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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有女舜華(皇上癖好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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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1 00:22:3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京城四季》第三集……寫得真好哪。」舜華拿著薄書自轎裡出來,朝連壁笑道:「你與英交錯 寫著,這一集一定是你寫的,是不?」

  「是,當家眼尖,連壁佩服。」

  她掩不住心裡佩服,說道:「你的文采真好,寫這種書真是浪費了。」

  連壁一怔,笑道:「是當家不嫌棄。」

  「我話不假,若認真相比,你文采勝上英私下找來的那些老學究三分,不過,這話你可別傳出去。 」舜華笑道,接著,負手上揩入寺去。

  連壁聞言,心裡複雜,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默不作聲跟上去。

  這間寺廟是京城近郊有名的天寧寺,來上香祈福的都是北瑭上層家世的人家,舜華看看時辰,自己 來早了,週遭香客不多,多半是女眷。她們見她著一身西玄深衣,即使沒有見過崔舜華本人,也猜出她 的身份。

  舜華湊巧與一批女眷對目,她微笑,卻換得女著紛紛客氣施禮逃難去。

  「啊,我這個臭豆腐太臭了嗎?」她自我解嘲。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腰身,摸了一下,回頭問連壁。 「我腰帶破洞了嗎?為什麼她們一直在看呢?」

  連壁細細來回看她的腰間束帶,笑著:「當家每日衣物都是婢女打點,再由我親自看過,怎可能有 破……」他看著看著,忽地撇過臉去。

  舜華一頭霧水。

  連壁咳了聲,道:「連壁想……北瑭女子上身短衫下身軟裙,外罩短外衣,這幾年有些書香世家的 女眷將外衣拉長遮腰,因為她們認為腰身是全身上下最美的部分,不該將腰身畢露給外人看,但富家的 女眷則不拘此小節,只是富家女眷緊束腰帶之下尚有短衫跟襦裙,並沒有像當家的曲裾深衣一衣到底, 這麼貼切展露、展露……腰身……」

  「……喔」舜華不知該答什麼。她想把《京城四季》遮在腰間,反而更顯怪吧?她所受的教導裡沒 有什麼腰身不能貼切勾勒出來,那就當沒這回事吧。

  時辰尚早,她本想入大殿上個香。說起來,她還沒有過入殿祈福的經驗呢,這她一腳才要跨過廳檻 ,忽然瞥見神佛前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縮回,退了一步,半掩在殿門之後。

  大殿裡女客居多,跪在神佛前湖水綠衫的年輕女子正是柳葉月。舜華會從背影認出她來,是因為白 起正在殿旁與主持低聲說話。

  他們也來上香啊……世上時時有巧合,她確實希望以後能繼續得知白起過得好,但要時常看見害死 她的人還能心無芥蒂,她想她可能還不夠聖人。

  舜華目光微抬,對上殿裡神佛的雙眼。這間寺廟經歷了幾百年,也得到北瑭人全心信賴,當年的絮 氏不知有沒有向他求助過?當年他守護北瑭人時,有無將絮氏一塊守護了?

  她並非真正的崔舜華,但在他面前她卻沒有一絲一毫害怕的心裡,她沒有做過虧心事,甚至,現在 她努力要去守護她該好好對待的人,不管這些人因為崔舜華曾做什麼而來對付她,她想一直照著自己的 心意去做,被人笑做濫好人也無所謂。

  她看著這尊神佛,嘴角學起他看似慈悲的蓮花微笑,雙手合十替自己認識的所有人祈福,沒有察覺 在旁的連壁正目不轉睛看著她。

  當她祈完福後,再看向殿前的柳葉月時,她輕歎一聲,移動腳步,來到另一邊殿門,確定自己看得 沒錯。

  不知何時,柳葉月側著臉望著白起的背影,目光隱隱帶著怨氣與恨意。

  她心一跳,暗叫不妙。先前她一直沒有追究柳葉月為何害她,只當她不喜絮氏舜華這個小姑娘罷了 ,萬一她嫁入白家連白起也一塊害呢?

  此時,柳葉月弱弱娉娉地起身,一個沒站好,拐了一腳,脫口叫了一聲,白起回頭,眼明手快抱住 她。

  連壁順著舜華目光看去,笑道:「柳小姐做得真像。」

  舜華轉頭看向他。這樣也能看出來?

  連壁又笑:「當家,柳小姐這套你是學不來的。你瞧她是書香世家,外衣本會長過腰間,但今日她 特地換上短外衣,分明對白少極為有心。」

  「這倒是。」既然如此有心,應該不是為害白起而接近他的。

  白起抱著柳家小姐出殿,她連忙避開,招著連壁往寺裡其它地方逛去,就與柳葉月打個照面。

  現在……是避還是不避?

  舜華遲疑一會兒,硬著頭皮上前,擠出笑道:「柳小姐,你也來上香?」

  柳葉月微笑道:「這陣子家母身子不適,葉月前來為她老人家祈求健康。崔當家,請原諒葉月沒法 站起作禮,方才葉月腳拐了下,正扭著呢。」

  「哦?那有人幫忙嗎?今日誰陪你來的?」舜華故意東張西望。唉,沒想到不太會作戲的她,如今 什麼角色都能演了。

  「是白公子陪葉月過來。」

  「原來是白兄啊,連壁,你避避,有些事只有女子能聽的。」舜華吩咐。

  連壁依言退下。

  舜華坐在長椅的這一角,與她略略保持距離。她看見自己的手指微抖,內心苦笑,她還是有些怕啊 ,怕太過接近這個害死她的女人。

  她深吸口氣,正要說話,忽聽柳葉月輕聲道:「崔當家身邊這人,也不能算是男人了。」

  舜華一怔,答道:「我沒特別想過這事。若連壁覺得他是男子,表現出男子態度,我就當他是男子 ……」她遭來對方古怪一眼,忙裝出不經意問著:「你與白兄相處還好嗎?」

  「甚好,多謝崔當家關心。」

  舜華沒有看向她,只盯著地上落葉,沉默一會兒,她才又問著:「你瞭解過絮氏舜華嗎?」

  柳葉月猛地看向她,迅速掃過無人的四周,她定定心,道:「崔當家你這是……」

  「我聽白起說,他這個妹妹跟個孩子一樣,她對你無害……」

  「崔當家,你這是在試我嗎?當日你轉送給我的一對婢女裡,其中一名正是白家轉賣的丫頭。她提 到白起與絮氏舜華私下有不言明的婚約,雖然現時白起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她對白起也沒有任何助益, 但,難保它日不會想起絮氏對他的恩情,而將她收作小妾以報大恩。」

  舜華心裡一顫,就這樣要害死她?只要她與白起再多相處一些時日,找個機會來探探絮氏舜華,就 會知道絮氏舜華絕不會跟大嫂搶同一個男人,就會知道當白起放掉不言明的婚約時,就絕不會委屈她去 當人小妾,哪怕是他的。

  白起待她,一直像妹妹啊!

