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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城主的財奴(娘子就愛相公壞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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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39:5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寄秋 - 城主的財奴【娘子就愛相公壞之一】

傳聞都說,天耀城城主銀月手握重兵、坐擁金山銀礦,
強橫到連公主都拒娶,卻不知他只是不想再次辜負她……
她陶于薇就是看天耀城城主不順眼,不只搶她生意害她少賺錢,
還拒娶她這個三公主,拜託,她寧可嫁去滿是黃金的水月族!
可那男人有夠詭異,不僅放任氣炸的她踹門索討名節賠償費,
對她的態度溫柔得能滴出水,甚至跟她開起玩笑──
他不是個冷酷寡言的大冰山嗎?看看他身旁的手下都嚇傻了!
更莫名的是,他明明拒絕了她,卻又扮成護衛隨她出嫁,
一路貼身保護、陪她談心任她撒嬌,害她傻傻栽下去,
又深情款款的親手為她套上說要送給心上人的金鐲子,
更替她擋下致命的刺客,並拖著傷照顧昏迷的她三天三夜,
哎呀,這不是逼她非得以身相許嗎?(其實她早被他迷得團團轉)
只是這悶騷男人可以再過分一點,喜歡她幹麼不早點承認,
何必硬是等到她真要嫁給別人時才來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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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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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0: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寒風瑟瑟,秋霜覆地,一片枯黃葉落。

  逆著風,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相依偎著,凍得發白的手兒微微顫著冷意,艱難的在蕭瑟秋風中踽踽而行。

  「母妃,薇兒冷……」

  粉妝玉琢的小女孩裹在淺黃色纏枝團花大氅下,只露出粉撲撲的白玉桃腮,過大的氅衣讓小小的身子顯得更為嬌小單薄,恍若那三月裡盛開的楊花,風一吹就飄到白雲深處。

  走在小女孩身邊的是一位面容清麗無雙卻略顯憔悴的美麗女子,她烏發如絲,眼若點漆,唇似那沾了露珠的海棠,紅艷照人,美得叫人自慚形穢,不敢逼視。

  可是那冰肌玉頰活似被削下一塊白肉般,整整瘦削了一大圈,如花美貌蒙上一層淒楚的黯淡和愧疚在心的無奈,泛紅的眼眶內滾動著晶瑩淚珠。

  回不去了,她曾貴為嬪妃又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

  後宮嬪妃為爭得「那一位」的寵愛惡斗頻頻,即使她無心與眾人爭鋒,但是帝王的愛寵有誰能拒絕,就因為多了幾分愛憐就成了該死的人嗎?

  然而聖心難測,曾經是那般的憐惜,一朝無情,竟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她打落塵埃,再無回轉余地。何其殘忍,又何其悲乎?

  罷了,罷了,離開也好,至少不用在上千佳麗妒恨的眼光中步步驚心、時時提防,唯恐一時不慎落了套,把命丟在深宮內院,成為一縷無處可訴冤情的芳魂。

  只是拖累了父兄親族,害他們被安上外戚干政的罪名,全因她「勾結外戚行謀逆之舉」……呵呵呵,真是可笑至極,皇上他居然相信了!他是不是從未相信過對他忠貞不二的臣子?

  「母妃,冷……」小女孩扯了扯母親的手,再次說道。

  「薇兒乖,忍忍就不冷了,多走兩步路暖暖身子,出了城門……出了城門就有厚衣服穿了。」秀婉女子回過神來,面帶淒楚,話中有遲疑的哽咽,強忍著冷風襲面握緊女兒小手。

  茫茫前路,何處是歸途?

  望著越走越近的高聳城門,其實她內心十分無助和彷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商賈雲集,貴人出入,而她卻不知該往何方,更不知天下之大又有哪裡可容身。

  尤其身旁還帶著剛滿五歲不久的稚女,瞧著她不識愁滋味的純真臉龐,心底的傷感益發沉重。養在蜜罐裡的母女倆真能在紛亂的世道生存嗎?她們已沒有娘家親族可依靠,只有靠自己……她憂慮不已眉頭難舒。

  「好,薇兒乖,不冷不冷,薇兒跑跑,很快就暖和了,薇兒很厲害的。」小女孩不知道前途一片茫然,露出令人疼惜的甜糯笑顏,一雙黑玉似的眸子亮如星辰,放開母親的手,歡快的向前跑了幾步。

  「小心點,別跑,要是摔跤了可是很痛的。」唉!這孩子沒煩沒惱地,落到這般境地仍活潑好動得像是皮猴。

  看到女兒開心的笑容,女子的心裡多少有些安慰,至少她還和女兒在一起,未因此事而被迫分離。

  一想到被安上謀逆罪名的季府,蕙妃,不,是已被貶成庶人的季明蕙有無限悵然,眼泛憂傷,悲多過怨。

  季府是受她牽連,皇宮內的骯髒事多不可數,她是含冤莫辯、有口難言,硬生生被栽贓嫁禍,毫無防備的走入別人設計好的陷阱,讓她一下子由雲端掉入泥沼。

  巫覡之說向來為帝王所忌憚,即便是千古名君也不允許後宮嬪妃怪力亂神,何況曾深受其害的昌平帝。

  年過三十的昌平帝原是婉貴人之子,他年幼時因後宮嬪妃爭寵之故,在他生母所居的側殿起出一個寫上當朝皇後生辰八字的木雕人偶,人偶身上灑滿鮮紅的人血,以及一根根藍光閃閃的毒針,詛咒著當時聖眷正濃的皇後。

  帝後情深,非外人能介入,雖然後宮佳麗三千,能獲聖寵的妃子並不多,說是雨露均沾但也只有寥寥幾人,為此龍顏大怒的先帝杖斃宮女、太監近三百人,而婉貴人則賜三尺白綾,一杯毒酒,從此香消玉殞。

  直到多年後才因一起宮妃身亡意外攀牽出前塵往事,從一位白頭宮女的口中得知婉貴人是被人陷害的,想起昔日恩愛的先帝下令徹查,這才水落石出,還她清白。

  當時皇後未有子嗣,為了彌補婉貴人平白受死的冤屈,因此將婉貴人之子,也就是當今聖上記在皇後名下。

  那時候德妃、淑妃、賢妃各有一子,對此大感忿然,唯恐位分低于她們的婉貴人之子仗皇後之勢登上九龍寶座,為了替自個兒的皇子鋪路,她們聯合其家族勢力上奏先帝請立太子。

  帝王家事卻被一群前朝臣子、後宮嬪妃拱上朝堂,先帝怎會不惱不怒,他的臣子、他的妃子不思為國分憂,苦其上位者的不易,反而在他為國事紛擾之際生事,加重他為君者的負累,實難寬恕。

  先帝一怒,當下立了昌平帝為太子,詔告四方。

  縱使已是陳年往事,對痛失生母的昌平帝而言,嬪妃斗爭他向來深惡痛絕,而巫覡一事更是難以容忍,他能睜一眼、閉一眼的容許後宮女子偶爾為之的小奸小惡,為爭帝寵所使的小手段,但是詛咒之術絕對不允許,必須杜絕。

  她住的洛辰宮起出插滿三寸銀針的草編人偶,此事引起軒然大波,同時也注定她的殞落,不管她是否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使出這毒計的人根本沒想要她活命,更連帶地拔起她身後的勢力,斬草除根,以免留下後患。

  所以在一波的搜查中,洛辰宮中又找出幾封筆跡模仿得唯妙唯肖的「家書」,信裡督促著蕙妃盡快懷上皇子,好母憑子貴上位,要她暗中在皇上的飲食中下令人日漸衰敗的微毒。

  季明蕙百口莫辯,因為是她身邊伺候十余年的嬤嬤「親口」招供,那位嬤嬤還是她從季府帶入宮中的奶娘,是季府三代為僕的家生子,斷無出賣主人的可能。

  偏偏她就是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這宛如從她心口刨下一塊肉,她痛心到流不出淚,怔忡地望著指證她的嬤嬤,那種遭背叛的傷心比受人誣陷還悲痛。

  「母妃,薇兒腿兒細,不怕痛,我跑得很快,大皇姊、二皇姊都跑不過我。」她們最無趣了,一說起玩就躲得老遠,說什麼日頭大,怕曬黑了臉,還笑話她野得不像龍子龍女,活似沒規矩的市井小民。

  女兒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季明蕙鼻頭一酸,眼中淚光盈盈,「薇兒,以後不能喚母妃,要改口喊娘。」

  「為什麼?」陶于薇回到母親身邊,一臉不解的偏過頭,模樣可愛。

  「因為娘和薇兒已經不是宮中貴人,而是靠雙手吃飯的平民百姓。」今後她娘倆得自食其力,再沒有錦衣玉食、宮婢無數,她們已是一貧如洗,得省吃儉用的小老百姓。

  「靠雙手吃飯飯……」細細的兩道柳眉不能理解的顰起,她好奇地看著潔白如玉的小手。「春眠姑姑、皎月姑姑不喂薇兒吃飯嗎?薇兒會肚子餓。」

  「春眠姑姑、皎月姑姑她們……不在了,以後只剩下娘和薇兒相依為命了。」一提起從七、八歲就跟著她的侍女,悲從中來的季明蕙輕聲低泣。

  要不是皇上心軟,念及多年情分,免去死刑,將她全家貶為庶民,逐出京城,只怕早已如洛辰宮死去的宮人一般,連收殮都不允就丟至城外十裡處的亂葬崗。

  伺候她的春眠、皎月、如雲、玉真等人當晚就死了,隔沒三日,洛辰宮的宮女、太監一個不存,濃重的血腥味順風飄入無人服侍的宮中,一片死寂,再沒有一絲人氣。

  「那父皇呢?薇兒想父皇了。」她吸著大拇指,眼眸清亮。

  「你父皇他……他不跟我們在一起,娘犯了錯,被你父皇趕出皇宮了,你只有娘了。」

  在宮中成長的孩子,比一般孩童更敏感早熟,陶于薇美玉似的眸子眨了又眨,好像在思考。「唔,母妃……不,是娘,我知道了,父皇不要娘和薇兒了,父皇變壞人了。」她很慎重的下結論,一點也沒有不再是金枝玉葉的難過,小小年紀頭一回嘗到什麼叫人情冷暖。

  「不是不要你了,是不要娘,你還是你父皇的孩子,只是……」皇宮內太過險惡了,處處是陷阱,她擔心一個不測,女兒就沒了,畢竟在宮裡「夭折」的孩子多不可數,她不忍十月懷胎所生下的心頭肉死于非命。

  那些人會算計她,難道不會傷害她女兒嗎?

  人心最是難測,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不能將唯一的女兒留在虎狼之地,無論如何也要帶走。

  所幸和她爭寵的德貴妃是個心眼小、不能容人的人,不知在皇上耳邊吹了什麼枕頭風,在自己離宮的當日,順便奉送小更袱一枚——讓玉牒上記名的三公主陶于薇也跟著已成庶民的生母季明蕙出宮。

  「只是德貴妃娘娘不喜歡薇兒對不對,認為父皇只疼薇兒不疼二皇姊。」她討厭笑得很假的德貴妃娘娘。

  小孩子的眼楮是雪亮的,比大人還看得清人心的好壞,她的直言不諱讓身為娘親的季明蕙感慨萬千——看來宮中無孩童,一出生個個是人精。

  德貴妃是怕同樣受寵的她爭奪後位,才出狠手打趴她,她在心裡苦笑,「薇兒,別頑皮了,來,讓娘牽著你走,咱們天黑前就得離開京城,不然天色一暗就出不了城,趕不上舅舅他們。」

  其實早就趕不上了,聖旨一下,獲罪的季府已遣散大半僕從,僅留少數可靠的下人和皇上允許保留的財物,隔日便輕車簡從的搬出御賜府邸,連夜回到祖籍地安家。

  不知情的季明蕙並無投靠娘家之意,她只想離皇宮越遠越好,徹底遠離德貴妃的勢力,不讓德貴妃再將毒手伸向她和女兒,今非昔比,她們已無力對抗官宦世家。

  為今之計只有盡快離開京城,她不相信善妒的德貴妃能容她繼續活在世間,為免皇上顧念舊情召自己回宮,毀了她的計劃,德貴妃必定痛下殺手。

  吃過一次虧,學會一次教訓,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她會忍氣吞聲,或者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多了心愛的女兒,為母則強,她無法悶不吭聲的任人宰割,她要為年幼的女兒活下去,直到女兒能獨當一面,不再需要她為止。

  「娘,薇兒肚子扁扁,餓。」陶于薇伸出手讓母親牽著,嫩白的小臉蛋像發皺的包子。

  聽到小肚子發出咕嚕咕嚕聲響,身無分文的季明蕙一陣不舍,差點哭出聲。「薇兒忍一下,等到了城外娘再找東西給你吃。」

  跋盡殺絕的德貴妃太過心狠了,除了母女倆這一身衣物外,竟不讓她們留一件值錢物品,就連發釵、首飾都全給搜走了,更別提她的私人銀票和裝銀子的銅匣。

  說是淨身出宮一點也不為過,陶于薇和季明蕙僅頭上一、兩根不起眼的銀簪,還是千求萬求說是簪發用才留下來,真要賣也賣不了多少錢,而且上有皇宮標記,賣不得,除非熔了成銀塊,還能應應急。

  「娘,薇兒想吃燒鵝腿,薇兒聞到燒鵝腿的香味,好香好香……」小孩子禁不起餓,一餓就頭暈了。

  聞言,季明蕙面露愁容,「薇兒乖,等娘賺了錢再給你買燒鵝腿,我們先出城,娘不會餓著薇兒。」

  「好。」可是她好餓好冷,父皇為什麼還不喚人送膳來,真想餓壞她的小肚皮嗎?

  陶于薇還感受不到半絲離別的惆悵,她只覺得父皇很壞,跟老是瞪她的德貴妃一樣壞,越走越慢的她很生氣,不時頻頻回頭張望,粉嫩細致的小拳頭也越握越緊,小嘴高高噘起。

  她以為父皇會騎著進貢的大馬來追她和母妃,但是一直到走出城門,冷颼颼的寒風吹來,令她直打哆嗦,這才驀然驚覺她的父皇不會來了,父皇真的不要她們了……

  陡地,一匹要入城的黃棕色馬兒不知被什麼驚著了,前蹄一揚,嘶嘶叫著沖向獨行的母女倆,騎在馬上的馬主扯緊韁繩也止不住勢,眼看著兩副縴弱的身軀就要葬送馬蹄下,眾人驚呼出聲,可呆立住的季明蕙根本來不及閃避……

  「咯咯……馬馬,乖喔!」

  忽然間,棉花糖似的軟軟笑聲輕泄而出,抓狂的馬匹在童稚的輕笑聲中竟然出人意料的安靜下來,揚高的蹄子落在陶于薇身側,濕潤的馬鼻親昵地在伸出的小手上磨蹭。

  這情景叫人不敢相信,路人紛紛揉眼楮,都以為眼花了,天底下哪有那麼幸運的事,準是踩成肉餅了。

  但是眼見為實,容貌秀雅的小女孩不但沒被馬兒踩扁,反而和它打成一片,咯咯咯的嬉鬧,小手直摸著馬鼻子。

  「馬馬很乖……」

  驚魂未定的馬主嚇出一身冷汗,余悸猶存的拍著胸口。「小姑娘膽兒真大,大叔的馬兒差一點踩到你。」

  「薇兒不怕,薇兒膽子大。」她仰頭笑得一派天真,有如雪地裡的小仙子,純白無垢,清麗似梅。

  「是呀!膽子大,可大叔幾乎嚇破膽了。」好在沒事,不然他上哪兒生一個這麼可人的小人兒賠給人家。「呃!你在嗅什麼,大叔趕了一上午的路全是難聞的汗臭味。」

  「薇兒餓,要吃燒鵝腿。」她兩眼發亮的盯著掛在馬身左側的皮囊,翕動的鼻子像可愛的花栗鼠動呀動地。

  滿臉胡子的大漢一怔,隨即大笑,「好你個狗鼻子,連我家婆娘燒了一只大肥鵝你也聞得出來,來,喜歡就拿去,當是大叔的補償,讓你白白受了一場驚嚇。」

  「嗯!謝謝大叔。」有燒鵝腿可吃了。

  跋著進城的大漢未多作停留,解下用皮囊包住,猶帶余溫的燒鵝腿給不及半條馬腿高的小姑娘,再度揚鞭,揚長而去。

  「娘,有燒鵝腿。」陶于薇眯起眼笑著獻寶。

  「你這孩子真是……」回過神的季明蕙哭笑不得,又驚又怕的摟緊剛一起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的女兒。

  「娘,吃燒鵝腿,薇兒要吃很多很多的肉肉,快點長大,賺很多很多的錢孝順娘。」不過她要先吃飽才行。

  看她笑嘻嘻的小臉,心中一暖的季明蕙失笑,撫了撫女兒玉般的嫩顏。「瞧你喜得見牙不見眼,不就是燒鵝腿,以往你在宮中要多少有多少,不愁吃喝只愁積了食……」話語忽地一滯,明媚雙眸多了一抹苦澀。

  「娘,以後薇兒養你,我們會有很多的燒鵝腿吃。」她神氣地仰起下顎,好似金山銀山盡在她手中。

  「薇兒……」她才五歲,聰慧得叫人心疼。

  「七小姐,小的魏仲陽來接您了。」

  不遠處,一輛半舊的拉貨馬車緩緩駛近,駕車之人對著母女倆喊道。

  馬車走得很慢,尚未停妥前,一道翠綠色身影迫不及待地從馬車上跳下。「小姐、小姐,翠蘭來服侍您了。」

  看著打小和她一起長大,在她入宮前配了府中護院的舊日丫鬟,驚愕的季明蕙雙眸迅速蓄滿眼淚,既歡喜又心酸,千言萬語梗在喉間說不出口,只是淚流不止。

  「你、你們夫妻怎麼來了……」

  「奴婢怎能不來伺候小姐,小姐這是要和奴婢生分了嗎?」滿臉淚的翠蘭跪在地上,同樣泣不成聲。她和丈夫是自願留下來接季明蕙的。

  「大哥、二哥他們……」她有說不出的抱歉,她與德貴妃的斗爭竟斷送了季府男兒大好前程。

  「小姐別把責任往身上擔,大爺、二爺說了與您無關,朋黨之爭難免會中箭落馬,目前今上尚無子嗣,德貴妃一派汲汲于拉黨結派,謀求後位,他們陳家早就想除掉咱們季家了,只是苦無機會,這次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

  「爹娘的情形呢?」

  「老爺因此事老毛病犯了,身體有些不妥,可有夫人的細心照顧,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小姐不用煩心。」翠蘭取出有些破舊的狐狸皮披肩為季明蕙披上,一如往常的服侍周全。

  「都是因為我……」她太不孝了,不能為爹娘分憂解勞,反令其晚年奔波,落難市井間。

  「七小姐,此時不是傷心的時候,還是趕緊上車吧!盼能在日落前找個妥當的落腳處。」魏仲陽催促著,他擔心德貴妃會有後手。

  「娘,快看,薇兒撿到金子了!」陶于薇興高采烈的叫喊聲打斷了大人們的重逢敘舊。

  幾雙眼楮聞聲望去,頓時震驚得說不出話,只見她嘴兒開開,露出八顆小米牙笑得好不熱切,白嫩嫩的小手心捧著重約十兩黃金打造的長生鎖。

  翠蘭張目結舌,看來短時間內不用發愁無銀子可用了,足夠買座二進院子外,還有余額買幾個下人做事,一年半載不致餓死。

  只是小小姐的運氣未免太好了點……

  五年後。

  「小姐、小姐,您走慢點,奴、奴婢跟不上您,您悠著點、悠著點,奴婢怕有人沖撞了您……」

  一名穿著石榴紅壓花裙的丫鬟畫竹跑得香汗直流、氣喘吁吁,額頭豆大的汗珠都足以擰濕一條帕子了。

  陶于薇忍不住埋怨,「你慢慢吞吞地干什麼,銀子會長腳的你知不知道,要是走慢點就會跑到別人的銀袋裡,你想讓小姐我和白花花的銀子擦身而過?」命可以不要,但是不能和銀子結仇。

  「小……呼……小姐,咱們的鋪子又不會跑,您何必急……急于一時,夫人說咱們的鋪子不賺錢,全青銅縣的鋪子也別開張了,干脆關門大吉……」她順著小姐的心意說起好聽話,只求眼前磨人的小祖宗別再折騰。

  「說得好,咱們的鋪子不賺錢,其他人早關門了,我們陶記米行、陶記雜貨鋪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商鋪,日後要開遍旭川國各地,處處有我陶記的招牌。」若論賺錢的本事,誰能跟她比。

  「陶」是國姓,個子稍微高了一些的陶于薇仍不減當年的稚色,只是過去瘦弱的臉頰長了些肉,珠圓玉潤,很是俏麗,琉璃珠子似的雙瞳流轉著調皮和不合年紀的精明,眼神精亮得好像守在洞口逮兔子的小狐狸。

  借著那十兩黃金打造的長生鎖,季明蕙將它換成銀子,不想再連累家人,她不打算回祖籍地,便與忠僕魏仲陽及其妻翠蘭一路南行,來到離京一百裡處一座風景秀麗的小縣城,此地山好水好人也好,靠山面湖交通便利,商行往來熱絡,于是考慮了一下便決定住下。

  置了座三進的小宅子,不大,劃分三座小院子,她和女兒各住一院,另一院留做讓訪客留宿時的客房,雖然季明蕙懷疑他們會有客人,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

  另外有下人房和抱廈,又弄了個馬房方便馬車進出,畢竟兩個主子都是女的,有輛馬車代步省腳力。

  買了宅子之後還有余額,不想坐吃山空的季明蕙為了女兒將來的嫁妝預做打算,她所學的琴棋書畫派不上用場,倒是刺繡、女紅方面別有長才,再加上見慣了宮裡的好東西,她索性開起了綢緞莊,賣賣時下新穎的花布和現裁的成衣,以及花樣別致、繡得精巧的繡件。

  說起來,季明蕙還真有點生意手腕,真讓她做起來了,在青銅縣裡算是小有名氣,每年的利潤頗豐。

  不過她想還是因為家裡有個運氣不錯的孩子,每每陶于薇一惹出事來,相對也有好運跟著來,福禍相倚,給家中的生意增色不少,運氣好得擋也擋不住,叫人嘖嘖稱奇。

  娘親開起了綢緞莊賺錢,陶于薇腦子精得很,有樣學樣,年紀小小的她也是賺錢能手,投入搶錢行列不落人後。

  一開始她要娘親用頭三年賺來的銀子買下三百畝土地和一座山頭,然後養了幾戶佃農,春種稻米秋播高粱,還在水塘裡養魚,一年兩獲,成果豐碩,空地上植些菘菜做腌菜。

  山頭的一半是果園,另一半是茶園,果樹和茶樹長得慢,所以目前尚未有收獲,真正的出產要看明年春、秋兩季。

  不過這不妨礙陶于薇偉大的生財計劃,所謂肥水不落外人田,何必讓人多賺一筆,既然自家每年能出幾千擔白米,那就開間米行吧!稈歷年的存糧全拉到鋪子賣了,她還打出買十送一的口號,買十斤白米送一斤高粱,每日限制三十名,來得慢的人就抱歉了。

  陶記米行的生意很好,好到出人意料,但沒人眼紅,因為當家的小掌櫃嘴甜又生得可人,被她的軟音一撒嬌,什麼脾氣都沒了,直當自家孩子疼著。

  至于陶記雜貨鋪,賣的東西五花八門,幾乎什麼都有,什麼都賣,從姑娘頭上的絹花釵、日常用品、衣帽鞋襪、鍋碗瓢盆、棉被枕套架子床,到精美的雕刻品和名人書畫,連小零嘴都有。

  真不知陶于薇到哪認識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她店裡的伙計不用去批貨,自有人送到店裡來,價錢當然是她說了算,轉手以十倍賣出,難怪她富得流油口袋銅板叮當響。

  「小姐,我們只是小店鋪而已,您別大聲嚷嚷,大家都在看您了。」畫竹難為情的臊紅了臉,暗自拉了拉主子的杏色衣擺,小姐太出鋒頭了,容易引人注目。

  「呿!沒出息,哪一間百年老店不是由小店鋪開始,做人要有志氣,要不是你家小姐我沒門路,什麼殺頭的生意我也敢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陶于薇大發豪語。

  「小、小姐,謹言慎行,奴婢不想沒腦袋。」畫竹急得快哭了。

  陶于薇清亮的水眸一橫。「真是沒用,看來你成不了什麼大器,枉我想拉你一把。」

  鋪子越開越多,賬本也越積越高,放手讓她自個兒打理的季明蕙,全然不顧不管,由著她瞎折騰,不論是賠是賺都由女兒自己處理,完全不插手,看她能自行打磨出多少的富有。

  其實季明蕙也不曉得女兒究竟賺了多少銀子,大概知曉沒賠過,小有賺頭,日後不愁沒嫁妝。

  只有陶于薇自個兒明了她多有錢,目前存在錢莊裡的銀子足足上萬兩,以她的年紀算是不少了,知府嫁女兒也不過三、五千兩壓箱底而已,她是人家的兩倍。

  不過以她愛銀子的程度,有了錢之後當然是拿去賺更多的錢,有誰嫌銀子多咬手。

  可惜最愛收集各式金制品和賺錢的陶于薇是個憊懶的人,她只喜歡數銀子,摸摸小金豬、小金虎、金蟬、金雀兒,一看到賬本就發愁,她最不耐煩的是算賬,偏偏帳又多,總撥算盤珠子撥到指頭紅腫。

  所以,她迫切需要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勞任怨又年輕力壯的賬房,因為若人太老了一下子就捐軀,她還要找人太麻煩了,不如一開頭找頭壯牛好勤奮耕耘。

  「小姐,咱們新開幕的脂粉鋪子似乎挺熱鬧的,圍了不少人觀看,過去瞅上兩眼成不成?」

  十三歲的畫竹已經是大姑娘了,自是對一些女孩家的胭脂水粉感到興趣。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只要能讓自己更美,容貌更為出眾,花再多的銀子也甘願,女為悅己者容。

  看準了女子肯砸大錢的心態,陶于薇從她娘親那裡半哄半騙地挖來好幾種宮廷秘方,皇宮裡的娘娘都用的美容聖方能差到哪裡去,一推出就是盛況空前的瘋搶,供不應求。

  「成,我順便去收銀子。」一說到銀子,小財奴的兩眼就發亮,小小的奸狡分外可愛。

  陶記脂粉鋪前有一群人圍觀,但不是買胭脂水粉的女客,而是對著地上指指點點的街坊鄰居,因為個小看不見的陶于薇拚命踮腳尖,可她再努力也只瞧見一個個比她細肩、細胳膊還粗的寬肩厚背,她給人當凳子踩還嫌矮。

  于是她索性用鑽的,左擋粗臂,右推熊腰,仗著小身量滑溜得很,一下子擠到最前頭,急得直喊人的畫竹硬是被擋在人牆外,畫竹臉皮薄,不敢和人推推擠擠,只能站在人後直跳腳。

  「咦?一具屍體?!」真晦氣,怎麼就死在店門口,老張棺材鋪最多再走五十步,起碼有兩口板。

  「還沒死呢!我剛看他手指動了一下。」不過也差不多了,真是可憐,瘦得皮包骨,不見半兩肉。

  「沒死?」

  好奇心天生比別人多一點,膽子又粗如廟裡的石柱,面色不驚不懼的陶于薇拿起掛在胸前的黃金算盤,朝躺在地上瘦得骨頭突出的少年臉龐戳了兩下,想確認他死了沒。

  被用力戳了好幾下,死人也會痛醒,何況是活人。

  只見那瘦弱的身軀如蟲般蜷縮了身子,干裂沒有血色的嘴唇發出近乎囈語的嗚咽。看到他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樣,陶于薇沒來由的心口一揪,心生惻隱,她覺得這個人看了不討厭,頗有眼緣,便要人讓出位置,讓店裡的伙計倒碗水出來。

  「餓……」喝著水,胃裡有些東西墊著的少年吃力地睜開發腫的眼皮,視線模糊的囁嚅道︰「我三、三天沒吃了……」

  「為什麼不吃?」他好瘦,皮都松松垮垮的。

  陶于薇也餓過,她知道饑餓有多難受,從京城到青桐縣這一路上她差點餓死,因為饑荒嚴重,他們懷裡揣著十兩黃金卻買不到食物,只能和人搶硬如石頭的黑饃饃和嚼草根止渴。

  少年大概是餓到全身無力,反應很慢,神情呆滯得像個傻子,「沒……沒有飯吃……大、大水來了,堤防崩了,我們附近十村三鎮都被水淹了,大家都……死了……」他回答得很慢,一副隨時快斷氣的模樣。

  「你爹娘呢?」

  一提到疼他如珍如寶的爹娘,少年的臉上終于有一絲人的表情,以為哭干的淚水撲簌簌的流下,「他們都死了。」

  「喔,原來如此。」難怪沒飯吃。要是當時娘不在她身邊,她大概也會餓死。

  「小姐,是不是該先給他一點吃的,有話等他吃飽了再問。」畫竹搶著開口,她怕少年話沒說完就餓死了。

  似是如夢初醒,陶于薇輕呼一聲,「對喔!我怎麼忘了他很餓很餓了。大虎,先到王伯攤子買兩碗清粥來,他餓太久了,一下子不能吃多,容易傷胃,先給他喝點熱粥。」

  「是。」二十來歲的伙計一躍而起,三步並作兩步往對街小攤沖去,很快地買回兩碗熱騰騰的米粥。

  知道是小姑娘的善心,少年也不管斯不斯文了,捧起碗狼吞虎咽,不怕燙舌地一口接一口,簡直是餓狠了,連碗都快吞下了。

  一眨眼功夫,兩碗白粥見底了,少年才幽幽吐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呆氣和靦腆的撫撫稍微填了點食物的小腹,他一身污穢的衣物滿是針眼錯亂的補丁,看來流離顛沛了一段時日,黑得不見原色的軟緞鞋磨破好幾個大洞,露出同樣污濁如墨的腳指頭。

  「你一個人是怎麼活下來的?」見他有點精神,陶于薇再次發問,神色好不天真,小臉上笑得燦爛,彷佛開了一朵芙蓉花。

  「我……呃……行乞為生……」他臉頰發燙,極度羞恥,可是因面黃肌瘦、滿臉污垢,看不出他的面紅耳赤。

  少年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出身良好的他有手有腳,本該自力更生,可是突然遭難,從未吃過苦的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葬了父母之後便跟著逃難的百姓學著他們沿路乞討,求一口飯維生。

  難民多,乞丐更多,他越來越討不到吃食,即使討到了一點食物也會被其他的乞丐搶走,吃到肚子裡的寥寥無幾,他常懷疑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想爹,想娘,想老是莫名其妙罵他吃白食的姥姥,可是他再想也沒有用,他們全都死了,身體泡在冰冷的河水裡,腫脹的身軀面目全非,得看身上穿的衣物才辨認得出。

  「你念過書嗎?」陶于薇又問。

  「我五歲啟蒙。」他吶吶回道。

  「會看賬本嗎?」她開始問到重點了。

  「呃……會一點,我爹教過我。」他家有鋪子放租,每半年收一次租金,他爹剛要教他做帳。

  「所謂受人點滴,涌泉以報,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兩碗白粥要五文錢,丟進水裡還會撲通一聲。

  「嗯!」他魯直的一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叫孔方……」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陶于薇驚喜地指著他鼻頭,「你是銅錢,我最最喜歡的孔方兄!」孔方是銅錢的別稱,更是她的最愛。

  「我姓孔,名方,字——」他跟銅錢沒關系。

  「就是你了,孔方兄,我正好缺一位賬房,你來當吧。」小手一揮,拍板定案。

  「嗄?!」他怔住。

  往後的十年,姓孔名方的孔方兄成了掌管旭川國大半經濟的大賬房、大總管、說一不二的大管事,管理著陶于薇她自個兒也不甚清楚有多富有的萬千家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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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0: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踫到富貴又善心的主子,一生吃香喝辣,受人尊敬,連朝廷官員都得哈腰諂媚,擺個人畜無害的大笑臉奉承一番,將人捧得高高的,不惜自貶身份好搭上這條財路。

  譬如孔方,他便是奴僕中少見的幸運兒,由一介破產落難的少爺淪為四處乞討的乞兒,又在一夕之間遇到貴人,在短短的十年間榮升長鳳公主的御用皇家大管事。

  長鳳公主,旭川國皇帝的女兒,排行第三的陶于薇。

  陶于薇及笄那年,季明蕙身子開始不適,加上思念回到祖籍地不久雙雙亡故的爹娘,不知是卸下肩上重擔,見女兒出落得落落大方、聰明伶俐,做生意方面已不再需要她的輔佐,強撐多年的身子忽然一下子垮了,病情竟嚴重到臥病不起,人也日漸消瘦。

  即使找了名醫救治,拖了將近一年,仍沒撐過陶于薇十六歲那年冬季,剛喝完臘八粥便溘然辭世。

  季明蕙死前念念不忘當年所受的冤屈,氣若游絲之際仍緊拉著女兒的雙手,淚眼婆娑的訴說滿腹的心酸,以及對季家人的抱歉,她有愧難償。

  其實過去幾年,在陶于薇有意無意的暗中資助下,她的親舅們日子過得還算寬裕,不曾為銀兩的事情發過愁,只是族中子弟書讀得再好、學問再好,至今仍無一人出仕,全被排除在科舉外。

  沒想到母親如此在意,為令母親走得安心,她便決定翻案。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十四歲時救了走私販黎六郎的陶于薇在他的帶領下也走入走私這行,且樂此不疲,因為太賺錢了,最喜歡銀子的她怎麼可能輕易放過,因此她賺銀子比喝水還快。

