的,其實,只要你不說話,還真的挺像女人的呢。”

    “混蛋!誰喜歡像娘兒們啊!”他暴跳如雷。

    她微微淺笑,道:“是啊,生為男兒身才好呢。”抬眼一看,終於發現馬車停在一座園林前。她用力眨了眨眼,確定真是一座園林,再往大門上的區額一瞧,念道:“‘永福居’?你不是說要先回茶肆嗎?怎麼回家了?”他家裡的義子們都是男的吧?

    西門永聞言,知她十五歲之前賣身為奴,十五歲之後與世隔絕,自然不明白社會的流動變遷。

    他柔聲解釋——直到今日此時此刻,才知道原來自己竟也有溫柔的一面。

    “這裡半年前叫‘西門茶肆’下山前我不是跟你提過,我跟大哥約法三章,他願以三年的時間輔助我經營這間茶肆,三年後若有足夠的金錢跟他買下這茶肆,以後這裡就屬於我的了。所以,我要求換個茶肆名並不為過吧?”

    “哦,原來如此。”

    “你瞧,對面那兒是不是也有一座園林?那是西門義死對頭開的。這幾年很風行這玩意兒,很多商人買下大宅裝修當茶肆。老實說,我也搞不懂喝杯茶講這麼多情趣幹嘛,不過既能賺錢,又何樂而不為呢?”

    她看他一眼,訝異像他這麼粗線條的性子,竟然會汲汲於金錢。

    他仿佛明白她的想法,咕噥道:“以前我兩袖清風,沒錢喝西北風也無所謂,現在可不一樣……我得存老婆本了。”

    原來是要存老婆本啊,她點頭同意。

    他以為她沒聽見,又說:“我先帶你進去歇息。晚點,我讓阿碧來陪你,你放心,阿碧是西門家的丫鬟……”

    “你要去哪兒?不是說好,你也待在茶肆裡的嗎?”

    他知她心裡害怕,連忙道:“我沒要拋下你。等阿碧過來後,我才會回西門家一趟,見見我那個小弟。我叫阿碧來陪你,是陪你睡幾天,也方便守著你沐浴。等你熟悉了環境,她就回去。”他頓了下,像開玩笑似的加上一句:“難不成你要我跟你同睡一床嗎?”

    “不要胡扯!”光想像,圓臉就一陣發白。

    “隨口說說而已,你氣什麼。都是哥兒們嘛,你以為我真把你當女孩家看待嗎?”西門永故意不以為然地說道,瞧見她臉色緩和下來,才接著道:“對了,你不是叫我阿永嗎?”

    “嗯,我都是這樣叫你的啊。”

    “我都叫你‘喂’,要不‘女人’……我是說,咳咳,既然是哥兒們,我該怎麼喚你呢?小願?願兒?願願?小甯願?咳咳。”

    真的不是她錯眼哩,她用力眨了好幾回眼,注意到他每叫一次,他的臉就更為火紅。他的膚色是曬不黑的那一種,所以每回他一火起來,滿臉白裡透紅,煞是好看——當然,前提下是他不要把面容扭曲到猙獰的地步的話。

    只是,他在火什麼?叫她的名字也會生氣?

    她一頭霧水,仍答:“那就叫我小甯吧。”

    “小甯?”他嗆到,隨即吼道:“我又不是在喊哪兒跑來的小弟!”他已經夠粗枝大葉了,沒想到她比他還少根筋!

    “你不是說,你家裡的兄弟對你都很生疏,你也沒啥感情,反而是我,像親人、像哥兒們嗎?何況,以前我聽長工之間都這樣叫著啊。”她很無辜地說。

    “……”有口難言。他雙肩一頹,認了。

    等她走進永福居之後,西門永一臉又怨又恨地,默默用力撞著門柱,惱怒地罵道:

    “混帳傢伙!你連點小事都搞不定,還娶什麼老婆?一輩子就這樣偷偷摸摸地喜歡她?你有沒有種啊?哥兒們?我會想抱一個哥兒們嗎?混蛋!”難道,從小到大他的觀念都錯了?

    他根本不是對女人感到麻煩而排斥,而是,從頭到尾他根本就是一個很純情的傢伙?

    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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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7:30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五章                   

    “小姐!”她害怕地叫道,恐慌地看著飄浮在門外的美麗臉孔。“拜託,救我!小姐!我好痛、好痛喔!”

    當門毫不留情被關上時,她像個孩子般痛哭失聲,她才十五歲,還不想死啊。

    四周黑漆漆的,耳畔一直有啃咬的聲音,她好怕啊,身邊的大怪魔一直在吃她,從腳底開始吃起,一口一口撕下她的肉,直到吞下她的頭——

    內心極度的恐懼與皮肉的疼痛讓只是孩子的她一直哭、一直哭。

    “我帶你出去,好嗎?”

    突然有人在屋內說話了。她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瞧見隱約有個人站在面前。怎麼會有人呢?她的夢應該在她淒厲的哭喊聲中結束,她的頭、她的身子全部被吃了……對了,她想起來了,她在作夢。

    她的夢裡怎會出現這個陌生人?

    “我帶你出去。”那人又重復一次,隨即她感覺到自己被他抱起,鼻間有股好熟悉的氣味,像是男人的,卻不令她反感。

    “你要救我嗎?”她孩子氣地問。

    那人應了一聲,抱著她走向門口。她聽見怪魔追來的聲音,內心才泛起懼意,就見抱她的那人微側身軀,一拳擊出,怪魔撞牆的聲音立刻響徹在黑暗的屋內。

    她瞪圓了眼,驚愕他的力大無窮。她試著努力看清這人的臉龐,但實在太黑了啊。

    那人停下,將巨大的門緩緩推了一個縫。

    “好亮!”刺得她閉上眼。

    “跟我出來,好嗎?”

    她微微張開眼,覷見門外伸進一隻手。不知何時,抱著她的英雄已走到門外,就等著她出去。

    “我幫你把門打開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出來嗎?”

    “我……我好怕……”

    “怕什麼?”

    “我……”她慢慢垂下視線,瞧不見自己的下半身,然後輕聲說道:“已經跟別人不一樣了……”

    “啪”地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樹枝打到窗柱的聲音,讓她猛地張開眼。

    輕微的呼吸聲在枕邊響起,她直覺側身望去,瞧見阿碧。

    是西門永叫來陪她的阿碧。

    她,只是作夢而已……她緩緩吐氣。

    “這夢,我常作,不打緊的……”不是天天作這個夢,但,她對這個夢不陌生,也很清楚這是證明自己沒有擺脫過去的最佳暗示。

    “只是,這一次夢多了奇怪的延續……”竟然傻到夢見有人來救她。八成是下了山,一切變動讓她不安,才在潛意識裡期盼有人來救她吧?

    她唇畔泛起苦笑,沒有料到自己還是這麼地傻氣啊。

    “甯小姐,還沒睡嗎?”睡眼惺忪的阿碧小聲地問。

    “對不起,吵醒你了。我要睡了。”

    阿碧微微一笑,合眼沉沉睡去。

    圓圓的眼珠轉了一圈,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再也睡不著了。

    她發呆地注視窗外晃動到有些倡狂的樹影,在山上每夜都能見到這種景象,那時她並無所感,只覺得一天又結束了,而現在她覺得有一點點的……寂寞。

    黑漆抹烏的樹影在窗紙上跳動,她不知看了多久,匆地有個人形的樹影在走路,慢慢地走到窗中央,然後停下。

    她目瞪口呆,隔了好一會兒,才撫上受驚的胸口。

    這張床就在窗的旁邊,她睡內側,若有人開窗,一伸手就會碰到她。

    外頭是誰?

    西門永不是說,這內院屬於永福居私人的范圍,外人不能踏進一步,而他就睡在前頭,一旦有人走進,他第一個就會知曉嗎?

    啊,對了,晚飯時,他說他回去西門家一趟,接下來就沒再見到他了,難怪她老覺得好像少掉了什麼。

    她的心在狂跳,見那黑色的人影停在窗的中央動也不動,好像、好像隔著窗瞪視著她。

    她拉緊胸前的衣襟,正想喚醒阿碧時,突然見到一陣風吹起這人影的頭發。

    那長發飄逸飛揚,發尾在夜色中勾勒出美麗的弧度,讓她受驚的腦袋突然蹦出一個事後連自己都覺得很突兀的想法。

    這男人的長發,真美。

    接著,隔著窗紙,一團黑色的人形,開始在她心中有了清楚的模樣。

    清秀俊逸的臉孔,劍眉大眼,唇有些厚,鼻子高,膚色白,而且一身鑲著金邊的黑衣,從外表上看來,就像是不知世事,哪兒有麻煩就往哪兒闖去的貴族少爺。

    她遲疑了下,小聲地叫:“阿永?”

    窗外,沒有聲響。一會兒,她才聽得有人輕聲說道:“你還沒睡啊……”

    果然是他!

    她籲了口氣,將方才所受的驚嚇全吐了出來後,連忙開窗。

    他就站在外頭,美發飛揚,一如她所想像的。

    “你嚇死我了。”她低叫。

    “我不說過,我就睡在前頭的屋子裡,誰要進來都得經過我,你以為我會沒用到隨便就讓人給打暈嗎?”

    他的口氣不甚好,顯然她的不信賴,讓他有點不爽快。

    她早已見怪不怪,如果有哪天,他能保持一整天的好心情,她還以為是誰冒充的呢。

    “三更半夜的,你站在窗前做啥?”

    “我……我散步,不行嗎?”他理直氣壯得……很心虛。

    散步?擋在窗前,一動也不動,像是隨時會破窗而入,這叫散步?

    “我甫回南京城,激動得睡不著覺,總行了吧?”

    “噓噓,阿碧還在睡呢。你也別找藉口了,我知道你來這兒是做什麼的。”

    西門永聞言,嚇了大跳,吞吞吐吐:“你知道我來這兒做啥?”白頰生暈,有著被看穿心事的狼狽。

    當然是來看阿碧的啊!