  柳葉月見她不語,驀地再道:「崔當家,你道為什麼白起陪我上香後,回去必陪絮氏舜華用晚飯? 」

  舜華微怔。是七兒!原來七兒被買通到這種地步,簡直是在監視她了!

  柳葉月輕笑:「我曾不小心聽見白起請教寺裡高僧,家裡有病人沒法出門上香親近佛祖,這該如何 是好?我記得那僧人說,有人代家中病人來寺廟沾染神佛之氣,回去後與病人相處一陣,讓她也沾沾他 身上的氣息,神佛自然也會保佑她,所以,就算同一屋下兩人久久難見一面,只要他陪我入寺廟,那當 晚絮氏舜華必會跟他用飯。到最後,我都弄不清到底他是來陪我,還是專程為絮氏舜華而來,我只是陪 客而已……」

  舜華半垂著眼,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崔當家,這些都不是我想下手的原因。是你告訴我絮氏背後的意義,有了絮氏,白起再怎麼努力 ,他永遠也無法成為名門富戶之首,甚至,皇室裡的人可以以絮氏來嫁禍白起,他的人脈不及其它三姓 ,正是此因,不是麼?」

  「……他極有可能娶你……」

  「柳家德高望重,書香門第,甚至可以追溯到柳家有太傅官職的祖先,對白起大有幫助,他絕對會 娶我,但,絮氏對白起已經沒有任何好處,甚至隨時會帶給他危險,她只是個活不了幾年的女人,那麼 ,早走晚走都一樣。就讓她早點走,解脫痛苦不好嗎?如果她知道她是為疼她的白起走,她也會心甘情 願吧?老天若憐憫她,就讓她下輩子投好胎,讓她無病無痛過一世,不是很好嗎?崔當家,你的目的為 何?」

  「什麼?」

  「你有意促使我說出這些事來,為什麼呢?絮氏的事都是你告訴我的,藥也是你給我的,我知道你 是利用我除去絮氏,我也願意除去她,若然你想過河拆橋,反害白起或柳家,我……」

  連壁忽地自轉角出現,笑道:「當家,該去上香了。」

  舜華往他看去,隨即,白起自他後頭現身。她心一顫,瞄了一眼面色雪白的柳葉月,試著若無其事 道:「白起,你也來啦。」

  白起防備地看著她,客氣道:「崔當家,難得見你入寺廟來。」

  「今日福至心靈,想來就來了。我瞧柳小姐腳拐了,還想你要在場可真算是英雄救美了,沒料得你 還真的在。」舜華瞄瞄稍遠的事門,笑道:「想來轎子已在等候,舜華就不多聊了。」

  白起應了一聲,走到柳葉月旁,舜華轉身就走,哪知白起忽然一句:「崔當家暫且留步。」

  舜華回頭,對上白起的目光。

  「崔當家,借一步說話。」他低首朝柳葉月道:「小姐暫且忍一忍,我與崔當家說兩句就好。」

  舜華不著痕跡與略帶驚慌的柳葉月交換一眼,跟著白起到一旁。

  「崔當家,近幾個月你與尉遲恭走得近。」白起淡聲道。

  「……嗯。」她手心微地發汗。

  「尉遲恭拿走我一幅畫卷,還請崔當家轉告他,請他交還。」

  「畫卷?什麼畫卷?」

  「畫卷裡是肖像,當日我留在畫樓裡,吩咐樓主不得外賣,適巧尉遲恭來訪,取走那幅畫,我幾次 遇他,他皆視若無睹,再這樣下去,我也無計可施,所以請崔當家替我催催。」白起不說那幅畫的重要 性,也不表露情緒。

  舜華尋思片刻,啊了一聲。不會吧?尉遲哥收了那張絮氏舜華戲水圖嗎?不是只看一眼就沒再看了 嗎?

  白起微地皺眉,立即又掩去。「瞧崔當家的樣子,是看過那畫了?」

  「……眼角上挑、有美人尖、嘴唇略厚的平凡女子戲水圖?」

  「確是此圖。它再平凡也不過,我實在不知為何尉遲兄一拿不還,這圖是要銷毀的,還請崔當家幫 個忙。」

  「銷毀?為什麼要銷毀?」

  他眼皮不眨。「那是我隨意之作。你該知我有一半南臨血統,曾習過南臨畫功,一不小心會帶些南 臨影子,傳了出去,有損我的名聲,當然要銷毀。」

  「畫裡……是何人?」

  白起笑道:「虛構罷了。」

  舜華聞言,故作尋思,點頭。「這圖我問問看吧。」

  白起作揖多謝之際,不忘補上一句:

  「崔當家想與尉遲兄玉成好事,可也要多注意尉遲兄。平白無故搶走女子圖,這對你來說不是件好 事。」往下一看,落在她手裡的《京城四季》。「這種東西你也看?」他有點驚詫崔舜華看了後,竟然 沒有追究。

  舜華笑道:「排遣寂寞罷了。哪日我見了不快活,自然翻遍京城,也要抓出那個敢玩到我頭上的人 來。」

  白起不以為意,回去抱起佳人離去。

  舜華目送他們。片刻,她雙腿猛然發軟,搖搖欲墜地靠在身後泥牆。

  「……當家?」連璧上前輕聲道,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

  舜華捂著臉,模糊不清的聲音自十指間傳出:「沒事……有些頭暈反胃想吐罷了。」

  原來,要害死一個人必須找這麼多理由。柳葉月把害死她的理由全賴給她的姓氏為她自己脫罪,可 是她聽出來了,柳葉月在乎的是絮氏舜華在白起心裡的重量。不管兄妹、不管什麼身份,就是不該有重 量,哪怕白起看她一眼都不行。

  她忽而苦笑,怎麼不早說呢?她可以想辦法快快養好身子,出去見見世面,說不得她很快就有喜歡 的人了,可以出嫁了,這法子不是更好嗎?