  所以嘍!管他是冤案還是黑牢,她有銀子就能打通關節,硬是收買了幾個老臣把陳年舊案給翻出來。

  表面上是受過季府恩情的臣子替蕙妃及季家人平反了所有的罪行,實則是陶于薇暗中派人走動,借著昔日的情義和一箱又一箱的銀子,策動他們上稟皇上重審舊案。

  在一連串的搜證、整頓宮闈中,後宮推出個由婕妤升到妃位的寧妃當替罪羊,前後又死了十數名當年涉及此事的嬪妃,有近百名老宮人被杖斃,血洗了整座後殿。

  不過隱藏得極深的幕後主使人並未被查出,當年蕙妃被貶為庶民逐出京城,除去心頭大患的德貴妃一人獨大,掌控了後宮,五年後生下四皇子,她終于如願被封為陳皇後。

  此外四皇子還是皇上僅存的子嗣,之前的三名皇子都莫名的「早夭」了,倒是宮裡的公主頗多。

  陳皇後前頭是娘家勢力頗大的趙皇後,因病去世的趙皇後留下一女陶于燕,是旭川國長公主,十七歲嫁入衛國公府為長媳,二十歲夫死守寡,因住不慣宮外鬧著要回宮,拿她沒轍的皇帝只好縱著她住回原來的宮殿。

  而陶于薇因謀反案被平反,十八歲時被接回宮中,因她不肯放棄獲利甚豐的走私,過去極疼愛她的昌平帝陶鎮武心疼女兒流落民間所受的苦,因此睜一眼、閉一眼的由她去,只要不動搖國本就好,讓她更無法無天。

  講白一點,她等于是「奉旨走私」了,當朝三公主成了赫赫有名的走私頭子。

  陶鎮武想彌補遭他錯待的女兒,加倍的對她好,對她的婚事也十分積極,舉凡臣子家中有十七至二十五歲、未有婚約在身的嫡子皆得出席賞春宴、品荷宴、登高賞菊任她相看。

  可惜陶于薇一個也看不上眼,嫌他們是不事生產的紈褲,只會風花雪月、吟詩作對,對她最愛的賺錢活兒一竅不通,她手指動一動就能買光他們所有人的家產。

  本就是大齡公主了,再這麼一拖再拖,眼看著都二十歲了她還是沒能嫁出去,把寵愛女兒的昌平帝急得發鬢染霜,但陶于薇依然故我,仍快樂的賺她的銀子。

  「毛皮三大船;鹽、茶葉、綢緞五大船,民生用品和米糧裝滿十大船,沿著順江往北航行,約一個月左右抵達,其間經過青川、白河鎮、萬裡灘,此三處傳有河匪作亂,宜派出官兵護船,以免貨物有失——」

  噗哧一聲,黃鶯般笑聲流泄而出。一板一眼,性格嚴謹的孔方嚴肅的目光軟化,透出一絲無可奈何的寵溺,微微勾起的唇露出苦笑。

  「認真點,三公主,這是正經事不可兒戲,你該端正儀容,不得輕忽怠慢。」她在這民間養成的壞習慣總是改不過來,坐無坐姿,笑不掩口,興致一來還敲桌子抖腿。

  「有誰聽過走私還派大隊官兵護送的,你讓我父皇顏面無光,還大打其他國家君主的臉,你自個兒都不覺得好笑嗎?」自古官賊不兩立,哪有當官的戰戰兢兢護賊走私。

  他一臉無奈的低嘆,「早叫你收起來別干這一行了,這些年來你賺的銀子還不夠多嗎?朝廷的國庫都不及你。」

  「噓!小聲點,別泄露我身懷巨款的秘密,不然父皇找我要稅來,我就把你抵押出去。」她發狠似的威脅,面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有幾分古靈精怪的淘氣。

  褪去了青澀,眉眼長開了,曾經嬌俏可人的小公主已如花般嬌艷,眼波未動先有情,曼妙流光清轉,雙瞳剪剪,彷佛有萬般情意在其中。

  她藕白皓腕一抬,金銀相纏的對鐲叮當作響,以黃金打造的掐絲瓖紅寶石手鐲,鐲身又纏繞牡丹花紋的銀絲,金銀相間,襯托腕部肌膚的細白柔嫩,吹彈可破。

  那唇更是誘人的香艷,鮮紅豐潤,唇角稍微往上勾,不笑的時候也像個笑面迎人的笑人兒,讓人生不了惡念。

  唯獨她的個頭像是受了詛咒般長不高,嬌小玲瓏,身長不足五尺,在孔方身側一站,頭頂正好給他擱胳臂。

  「少在那裝模作樣,皇上向來對你疼愛有加,把你寵得無法無天,寵出個沒人管得住的亂世禍水,他讓我們大家都很頭痛,再這麼寵你下去該如何是好。」他也為她的將來擔憂,女子最終該有個好歸宿。

  「呿!男子無用卻要拿女人當借口,我們禍害了誰,我不過能干了些,為人精明,一不小心銀子賺得比旁人多,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三不謀朝篡位,還老老實實做生意,我每一個買賣都清清楚楚地擺在明面上,有我這樣和善可親又處處為人設想的禍水嗎?」

  她簡直是女子楷模,連自己都佩服不已,百年才出一個的奇女子呀!多麼難能可貴。

  「你老老實實?」孔方的口氣是不予置評。

  「我還不老實嗎,至少我還沒像天耀城那個不要臉的城主,他佔山築城的行徑多張狂呀!瞧瞧那麼大的一座城池要花多少銀兩,怎麼沒人問問他銀子打哪裡來,我看準是打家劫舍來的,你說的河匪說不定是他手底下一支賊匪。」

  陶于薇忿然,對人不對事,她對名為「銀月」的天耀城城主就是看不順眼,雖然他的財富一點也不亞于她,同樣富可敵國,甚至有比她這走私大戶還要有錢的傳聞。

  他專靠賣武器和戰馬當然富甲一方,雄據一方建新城,私養軍隊和鐵匠,山裡又有源源不絕的鐵砂以及大批裝備精良的駿馬,完全不受任何一位君主控制,對每一個國家都是威脅。

  可是能不跟他交易嗎?說出來是自滅志氣。

  人家的武器鋒利堅韌、無堅不摧,人家的戰馬高大精悍,日行千裡也許做不到,但是跑上百裡不成問題,不但不喘不流汗,精力充沛,跑完一座山頭還能站得挺直,威風凜凜。

  一匹汗血寶馬居然價值萬金,根本是坑人嘛!幸好她的嗜好不是臭烘烘的四蹄畜生,不然豈不被坑慘了。

  「你這是私怨。」她的怒不可遏他能理解。

  眼兒一拋,陶于薇嗤笑兩聲。「少用你們男人的想法推論我,我純粹是見不慣他敗家的行為,銀子賺了是要用在該用的地方,誰像他狂妄的建了座固若金湯的城池,想和他做生意居然進不去,還要城主的手諭允許方可通行。」

  打她懂得東西可以買賣之後,普天之下還沒她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唯獨天耀城是她此生最大的挫折。

  不買就不買,做做朋友可以吧!她不嫌他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她這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甘為紅顏知己有何不願,她又不會去搶他,他防得那麼嚴干什麼,她可沒本事另蓋一座三步一布防、五步一崗哨的天耀城。

  偏偏她身邊認識的朋友都進得去,唯獨她被阻攔在城外,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是多長了一顆腦袋還是露出身後九尾狐狸的本相,叫他嚇得緊閉門戶,抖著身子發顫,避她如蛇蠍。

  「不是因為皇上主動請人探問銀月城主的意願,而有意求娶旭川國公主的城主大人卻看上以美貌知名的長公主,你又再一次被退親?」那人的回復出人意料,沒嫁過人的黃花閨女不要,偏偏中意氣死夫婿的惡婦,真是匪夷所思。

  長公主陶于燕十七歲出嫁,嫁得還是她千挑萬選選中的如意郎君,新婚第一年過得如蜜裡調油,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多少人羨煞夫妻倆的繾綣恩愛,只道是人間僅有的天作之合。

  可是陶于燕善妒又疑神疑鬼,對誰也不信任,只要駙馬爺身邊出現稍具姿色的女子,她便懷疑他與此女關系不尋常,動輒打罵這些女子,甚至將人活活打死以防止丈夫三心二意、移情別戀。

  一次、兩次,駙馬爺尚可容忍,畢竟是皇家出身的尊貴鳳凰女,打殺幾個微不足道的奴婢不算什麼,能受公主的杖罰是無上的光榮,頂多他給死去下人的家裡多捎點銀子。

  因為他無意間的縱容,陶于燕的行事益發猖狂,終于釀出大禍,也讓夫妻間的和睦產生裂痕。

  那一日,她怒氣沖沖的將一名容貌秀麗的女子推下湖,湖深丈余可行舟,湖面遍植深淺不一的荷花,她不許家丁、護衛下湖救人,任由該名女子載浮載沉的溺斃。

  事後撈出屍體方知此女是定陽侯嫡長女,也是駙馬爺最疼惜的表妹,兩人的感情親如兄妹,定陽侯痛心疾首,陶于燕因此受皇帝怒斥兼罰閉門思過,而表妹之死讓駙馬爺怒火大熾,對著她多有責難,口出傷人惡語。

  陶于燕生母趙皇後雖然早亡,可陳皇後仍待她極好,有如親生般捧在手掌心哄著、慣著,被養出驕縱心性,在蜜罐裡長大的皇家貴女何曾受過氣,尤其之間還夾著一名女子。

  陶于燕也怒了,兩個人一言不合的互罵、吵得不可開交,公公衛國公出面調解卻被公主推了一把,反罵老賊禿,把上了年紀的衛國公氣得吐血,小兩口的婚姻至此已無挽回余地。

  可是皇家無和離女,衛國公府也不敢冒犯天威休了公主,因此公主與駙馬爺同床異夢,夫妻形同陌路,駙馬爺還膽大包天的納了三名良妾進門,表示公主入門三年無子,為了衛國公府香火傳承,納妾之舉乃天經地義。

  氣不過的陶于燕便養面首還擊,一個個俊秀的少年被接進府,陶于燕堂而皇之的與之嬉笑歡好,大白日的就在駙馬爺的書房行男女之事,被返家取書的駙馬爺撞個正著。

  繼衛國公吐血之後,年輕力壯的駙馬爺也吐了好幾次心頭血,面對休不得的皇家貴女他越看越挹郁,在數月後的某日清晨,駙馬爺全身是血暴斃于花梨木雕花大床,接著陶于燕便吵著要回宮。

  說什麼住不慣宮外,嫁人都三年了哪有不習慣的道理,主要是心虛,在人人仇視她的衛國公府,她擔心有一日性命不保,被府裡憤怒的老老少少給暗地裡害死。

  所以不走不行,她還不想死,駙馬爺之所以會死是因為她與他吵架時謊稱有孕在身,是與一名十五歲面首所有的,她堅持要生,說要混淆衛國公府血統,讓駙馬爺戴一輩子綠帽,替別人養兒子。

  本來身虛的駙馬爺一聽,冷不防吐出好大一口鮮血,染及被縟和衣衫,他捂著胸口、臉色發白,然後斷氣了。

  滿朝皆知駙馬爺活生生被公主氣死了,只是被皇上壓下來,罰她抄寫經書一百卷以示悔過。

  陶于薇狀似無所謂的揮揮瑩白小手。「他不想娶,我還不想嫁呢!那人的卑劣個性也只配娶生性刁蠻的鳳凰女,就等他們狗咬狗,看誰先把狗牙給咬崩了,我在旁搖旗吶喊看熱鬧去。」

  「你看不出銀月城主的用心?」寧願娶聲名狼籍的長公主,不可能是為了傳言中的美貌。

  她不在意地眨了眨眼,嘟起紅艷朱唇。「不就是為了她外祖趙家手中五十萬大軍,誰得了陶于燕就等于得到趙家的支持,姓趙的那群人只忠于已故的趙皇後。」

  陶于燕運氣好,投生在趙皇後肚皮,這才受到向來護短的趙家人毫無理性的護佑,不忠于帝王卻偏私前後之女,也令她無人能擅動。

  「原來你不迷糊,我以為你被退婚會惱羞成怒,請求你父皇發兵圍剿天耀城,將只知其人、不見其面的銀月城主給滅了。」順便搶他的城,奪他的金銀財物納為己有。

  圓睜的雙目故作驚訝,似是不敢相信端正有儀的他竟如此污蔑她。「能好好談的事干麼非要動刀動槍,孔方阿兄,你說以我目前的財力,養上千百個死士吃不吃力?」

  「你是說……」他驀地兩眼瞠大。

  「人家能蓋一座城,養上近萬名兵士,我好歹也是旭川國的財女公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身為管理我大部分產業的大管事而言,你責無旁貸。」反正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欠人一命是要還的。

  「你可以再無恥一點。」她當他無所不能嗎?管帳以外還要養死士。

  陶于薇咯咯地仰頭嬌笑,神情愜意。「是無賴不是無恥,我喊你一聲阿兄,妹子有事,當然是阿兄代為出頭。」

  冷汗冒出額頭的孔方是笑不出來,此事責任重大,他擔不起。「你怎麼不找金子,她才是你扛大梁的支柱。」

  一旁容貌秀美的宮女金子身姿窈窕地走了過來,手上端著陶于薇每月一服的補湯,治其葵水來的腹痛。

  金子本名吳紫矜,本是官家千金,後因家中遭罪而成了官婢,為人精明干練,博學多聞,年僅十八。

  自小性情高傲的金子淪為官婢後被死對頭的官家千金買下,那位大小姐無所不用其極的折辱她的尊嚴,想將她挺直如竹的傲骨折斷,使其卑躬屈膝得像只狗兒臣服裙下。

  她不肯低頭,于是受到更多責罵打罰,傲骨未折卻損及顏面,多次被眾家千金圍起來嘲笑。

  一次官家千金又故意帶金子到宮中的賞花宴,想讓備受皇上寵愛的陶于薇羞辱她,沒想到陶于薇反倒欣賞起她寧折不彎的傲骨,覺得她懂得比自己還多,正巧身邊少了個「懂事」的宮女便開口討要。

  陶于薇一時的善舉結束了金子任人羞辱打罵的日子,同時也為自己得到一位忠心不二的宮女,雖然金子看來冷情、沉默寡言,可什麼都幫主子準備好,是個心細如發又面冷心熱的好姑娘。

  「阿兄未免太厚顏了,打打殺殺的血腥事哪會找上嬌滴滴的姑娘家,憐香惜玉你懂不懂,難怪年過二十三了還娶不到老婆,我都替你難為情。」喝完了藥,她咂咂舌,柔白玉手拭去嘴角藥汁。

  「金子,勸勸你家主子,賺錢就好,不要走向江湖路,她那雙細胳臂拿不動比銀票還重的刀劍。」孔方暗喻她不自量力,好好的公主養什麼死士,銀月城主是她惹得起嗎?連昌平帝都不敢動天耀城半分,易守難攻,兵馬強,糧草足,若無必勝絕招勿輕易嘗試。

  聽孔方提到金子,媚人的眼睫一掀,陶于薇低笑不語。

  「我家主子說的全是對的,孔先生不妨向‘風雨樓’買人,那裡的死士待價而沽。」金子的聲線無高低起伏,平得讓人聽了昏昏欲睡,可又莫名地覺得詭異。

  「你……呃!你怎麼知道風雨樓?」殺手雲集之地,殺人也賣人,賣的是任務失敗的次等貨。

  「聽說的。」她話不多,簡潔有力。

  這種事也能聽說?!孔方腦門一陣一陣的抽疼。果然是物以類聚,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宮女,不可以尋常人看待,她們腦子與常人不同。

  驀地,傳來急匆匆的奔跑聲,孔方彎起嘴角,心想正常的人來了,她才是符合宮女「力爭上游」的範本。

  「不、不好了,三公主,皇、皇上……不好了,三公主和親……來了使者……」

  「敢說皇上不好了,銀子,你是向天借了膽嗎?連萬歲也敢掛在嘴邊輕慢。」一句話不能好好講嗎?非要分章斷句,她這公主都不急了,她急個什麼勁,真是定性太差了,要再磨練。

  銀子驚得臉色發白,雙腿一軟的跪下,「公、公主恕罪,不是皇上不好了,是奴婢聽鳳藻宮的素馨姊姊說,不知哪來的蠻夷小國叫什麼水月族,他們派了袒胸露背的使者來,要為他們大王求娶咱們的公主,皇上說要問問公主您同不同意和親,那是茹毛飲血的化外之地,公主您……」

  鳳藻宮是陳皇後居所,宮女素馨乃是皇後身側伺候的大宮女,是陳皇後的心腹,深受寵信。

  「水月族?」沒聽過。

  陶于薇頭一偏看向孔方,見他目露困惑的搖頭,便將目光投向博學多聞的金子,金子一頓方啟唇——

  「水月族位于南夷北方,一處隱秘的世外桃源,族人熱情好客,以歌舞迎賓,族群人口數不多,約五萬多人,是擅長騎馬射箭的草原民族,擅飲酒,天性樂觀知足,族中大王帶領族人在自個兒領地過著簡單卻富足的生活。」金子平淡述說,言簡意賅。

  「富足?」她記得草原部落一向是苦哈哈地過日子,每逢秋收冬至便會越境搶各國老百姓準備過冬的食物和財產。

  「水月族的領地已傳承幾百年,是個偏僻但也不算貧瘠的地方,不過卻因此躲過大小戰役,自成一族,再加上性格儉樸,反倒積累為數不少的財富。」

  不愧是才女,信手拈來皆是知識,侃侃而談的金子渾身散發大家閨秀的氣韻,宛如青蓮初綻。

  「說點讓我感興趣的事,我不以為水月族比我有錢。」

  金子看了陶于薇一眼,面色沉靜的說︰「依照水月族的傳統婚禮,新郎一方要置辦各式金飾當聘禮送給新娘,新房也會打造得金光閃閃,金子是水月族最崇拜的事物。」

  「真的?!」聞言,陶于薇雙目異常閃耀。

  「水月族的男女以配戴金飾為傳統,手鐲、頸環、發飾以金色為主,連衣服的繡線也是金絲居多,渾身上下打扮有如金人,華麗而貴氣。」水月族人的喜好恰與三公主雷同,都對金子別有偏好,不怕張揚,就擔心不夠貴。

  「哎呀!好地方、好風俗、好民情,說得我心癢難耐,我極度向往,去告知我父皇,這門親事本公主應了。」金子、金子,金燦燦的黃金飾品,放在手心裡撫摸多快活呀!

  此時滿腦子黃金冠、黃金手鐲、黃金頸圈、黃金額墜……等等一堆金飾的陶于薇呵呵直笑,玉白柔荑輕托緋色香腮,那個拒婚的銀月城主早被她拋到九霄雲外。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不想娶,她還不屑嫁呢!躲在山裡挖土築城的蠻子全是只會舞刀弄槍的武夫,沒半點文人的氣節和文雅,日日對著滿臉落腮胡的大黑熊,不作嘔也胃疼。

  「三公主……」您應得太隨便了。想攀上高枝的銀子在心底淚奔,她幻想的貴人夢被一腳踩個半碎。

  「三公主,和親非等閑小事,要三思再三思。」撫著額的孔方不住的抽眉角,忽覺任重道遠。

  「三公主去哪兒奴婢就去哪兒,請公主帶上奴婢。」金子是三人中最鎮定的,面不改色的表達矢志追隨的決心。

  說實在的,對陶鎮武來說,陶于薇能嫁出去是喜事一樁,而且還是她點頭同意,旁的閑雜人等還為她操心什麼,不就是嫁人生子,女子唯一的追求,難不成要留她一輩子。

  肯,願意,甘心,這才是重點,自從接回虧欠最多的三女兒後,他最大的遺憾是這十多來年對她的疏遠和輕忽,明明是最疼愛的心頭肉,卻因他的一時氣惱淪落在外,說沒有後悔是騙人的,因此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有個幸福的歸宿。

  好不容易看上個近年來崛起的天耀城城主,據聞年少有為,俊偉挺拔,堪為良配,身為帝王的他屈尊命人前往探問,對方的拒絕著實令人生惱,他的長鳳哪裡不如人了,小小城主也敢回絕?!

  偏偏對方又釋出好意,表示想娶艷冠牡丹的長公主,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個女兒擺不平的婚事令他為難,一國之君也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萬幸的是當他正苦惱時,南邊的水月族大王派人送來和親的文書,不拘是哪一位公主都成,結兩國的友好,互通利市,水月族多得是黃金和馬匹,真是瞌睡送來枕頭。

  但他卻不知,此事卻壞了陳皇後的計劃,得到消息後,便派了心腹前往陶于薇處求證。

  「三公主,皇後娘娘派烏嬤嬤來問候您的身子骨,奴才領她入內了。」宮殿外守門的小太監小功機伶的高聲大喊,提醒三公主有「外敵」來襲,他的小身板一歪,巧妙地擋下未經通傳就想直接闖入公主寢殿的老嬤嬤。

  烏嬤嬤是陳皇後最信任的身邊人,打她進宮選秀那一日就跟著她,至今也不少年了。

  不待陶于薇使眼色,金子已動手準備茶盅糕點,同不情不願的銀子將一迭小山般的賬本搬進內室,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規規矩矩,抓不出差錯。

  後宮之中有男人確有不妥,不過既然公主是「奉旨走私」,手底下有幾個能人為其辦事也是常事,不時招孔方進宮商議是皇上默許的,所以也沒有回避的必要,明白人心知肚明。

  孔方安靜的立于陶于薇身後,神情肅穆得好似宮裡的擺設,他是全無知覺的木頭,別人不去關注他那是再好不過了。

  「三公主,老奴給您請安了。」

  照宮中規矩,年過半百的老嬤嬤倒是知趣的行了宮禮,只是眼中一閃而過的輕蔑逃不過明眼人的銳利視線,她倚老賣老的只行半禮,便面露痛意佯裝腿腳不便,揉著膝蓋骨,不等公主吩咐便自行起身,態度之張狂可見一斑。

  可陶于薇也不是省油之燈,烏嬤嬤做了半套,她全了一套,狀似慵懶的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也不叫人看座的晾著她,看她能熬多久。

  她若有似無的瞄了烏嬤嬤一眼,也不說話,自顧自的喝著金子送到唇邊的銀耳百合粥,久久才掀了掀眼皮,笑得很無辜,了無威脅性。

  在宮裡過著被人吹捧,事事舒心的「貴人」生活,養尊處優的烏嬤嬤早把自己當貴人中的一個,對于三公主的輕待不免生了想教訓一番的羞惱。

  只是她剛想開口,摸透她個性的陶于薇早一步揚唇,笑容可掬地搬出壓在她頭頂的大山。

  「不知母後給女兒什麼賞賜,禮單呢?本公主瞅瞅。」想拿她下菜碟也要看自個兒本事夠不夠,當她這些年在宮外是混假的嗎?殺頭買賣都敢做了,一個死到臨頭的老賊婆也敢在她面前耍威風,嫌命長?

  烏嬤嬤臉色難看的說︰「皇後娘娘並無賞賜,只是命老奴來問問,三公主對水月族大王的求親可有不願,此事尚可商榷,皇後娘娘要三公主不必著急,慢慢來,皇家女兒不愁嫁。」最好是嫁不出去,老死在宮中,等四皇子登基為帝,看她怎麼折磨死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三公主。

  烏嬤嬤滿眼惡毒,她當沒人瞧見她陰沉的眼神,一邊盤算著如何下暗手、使絆子,讓受寵的三公主得意不起來。

  可是她忘了,既然受寵就肯定開罪不得,縱使她有陳皇後這座大靠山護著,但是旭川國的皇帝是陶鎮武,她一個奴才欺到人家女兒頭上,為人父者豈會饒恕,她這些小心思無疑是自尋死路。

  「可我都二十了,母後還不讓我嫁,她想留女兒到幾時?二皇姊、四皇妹早早就嫁了,連嫁過人的大皇姊也要二嫁,獨留我在深閨到老是何用意,難道母後覬覦我一點一滴累積下來的龐大財富?」烏溜溜的眼珠子一瞅,似有疑色。

  陳皇後育有三女一子,分別是二公主、四公主、七公主和四皇子,二公主和四公主十六、七歲便許了人家,如今與駙馬爺住在御賜的公主府,七公主十五歲,也已訂下親事,兩年後就要出嫁,目前住在宮裡。

  而年僅十歲的四皇子陶蔚風,則是呼聲最高的太子人選,連皇上都有意冊立,畢竟也只有這一名皇子。

  前三位皇子皆因病或意外而早夭,說其中沒有問題沒人相信,至于是誰動的手,曾掉過孩子、痛失骨肉的嬪妃們一清二楚,可是她們也只能隱忍,不想活了才敢與後宮之主對立。

  烏嬤嬤的話又被無聲無息的打回去,像吞了幾只死蒼蠅,死不了人卻惡心人,一張老臉漲成血紅色,「三公主此話言重了,若傳到皇上耳中,豈不是要怪罪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為三公主的終身大事可操了不少心。」

  「那麼‘慢慢來,不用急’是什麼意思,是你這老貨巴不得本公主嫁不掉呢,還是母後不好直言本公主難嫁,愛挑剔又怪癖多,自個兒耽誤自己了,現在讓人迂回轉告,叫我識相點,別仗著公主的勢糟蹋人。」想編排她不是還早得很。

  「這……」神色微變的烏嬤嬤咬著牙,暗暗咒罵三公主的不識時務,居然連皇後娘娘也不放在眼裡。

  不可否認地,三公主確實猜對了幾分,皇後娘娘派她來確有敲打之意,要三公主認清本分,勿有張狂舉動,大齡未嫁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嗎?

  看看,被人拒絕了多丟臉,人家銀月城主寧可要聲名狼籍的長公主也不要她,可見她在宮外斂財的名聲有多臭,是男人都消受不起,早早打了退堂鼓。

  皇後娘娘沒說出口的是要她認命,別再胡搞瞎搞什麼走私,安安分分地待在宮裡備嫁,皇後娘娘的耐心有限,聽話才有好果子吃,否則後果自負。

  「三公主,烏嬤嬤是皇後娘娘身邊的老人,她絕對不會對公主您有半絲惡意,人家說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後娘娘的面子上,烏嬤嬤都一把年紀了,腿腳也不好,老讓她站著也不是辦法……」見風轉舵的銀子一個勁地想往上爬,她不遺余力的想討好宮中的嬤嬤,她想到皇後那裡伺候。

  孺子可教也,烏嬤嬤贊許地一點頭,殊不知一肚子壞水的銀子正想著到皇後那兒後怎麼拉下烏嬤嬤,年紀大的老嬤嬤不好使喚,耳背又體力差,哪及得上她正青春年少,一把好氣力。

  「好吧,賜座。」看她坐不坐得了。

  「是。」銀子歡天喜地的應和,卷起袖子搬來銀線瓖邊繡海棠春睡繡墩,打算在烏嬤嬤面前賣一個乖。

  可是她常誤打誤撞的弄巧成拙,明明手段一堆,毫無忠誠可言,卻莫名造就「護主」之實,叫人看好戲之余不免啼笑皆非,她的運氣太背了。

  「啊!我的背……嗷!我的老腰……你、你想壓死我不成,還不起來!」天吶!她一把老骨頭不是斷了吧!這腰疼得讓人直不起身,這小賤胚子下手可真狠……

  「我、我不是故意的……」怎麼會這樣,她不過搬了張繡墩,因為有些沉才想換換手,沒想到手一滑,連腳也崴了一下,整個人帶繡墩往下一撲,好死不死的撞在烏嬤嬤身上,兩人一同往前撲倒,重重摔倒在地。

  銀子想死的念頭都有了,馬屁沒拍著卻拍到馬腿。

  「你不是故意的,難不成是存心,我這老腰老腿被你一壓還好得了嗎?分明是……」罵罵叨叨的烏嬤嬤一抬頭,正對上孔方的清潤俊容,她怔了一下,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好像在哪看過,可一時想不起來,只覺得十分眼熟。

  「沒事就叩安了吧!桂像只麻雀嘰嘰喳喳,不過摔了一跤值得你大呼小叫嗎?有失體統,讓母後丟臉了。」烏嬤嬤張口欲駁,但陶于薇沒給她機會,「對了,回頭跟母後說一聲,待會我要出宮一趟,打理生意上的瑣事,趁著出嫁前算算本公主有多少陪嫁銀子。」

  「三公主是說……」烏嬤嬤一臉訝異,嘴巴張大得足以塞下一顆雞蛋。

  「水月族的和親我應下了,煩請母後為我準備十裡紅妝,如果全換成金子我更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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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京城,風月酒樓。

  「少主——」

  一只骨節分明、虎口處長有厚繭的蜜色手掌,看似不著力的一揚,對面虎背熊腰的粗漢頓時肩胛一麻,手有些刺痛,無力的垂落,過了好一會兒麻痛感才逐漸消退。

  粗壯的漢子不敢多嘴,不過從他背挺腰直的坐姿看來,此人必定是經歷軍旅生涯多年,甚至仍在軍隊中擔任要職,其職位還不低,極有可能在校尉之上,一雙虎目氣勢凌人。

  可是他卻對這一位面色冷峻的清俊男子低頭了,誠惶誠恐,必恭必敬,彷佛夜梟遇巨鷹,當下得意不起來,垂頭喪氣地任憑鷹爪一撓,梟再凶猛也難敵比它更巨大的禽鳥。

  強中自有強中手,不只鳥獸,人類亦是強者為王。

  「景春又忘了嗎?一出咱們城就得改口,要稱葛爺。」一派風流的白文昭搖著描金折扇,咧開笑臉。

  「你別扇呀扇的,老子不熱。」看他搖扇的欠揍姿態就心火上升,才三月陽春天氣,哪來的暑氣。

  「這叫真名士風流,你個大老粗不懂風雅,回去多讀幾本書,腦子補一下學識,別讓人家笑話你不識字。」白文昭很刻意朝眼看著就要翻臉的大男人扇風,絲毫不將他的惱意看在眼裡,逗貓似地直逗著人玩。

  華景春很火大的拍下他手中的扇子。「我看你是下流,扇了老半天也扇不出一顆卵蛋,老子書是讀得不多,可忠孝仁義刻在骨子裡,樣樣不輸人,老子掄起大刀就能上陣殺敵。」

  「在葛爺面前你敢自稱老子?」白文昭輕笑。

  「你、你……」他漲紅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我……你幾時有口吃的毛病,回頭找毛神醫治治你的舌頭,人長得丑也就算了,連話都說不好,日後怎麼找得到暖坑頭的老婆。」他這副爆脾氣也夠嗆了。

  白文昭這番「實話」扎中華景春的心口,他凶狠的挑眉齜牙,人家在他這個年紀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而他仍孤家寡人的跟著主子東征西討,建立軍隊。

  「你會爛嘴巴。」憋了老半天,他也只能冒出這一句殺傷力不強的還擊,有失武將橫來直往的勁道。讀書人就那張嘴厲害,他罵不過人,避開還不行嗎?反正他從未在這廝口中佔過上風。

  聞言,白文昭放聲大笑,扇面一闔,以扇柄搓搓鼻柱。「早就爛了,瞧你一開口不就臭氣燻人。」

  「白文昭你!」華景春蒲扇般的大掌按住綱斤重金刀,準備掀桌子砍人。

  「鬧夠了嗎?冰雪初融的順江夠涼快了,不妨去泡上三個時辰冷靜冷靜。」冷如冰刃的聲音又沉又寒,不帶一絲人氣,宛若那冰封三尺的高原上獨行的灰狼,嗜血,孤傲,性冷深沉。

  「主子,屬下錯了。」一想到順江此時的寒冽,打了個冷顫的華景春顧不得什麼男人的面子,當下爽快的認錯。

  「葛爺,他這性子得磨一磨,太不禁激了,若遇到緊要關頭還這般毛躁,只怕會壞了咱們好事。」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只怕豬一樣的隊友,自扯後腿,自毀長城。

  被稱「葛爺」的男子神情漠然地看了華景春一眼,看得他打心裡發顫。「你太躁了。」

  「是,屬下一定改,絕不再讓人一挑弄就炸毛。」他邊說邊瞪著滿臉笑意的白文昭,做出揮舞拳頭的動作。

  以一名帶兵打仗的武將而言,他足以勝任了,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一身的蠻力叫敵人聞風喪膽,不敢越雷池一步,馬上英勇雄姿令多少兵士熱血沸騰,奮勇殺敵。

  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歷經戰火的兵痞子遇著了滿嘴油的書生,他一樣沒理可說,人家動動粲如蓮花的舌頭就硌死人了,比刀劍還鋒利。

  殺人不過頭點地,文人的一支筆、一句話足令天下屍橫遍野,葛爺是血淋淋的殷鑒,他就是輕忽了文官那一張胡天說地的嘴,未做防備才會落得眾叛親離、無處可去的下場。

  白文昭不受威脅,輕笑道︰「這話說說就算了,當不得真,當把好刀倒是不錯的選擇。」沖鋒陷陣他再行,一刀捅進敵人心窩。

  梆爺一口飲盡弓中烈酒,延燒而下的灼燙壓下他心口熊熊復仇之火。「我要你辦的事辦妥了嗎?」

  「五千匹戰馬,十萬支弓箭已順利運抵南昌國,南越國邊防岌岌可危,」兩國交戰已久,一旦爆發,勢同水火。

  「銀子收了?」深不見底的黑瞳閃著森森冷意。

  「收了,共三十五萬兩白銀,葛爺的意思是?」是收入庫房或另有他用,他們目前不缺錢。

  「買下豐山。」他聲冷如勾,輕輕劃過空氣。

  「什麼,豐山?!」那在旭川國境內,綿延好幾百裡,是由十三座小山頭匯集成的高山。

  「我只問你辦不辦得到?」

  沉吟片刻,白文昭在心裡盤算了一番,「雖然有點困難,但出面和貪得無厭的官員打交道,能成。」

  「不計任何代價買下那座山頭,遷走附近十座村子的居民,不管花多少銀子都成。」因為那裡有蘊藏豐富的金礦,半年後會被旭川國某世家子弟發現,從此金源不斷,收為國有,為旭川國帶來可觀的財富。