    她還不笨,之前看阿碧與西門永喁喁私語,實在不像是她當丫鬟時該有的樣子。

    至少,當她還是丫鬟時,見了主子起碼距離三步遠,視線得垂下說話。阿碧與西門永之間並非如此,而是更……親密點、放肆點,給她一種錯覺,這兩人的地位是平等的,是猶如親密關系的男女。

    茶肆裡的小茶博士也悄悄告訴她:阿碧遲早是西門家的女主人。

    就算她對男女間的情事一知半解,她也能體會西門永愛慕的心理啊。

    “我真怕你要害起臊來,不知道會不會把整間屋子都給拆了呢。”她笑。不知道是不是身子一直縮在窗前的關系,心口有點酸痛。

    “什麼?”他茫然。

    “這麼晚了,你還是早點去睡吧。改明兒個一早,我讓阿碧跟你說。”

    讓阿碧跟他說?她有話直接告訴他不就成了,要阿碧那丫頭轉述什麼?正要這麼說時,匆見她圓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真***混蛋,西門義那小子老說他粗枝大葉,沒啥心眼;大哥跟小弟也老認為他心思不夠細膩,到最後,連他都承認自己的確粗線條。唯有對她,他的粗線條全被狗吃了!

    他喃喃詛咒一句,見她流露出不甚贊同的表情,他只好歎道:“那你早點睡吧。”

    甯願見他轉身就走,不是回他自己的房間,而是走向白天阿碧帶她去繞上一圈的後花園。

    她想了一會,在抓起外衣的同時,雖然也遲疑一會兒,但內心浮現“因為是西門永,所以不怕”的念頭,於是她迅速穿上衣服,想要越過阿碧的身子下床,又怕驚動阿碧,便橫跨窗檻,跳下地。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花園裡,看見他坐在石椅上喝茶。不知道是不是整座園林改做茶肆的關系,連老闆住的內院花園,都有可供喝茶的場所。

    花園裡有一個類似涼亭的地方,不過與她自幼所見的涼亭不同,涼台懸掛著成串的圓珠子,風一吹微微的晃動,聲響不大,卻很悅耳,十分適合獨處之人。

    亭內地上的石磚一路鋪出亭外,以一般的花磚結合,另成一個大圓弧,上頭有茶桌、茶椅跟該備有的茶具。

    晴朗時,就在太陽底下優閒喝茶,下雨時就移進亭內,喝茶的興致不受打擾。不自覺地,腦中浮現幼時所待過的舊地,相較之下——

    “原來,他們只是普通的大戶人家啊……”她失神喃道。

    西門永聞言抬頭,訝道:“你不睡覺出來閒逛什麼?想遇鬼嗎?”

    她對他不經思考的沖動話已經習以為常,甚至可以說是麻痺了。她的視線飄飄浮動了一下,才笑著說道:

    “嗯……我不睡覺出來閒逛,是想遇你啊。”

    很少看她笑得這麼開心,他有些傻眼,道:“遇我……嗎?”

    “是啊,遇鬼嘛。”她摸了摸平滑偏冷的石桌。“我啊,連這是什麼石也喊不出來呢。”她的斷層有多嚴重啊。以前在小姐身邊,多少耳濡目染,現在重回塵世,什麼都像是土包子,在在提醒她,她曾是個丫鬟,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是了。

    “我也是。”

    “啊?”她回神。

    “你要喝茶嗎?坐啊,怎麼不坐呢?”

    “我不喝不喝。”她連忙擺手,阻止他為自己斟茶。“再喝,我一定會睡不著。”

    西門永見她東摸西摸地坐下,好像挺稀奇似的。他面帶淺笑,道:“這是哪兒運來的石頭,我也不知道。只要能讓人坐著,不會垮掉,那就夠了。西門義那傢伙老笑我沒知識,我管他去死。”喝了一口茶,笑臉立成苦瓜。

    “不喜歡喝就不要喝啊。”

    “嗯嗯,你說得是。”西門永以掌蓋住瓷杯,瞪著她圓臉半晌,然後又歎了口氣,移開掌心。“既然我接下手當了老闆,豈能連茶的種類都喝不出來?”

    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問道:“我記得你有提過,你是想存老婆本嘛。”

    “是……是啊!”

    “你不會瞧不起當丫鬟的姑娘嗎?”

    西門永胸口一跳,連忙看向她。月光下,她的圓臉有些泛著銀光,兩顆眼珠子亮晶晶的,他從未見過眸色如此亮黑的女人……或者,是他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

    “我當然不會。”他沙啞道:“喜歡了就是喜歡啊。”

    她偏著頭,一撮秀發滑到胸前。他不得不說,她二十來歲了,發育似乎不是挺好,胸有點平,可是……混蛋!他就是敗下來了啊!

    “……希望茶肆的帳不會很難做。我可先說好,我只學過一點點,那還是以前有空,跟著帳房爺爺學著,都好幾年了……你確定真要我來做?”

    他回過神,一字不露地重復在山上所編的謊言。

    “這事,非你莫屬。我可不信任其他人。我大哥雖建議延用西門義雇的帳房先生,我卻不願續用。我與西門義素來不合,誰知他會不會動手腳,將茶肆的帳報空,三年後茶肆再回他手上。”

    “我幫你。”她很義氣地說道,就差沒拍胸脯打包票了。

    他微微一笑,想起在山上的那段日子。

    她不肯跟他下山,他就賴在山上不走。

    她睡那個撈什子的山洞裡,他就睡在天地之間。她要走出洞必先跨過他的身體,總之,她的生活一直在他的視線裡。

    一開始,他很沒轍,後來,一天一天過去,他開始聞到很熟悉的異味。

    她沒洗澡。

    他可以忍受她做的飯菜,卻無法忍受她身上的異味。他強迫她去洗,她死都不肯,直到有一天,他想起她並非與骯髒為伍之人。

    他剛來時,她將自己弄得極為幹淨,秀發梳理得很好,渾身上下找不著一絲怪味或汙點。

    他還記得,他沿著溪河往上走,正懷疑自己會不會走進只有老頭子才會隱居的山林時,忽然聽到林外有水聲,他立刻走出,就瞧見她躺在綠地上,狀似假寐。

    她的長發如雲,披散在綠茵之上,圓圓的臉從未這麼曝光過。不知道是不是與塵世的斷層發生在她十五歲左右,所以,她的臉蛋有一點孩子氣,膚色健康細嫩又嬌滑,沒有他記憶中的骯髒跟刻意邋遢的醜陋。

    那一刻,熱氣直竄他的臉龐,讓他難以站穩。直到今天,那種在心頭的奇異灼熱感始終不曾淡化過。

    他不笨,自然明白她的刻意是不喜男人注意她,可是他沒有想到,只要有人在附近,她不敢脫衣沐浴。

    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他跟她耗了兩個月多餘,明知她不敢洗澡,偏時刻盯著她,讓她多少記住自己存在的同時,狠狠抓住她的弱點不放。

    最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她臭氣薰天地瞪著他,瞪到天都快泛白,才終於答允下山來。

    他先下山雇馬車,她則能獨處去洗她的澡,洗多久都隨她。

    “你在想什麼啊?”

    西門永回神,瞧見她偏著頭好奇地望著自己,略帶孩子氣的。突然之間,內心湧出一股想要抱住她的沖動——天知道這種沖動從找到她那一刻開始,就不停地膨脹延續著。

    可是,他不能。

    “我在想……”他喉口動了動,壓抑地說:“我想起當時你氣不過,說是若要下山,行,我得男扮女裝回到南京城。”

    “我沒料到你這麼敢。”她咕噥。

    他笑開臉。“天底下還有什麼我不敢的事呢?連獻給皇帝老爺兒的藥我都敢搶,這世上,除了我能約束自個兒外,只要我想做的,沒有做不到的事。”他很自負地說。

    “噓噓。別喊得這麼大聲,若是讓人偷聽了,你非被砍頭不肯。”

    “砍頭就砍頭吧,我若怕東怕西,也不會叫西門永了……”頓了下,看著她黑亮到令人迷醉的眸瞳,豪氣一消,沮喪道:“算了,我還有其他事得做,不能死。”

    “當然不能死。”她笑道:“你還沒娶老婆呢。”死了,阿碧豈不守寡嗎?

    他注視著圓臉上的笑。“下山之後,你常笑。”

    她愣了下,撫上自己的臉,訝道:“我沒注意。”

    “我注意了。”

    他的話像是意味深遠,她的思緒剎那有點迷惑。像他這麼粗枝大葉的人,怎會注意到這種小細節呢?模糊的想法一閃而逝,她存心不去抓住。

    “阿碧她真像是千金小姐。”她說。

    “哦?她好吃懶做?這可不行。我得跟大哥談談。”他笑道,斂起方才充滿含意的心意。

    “誰說千金小姐就好吃懶做的?”

    “不是嗎?我瞧她們成天就坐在那兒,使喚這丫頭做這、使喚那丫頭做那事,出門沒有轎子不坐,說句話聲音小到我還以為附近有蚊子。”

    “那時你還舉起掌准備打蚊子?”

    西門永驚訝無比:“你怎麼知道?”

    “噗”地一聲,她捧腹笑出聲。

    一雙劍眉拱起,他抱怨:“沒這麼好笑吧?好歹我也沒打上那小姐的嘴巴。”

    他真不像是少爺級的人物啊,這個想法再次鑽進心底。正好,他不像少爺,也不會在意阿碧是不是奴婢或者賣身進來的。

    “真好啊。”她喃道,想起他找阿碧來陪她時,曾附在阿碧耳邊說了什麼,那股親熱勁,讓她內心有一點點的羨慕。

    同時也在那一刻明白,他不找旁人只找阿碧過來的原因了。

    “好什麼?”

    “在西門府裡當丫鬟的,都很好。”而她走錯運,賣身入錯了府。

    “你已經不是丫鬟了。”

    她偏著頭想了一下,笑道:“你說得也對。我已經不當丫鬟很久了。”她傾身上前,面露認真地:“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嗎?”