  她低歎口氣,抹了抹臉,抹到眼下不平的明顯肉疤。她振作起來,放下手,朝連璧道:「以後寫《 京城四季》時,別提到柳家小姐的事。」

  「是。當家臉色……很白呢。」

  「偶爾也要白一白才好。」她笑:「時辰差不多了,到禪房等神官吧。」

  「是。」連璧找來僧人領路,來到一間清靜的禪房。她沒入內,只在小院子裡等著。有水井在院裡 ,她探頭一看,井水太深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她回頭,連璧面無表情就在自己身後不到兩步遠的距離。

  「連璧,幫我打桶水吧。」

  「是。」連璧沒遲疑地拉開彼此距離,上前打水。

  舜華往水桶裡的水看了老半天,忽然笑道:

  「看朱忽成碧。」抬眼一看,連璧正望著自己。她柔聲道:「剛才忽然看見自己有美人尖,嚇了一 跳,再一看又不見,但第三眼看又覺得有了。」

  連璧答道:「或許相由心生?當家認為自己長什麼模樣,久而久之自己就是那個模樣。他人看當家 是青面獠牙,那他一生不改其念,即使當家變了臉,他依舊認定當家是青面獠牙。」

  舜華聽得亂暈暈。「你這話真有禪意。」還難得正經地說呢。可惜她沒有慧根,聽說連璧出身是書 香世家,還是小公子便被崔舜華看中閹了,果然書香世家出來的孩子不一樣,與眾不同。

  連璧又笑:「連璧也很驚訝會說出這種連自己都不懂的話呢?」

  一陣足音自遠面近,舜華看去,正是尉遲家的蚩留。今日他一樣蒙著淺黃錦巾,行止如常人,簡直 看不出是個失去眼睛的人。

  「連璧,你先下去。」等到連璧離開後,舜華笑咪咪上前,道:「蚩留大人,可舜華扶你?」

  蚩留微微一笑:「崔當家,神官是不太能讓女子碰的。」

  「是麼?」她猶豫一會兒,道:

  「今日以至天寧寺寶地吸收靈氣為由,方能外出,傍晚得回去。如果不是有尉遲當家的命令,蚩留 斷不敢與皇室之人接觸……」

  「是請求是請求。」

  「尉遲當家知道我一向把他的請求當命令,只要他肯說,我一定做到。」

  「你們是堂兄弟吧?尉遲哥提過。」舜華道。

  「是啊,目前尉遲家成年者只有我與當家,他是我堂兄,但十六歲就成一家之主,而我入了神廟。 」他似是看穿她的想法,輕笑:「北瑭天下歸溫姓管,溫姓看重的北瑭大神官卻歸尉遲家管。」

  囂張!囂張!太囂張了!比她這個崔舜華還要囂張!她都不好意思問他是不是不把皇上看在眼裡, 只在意尉遲哥了,他還敢這麼明目張膽!當年崔舜華該多跟他學學才是!

  蚩留又道:「尉遲當家還沒來麼?」

  「嗯,他晚些到。」

  「其實我也不敢確定那咒還有沒有留在你右臂上,只有崔舜華才親眼看過她臂上的咒。那本《長生 咒》只有數頁,我與大神官看不見,但也每一頁細細摸了摸。她懷疑是大魏金刀皇后徐達的遺物,徐達 出身西玄赫赫有名的徐家,在四國歷史上她是鬼神之女,一生復活數次,她這本《長生咒》必定有其功 效存在,故崔舜華要大神官以神力替她上長生咒,保她復活無止境。」

  「可是……失敗了吧?」

  蚩留遲疑片刻,點頭。「眼下是失敗了。但那本《長生咒》定有其功效,只是不知是如何功效,我 說過我摸過那本書,書封書頁紙張都十分古老,不是四國主產的紙質,大神官要崔舜華將那幾頁所有的 咒文細細陽刻在木上,讓我們摸熟後才能留在她身上。她刻至木頭上後,就將那本冊子火燒了。」

  舜華訝然。這崔舜華未免貪心過頭了,居然只想她一人長生不死。

  蚩留攤開拿出的紙張,面朝向她。「絮氏舜華,請在此看清楚,此物是我靠記憶繪出,看完後定要 燒掉。你仔細看看,與你右臂上的傷紋可有雷同?」

  那是什麼啊?舜華見那密密麻麻的咒,像是自天空往下看的蓬勃生機開枝大樹連連串,根本不是世 間文字,眼前這人居然能一一繪出,真真了不起了。她連忙拆開右邊傷布,上頭有淡疤,她睜大眼睛來 回比著。

  她臂上刀痕不算,另有大塊擦傷面積,細密的小疤交錯著……她一會兒喜又一會兒愁。「好像不是 ,又好像是……應該是傷疤吧。」她說服自己。

  「會讓我信這是一本古老而特別的冊子,是因為一個字。」蚩留忽道。

  「咦?」她嘴裡應著,目波還來回對著。愈看愈不像……愈看愈不像……

  「徐。」

  「什麼?」她回過神,看向蚩留。

  他輕聲道:「書背後有個隱形的凹刻字,徐。」

  她聞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金刀皇后徐達的,我不知道。但,不會是西玄徐家的。舜華小姐,請朝我伸出你的手。」

  她不變應萬變,乖順地伸出手。他收起那紙,抓住她的手腕。她訝道:「你不是不能讓女子碰?」

  「盡量少碰,又不是不能碰。」他笑。

  「……」尉遲家出來的,她想她還是要習慣尉遲哥,眼前這人就免了吧。

  他以食指在她掌心上寫了一個字。

  她震住。

  「只有我摸到。大神官沒有摸書背,字刻極小,就在徐字上面。」

  北。

  北徐麼?舜華撇開頭,看著一地青青黃黃的落葉。只有絮氏知道的姓氏,不敢言明的姓氏,一旦說 破了,那罪孽就會死死地成為他們的枷鎖,讓他們再見不到天日。

  就連現在,她都不敢跟這個幫助她的人說,書上刻著北徐,約莫此物就是絮氏的了。

  因為絮氏本姓徐,因為絮氏位居大陸之北,四姓一家親,何必要說破?即使五百年前一家親又如何 ?早各為其主了,這種舉動分明是有意害死在北瑭的絮氏,讓當年的康寧帝失去其它三國比不上的戰事 及時金援。

  絮氏是有罪的,罪在沒有能力讓多疑的皇帝信他們。

  親親爹爹臨終前告訴她,至死也不要承認這個姓。這個姓,是絮氏的榮耀,但絮氏舜華沒有能力承 擔說出這個姓所帶來的後果。

  他寧願他的女兒就這麼快樂地在白起庇護下過一生,也不妄想重振絮氏,大聲說出徐姓來!