  「咦!你怎麼曉得有十座村子,你曾經去過嗎?」白文昭微訝他對豐山地形的熟稔。

  是的,他去過,在死前三個月,他帶領一支旭川國鐵甲部隊經過此地,卻被一場大風雪困在雪中,他所帶的兵馬有一半被凍死,另一半是活活餓死,唯有他抱著不甘死去的復仇之心逃出生天。

  可是他無法不怪罪自己,雖是大雪造成損兵折將,但他設想不周,過于急迫也是兵敗的主因,他沒把天候考慮在內,又匆忙出兵沒帶足糧草,大雪一封山阻斷進出的道路,缺衣少食的士兵哪禁得起饑寒交迫,闔眼睡著便再也醒不過來。

  沒多久,他也因報不了仇而抑郁而終,卒年二十八歲。

  梆爺本名葛瞻,原是南越國大皇子,打出生就是天之驕子,南越國皇後親生嫡子,身份顯赫,天資聰穎的他幾乎可以篤定是南越國的皇位繼承人,無人能掠其鋒芒。

  誰知三皇子及其母妃瑩妃生有貳心,意圖九龍寶座,母子倆暗下毒手害死皇後,讓找不到幕後主使者的葛瞻對無能緝凶的南越皇帝感到不滿,慢慢地產生嫌隙。

  瑩妃用捧殺的方式離間葛瞻和皇帝之間的父子親情,再舉薦葛瞻為帶兵的主帥將他送上戰場,然後在背後誣陷他有意謀反,等不及皇上駕崩就想坐上那個人人趨之若鶩的位子。

  南越國皇帝大怒,召回葛瞻並將他軟禁,最後因心生不忍而沒斬殺親兒,僅判他流放他國,終生不得踏入南越國半步,皇位繼承人也和他擦身而過,改立三皇子為太子。

  那時,葛瞻二十一歲。

  他處心積慮想報仇,沒想到在一番謀劃、隱忍,並向旭川國皇帝及趙家借兵攻打已登基的三皇子葛鞅時,卻因氣候而功敗垂成。

  他死得好不窩囊,沒報得了仇反而賠上自己一條命。

  在他臨死之前,前塵往事歷歷在目,更神奇的是,他竟看到含笑而立的母後,眉目如畫一如往昔,也瞧見成親一年的妻子笑著走向皇帝葛鞅,身子輕偎他懷中,將他「謀反」的證據交到葛鞅手中,並嘲笑他的愚不可及。

  怒極的他嘔出一大口瘀血,想到自己任人操弄的愚行,以及為了報復而放開的那些人,他又悔又恨,心有不甘。

  胸口痛著,四肢抽搐,陪伴他的只有不見五指的黑暗,孤伶伶的他忽然好想見那個人。

  但是機會從不給做傻事的人,為了奪響應得的一切,報令人痛不欲生的血海深仇,他放棄了好多好多,包括深愛他的淘氣姑娘。他讓她傷心欲絕,最後淚流滿面,帶著破碎的心嫁給別人。

  沒想到她在成親途中被土匪劫殺了,死時才二十歲。

  若是能回到過去,他一定不會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他要她平平安安的活著,沒有他她才會快樂,她值得被更好的男人對待,生兒育女,快活一生。

  意識陷入黑暗,他明白將殞命于此,可等他再睜開眼楮,竟然身處南越國宮殿,他當年被父皇軟禁的地方,當下訝異且難以置信。

  他又活過來了,而且來到被三皇子誣陷謀反的那一年,罪名已定的他三日後將被送出南越國。

  重生那一夜他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劫獄,救出隔日將代替他被斬首的心腹白文昭叛逃,兩人帶了少許親信逃出南越國,並說服一批將士跟著他,並在太平山建了天耀城,另起爐灶與已登基為帝的葛鞅對抗。

  重生前,葛瞻聽過金礦、鐵礦的事,這次他搶先一步用少少的錢買下礦山探礦,並藉由這些錢經營武器和戰馬的生意,一方面和其他國家交易,一方面為自己蓄積實力。

  他讓這一世未死的白文昭為他打理這些產業,這一次他有足夠的財力支持,也能改變不少的命運,對外,大家都以為白文昭是做買賣的大東家,實則是葛瞻在幕後掌控。

  「照著做,不必問。」他不能說他曾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他卻無力扭轉可憎的結局,任由他們平白死去。

  白文昭嘴邊的笑微凝,目露無奈。「別太嚴肅,葛爺,瞧你那張冷臉多駭人,別嚇跑了純情的小姑娘。」

  哪來純情的小姑娘,他們坐在酒樓的二樓包廂裡,三面是牆,另一面是離席面七步遠的方格窗子,從外頭看不見裡面的情景,裡頭的人也瞧不見外面走動的人,僅聞人聲。

  華景春不屑的撇撇嘴,一口干盡滿溢的白干,粗魯的以藏青色袖子抹過嘴邊的酒漬。

  「文昭,你忘了曾架在你脖子上的那把刀嗎?」葛瞻的眼中沒有溫色,只有冷到極點的狠戾。

  白文昭一聽,令人賞心悅目的溫雅笑臉一收,多了幾許嚴肅。「只要葛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我等豁命跟隨,除了一死,無以謝明主,我這條命是你的,義無反顧。」

  他永遠也忘不了身陷囹圄那一刻,他的家人、父兄都成了階下囚,明明一心為國卻慘遭設計陷害,三皇子屈打成招,非要將謀逆罪名強加在大皇子身上,逼著他們背叛,他以為將屈死天牢,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天。

  可大皇子一身是血的帶人闖入牢裡,將一群人救出,那身不斷流出的鮮血叫他永難忘懷——

  那是為他流的血。

  「喂!帶上我,別一個人佔獨功,我華景春腦子不行,但力氣一大把,收割頭顱的活兒留給我準沒錯,不要跟我搶。」不甘示弱的華景春窮嚷嚷,滿身酒氣更顯草莽氣息。他也只能干干粗活,做點擅長的事。

  其實包廂內除了他們三人外,還有四名明衛,八名暗衛,個個身手不在話下,全是一等一的好手。

  「國仇家恨,不共戴天。」這次他不會再急躁了,定要做好萬全準備。

  「國仇家恨不一定要賠掉自己的一生,你不會真想要娶那個刁名在外、生性放蕩的長公主吧?

  駙馬爺的下場是你的借鏡。」白文昭意有所指地看向葛瞻頭頂,感覺將來那裡會是一片綠意盎然。

  「我需要趙家的兵。」只有這個目的。

  原來拒絕三公主陶于薇而求娶長公主陶于燕的天耀城城主,竟是眼前冷厲的前南越國大皇子。

  「也許另尋他途,我們多花幾年訓練,總會養出不亞于趙家的兵馬。」他們需要的是時間,急于求成反而落下風。

  「來不及,趙家兵強馬壯,在戰場上磨練出的趙家軍是一柄柄以一敵十的鋒利長劍,他們驚人的實力出乎所有人的想象,是一支能深入敵營的兵。」趙家軍是他的首要目標,陶于燕不過是借口。

  和前世一樣,借著和長公主聯姻取得趙家軍的忠心,已故的趙皇後是趙家人心頭上抹滅不去的朱砂痣,他們會為守護皇後之女而使出全力一拚,只求不負忠義。

  「可是……」他不再考慮一下嗎?娶那種女子為妻,即使有朝一日真能報仇雪恨,怕也不能輕易擺脫。

  氣死倒也不至于,但拖上行事囂張、任性妄為的驕縱妻子,他下半輩子也毀了,對方有旭川國皇上和趙家當靠山,他跟活在水深火熱有何不同,這是絕了自己的生路呀!

  「天耀城容納不了五十萬的兵,另闢新城恐引起各國君主的不安,在我們未成氣候前就派兵滅了,所以我們即使有銀子養得起龐大的軍隊也無處安置。」他的力量不夠強大。

  白文昭沉默。五十萬的兵的確多了點,趙家人很聰明,用朝廷的軍餉養自家的兵。

  梆瞻面色微冷的說︰「長公主的容貌甚美,已有多名世族子弟詢問,再嫁是必然的,若我們未能及時把握良機,錯失她,同時也會失去威武侯和定威將軍手中的兵權。」

  趙寧、趙恪父子倆是趙家軍的主心骨,一侯爺,一將軍,主掌東南大軍。

  趙寧是趙皇後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向來敬愛長姊,為她的早死感到萬分悲痛,立誓要護住姊姊的孩子一生。

  「娶了流落民間多年的三公主不是一樣能借到兵,趙家人再固執也是旭川國的將士,皇上聖旨一下莫敢不從……」他還是覺得大皇子走了歪路,有不聽皇命調動的兵嗎?除非想謀反,自立為主。

  白文昭倒是想差,在這多國割據的混亂時代,擁有純正血統的皇室成員不見得就能掌控實權,錢、權、人皆備的人才是真正的帝王,連皇上都得向他們低頭,好言相待。

  在旭川國,擁有五十萬大軍的趙家是勢力優于皇權的絕對強權,他們雖然忠心耿耿,滿腔熱血,可是對于皇上的調派卻有自己的想法,聽或不聽,全在于他們想怎麼做,皇上只是提供糧草的「買家」,唯有在國家有難時趙家軍才會傾巢而出,抵御外侮。

  但是有一股新勢力悄悄崛起卻無人察覺,那便是以走私致富,如今在周邊各國暗立據點的陶于薇。

  知情的人曉得她賺得多,財富多到可以媲美國庫,可是只有經手的人才知道她究竟有多富有,絕非「富可敵國」四個字可形容,連精于運算的她也要算上十天半個月才算得清這些年累積的身家。

  說得白一點,她只要拿出三分之一的藏銀就能養活五十萬的軍隊十年,其中還不用賣地、賣鋪子,光只是她賺的錢而已,她也是唯一有本錢和天耀城叫陣的財女、地下財後。

  陶于薇從來都不傻,她的走私事業遍及十來國,為了避免風險,也是擔心被戰事波及,她在每一國都有購地置產,並在隱秘的山頭挖空山腹藏金藏銀,以及大量的糧食。

  狡兔有三窟,所以一個國家內她至少有三到五座藏金窟,既是放銀子也能住人,待上三、五年也不會餓死。

  由此推算,她的銀子多到不可計數的程度,即使不嫁人,她也能舒舒服服地過完這輩子,不用靠男人吃飯,但這些葛瞻都不知道。

  「不行,這一次我不能再害她!」葛瞻忽地一揚高聲,反常的行徑令白文昭與華景春為之一怔。

  「這一次?」什麼意思?

  發覺情緒過于激動,葛瞻沉著臉,目露銳光,「我是說和旭川國長公主的婚事不能出任何紕漏,務必要達成。」

  是這樣嗎?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的白文昭內心狐疑,「不容易吧!葛爺,你剛拒絕人家口頭上的提親,現在又要求娶另一個女兒為妻,雖然你是天耀城的銀月城主,可沒這樣坑人的,有哪個父親肯吃這個暗虧——」

  「誰是天耀城城主,快報上名來,不用躲了,我瞧見你,有膽退婚,沒膽見人嗎?」

  砰!

  風月酒樓二樓的某處包廂門被人由外而內的踢開,這一腳的力道十分驚人,由內拉開的門撞上牆又彈回去,木制門框晃個不停,連接門板處甚至出現裂痕。雖然沒什麼太大損害,但門上有一個很明顯的女子鞋印,這要踢在人的身上,恐怕是非傷即殘。

  不過最叫白文昭、華景春驚訝的不是忽然闖進包廂的這群人,而是反應相當敏捷的葛瞻,在聽到女子從外傳來的甜軟嬌斥時,他已一手探向懷內,將黃金打造的鷹形面具戴在臉上,並擊出掌氣將落下的木頭碎塊打飛。

  他在保護那名帶頭闖進來的嬌嬌女。

  很意外,很錯愕,很驚悚,很……說不上來的詭異,他的舉動太古怪了,叫人深深不解。

  沒有武功底子的人看不出他使出的勁道多和緩,全為護住說話的女子,唯恐她收到一絲傷害。

  這對平常人而言不算什麼,習武之人本該濟弱扶傾,可是對冷漠不管他人死活的葛瞻而言,那簡直是不可思議,根本不像他會做的事。

  他中邪了。這是那兩人一致的想法。

  「你們誰是天耀城的城主,苦主親自上門來討公道,是男人就站出來!」她陶于薇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她要用金錁子、銀角子把他砸成釋迦摩尼佛,讓他上西方念阿彌陀佛去。

  「你們怎麼能隨意進別人的包廂,大呼小叫的擾人安寧,旭川國的女人太無禮了,與潑婦無異!」身材高大的華景春往前一站,仗著黑熊一樣的壯軀想威恫人。

  偏偏他眼前的女子不怕他,伸出縴白如玉的指直戳他的胸,把他戳得臉紅、連連倒退。

  「你是天耀城城主?」

  「我不是——」不等他說完,一記蓮花掃腿朝他小腿最脆弱的穴位一踢,他頓時痛得差點喊娘了。

  「不是你說什麼廢話,強出頭的人死得快,別當我好糊弄,等姊一出手就曉得你一身皮肉多少斤兩。」不是正主兒插什麼嘴,白費她的功夫。

  姊?鷹形面具下的唇角往上一勾,微露似喜似憂的淺淺笑紋,柔化了剛硬方正的冷冽。

  「為什麼會曉得多少兩呢?」一旁年約十五歲的清秀男孩,尖細的嗓音順著主子的話尾一接,一搭一唱搭配得恰到好處。

  是非不分的小功唯主子是從,鬼點子多的他滑溜得像條蛇,嘴甜機伶,八面玲瓏,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主子要他做什麼就做什麼,絕無二話,忠犬般的小跟班。

  他本來是受人欺侮的小太監,五歲入宮,從洗恭桶開始做起,熬了幾年跟了個御膳房做事的老太監,他管老太監叫干爹,受其庇護,過得有滋有味,小日子滋潤得很。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日老太監暴斃在井邊,失去依靠的小功便成了眾人發泄不滿的對象,動輒打罵是常有的事,還常常不給他飯吃,把他餓得只能啃生菜葉。

  陶于薇入宮後瞧見傷痕累累、氣若游絲的他被一群太監、宮女壓趴在地下,吃他們用腳踩扁、烏漆抹黑的肉包子,最恨欺善怕惡的她使出市井賤招,一人賞他們一腳,再罰每人吞二十顆肉包子,吃到撐也不許吐出來,浪費糧食會被雷劈。

  只有餓過的人才知道食物的珍貴,她雖然愛財,天生的好運道,不論干哪一行都賺得缽滿盆滿,可是她最痛恨鋪張浪費、不珍惜食物的人,一遇到這種人定會好生教訓一番,叫他們懂得飽時當知饑時的苦。

  從那一天起,小功就成了陶于薇的小影子,他只認三公主一人是他主子,誰敢動她一根寒毛他就跟人拚命,管對方是王公貴族還是皇後娘娘。

  他很死腦筋,只認自己認定的死理,他認為他這條命是三公主撿回來的,自然要以三公主馬首是瞻,其他人的吩咐是左耳進、右耳出,他只聽三公主的。

  所以說陶于薇的運氣真是超級好,隨手一撿幫個人毫不費勁,可回報卻都是大賺,完全符合她有便宜不賺是傻瓜的財女性格,每個被她搭救的人都是有恩必報的傻子。

  「因為你家公主會讓人把匕首磨利,將他一身的老皮硬肉一片一片的片下來,放在籮筐裡稱重。」看他發量多,骨架粗,片個三、五百片也差不多了,街頭的野狗正餓得眼發綠光,他犧牲小我以養大眾,果然是肉身佛。

  「什、什麼,把我的肉片下來?!」她、她在開玩笑吧!明眸皓齒的嬌俏小姑娘,哪有這般歹毒心思。

  拜個頭小所賜,陶于薇軟乎乎的小臉也只有巴掌大,明明「高齡」二十歲的她從外表看來約十六、七、正是明媚好年紀,怎麼看,怎麼順眼,還多了點小丫頭的俏皮,惹人疼愛。

  「我家公主片你的肉是你的榮幸,還不跪下謝恩。」小功鼻孔往上仰,頗有幾分仗勢欺人的意味。

  一旁的金子取出煙紗羅制的帕子,在瓖滿五色寶石的青銅三寸短劍上來回擦拭後才遞給自家主子,看她想從哪個部位片起,手捧一只空瓷盤等著盛肉。

  「這小不點是公主?!」華景春就是個不長眼的大老粗,不懂得看人眼色,此話一出徹底得罪在意個頭的陶于薇。

  「小三、小五,把他的舌頭割下來,送入宮中給吳掌勺魯一盤舌頭肉,給守宮門的侍衛大哥當下酒菜。」竟說她是小不點,她分明是幼苗慢長。

  若是有人聽見陶于薇悲憤的心語,肯定會仰天大笑三聲,都雙十年華的老姑娘了,還好意思厚著臉皮自稱幼苗。

  去問問三個孩子的娘,人家十五歲生崽,小她一歲都生了三胎,她裝什麼嫩呀!青春好風貌不代表她嫩如剛破土的幼筍。

  「是。」

  兩道平空出現的黑影驟然攻向猶帶怔忡的華景春,應對不及的他硬是接下幾拳差點打碎肩骨的重拳,他東閃西避地躲開揮向臉面的拳頭,幾次拳風揮過面頰,皮肉生痛。

  就這麼你一招、我一拳的打起來,一邊是大內高手,皇上派來保護三公主安危的黑衣衛,一邊是天耀城統領五千精兵的都尉,雙方過招倒是十分精采,你來我往不分勝負。

  陶于薇就是個看熱鬧的,她接過金子遞過來的溫茶,一手拿著瓜子嗑著,看到有一方落敗時還大聲叫喝,要人家再用點勁,別輸得太難看,贏得一方賞黃酒十壇,燒雞二十只。

  黃酒十壇對愛喝酒的華景春而言正中下懷,可二十只燒雞哪吃得完?他越打越沒力,眼神哀怨的投向不仗義的同伴,他一口陳年老血快從喉頭噴出來了。

  「等等,等等,老子不打了。」累死了,根本是車輪戰,打得他全身是汗,他們勝之不武。

  「你敢自稱我老子?」陶于薇笑得有些……狐狸。

  「呃……這……」他搔著頭,向少主求助。

  「你曉得我老子是誰嗎?」

  他直接裝死,沒人救只好自救。

  「我老子叫陶鎮武,當朝皇上。」昌平帝。

  「呃……公主萬福。」他硬著頭皮道歉。

  「你知不知道你踩的是何國的土地?」哼!公主不福,公主只想找個小釘子踩上兩腳,出出氣。

  隱身在逆光處,金色面具的遮掩下,薄抿的唇輕輕上揚,露出帶著久違了的懷念,冷冽的黑眸竟柔和春風。

  「這……」華景春口拙。

  「是我旭川國,你在旭川國境內直呼是長鳳公主的老子,你要置我朝皇帝于何地,難道我不是父皇親生的?」她語帶悲傷,好不沮喪,好似剛剛那一刻才認了親,得知真實身世,她的「生父」是一頭長得像人的大黑熊,叫她情何以堪。

  「我……我……」沒遇過牙尖嘴利的,招架不住的華景春急出滿頭大汗,趕緊向學問淵博的白文昭求援,「喂!姓白的,你不能見死不救,這娘兒……這位公主太凶殘了,我不行呀!她比我還凶殘,根本不怕我。」

  小三、小五兩名黑衣衛的拳風掃過臉頰,白文昭有些驚險的閃過,他很為難地看著往他身後躲的大塊頭,心裡的「問候」沒有重復,手癢得想「大義滅親」。

  「公主想要什麼補償?」

  這句話動聽,正中陶于薇心坎,她喜孜孜地露出可愛小兔子的憨笑,長睫一眨一眨地。「小三、小五先下去,他的舌頭太臭了,我怕燻暈了金瓖玉嵌的我。」

  金瓖玉嵌?虧她說得出口。葛瞻令人畏懼的冷眸正閃著淡然笑意,見到熟人般的多了一分縱容。

  「是,公主。」倏地,兩人如出現時的無聲無息,消失得無影無蹤,僅在眨眼間。

  「公主,請提條件。」銀子能解決的事就不是問題,投其所好,一往不利,銀子是三公主的罩門。

  「我要他的面具。」蔥白縴指一指,指向戴著金色面具的葛瞻,那蒼鷹雕紋的金制品她一見就喜歡。

  「不行。」發出低沉嗓音的是面具主人。

  陶于薇一聽,粉嫩桃腮笑得更燦爛了。「你是貴人但不夠貴,若是我在這裡大喊一聲‘非禮’,你猜我父皇會不會關閉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命令全城鐵甲兵追殺你?」

  「這面具對你而言太大,我送你一只小一點的。」他不想遇見她,但是……偏偏還是遇上了。

  梆瞻在心裡嘆息,看向她的眼神充滿淡淡的寵溺。

  沒人瞧見他面具下的柔和表情,可是光聽他略帶「哄」的語氣,跟了他數年的白文昭、華景春同時腳底一滑,皮膚豎起一顆顆名為雞皮疙瘩的小豆子,他們感到渾身發涼。

  這、這是他們認識的那一位主子嗎?嗜血冷酷,陰狠深沉,大掌一扭能面不改色的扭斷十歲幼童的頸項,他換了一個人吧!瞧他的聲音多有人氣,而非古井般的死氣沉沉。

  「小的我要,這個我也要,我看上眼了。」陶于薇充分地表現出皇家公主的刁蠻,但是軟綿綿的語調讓人不生惡感,反倒像是從小看到大的世家族妹在撒嬌,討要小玩意兒。

  「貪心。」葛瞻的心口直冒愉悅,但面上無波。

  她驕傲的昂起潔白如玉的下巴。「你本來就該賠償我深受傷害的脆弱心房,現在誰不曉得你寧娶大皇姊而拋棄我,我名節嚴重受損,你沒瞧見我兩眼浮腫,氣色變差……」

  兩眼浮腫,氣色變差?!

  這是睜眼說瞎話吧?目不盲的人都看得出她臉色紅潤,皮膚水嫩水嫩得白裡透紅,剪剪水眸炯炯有神,亮如天邊的繁星,她身嬌肉貴,膚白勝雪,渾身散發青春無敵的蓬勃朝氣,宛如一顆令人垂涎三尺的水蜜桃。

  她明明好得很,比好更好了,且誰家的姑娘像她一樣興致勃勃地托著香腮直往男人面上瞧……

  瞧他的金色面具,這對出身皇家的公主來說太不合乎禮教了。

  「我選她並不是因為你不如她。」聽他破天荒的解釋,相扶持站起身的兩個男人驚得掉了下巴,久久闔不上。

  怎麼回事,主子被……附身了嗎?要不要請佛法高深的光頭和尚來捉妖,降魔驅鬼,他今日……呃!太反常了。

  「我知道呀!雖然我長得沒大皇姊美,艷驚八方,可是我人品比她高尚,做人也比她和善可親,還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瑤池仙子,你不挑我是你眼楮瞎了,我不怪你,反正你喜歡和人共妻嘛!我總不能缺德地詛咒你連生七個兒子,個個不像你倒像隔壁的王老頭,幫別人養兒子也是功德一件,你能者多勞,多多益善。」

  喝!這還不缺德?白文昭和華景春冷抽了口氣,互視一眼,心想這般口無遮攔,主子八成饒不了她,鐵定是閻王要人三更死,小鬼開道,不留人到五更。

  但是他們都猜錯了。

  倒是一旁的小功頻頻點頭,認為主子真是善良,別人有負于她還不找回場面,「以德報怨」寬恕桂人的過錯。

  「有你這樣自吹自擂的嗎?」葛瞻幾乎要笑出聲。

  「旭川國皇帝是我父親,我是旭川國的長鳳公主,你認為我該自謙嗎?」她很神氣,眼眸盈盈如水波蕩漾。

  「是不該自謙,你是最理直氣壯的聲音,無論你想要什麼都該屬于你。」他欠她很多,一輩子也還不完。

  「包括你臉上的面具?」她想要,金燦燦的面具好不吸引人。

  「不行。」她戴不了。

  「小氣。」她嘟囔。

  他仍是不語。

  陶于薇笑眼一眯,朱唇輕揚,又說︰「你是怕我看你的臉吧?其貌不揚確實磣人,大皇姊真可憐,有得是夜夜驚魂,你別忘了多找幾個好看的面首替大皇姊壓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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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1: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你為什麼不想活了?」

  十四歲小姑娘的嗓音十分嬌嫩,聽來軟綿綿,非常悅耳。

  「誰說我不想活了?」二十一歲上下的俊逸男子眼神空洞,毫無生氣的望向前方,卻不知他在看什麼。

  「因為我看得出來呀!你吃得少,不想動,腦袋瓜子像顆大南瓜直往下垂,人家是瓜熟蒂落,你是想把自己埋了。」小姑娘看人的眼光很準,言詞犀利,盡顯商家女兒的利落和精于算計,絕不讓自己吃虧。

  「不用你管,滾——」被說中心事的男子漲紅臉,惡狠狠地瞪了小姑娘一眼,將她推開。

  拍拍一身黃衫翠裙,她笑得見牙不見眼,「喲!惱羞成怒,還有力氣推人不如去跟魏叔學武,我家的鋪子缺個看門的,你來當護院,順便充當鏢師幫我送貨到外地。」

  「你作夢。」他啐了一口。

  但是他去學了,和小姑娘的忠僕學了一身好武藝,並且青出于藍,還從看似單純的魏叔身上學到行軍布陣的兵法,對他日後帶兵打仗極有幫助,捷報連連。

  那一年,笑顏如花的小姑娘救了生存意志相當薄弱、剛被逐出南越國又慘遭至親背叛的他,當時他衣衫襤褸,面露絕望,每走一步路都像刀子在剮著雙足。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活著,只是無意識的往前走,直到倒下的那一刻為止,他的生命也就此結束了。

  只是那只柔軟噴香的小手拉住他,笑眸如星地告訴他不要再走了,人的一生有太多白走的冤枉路,停下來,看一看,再決定他要走哪一條路,何況人活著才能吃到香噴噴的白米飯。

  因為那句話他笑了,重新面對自己可悲的失敗,並且留在陶家吃起香軟的白米飯,一邊學武一邊看護陶家的鋪子。

  小姑娘很可愛,甜甜的嬌顏很愛笑,有著雷打不動的樂觀,相信天底下沒有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汲汲于賺錢大計,對白晃晃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有超乎尋常的熱愛。

  他昵稱她小錢精,是掉進銀子堆裡的妖精,她最愛的一件事是賺錢。

  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地愛上他,愛著眼中只有復仇、裝不下男女情愛的傻子。他……負了她,在前一世。

  自從在酒樓遇到了她後,他馬上命人調查她的現況,傳來的消息卻令他晴天霹靂。

  「水月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又是水月族?!他已經忍著不去找她,不問她在做什麼,不去探知她身處何方,身邊有什麼人,盡量的避開她,改變兩人相遇的命運。

  想起前世的經歷,葛瞻以為只要兩個人不相見,便能讓心中掛念甚深的小姑娘躲開死劫,他甚至也不打探她的消息,希望重來的這一世沒有他的牽絆,她能好好的活下來。

  不料他的復仇計劃再一次將她扯進來,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陶于燕反而親手把她推向死路,他到底在做什麼?為何每一次都做得不對,讓真心對他好的小姑娘陷入絕境。

  這一世,陶于薇成了葛瞻的逆鱗,傷不得,踫不得,是他想用金玉嬌養的水中清蓮,他會盡一切力量保護她。

  「是的,水月族大王派使臣前來求娶,不拘哪一位公主都成,而旭川國適婚的公主只剩那一位。」要不是他表明要娶陶于燕,那位三公主也不用迫于無奈。

  「她點頭了?」面色沉如墨的葛瞻沒發現自己雙手僵硬的握成拳,滿腔無處發泄的怒意。

  「她若不同意,旭川國皇帝也不會命內務府大肆操辦,看得出昌平帝很疼愛三公主。」一是寵,二是愧疚,畢竟錯待了親生女兒多年,讓她一直在民間生活,直到十八歲才接回宮,昌平帝的寵愛中多少帶了些補償心態。

  「那個傻瓜……」她在做什麼,攸關女子的一生幸福豈能草率,她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適應夏天熱死人、冬天冰雪覆地的生活,該嬌養的小人兒怎能受此折磨。

  如今她與他毫無交集,為什麼他心頭酸酸澀澀的,感覺像丟失了一樣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有深深的不舍,更多的是無以彌補的失落,心底空蕩蕩,很是空虛。

  在前一世,戀慕上他的小姑娘一顆心都全掛在他身上,不論他和蕙姨如何勸說,小小年紀就做起生意的她,始終固執得有如不肯低頭喝水的牛,頑強地揚首哞哞哞……

  因為他,她一直不嫁人,尤其是蕙姨在她十六歲那年過世後,她更如脫韁野馬般無人管得住,包括她的婚事。連教他武功、兵法的魏叔等忠僕也拿她沒辦法,只能任她順心而為。

  到了她十八歲時,終于等到受過季家恩惠的臣子們平反了謀逆罪,這才被接進宮。

  只是昌平帝心中有愧,對女兒的管束只有一味的偏寵卻無實質約束,總覺得皇家公主不愁嫁,多留兩年又何妨,要是像長公主一樣嫁了又守寡才不值,皇帝的女兒是嬌貴的。

  年復一年,留來留去留成昌平帝的麻煩,青春年華被蹉跎,即使他有心要撮合,可是女兒一個也看不上眼,一拖再拖,拖成旭川國嫁不出去的大齡公主。

  其實他很清楚她在等他,希望他能放下仇恨,重新過生活,只是被覆仇之火蒙蔽的他看不見她日漸稀少的笑臉,以及眉間漸攏的淡愁,堅持走上一條不歸路。

  最後壓垮她,令她崩潰大哭的是他說身份有別不願娶她,讓她在昌平帝面前舉薦他上戰場博取戰功,可是兩年後他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卻在昌平帝破格提拔他當將領時求娶長公主,把陶于薇當踏腳石利用,攀上顯赫一時的趙家。

  她心碎了,痛苦難當,整個人失魂落魄得有如行屍走肉。

  就在他與陶于燕的婚事確定後,此時水月族前來求親,決心離開傷心地的她毅然決然的點頭,她做不到視若無睹只好遠遠離開,盼著時間能抹去心間那道情傷。

  誰料這一去竟是黃泉路,他再見到她時,已是一具裝在紅木棺材的冰冷屍體,身上仍是那件紅得刺目的嫁衣,臉上平靜祥和,好像她已經解脫了,找到她想要的寧靜。

  那一刻他幾乎要瘋了,清亮水眸不再睜開,面容安寧卻再不會對他笑,她竟徹徹底底的從他身邊離開,上天以她的死亡來懲罰他的不知珍惜。

  為此,他拖著不和陶于燕成親,以征討南越國為由將婚禮延後,向昌平帝表明要以輝煌戰功作為迎娶公主的聘禮。

  可惜功敗垂成,他太自負了,敗在急功近利,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不料人再怎麼強橫也斗不過老天。

  一直到死前,他未再娶任何女子為妻,孤獨死去。

  見葛瞻低喃了一句便怔在原地,面露哀傷,不知在想些什麼,白文昭的眼皮一抽,一提到恣意妄為的三公主,他家城主就特別有人性。「我暗中打探了一下,昌平帝開了私庫,親自排了嫁妝單子,嫁妝多到搬空他半座庫房,水月族百年之內不愁生計,全靠她養都成——」

  凌厲冷眸一掃,他聰明地收起未竟之語,假意欣賞掛在牆上的山水畫,不時點評兩句。

  「從天耀城調來一千名的青衣衛。」同樣的事他不允許再發生第二次,這一回他要她毫發無傷。

  「一千名青衣衛?!」白文昭錯愕,目瞠如牛眼。這是天耀城的精銳部隊。

  「全部換上水月族傳統服飾,務必在三公主出嫁前完成。」明知此行凶險卻冷眼旁觀,他做不到。

  梆瞻的心是提著的,繃得死緊,復仇一事可以往後延,但她的平安是當務之急,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嗄?」這……他能問為什麼嗎,如此行事太突兀。

  似乎只要一遇到和三公主陶于薇有關的事,向來感情冰封三千裡的城主就有融化的跡象,冰冷深沉的嚴肅面龐出現一絲絲細微的裂縫,讓他多了其他表情。

  白文昭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人一旦有了改變,做的計劃也會跟著變動,不過他樂觀其成,因為葛瞻有了人性後變得有趣多了,雖然驚嚇和愕然也不少,著實令人膽顫心驚。

  「做就是,不用問原因。」那是他心底的柔軟,唯一的牽掛,屬于他細細珍藏的私密,即使是過命的交情也不願透露,他永遠記得那一天走向他的小小身影……

  在葛瞻為了陶于薇的出嫁陷入苦悶、全面備戰的同時,笑得像只小狐狸的準新娘正準備橫刀奪愛……呃,是橫刀奪財,謀奪他看上的一處山頭。

  「豐山?」孔方狐疑道。

  「沒錯,就是豐山,我這人別的不行,一提到賺錢的行當,那眼楮就特別明亮,兩耳比兔耳更靈敏,十裡外的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要有銀子可賺,一只鳥身上有幾根羽毛她都能數得出來,照根賣錢。

  「豐山有什麼?那是一座廢山。」他行商時經過幾回,山很高,山上不少巨石砂礫,草木雖豐卻不利種植。種茶樹、闢果園都不劃算,山勢陡峭,危機四伏,別說開墾了,人要上去都十分困難,險象環生。

  「廢山又如何,挖挖看說不定裡面藏了什麼寶物,反正我有錢,不缺那幾千兩。」銀子賺了就是要花,不然要撐死自己呀!她是財女,不是守財奴,小氣巴拉的窮酸樣她不屑,她還能抱著銀子陪葬不成。