    秘密?他慢慢地、充滿珍惜地也傾向前,與她相隔只有兩個拳頭遠的距離。

    很難得的,她連視線都沒有回避。

    他的心跳有些亂拍,俊面故作無所謂地說:“只要你不逼我發毒誓,我絕對洗耳恭聽。”

    彼此的距離已經近到,他明顯可以瞧見當她朱唇微勾時,唇角微卷得很……秀氣。

    一時之間,唾液不停地蔓延在口舌之中,讓他懷疑自己未來數天都不必喝水了。

    “我啊,其實是第一次坐馬車,也是第一次坐在這種……嗯,很珍貴的石椅上呢!”她笑得有些開心,連圓圓的眼兒都彎成一條線。

    “第一次?”他無意識地重復。

    “是啊,你聽過當丫鬟的可以坐下嗎?以前,我老是站在我家小姐身邊,她坐著,我就得站著。她坐轎子去上香,我就在後頭跟著跑,不過那時我才十一、二歲,多半是歲數大些的丫頭陪著她出門。所以,剛才我坐下時,內心有些復雜。”

    狂亂的心跳慢慢回穩了,他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笑,輕言問:“復雜?我不懂。”

    “如果沒有發生那事,我一輩子都是個丫鬟,做到老、做到死,然後永遠不會知道你,不會坐在這種地方,也不會這麼優閒地看著月亮。人的命,真是很奇怪,看起來像是逼你到非死不可的絕路上,被迫活下來後,又將另一個世界送給你。”

    西門永默然,隔了一會兒打起笑,說:“既然你不逼我發毒誓,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也會有秘密?”見他眼若銅鈴地瞪著自己,她連忙道:“我只是以為,你都告訴過我了。”他這麼的直爽,心裡還能藏什麼秘密?如果要她說,她可以打包票發誓在山上的那兩個月,他連他祖宗十八代生子的過程都說光了,還有什麼秘密可說?

    他哼了一聲,道:“當日,我有心定下來接手生意,固然是為了存老婆本,但西門家有多少產業,為何大哥只交給我茶肆打理呢?”

    “是啊,為什麼?”她也有點好奇,光看他喝茶如牛飲,就知此人什麼情趣也沒有,如何接手?

    “我性子暴躁又不定。他原要交給我酒樓,後來還是放棄。”他輕輕一笑:“因為,我不能喝酒,一喝就起酒疹。”

    她瞪圓了眼,在黑夜裡亮晶晶的。

    沖動會誤事,他不停地告訴自己,不停地吞咽口水,然後視線定在她小巧柔軟的唇瓣上,過了會兒,他俊臉又紅,努力改瞪她的鼻子。

    他粗聲說道:“很丟臉,是不?人家都喊我粗人,我的確也是個粗人,成天只喜歡在低層社會打混;我力大無窮,脾氣暴躁,不知道跟多少人動手過,偏我生得一張秀氣透頂的臉孔,連毛病都這麼秀氣。”

    “那……你喝過幾次?”

    “獨自一人絕對不喝,會拼酒大多有人挑釁。”他咧嘴笑:“喝完了就跑。至今還沒人發現過。”

    這人根本是瘋狂了,她忖思著。在他的世界裡好像不需要“三思後行”四個宇,只憑著橫沖直撞一路活到現在……雖然這種生活不太妥當,但她卻隱隱有了羨慕之心。

    “真的很晚了。你再不睡,明兒個如何早起幫忙茶肆生意?”西門永柔聲說道。

    “也對,是很晚了。若是阿碧發現我在這裡,那對你也不好。”

    西門永聞言,不知她在說什麼,正想問個清楚,她起身欲走,又道:“你放心,我會幫你的。”她指的是他與阿碧之間。

    他以為是茶肆的事,點頭,扮了個可憐兮兮的表情。“那就拜託你了。”

    “我盡力。”她扮作很認真的模樣,隨即輕笑出聲,慢慢地走回房。

    他癡癡凝視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的,最後沖口而出:“願兒!”

    “嗯?”她轉身,頭微偏。

    “沒……沒什麼,我只是想跟你說聲晚安,明兒個還要早起,別睡遲了……”白皙的臉龐透著一抹紅,他再度喊一次:“願兒。”

    她點點頭,笑著說了句晚安,轉身消失在回廊的同時,才敢流露出很不知所措的表情。願兒?聽他喊,真是好生別扭跟……尷尬啊。是尷尬吧?她只有在尷尬時才會臉熱。

    心跳有點快,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涼的緣故,她加快腳步定回睡房。

    西門永獨自對著月色飲啜,茶水有些涼了,他也嘗不出什麼美味來。

    “我啊,還有個秘密……”玩弄著茶壺,他輕聲說道:“現在的你,不會想知道。連小弟都在笑我,他說,我脾氣又沖又急,很少為人思量些什麼,凡事只懂得蠻幹,現在,我卻開始緩了下來,開始有了長遠的計畫,竟是為了一個笨女人!”

    天知道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連他都不清楚他腦中到底有哪根筋出了錯,每次遇見她,他的心竟會格外的敏感柔軟,能聽出她每句話裡的意味,聽見她的悲傷,看見她的自憐。

    “以前,我沒什麼牽掛,就算死了也好過欠西門家的恩情。收養我,也不過是為了小弟罷了,我這種人的存在,也只是為了另一個人的存在。”西門家中,縱然他與小弟的感情最為深厚,但自己只是附屬品的感覺,一直陰魂不散。

    一直到與她相遇……他向來不信神怪之說,但有一陣子他真的懷疑她是不是在那惡心的飯菜裡下了咒,他吃了才會心念直懸著那個混蛋女人。

    “我的秘密啊……”他一口飲盡了最後一滴苦茶。“現在的你,不會想知道,但將來的你,會想知道嗎?”

    小心地爬上床,仍是驚動了阿碧。

    “甯小姐,你還沒睡嗎?”

    “要睡了要睡了,不好意思吵醒你。”

    “沒的事。”阿碧的眸掀了掀,懶洋洋地合上。“甯小姐,你出去散步了啊……”

    一想到西門永可能被誤會,甯願連忙轉移話題道:“你別叫我小姐了,我跟你一樣,以前也當過丫鬟的。”

    “可是,現在你是二少的貴客。”

    “只是一陣子而已,等他生意一有成果,我就要回去了……”

    “那也要很久呢……小姐,你快睡吧,要睡晚了,明兒個可能會錯過很精采的事兒呢。”

    “精采?”

    “是啊,很精采,我每回來看一次,都不得不驚歎呢。”

    有什麼事會到驚歎的地步?甯願本要問到底是什麼事,卻見阿碧背過身沉沉再睡,她不好再打擾,只得合目試著讓亢奮的情緒平靜下來。

    過了會兒,阿碧面不改色地張開睡眸——事實上,她面不改色的歷史長達二十年,正因為她能遇驚而不變色,西門笑才會將她安排在隨時都可能離世的恩少爺身邊服侍,而二少也因此而把她再借過來陪伴甯願。

    她的視線微微下移,落在床下那兩雙沾泥的繡花鞋。

    幸好,甯小姐沒問她,為何連她的鞋都沾滿了泥上,不然她實在無法解釋她的身負重任——在接受二少請托的同時,連帶一塊接下西門笑、西門恩的回報任務。

    當個奴婢,真的很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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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7:47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六章                   

    原來,所謂天一亮就有精采的事可看,是指這個啊……

    “看什麼看!沒見過男人是不是?你、你、你!還有你!”食指點著每個人,最後點到她的鼻前,頓了下,暴怒的聲音稍稍減低,仍凶惡瞪著她。“你在跟我比眼大嗎?比得過我嗎?”

    “……比不過。”她承認。好大的眼睛啊,沒見過人能瞪到這麼離譜的境界,她……甘拜下風。

    “那就把你眼睛瞇小一點,不要讓我瞧見你快掉出來的眼珠子!”

    甯願見他周身仿佛燃起一團火焰來,勉為其難地調開視線,過了一會兒,又偷偷移向他那身的……花枝招展,接著對上他兇狠狠的目光。

    “你想說什麼,說啊!”

    “沒……沒什麼。”其實很想問他,不過經營一間茶肆,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這麼的……應該叫秀色可餐嗎?

    她這輩子見過的男人有限,更別談瞭解男人,但她能從自己移不開視線的目光裡得知,其實他在外貌上的條件真的很好,如果他不開口的話。

    以往,他的穿著隨意簡單,就像是一個成天跑來跑去湊熱鬧的武藝青年,只是長得好看點、腰細點、頭發美麗點而已。

    但,在阿碧的巧手下,他的長發不知塗了什麼,黑亮得讓人好想摸上一把……當然,想摸的那個人絕不是指她。

    “你老瞧著我……”西門永試探地問:“是覺得我這模樣很像是你喜歡的類型?”

    她聞言,瞪著他完全不害臊的神情。

    他搔搔頭,歎道:“我開玩笑你也生氣。”不動聲色地輕摟過她的肩,像哥兒們般的動作,不含任何的情欲。對著三、四個年輕的小少年,說道:“以後,這就是咱們的帳房姑娘,叫她一聲甯姐姐就好。”

    “甯姐姐!”少年們齊聲喊,好奇的眼光來回在他倆間遊移。

    西門永將她交給阿碧,說道:

    “你帶她去帳房吧,順便告訴她一些該注意的。”看了甯願一眼,指腹不經意地滑過她的眼窩,見她帶些微的受驚,他咧嘴笑道:“瞧你眼窩黑的,昨兒個晚上一定睡不好,是下?”

    “我……我一沾枕就睡啦。”不知為何自己競有些吞吞吐吐的,像個木偶般,任他將自己交給阿碧。

    眼窩下有些灼熱,是他碰觸過留下的。真怪,真怪——

    “怪什麼?”阿碧問。

    “好怪啊……”正想將自己內心混亂的想法說出,忽而發現阿碧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我是說……這間茶肆,就交給幾個少年打理,好怪啊。”她硬生生地改口。

    是不是她錯覺?竟然在阿碧的臉上瞧見一抹玩味。好像……好像在期待什麼?