  就讓徐姓在北瑭煙消雲散,讓北徐所有的人下地府後,好好與康寧帝對質,討個公道。

  「你爹沒有提過這本書麼?」他問。

  「……這本書不是絮氏的。」

  他點頭,配合道:「要是絮氏的就好了。如果是絮氏,那在我不承認我與大神官失誤,而這本書又 假設是真的情況下,也許這長生咒只為絮氏所有,替絮氏換上一次命,其他人無法用。」

  舜華猛然抬頭。

  「我聽說絮氏有一報還一報的詛咒,偏生這麼巧,長生咒居然落在崔舜華手上,她沒有心害你,也 許這長生咒根本不會出現。」他道。

  「……蚩留大人把此事說得很玄妙乎。」

  他笑出聲,頰面居然有明顯的酒窩。他道:

  「舜華小姐,眼前玄妙的人兒對我說此事很玄妙,真真好笑。」

  舜華聞言,臉紅了紅。

  蚩留又道:

  「西玄鬼神之女徐達拿起大魏金刀,成了金刀皇后。神秘的金刀出處不可考,卻被徐達輕易舉起; 《長生咒》的出處不可考,卻是屬於北徐的東西,若然遇上北徐的人,我真想問問,這些東西他們究竟 如何得到?難道四國中,只有徐姓才有資格得到這些神物?北瑭的神官是否遠不及創造這些神物的…… 神人?」

  「……蚩留大人,我想,就算你遇上北徐的後人,她也無法替你解迷。年代太久遠了,她一世受人 庇護,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些多餘的事,又怎會知道這些東西出自何處?」

  他面色微有遺憾,似在說他要早生幾百年就好了。最後,他道:

  「舜華小姐莫過擔心。絮氏一代以你為結束,絮氏選擇你做結束,必有用意。」

  這真是安慰人的好法子,舜華想著。這個人也算不錯,不言明絮氏結束主因在她的沒用,反而暗示 由她開啟另一道路。

  「何況,絮氏一族經歷數百年北瑭皇室的盯梢,皇室中人怎可能膽怯到無人敢施計暗害絮氏呢?必 定有絮氏有沉默中遭害,這才造成絮氏人數一日比一日少,但你可曾聽聞那此人如你一般結果?依我想 見,也許長生咒讓最後一人絮氏舜華所用,一報還一報也只能由絮氏舜華所用,其他絮氏之輩不能用, 換句話說,舜華小姐你必是特殊之輩……」

  舜華微地張大眼,看著他口沫橫飛。現在是怎樣?這人走火入魔了嗎?怎麼開始把她拱成女神了, 再下來她可以坐著蓮花台升天了吧?

  蚩留滔滔不絕說了半天,說到最後,下了一句絕句:

  「我瞧,放眼北瑭,怕也只有尉遲當家配得上舜華小姐了。」

  「……」舜華見他拭拭嘴角,似是說得太多疲累萬分,不由得撇開目光,觜掩不住笑意來。搞了半 天……原來不是走火入魔。這人,太年輕,不知道要如何討好她這才笨拙的吹棒一堆,所幸,她也不知 道嫂叔關係如何培養,就讓他講好了。她捂著嘴好想大笑出聲,忽見白起匆匆進入院子。

  白起一見到她在,也是一怔。「崔當家,你也在?」

  蚩留偏頭聆聽來人聲音。「你是……?」

  「在下白府白起。」

  「白起?名門富戶白起,家有絮氏之女。」蚩留頗覺疑惑,但沒有往崔舜華那方向回頭。「何事? 」

  白起又看她一眼,舜華故作不知,負手東張西望,死皮賴臉不打算離開。開玩笑,她在場,蚩留要 說溜嘴,依她繡功還可以補補破網。

  「崔當家特來見神官大人?」

  「唔,求求長生道嘍。你不是抱柳小姐回府了嗎?怎麼去而復返?」

  「我中途聽見神官大人會在今日到天寧寺,便轉回想請大人做件小事。」

  「白少與尉遲當家是友非敵,蚩留能幫必是盡力而為。」蚩留微笑。

  白起聽聞尉遲恭之名,近日對他十分不滿,但他忍氣吞聲,自袖間暗袋掏出一物。他道:「此物本 受住持加持,但遠遠不及神官大人功力,白起想請大人能賜些神力在上頭。」

  蚩留伸手輕輕一碰。「香囊?」

  「正是。」

  在旁邊的舜華聞了聞,微笑:「白起,你果然將我給你的配方做成香囊啊。」她記得很清楚,這配 方是她建議送給柳家千金的那份。

  蚩留往崔舜華方向說道:「舜華小姐,還有問題麼?」

  「沒,多謝大人開解。」舜華笑道:「大人儘管去忙。」

  蚩留應聲,與白起走到院門口子,他又突然說道:

  「當然,最有可能的就是,從頭到尾我跟大神官這兩個盲眼人根本沒有完整地刻妥那非大陸文字的 咒文,咒文當然沒有用,一切都是天意,舜華小姐就隨天意繼續安心生活吧。」

  白起狐疑地回頭看一眼崔舜華。出院子後,白起注意到連璧緊緊貼在牆面上垂首不知在想什麼,站 在這裡分明能將裡頭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但崔家內鬥也與他無關,他沒有多說什 麼地與蚩留一塊離去。

  舜華自行捲起傷布,放下寬袖,自言自語道:

  「徐舜華……還是絮氏舜華好聽,是不?去他的康寧帝,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達,去他的白起, 去他的柳葉月,去他的尉遲……」她正伸個懶腰,雙肘往後一推,用力拱出圓小的胸部,忽地,她對上 剛入院子的尉遲恭。

  她呆住。

  尉遲恭目光先是落在她的面上,接著慢慢停在她開始拱背縮水掩飾的胸部。他咳一聲,撇開頭,捂 嘴一會兒。

  舜華上前親熱地抱住他的腰身。她眼兒彎彎笑道:

  「尉遲哥,平常你要笑我,也用不著轉開頭。我一直想說,雖然我一點也不貪戀美色,但你笑起來 確實比不笑時好生讓我心動心憐心顫心……」

  「所以呢?」

  她眼珠一轉,笑道:「抱抱我?」

  尉遲恭依言抱住她。「接著呢?」

  「親親我?」

  她笑著承受他的親吻。當他吻到她眼下疤痕時,她吃吃笑著:「有點癢。真糟,尉遲哥今天又吃了 臭豆腐了。」

  他失笑,沒說這還不算吃。他掃過院子,落在沒人進入的禪房,道:

  「蚩留呢?」

  「他有事走了。」她將事情說了大概。「我瞧這咒文對崔舜華是失敗了吧。」她心裡百味雜陳。得 知崔舜華很可能回不來了,她卻鬆了口氣。

  她捨不得成為崔舜華的日子裡所遇見的一些人事物,其中尤以尉遲哥為最。她還要保護崔府的一些 人,她不想讓崔舜華回來後送他們去死,她想要以正當的手段去行商;她不想崔舜華回來後害別人謀取 產業,她……還想活下去,用這一雙眼讓自己成為一世胸懷坦坦之人。