  不過陶于薇還真打算為自己蓋一座金燦燦的地宮,她連地方都選好了,依山傍水好風景,全部由黃金打造,小到一根草,大到代步的鳳輦,一律是閃亮的金子。

  她對金制品入迷了,除了入口的糧食、水酒外,她要的是一座黃金宮殿,擁著暖暖的金絲被入睡,她作夢也會笑。

  所以她嫉妒起短短數年間便築起一座進可攻、退可守的天耀城的銀月城主,無中生有的本事太可恨,還把城池蓋得那般堅固,默默無聞的他橫空出世,養活萬千百姓。他的銀子從哪裡來?她甚感興趣。

  那一日她去了風月酒樓,原本是走累了歇歇腳,喝碗薄酒暖暖身子,用過膳後便回宮,嫁到水月族前還有不少瑣事得忙,順便收收各宮嬪妃的添妝。

  誰知好死不死的聽見「豐山」兩字,坐在隔壁包廂的她有雙兔子耳朵,隱隱約約又聽到天耀城、銀月城主什麼的。

  一提到天耀城,她像吃了大補丹似的,精神一振,目光發亮,被「拒婚」的郁悶頓時找到出口。

  據聞天耀城的發跡源自鮮少見人的銀月城主所發現的幾處金礦,坊間傳言甚多,但有些事是掩蓋不住,銀月城主名下確有幾座礦山,以金、銀、銅、鐵居多,產量之豐再築一座天耀城也不是問題。

  所以陶于薇很吃味,嫉妒得要命,她走私賺的銀子雖然很多,卻是走南闖北的辛苦錢,她運氣再好也好不過不知從哪座山坳老鼠洞爬出來的銀月,財富跟天上掉下來的沒兩樣。她也想不勞而獲呀!坐擁金山、銀山定令她一路笑到滿頭銀霜。

  「有錢也不能亂花,此去千裡,你還是留點老本在手上,你已經夠富有了,不需要再錦上添花。」個性溫雅的孔方以兄長的口吻說著,他希望她過得好,一生無虞,不用為五斗米發愁。

  看著自幼和她一同長大的男子,陶于薇水亮眸子裡閃著碎光。「你還記得我十三歲,你十六歲那一年嗎?我們到峒山買茶葉,有個渾身肥肉、方頭大耳的豬頭少爺擋在上山的路上,他鼻孔朝天,耀武揚威的朝我們啐唾沫——」

  「他說這山頭是他的,他包下了,不許我們上山,還驅使家丁手持棍棒要趕我們下山,橫行霸道的行徑讓氣不過的你狠踢了他幾腳。」一回想起心酸又逗趣的往事,已是俊雅公子的孔方忍不住發笑,他記得她踢了人家……呃,兩腿中間,那位趾高氣揚的富家少爺痛得當場暈過去。

  「是呀!他包下了山,不許我們買茶葉,也不讓茶農賣茶葉,甚至一不做、二不休的放火燒茶樹,毀掉茶農數代相傳的心血,還叉腰哈哈大笑,說我們沒靠山就該跌到泥裡,任他踐踏。」

  這句話給了她很深的省思,改變了她不少想法。

  沒靠山?那就用銀子說話。

  事後一年,她用賺來的錢蠶食鯨吞富少家的田地、鋪子,再以低價傾銷的方式,逼得他們的生意走投無路,必須傾家蕩產地賣祖產,祖業不保,最後舉家灰溜溜的搬出峒城,窮得住在僅夠遮風避雨的茅草屋。

  養子不教父之過,父母的過度溺愛才養出品格敗壞的孩子,讓他們一家人去吃吃苦共體貧困,才能體會茶農的不易,種茶有那麼簡單嗎?他們也是靠天吃飯的苦命人。

  如今峒山的茶園悉數被她買下,她一家獨大,每年的茶葉產量為她賺進白花花的銀子,她數錢數得手酸。

  「怎麼想起那些不怎麼愉快的往事,還沒到老掉牙的年紀就在感傷過往。」心疼她幼時吃了不少苦的孔方笑著輕揉她頭頂,發自內心的疼惜,他真心把她當妹妹看待。

  她笑了笑,瑩白如玉的面龐更顯嬌美。「有錢有什麼不好,越多越好,誰也不能預料明日會發生什麼事,這是我賺的,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

  「三公主……」她又鑽牛角尖了,老以為皇上的疼愛是一時的,只有手握錢財才安心,但也不怪她這麼想。

  「都沒飯吃了,我為何要管別人死活?就連父皇都搖頭嘆息國庫空虛,今年再有災情便無銀可賑災,一個國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市井小民。我多累積一點也是有備無患,我有飯吃,吃飽了,有了余力才能給人一口粥喝。」她很自私,先顧全自己,天下蒼生是當皇帝的人去管,和她無關。

  「都快出嫁的人了,還是這麼勞心勞力。」想想真舍不得,當年撿他回去的頑皮小姑娘,如今成了亭亭玉立的待嫁新娘,對于自個兒的終身大事還是一樣淘氣。

  「所以你放一百二十顆心,不用為我擔心,我打小就運氣好到叫人恨,你不必煩惱我會過得不好,不論走到哪裡我都是陶于薇,有銀子不賺就肉疼的財女。」她一眨眼,明媚秀麗,春花般的笑顏燦爛盛放,春色照人。

  看她笑嘻嘻的自我調侃,反過來要他放心,孔方無奈的一笑。「你呀!大事精明,小事迷糊,除了金子、銀子和賺錢之外,其他事都漫不經心,毫不在意,我哪能安心?」

  「那你會在我的送嫁行列嗎?」陶于薇轉動著琉璃似的烏亮黑瞳,一臉無辜的問。

  「又在想什麼賺錢的鬼主意了?」她眼珠一動,他就看出她的不安分,一刻不停歇的只想著怎麼賺別人的銀子。

  俏麗的小臉一皺,嘴兒輕嘟。「商人的眼楮真利,什麼也瞞不過你,我腦子裡剛有念頭就被你發覺,不好玩。」

  「別嘟嘴,難看。」他曲起指,輕輕朝她腦門一敲。

  孔方大概是少數不拿她當公主看待的人,兩人太熟了,熟到有如手足,生不出半絲情意,在他眼中她仍是當年頂著風雪陪他去村子收田租的小姑娘,雖然倔強霸道,還有點「你們都得聽我的」的任性,可貪財的蠻橫下有顆知足善良的心,散發金子般的光亮,吸引著底層生活的人們。

  這些年的擴展,孔方已是名符其實的大管事,底下有上百名大小管事,陶于薇大半的產業由他一手打理,生意上的交易、訂契也幾乎是他全權做主,地位不亞于陶于薇這大東家。

  換言之,陶于薇名下有多少家產,問孔方最清楚,他能搬出一迭賬本明細說明,哪年哪月購得,做何用處。

  「難看就難看,反正也美不過大皇姊。」她說得酸溜溜的,連帶想起「面目可憎」的天耀城城主銀月。「罷了,不提這些,你說我搶先一步得到豐山,那個面具男會不會氣到滿臉發青?」

  必于銀月城主戴面具一事,孔方早已知情,他失笑地要她收斂點。「也許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若是將資金投下去卻什麼也沒得到,她肯定氣悶,白白浪費一筆銀子又自找罪受。

  水眸一眯,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而樂不可支,足以將人氣死。「若是我要父皇將豐山賞給我當嫁妝,我一毛錢也不用花,公主出嫁,陪嫁金銀、鋪子、土地是理所當然。」

  她這無恥行徑,令孔方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瞠目結舌的呆立著,心想她還能有多無恥,使出這般下流的手段,直接請皇上封賞,和她打對台的敵手輸得多可憐。「你……」他咽下語,她高興就好,何必掃興。

  「皇後娘娘駕到——」

  小功陰柔的嗓音響起,提醒裡頭的主子麻煩來了,有什麼不妥、不能示人的對象趕緊收一收,尤其財不露白,成迭的銀票和一箱一箱的金條要收好,免受覬覦。

  其實陳皇後不窮,她娘家也是傳承百年的名門,入宮多年她什麼稀奇玩意沒見過,豈會貪她那點嫁妝。

  不過若是她知曉這位酷似蕙妃的三公主有多少積蓄,恐怕也會眼冒綠光想著怎麼佔為己有吧!

  人心都是不知足的,何況是面上惇厚,實則心眼小、心機深沉的陳皇後,她下過的黑手可不少,後宮稍微受寵的嬪妃都見識過她陰狠毒辣的手段,防不勝防。皇上的女人不說上千,起碼數百名,為何在陳皇後寵冠後宮後再無一人誕下皇子,其中的水多深可想而知。

  「她怎麼又來了。」一聽到小功的聲音,陶于薇兩道縴縴柳眉往眉心一蹙,面上笑容全無。

  「又?」這個字眼很敏感。

  身為後宮之主,陳皇後掌管了後宮裡所有的人,包括嬪妃和公主,以及太監宮女,權限之大只亞于皇上。

  但是這對名義上的母女鮮有踫面的機會,除了幾次重大節慶的宮宴,兩人私底下的交集並不多。

  何況有季明蕙之事,她倆能相處融洽嗎?雖然誣陷案未找出主謀,但誰不曉得是當時還是德貴妃的陳皇後所為,連被蒙在鼓裡的皇上都隱約察覺,卻對她有意輕放,她們好得起來才有鬼。

  有鑒于此,心太軟的陶鎮武特意下旨讓陶于薇不用日日到鳳藻宮請安,說她生活在民間多年,不習慣宮裡的規矩,所以免她再受罪,有心就好,不必刻意。

  這是掩耳盜鈴,宮中的人個個是人精,誰看不出皇上又要當好人了,兩邊都拉攏,給予安撫,只要不撕破臉鬧出風波,原則上他是崇尚以和為貴,誰叫陳皇後和三公主都是他的心頭寶。

  不過對這兩個女人來說,她們最好老死不相往來,彼此是對方眼中的那根刺,非常扎眼卻拔不了也化不開,互相惡心著對方,無形的對峙至死方休。

  因此陶于薇回宮兩年了,陳皇後從未到過她的晨曦宮,而陶于薇也鮮少涉足鳳藻宮,兩人明面上相安無事,狀似和樂,實際上話不投機半句多,交談過的話屈指可數。

  「皇後娘娘找你麻煩?」看她皺眉,神情一緊的孔方也跟著心口一提,露出防備神色。

  他是知道季明蕙當年被栽贓陷害的事,她死時他以子佷輩身份捧靈,也是他目送視之若妹的陶于薇進宮,對母女倆與陳皇後的恩怨知之甚詳,因此他無法給予一國之後尊敬。

  「那倒沒有,只是……」很不耐煩。

  打從那日烏嬤嬤來過之後,烏嬤嬤又用了好幾次「送禮」的借口來刺探過幾回,每回都東張西望像在找人似的,問她要找誰又支支吾吾得說不出來。

  餅沒幾日,端儀有方的陳皇後來了,一襲九鳳鸞袍曳地,儀態萬千地走進晨曦宮。

  畢竟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娘娘,陶于薇心裡再堵氣也不得不起身相迎,行了個還算過得去的宮禮,虛應兩句。

  只是陳皇後很快就走了,只停留不到一盞茶功夫,讓人猜不透她所為何來,只覺得好生古怪,陳皇後不像會來串門子的人,說是和她拉近關系未免太遲了。

  「長鳳拜見母後,母後萬安。」

  「草民孔方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千什麼歲,早早去投胎吧!活到千年還得殘害多少人?

  看著拖過面前的明黃色鳳裙,只行半禮的陶于薇在心裡腹誹,她不等陳皇後開口便直起身,揮著錦帕扇風。

  她的舉動在暗諷陳皇後年事已高,抹了一臉的香粉胭脂,人老了,粉也越抹越厚,歲月不饒人呀!這一走動掉下幾斤的脂粉,快把年輕貌美的她嗆出病來。

  陳皇後一坐定,雙目便緊盯著底下還跪著的年輕男子,目不轉楮,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看上俊俏郎君,她專心到根本沒發覺陶于薇嘲弄的動作。

  「你說你姓孔?」

  陳皇後突然的問話,令孔方微微一驚。「是的,草民姓孔。」

  「何方人士?」

  「高榮一帶。」他雖有疑惑但據實回答。

  「你爹娘呢?」瓖著紅藍寶石的指套高高揚起,秀麗蓮花指輕輕一揚,富麗高貴,光彩奪目。

  孔方若有所思的目光一閃,「爹娘已辭世多年。」陳皇後沒問的,他也不多言,一問一答,十分生硬。

  爆中的人全是不簡單的,不是說他們心眼壞,而是再單純如白紙的人進了皇宮這座大染缸,再好的心性也會起變化,不害人就等著被害,這是宮裡的生存法則。

  有著商人銳利眼光和讀書人氣性的孔方豈會察覺不出深淺,他一個月約進宮三次,或三公主召見,或有重大決策請示,或送來每月營收的賬本,他走得很勤。

  因此他曉得什麼是禍從口出,言行舉止謹慎再謹慎,一步也不能踩錯,他代表的不只是他這個人,還有他背後的三公主,牽一發動全身,若讓人逮到錯處,連三公主也保不住他。

  「你家中還有誰?」陳皇後撫著小指指套上的藍寶石,面容平和得像一具蠟做的假人,嘴角動也不動。

  「只剩草民一人。」

  「為何?」

  「遭難。」

  「你是怎麼攀上咱們長鳳,高貴的公主可不是小小賤民能玷污。」她居然還回得了皇宮,沒和蕙妃那賤人一同死在外頭。

  「攀?」乍聞這個羞辱人的字眼,孔方的胸口像被人狠戳一下,既惱且怒,但仍裝出不以為意。「家鄉大水淹死了不少人,草民一路逃難幾無生路,所幸遇到三公主伸出援手。」

  「所以你就賴上她了,想攀權附勢?」陳皇後看似為陶于薇不平,可言詞鋒利,字字誅心。

  孔方的手倏地握緊,面色冷硬,陶于薇見狀便開了口。

  「一個被親生父親趕出宮的小姑娘能手握什麼權勢,母後這玩笑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是長鳳得罪您什麼,您要拿我一個管事出氣,非把人嚇傻了不成?不如長鳳去問問父皇,看要怎麼向母後賠禮。」手伸得太長了吧!連她的人也不放過。

  陶于薇只當陳皇後惱怒她的嫁妝比二公主、四公主來得多,因此一時氣不過,借題發揮,前來找碴。

  「拿你父皇來壓本宮,了不起啊,長鳳。」她笑意不及眼底,斜睨笑得滿面春風的清麗小臉,目光一冷。

  「哪裡,跟母後您‘老人家’學的,有勢不仗當什麼皇家公主,好歹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總不能丟他的臉吧!」來吧!來吧!看她是要明槍暗箭、投毒下藥,自己一一接招便是。

  看她得意又風光無限的神情,暗暗生惱的陳皇後擰緊白玉素指中的牡丹紅鮫紗繡巾。「說得好,果然有皇家之風,不過本宮來了好一會,你的待客之道——」

  無聲無息,悄若貓足,一道海棠花般的身影裊娜而至,陳皇後慣用的「蒙山黃芽」已由瑩白縴手送至眼前,清香撲鼻。

  無所不能的金子什麼都幫主子準備好了,恰如其分地送上香茗,讓人無可挑剔,只能氣惱在心。

  金子在,當然銀子也在不遠處,同樣是服侍的宮女,心眼特多的銀子見到陳皇後很是興奮,腦子轉了無數的念頭,心想著要如何接近貴人好獻殷勤,她可不想陪三公主遠嫁到都沒聽過的化外之邦。

  銀子看了看四周,忽然靈機一動,晨曦宮的小廚房裡有剛蒸好的芙蓉桂花糕,正好讓她借花獻佛,討皇後娘娘歡心。

  想到就做的她悄悄往後一退,隱沒在菊黃素錦垂落的石柱後,她以為她做得很隱秘沒人發現,殊不知全落在陶于薇眼中,她只覺得好笑,當是看了丑角粉墨登場,又要演一場好戲。

  老是弄巧成拙的銀子真的很背,讓陶于薇看得很樂,雖然明知她心術不正又愛逢高踩低,口風不緊擅挑撥,可還是留她在身邊,因為她的失敗太逗趣了,叫人捧腹。

  「母後,長鳳知曉您向來體恤旭川國百姓,我這管事也給您老請安甚久了,總該給他雙腿通通血脈,真要跪斷了還要請太醫多費心呀!父皇問起為何要請太醫,長鳳可不好回答。」有本事你讓他繼續跪呀!我叫十個、八個太醫來,看會不會驚動父皇。

  當下被削了面子,陳皇後的臉色不太好看。「平身!省得三公主怒怪本宮欺負了她的情哥哥。」

  這「情哥哥」三個字多大的罪名,意味著三公主不貞,尚未嫁人就養起情郎,于其名節有損。

  可陶于薇是何人,她豈會將這等小事放在眼裡,嫁不嫁人她根本不當一回事,要不是水月族有精湛的金工手藝她還不肯嫁呢!沒什麼比賺錢更重要,說是嗜財如命一點也不為過。

  但是她不在意,不代表別人願意她被潑污水,直起身的孔方神情清冷,義正詞嚴。

  「請皇後娘娘慎言,身為一國之後豈可瘋言後宮,三公主雖非您親生也喊您一聲母後,您怎忍心污蔑三公主名聲,令她不見容于世人,這對娘娘有什麼好處?」他不怕死的痛斥陳皇後無德。

  「你——」對上抬起頭的孔方,陳皇後目光一縮,乍見那張與趙皇後有五分相似的臉孔,她不自覺的心口一跳,硬是壓下滿腹怒氣。「你的爹娘可有留下什麼傳家信物?」

  「傳家信物?」聽聞陳皇後牛頭不對馬嘴的問話,他心下一動,忍著不去踫觸藏在衣服底下、緊貼胸口的黃玉麒麟佩。「草民只身逃難,身無長物。」

  娘曾悄悄的告訴他這玉佩對他很重要,無論如何也不能丟失,因此他在餓得半死的情況下,也沒想過要將這玉佩賣掉。

  「真的沒有?」她朝身後的烏嬤嬤一使眼神,小指指套輕叩玉青色瓷杯,似在算計些什麼。

  「草民家裡從未有過什麼信物。」他再次確認,心中暗暗生疑,陳皇後對他的關注似乎多了些。

  此時的孔方並不曉得他的容貌與已故的趙皇後有五分相像,英挺的濃眉則與皇上年輕時十分酷似,但他最像的還是趙家人,若與二十五歲的趙恪站在一起,兩人就像兄弟——他,有一張趙家的臉。

  這也是烏嬤嬤乍然一見他就覺得面熟的緣故,可一時半刻想不起來,也沒能往皇上身上聯想,而當年的那件事……

  「皇後娘娘,奴婢給您送來還熱著的芙蓉桂花糕,請您品嘗。」她一定會入貴人眼,成為宮中第一人。

  這銀子真逗,運氣背到不行,每回一有謀私的算計總是成不了事,明明是謹慎再謹慎了,小心翼翼地想要做好,可還是丑態百出,滿心歡喜的送巧卻壞了事。

  銀子興匆匆的將盤子遞上,卻意外撞上烏嬤嬤莫名抬起的手。

  「啊——燙,好燙好燙,什麼東西燙了我的手,你這小賤蹄子!」被燙得生疼的烏嬤嬤順勢甩手,把落在手背上的糕點甩開。

  但她這一甩可就不妙了,只聞啪的一聲——

  「放肆!」一塊冒著熱氣的芙蓉桂花糕從陳皇後左臉滑落,全散在肩頭。她氣得站起身,袖子一甩直接往外走。

  「娘、娘娘,老奴失手,老奴該死,回宮,快回宮,召太醫,娘娘走好,老奴扶您……」

  陳皇後一行人華麗的來,狼狽萬分的走,原本她們想害人,將手上半熱的茶水潑向孔方,卻被半路殺出的銀子攪了局,烏嬤嬤抬高的手正好打翻要遞給陳皇後的桂花糕,燙手的熱糕一落下,是誰都想趕緊一甩為快。

  無巧不成書,靠得最近的陳皇後閃避不及的被砸個正著。

  「賞,賞銀子十兩銀子,白玉手鐲一對,你做得好,做得太好了,主子我愉悅呀!」人一離開,陶于薇頓時拍桌放聲大笑。

  她可以不要這個賞賜嗎?她想討好的是皇後娘娘,不是給主子當戲子。摸摸還連著腦袋瓜子的頸項,欲哭無淚的銀子哭喪著臉,躲到晨曦宮無人的角落畫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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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你們是水月族大王派來迎親的護衛?!」

  旭川國決定要將三公主嫁給水月族的大王,得到肯定的答復,並談完婚禮的細節後,帶著回禮的水月族使臣早一步啟程,只待回去準備迎娶的事宜。

  皇上嫁女兒豈能馬虎,珍珠、翡翠、瑪瑙、琥珀,各色寶石和首飾,數不完的各式綢緞錦布堆滿好幾車,還有各種毛皮,珍貴器皿……包括三公主特意向皇上求得百種種子各千個,浩浩蕩蕩的車隊足有數里長。

  這段日子不只宮里忙得兵慌馬亂,人仰馬翻,有些宮女太監都累出病來,拖著搖搖崗擺的病軀幫著把九百九十九個黃金恭桶搬上車,再把名人字畫、墨寶整理好放入箱籠。

  同樣地,宮外也熱熱鬧鬧,為三公主出嫁而大采購、忙得腳不離地的內務府太監來來回回穿梭宮里宮外,品評哪一家商行的貨色好,哪一家的對象夠別致,盡量把最好的全往宮里收,公主大婚非同小可,絕不能出一絲紕漏。

  挑選嫁妝也是一門學問,原本應該全部量身訂做,但時間上有點趕,只好用現成的,畢竟三公主年歲不小,大齡滯銷女耽擱不起,再不嫁就沒人要了,養在宮中也發愁。

  基于陶鎮武的補償心態,以及季明蕙生前還有不少東西封在洛辰宮並未動用,還有嬪妃們的添妝,三公主陶于薇的嫁妝看起來就有點……多,引起不少人眼紅,酸言酸語。

  其中包括準備「二嫁」的長公主陶于燕,她最是妒恨萬分,跑到御書房和陶鎮武大鬧了一回,認為他偏心,只把好的給別人,身為趙皇後的嫡女只能撿別人不要的。

  陶于燕會去鬧,多多少少有陳皇後的影子在,是她讓人從中挑撥,鼓動陶于燕去爭、去搶,去攪亂一池春水,鬧得越大越好,反正她越刁蠻越顯得陳皇後所生的三個女兒的性情有多好,還可找著機會說說已逝趙皇後的壞話,生女肖母嘛!

  當然,也有惡心陶于薇的意味,讓她嫁得不舒心,若能摳些嫁妝下來讓她堵心更好,讓此行南嫁蒙上陰影。

  在忙了月余之後,一切準備就緒,昌平帝陶鎮武正打算下詔書,通知水月族可以前來迎娶了,沒想到對方比旭川國更急,千人迎親團已然抵達城門口,身著色彩鮮艷、閃著金光的傳統服飾,上衫長度過腰,形同短裙,腰上系著花紋繁復的獸皮腰帶,著綁腿短靴,貼著小腿肚的靴內插上一柄短刃。

  水月族人不簪發,他們用夾雜金絲的長巾將頭發盤于頭頂,又稱盤帽,帽子後端插上亮艷的翎羽,羽尾下方系著六角、葫蘆、蝙蝠、金絲蛇等形狀的金色鈴鐺。

  帽上的翎羽越多代表地位越高,最高為七根,而金鈴也以單數為主,分一、三、五、七,跳過不吉利的數字四(死),他們很忌諱這種事,日常生活上也不會用到和四有關的物品。

  「哈,男人穿裙子真有趣,瞧瞧還用獸毛當披肩,這個水月族可真是窮呀!難怪要娶我朝公主,好借著龐大嫁妝來貼補貼補,水月族大王真有遠見……」說著反話的陶于燕尖酸刻薄,兩眼嫉妒得快發出狼光,恨不得一口咬死偎著父皇說笑的三皇妹,把她的一切全搶過來,自己一個人獨佔,不與別人分享,獨自己一份。

  天耀城城主生得何種模樣她沒見過,是圓是扁,是胖是瘦,是俊美還是丑陋無人知曉,以他一城之主的身份拒絕雲英未嫁的三皇妹而求娶嫁過一回的她,她自是欣喜萬分,頗有幾分對自己容貌的得意,這世上識貨的人可不少。

  可是一瞧見領頭那個帽上插五根翎羽的男人後,那刀削的面龐,冷峻而嚴厲的雙瞳,緊抿的薄唇透著凌厲,即使不說話光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叫她好想撫向他結實的胸脯,與他春風一度,她不嫁天耀城城主也甘願。

  「大皇姊真不識貨,人家肩上披的可是火狐狸皮吶!一千只狐狸中也獵不到一只,你頭上插的、腕上戴的,包括那身衣物,想換人家一件披肩還換不起,價值千金。」陶于薇輕笑。火狐狸生性狡猾,比人還聰明,不易捕捉。

  見她俏皮揚唇的模樣,領頭的俊挺男子不禁微微揚起冷硬嘴角,像是在笑,但並不明顯。

  不過足以嚇壞他身後數名隨從,一個個似見到石頭開花般驚奇,那瞠大的眼楮圓睜睜地好嚇人。

  「人家說女子外向,還沒嫁呢,就先幫起夫家說話了,娶到你的男人真是有福氣,一輩子不愁吃穿。」陶于燕忍不住冷嘲熱諷,就是看不慣三皇妹嫁得比她好。

  「那是、那是,我是賢內助嘛!要相處一輩子的夫婿,我不對他好要對誰好,夫妻感情好才能走得長長久久,總不能氣死結發丈夫再嫁一回吧!我很含蓄的,做不來那惡毒事。」她頻頻點頭附和,表示自己是內善外美的好妻室,事事以夫為尊,德淑並重令兩國邦交更為密切。

  「陶于薇,你是什麼意思,你在指桑罵槐是不是?!」陶于燕氣得直起身,涂著桃紅蔻丹的指頭向前一指。

  差點被插到鼻子的陶于薇假意害怕,發著抖往陶鎮武身側一靠,「父皇,大皇姊好凶,人家不過才回宮兩年,宮里發生了什麼事我哪知曉,大皇姊說我指桑罵槐,誰是桑、誰是槐,我實在搞不清楚,難道大姊夫真是大皇姊氣死的?」

  她一臉無辜,一雙盈盈的眸子泛著淚光,好似受了什麼委屈,叫她又驚又怕,好生不安。

  商人多奸狡,財女陶于薇亦是當仁不讓,拿出面對商場老狐狸的比拚本事,她演戲的天分不賴,硬是將人唬得一愣一愣地,把自己摘出來置身事外,由著不講理的陶于燕去翻騰。

  丙不其然,人都同情弱者,朝堂上接待來使的官員紛紛露出譴責的神情,對長公主的刁蠻很不以為然。

  陶于燕新喪那年三公主尚未返宮呢!她那點破事無人去渲染,久居宮外的三公主哪會知曉,即便已經入宮兩年,過去的事能傳到三公主耳朵里嗎?分明是無的放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不是長公主自露馬腳,自個兒把昔日做過的惡行捅破天,她不氣呼呼地跳出來「澄清」,大伙兒也差不多忘了她和駙馬爺的那些破事了。

  三公主何其可憐,偏有個無理取鬧的皇姊,她的憋屈就像當年的蕙妃,明明是好性子的賢良妃子卻遭惡意栽贓,平白受辱讓芳華正盛的她失了原來的好顏色。

  「燕兒,不許胡鬧,有外賓在場豈容你放肆,還不安靜的坐下。」向來和善的陶鎮武難得嚴厲地板起臉,龍目睜視,威儀立現,無形的帝王之氣展露無遺。

  「父皇……」她吶喊了聲,有些不甘心。

  在陳皇後別有用心的「捧殺」下,養成陶于燕「她什麼都是對的,誰都要順著她,若是有錯也是別人做錯了,她一點錯也沒有,別人說她錯了是因為她做對了,他們嫉妒她」的觀念。

  似有若無的引導中,她的是非觀念已經扭曲,而且陳皇後一再對她說︰「旭川國的皇帝是你父皇,你是旭川國的公主,在旭川國內你什麼不能做?只要你姓陶,是陶鎮武的女兒,有整個國家相護,還怕誰給你臉色看嗎?」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把持在陳皇後手中的後宮再無一人對陶于燕說實話,缺少類似「母親」

  的年長婦人引領,她的想法越走越偏,終至目空一切,眼中無人。

  「閉嘴!再多說一句話禁足半年,抄《心經》百遍,功德回向給你母後。」燕兒太不象話了,越大越不知分寸,不分場合的耍起小性子,丟盡身為泱泱大國公主的氣度和涵養,太叫他失望了。

  陶鎮武是疼愛孩子的好父親,但不是能治天下的好皇帝,他太優柔寡斷了,耳根子軟又識人不清,什麼事都想留余地,做不到殺伐決斷,這才寵出視禮法為無物的陶于燕。

  不過在她氣死駙馬後,他對這個令人頭痛的公主也沒以往的喜歡了,漸漸地疏遠,在陶于薇進宮前,他最疼愛的是陳皇後所出的第三女,年十三的七公主。

  陶于燕恨恨地瞪向猶自面露委屈的陶于薇,在瞧見她背著父皇朝自己吐舌頭,心里的一把惡火轟地灼灼燃燒。

  她竟敢……竟敢對皇長姊不敬,真當沒人能治得了她嗎?敢扮鬼臉嘲笑她,就等著她的雷霆怒火吧!

  空有美色而無腦子的長公主只能暗生悶氣,她的腦袋空空如也,是名符其實的草包,被養廢的她論起機智和手段,甚至是算計人的城府,皆不及在市井長大的三公主,陶于薇的精明在大局觀,小爭小斗難不倒她。

  「父皇,您別責怪大皇姊了,也許是長鳳措詞不當,說中了大皇姊的傷心事,她才觸景傷情,長鳳不怪大皇姊,她也是有心無力的可憐人。」一次拒婚,結仇一世,和天耀城城主扯得上邊的人她都想踩上一腳。

  陶于燕比較倒霉,連坐被遷怒,誰叫她是銀月城主的對象,和氏無罪,懷璧有罪,同樣的道理。

  「你別假惺惺了,還不是你不要臉的搶走父皇的寵愛,不然父皇怎會全然不顧我的感受,把該給我的那份嫁妝撥給你!」越想越氣的陶于燕經她一撩撥,果然原形畢露的高聲謾罵,絲毫不顧及陶鎮武及旭川國的顏面。

  把潛在的敵人引到明面上,直接撕破臉好過虛以委蛇,這是陶于薇的策略,因為她曉得陶于燕看她不順眼已久,早晚會爆發一場沖突,早早引出來免得背後被放冷箭。

  以陶于燕的個性不是做不出來,端看她做不做而已,在有心人的慫恿下,無心也會變有意。

  而陶于薇實在不想時時防備不知何時會跳出來的敵人,那太累人了,她寧可先把那張窗紙戳破,把兩人的不和提到台面上,這樣就能少些接觸和摩擦,她也省了一份心力應對。

  如今水月族的迎親團已經到來,不出幾日她便能逃離……咳!是離開悶死人的牢籠,天高任鳥飛,海闊隨魚游,她不用再面對這些內心黑暗、只會爭寵手段的後宮女子。

  「燕兒,朕說的話你當耳邊風嗎?」神色不快的陶鎮武沉下臉,語氣是不容忽視的威嚴。

  「父皇,您不疼燕兒了……」她噘著紅唇,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她還是覺得自己沒錯,錯的是心偏一邊的父皇,以及恬不知恥和她搶東西的粗鄙野凰凰。

  流落民間十余年,再回來還是原來金瓖玉嵌的高貴鳳凰嗎?早被市井之氣燻陶得俗氣,配不上皇家氣場。

  「你說,你的無品失德有什麼值得朕來疼惜?你把自個兒毀了,還想怪到別人頭上,有你這樣的女兒朕深感為恥。」他的面子全被她踩在腳下了,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我……」陶于燕還想爭辯,見好就收的陳皇後連忙插嘴,表現國母的溫柔惇厚,畢竟已達到她想要的結果——

  敗壞陶于燕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讓她從此聲名狼籍,失去最強而有力的靠山,日後在皇上心里只有自己所生的三女一子,再無人能掠其美。

  「好了,好了,父女倆結什麼仇,不就是牙齒咬到舌頭,痛的全是自個兒,皇上和長公主都緩緩,別讓旁人看了笑話。」她暗指水月族使者,自家人關起門來吵得翻天覆地也是在自家,何必家丑外揚,在外邦人面前顏面盡失,誰輸誰贏還不是落個下乘。

  「母後,父皇欺負人。」敵我分不清的陶于燕拉起陳皇後的手撒嬌,滿臉的不甘心,盼有人為她出口氣。

  「是,皇上是壞人,咱們不理他就是。」陳皇後笑容溫婉的輕哄,但仔細一瞧,她眼底冰冷一片,毫無笑意。

  其實她更想做的是把手抽回,狠甩自以為是的陶于燕一巴掌,再罵上一聲︰蠢貨,由內到外都廢了還不知情。

  「母後對燕兒最好了,燕兒喜歡母後。」陶于燕得意地仰起下巴瞪了陶于薇一眼,向搶走自己帝寵的她示威。

  真蠢。陶于薇懶得多看一眼,在此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她不惹麻煩,麻煩偏偏找上她,大概是看她太悠哉,不給她堵堵心對不起自己。

  「長鳳,你也別老跟燕兒過不去,她是你的大皇姊,年長你幾歲,你再過幾日就要嫁人,兩姊妹相處的機會不多了,下回再踫面也不曉得是何年何月,你就讓讓燕兒,不要壞了難得的姊妹情。」

  你到得了水月族嗎?陳皇後眼中閃過一抹陰冷。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她要杜絕任何可能的威脅,那孔方……留不得了。

  年幼的禮讓年長的?這倒是有趣的說法。「是的,母後,長鳳會謹記母後的教誨,絕不給母後添堵。」

  聞言,陳皇後心里咯 一聲,不給她添堵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還有後手?她繪著細致妝容的臉微微變色。「這些是來自水月族的勇士吧?遠道而來辛苦了,怠慢之處望請見諒。」她改而向水月族表達問候之意。

  色彩艷麗又金光閃閃的人群中,走出一位身著黑底繡金紅巨鷹展翅圖紋短衫的男子,面容清俊的他上前拱手一揖。「奉大王之令特來迎接我族王妃,草原兒郎腿長身健,不畏辛勞。」

  「說得好,這才是真正的男兒,朕的公主交到你們手中,你們可得好好護她周全。」想到要把女兒嫁到那麼荒涼的部落,陶鎮武心生感傷,他如珠如寶的三公主就要遠嫁異鄉了,他有生之日不知道還能不能再享父女天倫。

  「我等必誓死相護,不負所托。」面冷如霜的男子將左臂橫過胸口,做了個對上國的敬禮。

  「也不必太拚命了,能退就退,以不傷人命為主,我朝也不希望貴族因此折損壯丁,只是三公主的嫁妝太打眼了,本宮著實苦惱得很,就怕給你們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陳皇後看似關心水月族眾人的安危,實則話中有話。

  她沒說出口的是︰不如先把一部分嫁妝留下吧!日後再一批一批運往水月族,東西少一點也就不會引起歹人的貪婪之心,他們也能走得快些,早一日返回族里。

  「母後不必憂心,長鳳前陣子買了幾艘小船,把嫁妝全裝上船由河面上走,沿途有河兵守著,那些個不長眼的河匪不敢來搶。」來一個、死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陳皇後故作莞爾地掩口輕笑「三公主必定不知你的嫁妝有多豐沛吧!幾艘小船肯定裝不下,,你還是別費勁了,安安心心嫁人去,後續的事交由母後來安排,不缺你一分一毫。」

  不缺?怕是缺多了。「母後放心,長鳳的銀子真的不多,只買得起五百艘吃水深的貨船,我算了算,撥出百來艘應該足夠了,國庫吃緊,長鳳真的不願父皇再愁白了發。」

  「五百艘?!」陳皇後驀地睜大眼,失儀地驚呼。

  陶鎮武欣慰的撫撫胡子,直道他養了個好女兒,既孝順又會賺錢,把一干男兒都給比下去了。

  一旁的水月族領頭男子面色不改,但眼底微泛笑意,在無人察覺中暗露贊許和欽佩,這步棋下得真妙。

  只見陳皇後臉色乍青乍紅,似惱似怒,她銀牙一咬,那臉上偽裝的淺笑幾乎龜裂,極為僵硬,瞪著陶于薇不說話。

  陶于薇又道︰「和咱們旭川國的國力相比,長鳳真的窮得很,本來原本預定買一千五百艘,長鳳想組成一支航行順江、烏江、月羅河等河流的船隊,可惜資金不足,只能暫且觀望。」她一副頗為遺憾的樣子,好似沒賺到銀子她有多揪心。

  「還缺多少?」

  陶鎮武這句話一說出,陳皇後整張臉都變了,禮儀全失的倏地轉過頭,震驚萬分地看著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帝王夫婿,她緊咬著下唇盯著,唯恐他將屬于四皇子的國本扔了大半給季明蕙所生的賤種。

  但在他眼里,堂堂大國公主有幾百艘船算什麼,不過是小孩子小打小鬧的消遣,就算送給女兒又何妨,他又不是送不起,長鳳公主可是他虧欠最多的皇女,多給一些也是情理之中,有些人是他想彌補也彌補不了,只能終生抱憾——

  譬如已逝的蕙妃。

  「目前尚不缺,等長鳳把這一條航線經營起來,自然就有銀子了。」到時候錢潮必如水滾滾涌入。

  「你想做航運生意?」陶鎮武頗感興趣。

  陶于薇滿面春風的笑道︰「肥水不落外人田呀!父皇,這好處您得給長鳳,您是知道長鳳私底下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有了船隊的掩護,長鳳才能更暢通無阻。」

  合法掩護非法,光明正大的官商勾結,船只過碼頭是得繳納稅金的,以船量計數,但船上的貨物就要看當權人的態度了,走私一船的獲利是十倍以上,利益招人呀!