    “這事一點也不怪。茶肆需要這些少年,尤其在二少不在的時候。”阿碧走進帳房,細心解釋:“前幾年,義少爺——就是西門家的老三,專門在外奔波。有一回他上了揚州一趟,回來之後買下這園林,改裝為茶肆,跟對街的死對頭拼起生意來……我知道你沒從二少那兒聽到什麼死對頭的事,欸,只怕到今天,他還不知道三少爺嘴裡的死對頭姓什麼呢。”

    “想像得到。”甯願喃喃。西門永有時的確是粗心到連自己兄弟的名字也會忘了。

    “總之,為了拼生意,義少爺想出個主意,引進揚州販子的特色——‘男子本色’”

    “男子本色?”

    “揚州小販多,為了搶生意,花招百出。俊秀老闆來賣粥賣飯,處處可見,義少爺本是這麼盤算著,也看中了二少的‘姿色’,可惜二少一年到頭,沒個兩天待在家裡,曾來過茶肆,不過不到一盞茶時間,就打跑了兩名客人。在這種情況下,茶肆生意遠遠不及對街聶家。”

    “喔……”她聽得傻傻的。

    “直到半年前,二少主動要求接下茶肆生意,便從外頭帶來好幾名少年,訓練他們成為茶博士,一來照顧茶肆生意;一來也可以讓他們有工作可做,而二少既是茶肆老闆,自然得一馬當先賣起自己俊俏的臉蛋來。”

    “原來如此……”一抬眼,又見阿碧直盯著自己。“怎……怎麼啦?”不是她多心,她老覺得阿碧好像一直很注意著她。

    是西門永的吩咐嗎?讓阿碧時時刻刻……監視著她?說監視是嚴重了點,但,不管何時,總覺阿碧在“看”著她。

    “甯小姐對二少賣色有什麼感覺呢?”

    “啊?”她一臉茫然。

    原來沒什麼感覺啊,看來二少離成功之路還很遙遠呢。阿碧微笑,問:“甯小姐,你有沒有發現,為什麼茶肆裡只有少年,卻沒有成年男子呢?”

    她“呀”了一聲,搖搖頭:“你不說,我還沒注意呢。”

    阿碧很想笑又忍笑,道:“我們的二少,是一個倘若有一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也會說‘太陽以往都從西邊出來吧’的男人,至少,我們都曾這麼以為,直到現在。恩少爺說得沒有錯,任何一個人,都有他細心體貼的一面。”

    “我……我不懂。”阿碧跟她說這做什麼?是在跟她吐露女兒家的心思嗎?還是,在抱怨西門永的不好?

    阿碧沒有正面回覆她的疑惑,只道:“他的沖動,已經消失了一年多了,再也不會莽撞地去找死了,算一算,那一夜的慘叫,咱們也不算白挨。恩少爺要奴婢轉告你,你的出現,讓他可以在下輩子少還一些恩情。”

    甯願的唇掀了掀,想要說什麼,卻又閉上。

    “還有,恩少爺要我轉告你,若它日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到大宅去瞧瞧他。他一直很想嘗嘗二少嘴裡說的那種足以殺人於無形間的‘甯毒飯’。”阿碧好心地補充一句:“甯毒飯是二少自取的,直到聽見甯小姐的姓氏,我才明白這飯名的原由。”

    “甯毒飯……”她失聲,瞪圓了眼,很想生氣,但過了一會兒,連自己都覺得很好笑,忍不住輕笑出聲。

    白天很忙,晚上累到一沾枕就沉沉睡去。當然,偶爾還是會作夢的,夢裡她仍然被鎖在一個黑暗的房內,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十五歲的身軀一點一滴被怪魔吃掉,小姐依舊視若無睹。

    只是……

    後半段的夢,不時變化著——

    那只要拉她出門的手,到底是誰的呢?

    甚至,昨晚那扇門被打得更開了,外頭的陽光不讓她那麼刺眼,隱約可以看見那人模糊的五官,有點眼熟……

    “大白天的,你失魂啊?”

    她回過神,瞧見再眼熟不過的五官,驀地,心跳加快,眼睜睜地看著他用一指神功輕敲她的額頭。

    “回魂了沒?可別說,你被這些帳給淹死了,我可救不了你哦!”

    她暗暗地吐了口氣。

    “喏——”他擱下一盤涼糕,說道:“你呢,偶爾偷懶是不打緊,就是不要拋棄帳本,咱們這整間茶肆是賺是賠都要靠你了。”

    心跳恢復正常了,她笑道:“我瞧前頭生意興隆,不至於倒賠吧。”

    “那可不一定。西門義派了密探到對街死對頭……”

    “姓聶。”見他一臉疑惑,她答:“死對頭姓聶,你到現在還沒有記住他們的姓氏,那可算是污辱了他們呢。”

    “哦……”唇邊含笑,仿佛很高興她記下許多事。他道:“你幫我記著就行。”

    幫他記得?她可不是阿碧啊,怎麼事事幫他記得?又不能記一輩子,將來她若離開——

    一閃而逝的想法,讓她平靜的心情微微受到了波動。他說了什麼,她也沒有細聽,只知他說什麼死對頭學他們之類。

    她的唇掀了掀,出於本能的,她輕聲說:“阿碧沒在這兒。”

    “阿碧?”他迷惑之情十足。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笑,可是似乎不是很情願。

    “你不是來找阿碧的嗎?”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好像想要探出什麼,漂亮的瞳仁像欲言又止的,然後他笑了,淡淡地笑道:“你真聰明,我是來找阿碧的。”伸出有力的手指再輕敲她的額頭,態度隨意又自然:“你啊,別再失神,若是算錯了帳,可要從你的薪俸裡扣的。”

    “我也有薪俸?”

    “那是當然。連親兄弟都明算帳,何況是你我呢?你以為我找你下山幫我,就什麼東西也不必付出嗎?薪俸照領,吃住比照那些小茶博士,當然,因為你是難找的帳房姑娘,所以待遇比起他們好上那麼一點點點,只有一點點。”

    兩人淨聊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他像在掩飾什麼,而她總是無法凝神專心,或許是他看出了她心不在此,更或許是他忙著找阿碧,說了沒兩句,便離開了。

    “找阿碧嗎?也對,他跟阿碧本是天生一對。”她喃喃著,上前關上門。

    不管她身處何地,只要有人在附近,隨手關門已成了她的習慣。甚至,有人在的地方,她從不打盹,也不刻意打扮。

    我這模樣很像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心跳漏了一拍,她直覺地抬頭,以為他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了。

    房內,明明空無一人啊。

    “怪了……”她瞪圓了眼。

    我這模樣很像是你喜歡的類型嗎?我開玩笑的你也生氣?

    “不,我不是生氣,我只是好生驚訝……”她抱緊懷裡的帳本,小聲地說:“只是驚訝你會這樣問我。”

    他明知她的遭遇的,明知她連青澀的純戀都來不及有,就被人毀了她的一輩子,怎會如此問她?

    喜歡的類型?她想都沒有想過啊,甚至,在那青春剛萌芽之時,她懵懵懂懂地,連男人也不曾多看一眼。不是她高傲清冷,而是她連遐想的年紀都還不到,她只知男女有別,卻不明白其深意所在。

    直到那一天。

    她連忙搖頭,不再回憶。

    “我根本沒有過喜歡的對象……不,是根本沒有想過。”不管之前或之後,她都不曾想過。

    “為什麼會問我呢?即使是玩笑話,他也不會問我這種事。”他明知她沒什麼未來,這種問法,豈不是有心傷她?

    還是……從頭到尾,他不曾將那種事擱在心頭?

    腦袋有些亂,這些日子裡,好像不管他在不在,他說的每句話都會不時蹦出來嚇她一下。

    甚至,有時候會想,如果她是阿碧就好了;如果,她是賣身於西門府就好了;如果,她跟阿碧的角色對調……

    這是什麼樣的想法呢?

    她垂下視線,苦笑。她的未來沒有辦法跟普通人一樣,但她的心卻跟一般人差不了多少,她還一直以為自己在山上待了這麼多年,懂得忘卻過去,懂得學習雲淡風清。

    “倘若是我喜歡的對象……”想想不為過吧?

    她閉上眼。她不喜歡男子近身,甚至覺得男人的味道很惡心,在這種情況下,說要有喜歡的類型,實在是很難——

    一頭黑色的長發平空出現在眼內的幻想中,她愣了下,一時錯愕自己竟喜歡女子?接著,寬額俊臉,大眼厚唇,膚色偏白,然後朝她跑來,笑開臉用力彈她的鼻頭。

    騙人!

    她立刻張開眼。

    房內,還是空無一人。

    “還好、還好,他要是突然出現,我才會嚇死呢。又不是半夜,作什麼夢啊……”她的背靠著門扇,想起自下山後,夢裡莫名的延續。

    那只手,看起來是男人的。她真的不記得在那棟大宅裡有跟哪個長工交情好到七年後莫名又夢起他來。

    “門後面是強光,我直瞧不見他……至少給我點暗示,讓我知道這個在夢裡救我的人是誰呢?”她走回桌前,回頭看了那扇門,不由自主地又走回來,想像夢中的情境。

    “一開門,就瞧見那只手……”模擬情境,打開房門——“啊!”她尖叫出聲。

    “我不是有心要嚇你。”眼熟到天天都見到的男人拎著茶壺,向她晃了晃。“涼糕配茶好,既然你住在永福居,可不能與茶斷緣。”

    她呆若木雞。

    “怎麼啦?我真的嚇著你了,是不?”

    她的視線緩緩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見狀,笑得掌心朝上。“嗯?我可沒藏什麼東西啊。”

    她的喉嚨抽緊,瞪著那只手。

    “你……你……什麼時候在那兒?”她顫聲問。

    “才來沒一會兒。在門外叫了你幾聲都不理,我還在想你是不是打起盹來呢……願兒?”

    “如果我一直沒開門,你要怎麼辦?”

    “那自然是推門而入啊。”

    “可是,我鎖得很緊。”

    西門永雖不解她為何執著在門開不開的上頭,但她若有求,他必應,何況是小小的問題呢?他坦白道:

    “若是鎖了,就踹開門吧,除非確定你安好,不然我不放心。你臉色好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直覺要伸手拉住她,她連忙縮回,叫道:

    “不要!”