  「我們試著在臂上弄個足以覆蓋咒文的傷呢?它不見得存在,但預防萬一。」尉遲恭平靜地說,沒 有打算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

  舜華聞言心動。若能覆蓋咒文導致失靈,她想賭,好想好想賭,可是……

  「怕疼麼?」他聲音微些放輕。

  她低聲:「有點。」

  「我請大夫盡量不讓你疼到,也不會製造重傷。我問過大夫了,下刀得宜,他有把握讓你一個月後 就康復。」

  她發現不知何時,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臂,不讓她逃開。

  「我覺得……這是在害死一個人……」從小到大,她真的沒害過人啊。

  「她不先害死你,又何必受此苦果呢?再者,是我下的手,與你無關,你不秘背著罪惡感。」

  舜華立即抬起頭看向他。他神色冷靜,一如初次在鐘鳴鼎食那夜的感覺,但仔細看,他眼裡有溫柔 的感情,是對她的。

  在他眼裡,崔舜華是條人命,但與他心目中看重的人事物簡直不堪一比,若遇抉擇時,他可以毫不 在意捨棄對他而言不重要的事物,哪怕那是一條人命,這就是長年當家下所磨出來的絕對絕情麼?

  她這個當家半路出家,遠遠做不到他的地步。更或者說,他早就察覺她這個半路小和尚對自己人很 好,同時,也不願去傷害其它外人,甚至連害她的人她都希望保有他們的性命。

  她臉頰輕輕蹭著他的衣衫,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味跟藥味。這藥味混著女子熱愛的香氣,她很熟的 。他總是趁白起不在時,去陪陪白府裡的自己。

  「尉遲哥,你也察覺到了吧?現在我對外頭都不再孩子氣,唯有面對你時,我才想無拘無束,就算 像個孩子一樣也無所謂,這都是教你給寵的。」

  「我知道。」他嘴角有些軟化。

  「那我……可以很孩子氣地問你一個問題麼?」

  「你問。」他目不轉睛。

  「唔,尉遲哥喜歡我,我是知道的。」她輕聲道。

  他面色柔和,嘴角彎起。他的個性偏少話,是屬於那種『你瞭解也就不用多說了』,但她既然問, 就是想得到確切的答案。他柔聲道:「我只讓我喜歡的女子為我束髮。舜華想現在為我束麼?」

  她聞言,嚇了一跳,而後笑出聲。「尉遲哥,現在大白天的……我只是先前與柳小姐一番談話,才 知道她害死我的原因。當下,我一直想著,如果她有跟白起哥談過,如果她有跟白府的我問一問,她不 必下藥。誰都可以下,她卻不能下,還好,只有我跟你知道。我們都不說出去,白起哥永遠不會發現此 事。我在想,我呢,尉遲哥現在喜歡上我了,我不會去計較其它,可是,我老想,萬一有一天我跟柳葉 月一般,不肯主動問而自己去推斷,到時毀了你對我的感情,那我一定後悔莫及的。尉遲哥,我知道你 覺得她有能力當尉遲家主母,但除此外……你……你曾經是怎麼癡戀伊人姑娘的?」

  尉遲恭彎身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他隨意翻了幾頁又合上,道:「絮氏舜華在白府裡太無聊麼 ?下回我帶其它書給她吧。這種書,能信的不多。」

  「誰說的?這裡頭可信的簡直是十件事裡十一件都是真的呢。」

  他不動聲色又把她摟進懷裡,不讓她離得太遠。他道:

  「癡戀這兩個字用得過頭了,伊人出身孤兒,我與戚遇明在靠近西玄的小鎮遇上她,她個性堅強, 談吐不失良善,又肯護住在其他沒爹娘的小孤兒,在我眼裡自是加了幾分讚賞,我們離城的前一天晚上 ,戚遇明在客棧請她吃頓飽飯,哪知當晚有西玄盜匪過境搶劫,戚遇明因此救了伊人。」

  原來英雄救美這招早就用過。舜華問道:「你呢?尉遲哥當下在哪呢?」

  「……我在信局。」

  她抬眼跟隨他相望,大眼對大眼的。雷光猛然打中她的思緒,舜華頓時榮獲真相了。「你在信局等 ……京城裡的侄兒報平安?」

  尉遲恭沒有說話。

  「天天都……連在外都……路程哪夠一天跑完啊?」

  「信局是尉遲家的,以快騎出發,分點再換,至少可以知道三天前京城裡發生的一切。」

  連在外都這麼在意京城裡親人的平安,可以想見當年他日日收屍時給他多大的創痛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錯失伊人嗎?尉遲哥,你該不會連西玄盜匪入鎮搶劫時,因為戚遇明在伊人身邊 ,你就先去救小孩吧?」

  「……」

  她的神色太複雜,複雜到連自己攬鏡恐怕都看不出來她到底是為他抱屈,還是很慶幸他以大局為重 而錯失佳人?

  尉遲恭當作沒看見她的表情,又淡聲道:「也許是那一夜,他們有些情意了,伊人隨他來到京城。 戚遇明要名媒正娶伊人過門不太可能,他為人算正直,但戚家世代都是門當戶對,無一例外,他將伊人 擱在身邊近兩年,卻從未明白拒絕崔舜華的示好,你道為什麼?」

  舜華傻眼。「他……他……」

  「他並不欣賞崔舜華,但也不會嚴詞拒絕崔舜華來造成戚家的麻煩。在春回樓,伊人的招數未有成 效,怕是短期內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

  連尉遲哥都會看穿伊人在春回樓的計劃嗎?她輕聲問道:「在春回樓裡你帶她入私房……」

  「我要她別做傻事。在我看過一連六天一具具親人的屍身送回來後,名門富記戶的利益婚姻於我再 也不重要,我只想要自己的親人都活得安安穩穩,有個女人可以把他們當親生孩兒照顧,個性要堅強不 失良善,遇大難時也能主持尉遲家,甚至,哪日我不幸早走,她也能保住每個尉遲姓氏的孩子。一般富 戶千金自幼被護得極好,如遇大難根本承受不住,不如,尋個一般點的姑娘,此時,我看見伊人,她正 合我心裡所想。戚遇明若與她結上白首之盟,我樂見其成;但她要是與戚遇明無緣,那也就是我的機會 ,因此我時時顧著她些,要能趁機培養點感情更好,才不臻浪費太多時間……商人本色看中一項貨物, 不論最終買不買得到手,都得先砸些心血,付些成本……」他看著她微妙的表情,忽道:「舜華,至於 你……」