  陶鎮武沉吟了一下,「你是朕的女兒,朕不會刁難,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朕給你撐腰。」

  雖知長鳳公主有多受寵,可是皇上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在眾人心里,那是重如泰山,當下許多人的神情出現驚訝、不信、錯愕、難以置信,或意味不明的眯起瞳眸。

  其中以陳皇後和長公主的反應最大,陳皇後尚好,在宮中混久了定力比長公主強,僅微微挑動左眉,面色陰沉,而被慣壞的長公主則是明顯的不滿,滿眼冒出怨妒火苗。

  「謝父皇,長鳳堆銀子山的日子不遠了,到時長鳳在銀子山旁邊給您蓋間金碧輝煌的金屋,咱們一定把翹上天的天耀城踩下去。」到時看誰嫌棄誰!

  把翹上天的天耀城踩下去……聽到這番話,站在領頭人身後,由天耀城青衣衛化身的水月族壯丁無一例外的眼角一抽,十分驚悚地看向前頭面色如常的男子,心想這長鳳公主還能活多久。

  但令人意外地,他不只沒有一絲怒意,反而流露出讓人錯愕的薄笑,要不是情形不允許,他們真想揉揉眼楮,看是不是看錯了,千年冰石也會笑?

  「你呀!就這點嗜好不好,愛錢。」陶鎮武全未發現異狀,寵溺的笑言。

  有好處可撈盡量撈,她不會客氣的。「對了,父皇,為了節省國庫開支,您就不用派我朝兵士護送了,既然水月族大王派人來相迎,這群護衛足矣!這年頭還沒人膽大包天到敢劫殺當朝公主。」

  是嗎?她想得太天真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利之所趨,再大的風險也有人肯冒。身著金紅巨鷹服飾的男子深幽黑瞳閃著寒光。

  「你是水月族的護衛首領?」陶于薇歪著頭問道。

  「是的。」他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姓葛,名廣之。」低沉的嗓音緩緩吐出。

  「咦!這是漢名?」她驚訝不已,眼楮眨呀眨的。

  「水月族亦是隱居數代的漢人。」

  「那你們大王叫什麼名字?」

  「百里穆然。」壓下心中澀意,他淡淡的回道。

  「他長得比你好看?」盯著他的面容,陶于薇好奇的問出口。

  「……見仁見智。」

  「你的話一向這麼少嗎?」讓她忍不住想逗著他多說幾句。

  「……」更少。他在心里回答。

  「要是我的夫婿有你這般俊朗,我嫁了也不虧,你跟我說說水月族的習俗,我聽說你們有走婚的風俗,妻子不是丈夫的財產,若是看不順眼可以休,男方所給的聘禮女方不必歸還,成為情不投、意不合的補償,妻子再嫁還要拎兩壇酒上門祝賀,以示前情已斷,樂見覓得良緣——」

  聽馬車里的她絮絮叨叨,他一陣無語。

  看來她對水月族的風俗民情並不陌生,侃侃而談煞有其事,連一女多夫的走婚習俗也了如指掌,她簡直令人驚訝,小小的身體里面究竟是裝了多少活力,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朝氣十足。

  梆瞻……也就是水月族勇士首領,字廣之,他眉心抽痛的一揉,保持全神貫注應對眼前女子的滔滔不絕,她似要挖出他所知的一切。

  看著趴在馬車窗口上的她眉飛色舞的盈盈笑眸,他心口唯一一處為她保留的柔軟輕輕的崩塌了一角——多鮮活的生命力,多麼光彩奪目的神情,多叫人懷念的笑聲,她……還活著。

  悄然的閉一下眼,眨回微澀的水氣,他現在是水月族護衛首領,不是天耀城城主銀月,亦非前世與她結識多年的落難皇子葛瞻,他們是兩個全無交集的陌路人……

  陌路人……陌路人……心口莫名一絞,微微生疼,明知她眼底的疏離和漠然是正常反應,可是無來由的失落還是深深的籠罩了他,感覺很不好受,似乎有人從他心頭刨出一塊肉,當著他的面丟棄在一旁。

  很酸、很澀、很想落淚,卻是給得心甘情願。

  苞隨他多年的手下不解他為何多此一舉的喬裝成水月族護衛,只為護送一名公主出嫁,他們是真正上過戰場,手染敵人鮮血的戰士,這種送嫁的「小事」怎會由他們出頭呢?

  世上只有重生的葛瞻明白,因為放不下,他的心替他做了決定,既然給了他再一次臨世的命運,他便要用這雙手改變所有人的命運,那些曾經對他好,深愛過他的人,他都想一一回報,盡他所能的挽回他所失去的。

  只是看到上一世喜歡他、時時把熱烈目光放在他身上的女子忽然對他不再痴狂,還有幾分戒慎神情,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刺痛,總覺得不該是如此,她的忽視令人很不好受。

  「你還沒有說百里穆然喜歡什麼,他會不會打老婆,為人粗不粗暴,是長得俊美無儔還是一臉橫肉,個頭高不高,身體魁不魁梧,有沒有為人不齒的癖好——」要相處一輩子的夫婿,當然要打探清楚。

  「公主,要出城門了,請坐好。」她一點都不傷懷嗎?就要遠離故土了,嫁給從未謀面的異族男子為妻。

  「出城就出城,有什麼好叮囑的,京城四座城門我不知走過幾回了,閉著眼楮也不會走錯方向。」拉好艷紅色嫁衣裙擺,瓖上珍珠的大紅繡花鞋前後踢了踢。

  陶于薇就是個不安分的主子,從一大清早被喚醒,淨洗、挽面、上妝、綰發,穿上綴滿小金珠的嫁裳,戴上黃金打造、瓖上各色寶石的鳳冠,基本上她的腰已經被壓得挺不直,很不耐煩的想叫喜娘、禮官動作快一點,別再瞎折騰了。

  要不是看在鳳冠霞帔上全是她最愛的金子,重得讓人連手臂都舉不高,她大概早就翻臉,喝退礙手礙腳的人。

  不就嫁人嘛!還有兩個多月的路程要走,有必要花上三個時辰妝扮嗎?她水粉抹得再厚,胭脂涂得再紅,眉色畫得再黛綠給誰看,一出城到了下個落腳處還不是洗得干干淨淨。何況還蓋著一面大大的喜巾,整張面容都蓋住了,有沒有抹紅擦綠誰瞧得見,根本是白受罪。

  「公主是出嫁,不是出游。」葛瞻耐著性子提醒,覺得她對自己的婚事漫不經心,為了送嫁,他連天耀城的事務都停下了,暫時交予信任的副將代管,短期內他不會回城,與陶于燕的婚事自然是找了個理由敷衍,名分已有但婚期未定,他想等此行完成再議婚,但她卻是這種態度。

  「我知道呀!不然你當我是木頭人不成,我這一身有多重你曉不曉得?」她要是被金子壓死了也算留名千古,誰叫她死不放手,數著、摸著一粒粒圓潤金珠愛不釋手。

  人吶!都有愛自找罪受的賤骨頭,明知不可為硬要為之,被金子所惑怨得了誰,始作俑者還是自己。

  瞧瞧這布料、這做工、這些刺繡,全是應她要求以金絲做底,再用她自繪的圖樣一針一針縫上她讓皇上下令內務府打磨的金色珠子,並且一粒一粒串縫成成排珠煉,光是她一身的金制品少說三十斤,再加上密縫的金絲,這身密不透風的嫁衣快把人悶死了,讓她汗流浹背,濕了里衣。

  「公主不是喜歡金子,正合您意。」她自找的。

  陶于薇聞言,水媚眸子一眯,「你在調侃本公主嗎?」

  「不敢冒犯。」他嘴上說不敢,可提起的嘴角有著可疑的笑紋,讓透過車簾縫隙的某人看得很不痛快。

  鮑主儀隊浩浩蕩蕩,綿延數里,前有絲竹開道,百名童男童女沿途撒花瓣、丟喜糖及貼紅的銀錁子,數百匹駿馬揚頭嘶嘶,三公主不坐鳳紋花轎,馬兒拉的是寶蓋華帷大馬車。

  華麗富貴的金燦馬車後面跟的是五百名彩衣宮女、五百名身著大紅太監服的公公,男女各分一邊,手持孔雀扇和合歡棍,再接著是多到嚇死人的嫁妝,一抬一抬看不到盡頭的從宮中抬出,而且不知道要抬到幾時。

  不過這麼大的陣仗並非要跟到水月族,堅持一切從簡的陶于薇只帶了信得過的心腹親信,其他人謝絕厚恩,一等與城外的水月族千名勇士會合,這些人便會自行返回。

  其實陶于薇也在防著陳皇後,如此龐大的陣容,誰曉得會被安插多少眼線,也許不全是對她不利,但是令人不快,她的人、她的事、她的生意為什麼要由別人插手,想發財不會自個兒想辦法嗎?憑什麼從她錢袋子里分一杯羹。

  丙然那五百艘商船還是太顯眼,讓人起了覬覦之心,以為一個女人家好打發,嫁了人便以夫家為主,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伺候公婆,沒什麼心力分心在買賣上頭。

  好在她留了一手,一開始就挽拒「活物」的饋贈,金銀珠寶、古董老玉她接受,送美婢、送壯漢敬謝不敏,她銀子雖多可不養廢人,何況是居心不良的黑手,收了他們她日子難過。

  「我看你不是不敢,而是無視,瞧你騎在馬上的瀟灑英姿,不知情的百姓還以為你是親自來迎娶的新郎官呢!」真不要臉,一身金紅,腰直背挺,身上的金紅巨鷹鮮明如真。

  新郎官?馬背上的葛瞻歪了一下身子,薄埂兩片嘴唇抿得更緊,目視前方,神情更為嚴肅。

  「聽說水月族的金制品工藝相當精湛,你們真的習慣將一些叮叮當當的飾物掛在身上,把自己當成一棵會走動的金子樹嗎?」她喜歡金子,也喜歡金子打造的對象,但是絕對不會隨時披掛一身,那太俗氣了。

  「水月族的風俗是將全部財產戴在全身,不分男女老幼。」據他所知是如此,飾物越多越顯地位。

  「那你們大王不是早就重死了,除非他是窮哈哈的族長,不然以一個大王而言,身家全打成金飾披掛上身得有多沉。」想想腰都酸了,感覺肩上很重,壓得人腰彎背駝。

  「大王有一千頭羊、三百匹草原大馬,以及五百頭黃牛。」葛瞻面無表情的細數,事實上這些事是他先派人到水月族打探,再由信鴿千里送回,十之八九不假。

  水月族並未派族人前來旭川國迎接將為王妃的長鳳公主,此時是小麥成熟的收割期,怎麼也要等到年末或開春後,地面融冰,春暖花開,春播梅雨前才空得出人手。

  為免有被揭穿之虞,葛瞻事先仿陶鎮武筆跡修書一封,告知水月族大王百里穆然,旭川國自會派兵護嫁,無須水月族費心,等到了水月族地頭再接頭。

  接了信的百里穆然相信了信上所言,便率部分青壯男兒入林打獵,趁著冬天來臨前先儲備些肉食,水月族並不如外界所想的貧寒,他們也播種,種植春稻和秋麥,偶爾也有高粱和菘菜,只是集水區的地方不大,供水不足,因此收獲不豐,僅供飽足而已。

  但是一到春天百花盛開,美不勝收,滿目的花團錦簇猶如人間仙境,少數的溪流里銀魚翻滾,鋪在溪床上的石頭有白有黑,花紋獨特,甚至有著未經雕琢的寶石原石。

  水月族夏季熱得早,結實累累的果實也熟得早,水月族的婦人會摘下樹上的果實釀酒、做果脯、曬干當干果,再把吃不完的野菜腌制,和風干、煙燻的獸肉收放在地窖。

  其實他們有很多寶貝卻不自知,這些自制私菜是可以賣錢的,果子、果子酒也相當受人歡迎,滿山遍野瘋長的野草堆里藏著叫人驚喜的藥草,數百年未有人發覺,人參、靈芝、何首烏比手臂還粗,以及止血聖藥川七和諸多罕見藥材。

  因為不識,所以錯過真正的寶貝,否則水月族會是更富裕的部落,自給自足不虞匱乏。

  「你讓我把這些牛羊的皮剝了,做成皮衣毛鞋賣了好換金子嗎?三百匹馬是少了些,賣到馬肉市場換不了什麼銀兩,養著又費草料,我想想該怎麼處理。」若是質量優就開闢幾座牧場,多買幾匹公馬育種,日後和天耀城搶戰馬生意。

  她滿腦子是賺錢生意,全然無感葛瞻訝然一怔的無力感。

  「不是。」葛瞻的聲音很悶,眸光睨向說得興致勃勃的小臉,心想她怎麼變得這麼市儈,張口閉口就是銀子,她就不想那是她日後的家嗎?她該做的是如何和夫婿相處,使其和諧融洽,夫妻舉案齊眉,白首共度。

  「不是什麼,你是說貴族的大王很窮?」她這般有錢嫁個窮鬼太不劃算,佔不到好處還倒貼本。

  「在水月族,牲畜代表財富,不輕易變賣。」那是冬天的糧食,銀錢的主要來源,也是地位的象征。

  「那你們養得起嗎?草原放牧天寬地闊,可到了冬天寸草不生、銀霜覆地,它們吃什麼,不連肉帶骨啃了還留下來浪費糧食。」陶于薇想得比較實際,以商人的眼光。

  「這是他們的生活習俗。」不會為她一人改變。

  「他們?」咦了一聲的陶于薇面露狐疑,感覺有哪里不對。

  驚覺說漏了嘴,葛瞻臉色一沉的策馬往前行,離開隨護的馬車,他表情是駭人的寒冽,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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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1: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終于解脫了——」

  解……解脫了?!

  愉悅的歡呼聲傳來,扭過頭一見笑得歡欣的女子,面色冷然的葛瞻露出古怪神色,似是看不懂,又有些納悶的盯著正在伸腰扭肩的身影,不太理解她口中的「解脫」是什麼意思,她歡喜得讓人很不安。

  辭別了鑼鼓喧天的送嫁隊伍後,陶于薇如無人管束的野馬般脫下重得要命的金嫁裳、鳳冠,換上素淨的藕白色纏枝水蓮衣裙,臉上亦是脂粉未施、素面朝天,顯得清雅素麗。

  一擺脫京城壓抑的氛圍,她又笑又叫的下了馬車,踮起腳尖原地轉圈,要不是宮女金子的阻止,她還想褪了鞋襪luo足奔跑,把這些年在宮裡受的郁氣全給爆發出來。

  此行她帶的人不多,輕車簡從,兩名侍女金子、銀子,賴在地上打滾非要跟她走的小功,四名她自個兒培養,覺得身手還不錯的前風雨樓死士,以及管東管西管家業的大賬房孔方,她的家產捏在他手上,不帶他走行嗎?

  不過,陶于薇可是立志要當天下第一財主的人,小小的婚事豈能阻礙她的凌雲志向,離了後宮那個會吃人的深潭,她要做的事可多了,不帶著大管事幫襯著她不安心。

  「你……回馬車去,這樣胡天胡地的有失公主身份。」她知不知道她是女人,當著數百男子面前手舞足蹈成何體統,她不是有護短的趙家軍袒護的陶于燕,可以不顧及名聲,任意揮霍得來不易的皇家公主身份。

  聽葛瞻甕聲甕氣的擺出老古板神情,陶于薇笑顏如花的將手上的鮮花往他頭上一撒,落英繽紛,「請問你用什麼身份管我?你一不是我父皇,二不是我兄長,三不是我相公,你的話作不得數,白搭。」

  一說完,她咯咯直笑,快活的伸出縴縴十指,讓擰了濕巾的金子為她擦手,再接過小功遞來的果子狠啃一口。

  不說是挑釁,也絕對是恣意妄為,她和宮中低調做人的長鳳公主完全不同,放出籠子的鳥兒哪有那般被困住的蔫氣,她張狂飛揚,活力四射,活似一朵瞬間綻放的巨大牡丹花——艷極。

  「我是負責護送你回水月族的護衛首領葛廣之,你的安危至上。」眼看著她的「不聽話」,葛瞻有很重的失落感。

  在前一世,陶于薇喜歡他,很少和他唱反調,雖然不到百依百順的地步,但是只要他一開口,十之八九她會妥協,再用商人的口吻和他談條件,退一步也要佔得小廣宜。

  可是她真的沒有當面頂撞過他,一直以來以她順著他多,他幾乎想不起來她曾經何時有過如此的張揚,似乎他在她眼裡只是一粒塵埃,扎了眼抹掉便是。

  無足輕重,他成了無足輕重的人,對她起不了任何影響,連影子都不是,就只是個路人。

  「葛廣之,你一名小小護衛首領敢對本公主不敬嗎?可要識時務才好,日後等我嫁給了你們大王,你要改口喊我王妃。」在身份上,她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抿著唇,他盡量不露出想揉亂她一頭烏發的渴望。「我們必須盡早啟程才能在日落前趕到落葉城。」

  她笑笑的一抬腿,一腳踏住想偷懶的銀子裙擺,重心不穩的銀子兩手朝半空胡捉,慘叫一聲往後一跌,她看得開心地直咯咯發笑,「誰說我要去落葉城,那裡好無趣。」

  「不去落葉城?」他倏地黑眸一眯。

  「你很趕呀?是不是家鄉有美麗姑娘等著你,你急著回去卿卿我我。」她近乎調戲的以草葉撓他面龐,碎玉繁星般的光芒在水汪汪大眼流轉,給人俏皮的感覺。

  不為所動的葛瞻兩指一夾,將青翠草葉遠遠一扔。「落葉城是到水月族必經之路。」

  「沒有快捷方式?」她又耍起小無賴,故意和他兜著圈子玩,看他一臉面癱她很不舒爽,想把那張面皮剝下來,換上逢人便笑的大笑臉。

  陶于薇不習慣身邊有人冷冰冰地,有如擱了一塊大冰石似的,她打小接觸的人以生意人居多,不論是真心或假意,起碼見面三分情,笑得再假也讓人感到無比真誠。

  可他呢?不笑也不多話,一張臉皮像是黏上去的,怎麼逗都不會太大的表情,根本是棺材店老板——死人臉。

  「你不適合。」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山路崎嶇。

  「沒走過怎知適不適合,別看我小胳臂細腿兒,渾身沒三兩肉的小身板,當年為了趕夜路送貨,我手腳磨破皮照樣拚,你說是不是呀!孔方阿兄。」她頗為得意當時的耐磨耐操,跌倒了又爬起來,她靠著敢拚,拚出陶三姊的名聲。

  她是排行老三的三公主,自然稱自己為陶三姊。

  「嗯!她比外表看來強悍,我們連夜走了三十裡路,將五十斤重的茶葉交給茶行老板,讓他能順利出貨。」孔方從不扯陶于薇後腿,應答自如的簡約描述一番。

  「你讓她一個姑娘家去扛茶葉,孔方,你太令人失望了。」他以為有孔方的護持她會更順當,沒想到……

  面對他異常的嚴苛指責,孔方納悶地暗生疑竇,「我跟你很熟嗎?聽閣下的口氣似乎是熟人的相輕。」

  他沒見過這位給人懾人感受的水月族族人,可他說話的神情好像與他相識已久,對他的行事和性情知之甚詳。

  孔方不禁回想,他是否曾與此人結交過,那股與他相熟的感覺太強烈,可是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梆瞻一收狂肆性子,面色微冷,「不認識。」

  「但是你直接喊出我的名字。」而且準確無誤,沒有任何異族口音,像在喊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黑眸一閃,「公主身邊就你們幾個服侍的人,我若是還記錯名字,分不清誰是誰,我這護衛首領也不用干了。」

  聽他的解釋,心中仍有疑慮的孔方勉強接受,「那倒是,我和公主自小的情誼是旁人無法理解,她個小卻愛逞強,她想做的事若不讓她做,阻止她的人會很慘……」

  似想到什麼,他淺淺一笑,一側頭,看向同時也扭頭望向他的陶于薇,兩人不用言語的默契在彼此的眼神交會,驀地一同笑出聲,分享著別人不知道的小秘密。

  默然看在眼裡的葛瞻忽然感到憤怒,胸口有幾百條小蛇在啃咬著,他沒法說出心中的感受,只覺得原本屬于他的溫暖漸漸消失了,它慢慢地脫離身軀,飛到另一個男人身上。

  「也沒多慘,頂多在茶水裡下巴豆,坐著的椅子突然少了條腿,炒菜的紅蔥頭變成蒼蠅頭,喝蛇羹喝到臭襪子,鞋子裡面多了只死老鼠。」看誰敢和她作對。

  因為娘親的縱容,身邊一群忠僕護著,本就金枝玉葉的陶于薇在出了宮後雖然吃過一陣子苦、餓過肚子,可是骨子裡的尊貴仍是抹滅不去,皇家霸氣還是有的。

  及長,為了和人談生意她沒少付過代價,但是一路運氣旺的她倒沒受過什麼挫折,最多出點小禍事而已,她撢撢衣袖上的灰塵照樣賺大錢,把別人貪她的又挖出來。

  「你忘了提船底打洞,事前沒知會我一聲,害我差點慘遭滅頂。」孔方睨了她一眼,事發突然,他硬是喝了好幾口河水。

  「你會鳧水。」淹不死他。

  孔方指責地一擰她鼻頭,「這不是理由,船上還有其他與你並無恩怨的人,你下手太重了。」

  「可我派了小舟將他們一個一個救起呀!那個笑我不會做生意的周大胖也不過喝了一肚子水,被踩了幾腳就清醒了。」有點可惜,她多想自己是踩他的人,偏個小無力。

  「若他醒不過來呢!」她實在胡來,瞻前不顧後。

  陶于薇心虛的干笑,「那時沒想那麼多嘛!一腔熱血沖到喉嚨口了,只想著怎麼讓他畏懼看到我就繞道而行,再也不敢在我背後耍手段。」

  「你喔!若是沒有我在身邊盯著,看你闖多少禍——」他伸出的手忽被另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掌鉗制,落不到想揉的發上,手腕間傳來的疼痛讓他不動聲色地朝出手者一睇。

  「她是我族的王妃,請謹守本分。」看到兩人旁若無人的親昵樣,第一次飽受遭人忽略的葛瞻胸口堵得慌,他告訴自己別去插手,離他倆越遠越好,可莫名的,身體像有自己的意識,往前跨了幾步,擋住孔方想揉發的手,他居然松了口氣。

  這是怎麼回事,他幾時變得這麼浮躁,眼前的兩人在前一世是他最親近的摯友和親人,他們助他良多,讓他從自惡自厭的深淵爬出來,說是恩人一點也不為過,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深厚也是他早就知曉的,他常笑她愛上孔方比愛上他有福,仁人君子的孔方才是良緣。

  只是他此時在慌什麼,一見兩人舉止親密,無須多言就能心意相通,慌亂的內心催促他必須做些什麼。

  是他自己放棄的,再一次重生他回到二十一歲那一年,他正慘遭兄弟和妻子的連手背叛,本該失意喪志的他未走向原來的路,他用前世所學的武功和兵法救出幾日後會身首分家的白文昭,兩人召集舊部將殺出重圍,叛逃出京。

  幾年後,他們建立了以堅固、難攻聞名的天耀城,並開始向各國販賣戰馬、武器,發戰爭財累積財富,將天耀城聲望推到高處,令每一國的上位者不敢輕忽其實力。

  「你說得對,是我造次了,老當她是昔日愛胡鬧的小姑娘。」她,到了嫁人的年紀。孔方若無其事的收回手,嘴角溢笑,他看著陶于薇的眼神很溫柔,柔得讓人感到一陣鼻酸。

  「以後別再犯了。」葛瞻的聲音有些冷硬,似想道歉又扯不下臉,略帶低啞。

  其實他的異狀全落在不遠處的一群屬下眼中,他們對他的情緒外露顯得十分意外,同時也不明白他為何一踫到那位三公主便變了一個人似的,對她的一舉一動特別關注。

  扁是調派青衣衛護嫁便不像他會做的事,雖然他一樣冷著臉不許人靠得太近,可是仍有稍稍的改變,像是偶爾會走神,沒來由的發怔,莫名地嘆息……

  「葛頭領,時候不早了,車隊該行進了。」一名面白無須的男子走了過來,兩眼不住地往陶于薇飄。

  「我知道了。」葛瞻一頷首,表示明白他未竟之意。「公主,日頭不等人,請你配合。」

  「我不去落葉城。」她很驕傲的一揚首。

  「那你想去哪裡?」一看她有點小頑皮的神采,悄然而生的笑意在心口溢開,適才的胸滯一掃而空。

  「天馬碼頭。」

  「天馬碼頭?」隱約的,他有不太妙的預感。

  「沒錯,本公主就是要去天馬碼頭,你只能順從,不能反對。」還沒成親,她已先擺起王妃的架子。

  「你要去做什麼?」難道她想走水路,迫不及待想到水月族?葛瞻的心情又不快了,渾身森冷。

  所有人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冷冽寒意,唯有大事精明如鬼、小事迷糊似豬的陶于薇不受影響,她笑顏如花的比向前方,雙臂一張劃了個大圓,然後很好心的說︰「到了就知道。」

  瞧她神秘兮兮地,那副得意樣真是欠打,不過人美的好處就是不論做什麼都美得像幅畫,她低眉淺笑,模樣嬌媚,黑玉美眸一睞,葛瞻帶來的人之中有一半酥了骨。

  天馬碼頭距他們所處的位置約一日一夜路程,離落葉城不遠,趕個半日馬車就到了,其實也不算繞遠路,比較像東家、西家、南家排成一直線,東家離西家近,東家先繞過西家到南家捉了把蘑菇,再回西家拎只老母雞,就地熬煮「小雞燉蘑菇湯」。

  一行人三公主最大,加上為首的葛瞻沒意見,為了遷就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整隊到了三叉路口時朝左走,向著天馬碼頭而行,浩大的馬蹄聲踏出飛揚的塵土。

  想當然耳,他們錯過宿頭,夜宿在一處視野遼闊的小林子,林子不大,除了田鼠和野兔外,沒什麼大型的野獸,就算想藏個人也藏不住,一目了然。

  一群訓練有素的男人像軍隊士兵埋鍋造灶,進退有度,不疾不徐,井然有序的分工合作,很快的升起炊煙,鍋裡飄起飯菜香,陶于薇幾人先行用膳。

  陶于薇好生的被伺候著,有飯吃哪管哪裡有不對勁,在金子、銀子的服侍下埋頭苦吃,只是覺得上千人吃飯未免太安靜,簡直靜得離譜,她略微瞟了眾人幾眼不作聲。

  不過心細的孔方卻是看出耐人尋味的異樣,若說這些人是水月族族人他是有幾分不信,太自律守禮了,可是又絲毫看不出惡意,對方確實有心護送他們到水月族完成婚禮,他也就裝傻一回,靜觀其變。

  「不許偏食。」

  罷挑掉的菜肴又回到碗裡,瞪著油花花的肥肉,陶于薇恨起多事的男人,「葛大哥,我胃不好,吃不得油膩。」她刻意撒嬌道。

  那一聲軟綿綿的「葛大哥」,葛瞻彷佛又回到了舊時光,差點心一軟退讓。「吃,你太瘦了。」

  「可我也不是豬,用不著喂我喝油。」她又把肥豬肉挑開,嫌惡得很,看也不看一眼。

  「多吃肉壯身子,你還想長高不是嗎?」他用她最在意的事刺激她,激勵她多進食、養氣補神。

  即使是在「行軍中」,葛瞻特意為她安排的伙食並不差,鮮魚、肉食、雞湯,以新鮮美味為主,配上幾道涼菜和炒葉蔬,吃來不生膩又健胃,氣血紅潤。

  經歷過她慘死土匪刀下,他重生後這一回特別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前一世來不及對她好,這次要補齊,他知道不只是愧疚,還有濃濃的歉意,他欠她的太多太多了,多到他不曉得還不還得了。

  他的很多行徑在手下看來都相當不可思議,但他已不想再多做顧慮,再不做就真的要徹底失去了,他只盼著自己能護住她,給她不一樣的人生。

  「我吃很多了還是不長個頭,你以為嘲笑我會激發我的斗志嗎?」她是二十歲,不是十歲,過了好騙的年紀。

  看著丟到碗中的肥肉,葛瞻做了件令人嚇掉魂兒的事,他用自個兒的筷子將瘦肉和肥肉的部分分開,神色自若地吃掉肥的那一塊,把瘦肉留給她,還好聲好氣的輕哄,「可以了吧?」

  陶于薇看了一眼,心裡有些不自在。「你是撞到頭了,還是被驢子踢過?平白對我好讓我很驚嚇。」

  「驚嚇?」對于她的用語,他僅回以狐疑眼神。

  她重重一點頭表示非常驚嚇,「對了,你們水月族的護衛太多了,能不能撤掉一些,留個百來名就好。」前呼後擁的出行太招搖,看了很煩。

  「不行。」一下子少了近九百名護衛,她安危堪慮。

  「咱們商量一下嘛!也不是要他們全部消失,先撥個五百名到隔日要投宿的地方勘察,把一切安排得舒適我們再入住,好過一大群人一擁而進,造成百姓的不便。」

  他們的人數真的太多了,一般的客棧住不下這麼多人,換成驛站也不一定容納得了,反而還要動手整理,一忙又忙到半夜,睡不到兩、三個時辰又得趕早起身。

  「我考慮考慮。」她的提議不是不可行,先一步做好萬全準備,將可疑人物排除掉,以護周全。

  「也不要太顯眼,幾個人單獨走不會引人注目,我們又不是去打仗,跟著百千個壯漢干什麼,反而讓人眼熱盯上了,當我們是肥羊宰。」他們的目標太顯著了。

  陶于薇單純地想擺脫身後一票的粽子,沒想到誤打誤撞說出重點,土匪專門打劫富人,葛瞻重生前,陶于薇便是因為惹眼的嫁妝引來道上多方人馬的關注,被其中一支悍匪劫殺在途中,同行的送嫁行列無一生還。

  若是這一次不炫富呢?是不是能逃過一劫。

  梆瞻因她的話細細琢磨,他努力地想起她在前一世是遭到哪一路土匪殺害,為防患未然,他將那賊窩先剿了。

  「這、這是什麼——」

  看到一箱箱從足以載滿百八十人商船上搬下來的大小箱籠,大家完全傻眼地說不出話,一雙雙銅鈴似的眼楮瞠得又大又圓,只差沒掉一地的黑珠子。

  太驚悚,太驚悚了,簡直是刨人心窩的悚然。

  有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大箱籠、小箱籠,那些皇家才能用的龍鳳吉祥花紋,連系緊箱籠的錦繩都有內務府捺上的章印,藏青帶紅、喜氣撩人。

  在場的人有一半都清楚得很,幾天以前他們才手把手的把這些貴氣十足的箱籠搬上三公主自家的船隊,華貴得叫人閃花眼的箱籠裝得可全是價值連城的極品,件件非比尋常。

  扁是砸了一件他們就賠不起,賣身當奴工人家也不要,極精美的物件非銀兩可估算,只做極少量,通常是單獨一件鑄造,或是一對,沒有第三件了,其價值在于罕見。可是它們為什麼會出現在天馬碼頭,而且有四、五艘商船那麼多,其數量也非常驚人。

  「城主,那些是旭川國三公主的嫁妝。」其中的一部分,但也夠誘惑人心了,尋常百姓一輩子也賺不到的財富。

  開口說話的人叫陸信庭,年約三十,是天耀城的軍師及幕僚之首,他對旭川國三公主到底有多富有非常感興趣。

  以她的才智謀略實在很難理解城主的做法,在昌平帝主動提出聯姻一事時,城主就該爽快的應允,娶個會賺錢的妻子好過于敗家的婆娘,三公主的身家絕對比他們所知的還要多上數倍,甚至是數十倍,用來建國、招兵買馬都成,他們要拿下南越國皇帝葛鞅輕而易舉。

  至于長公主身後的趙家軍雖然驍勇善戰,年輕一輩在戰場上的表現也毫不遜色,有將門之風,可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難保趙家軍出兵相助時順手滅了南越。

  身為前南越大皇子的城主只是想拿回原有的地位,洗刷叛黨的罪名,另建新城也是迫于無奈,曾是三皇子的葛鞅奪位的行徑太過卑劣,弒父逐兄才得到今日萬萬人之上的尊榮。

  「叫我頭領,不要再錯了。」他們的身份還不能暴露,尤其他是天耀城銀月城主這件事,咬死都要守密。

  因為退了旭川國三公主這門親事,卻又馬上向昌平帝求娶長公主為妻,這讓丟了面子的三公主甚為不快,雖然她表面看起來不在意,但丟了明珠撿石礫,叫人如何不痛恨。

  其實以陶于薇財女的行事作風,其實她更恨銀月城主和她搶生意,亂世間什麼最好賺——戰馬、武器、糧食。

  偏偏她只有糧食掌控在手中,而天耀城不缺糧,至于馬匹和刀劍她根本沾不到邊,被人完全壟斷了,她有市無行,買不到她想要的壯馬和鐵器,沒買就沒賣,虧大了。一向撞大運的她就栽在這兩樣上頭,叫她能不忿然嗎?