    西門永見她怪裡怪氣的,劍眉一擰,很不爽地說道:

    “你在發什麼瘋?若是病了,得找大夫的!”

    “等等,你別進來——”在心裡,她努力想要關上門,卻見他似真似幻地大步走來。

    “甯願,你在搞什麼?”在她圓眼的凸瞪下,他的厚實大掌貼到她的額面。“有點熱,還不算是受風寒吧?不過預防萬一,還是找大夫來瞧瞧吧……哇,你臉色怎麼紅得這麼快?”由白轉紅,厲害!這種境界連他都還達不到呢。

    她有些惱怒地,用力推他一把。

    “誰叫你進來的?”

    “不進來,難道讓你等死嗎?”

    “我死了就我死吧,本來我就是一個人的!要你多事!”

    西門永瞪著她,瞪到鼻子都快噴火了,最後他罵道:“不想理你這瘋婆子!給我滾回你的房間睡覺去,大夫來了我去叫你!要敢不給大夫診,我就……就不給你菜吃!只有白飯,沒有菜!混蛋!”

    他瞪著她,她也不示弱。大眼瞪小眼的,瞪得她眼睛好酸,最後,她終於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他沒好氣:“笑什麼?”

    “沒,我只是在笑,你很想揍我,卻礙於我是弱女子,只能拿吃白飯來威脅我。”愈想愈好笑,只好掩嘴猛笑。

    俊臉微紅,他撇開視線,用力哼了一聲,當作沒聽見她的話。

    這人,真的是個好人啊,而且,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喜歡上的好人。

    如果,她是完美無瑕的,一定會喜歡上他的……

    而現在,只是好朋友而已。

    好朋友而已。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義弟……”

    “咱們在這裡坐了也有一炷香的時間,連個人都沒來招呼!這樣也能擔起茶肆的生意來?”

    “永弟生意忙,咱們是自家人,自然可以等。再說,連半炷香的時間都還沒過,你太挑剔了。”

    堅持一炷香的男子,原本拿著扇子的,有一扇沒一扇地,頗具翩翩風采,然而當他聽見兄長的偏袒之心時,白扇停住,半張陰沉的臉龐緩緩從扇後露出來。

    “大哥,你認為我在找他麻煩?”

    “不,你不是找他麻煩,你只是太擔心他了。”

    “我擔心他?這句話,不如我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自從那傢伙說要接家裡茶肆後,你就高興得不得了,成天讓他跟著你,教這教哪兒,我都要以為他是你哪兒蹦出來的兒子呢。”

    西門笑聞言,失聲笑道:“你這句玩笑話,真是有趣。我跟永弟年歲上只差了幾歲,當我兒子,那根本不可能。”

    有趣?西門義的臉垮了下來。這世上,恐怕也只有眼前這人完全聽不懂他尖酸刻薄的諷語吧。

    “哎,永弟!”西門笑瞧著窗外。

    西門義回頭一看——茶肆是以園林建造的,小橋流水竹屋什麼都有,極居隱私,來者大多是有能力附庸風雅之輩,他與西門笑坐在小型瀑布前,瀑布由假山輕洩而下,山後藏有冷泉供瀑布之用,西門義的身後是裝飾用的小型竹林,功用在於方便獨處兼賞景,同時也能窺看外頭的動靜。

    “沒見到他啊。”西門義只瞧見一名年輕的姑娘探頭探腦的,不像是在此品茶的客人。

    “方才我瞧見他的頭發……”

    西門義瞇起眼,緩緩回過頭。

    “頭發啊……也是,大哥,我記得那傢伙的頭發真是又美麗又烏黑啊。”

    西門笑沒聽出他的酸裡酸氣,朗笑道:“他那頭黑發的確是很好認。”一個男人能生得這麼美的頭發,也真是奇跡了。這句話還正要接著說出口,忽然見到西門義原本陰沉的臉就像是布滿了雷電,隨時會打起雷來。

    西門笑心中微覺困惑,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就見西門義忿忿轉過頭,對著一名年輕清秀的姑娘大喊:

    “你!就你!你給我過來!”見她面露遲疑,他斥道:“你杵在那裡當人柱嗎?好好一間茶肆,沒半個人來招呼,我瞧遲早要倒!”

    “別這麼凶,人家小姑娘在這裡做事,你嚇著人家,趕跑她,人手不足怎麼辦?”

    西門義暗地翻翻白眼,不理會兄長的厚道,對著那有些怯步的年輕姑娘道:“你去隔壁瞧瞧,方才我聽見他們在喚茶博士,你去瞧瞧他們需要什麼……做生意,可不能拿生意興隆來當人手不足的理由,這時日一久,誰還會上門?”

    “可是我不是……”

    “可是什麼?一個下頭的人也有話敢反駁?”

    “義弟。”

    她遲疑半晌,與他們保持距離問道:“我瞧起來,還是很像丫鬟嗎?”

    西門笑聞言,投向她的目光充滿奇異。他正要開口,西門義就答:“你以為我會叫一個千金小姐去伺候人嗎?”

    “義弟!”

    “還不快去嗎?西門永到底是怎麼訓練的?若是哪天被死對頭搶光了生意,他也不用存老婆本了!”

    他瞪著她,見她慢吞吞地,走一步退兩步的,不甘情願往隔壁的小竹屋走去。

    “義弟,對個姑娘說話用字稍微注意點。”

    “哼,我說話一向如此的。”

    不,只有事關西門永才會如此,西門笑內心暗歎,至今仍沒法明白這兩人之間到底藏了什麼血海深仇,一見面毒話就飛來飛去,沒傷到彼此,倒死了不少身邊人。

    他隨口提醒:“還有,死對頭姓聶,你可以叫他聶四爺。”

    “呸!他還不配。”西門義想到就一肚子火:“他那賤招,連我都不齒!竟然叫自己親弟弟上茶肆坐陣,擺明就是要搶生意!”

    “……你不是也要永弟賣‘色’?”話未畢,一道毒焰立刻燒上他的臉,隨即滲進皮膚,迅速熱向心頭。

    “你挺西門永我沒話說,你要挺死對頭,那我可就不甘心了。”西門義咬牙道。

    “我沒挺……”

    “還是,大哥你壓根就不喜歡我?討厭我?巴不得跟我脫離兄弟關系?”

    “不。”西門笑連忙道:“你是我兄弟,我喜歡你都來不及了,怎會討厭你?”

    西門義聞言,深深地注視著他——深深深深……深到當西門永終於得空進來時,怔了一會兒,喊道:“你臉被火燒啦?”

    西門笑回過神,方才被西門義的灼灼目光給定住,沒細看他的臉龐,如今一看——“義弟,你怎麼啦?如此臉紅?”

    “我天生臉紅,不成嗎?”西門義困窘又惱怒,胡亂揮了揮手,迅速引開話題。“你這主人混哪兒去了?半天也不見人影,若咱們是普通客人,早拂袖而去!”

    “今兒個人多啊,我這不就親自來了?大哥,恩弟近日如何?”

    “還是老樣子。你若有空,就回去瞧瞧他吧。”西門笑頓了下,瞧著他那頭美麗的長發,他不得不說,西門永的外在條件極好——眼角瞄到西門義的臉黑成一片,他始終不明白為何一談到西門永的頭發,義弟就活像凶神惡煞?

    “今兒個我來,是想見見你帶回來的姑娘。阿碧告訴我,你讓她當永福居的帳房。”

    西門永面不改色地說:“改日再見吧。最近,她也很忙。”

    “我瞧根本就是沒這人,阿碧跟著他騙咱們。”

    西門永當作沒有聽見。他自認自己的脾氣修正很多,不想與西門義一般見識。他注視著西門笑,道:

    “等哪日她允了我,我一定帶她去見你跟恩弟。”

    只有他跟恩弟,而不是西門家的所有兄弟。西門笑聽出他話裡不變的疏離,微笑:

    “隨你吧,只要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頓了下,他又道:“我記得當初你只雇男孩,沒雇女孩,是不?”

    “我這兒又不是脂胭館,若姑娘在這裡做事,讓人吃了豆腐,我會先砍了自己再揍人。”

    “我以為你改變心意了,正要告訴你,若缺人手,先從府裡調過來。府裡的丫鬟都是受過訓練的,也明白你脾氣,你不必外雇人手……”見西門永一頭霧水,西門笑小心翼翼地說:“你手上沒有女孩?”

    “不要把我說得像是老鴇一樣。”西門永沒好氣道。被迫出賣“男色”,已經讓他覺得有點丟臉了——縱然只是增加茶肆的賞心悅目,但他這個粗人就是渾身不舒服。“你明白我不雇小姑娘,就是怕鬧出事來。”

    “你真的沒有雇小姑娘?”

    西門永瞇起眼,升起了不祥的預感。“我沒有。你想說什麼?”

    “我記得恩弟跟我提過,你說過你帶回來的姑娘,過去曾是個……丫鬟?”

    西門永愣了下,立刻明白兄長之意。

    “她在哪兒?”

    “隔壁。”

    “她去那兒做什麼?”這傢伙不是怕男人、怕人群嗎?還是隔壁間是空的,她躲在裡頭喝茶?

    “是我叫她去招呼客人的。”西門義不以為然地說:“招呼一下又不會死人。你臉這麼難看做什麼……”

    “混帳東西!”西門永一擊桌面,石桌立成兩半。他怒暍:“誰教你指使她的?”

    “她就一個丫鬟臉……”

    “西門義,你住嘴!”滿肚子的髒話要出口,他忍下:“回頭再跟你算!”

    他轉身大步跨出,正要往隔壁間走去,匆地聽見一聲熟悉的尖叫—

    “甯願!”他心一緊,立刻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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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9 18:18:10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七章                   

    她心不在焉往隔壁的竹屋走去,正摸著自己看起來可能很像是丫鬟的圓臉時,一個一直回頭張望的鬼祟人影直走而來,兩人不小心相撞——

    “哇——”小小的身軀被摔飛出去,滾了兩圈。

    甯願嚇了一跳,連忙沖上去扶起那個小小茶博士。

    “你沒事吧?是我心不在焉,是我不好!”