  「我?」她也是貨物嗎……這真是讓她五味雜陳啊。

  「我已經搶訂下你了。訂金早付了,你走不了。」他道,想起白起守著她,卻未覺自己心意錯失她 。

  「尉遲哥哪用得著搶,就你會選擇我這個絮氏吧。」她笑,與他十指交握,舉至她的唇邊,她輕輕 吻一下他的手背,低聲但清楚地說著:「尉遲哥,我們現在也結下白首之盟吧。也許你會費點心神顧著 我,但我也會學著保護你的,等我們都老了,不管哪一個先走,另一個就負責善後。」

  「你確定……是活到老的白首之盟麼?」那聲音微微地沙啞,墨眸專注。她又一一親過他每一根手 指,朝他笑道:

  「如果不是白首之盟,我會遺憾的,所以,尉遲哥,你請的大夫下刀時務必要小心點,並且要一勞 永逸,千萬別再來一次,我會痛得受不了的。」

  ********

  建熙四年春。

  舜華雙手發汗,自尉遲茶樓的二樓眺望遠遠的提親隊伍。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她與尉遲哥說好,她就在這茶樓等他,他去送絮氏舜華最後一程。她想……她想盡量早點見到尉遲 哥。不知是不是今天是她死期,讓她有些心慌,自一早她盜汗不斷,四肢發軟。

  她尋思片刻,反身衝下樓,來到街邊,看著那提親隊伍從前面橫街走過。

  馬上的騎士是白起。

  他一身華麗外袍,袖邊有金紅雙線,正是當日她看見的。

  她心裡默念:白起,祝你一世無恙。

  也許今天她的死破壞白起的提親,但絮氏跟白畢竟不同姓,只要他把她視作白府裡一般食客葬了, 不會影響他們的婚期。

  「當家,你滿面是汗呢。」連璧輕聲說道:「面色也蒼白得緊。」

  舜華苦笑:「我是太緊張了吧。剛才在茶樓裡我也覺得我好像沒些力氣,心跳不太正常,很像那天 我……」毫無預警,整個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當家!」連璧驚詫叫道。

  死了……這是舜華當下的念頭。

  這時刻約莫是白府裡的她難受到快斷氣的時候,難道崔舜華要回來了?不是已經在她右手動刀了嗎 ?還是,不管崔舜華回不回來,她的日子都只能終止在建熙四年春?

  連璧忙扶起她入懷裡。「當家,你還好麼?」

  舜華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點意識。她四肢已經無力,所幸喉口還能擠出聲音。

  「連璧……回去……」她嘶啞道:「把所有伶人帶走……走不出城……找尉遲……」說好的,另一 個會幫忙善後的,尉遲哥知道她心意,會把這批人送離崔舜華眼下的。

  只是,她萬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讓尉遲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別這麼早……可是,她已經盡力了 。早知如此,出門前叫染師父彈曲飛昇西方極樂世界嘛。她還以為她不會死,不讓他們彈了……昏昏沉 沉裡,她感覺到連璧忽地背過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連……」她感覺到四周朦朧景色疾快掠過。連璧好像在說什麼她沒聽見,他是要帶她求醫嗎 ?

  求醫來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後,卻是崔舜華歸來,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尉遲哥到時認得出來吧?不要對那個崔舜華親熱,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微笑,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展露 他的好。那個崔舜華沒有上挑的眼角、沒有略厚的嘴唇、沒有美人尖,更沒有絮氏舜華的美人心!

  尉遲哥,你要認出來啊!

  去他的老天!去他的老天總是給了她希望又給絕望,去他的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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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1 00:24: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她睡在棉絮上,一點也不安穩。

  意識好像一團爛泥,她想自其中掙脫,但不管她怎麼拉,就是無法讓自己全身而退。

  有一陣子,她意識完全斷絕,沉在黑暗之中如同死去一般,接著,身子頭重腳輕,直浮於上,似要飄飄上天。

  她心裡總覺不妙,這時點……不就是絮氏舜華死去的時候麼?果然,只是讓她多一年壽命……只讓她經歷絮氏不可能看見的風景後,就要走了麼?

  她還想留下來啊……雙臂隱隱發熱,是咒文開始起作用了?到最後,她還是失敗了嗎?她不是這身體原本的主人,她本來就是侵佔,可是,可是……

  能不能趁這時候讓她回她本來的身體?她不想死於非命,她還有很多渴望想要滿足,她……

  自雙臂持續發熱之後,她發現她沒有那麼輕盈,慢慢地又降落下來。遠方持送來樂音,她聽不真切,只知是樂師染的「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啊……雖然她並非顏如舜華,這一年她想她過得很值得,認識許多人,自白起的庇護下走出,開始學習庇護他人;她也終於懂得什麼是男女間的喜歡,尉遲哥……她很惋惜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再去成長,讓自己成為尉遲哥的另一片簷,讓他偶爾也能喘息,放下肩上的重擔……

  朦朧的意識裡,她察覺自己似乎不穩地落在棉絮上,細細麻麻的綠色枝葉將她纏了住,隨即枝葉四面八方迅速鋪攤開來。

  「舜華?舜華……她的右臂怎了?誰下的手?」是尉遲哥隱怒的聲音。

  「……是連璧拿刀劃的。奴婢們要阻止,但他……他不停割著當家右臂,血流如注都不肯罷手……」

  舜華沒有辦法細細將每一句聽清,她忙著站穩,想抓住朝她展來的枝梢,但每每她穩住一陣後,枝梢又自她手中消失。她身子又浮起,足邊枝葉輪番攀纏住她,不讓她脫離太遠。

  「當家,戚大少去弔祭了。」這是英的聲音,不知他會不會為她的垂死感慨一番,至少他不必再寫《京城四季》了,每每他寫,都在吹捧尉遲哥。

  「戚遇明麼?」那聲音,有些累。

  尉遲哥,尉遲哥,她對不起他!