  而總是搶先一步的銀月便是她心頭大敵,他讓她少賺了不少銀子,她痛心地一看到滿月就要詛咒。

  即使葛瞻以銀月城主名義送上黃金打造的狐狸面具及金雕頭面,她還是不滿意地索要對她而言過大的鷹形面具。

  其實她不是要戴,而是對黃金制品著迷,太過中意而非要不可,既然被她看中了,不肯識相點雙手奉上,那就是她的敵人,新仇舊恨一並算上,她不怕仇人多,就怕人家沒本事跟她結仇。

  摘下面具,以真實面目與陶于薇相處的葛瞻心有惶意,以他重生前對她心性的了解,她這輩子只有兩件事不能諒解,一是背叛,二是欺騙,而他犯了第二條。

  「是的,城……頭領,屬下不會再犯胡涂了。」陸信庭遲疑地頓了一下,再次為另一艘船上搬下來的三公主嫁妝感到震撼,「三公主到底想做什麼,這些是皇室添購的對象,就算是一品、二品的官員家中也用不得,她……」

  以她無財不賺的財女性格,轉賣有八成可能性,但她是聰明人,不會一次「賣斷」與皇家的情分,除非旭川國的皇帝不是陶鎮武,她的父皇被四皇子取代了,陶家天下成了陳皇後一族。

  「你不妨問問她。」他也很想知道。

  「問她?」他夠格嗎?陸信庭苦笑。

  當然要問當事者,有疑不問只會成為惑。

  看著笑眼眯眯的陶于薇,不是眼瞎的人都能看得見她的心情有多愉快,那臉上的春風不要錢的往外灑,讓每個走過她身邊的人都感受得到百花盛放的美景。

  「主子,第一千三百七十二件。」拿著一本冊子的金子一筆一筆的記錄,填上形式、花紋、色彩、大小、種類,再在每一行的下面標示大約的行情,市價總值多少。

  小太監小功非常勤快的磨墨、添水又洗筆地幫主子分憂解勞,不時還能一心兩用,跑跑腿端茶遞果子。倒是銀子一臉有氣無力的扇著風,那滿是不甘的眼楮瞥來瞥去的,不知道想使什麼心眼了。

  「完了嗎?」昏昏欲睡的陶于薇喝著茶解乏,半倚在金絲楠木太師椅是有些硌骨,她更想念她那張黃花梨束腰三彎腳矮榻,鋪上一層厚厚的被縟,三、兩靠枕,躺起來才舒坦。

  人來人往的碼頭邊,就見一處奇景,用上好的軟煙羅搭起的棚子,四面垂落可見光的蟬翼紗,一面挽起用金雀勾固定,幾列護衛圍成閑人莫近的圓弧,隱約可見紗帳內女子的曼妙身影,以及那一張坐上三個人也不擠的其大太師椅。

  「和嫁妝單子一比對,尚缺兩百二十一件。」不知是還沒搬完,或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

  面色清冷的金子像朵破雪而出的白梅,傲然而立枝頭上,不與雪爭輝卻勝梅三分靈氣,薄粉未施妝更媚,倒插花枝態更濃,娉婷一身更顯梅的傲骨,清雅高潔,不污顏色。

  「讓他們動作快一點,別拖拖拉拉,本公主等著賺銀子。」誰跟她的銀子過不去就是跟她有仇。

  「你要拿你的嫁妝賺銀子?」她、真、敢。

  梆瞻低沉的嗓音從棚子外傳來,他不請自來的掀開半張未拉起的紗,一入內,高大身形將外頭的光給擋住了,棚子裡忽地一暗,形成明暗兩道光影相互交錯,影影綽綽。

  「怎麼,替你家大王抱不平?」陶于薇眉尾一挑,不知怎麼了,今天忽然看他特不順眼。他剛走進來的身影以及低沉的聲音特像一個人,只差少了一副面具,讓她的好心情瞬間變差。

  「你的嫁妝你想怎麼用是你的私事,旁人管不著。」他不會覬覦,只心疼她這些年的費心經營。

  「這話說得中聽,我聽得順耳。」她的銀子也賺得很辛苦,憑什麼誰瞧上眼就來分一份。

  陶于薇想到出宮嫁人的前一日,沒腦又愚蠢的陶于燕居然堂而皇之的帶了七、八十名她宮裡的宮女、嬤嬤、太監們,打著看她收好嫁妝沒的名義,實則想強搬橫奪,佔為己為。

  好在她有先見之明,先讓孔方買百兒八十個死士來撐場面,潛伏在暗處的他們出手了,沒把人打死,頂多打得哭爹喊娘,折只胳臂斷條腿,連滾帶爬落荒而逃。

  陶于燕是很想向父皇告狀,告陶于薇縱人行凶,可是那張撓花的臉實在見不得人,哭了一晚上把兩眼哭腫了,更沒臉出來嚇人了,氣到肝疼心痛地砸了一屋子花瓶杯盞。

  「不過我著實納悶,印上皇家標志的御用珍品你要賣給誰,誰又敢買,這不是一件、兩件,而是一批,沒人有這樣的大手筆傾城購買。」他懷疑有價無市,沒人敢冒險。

  一聽他的「外行話」,陶于薇神采飛揚的掩嘴輕笑。「北辰是沒文化又愛賣弄風雅的國家,他們的王孫貴族、世家子弟多浮誇,而且特愛擺闊現寶,錢多臉皮厚,砸起大錢毫不眨眼,幾百兩小錢向來不看在眼裡。」

  「你說北辰國沒文化?!」那可是文人雅士匯集,讀書風氣盛,書院中人手一卷,孜孜不倦讀書聲之地。

  「今日春光無限好,哥帶阿妹上大街,遠遠望來一朵大紅花,原來是阿婆頭上海棠花。嘖!

  這是詩嗎?還是北辰大詩人莫遠的詩句,他好意思流傳出來,我都替他難為情。」妖孽起,亡國近,隔江但見烽火熾。

  「咳咳!那是他喝醉了,和小妾調笑時不慎流出的歪詩,他至今深深悔恨中。」一失足誤終生。聽了她的歪理哭笑不得的葛瞻差點笑出聲,他以咳聲掩住喉間騷動的笑聲,說出他的聽聞。

  「可你不能否認我將這批旭川國宮中的玉器、字畫、各式花瓶賣到北辰國,我口中的那些金主肯定會瘋搶,而且供不應求。」愛炫耀的人是不會落于人後,你有,他有,我沒有,那不是掉漆了,趕緊去搶,抱個玉做的痰盂也是宮裡的。

  「你不怕你父皇怪罪?」她說的他無法反駁,北辰人確實偏好字畫、玉器、青衣薄胎瓷瓶,愛不釋手地當成傳家寶,哪裡有人透了風就往哪裡擠,無論如何也要買上一、兩件。

  她笑得張揚,一抬手讓心不甘、情不願的銀子停止搖扇,「我父皇非常寵我,從我的嫁妝可見一斑,歷朝來沒有哪個公主比我更風光了,父皇說過了,給了我就是我的,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他一概不管,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便宜了別人。」

  不然怎會有「奉旨走私」一說,連私鹽、私貨都睜一眼、閉一眼地由她去鼓搗,運往各國販賣,他還私下傳旨要地方官員顧著他的三公主,別硌著、傷著了,派兵替她把風。

  其實父皇是心很軟又疼孩子的好父親,他只是沒什麼野心,做不來千古明君,只能守成,若在平民百姓家他真的很好很好了,可是為帝的機敏和智謀他缺得很。

  說難聽點,連陳皇後都比他有手段、擅謀略,隱忍了多年就為了四皇子,謀劃著親生兒的錦繡江山。

  「你確定不會有事?」葛瞻暗暗為她擔心。

  她俏皮的一眨眼,「等我賣了不就曉得了。」

  「你要親自去賣?」北辰國距此三千五百裡,去了一趟北辰國,她何時才能到得了水月族。

  陶于薇輕蔑的哈了一聲。「這等小事用得著我?黎六郎——」

  「來咧!陶三姊喚我何事?」

  一個看起來有點像猴兒的麻子臉男子從窗外蹦出顆發量稀疏的腦袋,有門不走偏要從窗戶跳進來,咧開闊嘴呵笑。

  「我這批貨上車了沒,幾時能到北辰國?」縴縴玉指動了動,似在盤算這次能進帳多少銀兩。

  黎六郎自信地拍拍胸脯。「陶三姊放心,走私這一行我是翹楚,包你安心,我曉得一條暗道,不出半個月就能將你的貨銷個一空,該給我的打賞可不能忘。」

  他的毛病就是貪小廣宜,能多貪一點是一點,但本性不壞,在遇見陶于薇前只是小小的商販、一般的市井小民,偶爾夾帶點私貨賣給鄉下婦人,有賊心,沒賊膽。

  「半個月?」葛瞻一訝,他哪來的暗道直通北辰國,天耀城的探子都打探不出來,真該來向他請教。賊有賊道,鼠有鼠道。

  「給,三十文。」跟她要打賞?他皮厚了欠揍。

  一旁的小功真的掏出三十文打賞,把黎六郎氣笑了,他很有志氣地……收下了,不拿白不拿。

  「小氣。」

  「好了,你可以走了,記得帶壇桂花釀走,三月十九你生辰,我先在此賀壽了,別怪禮輕呀!」

  他偏好美酒。

  爬窗爬到一半的黎六郎忽地腳一絆,往窗外一跌,不知是動容還是跌痛了,兩眼淚汪汪。「好你個陶三姊,故意惹我黎六郎哭,我就哭給你看,壞心眼的姑娘——」

  他咕咕噥噥走了,手裡拎了二十斤重的酒壇子。

  「他是帶我進入走私這一行的黎六郎,因為我湊巧救了被人打個半死的他,他為了報恩就悄悄地告訴我這行當,後來我們合伙,我弄私貨,他負責賣,我拿九成大,他拿一成小。」黎六郎樂得快蹦到天上去,直呼賺到了。

  「那一成的利潤也不少吧!」光是私鹽的差價,那絕對是天價,最重要的是「有人」護鹽——

  昌平帝替她擔著,別人弄不到鹽,她鹽多到堆滿倉。

  她笑著努嘴。「成了陽城大戶呢!離首富不遠了。」

  她可不是壓榨他,因為她能拿到別人拿不到的東西,全旭川國她是最敢「掃貨」的走私販。

  「你不怕告訴我,我會和你搶著干這一行?」葛瞻看著她,想從她眼中看見她曾有的情愫,但是他失望了。

  「只要你手中有貨,我不怕競爭,買家多得是,南夷缺鹽,北疆什麼都缺,西魏國喜歡旭川國的茶葉和綢緞,烏池國喜酒,大梁想要藥材,還有……」太多渠道「銷贓」。

  他越聽越覺出味道來了。「等等,你不是要將你上百艘嫁妝就這樣一路沿河賣出去吧!」

  陶于薇露出「知我者,先生也」的賊笑,「有何不可?我愛銀子,舉國皆知,誰擋我,我用銀子大軍輾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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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那你把皇上賞賜的東西全賣了,到水月族還能拿出什麼當嫁妝,銀票嗎?」恁是忍性再強的葛瞻也忍不住要叨念兩句,他實在對她的斂財能力感到無力,像施力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回彈,那種聽不到肉擊聲的感覺讓人全身都是虛的,沒有著力點。

  「有呀!我把一船的種籽留給他們,水月族收獲不豐,他們的土地不利種植,所以我帶了耐旱、耐濕冷,不須太多水灌溉的作物,好種又好活,有飽足感。」金石玉器對水月族來說是多余的,他們並不需要錦上添花。

  她會因時因地、因人文風俗去調派,給他們想要的,而不是不論好壞全塞給人家,她的那些嫁妝,水月族消耗不了,若是整批帶過去只會造成他們的負擔,也容易引起紛爭。

  她愛財,但不會用在自己身上,這次得來的銀兩她會大量購糧,順江北邊的流民越來越多了,她希望這批糧食能幫他們度過這段時日的難關,等秋收了完畢,也就不會餓肚子了。

  陶于薇深受陶鎮武寵愛不僅僅因為她是好不容易找回的公主,後宮之中不乏皇帝的女兒,除了宮中唯一的皇嗣四皇子陶尉風外,陶鎮武另有九名皇女,其中有五名尚未許了人家,分別從五歲到十四歲,正是逗人的年紀。

  而她脫穎而出是擅長審時度勢,從未吝惜其所長,雖然後宮女子不得干政,她還是出了幾個賺錢的點子給戶部,增加國庫收入,並以昌平帝名義在民間布施,廣積善緣。

  施米布衣的銀兩當然是孝敬,她慷慨解囊,幾萬兩、幾萬兩的往外灑,如流水一般,這也是陶鎮武明裡暗裡支持她「走私」的原因,為了補貼她的孝心,怕這個女兒花大錢慣了把自己花窮了,給予銀錢上的零花。

  「啊!看這風光明媚,咱們出去瞅瞅市井百態吧!」

  「出去瞅瞅?」是想出門游玩吧!

  在盤點完船上的貴重物品後,僅丟了兩只玉盤,三幅字畫,與皇上御賜的玉如意兩柄,酸枝纏口花瓶若干,但不久全部追回了,手賤之人也敲打了,罰餉降級挨板子。

  棒日,蟄伏一段時日的陶于薇又不安分的蠢蠢欲動,她不讓鐵桶似的水月族護衛跟著,只帶著少許的心腹便出了投宿客棧的大門,素妝打扮不引人注目。

  她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市集,對把銀子當菩薩拜的財女,這毫無疑問,她最愛聽銅板在錢袋裡叮咚響的聲音,不瞧瞧銀子絡繹的交易心不安,她最熟悉的還是市井間的叫賣聲,其中有不少是她幼時的回憶。

  「你怎麼也跟來了,說好了我們幾個姑娘家繞繞就回去,身邊跟著個大男人多不方便。」她們挑女人家的小對象就得避著,做賊似的偷偷摸摸,唯恐他們瞧見了笑話。

  誰跟你說好了,全是你自作主張。葛瞻一邊以身護著她免受路上百姓沖撞,一邊以復雜神情瞄了一眼她身後的孔方和小功——小功算半個男人,而孔方正仰首望天,耳不聞八方事,眼不觀是非人,很灑脫颯然的置身事外。

  在陶于薇眼中,孔方和小功不是男人,他兩人是她除卻血親外的親人,是可以交付生命的那一種。

  「你瞅你的,當我不存在。」他冷眸一瞪,幾名正打算開口攬客的市集小販頭一縮,舌頭短半寸。

  當他不存在?這麼大的人柱誰能視若無睹,分明招眼。「那你離我遠一點,裝作與我們不相識,我可不想被街上那些回頭瞧你的小姑娘恨,女人的怨妒比洪水猛獸還可怕。」

  靠得太近,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以及似有若無的男子氣味,燙熱拂上玉顏的陶于薇覺得不自在,她不著痕跡的避開,減少兩人觸踫到的機會。

  她沒忘了她是有主的,和水月族大王已定下名分,這事兒最後成不成她不敢打包票,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是不宜和其他男人牽扯太多,尤其是看起來十分危險的家伙。

  她有分寸的保持距離,不過分親近也未刻意疏遠,將他定義在同行的伙伴上,葛廣之的俊俏容貌和不凡氣度很容易令芳心初萌的女子迷失,見過世面的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的追逐者,盼星星、求月兒的等他回頭一眼。

  但是葛瞻恰與她相反,在這一世她沒有愛上他,對他的態度不親不疏,好像他的存在可有可無,一點也不重要,他忽然有點心慌,不盯著她總覺得手中的鳥兒將遠走高飛,飛到他雙手再也構不著的天際。

  「辦不到。」他一口冷冷的回絕。

  不遠處,戴著人皮面具喬裝水月族護衛的白文昭及軍師大人陸信庭不快不慢的走在後頭,兩人似在閑聊,實則眉頭深鎖的深思,不時看向舉動越來越怪異的「頭領」,心裡腹誹︰城主轉性了,怎麼像個人了,還「明目張膽」地對被他拒婚的小姨子好得叫人頭皮發麻,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你這人很硬骨吶!沒得商量,比起我家孔方阿兄絲毫不謙讓,一板一眼又不苟言笑的人最不討喜了,你娶親了沒,你家娘子沒嫌棄你沒情趣又乏味,將你踢下熱炕頭?」這種人很難討得到老婆,剛愎自用。

  「不勞你費心。」他話短得令人氣結,但指尖卻出乎人意料的溫柔,輕輕地將陶于薇發上微歪的蝴蝶簪扶正。

  讓人氣不起來又想狠踢他幾腳,矛盾。「算了,不管你了,我大道任君行,不受你閑氣。」

  突然傳入耳中的吆喝聲好熟悉,猶似在夢中。彷佛看見母親盈盈在街口相迎,眼眶一熱的陶于薇只覺風沙迷了眼,蓮步輕抬往前走,她讓自己適應久違了的吵雜聲,走過引起自個兒興趣的攤子便停下來看上兩眼。

  「主子您看,這小泥人捏得多傳神,把那二郎神的神仙風姿給捏得唯妙唯肖,好像真要率領天兵天將下凡來。」手藝真好,一點也不輸給宮中的老匠人,民間的能人真多。

  「你喜歡?」她挑眉。

  小功搖頭搖得飛快。「奴才覺得捏幾個笑臉小泥娃擱在主子屋裡,主子瞧了歡喜,邊數銀子邊開懷。」

  「有孝心呀!小功,這張嘴巴越來越機伶了,你金子姊姊給你吃了幾斤蜜,甜得招蜂引蝶。」

  她笑著往他臉上一掐,捏捏滑手的頰肉,似喜似嗔的笑逐顏開。

  陶于薇向來是不會給自己太多煩惱的人,她專心做一件事就會把不愉快忘掉,雖然葛瞻就在她轉身處,退後一步有可能跌入他懷抱,她竟能把他拋在腦後,一時半刻沒想到他在身後,兀自和小太監笑鬧。

  「哎呀!主子,奴才哪敢偷吃蜜,誰不知道金子姊姊是守著寶山的神仙,她只給主子您摘仙桃、煮仙肴、舀瑤池仙水,小功只有往邊邊站的分。」他垂下頭,一副十分委屈的可憐樣,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逗人發噱。

  少有表情的吳紫矜,也就是金子抬眸瞟了小功一眼,老是抿成一條線的菱形小嘴兒往上一彎。

  「那就站直點,別給人彎腰,你家主子當不了天,但起碼能給你撐腰,要挺直點,不要丟我的臉。」陶于薇笑得好像人情世事不知的閨秀,只知風月,不曉人間疾苦。

  在市井長大的陶于薇其實是看不慣宮中的作派,因為後宮是陳皇後做主,她管不了,只能從身邊的人教化。

  打小受人欺凌的小功奴性重,又看慣了宮中老人的臉色,自知卑微的他老是低著頭看人,在宮裡誰不是貴人?他的腰沒挺直過,就這麼到處給人低頭,面向下彎腰。

  太監就不是人嗎?他們也有做人的尊嚴,不過少了傳宗接代的寶貝,憑什麼看輕他們?

  這是陶于薇一直灌輸小功的觀念,她希望她在乎的每一個人都能和她一樣,理直氣壯地當個人,也許她沒辦法改變所有人,但最少她身邊沒有抬不起頭見人的雜草。

  「是的,主子,奴才站得可直了,您瞧我這腰,跟那抬頭豬的板子一樣直。」小功腰一挺,裝模作樣的走來走去,仿效著街上腿粗腰圓的大老爺,頂著大肚子想彎也彎不了腰。

  「瞧你,得意了,賞你包栗子糖嘗嘗。」陶于薇一說完,萬事周全的金子一聲不吭的遞出還溫著的栗子糖。

  「謝主子賞。」他伶俐地接謝賞,裂開嘴直笑。

  自從跟了三公主後,小功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嘻嘻哈哈的耍寶賣乖,也不再受人欺負,瘦小的身軀一下子抽高了,把恨天高的三公主給比下來,讓她笑啐著把他喂養得太好。

  「啐!哪來成精的小滑頭,一棒子打出原形。」她玩開了,作勢要替天行道,除妖孽,斬魔卒。

  人一旦放開了便無拘無束,笑笑鬧鬧也是一天,市集攤販上擺賣的大都是些不算精細玩意,和宮裡的精致是不能比,但貴在趣味,隨心所欲,不用顧忌那、顧忌這的任意挑選,也不用擔心挑錯了惹來無妄之災。

  書生書寫的字畫攤過去是擺放花器、盆盂的攤子,接連著花色尚可的布料,還沒開市的小販吆喝著,冰糖葫蘆、糖炒栗子、豆腐腦兒……叫賣聲不絕于耳,清揚嘹喨。

  驀地,在喧喧嚷嚷的各種聲音中,有個滿頭花白的老人似在打盹,獨坐在最吵鬧處中最不受打擾的一角,他四平八穩的坐著一捆稻草,前方鋪了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油布,幾顆奇形怪狀的石頭,一些手雕的發簪和木釵,一盆一盆的雨花石,幾十只鐲子一只迭過一只排成橫列。

  鐲子不見得有多出色,紋色偏暗,近乎墨紅,樸實無華的雕功可見雕刻者的功力欠些火候,可是平實中卻給人一種返璞歸真的純淨。

  第一眼,陶于薇就愛上了,那是一只金鐲,用罕見的赤金打制,不知在人間輾轉了多少歲月,亮金退去,暗金浮動,似金似玉,又似一塊血玦,刻紋上不是花紋,而是某種古老的文字——

  梵文。

  「這只鐲子——」

  「我要了。」

  陶于薇才要開口問價,一只肌理僨起、線條分明的男人大手橫空劈開,從她身體後頭探出,如雄鷹獵兔般敏捷,在她柔白小手剛伸過去時拿走了金鐲。

  和她搶東西,罪不可赦,旭川國內除了當朝皇上沒有人比她更有錢,誰敢在她面前用銀子砸她。

  一回頭,那張狂的眸子正要發作,怒火騰騰,誰知一瞧是深不見底的墨瞳,黑幽幽的眸子會吃人似的,她心口猛地一顫,感覺有點失序,從高空跌落又翻了個空身,掉落深潭。

  「葛大哥,你要送給心上人呀?」先禮後兵。

  「不是。」他回答得極快,但更像在掩護什麼來不及收起的思緒,眼底一閃火光熄滅後的黯然。

  「那你搶得那麼急所謂何來?不過是一只灰樸樸的鐲子,你拿在手上也硌人,多不符合你英挺雄姿。」一個大男人跟她搶什麼鐲子,他那只粗壯的手臂戴得下去嗎?

  「送人。」葛瞻看著她,眼神似透過她在想什麼。

  「你不是說沒心上人,你要送給誰?」陶于薇話裡有幾分她不知道的酸,只當是鐲子被搶的不甘。

  「你。」他眼中浮現一絲絲逮中使壞娃兒的笑意。

  「我?」一怔。

  陶于薇深諳,「無功不受祿的道理」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處,這一路行來她可沒少找人家麻煩,她知曉在某些方面她是刁了些,和他雖無摩擦也說不上什麼好交情,頂多不交惡。

  而這會兒他要把她看上眼的鐲子送給她,這……琢磨琢磨,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還是小心防備。

  若是葛瞻曉得他的贈鐲行為反而引來陶于薇漫無邊際的猜忌,他大概會氣笑了,暗罵一句,不知好歹的狼崽子,要不是看她喜歡,他何必多此一舉佔重生之利哄她開心。

  在前一世,他為了堅持復仇一事和她鬧得不愉快,兩人好幾天不說話,她也不像往日那樣活潑,笑著來黏他,因此他買了這只鐲子送她好化解僵局,希望她能體諒他的不得已。

  收了金鐲的她雖然很歡喜,冷了幾日終于面露笑臉,可還是鬧了幾回不大不小的小桂扭,鐲子被她珍惜著,人卻漸行漸遠,滿腦子是復仇念頭的他根本沒發現她的消瘦。

  最後一次見她是城門口的迎棺,那時宛若睡著的人兒好安詳,滑出衣袖的透白細腕正套著這只鐲子,上頭還有她轉暗的污血,金鐲余光映出他通紅的雙瞳和憔悴面貌。

  那一世,他什麼也沒得到,只有失去,不知不覺的失去他所擁有的,而且彌足珍貴。

  「你很喜歡,不是嗎?」他伸出手,撫向她發絲的手在烏黑頭頂握起拳,旋了一圈落在盈白腕間,一只金鐲滑入細致凝脂,暗金色襯托著雪透皓腕。

  陶于薇俏皮地一揚唇。「我也喜歡金山、銀山,送我幾座如何,我弄個金棺等人入土時回贈。」

  一旁的小功是主子說什麼都是好的,湊趣的嚷著,「送金山、送銀山,小功扛著,送送送……」

  「送你兩只恭桶洗你那口臭牙。」忿忿然的白文昭小聲嘟囔,逗笑了身側的陸信庭。

  但是笑過之後,又是深深的困惑,城主到底在想什麼,他的種種行徑叫人猜不透,放著天耀城的正事不干跑來當旭川國公主的和親護衛,還拉下身段哄起大齡公主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呀!這水太深了。

  「把你那近百艘船的嫁妝都賣了,你要有幾座金山銀山就有幾座金山銀山。」他不說送不起,隱隱有江山盡在手中的宏偉氣勢。

  不經意地,葛瞻展露了小部族護衛不應具備的王者氣度,玉石掩其芒而不減光華,流光碎玉,風華絕倫。

  「看在你送我鐲子的分上,我不和你計較老板著一張冷臉,讓我食欲少一半的——」還真是一半,她話到一半,從中剖開的半只籮筐朝她飛來,差點打中她人比花艷的芙蓉嬌顏。

  梆瞻長劍一揮,籮筐在半空中粉碎。

  一旁傳來大喝,「逮住他,不許他溜掉!快,快圍上去,這次一定要他死透了,絕對不讓他再興風作浪……」

  「逮住誰?」突然天空掉下一個大包袱,被一臉好奇的陶于薇接個正著,下沉的重量讓她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是葛瞻掌心一張,頂著她後背才不致摔得狼狽。「哇!這是什麼東西,不會是偷來的贓物吧!這麼沉手,還軟軟地,像……」

  軟軟地?

  她捏了捏,再捏、又捏,捏上癮了,面團般的手感——

  「主子,是個三、四歲大的女孩。」金子面不改色,看向粉嫩粉嫩,吮著小指頭娃兒的眼神是柔和地。

  「什麼,三、四歲大的小女孩?!」陶于薇一聽,驚得差點失手將手上的重物丟出去,臉上好慌張。

  不遠處,七、八個大漢正在圍攻一個負傷的男子,或棍、或棒、或是致命的武器,似要置男子于死地。

  「主子,娃兒重,奴才來抱吧!」自告奮勇的小功擼起袖子,準備當一回奶娘,伸手欲接過小娃兒。

  不過孩子天生有「誰能保護她」的本能,原本被捏得小臉都快哭了,金豆子在眼眶打轉,可是一見到小功要抱她,她死也不放手的摟緊身上有香香味道的陶于薇。

  「這娃兒是那男人扔的吧?」無可奈何的陶于薇換換手,把女娃兒托高,努努光潔下顎一比。

  「是的,主子,那個男人真是太不象話,要是砸傷了金枝玉葉的公主他賠得起嗎?皇上準誅他九族!」護主的小功氣呼呼地揮拳,豆腐白的雙頰氣出兩坨暈紅。

  眯了眯眼,陶于薇看了一眼,「把那只血人給我拔出來,其他打人的、教唆的一並綁起,等我問明了再說。」

  「是。」

  數條黑影竄出,一人力大無窮地拎出被圍困在其中、身上多處受傷的男人,其余幾人劍起刀落,沒幾聲慘叫,一捆人肉粽子綁得緊緊,嘴上塞了一塊豬皮,嗚嗚咽咽說不出話。

  陶于薇看了,很滿意的點頭。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報仇,從此順順當當地住下來不好嗎?我們一家人對你那麼好,你還有什麼好不滿足,平頭百姓有平頭百姓的快活,別去爭那一時——」

  「你不懂,要我說幾遍你才聽得進耳?不是我跟他爭,是他想要我的命,我不能眼看著他日益壯大而無還擊能力,我必須要變強,需要更多的助力,你幫不了我,知道嗎?這也是我不得不的選擇,你要諒解……」

  披著艷紅色氅衣的少女忿然推開滿臉痛苦的清俊男子,「不,我不諒解,你怎麼能這樣傷我,你不曉得我喜歡你嗎?喜歡你好久好久了,沒有你我再也無法開懷大笑。」

  「薇兒……」男子想安撫紅著淚眼的少女,卻被她再一次推開,少女倔強地背過身抹淚。

  風很急,雪花飄,梅花初綻,芳蕊吐香。

  「好了,薇兒,都是我的錯,看我給你買來什麼,你最喜歡的金鐲子,上面的文字是梵文,保你一生平安。」男子身後的雪化了,風停、樹止,三、兩枝白梅依舊綻放。

  「你氣我,我要跟你絕交。」口說氣話的少女一把奪過他手上的金鐲往細腕一套,大小正適合,她喜孜孜的揚唇,但是一想到還在生某人的氣,腮幫子一鼓,橫目瞪人。

  「是你愛生氣能怪誰,你沒經歷過我所遭遇的,不能感受我心裡快撕裂的痛,我真的沒辦法饒恕他們,屬于我的一切我都要一一奪回。」男子的心布滿黑暗,看不見光亮。

  「你所說的一切包括商蘭娣那個女人嗎?」他每回喝醉時口中念著的名字,總大喊著要殺了她。沒有愛,哪來恨,他一定非常愛她,連在夢裡都念念不忘,愛到沒法相信她會背叛他。

  「她是個無比聰明的人,多才多藝,但是……」她的聰明才智只為了她自己,旁人只是她的墊腳石。

  「所以你口口聲聲的復仇是因為她吧!你想把她奪回你身邊,只有絕頂聰明又美貌無雙的女人才配得上你,我不行,我是滿身銅臭的商女。」少女又哭了,堅強的雙肩上下抖動。

  見她落淚,男子的面上有著痛苦,用力握住她戴著金鐲的手腕,「不是的,薇兒,在我心中你比她重要,可是我是男人,我怎麼能讓你養,一無所有的我哪敢折下你這朵嬌花,我們在身份上的差距……」

  好痛。

  什麼是身份上的差距,分明是搪塞,真要有心沒有克服不了的鴻溝,那姑娘怎麼傻乎乎的被騙了,男人的十句話中有七句是假的,另外三句也不見得是真話,聽聽就算了,當不得真。

  女人的眼淚打動不了心硬如鐵的郎君,在他們心裡永遠有更重要的擺在前頭,妻子、情人都是可以隨手拋下的犧牲品,男人的宏圖大業不是在女人的裙擺下,他們要的是血染的戰場,以生死相搏開出的輝煌。

  淚,無聲的由頰邊滑落。

  哀著溫溫的淚水,睫羽輕顫的陶于薇緩緩睜開水洗過的眼眸,淡淡的愁緒猶殘留在眼中,揉碎了,抖落幾許濕潤。

  吁了口氣,她從胸口吐出郁悶的堵塞,少女的不甘和無奈,揮不去的酸澀及寂寥,少女那流不出淚的心痛似乎停在她心田,她彷佛還能感受到求不得、愛不到、勸不了的悲愴,心中酸疼。

  那是夢吧!但好真實,簡直是另一個她……

  不,就是她,大概是她的前世或預言什麼,連著三天她都作著同一對男女爭吵的夢,斷斷續續不連貫的片段,不甚完整,女的面容與她一模一樣,也叫陶于薇,而男子叫葛瞻,被人背叛而逃離自己的國家,一心想要復仇,勤練武功好手刃仇人,他的容貌……是水月族的護衛葛廣之。

  為什麼她會作這種夢呢?連著數日是同一張臉,莫名地,陶于薇的目光落在手腕上越見金燦的鐲子,方才驟地一疼便是那戴著金鐲的手腕,她一疼就驚醒了,男子重握少女皓腕的夢也就此中斷,她醒時淚流滿面。

  和鐲子有關嗎?