    “沒……沒關系!只是覺得有點小丟臉啦……”小茶博士揉著好痛的屁股,很委屈地說:“我是男孩子,怎麼會被撞倒呢?”

    她微微一笑,道:“你還是個小孩啊。”論身高、輪氣力都還比不上她,會被撞倒並不意外……啊,等等!

    她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無傷,憶起相撞之時,她只被撞退兩步而已。

    “甯小姐,你有沒有發現,為何茶肆裡只有少年,沒有成年男子呢?”

    阿碧的話閃過心頭,剎那間她恍然大悟了。

    清洗茶具的是少年,當茶博士的是少年,跑雜物的也是少年,每個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個頭都比她矮小,甚至連力氣也不足她,因為……因為……

    “願姐姐,你怎麼啦?是不是要哭啦?”那小小茶博士哇啦啦地叫道,像是手足無措。“滾了兩圈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麼?啊,我明白了,這就叫心疼我,對不對?我哥哥也常心疼我的。”

    這小孩油嘴滑舌的。“我記得……你叫小畢?”

    “咦,你記得我?”

    當然記得啊!這叫小畢的小男孩來永福居不到十天,做事十分的生澀跟偷懶,至少,她曾在不經意間瞧見他攤在角落睡大覺。

    會這麼注意他,一方面是他渾身上下有一股很少爺的味道——一個家道中落而不得不出門討生活的少爺。她記得西門永是這麼提的,所以即使這小男孩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阿永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他是十五歲的少年。

    “願姐姐,我來招呼吧,你快回內屋去!”小畢拍胸脯主動說,與平日懶散的形象完全不合。

    她遲疑了會兒:“這點小事不打緊的,你先去梳洗一下,瞧你一身髒兮兮的。”

    “哦……這生意忙也真是麻煩呢。”

    真是少爺級的人物才會說的話。她笑道:“生意忙是件好事,要是流失了客源,大夥都要喝西北風呢。”

    “要流失了才好呢。”小畢咕噥,隨即抬眼展開燦爛的笑,試探地問:“姐姐,你是永福居唯一的姑娘……不是老闆的老婆吧?”

    她聞言,馬上答道:“當然不是。”

    “不是就好。我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你沒嫁,那太好了,省得哪天老闆要垮了,你就得跟他過苦日子……”見她一臉迷惑,他嘿笑兩聲,小聲地問:“姐姐,你有沒有考慮到對街的茶肆啊?”

    “啊?”

    “我聽說,對街的老闆非常的好,好到連虐待他,他也不會吭聲,而且啊,那兒的人都不會害怕。”

    “害怕?”

    “害怕哪天老闆發火啊!西門老闆一發起火來,肯定拳頭亂亂飛,碰到咱們男孩子不要緊,萬一打到你,那可就像打到寶一樣,我會很難受的。”

    她?寶?她是寶?

    從來沒有人認為她是寶,至少,沒人對著她說出口過。出自這小男孩的嘴,她只覺得……有趣。才十三、四歲就懂得甜言蜜語了,何況將來?

    “老闆不會隨便打人的。”她笑道。

    小畢聞言,氣餒地鼓起雙頰,然後咕噥道:“我的口才這麼差嗎?”白她一記眼,怨她不捧場,很委屈地說:“姐姐,那我去去就回。雖然老闆說,最好不要來招惹你,但是,如果你願意,我隨時可以陪你吃個飯、喝個茶,嗯……到對面的茶肆坐坐,探探敵情嘛。”

    她笑著應了幾聲,目送他活蹦亂跳的背影在轉角消失,隨即她緩緩轉身面對那扇門。

    她暗暗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打開門——

    開門的剎那,頹廢靡爛的粉味晃過鼻尖,像是許久以前那個繁華熱鬧大宅院裡每個少爺小姐身上擁有的氣味。

    “喲,這兒的茶博士是個姑娘家呢。”

    近乎腐臭的味道,讓她的視線有些混亂。她鎮定下來,微微一笑,少爺小姐們身上的味道不都是如此?她少見多怪了。

    “等了這麼久,才來個生澀的丫頭,怎麼?這就是你們說南京一帶有名的茶肆?”

    她站在門口,正要說話,另名男子又道:“廣兄,你住在京師,自然不知永福居的盛名——”

    廣?遙遠的記憶突地閃過,像白光雷電般轟然響起。隨即,“京師”二字躍進腦中,形成一幅雜亂變色的畫面。

    她定睛一看,看見屋內有幾名華服男子,姓廣的……姓廣的……是哪個?交錯的記憶裡竟有些模糊,讓她一時之間認不出人來。是這些年來刻意的遺忘,所以,忘了他的容貌嗎?

    “死丫頭,你杵在那裡做什麼?永福居的人是怎麼訓練下頭的奴才?”

    是這個人嗎?她目不轉睛地注視那有些發胖,但在旁人眼裡仍算好看的男子,差不多三十左右,頭戴玉冠,像是個翩翩佳公子。

    在秋天裡,第一顆汗珠滾落她的頰面。

    “小姐!”

    淒厲的叫聲響在她的耳畔,她驚訝地張望。那聲音好不甘心,像是她的,帶著濃濃的稚氣跟迷惑。

    啊,她想起來了,那一年她才十五歲,再三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在前一刻鍾裡,她還在廚房胡亂塞著午飯,未來的姑爺要過府來訪,她得馬上跟在小姐的身邊,她還記得那天廚娘最後跟她說的一句話是問她年紀不小了,有沒有喜歡的人。

    她心一跳,眼前的永福居突然變了,變得有些昏暗。

    就在她面前多了一扇門。門外,是她的小姐。

    她的手臂拼命伸出,向她的小姐求救,而仿佛慢動作般,她眼睜睜看著那扇門緩緩地關上,她那個從小服侍的小姐?也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撇開臉。

    接著,門合上了。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

    “咦?這小姑娘好像有這麼點眼熟呢。”那廣姓男子起身,充滿興味地打量她。“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面啊,小姑娘?”

    “快點,把她丟進河裡,若讓人發現她的屍體,本少爺的前程豈不是要毀在她手裡?也不瞧清楚自己的身分,竟也敢反抗本少爺,你是自己找死,可不要怪我啊!麻布袋找來了嗎……”

    “喲,看著本少爺發起愣來了啊,沒見過這麼俊的爺兒嗎?”

    幻覺逐漸褪去,她的瞳孔裡映著一張……戴著猙獰面具的浮腫臉孔。

    那臉孔笑著,扇子頂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

    男人的氣味與貴公子間流傳的脂粉味混合在一塊,形成難聞的腐臭。她有點想吐,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東坡肉太油膩。

    她還記得是小畢買回來的,說是從聶家酒樓裡帶回來的,保證美味。她是嘗不出什麼味道來,茶肆裡的人卻贊不絕口。

    “我確定見過你,你是啞巴?”那男子浮起詭異的笑:“是啞巴,那可好啊……我啊,最喜歡逗弄不會說話的姑娘了。”

    忽地,猿臂越過她,她瞪著眼,看著他將門栓上。

    “廣兄,你——”他的同伴訝異。

    “魏兄弟,我瞧這姑娘很安靜啊,安靜到……我想瞧瞧她能安靜到什麼地步啊。”

    “廣兄,你可別胡來啊,你才在京師鬧出事來,若是在這兒又出了事,我要如何向世伯交代?”

    “嘖,不過是個下等人而已,真要出了事,我賠上一筆錢,不就了事了嗎?”

    這話,終於拉回她飄匆的心緒。

    她見他伸出魔掌探向自己。他的五指如女人青蔥,細白而纖細……啊,她想起來了,當日她的力氣根本抵不過他,他的一巴掌差點將她打到斷氣,甚至他的五指差點活活掐死她。那時,她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

    若他出手,她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

    “當女人很麻煩吧?就算你不去招惹人,也會被人欺。”

    扮著女裝的他轉頭看她一眼,聳肩,道:“我不會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為你不曾被人欺負過,不知道力氣懸殊的可怕跟絕望……”

    不知道是不是她流露出些微的憤恨或懼意,他再開口時,聲音放輕了:“人人都說我力大無窮,但那是指現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時的我。”

    那時,她一臉迷惑,不知他所指為何,正要問個詳細,他的義兄長就來攔路。此時此刻,卻奇異地閃過心頭。

    那惡心的男人手掌剛觸到她冰冷的臉頰,她直覺痛恨地拍開。眼角忽地瞄到他露出疼痛之感,混亂的心思又浮起西門永那最後一句話。

    他怒氣騰騰:“你敢傷我?”

    她的力氣豈能傷他一分一毫?見他不死心地又要露出魔掌,她本能伸腳一踹,他立刻被踹退好幾步。

    她傻眼了。這人,跟小畢一樣的脆弱。

    “好啊!你這不知分寸的臭丫頭找死了!”

    “廣兄,你萬萬不可……”

    她的視線落在他如女人般青蔥的五指,再看看他有些發胖的臉龐,見他街上來,她毫不猶豫地出拳——

    鼻血立刻飛濺!

    突然之間,曾經作過的夢崩裂了,她聽見怪魔在慘叫。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拳頭,手心有繭,她又握緊,不等他開罵揍人,她走上前,一拳揮去。

    “喂,搞什麼……好痛!救命……”

    還能說話?她的拳頭不感疼痛,再補一拳,頓時他的骨頭發出聲響,連帶著他的慘叫。

    夢崩裂得更厲害了。

    “我叫什麼,你記得嗎?”遙遠的地方有個聲音響起,像極她。

    “誰知你叫什麼……你敢踹我!”

    “我也忘了。那時候,我死了,死人不需要名字吧?”

    “你瘋啦你……快拉住她,快拉住她!”