  「當家,是不是……咱們也要……」

  「戚遇明是多此一舉。絮氏舜華雖被白起看中,卻是皇室忌諱的人,依規矩,名門富戶當家不必去弔祭,他已是多餘,我再親自去,怕有人連絮氏舜華的屍體都要對付了。你跟連璧分別去上柱香,什麼話也不用多說。繼續差人混在裡頭注意棺木動靜,若然棺木裡有……不論發生什麼事,照稟不誤。」

  「是。那……當家不問白少與柳家小姐的婚事麼?」名門富戶間各自注意其動態,是必要的啊,尤其白家將與柳家合親,這算大事。

  「什麼?」尉遲恭應了一聲,順著問:「婚事如何?」

  「延了。家有喪事,三年不論婚嫁,這算北塘習俗。柳家希望白少將絮氏當一般食客給葬了,白少拒絕,堅持絮氏與白姓相當,婚事暫緩無期……」英輕聲道:「我跟柳家的下人打聽過。柳家老爺為此事發火,三年後柳小姐已超齡,要是白少不肯將絮氏當一般食客葬了,那婚事免談。」

  「是麼?這樁婚事要散了。」他聲音裡並沒有多餘的喜悅。

  舜華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尉遲恭又道:

  「等連璧回來後,叫他跟崔家伶人收拾收拾。你吩咐下去,要是我不在時,崔當家醒來,叫照顧她的人說一句『絮氏舜華死了』,她若眼露喜色,叫連璧他們馬上離開京城;若她回『絮氏舜華還沒死』,那……一切照舊。」

  英一臉疑惑,仍是承下。

  對不起,謝謝你,尉遲哥,舜華心裡感激,知他在履行那句「誰先走,另一個人就負責善後」的承諾。對不起,對不起……

  陸陸續續,她聽見許多人在說話,其中有蚩留的,尉遲哥居然把神官帶入崔府,這真是膽大妄為了。她隱約聽見蚩留的無能為力,尉遲哥的默不作聲。

  緊跟著,她無法再聆聽週遭發生的一切。愈至後面,她愈是驚險,好幾次整個人輕飄飄騰至空中,眼見一切禁錮就要鬆開,僅僅只有一枝條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細細麻麻的枝葉,如當日蚩留給她看的咒文,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些枝葉想盡辦法纏住她,這些咒文……不是為崔舜華,是為她而生嗎?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間,睡倒在她身側,她看不見,但明白那人是誰。她滿心酸澀,使力地抓住那枝條,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鍥而不捨重複同樣的舉止時,忽地,大量枝葉猛地攀前吞食她,將她用力壓在它們之下,緊跟著,她穩了,再次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再也不見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葉。

  「當家。」這一次她很清楚地聽見門外有人在細微的樂音裡輕喊。樂師染還在彈?

  她的右邊有人起身,她確切地聞到了他的氣味……不怎麼好聞。或者,裡頭還有自己的味道。

  「進來吧,怎了?」尉遲恭疲累地問。

  英進門後,低聲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華的屍首燒了。」

  「燒了?」尉遲恭迅速抬眼。「怎麼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燒了她的屍首,將她的骨灰暫置白府裡,擇日與她爹共葬。」

  尉遲恭尋思片刻,問道:「那日你去上香,可注意到什麼了?」

  「聽說我去前,有靈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華的屍體一直留在她閨房裡,白少不許人將她搬動。我私下問人後才知她死後,白少沒有出過那扇門,就連柳家差人來,他也是在那間屍體房內回著話,直到戚大少去時,他才出來見客。那天晚上後,聽說服侍絮氏舜華的婢女被白少親手打殘,轉賣出去了。」

  尉遲恭想起那叫七兒的婢女。她是個機靈人,卻不能算是一個好婢女,太容易被收買,他心裡已知那婢女的下場,不問她轉賣至何方,只問:

  「你去時,白起在靈堂前麼?」

  「在,神色正常,沒有異樣。如果有人說,這是一對生疏的兄妹,英也不會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復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斷然不可能將她依一般食客之禮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將來他打算將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裡,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對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實在無法斷絕與柳家合親,因此選擇折中之法,將絮氏舜華屍身火燒,暫掩喪事,以最快的吉日將柳小姐迎過門,再擇日將絮氏與其父合葬。」

  尉遲恭聞言,眉間微皺。現今四國皆以土葬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喪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後再談,就是將屍身暫且遁去故作無喪,所謂遁,就是讓死氣自府裡消除,死氣來自屍體,是以燒屍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觀念燒屍不留全屍是大不德之事,將來是要雙倍還給死者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因而小富家之上,從不做這種事。

  白起在寵愛舜華的情況下,居然做出這種事……

  他回頭看床上昏迷的人兒,輕輕碰著她毫無血色的唇、沒有進食下的削瘦臉蛋。他心不在焉地問:「柳家怎麼回?」

  「白少此番作法雖大壞名聲,但柳家十分滿意他對婚事的看重,雙方敲定在一個月內成親,今晚燒屍之後,已經開始拆靈堂了。」

  「……是麼?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爺們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報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門後,尉遲恭和衣倒在她身邊。他目前沒辦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戲水圖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會燒屍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斷然不捨燒屍,就算明知舜華借他人之身活著,他也會尋處風水好地將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頭微地沉重,看向身邊的人兒一會兒,小心將她摟入懷裡,讓她整個身子枕在他的身體上。

  他沒有料到白起會燒屍。當務之急,他先救舜華要緊……他本以為白起會做足日子才讓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懷裡的人兒醒來不是舜華,他該怎麼辦?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墳,否則他根本沒有任何名義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墜冰窖,彷彿回到那一陣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張開眼,恐懼今日還會看見誰的屍身,但他是當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當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華要是真的……許多事還等著他。他是尉遲家的當家,不可能再持續守護她的日子……幾天了呢?他思緒微鈍,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兩天……他得恢復正常的日子。他拉過外袍緊緊將她包著,偷隱隱痛著,試著讓自己入睡。

  一具、兩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過棺木,送著他們的最後一程,來到最後一個,他腳步猛然停頓。最後一個……只有六具,怎會出現第七具?恍惚的意識知道棺木裡是名女子,心裡極為排斥上前看個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裡的是伊人,他不會太悲傷,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連連失去至親,他已經受夠,所有的悲傷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夠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尉遲哥。

  有人喊他,他回頭,一名年輕女子負手微垂首笑著。這女子,不如崔舜華身長,他隱約可以看見她額際美人尖,膚色白,穿著北塘短衣,未有外衣,因為她長年躺在床上,不需外出的短外衣。

  他心頭大驚。

  不要出現在我夢裡!舜華,不要入我夢裡!誰都能入夢,就是你不准!他怒極生恨,失態地將這女子一把推離棺木附近。

  剎那間,他身子猛然震動,意識尚是昏沉,但已醒了過來。全身佈滿冷汗,心裡驚懼猶存,懷中有具身軀輕輕扭動著,令得他以為回到他少年時。

  此時此刻如同他少年時,尉遲家裡的幾個娃娃,比府裡灰色的氛圍嚇到夜裡不得眠,他一回府就爬到他身邊,連夜裡他都會被幾個孩子壓到驚醒。

  直到半年後,孩子忘性大,又活潑起來,但他當時正值少年孩子轉成人,自是難以忘懷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學蟲子爬,又是誰死了麼……他麻木地想著,一個人的心得掏出幾次老天才會罷休?天一亮他得平靜些處理喪事,不能再驚嚇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強迫合目,試著讓自己心境平緩入睡。

  倏地,他睜開眼眸,全身僵硬。

  懷裡的身軀像只發育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來扭去,扭得極慢,一會兒停下休息,一會兒又賣力扭著往上爬。

  終於醒來了麼?是……誰?他曾自問若是崔舜華歸來,他該當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願想。

  但,此刻他發現這隻大老鼠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蓬頭垢面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雙手已經扣在她的細頸。

  要是崔舜華,就殺了她吧。

  就算你沒有機會再回來,也要殺了她這個罪魁禍首!好不好,舜華?