  正當陶于薇心裡這麼想著,鐲上的梵文忽然發出一閃的金光,感覺雕在金鐲的字要浮起,閃了一下後又沉寂。

  「咦!真奇怪……」難道她和葛瞻還有什麼牽扯?

  搖了搖有些沉重的頭,她心寬的笑了笑,哭過一場的瑩瑩水眸更顯鮮活,明亮亮的像兩顆黑色寶石,閃爍著星辰一般光芒,繁星點點,一點一點地發亮,光輝映月。

  「主子起了嗎?」金子在門外輕喚。

  「起了,進來吧。」陶于薇攏了攏發,神色倦懶。

  「奴婢們為主子梳洗。」金子捧著金色面盆推門而入,尾隨而入的是拿著香豆、香乳的銀子。

  小功走得慢,因為他手上端著七碟子早膳。

  「好累——」還讓不讓人活呀?再夢下去她都要垮了。

  「主子沒睡好?」金子將涼涼的雪凝膏抹在陶于薇眼眶下方的陰影處,不是很明顯的浮紫。

  「嗯,老是作夢,真討厭……」她忍不住恭怨,沒睡飽的起床氣讓她展現女子難得的媚態。

  聞言,金子忙碌的手微頓,秀美的眉心輕蹙,「晚上入睡前奴婢給主子點支安神香,有助入眠的。」

  偏著頭,一撮碎發滑落頰側,迷人風情頓生,「免了,怕聞多了香會養成依賴,我試試別夢東夢西……」

  一說完,她困頓的打了哈欠,趁著金子、銀子為她淨面、梳發、著衣時又打個小盹,神情總算沒那麼懨懨。

  金絲棗泥糕、雪花糖粒玉米烙、炸香油果子、四色蔥香花卷、一碗熬得噴香的梗米魚片粥,再來個酒釀餅、三鮮貓耳朵湯,陶于薇早上的膳食頗為豐富,並不油膩。

  用完膳,用清燉悉尼汁漱口,金子幫其拭嘴後,神清氣爽的陶于薇整個人活過來了,也有力氣管閑事。

  「那個把本公主當收貨郎的男人還活著嗎?沒死叫他滾過來。」她長這麼大還沒替人看過小孩,軟乎乎的小娃兒還死纏著她不放,把她最喜歡的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給捉皺了。

  「是。」這事由小功跑腿,狐假虎威……呃!為三公主辦事他再樂意不過了,兩條沒肉的竹竿腿飛也似的跑了。

  不一會兒功夫,尚需要人攙扶、腿腳不便的男人蹣跚而入,臉色慘白得像半具身子掛在棺材邊,胸口、手臂、大腿都有明顯的傷口,微微滲出血來,看來傷勢很重。

  陶于薇給了他三天時間養傷,沒想到還是不濟事,堪堪救回一條命而已,一口氣吊著沒死成。

  男子身後是露出一顆小頭顱又怯生生縮回的小女娃,小手握成小拳頭緊捉男子的衣袍。

  叫陶于薇意外的是,後頭還跟著一個湊熱鬧的葛廣之,看到他與夢中男子相似的臉孔,她明媚生輝的瞳眸往內一縮,微閃一絲曖昧不明的幽光,她的心口又因夢裡少女而泛疼。

  「不用跪,也不用喊我恩人,我還不確定要不要救你,也許我手一揮就取了你的首級,先說說你叫什麼名兒,別用假名蒙我,我會很不高興。」她制止了男人的動作,喝了一口茶,茶香芳馥,溢滿口腔。

  「管通明。」他氣息有點弱。

  「你會武?」

  「是,自幼在師門學武十年。」他沒有時下文人的怯懦,雖是受傷不輕仍有武人的傲氣。

  「哪個門派?」

  「青城派。」

  「聽過,挺正派的門派,就是迂了點,腦子死硬……」一條筋通到底,不知迂回,門內弟子木訥,太重名聲,一門心思全撲在習武上頭,有點不通事理。

  「姑娘,請留點口德,你說的是在下的師門。」管通明有著不卑不亢的沉穩氣度,若非面如金紙,大抵也是武林的一號人物。

  「人都快沒命了還在下在上,搬張椅子給他坐吧,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斷氣。」

  「是的,主子。」

  小功很勤快,拉了張玫瑰色圈椅過來,男子這才吁了口氣坐下,臉上的慘白稍微緩和。

  「那些追殺你的人是誰,膽子不小嘛!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殺人。」沒王法了嗎?把她父皇往哪擱。

  「縣太爺的家丁。」管通明頓了一下似有遲疑,抽痛的傷口讓他緩緩說出事情的真相。

  「南屏縣的縣官?」她記得叫文普……什麼來著?「啊!文普青。」她脫口而出。

  「是的。」他將右手放在左手下方輕扶,疼痛感減輕。

  「他們為什麼要殺你,你犯了哪條官司?」最好不是仗勢欺人、官逼民反,否則……她是天生惹麻煩的高手。

  「我沒犯罪,不是罪犯,只是……」可以說嗎?管通明看了看眼前女子通身的氣派,以及她眉宇間的傲然,再觀她身後的僕婢皆有不凡儀態,他決定冒一次險,反正他已無退路。

  「江湖闖蕩多年,我落居月羅河畔,因膩了永無止境的打打殺殺,便買了艘漁船在河上打漁,和同在河邊討生活的漁夫交好,遂常一行人出船捕魚,互有照應——」

  「等等,你們一共有幾艘船?」陶于薇打斷他的話。

  避通明眸光閃了閃,似有了悟。「多時上百,少時五、六十船,河裡的魚獲並不豐,常常捕不到魚。」

  「所以人家看上你們的船,想收為公有,編成捕撈漁隊獨佔漁獲市場,一家獨大不許其他漁夫捕魚。」人不怕多,就怕一聚集起來形成一股勢力,壯大聲勢。

  他一聽,眼中閃著興奮。「的確如姑娘所言,官府要收編我們的船,只給我們少許的銀兩補償,還嚴令未經允許不準私下出船,一經查獲先打五十大板再關入大牢。」

  「而你仗著有武功在身反抗了,人家也拿你來磨刀,殺雞儆猴。」把帶頭的人宰了,底下的人就乖了。

  「姑娘明慧。」她真是聰明,由小細節看出端倪。

  若他曉得她陶于薇不是聰明,而是以商人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情,他大概會很失望吧!她眼裡看見的並非律法和王道,而是利益,一粒米一粒米的堆積是高不可攀的米山,螞蟻多了也能咬死山老虎。

  「什麼明慧不明慧,那個狗東西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幫你想個法子治他。」

  她的雙眼亮得讓人有些……心不安。

  「什麼辦法?」要不是走投無路,民不與官斗。

  笑容燦爛的陶于薇又開始裝出「我不殺人」的無辜表情,「金子,拿我的梨花木漆紅銀匣子來。」

  「是。」

  一只通紅漆色匣子,匣邊四角瓖嵌磨成元寶的玉片,上頭含著一粒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匣蓋綴滿五彩寶石,裡面是滿滿的銀票。

  「拿五十萬兩去,在醉月湖附近買下百頃土地,給我蓋座豪華的大宅子,多找些會武的師兄師弟、江湖高人、草莽英雄,也不必規定得太嚴格,就弄個幫會吧!收納靠水為生的百姓,有多少收多少……」

  誰也沒想到陶于薇的一句話,漕幫成立了。

  在許多年以後,受益最多的人居然是她,因為她有五千艘船在江河上跑,掛上「鳳」字船旗就備受漕幫禮遇,不但航行途中未受任何刁難,漕幫還會主動派人護船,順風順水的南北通行,更甚者她的船隊還是漕幫的主力,一文錢也不用繳。

  「你這腦袋瓜子是怎麼長的,又給你弄出一條生財之道。」走進來的葛瞻,一看她豪奢的手筆,就知道其中利潤肯定不少。

  「走開!我這會兒不想看到你,有多遠滾多遠,我心情不太好。」哼!長得那麼像,葛瞻、葛廣之根本是同一人。

  突被厭憎,有些莫名的葛瞻面色微沉,「為什麼?」

  「因為見著了你,會讓我聯想起某個令人厭惡的臭男人。」以及夢裡面那個為了復仇而不顧一切的男人。

  「誰?」他眉頭一蹙。

  「天耀城城主。」銀月。

  「他?!為何?」葛瞻的表情多了怪異。

  「我做了不少買賣,唯獨賺不到他的銀子,那個恨呀!真想刮下他一塊肉生吃——」她說得咬牙切齒。

  好大的怨氣撲面而來,葛瞻徹底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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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2: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啊!流、流血了,公主受傷了!快來人呀!公主遇襲了……回護,快回護——」

  銀子驚慌失措的淒厲叫聲穿透雲霄,驚動林中鳥獸,紛紛向四面八方逃竄,枝葉繁盛的樹木震動不已。

  她低頭一視滿手的鮮血,那眼皮子一翻,嚇到暈過去,一顆小石頭丟中她的頭才又痛醒過來。

  「別、別叫,你想引來刺、刺客……把我們都殺光嗎?我的血要流……流光了,快想辦法止血……」為什麼是銀子,她不幫著下手就該說祖上有德了。

  「怎麼是刺客不是土匪,公主是旭川國的長鳳公主,皇上最疼愛的女兒,誰敢刺殺您令龍顏大怒……嗚——嗚——公主,怎麼辦?血越流越多了,奴婢不是太醫不會治傷……」銀子一慌亂話就多,語無倫次得連說什麼也不清楚。

  陶于薇冷笑,「土匪是一大票,動輒百名,甚至一、兩千人,你看那些人不過三、五十名,身著黑衣還蒙面,一看就知是干暗事的人,有組織、有紀律,來頭不小。」

  他們在前往水月族的路上,因前方二十裡處有座山勢陡峭的山谷,山谷兩側是巍巍高山,山頂雲霧繚繞,谷底狹窄而長,勉強可以通行八馬拉的青鸞大馬車。

  唯恐有危險,葛瞻派了五百名護衛先行一步探查,另一半人手則就地扎營升火,靜待前哨回報。

  就在這時候,有一名高瘦護衛前來回稟,說是不遠處有座清澈如鏡的小湖,湖的一側有個泉眼,冒出有硫磺味的溫泉。

  陶于薇一聽可來勁了,馬上帶著金子、銀子要去瞅一瞅,言明她要去「泡一泡」,男人……包括小功在內通通止步,所有的明衛、暗衛全退到一裡以外,不得窺視。

  因為溫度有點過高,陶于薇就脫了鞋襪浸浸玉足,心血來潮的她叫金子回馬車拿些糕餅和薄酒來,一邊泡腳,一邊欣賞美麗的湖光山色,再喝上兩口美酒,人生就圓滿了。

  誰知金子前腳剛一離開,溫泉上方忽然垂下數條長繩,忽覺不妙的她二話不說拉著銀子就跑,閃身躲進泉眼後頭的山洞,數十條黑影如鬼魅般滑落,落地無聲地往眾人駐扎的營地奔去,手裡拿著銀晃晃的長劍,背上背弓。

  也該是她倒霉,忘了把鞋襪帶走,走在最後頭的蒙面人瞧見地上的繡花鞋,心生警覺地和同伴打了個手勢,留下幾人搜查繡鞋的主人,而躲得很隱秘的她不巧打個噴嚏。

  她不找麻煩,麻煩找上她,長劍一劃,肩上一疼,她想都不想地將噴出的鮮血往左胸一抹,佯裝正中心口,倒地不起,抽搐了兩下……裝死。

  好在那人並未查看才被她蒙過去,未因她一身華貴錦衣而生疑,他們要殺的公主就在……咦!

  不對,他們想殺的人不是她,另有其人,不然刺客會謹慎確定她的身份,而非一眼也不多看地轉身就走。

  陶于薇為自己電光一閃的想法感到心驚,護衛的一行人當中,有誰是他們非殺不可,不惜觸犯她父皇也要下手的。

  「公主,您在流血!」銀子覺得頭暈目眩,一道影子看成迭影,滿天的雲彩在亂飛。

  「撕開你的裡裙扯下一塊布,折成四角覆在傷口處用手按壓……嘶!痛……是壓住傷口,不是讓你整個人壓、壓在我身上……」銀子重死了,好濃的胭脂味。

  一想到銀子渾身特濃的香氣,忽感不安的陶于薇神色一變。糟了,蒙面人會不會聞到銀子的脂香又回轉。

  好的不靈壞的靈,越怕什麼就來什麼,其中一名嗅覺靈敏的蒙面人轉了回來,一面微動鼻頭輕嗅,一面尋找「生還者」的蹤跡,眼看著一步步朝她們的藏身處靠近。

  屋漏偏逢連夜雨,本就毫無忠誠度可言的銀子只顧著自己逃命,不惜將陶于薇暴露在危險中。

  「公、公主,您先擋一下,奴、奴婢去求援,您等著……」抖著唇說完,銀子雙手一推,把陶于薇推出洞外,她兩手兩足飛快地往突出的岩石攀爬向高處。

  「銀子你……」這個叛徒。

  「原來這裡還漏了一個,我來送你上路。」獰笑的蒙面人目露冷意,長劍一舉往前刺。

  以為將命喪于此的陶于薇閉上眼,等最後的疼痛到來,但是一股溫熱噴向她,她感覺濕濕黏黏的,倏地睜開眼。

  她看到背向她的寬厚後背,一個男人擋在她面前。

  「別怕,薇兒,我不會讓你有事。」

  他……他叫她薇兒?和夢裡的男人一樣……

  其實陶于薇已經神智不清了,失血過多讓她越來越虛弱,眼前有些模糊,僅憑聲音聽出來者是誰。

  「你……受傷了嗎?」一滴、一滴、一滴……她很確定滴落地面的血滴不是她的,因為她痛得動不了,傷口貼地,那是用流的,而非滴滴答答……呵呵,她還有閑心說笑。

  「沒事,小傷。」葛瞻站得挺直,胸口上方被刺穿的血窟隆不停地冒出鮮紅的血,腥氣濃重。

  「可、可是我有事,我覺得我……快死了,人一身的血流盡了就、就活不了吧!」她的頭好暈,越來越看不清楚了,她才二十歲,還沒嫁人呢!真不甘心……

  「胡說,有我在,看誰敢要你的命。」他殺紅眼地將一名蒙面人攔腰一斬,又有更多的蒙面人從林子那端退回,一見又有一場廝殺,趕忙來相助,合力圍攻葛瞻。

  「你呀……不是神仙。」忽然間,她笑了,有點憨憨的傻笑,人在瀕死前總要找些趣事自娛。

  一回身,葛瞻抱起她往泉眼旁的大石一站,迅速地點住她幾處大穴止血,「撐住,薇兒,要聽話。」

  「咦!你的手法跟魏叔好像……」簡直如出一轍。

  因為我是魏叔教出來的!葛瞻在心裡感念這位如師如父的季家忠僕,「他怎麼沒跟著你?」

  「魏……魏叔他們照顧我十幾年,都老了,皇宮是吃人的地方,我不……不能帶他們進去受罪,所以進宮前我給了銀子、鋪子、莊子和田地,我一個也不帶,那裡埋葬了好多人的一生……」

  因此她要逃出來,逍遙天地間。

  陶于薇的身體慢慢變涼,唇色白如紙,她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原本痛著的傷口漸漸麻木,她覺得冷,直往溫暖的懷抱鑽,臉在上頭蹭了兩下。

  靶覺得出葛瞻的身軀變得僵硬,他單手摟著懷中女子的手也摟得更緊,雙眼似獸地盯著每一道靠近的影子,那嗜血的光芒似要吞噬任一活物,不容在他的地盤張牙舞爪。

  蒙面人的人數漸少,絕大多數死在他劍下,不知是他們想殺的人已經得手,還是任務失敗被迫撤退,總之退往溫泉處的數人下手越見凶狠,多殺一人便多個活命的機會。

  遠處的護衛也趕來相助,只是步伐不穩,神情萎靡,身上有多處掛彩,應敵的反應較往日慢上許多,靈活度似乎受到拘束,缺乏過去蛇般的刁鑽和獸似的勇猛。

  所幸人多,五、六人對一人也很有絕對的優勢輾過去,戰到最後,滿地的蒙面人屍首,還能站著的蒙面人寥寥可數,一面倒的戰況令有備而來的他們意外。

  或者是知曉絕無生路而想奮力一搏,傷勢不輕的蒙面人未發一語的互使眼神,他們集中攻向送嫁行列的頭領,只要他一死,這些護衛便會群龍無首、自亂陣腳,他們便可趁亂逃脫。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或許該感謝陶于薇天生的好運道,在危急之際出現了轉機——

  「啊!快、快接住我……我要掉下去了!浮——我不想死,救命——救——」

  一顆大石頭從天而降,伴隨著女子的慘叫聲及重物的落地聲,來不及避開的蒙面人被壓在巨石底下,血肉模糊,而石頭上面滾落一個驚魂未定的淺嫩黃身影,面色慘白,兩腿發軟的打顫,四肢無力的爬呀爬……

  「公主……」背主而逃,她會不會死?

  「原來是銀子呀!你又是功勞一件,不錯不錯,本公主賞你……」銀子也夠倒霉了,每一回心術不正卻干不成壞事,反成了巧建奇功,她真不是能使壞的人呀!

  看到銀子的慘況,想笑的陶于薇不慎扯動肩上的傷口,她痛得眼前發黑,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意識一下子像被抽走,幽幽吐出一口氣後,全身虛軟的倒向葛瞻驚慌的臂膀中,不省人事。

  等到陶于薇再一次睜開眼時,屋裡很暗,點了盞不太明亮的油燈。從窗外的光線看來應該是入夜了,她暈了好幾個時辰?

  「……渴,水,金子,我要喝水……」

  目光蒙間,一道人影走近,動作輕柔的扶著她未受傷的另一邊肩頭,小心的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喝溫熱的參湯。

  「這不是水,有點苦,裡頭有藥味,金子,你糊弄主子,我要罰你……」陶于薇想舉起手捏金子臉頰,這是她常做的捉弄方式,可是她卻發現自己虛弱得連手也無力舉高。

  「不許調皮了,安心養傷。」傷勢剛一穩定就不安分,她沒想過這一次若是、若是……他不敢想象。

  咦!這聲音、這聲音……不是金子!「怎麼是你?!」

  陶于薇怔忡地望著兩頰瘦削,滿面青髭的臉孔,一時間以為又在作夢了,只是夢中的男人年輕了些,他比較干淨。

  「你傷得很重,連續發了三日高燒,不斷的囈語和盜汗,為免把大家的體力都拖垮了,所以決定輪流照料。」他沒說的是這些時日全是他一手打理,不許任何人接近。

  那種失去她的惶恐他再也承受不住,眼看著她血淋淋地倒在懷中,氣息微弱,他竟束手無策,胸口像被硬生生撕開般劇痛,流出的不是他的血而是她的血。

  那一刻,他有多痛恨自己,明知道她有危險還放任她的任性,自負地認為做了萬全準備,絕對萬無一失,附近幾座山頭的土匪都被他剿得一干二淨,不可能留有後患。

  可是他被打臉了,一著錯,全盤錯,他沒料到還有意想不到的一批人馬暗中潛伏著,在最防備松散之際狠招盡現。

  身上猶帶血腥味的葛瞻殺氣外露,他的指節上有重擊某物留下的猙獰血痕,至今他體內的驚懼尚未平復,胸口漲滿的怒氣和害怕無處宣泄,他差一點又要飽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對他……很重要。

  重如性命。

  「你能幫我叫金子來嗎?我不舒服……」跟個一身邋遢的男人同處一室,就算她不當名節是一回事也會別扭。

  「哪裡不舒服?」葛瞻心焦的往她身側一坐,長臂一伸抱住嬌軟身軀,絲毫不見男女大防。

  身子一僵,她笑得有點虛。「不、不是傷口疼,是……呃!我想淨身,渾身黏糊糊的……」

  怎……怎麼回事?她心口咚地一跳,好像有什麼小兔子跳進心窩,他的貼近讓她好不自在,感覺心很慌。

  陶于薇試著平靜心底的躁動,那種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令她十分慌張,她想是因為夢的影響,才將夢中女子的心思投注在這個長相一樣的男子身上,沒事的,不要慌。

  可是她忘不了昂然而立的結實背影,以身相護的力拚惡徒,他流出的每一滴血是那麼刺目,還有他叫人留戀的溫暖懷抱。

  她想,在那一刻死去也是無撼的吧!因為她感受到被保護的幸福感,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兩心牽絆,情意纏綿。

  「不行。」他厲喝。

  身子一縮,回過神的她面露委屈。「可是很難受……」

  「你的傷口才愈合,一動又會扯開傷處流血,再忍忍,乖,等結痂了再好好洗一回。」察覺聲音過厲,葛瞻放軟了聲,縱容又心疼的輕揉柔順黑發,眼中繾綣眷戀。

  經此一事,他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前一世被他忽略的濃烈愛意涌上,令他既惶恐又不安,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明明想遠離好保她一世安樂,卻是牽絲攀藤的放不開。還有陶于燕、趙家軍、他想一刀刺向心窩的葛鞅,以及該千刀萬剮的南越皇貴妃商蘭娣,曾是大皇子妃的她雖受寵卻無法封後,百姓們不會允許,她是否後悔當年的一時走偏?

  「不要說我乖,當我是你養的寵貓,我覺得自己在發臭,渾身腐敗血腥味,我一定要洗淨全身,我受不了這股臭味。」像泡在酸菜缸裡,一身酸死人的腐臭味。

  「不許胡鬧,一切以你的身體為重,別以為吵鬧有糖吃,你不照顧好自己怎麼對得起一心為你設想的蕙……蕙妃。」他差點脫口而出喊蕙姨,所幸及時打住,未引人疑心。

  一提到已逝的娘親,陶于薇的神情多了幾分低落,「我想娘,如果她還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我全身髒兮兮。」

  「你……」這只連受了傷都要往野地鑽的小狐狸!一聲輕喟從抿緊的唇瓣逸出,給人很無奈的感覺。

  「哪個女孩子不想弄得干干淨淨,人家差一點就沒命了,死囚都有上路前的一頓飽餐,我不過擦擦身也不行,日後見了我母妃,她準會豎起好看的柳眉啐一句,‘臭丫頭。’」陶于薇好不可憐的低下頭,語氣中微帶哽咽的泣音。

  因為太了解她了,明知道她是裝的,葛瞻的心窩還是像揉碎了般,心生不忍。「別鬧了好嗎?

  薇兒,我保證只要大夫一同意你淨身,我一定讓你痛痛快快地洗個過癮。」

  又是薇兒……她臉頰微酡。「我很臭。」

  看到她不滿的嘟起嘴,一如他所熟悉的嬌氣,他忍不住低笑出聲,「我一點臭味也聞不到。」

  「那是你鼻子有問題,被溝泥堵住了。」她半惱半羞的堵著氣,想用言語打擊他。

  他再度發笑,積存多日的郁色雨過天晴。「這次沒保護好你是我的錯,不會有下一次。」

  一見他眼中迸出的冷冽厲光,陶于薇忽生情動,止不住的愛戀如泡了水的豆子,瞬間發芽。「不是你的錯,要不是我鬧著要玩水也不會遇到攔路打劫的土匪,與你無關。」

  土匪嗎?他嘴邊一抹冷笑。「少說話,再多喝一口參湯,你流了不少血,要補回元氣。」

  帶苦味的碗放在唇邊,被逼得喝了好幾口的陶于薇覺得滿嘴苦澀,她求饒地喊停,「喝……喝不下了,肚子很漲,我快吐了,啊!你……你在干麼……」

  她倏地兩頰飛紅。

  「幫你消食。」她不好移動,免得又扯裂傷口。

  一只散發熱氣的大掌覆于她腹上,只要是一名女子都會不自在、滿臉臊紅,羞到無以復加。

  可是神色自若的葛瞻像是沒瞧見陶于薇的羞臊,大手一下輕、一下重的揉按,恍若對待心愛的女子,珍之,重之,無微不至的呵護,不忍心她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原本想說什麼的陶于薇說不出話來,心底那株小幼芽以她驚愕的神速茁壯生長,抽出葉片,壯實枝干,嫩嫩綠綠的小樹已具參天大樹的雛形,她有了自己也掌控不了的依戀。

  只是,人有三急。

  「我……我要恭桶……」她很急,昏迷了三天,她怎麼不急。

  「我抱你去——」頭皮忽地一痛,一束黑發捉在瑩潤手心。

  「葛廣之,你是男人!」她怒視。

  正要彎下身將人抱起的葛瞻驀地一頓,身子略僵。「我不會偷看,反正是小姑娘身板,沒什麼看頭。」

  「你、你混蛋!」聞言,她氣憤地踢了他一腳,這一踢她赫然發現力氣回復了三成,但是因為用力過度,傷口裂開了,她又被火速送回床上,重新上藥,包扎好後,這才在金子的服侍下終于解決急難。

  「那些人不是土匪。」白文昭肯定的說。

  哼!需要費事解釋嗎?

  稍有眼力的人都瞧得出端倪,突然竄出的蒙面黑衣人身手矯健,行動快速,反應極快,全體動作有規律的一致性,明顯受過一段時日的嚴苛訓練,底盤極穩。

  他們身上沒有土匪慣有的匪氣,眼神漠然不帶散漫,能收能放的殺氣猶如變色的蟲子,隱身在人群便是平民百姓,沒人察覺得出他們剛干完一筆殺人買賣,手上還有死人殘留下來的血。

  包重要的一點是蒙面。

  既然干了燒殺擄掠的土匪勾當,便有豁出去的莽勇,一群沒有明天,不怕死的亡命之徒,穿上黑衣是為了隱藏行蹤,好方便行搶,何必多此一舉以黑布覆面,怕人認出相貌,人財皆失的死人豈能出面指認誰是土匪?!

  其實中途劫殺的破綻並不少,鞋子的統一,服飾的一致,連長劍的出招方式都十分雷同,尤其是只用眼神溝通的方式,那是軍中或暗衛才有的專門教導,一般匪徒不可能學到這般精良的密語。

  思其及,葛瞻不禁想起前一世,他是不是忽視了什麼,被巨大的悲愴蒙蔽了雙瞳,未去深究劫殺三公主車隊的是不是真是土匪,只聽信運棺回來的官員片面之詞,他記得那批盜匪最後隱匿深山野林之中,查無蹤跡。

  一個公主的死草草了結,未逮到真凶,為何沒人追究事後責任?沿路的府衙,接待的官員,離出事地不遠的駐兵所,居然無一人被撤職查辦,此事好像一滴水落在河裡就此隱沒,無波無瀾,漣漪不生。

  那時的他在干什麼呢?

  對了,那時他送完她最後一程,面色漠然的進宮見昌平帝,說服他和趙家出兵助他攻打南越國,糧草、兵馬準備齊全,他的復仇之路就此展開。

  「查,一個不落的徹查,翻天覆地也要查個明明白白,我要知道他們究竟從哪裡來,受誰的指使,真正的目標是誰。」三公主為劫殺對象可能是障眼法,他們想要的到底是何人?

  他嗎?還是另有其人?

  梆瞻百思不得其解,千名青衣衛出自天耀城,其忠誠度可信,背景也都干干淨淨,全是他南越國人,跟著他大大小小也打了幾場戰役,他信得過自己人。

  反之,陶于薇只帶了數名宮女、太監微服上路,並未大擺公主陣仗,她那邊的人數更簡單,十根手指頭數得出來,要從其中挑出威脅性較大的人並不容易,除了孔方……

  孔方?!

  梆瞻黑眸冷了冷,認為自己想多了,一個管事會有什麼仇人,最多是利益不均遭人惦記罷了,誰會這般大手筆地雇殺手將其殺害。

  前一世,他死時二十八歲,因此他不曉得自己死後又發生什麼事,例如昌平帝死于何年,繼位人是誰,葛鞅和商蘭娣這對狗男女是否遭受報應……人死萬事休。

  「這……有點難度,你得給我點時日。」回答的是搔著頭的白文昭,他覺得葛瞻的要求強人所難。

  喬裝水月族護衛送三公主出嫁已叫人費解,但是城主一吩咐莫敢不從,上陣殺敵的將士委屈一回,著彩添金的扮起異族勇士,將軍人的一言一行拘束住,換上草原民族的豪爽和熱情,穿著短裙喝酒、歌舞。

  一事未解又生一事,這會兒又叫他們查人,將天耀城僅有的人脈也用上,去做一件不得利,也與己無關的事,說實在的,他越來越看不透處事高深莫測的城主,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無人知曉。

  「盡量查,把底全給掀了,半個月內我要看到結果。」他不容許潛在的危險繼續存在,時時如吐著舌信的毒蛇環伺四周。

  「什、什麼,半個月?!」白文昭瞠目。

  「做不到?」葛瞻挑眉。

  擺出一張苦臉的白文昭只差沒叫他大爺,給他跪下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怎麼查?!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已久了,老想著法子累死我,我看你很快就能如願了。」

  「不是還有幾人沒死?」卸了下巴,廢了武功,縛捆四肢丟在破馬車裡,一日只給少許的米粥和水。

  「你說那幾個人呀!折騰得只剩半口氣而已,嘴硬得很,挖不出話,你要真想踩著這條線往下查得趕快,大概撐不到明天天亮。」性命如蜉蝣般稍縱即逝,半點不由人。

  「信庭。」葛瞻並未回頭,他目光冷冽的看著手上一道被女人所傷的舊疤,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羞辱——商蘭娣。

  「怎麼又推到我這頭,見不得我偷閑嗎?罷了,罷了,誰叫我是個心狠的,什麼見不得人的下作逼供手段我比別人強一點,反正缺德事做多了也不缺這一件。」能者多勞。

  陸信廷是天耀城軍師,同時也是令人害怕的刑求高手,他不問過程,只求結果,用著別人想也想不到的酷刑折磨受刑者的意志,不是迫到絕路,而是讓人整個崩潰,由裡到外無一處完整,半瘋半癲狂地吐出他想要的情報。

  他另有一個外號叫「屠刀客」,不見血的凌遲。

  「偏勞你了。」有他出馬,這件事不難。

  「言重了,城主,我能力能及自是不好推辭,只是……」陸信庭噙著笑,眼神多了一抹意味深長。

  城主?!

  越往南邊走,越見南方的山明水秀,煙雨蒙蒙,風聲乍起,站在下風處的陶于薇隱約聽見幾個人的交談聲,不甚清楚地聽得含糊,雨絲飄落,細細綿綿。

  她不是有意要偷聽,而是傷勢未愈,傷口有點疼,走累了靠在石柱旁的欄桿暫時歇腳,孔方傷得不比她輕,有多處刀劍傷,她前去探望一番後,便在侍女的服侍下回轉。

  說也巧合,她此時的位置正好在轉角的死角,側看掛著水晶珠簾的碧紗窗,她看不見裡頭的人卻聽得見聲音。

  但是裡面的人看不到她,因為外頭下著小雨,又有微微的風掠過,有風又有雨的風雨聲遮住了她的足音和喘息聲,令習武之人不易察覺屋外有人,低聲談論某人的反常行徑。

  「只是什麼?」葛瞻不想接話,卻又想聽聽他有何高見。

  「你這樣越陷越深好嗎?不要忘了三公主的遠嫁是你一手促成,不會臨了再來後悔吧?」旁觀者清,他看得比當事人清楚,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他要什麼,偏又執迷不悟。

  梆瞻一聽,臉色頓時凝滯。「我沒有別的想法,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抵達水月族,順心如意地過她想要的生活。」

  「自欺欺人。」他毫不客氣的嘲弄。

  「陸信庭,做好你的事,旁的事少管。」葛瞻有種被拆穿心事的難堪,面色異常難看。

  呵呵一笑,陸信庭改不了搖扇的習慣,但手一晃,無扇在手,驟地啞然失笑,扮成水月族護衛模樣哪能拿扇,豈不是露了馬腳。「文昭是你拚死救出的人,也是你鐵桿兄弟,他不敢說,可是你真感覺不到嗎?」

  「別說了,我自有分寸。」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陸信庭起身一擋。「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你身後還有無數的弟兄跟隨你,既然你把他們帶出來就不能置他們于不顧,你的仇不報了嗎?你的城不要了嗎?你要千千萬萬的兵士在風中飄零,找不到一個安適的窩嗎?」

  「陸先生,你的話說重了,自家人何苦咄咄逼人。」白文昭上前緩頰,試圖緩和情緒。

  「你當他是自家人,他有把我們當自己人嗎?凡事藏著、掖著,一個人承受,什麼也不說的自個兒扛著,他若有想過他身系一城之重就不會以身涉險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聽到此,白文昭終于明白了,了悟的配合。「城主,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為了兒女私情就不管不顧了,當初我們也勸過你,你非要獨排眾議、一意孤行,我們雖然不解你的安排也由著你攪和,以為英雄真的難過美人關。」

  陸信庭贊許的勾唇,接著使力。「你拒了三公主的婚事,求娶長公主,到頭來卻是自打臉的讓我等喬裝水月族護衛送被你拒婚的三公主嫁人,你心裡住的那個人是誰你會不清楚嗎?你真要硬生生割下一塊肉,將心中所愛的姑娘嫁給別的男人?」

  什麼拒婚,什麼求娶大皇姊,這人到底是誰?