    好像有人拉住她的手,她藉力用腳踹那身背,踹到那人縮著身子叫痛。

    “我不是孩子了,也沒有十五歲的無能為力了!”她喊道。

    “抓住她!抓住她!”那人連滾帶爬地退到角落,見她被自己的同伴抓住,他雖被打得頭破血流,仍跨步逼向她,咬牙切齒道:“死丫頭!敢打我?憑你這種貨色也敢打我!”他拳頭在即。

    “咦……喂喂!你們在做什麼?”小畢奔進屋內,要推開那抓著甯願的男子,卻發現自己個頭小,力氣還不夠,於是他跳上那男子的背打人,直到那男子受到脅迫,不得不鬆手。他叫罵:“混蛋!你不知道姑娘家就是要受保護的嗎?要打人,打男人啊,她們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話突然停了,呆呆地瞪著眼前的一幕。

    那頭破血流的廣姓男子正欲揮拳相向,甯願不避不閃,勇往直前向他走去,然後右拳一揮,與那男子的拳頭相撞。

    “啊啊!”慘叫聲,是男人的聲音,還有骨頭強力撞擊到裂開的聲音。

    接著,她毫不遲疑擊出左拳,正中那男子的嘴巴。

    小畢張口結舌,下巴差點因震驚過度而掉下。

    “好完美的一拳啊……”他喃喃道,呆到忘了眨眼。

    從來沒見過有女人的拳頭這麼可怕的……還是外頭的姑娘個個像母老虎?還好他沒有在永福居做出什麼會被打的事,不然他的嘴巴肯定像那男人一樣歪了。

    “哇!”他呆滯,瞪著她的右腿像是在踢雞蛋一樣,一踹出去,連幫忙求饒都來不及——小畢的臉色白了。他想回家了……真的。這裡不止老闆會打人,連看似溫馴的帳房姐姐都是狠辣無比的角色。

    “小心!”那姓魏的同伴拉開小畢,才能及時避開滾過來的人肉球。

    “謝謝……不對,那不是你同伴嗎?你這麼狠,讓他一路撞牆?”

    “我……”

    “甯願!”

    小畢硬生生拉開視線,瞧見西門永奔進來,忙道:“老闆,雖然我不怎麼同情他,但是,會打死人的,打死人是要坐牢的……”

    西門永定睛一看,瞬間露出跟小畢一樣的目瞪口呆。隨即,他回神,動作還算敏捷地抱住她的腰身。

    “夠了!願兒,你想他死在這裡嗎?”

    “死在這裡也無所謂!”

    “這裡是永福居,你要毀了這裡?”

    永福居?完全黑白的回憶裡突地跳出光鮮的景象。她硬生生收住那一腳,遲緩地抬頭看西門永。

    西門永瞧起來挺火大的。也對,他無時無刻不在發火,如果哪天不火了,她還不習慣呢。

    “好了,小畢,你負責收拾善後。”他說道。

    “我?”小畢指著自己,訝問:“老闆,你真的要我收拾善後?”

    “怎麼?嫌麻煩?”西門永怒瞪。

    “不不,老闆的話就是聖旨。你說的,我照辦。”

    西門永提著她的腰身,要往門口走,匆地發現她的雙腳緊緊黏在地面上。

    “我不怕。我不怕了,你甚至打不過我……”她喃喃著。

    他心知有異,暗暗將那頭破血流的男子記個清楚,隨即當自己在拔蘿蔔,用力將她從地上拔起。

    “走了,有一筆帳等著你算呢。”

    “帳?”她迷惑,抬眼看他:“我還活著嗎?”

    “廢話,你要不要我罵你幾句、噴你幾口口水,你才會覺得自個兒還是人?”

    他抱著這根“大蘿卜”走出房,臨走之際再向小畢使個眼色。

    “老闆,收到了。”小畢拍拍胸脯:“我會很成功地善後,讓你不蒙羞的。”

    “喂,我非要去官府告那賤丫頭……混蛋傢伙,你這小孩也敢打我?”

    “我哥哥說,不准口出惡言!”

    “你哥哥是誰?”

    “嗯……”小畢東張西望後,蹲下來很認真地說:“我哥哥是……是西門笑,對!他叫西門笑。記得哦,有仇要找他,就算你要去官府告他,也拜託你不要告那姐姐,我哥哥……另一個哥哥啦,說女人像水,禁不起打罵的。雖然我才十三歲多,但也明白女孩子就是寶的道理,就算再潑辣的女人,也不能對她們動手動腳的。怎麼你四十來歲的老頭兒了,連這麼點小道理都不明白呢?”他唉聲歎氣。

    “我才三十!該死的小鬼,瞧我怎麼揍你——”

    “咚”地一聲,小畢毫不遲疑揮出拳,親眼看著廣姓男子昏倒在地。

    “不好意思,我奉命要處理善後的。不過你的頭真有點硬……”他揉了揉發紅的關節,真不明白為何甯願能打得這麼地爽快。很痛耶!

    小畢抬眼看著那早已傻呆一陣的魏姓同伴,露出白白可愛的貝齒,閒聊似的笑道:“有這種朋友,還真麻煩是不?”

    “是有點麻煩……”那姓魏的呆呆瞪著他。

    小畢咧嘴一笑,再趁機補一記肉拳到那昏迷的身軀上。“連女人也打,真是孬!沒種!混蛋!方才她那一腳要讓你做太監,我一定想辦法把你送進宮,服侍皇帝老爺爺!”

    “小兄弟……你是男孩,還女孩啊?”那姓魏的終於忍不住問。

    小畢聞言,破口大罵:

    “你是瞎子啊,沒看見我穿的衣物嗎?我是男的!男的啦!”

    某個聲音令她驚醒過來。

    她汗流滿面,好像忘了什麼。黑暗裡,她又聽見那奇異的聲音,於是起身循聲打開門——

    門外,有個熟悉的背影正蹲著,不知在做什麼。

    “阿永?”

    “你醒來了啊!”他頭也不回的。

    那聲音從他身前持續傳來。她上前,問道:“你在做什麼?這聲音好像在……”

    “磨菜刀啊。”西門永終於轉過頭,咧嘴笑著。

    他的笑讓人打從心底發毛。“你磨菜刀做什麼?”他又不進廚房,磨什麼刀?

    “我幫你報仇啊!這把菜刀會切下那怪魔的每一片肉,回頭我會將肉煮一煮,你就當東坡肉吃了,吃完之後再拉個肚子,那什麼也煙消雲散了,你就不必再回山上了。”他邊說邊笑,每笑一下嘴就咧大一點,就這樣愈咧愈大,他的血盆大口咧到耳根後去了。

    她嚇得後退一步,再定眼一看,他端出一盤生肉,向她逼近。

    “吃了它,你的回憶就不會這麼無助了,就能留下了……”他哄她,漂亮的眼眸在黑夜裡流露難得的溫柔,與他的血盆大口完全不搭啊。

    “我……我不想吃啊……哇啊啊啊!”她叫。

    他強迫將肉塞進她的嘴裡,肉裡的鮮血不停地灌進她的嘴裡。好惡心啊!這是吃人肉啊,她再痛恨那人,也不會以吃人肉做為報復啊。

    不要再喂她吃人肉了,她留下就是了、留下就是了!

    胃水湧上,她“惡”地一聲,拼命吐出血水來。

    水從她嘴裡吐出來,她猛然張開眼,一時之間只覺渾身濕淋淋的,剎那間,她以為她吐出來的血水淹沒她了,嚇得她差點精神失控,再一凝神,瞧見自己正泡在浴桶裡。

    滑過肌膚的水紋清澈不見腥紅的鮮血。她用力吐了一口氣,放鬆——

    “嚇死我了,原來是我睡著了,才讓洗澡水給淹了……”她是在作夢啊,差點以為西門永把人給剁成肉片了。

    也對,西門永雖莽撞,但還不至於置人於死地,會作這種詭異的夢,連她自己都感驚訝。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拳頭,稍早點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回到心裡。事情發生的過程,在記憶裡猶如霧裡看花,她記得她的拳頭像夢裡才會有的神拳,竟能將一個男人打到頭破血流,她也記得西門永突然出現,將她“拔”走……接下來的回憶有些模糊,他似乎很粗暴地把她扛進房裡,為何如今她卻泡在澡桶裡?

    “老闆……”

    有外人在!她暗驚,直覺用最快的速度起身拉下屏風上的衣物。

    “阿碧呢?我不是叫你這小鬼頭差人去找阿碧過來?”

    是西門永。

    一知他在場,不自覺地,她松了口氣,動作也緩了下來。隨即,她跨出浴桶,從屏風後偷偷探出圓臉。

    他不在房內。

    房門是關著的。薄薄的門板上緊貼著個高大的影子,像皮影戲似的。想起當日他也悶不吭聲地站在窗外,嚇得她差點魂飛魄散。這一次,不必靠認美發,便能一眼看出再熟悉不過的身形——

    “阿碧不能過來啦。老闆家裡的兄弟好像又發病了。”小畢答道。

    “恩弟又發病了?”那聲音顯得十分惱怒,過了一會兒,才道:“算了,你去忙吧……你還杵在這裡做啥?納涼嗎?”

    “老闆,我自幼耳力極佳……我聽到有水聲哦……”

    “然後呢?”

    “這樣不太好吧……你想偷看姐姐洗澡,對不?我偷偷注意你很久了,老闆你就像是你的名字,想要賴在這個門前永遠不走了,是不是?”

    甯願聞言,熱氣莫名湧上雙腮,連忙胡亂穿上衣衫,赤腳走向門口。正要推開門,結束令她尷尬的對話時,西門永的聲音響起——

    “你這小子會胡思亂想,表示你挺閒的;你若太閒,就滾到一邊去偷懶;你要不懂得什麼叫偷懶,我可以奉送你一拳,讓你就地躺著偷懶,你意下如何?”

    “老闆,這年頭不是用拳頭就可以天下無敵的——哇哇——”

    她見門外的影子一躍而起,充滿威脅性地向小畢跨了兩步。

    就這麼兩步遠,不會再多離這扇門一步了——這個想法是那麼地順理成章,毫不遲疑,讓她一時之間,內心充滿小小的震撼,無法調開視線。

    是他的行為太容易猜測了,還是……她太瞭解他了?