  喬裝成水月族護衛又是什麼意思,難不成……

  越想越混亂的陶于薇感到一陣心驚膽顫,好不容易恢復的身子像掉進河水裡,四肢漸漸地冰冷。

  其實她早就對水月族千名護衛有所懷疑了,他們的言行舉止太刻意了,感覺不真實,只是他們並無惡意,餐風露宿的護送她和她的人,不喊苦也不喊累,更不用她支付一兩銀子,食宿自理,自備干糧和飲水。

  這一次的突襲,護衛隊折損了近百名,據說對方使了賤招,在風中撒一種叫「七月迷花」的迷香,使人武功暫失、全身乏力,昏昏欲睡得提不起勁,任人宰割,相當歹毒的做法。

  「你說太多了,為了復仇,沒有什麼是不能犧牲的,你身為軍師還看不懂當今天下的局勢嗎?

  有兵權才有實力。」手中無兵才是空談,連自保都成問題。

  天耀城城主對外的自稱不是葛瞻而是銀月,甚至代他出面買賣戰馬、武器的白文昭數度遭人誤會是城主本尊,只因他目前的力量對付不了葛鞅為帝的南越,兵力上的懸殊讓他居于下風。

  若是葛鞅知曉他是天耀城城主,必定派兵前來圍剿,他一城數萬名的兵士哪敵得過三、五十萬蜂擁而上的大軍。

  所以他沒有選擇,必須有所取舍,即使在重生後才霍然明白心裡愛的是誰,可是命運的轉輪不會因心中有人而改變。

  「那你想犧牲誰,我嗎?」還是他自個兒?

  一道脆生生的嬌軟嗓音從門外傳來,披著藍底白花斗篷的嬌小女子柔柔弱弱地走進,細薄的柳腰彷佛快被風折斷。

  「你們聊,我們先走一步。」識趣的陸信庭朝白文昭一使眼色後,兩人便默然走出,順手把百般不願的金子撈出。

  一室淨空,只留四目凝望的兩人。

  「薇兒……」葛瞻喉頭一緊,滿眼澀然。

  「不要叫我薇兒,我只問你,你是誰?」她相信他,一路上以葛大哥相稱,不因他的冷臉而有所怠慢。

  「我……」他想著該用什麼借口搪塞,他不想她有朝一日恨他,她的「活著」便是他的安心。

  「我要聽實話。」陶于薇一眼就看穿他。

  風在飄著,雨在下著,細碎的滴答落雨聲猶如她悲傷的心情,半晌,他苦澀的蠕動薄唇。「我原是南越國大皇子葛瞻,字廣之,也是天耀城城主銀月。」

  「你不是水月族護衛首領?」有人會有兩種身份,她必須確認。

  「不是。」他面露凝重的搖頭。

  「你冒充水月族護衛有什麼目的?」他讓她變得多疑。

  「保護你。」葛瞻說出心底的話。

  「為什麼是我,我有什麼好保護的,你不知道我是旭川國的公主嗎?若有需要,我父皇會派出五千名皇家侍衛護送,根本不用你多費心。」她身上有什麼好謀求的,除了銀子。

  因為你會死。「薇兒,你太激動了,好好聽我說,我有我的苦衷,並非有意隱瞞你,我只想平平安安地送你到水月族。」他忍不住擁緊她。

  「然後呢?!丟下我一走了之,你為什麼不干脆一開始就別出現,你是南越國大皇子干我什麼事,我以前不認識你,以後當你是陌路人,兩不相干。」陶于薇掙扎地想甩開他,但是她很沒用地發現,她還是喜歡他能將她緊緊包住的懷抱。

  「你……蕙妃生前幫過我,我得還她人情。」他沒法說出是她的因素,便拿受了已故蕙妃的恩惠為由。

  她一聽,氣得想咬人。「人情!我成了不得不還的人情,你倒是看得起我,如果說我愛上你了,你會為我放棄復仇嗎?我比陶于燕更適合你。」

  「不會。」葛瞻這話一出,他感覺心口被刀割了一下。

  「為什麼?」他不愛她嗎?像夢中的男人那樣地拒絕少女。

  「陶于燕的身後是趙家軍,而我需要趙家的兵權。」和重生前一樣,趙家的兵是他強而有力的後盾。

  「值得嗎?」沒有比銀子更可愛的事,他是個笨蛋。

  「我無法回答你值不值得,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滿弓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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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9 21:42:4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什麼叫沒有選擇餘地?還一臉歉然地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弓已拉滿了,就看這一射,呸!當他是箭不落空、箭無虛發的神射手嗎?我把他的箭全換成實打實的金箭,看他還射不射得出來……」

  華麗的帳棚內,一名嬌美若花的膚白美人一邊吃著侍女剝好皮的葡萄,一邊氣憤的直叨念,抱怨某個不知好歹又死腦筋的男子,那火氣之大足以燒毀一座草原。

  她還像念不過癮似的喝了口羊奶鮮酪繼續開罵,未著鞋的雪足盤膝而坐,底下是獸毛裁制的軟榻,既柔軟又保暖,換個好天氣躺在上頭小寐一下,快活勝神仙。

  「他是個什麼東西,本公主瞧得上是他的福氣,他居然攪亂一池春水後瀟灑走人,那被他留下來的人怎麼辦,找條白綾上吊嗎?」想不開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嗯!不是東西,剁了腌成酸人肉,我們這兒很缺糧食,叫他貢獻凡夫肉軀以養我族諸多孩童。」開口的是一位美到不象話的男人,他沒個正形的披著散發,正斜倚桃木榻。

  「報什麼仇,國家都被人捷足先登給佔了,登基為帝的還是他三皇弟,人家有權、有兵、有銀子,他搶得回來嗎?簡直是痴心妄想。」早已底定的事何必兵戎相見、兩虎相爭,倒霉的還不是想做做小買賣、安居樂業的老百姓。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兄弟倆爭奪那張唯一的椅子,自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想斗垮對方,勝利者只有一個,落敗的一方就該順天命,把九龍寶座拱手讓人,會輸是因為自己太笨,怨不得人,會巧用智謀的聰明人才夠資格坐上人人覬覦的位置。

  你算計我、我算計你不是正常的嗎?難道他沒在人家背後捅刀,用盡心思扯人後腿,說不定還要自家兄弟的命,自個兒做的事憑什麼不讓人家做,只因技不如人嗎?

  一張龍椅兩個人爭,甚至是更多人奪來搶去,到最後用武力解決,甚至到戰場上一爭長短。

  重稅酷吏,強行征兵,土地裡作物無人收,糧食未收無米下鍋,士兵要吃飯,百姓要過冬,兵荒馬亂全為了皇子們的私心,多少人將無處容身,顛沛流離,成為戰爭下的一壞黃土。

  「我也缺銀子呀!你怎麼不三、五百萬兩來救濟,我們給羊住的棚子塌了要重建,北圳的河變小了得開挖,明年要養五百頭小牛,我還愁銀子從哪來。」愁呀愁,葡萄美酒月光杯,再飲一杯君不愁。

  「你說男人為什麼老是那麼想不開,沒坐上那個位置也不會少活十年,他拚死拚活的去搶有什麼意思,搶到了還要像牛一樣累死累活的做到死,還要防著兒子來搶,一個個打壓殘了就成了孤家寡人。」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她才不干,皇帝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守著龍位那方寸地,真可憐。

  「有青春永駐的花露別忘了分我一份,瞧我這細皮嫩肉又發皺了,可得吃些靈花仙草來補補。」

  人長得好看也是一種不幸,瞧這普天之下竟找不到足以匹配的無雙美貌。

  「都擁有一座天耀城還不夠嗎?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娶了我是如虎添翼,我是銀錢不缺的財女,打仗帶兵我不行,可說起賺錢的本事有幾人比我強,我手指頭漏點金粉出來就能弄出座黃金城。」要不是太顯眼了,她真會用金子蓋宮殿,從地磚到屋瓦全是黃澄澄的赤金。

  「是是是,你很強,強到塑尊金身放到女神廟供人祭拜,我讓人給你挪位子,以後可以省糧省米了,大神吸風就飽了。」這酒的味道真清醇,甘甜不辣,入喉後勁十足。

  「那金身要做多大呀?用黃金打造是吧!手賤的你會不會順手揩油,讓我這菩薩金身少根指頭缺朵蓮花。」媚得出水的眼兒盈盈一挑,風情萬種,百媚橫生。

  「做好事當然要收點代價,是人免不了要做些符合人性的俗事,你放心,頂多胸前的金牌是假,我給你造得比真的還真,把前來參拜的信徒眼楮全給閃瞎了。」他有一群族人要養,不「劫富濟貧」就得挨餓。

  「百裡穆然,你再無恥一點,貪我的銀子還敢光明正大地當著我的面,你真是太平日子過久了,不曉得外頭有多少餓死鬼。」一談到心愛的銀子,陶于薇就像護崽的母狼,凶狠地來一個咬一個。

  風姿如畫,那雙往上揚的鳳眼輕輕一睞,美人何需入畫求,正是眼前好風景。「無病呻吟的人少來抱怨,哪裡風景好往哪裡挪窩,鳩佔鵲巢才是真缺德。」

  「我在養傷。」不知傷者為大嗎?

  「看到了。」那點小傷也值得大驚小怪,在他們族裡,讓巫師敷點草藥就沒事,三天不到傷口愈合。

  陶于薇一行人在送親途中遭到襲擊,雖有葛瞻等護衛保護仍受了傷,差點死于土匪刀下,見到她幾無氣息的模樣,心下大慌的葛瞻察覺自己的心態,情之一字已暗生。

  那時他也慌了手腳,害怕再度失去失而復得的至寶,他恐懼得夜不成眠,不假他人的親自照顧受傷的陶于薇,誰來替手都不成,他不放心好不容易救回的生命再次流失。

  靶情是一件相當微妙的事情,有日久生情,有患難見真情,或許是兩種都有,被照料得像廢人的陶于薇開始在意葛瞻這個人,暗暗有了好感,莫名其妙的情愫來得快又急。

  原本應該是兩情相悅,漸入佳境,互吐情衷兩兩相依,就在陶于薇決定為這段不被祝福的情感努力看看,沒想到更大的打擊迎面而來,竟讓她發現葛瞻不是水月族人,而是天耀城城主銀月的真相,被人欺騙的憤怒鋪天而來。

  雖然葛瞻極力解釋,表明真實身份,想化開她滿腹怒火,但是在明知他心中有她卻還是要娶陶于燕的決定,陶于薇氣得給他一巴掌,揚言不諒解他既蠢且愚的愚行。

  兩人鬧得很僵,可說不歡而散,在葛瞻不肯退讓的情況下,賭氣的陶于薇也不讓他送了,帶上自己的人上了馬車,一路馬不停蹄地直奔水月族,下榻百裡穆然的王帳。

  不過因長途奔波又沒好好休息,因此陶于薇的傷口又裂開,她卻不讓人上藥直生悶氣,裝病裝得三分像。

  其實她也知曉葛瞻派了人暗中保護,尾隨其後,不然他們哪能一路平安的抵達目的地,可是她太氣他自以為是的復仇大計,索性假裝她從未見過這個人,只是在路上被瘋狗咬了一口而已。

  「你在看什麼?」當心情不爽時看什麼都不順眼,陶于薇將整盤剝下的果子皮往某個討人厭的家伙撒。

  袖子一揮,再一卷,紫色果皮落滿地,「看金子。」美人啊!

  「金子不是給你看的。」他目光太放肆。

  「金子比你美,美人養目潤肌。」美的事物令人愉悅,人一高興五脾開,氣血通順,身體健康。

  「金子,他調戲你。」比她美?他瞎了狗眼。

  金子走上前,面無表情地朝百裡穆然美若天仙的臉皮揮下一巴掌,「金子的主子是公主,不喜歡被人調戲。」

  啪的一聲,王帳內一片寂靜,恍若空帳。

  所有人都怔住了,屏住呼吸瞠大眼,很扭曲的上唇咬下唇,緩緩轉頭看向木化的「美人」,鮮紅的指印停在白玉面頰上,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風吹過,王帳上方的紅纓亂亂飄,不知飄過幾回了,被打的美男子慢慢地回過神來,以難以置信的神情撫上挨打的臉龐,似乎第一次才知道什麼是「痛」,好不震驚。

  「你……臭小陶,我好心幫你,你居然叫金子打我,你還有沒有良心呀!你這人黑心爛肚,無藥可救。」天吶!怎麼這麼痛,他的花容月貌不會毀了吧!狠心的妖女。

  看他氣急敗壞的亂吠,陶于薇一肚子火氣被撫平了。「是你欠我人情急著還,可不是我逼你的。」

  水月族有個習俗,欠人恩情若不在今世還,來世做牛做牛淪為畜生道,一生為人奴役,勞苦至死。

  百裡穆然是水月族族長,自然知曉這個習俗,從小耳濡目染,對這類的「無稽之談」十分相信。

  原來他和陶于薇早就相識于六年前,若是葛瞻未重生,她遇到的會是他,可是葛瞻避開了,在同一時辰、同一地點,出入旭川國的百裡穆然貌美如女子,十八歲的他識人不清,差點被人賣入青樓,是陶于薇用二十兩黃金買下他。

  自此兩人就有了糾纏不清的交情,各在兩地也能互通有無,維持看似仇人卻互相關心的情誼。

  在世人的眼中,皇宮很大,但對常往四處做買賣的陶于薇而言,那只是巴掌大的小魚池,而她是被豢養在池中的魚,每天游來游去無所事事,她想跳出池塘游向大海。

  于是水月族大王派人來求親,比天耀城城主的拒婚慢一步,不過不妨礙原有的目的。

  陶于薇順理成章借著百裡穆然離開最尊貴也最骯髒的皇宮,她從沒打算跟誰斗,或扳倒心思惡毒的陳皇後,皇上只有一子,日後肯定繼承大統,四皇子沒有母後護佑,處境堪慮,她只是順應娘親的遺願,洗刷謀反的罪名讓外祖一家能回京。

  而事情一完成自然要走人嘍,不然留下來遭人恨呀!順便還撈了一票嫁妝走,她也沒吃虧。

  「你倒是陰損呀,連這點也算計在內,真不愧是奸商本色。」無利不起早,有利可圖才肯動一指。

  「過獎、過獎,我家金子這一撓不錯吧?」讓他清醒清醒,眼楮別賊溜溜地掛在金子身上。

  「是不錯,打得我的牙都歪了。」真帶勁。

  「可惜金子是我的,不給人。」陶于薇笑得春風滿面,接過金子遞來的果子酒小啜一口。

  「美人」一聽,氣呼呼的瞪大眼。「不給就不給,當我稀罕呀!有本事你留著給你打金磚。」

  「不,我要鑄金身。」人當膩了改當大神。

  「鑄金身……」百裡穆然知道被人戲弄了,他想咬死她的心都有了,一顆美人心千瘡百孔。

  「怎麼,我的金子我不能決定怎麼用嗎?你可別來偷。」還給她臉色看,要不是她救下被吊在花船船桅上供人品「花」的他,他還有命回來當他的大王?早就不知淪為哪個紈褲的胯下玩物。

  他眼刀子直射的取出百花露抹他腫得老高的半邊臉。「接下來你做何打算,留還是走?」

  「你敢娶,我就敢嫁,不是說準備了金子打造的新房,我要了,誰都不許跟我搶。」只要是金子她都愛。

  你就這麼點志氣!綱裡穆然鄙視她。「你敢嫁,我就敢娶,我這人最大的優點是仗義,可是那個人呢?你甘心放手?」

  一提到欠抽的冷面男,陶于薇吐出一口氣往軟榻上一躺,玉指蓋住雙眼。「不然呢!他都要娶別人了,屢勸不聽,我總不能裙擺一提塞進腰帶,青絲一束,跨上大馬帶人搶婚去。」

  「有何不可?我水月族有馬有壯丁,我還可以把我的配刀借給你,看你要下春藥把人就地了結,還是綁過來拜堂成親,一句話,我給你擺平了,咱們人多還怕辦不成事。」

  金子一聽到他豪氣干雲的話,少有表情的她目光暖暖的看向百裡穆然,誰知正好和他美如寶石的眼兒對上,他眨了眨,熱情洋溢地朝她拋了個嫵媚至極的媚眼,害她嚇了一大跳,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百裡穆然,你很好。」陶于薇笑了,但珍珠般的淚珠由覆眼的指縫中滲出,一滴一滴的流下。

  她壓抑太久了,以為找到那個能相愛的男人,誰知是鏡花水月,夢裡夢外她都是被舍棄的人。

  「記得我的情就趕緊把我那幾船種子送來吧,我們族人等著凍土解凍後好播種。」這丫頭呀!

  老是自個兒承擔一切,也不知找人分擔,那位孔方大管事就是人物,龍目鶴姿。

  「呿!勢利鬼。」沒瞧見她正在傷心呀!非要打擾。

  哭過以後,陶于薇的神情明顯變好了,雨過天晴,彩虹出來了,彎彎的虹色如同她面上笑靨。

  其實葛瞻的堅持復仇確實傷了她的心,人世間蹉跎了二十歲,好不容易瞧見個順眼地,同時也愛上了,可是他卻說︰「抱歉,我必須要你的皇姊,她雖然樣貌不如你,可是她有你不能給我的東西,所以只能選擇她。」

  這對她而言是一大打擊,她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以後還會更有錢,金山、銀子不成問題,她什麼都有,什麼都買得到,卻無法讓滿心復仇的驍勇將士選擇她。

  哀著腕上的金鐲,陶于薇這些日子仍在作同一對男女的夢,只是不多,走馬看花似的,醒來就忘了一大半,可少女的黯然神傷卻留在心底。

  「主子,您身上有傷,請別任意走動。」一見陶于薇套上鞋子,便知她想做什麼的金子上前一扶。

  她揮了揮手。「我隨意走走,你別跟了,留在帳裡把我的箱籠整理整理,我們最少要住上一段不算短時日。」

  「是。」

  這邊一諾,那邊不滿了。

  「喂!小陶子,你大概忘了這是本王的王帳吧!」連「本王」的自稱都出來了,百裡穆然在突顯王族的地位。可惜他遇到的是跟他一樣厚顏的無賴公主。

  「咦!我不是王妃嗎?雖然我們尚未舉行水月族的成親儀式,可名義上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王帳不讓我睡想養哪個野女人呀!」她故作驚訝神情,把百裡穆然氣得臉都歪了。

  喔!不,本來就歪了一邊,金子姑娘下的狠手。

  「好,算你狠,我讓。」每一次和她交手都佔不到便宜,慘烈萬分的敗下陣。

  「等等,不用急著讓帳,金子沒住過帳篷,你跟她講解講解,好讓她收拾收拾,我貪舒適,沒安排得妥妥當當我睡不著。」金子十八了,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我一個大王跟她講解……」見她笑得有幾分取笑意味,他悟了,當下咧開一口風流白牙。

  「金子姓吳名紫矜,原是官家千金,把人嚇跑了我可不善後。」她小聲地說道,看好這一對。

  唉!欠人一個新娘子就賠上一個,她怎麼好像有點不劃算。

  走出帳篷,陶于薇仰首望天,湛藍無雲的晴空,隨風吹來不知名的花香,心胸豁然開朗。

  娘,我會讓自己過得很好的,您不要擔心,好好投胎去,來世有緣我再當您的女兒,被您無私的愛著……

  皇宮。

  「什麼,失敗了?!」

  「他們人數太多,有如蜜蜂般見人就叮,雖然小的已下足迷香,可是他們的行動力是變遲緩了,但意志強悍地不肯倒下,小的連砍了十余人才殺出重圍……」

  他至今仍負傷在身,養了數日才稍見好轉,水月族的護衛恍若上天派下來的天將,勇悍得出人意料,他們的體魄比一般人更耐得住毒、迷香這類的藥物。

  「沒用,真是太沒用了!咕宮交代你的事都沒辦好,你還回來干什麼?」早該以死謝罪了,省得為她留下麻煩。

  彬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忽地挺直腰桿,一滴冷汗由額頭滑落頸側,沒入衣衫裡。「小的是失手了,但是娘娘的囑咐小的並未忘卻,小的確認劃破那人的長衫時,他的右邊後背有朵拇指大小的紅梅胎記,在靠近肩胛骨那裡。」

  「你確定沒看錯,是紅色梅花?」雍容尊貴的美婦心急的追問,臉上是猙獰和忿恨。

  「是的,小的看得很明白,要不是有人趕過來救他一命,小的已經得手了。」可惜下手不夠快,被他逃過一劫。

  「三公主呢?死了嗎?」那個老和她作對的臭丫頭,好運到頭了吧!等這丫頭一死,她就讓人把她的財產收回來。

  「傷重,但沒死,已救回來了,如今人在水月族。」他也有他的消息來源,雖派不上用場但寥勝于無。

  此時的黑衣人並未蒙面,貌約三十歲左右,無須,面色略顯蒼白,左頰至耳後有一道猙獰新疤。

  「怎麼讓她去了水月族,不是讓她死在途中嗎?」死的比活的好處理,也少給她添堵。

  「小的不敵水月族護衛。」只能說三公主的運氣好得叫人興嘆,落單一人還能逃出生天,反折了他們數人。

  「她那些嫁妝呢?」十裡紅妝呀!總不能輕車帶走。

  「嫁妝?」他茫然。

  美婦一瞧見他怔住的神情,不由得來氣。「難道你沒瞧見三公主出京那日從皇宮運出的大批物品?」

  瞧是瞧見了,但是……「小的不知,除了水月族護衛,三公主身邊只有幾名隨從、奴婢。」

  「你!哼!下去,看了心煩,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帶上綃紅指套的小指一抬,做出趕人的手勢。

  「是,小的告退。」

  黑衣人一跛一跛的退出,顯然在上一次劫殺中受了傷,一腳高,一腳低,看來得休養一段好長的時日。

  他下了白玉階梯,迎面而來的是烏雲密布的陰郁,他駐足回首,富麗堂皇的宮殿掛著醒目的牌匾——鳳藻宮。

  「娘娘,這可是大大不妙,斬草不除根反而打草驚蛇,給了他們防備,下一回想再動手就不容易了。打蛇沒能打七寸,被蛇反咬一口就糟了,未能一舉得手後患無窮啊!」

  「你這老貨慌什麼,喳喳呼呼地,想讓旁人知曉本宮干了什麼嗎?」都一把年紀了,定性還這麼差。

  目前皇上只有四皇子,只要她控制好後宮不生亂,等皇上殯天後,這宮裡還不是她說了算。

  「娘娘,老奴這是心裡急呀!當年的那件事……」兩道冷芒射來,面露驚慌的烏嬤嬤打了個哆嗦,「呃!老、老奴是說安排得天衣無縫,連那戶人家也不曉得被掉包了,瞞得死緊。」

  「你是說孔家不知情?」自個兒的孩子被換了怎會毫無知覺,那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呀!

  陳皇後眼神迷茫的想起她生平第一次有孕,那時她多歡喜呀,盼著一舉得男好拿到皇後的位置,讓後宮女子誰也越不過她,分走皇上的寵愛,剛入宮沒兩年的她好天真。

  那一年趙皇後因病去世,被封為德妃的她一直以為有機會封後,誰知又冒出個豆蔻年華的蕙妃,不僅一入宮便受寵還很快有了身孕,讓剛生一女的她大感受到威脅。

  好在蕙妃生下的是女兒,而皇上暫時沒有封後的打算,因此她也沒放在心上,調養好身子準備生個大胖皇子。

  誰知年復一年,她連生了兩個女兒被封為德貴妃,可同時已五歲的長鳳公主因性子討喜十分受皇上寵愛,相對地也常去蕙妃的宮殿,讓她又妒又恨,想著怎麼把皇上搶回來。

  當時有傳言,在沒有人生下皇子的情況下,皇上有可能封蕙妃為後,她一聽,急得眼紅,立即招娘家的人入宮,裡外連手設計陷害蕙妃,讓皇上以為蕙妃勾結外戚要謀反。

  最後蕙妃一家獲罪,但是心軟的皇上顧及舊情,免去死刑,貶為庶民趕出皇宮,她再扇扇耳邊風,讓耳根子軟的皇上把長鳳公主也一並送出宮,「母女」團聚才是天倫。

  沒想到一眨眼間,十多年過去了,蕙妃死了,長鳳公主嫁人,她的皇兒也已十歲了,她還有什麼好憂慮的,除去小小的隱憂她便能高枕無憂,只可惜……她目光驟地一銳。

  「是的,老奴買通孔夫人身邊服侍的嬤嬤,一出生便謊稱是男嬰,孔家高興有男丁傳香火都樂暈了,誰也不曉得我們私下動了手腳。」弄璋、弄瓦可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福氣。

  「那個嬤嬤呢?」留不得。

  「孔家少爺在五歲時就失足落水死亡,老奴很謹慎,沒讓人發現她的死因不單純。」泡爛的屍體當然看不出頸上的勒痕。

  「好,很好,你做得不錯,如果在孔家的破產上下手再狠一點,本宮會更滿意。」偏偏跑了那小子。

  十三年前的水患半是天災,半是人禍,但孔家也是小有積蓄的人家,不可能一下子就敗了,至少土地還在,便宜賣出還是能得少許銀兩東山再起,起碼的溫飽不成問題。

  但是有心人的拾掇下,幾個年長的族人硬是霸佔族兄的財產,假仁假義地以破產為由將十歲男童趕走,被保護得不曉人事的小少爺信以為真,便與逃難的人潮一起離開。

  多年來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畢竟比他壯實的大男人都餓死了,連生米、熟米都分不清的孩子哪有可能生存?于是,陳皇後放心了。

  「老奴也沒想到他還活著,在長鳳公主的宮裡看到他時老奴嚇出一身冷汗,生兒肖舅,老奴一瞧多像趙小將軍,還以為是威武侯在外生的私生子。」乍看眼熟,再猛一瞧,那眉宇之間正和皇上有幾分神似。

  「這事沒人知曉,你就給本宮壓死在土裡,要是有一絲風聲走漏,你那一家人……」一個也別想留。

  烏嬤嬤臉色微白,「是的,娘娘,老奴跟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哪敢多言,老奴也怕死。」

  會怕才是聰明人,更懂得謹慎小心,「聰明人做聰明事,本宮不用笨人。」陳皇後揚揚小指,意興闌珊。

  「那個人要不要……」烏嬤嬤做了個抹頭的動作。

  布滿城府的眸子閃了閃微光,她思忖了一下,「一動不如一靜,剛有土匪一事皇上肯定會下令徹查,我們先觀望一陣子,反正去了水月族,應該不會回來了……吧!」

  「應該」這個字眼很含糊,充滿變數,放心太早的陳皇後忘了雞蛋不是無縫,再平滑的表面還是鑽得進去熱氣,把蛋給蒸熱。

  她認為不會再回京的一行人因為這人而改變了命數。

  天耀城,城主書房。

  「他們一行人平安到達水月族,無一人折損?」在接到那人的消息後,比以往更寒冽三分的俊顏稍有融化跡象。

  「來人的回報是這樣沒錯,他們剛一進入水月族就受水月族大王熱切的歡迎,不只親自率族老去迎接,還把他當命看待的王帳也讓出來。」白文昭笑得特開心,因為他瞧見城主的臉——

  黑了。

  「王帳?!」他、他們……共享一頂帳棚?葛瞻的心像一萬根尖細的針頭在戳著,扎得他鮮血淋灕。

  百裡穆然的王帳以白犀牛皮打造而成,再用金線縫接,縫上各式各樣的獸骨、狼牙、少見的珍珠和寶石,以及敵人曬干的頭顱,一頂帳子能容得下百來人,在裡頭趕羊也成。

  他一直很寶貝,誰也不準踫,一道小小的刮痕都能讓他氣上大半天,跟他命根子一般地看顧著。

  「是呀!公主這幾天可樂和了,樂不思蜀呀!聽說一張櫻桃小口笑得快咧到耳朵後頭,投其所好的百裡大王為她蓋了座金屋,她每天流連忘返的在金屋四周晃,這邊摸摸,那邊踫踫,還命人把一些她喜歡的金制品搬進去……」

  白文昭話還沒說完,三寸厚的雙喜紅木鞘翅八寶盒傳來極大的聲響,他隨意一掃,大驚,原木八面竟出現龜裂。

  「她真的過得那麼好?」她不是還在氣惱他為了復仇而不顧她的感受嗎?為何才短短幾日便能收放自如地將他拋在腦後。

  一股澀疼涌上胸口,葛瞻的手握成拳。

  「你知道她這人沒什麼偏好,就喜歡金子、銀子,百裡大王真善解人意,溫柔體貼,又是金子又是銀子地捧到她面前討她歡心,她一看到閃閃發白的黃白俗物,柔得媚人的水盈大眼更亮了。」他盡量誇大其實的形容。

  「她……沒說什麼?」葛瞻覺得喉頭很緊,鎖住了他低啞嗓音,他每說一句話都疼痛萬分。

  白文昭故作無知的眨了眨眼,「要說什麼?我們的人送她到了水月族便回來,留下的幾人也僅能隱身在暗處保護,三公主要向誰說,說給誰聽,而且也要看那人聽不聽。」

  當日賭了氣的陶于薇不讓臭驢脾氣的葛瞻護送,堅持要分道揚鑣,揚言我過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各行各道,以後也別往來了,她那人小氣,愛記恨。

  被「恨著」的葛瞻很無奈,加上不日內便能到水月族的勢力範圍內,安全上並無大礙,因此他決定先打道回府,等日後再好好地安撫、另派了人暗中護衛在一側,以便隨時掌握她的動向。

  只是身邊少了個人老在他耳邊念——「用錢解決得了的全是小事,我有銀子,買座城玩玩又何妨,本公主旁的本事都沒有,琴棋書畫樣樣不精通,可是就是會賺錢,你以後缺銀子別來跟我借,算你一個月三分利……」他忽覺意興闌珊。

  「她跟……百裡穆然的感情好不好。」他是想聽好還是不好呢?其實他心裡也很掙扎。

  「好得很呢,據說百裡大王天一亮就去陪她了,兩人在草原上騎馬,笑看日頭升起,一起在山谷摘花,編花環,累了就躺在花叢裡吃花餅,喝花茶,下午跟著牧民去趕羊,把小羊們嚇得咩咩叫,又並肩看夕陽西下——」

  「夠了,不用再說了。」心情突然變得很糟的葛瞻大聲一喝,頸邊青筋一上一下的跳動。

  「真的不用說了?我這邊有一堆他倆平常相處的簡報,看著也無妨,看到公主能順心愉快的在水月族生活,咱們也為她高興不是嗎?」怕火升得不夠旺的白文昭拚命加油添柴。

  「你沒別的事好做嗎?盡琢磨在這些小事上。」他給的差事太輕松了,這家伙才會像只蟲子到處鑽動。

  白文昭很無辜的聳肩。「還不是為了城主你和長公主的婚事,我三番兩次來請示,你都以‘不急’打發我,這‘不急’要拖到什麼時候,好歹給我個準信,旭川國那邊已派禮官來詢問婚期,他們好做送嫁的準備。」

  「不急。」想到日後的妻子不是心中的那個人,葛瞻怎麼也提不起勁,心裡煩得什麼事也做不了。

  又是「不急」,沒別的話好說嗎?看來要下重藥了。「說起婚事,倒有另一樁好事值得一提——

  百裡大王和三公主的喜酒城主你喝不喝?總是相識一場,好歹送份賀禮去賀賀……」

  「他們要成親了?!」葛瞻失態的大喊。

  白文昭以「他們不早就是一對了,成不成親也是名分已定的夫妻」的神情看他。「城主想送什麼,屬下去安排。」

  「我想送……」他能送什麼。

  冷峻的面容上有著心被撕開的痛楚,一邊是想愛不能愛的人,一邊是踩著他腦袋上位的仇人,他的心被拉扯著,左右都是為難,他一個都不想丟下,卻必須做一選擇。

  這一刻,他恨起棄他而去的商蘭娣,他喜歡她,但感情卻沒有深到非她不可,可對妻子的信任反過來給了她刺傷他的利刃,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和葛鞅勾搭在一起,受其所惑而背叛他,讓他心有不甘而執意報仇。

  若是當初商蘭娣並未出賣他,此時的她已是南越國皇後,而非壓在一人之下的皇貴妃,不知她是否曾後悔過。

  「城主,有些事是不等人的,當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後,那個原本陪伴在你身邊的人卻成了別人的,你的歡喜要與誰分享?」機會只有一次,稍縱即逝。

  有些事是不等人、有些事是不等人、有些事……想到看見金銀就發亮的芙蓉嬌顏,葛瞻的胸口彷佛有萬馬提蹄,鼻孔噴氣地欲破胸而出——若是薇兒成了別人的新娘子,那他的重生還有什麼意義?!

  重生?!

  驀地,雲開見日出,彷佛一道刺目的白光打在眼睫上,葛瞻忽然覺得眼前清亮無比,一片平坦,他看得見自己前方的路,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能不能報仇不打緊,少了心愛的姑娘,他一輩子也不會快活。

  「文昭。」

  白文昭笑呵呵的走近。「城主。」

  「你愛過人嗎?」原來深深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除了她,什麼都不重要。

  「不甚明了。」有過女人,但愛?還真沒試過。

  「好,我帶你去了解了解,有個人可以讓你傾注一生去愛戀,這人間倒沒有白來一遭。」他醒悟得不晚。

  「城主的意思……」他暗暗高興,但面上不顯。

  「若是順利的話,帶個城主夫人回城。」希望薇兒別太為難他,他犯了一個大錯,就是放開她。

  白文昭假裝驚訝的睜大眼,臉上卻笑得宛若春花開。「好,我們去搶,讓城主抱得美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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