    “我很久很久沒有揍人了。”外頭人渾然不知她心思。“我好想嘗嘗那種嗜血的滋味,你這小鬼頭就讓我揍上兩拳,不痛,最多躺個兩天就好,月底你照領錢,放心吧——”

    “暴力……這是暴力啊!”年紀小小的小畢叫道,被他面部的猙獰嚇著,哇哇喊著:“老闆要打人了!要打人了!姐姐,你不要被老闆騙啦,他不是君子……”聲音愈來愈遠,顯然腳底抹油,胞了。

    “人小鬼大!”西門永斥道。

    她目不轉睛地瞧著那高大的影子慢慢踱回門前,然後轉身靠著門坐下,就像是守護著這扉門後的東西……守護她嗎?

    原來,他一直在守護著她嗎?

    莫名的暖意湧上心頭,她的掌心悄悄移向他的影子,從他美麗的頭發滑向他的肩、他的背——

    “也算是好情況吧?”他的聲音忽然響起,嚇得她連忙縮回手,再聽他繼續說下去,才知他在自言自語:“幾個月前,她死都不肯碰水,甯可渾身發臭也不願在有男人的情況下沐浴:如今她明知我在場,仍堅持要沐浴,這表示她對我,多少有些卸下心防了吧?”

    她微微一愣,沒有料到是自己主動要求洗澡的。

    白天的回憶全是片段的,多是她出拳打人的記憶,她只記得自己完全沒有痛感,一直打,打到心裡竟湧起一股欲望,想要活生生地打死那個男人。

    凝視他的影子半晌,她才緩緩坐下,隔著薄門貼著他的背,任著長發鋪地。

    “我打死人了嗎?”她輕聲開口,聽見身後驀然地轉身。

    “你——”

    “沒死人吧?”她又問。背後的視線又熱又急,他真的很關心她吧。

    “沒死,我將他請出了永福居。他的樣子還夠他活上三十年。”他的聲音像是壓抑過,極力地乎靜。

    “會帶給你麻煩嗎?”

    “我若說,天大地大的麻煩,都有我擋著,你信不信?”

    “不信。”她微微一笑,幾乎聽見身後的噴氣聲。她不會以猛虎來形容他,要她說,他像頭猛牛,沒頭沒腦地常撞得彼此傷痕累累,她卻不怕他。

    “你……見過他?”他試探地問。

    門內門外沈默了一會兒,她才道:“我啊,今年到底幾歲呢?”

    “什麼?”

    “我只記得,我曾過了十五歲,然後又活了好久好久,活到有時我都會想,奇怪,我都這麼老了,怎麼還沒有死呢?”

    西門永瞪著那扇門後纖細的影子,喉口上下滾動著。

    她又道:“一個人能活多老呢?五十?六十?我好歹也有四十了吧?何況我曾經身受重創,可能就要死了吧?我有沒有告訴你,第一次見到你時,我正在想我到底幾歲了呢?”

    “你很年輕。”他輕聲說。

    “是啊,原來我才二十有二呢。今天,我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才過了七年啊。”

    “……”

    突然,她輕笑出聲:“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竟然有打得過他的一天。原來,這些年我不是白吃等死,我每天在山上自給自足,砍柴、搬運,甚至惡夢驚醒時,會拿著匕首胡亂揮舞,搞了半天,我已經有足夠的力量,甚至,我可以在他壓倒時踢飛他……就算小姐當作沒看見,我也有自保的能力了……”

    果然是那個人!

    西門永猛然站起。

    “不要打開門!”她叫。

    “我不會打開門。”

    “也不准去動手!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咬牙,知她在等承諾,只得道:“我不會動拳頭。”

    “那就好。”遲疑了下,她的聲音好小:“你確定不會影響到西門家嗎?我記得廣姓在京師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當年他與小姐的婚事,還受到達宮貴人的祝賀,若是、若是……”

    若是她不打,那混蛋只有死路一條,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西門永拳頭緊握,五指深深陷進掌心裡。

    他壓抑道:

    “過去我闖了多少禍,西門家也不見掉塊屋瓦,你大可放心,要比有頭有臉,西門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她微微一笑,知道他的財大氣粗是為了安撫她。

    “還好,不連累你跟阿碧就好。”

    “阿碧?”他呆了呆,順著她的話道:“若哪日她在西門家待不下去,大哥自然會為她找份差事,不會委屈她的。”

    “……你要讓她成親之後,再繼續當丫鬟?”

    “她要成親了?”他對西門家果然不夠關心。“我會托大哥多送她一些銀子當賀禮,你可以安心。”

    “要跟阿碧成親的不是你嗎?”

    “誰說我要跟她成親?”

    她訝異地站起,轉身對著那扇門後的身影。“你想要始亂終棄?”看不出來他是這種人啊。

    “始亂終棄你個頭!我喜歡的人是你,我去娶阿碧幹嘛?回來當丫鬟嗎?”他火大,一掌敲在門上,門“咚”地一聲用力被打開了。

    他見她眼睛瞪得極大,讓他心中一陣火飆來飆去的。他吼:

    “這什麼表情?你又要比眼睛大?要比大,我也不小!混帳傢伙,我喜歡你,有必要像是遇鬼嗎?”

    跟遇鬼也差不多了,她的唇瓣掀了掀,試了好幾回才勉強開口:

    “你……你喜歡我?”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啊。

    他怒目一瞪。“我就是喜歡你,怎樣?大明律法哪條不准了?還是天皇老子看不順眼?你爹不准?還是哪個王八蛋不准?叫他跳出來說話啊!”

    他每說一句,就跨前一步,像踩著紅色的火焰般。她本能地後退,一直後退,撞到屏風,知道退無可退了。

    喉嚨一陣熱氣,連獲知那男人出現在她眼前都沒有這麼害怕過啊。

    想要說服自己,西門永並不可怕,但當他伸出雙臂,像要抱住她時,她脫口尖叫一聲,恐懼迫使她舉手擋在身前,將身子畏縮到極限。

    “我喜歡你,真讓你這麼害怕嗎?”

    他的聲音好近哪,近到她渾身仍然顫動不止。眼角瞄到他的雙臂並未抱住她,而是抵住她兩側的屏風上。

    他不會傷害她、他不會傷害她,讓她害怕的是他的話;讓她恐懼的是他話裡的情意,以及隨之而來的親密。

    “甯願!”

    “你……你說,咱們像是哥兒們,不分男女的……”

    “真***不分男女才怪!你明明就是個女人,我就是個男人,不分男女!好啊,你不如戳瞎我的眼睛算了!”

    “你……你騙我……”她結結巴巴。

    “沒錯,我是騙你,你呆子、傻瓜,我這輩子沒說過多少謊話,很容易被看穿的,就你這傻子以為天底下有這麼白癡的蠢事!哥兒們?我會在三更半夜夢到哥兒們嗎?我會看一個哥兒們看到發猷發蠢嗎?我會想去抱一個哥兒們嗎?我真他媽是個混帳東西!喜歡一個女人,還顧東顧西的,顧到最後,還不知道你在心裡將我塞給了別人!”

    他的話又快又急,一氣呵成,充滿了怨念、充滿了沮喪、充滿了火氣。

    她聽得連眼也花了,喉嚨像是被他周遭的火焰給燙著,好熱好幹,讓她不自覺地撫上頸子,好伯不小心吞進他那團火。

    他深吸口氣,正色說道:“我喜歡你,甯願。”

    她緩緩抬眼看他。他俊美的臉龐靠得好近,近到她可以細數他眼上的睫毛。

    “我……你……”她不值得的,他早該知道,不是嗎?她發生過什麼事,他也應該明白啊!他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啊?很想這樣問他,但對上他認真的眼神,知道她要真問出口,他一定又要破口大罵。

    喜歡嗎……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接觸過這種字眼了。他喜歡她哪兒啊?這個蠢蛋!

    她歎了口氣:“我不配。”

    “你要我活活掐死你嗎?”西門永怒道。

    “我清白不再,是事實。”

    “你曾經受了傷,現在康復了,如此而已。什麼叫汙點?大明律法能判你罪嗎?就算你有罪,罪有我嚴重嗎?我搶藥、偷藥,連皇帝老子的藥都敢奪——”

    “小聲點!小聲點!你要宮差來抓你嗎?”

    “是啊,連你這傻瓜都知道宮差要來抓的,會是我,不是你。你在那裡自憐自哀什麼?”

    她抿起唇,原本擋在身前的雙手逐漸緊握,露出微微的青筋,咬牙道:“什麼叫自憐自哀?你根本不懂!在你眼裡,這只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可是,你知不知道,它在我的心裡生根、腐爛了。我的身體康復了,從生死關卡逃回來了,但是,我的記憶還存在,它時時刻刻閃過我的腦子;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曾經歷過什麼樣的無助,我恨死了恨死了。我好巴不得失憶,就算撞傻了我的腦子,我都甘願,只要讓我忘掉!只要能讓我忘掉!”

    西門永從未見過她有如此強烈的情緒,想要抱住安撫她,卻不敢造次。

    “我沒法讓你失憶,我只知道,現在我喜歡你,想碰你、想讓你快樂、想讓你天天笑著。”他將他的真心赤裸裸地掏出來。“我只知道這一輩子,我唯一想守著的人就是你。”

    “我……還是覺得阿碧與你最相配,你不把握機會,會後悔的。”她輕聲喃道,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未置一詞,就那樣站在她的面前。

    未久,垂下的視尾瞧見他的靴子動了,往外側栘開,隨即,原本充滿威脅性的雙臂也從她的兩側撤離了,她迅速抬起眼,只來得及捕捉他的背影。

    本能地,她追了兩步,然後想起什麼,硬生生地停下。

    “也好……”她喃喃著,近乎發呆地看著他愈來愈遠的背影。

    她的內心裡有一處腐爛發臭的地方,即使平常她裝得再雲淡風清、裝得再灑脫,它依舊存在。

    “如果……你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遇見我,那有多好……”就算那時她只是個孩子;就算她還不懂什麼叫綿綿情意,他也一定會打動她的。“或者……我失去記憶了,讓他救起……”

    一時之間,所有的幻想都在腦中輪流過一回,一直到最後,她才回到現實,看著他那頭充滿光澤的長發離她愈來愈遠——

    “現實啊……”她苦笑。現實不就這樣嗎?

    情意來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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