  他對上她那雙虛弱但盈著淚花的美眸。

  她見到他眼底藏著的殺機,流露短暫錯愕,馬上有氣無力道:

  「絮氏舜華還沒死。尉遲哥別掐我,我喘不過氣來。」

  她身下的男子身軀輕輕一震,立時鬆了手。她嘴角想上揚卻沒什麼力,她撐著所有力氣,細細看著他的臉。

  「親親尉遲哥,你是不是……出現消不去的皺紋了……鬍鬚真黑,鬢髮怎麼淡了……」

  他舉起手指,輕顫地拂過她的黑眼圈、乾燥的唇,在沒有血色的膚色上顯得更為明顯的眼下傷疤。

  他又對上她的眼兒,她的眼兒盛滿許多對不住、許多憐惜,崔舜華豈會有這樣的眼神?唯有另一個舜華才會這樣看著他。

  「伊人……」他沙啞道。

  她娥眉成八字,委屈地說:「這時候,你居然想起伊人……」

  「看上她……比你……日子好過太多……」

  她豈只委屈,簡直是滿腹心酸。她連眼眸都一塊八字給他看了。

  「……那可怎麼辦?你已經讓我看光你的頭髮了……除非你剃頭……跟我日子也挺好的……我還能讓你當孩子寵呢……」

  「跟她,日子可以無悲無喜;跟你,我……我……」

  舜華看著他,忽然轉移話題,輕聲道:

  「我以為我鼻子壞了……親親尉遲哥,你好臭……頭髮也臭……」

  「我臭了多久,你就也臭了多久。」他柔聲道。

  她聞言,想苦笑卻連這動作也做不出來。「尉遲哥……我好困……」

  「那……別睡太熟,好不好?」

  她輕應一聲,快要合上眼了。「我現在好像全身踏踏實實地落在這身子裡了……我好累,想再睡一陣,但想到……如果我不跟你報聲平安,我會睡得不安穩,於是叫自己硬醒過來。」

  「嗯,你這習慣真好。」

  「我……很平安的結束今天了……我告訴你了……」

  「……嗯。」

  「那我睡了……」

  「好。」

  「雖然我倆都很臭……我不嫌,親親尉遲哥也不能嫌,我吻吻你,我想在夢裡也有你的氣息……」

  「好。」

  她聞言心滿意足。對準他的嘴重重壓下去,他的唇尚有鹹水,舜華還來不及吸吮,就挨不住睏意,但她死也不肯離開他的嘴,就這麼雙眼一閉睡著了。

  一頂寬轎停在白府前,尉遲恭自轎裡出來,回頭拉出另一名年輕女子。

  女子自是舜華。她氣色尚未完全康復,藉著妝點掩飾她憔悴的面色,她本是要舉右臂,卻感一陣劇痛。

  「左手。」他道。

  又不是小狗,她心裡抱怨,但仍是滿面歡喜地伸出完好的左手讓他牽起。今日她穿著緋色的深衣,衣面並無多餘繡物,僅在袖邊同樣繡著金紅二線。

  她消瘦不少,鮮麗的曲裙深衣襯著她腰間不堪一握,美眸在瓜子臉上顯得比往日還要圓大漆黑。

  她見著兩人彼此袖上金紅,面上微微發熱,笑道:

  「我站穩了,不會被風吹走了。」

  他看她一眼,道:「可別逼我在你足上繫繩。」放開她略涼的手指。

  舜華往白府看去,果然白府大門掛著大紅燈籠。這也許是好事,她想,白起選擇了最聰明的路,忘掉絮氏舜華,然後積極向前走。

  她記得,白起的夢想是以北塘為起點,而後成為富甲天下的金商,現在他正在這條道路上,還沒有出錯過,她絕對為他喝采。

  管事出來迎客。他身上衣物也是喜氣洋洋,家僕婢女都換了新衣,全部掛上喜燈,就等著明天白府夫人入主了。

  她才隨尉遲哥步入正廳,就聽見白起溫煦的聲音道:

  「難得見兩位一塊來白府啊。」

  她抬眼一看。白起就站在廳裡,此刻正值春日午後,廳裡光線不明,在他身下印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他穿著碧澄澄的衣袍,寬袖也是繡著金紅雙線。她清醒後聽英提及,當日白起被絮氏舜華之死震住,連素服都沒有換上,直到戚遇明來訪後,他更沒換下喜氣衣物,可以說是省了喪服這個開支。

  白起正好與她四目交接。舜華心裡一嚇,直接退後一步,白起神色自若,如同往日一般,但她總覺得他眼底藏著什麼,令她心驚肉跳。

  尉遲恭上前一步,半是掩去舜華的身影。他語氣和緩道:

  「絮氏之事請節哀順變。」

  白起笑道:「多想尉遲兄關心。舜華……我說的是絮氏舜華,我本預料她不過十五,她能活到十九,算是極好的了,我不會悲傷。」

  舜華聞言,暗地吐了口氣,不悲傷就好不悲傷就好。一抬眼,沒被尉遲哥遮住的另一半正好又對上白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她心一跳,莫名起了寒意。

  白起又道:「聽說我家舜華走時,正巧舜華你也生了一場大病。你身子從未如此單薄,可見那場病很嚴重,如今看你康復,我也未你感到高興。」他目光停在她的袖上,笑得更為開懷。「北塘男子提親以金紅雙線表真心,你崔舜華居然也學這招,你與尉遲兄的好事將近麼?」

  尉遲恭自袖袋取出一物,道:「祝你與柳小姐百年好合。」

  白起打開錦盒,是一對龍鳳上品玉珮。白起是商家,看出這對龍鳳出自大魏,玉珮上帶有香氣,顯然特地被薰過好幾日。要說北塘百變的香味,唯有崔家才有。他微微一笑,道:「這是你與舜華合送,我當然一定要收下。」

  舜華心裡高興。她不怎麼願意送給柳家小姐,但,送給白起她萬分樂意,不枉她在病中特地趕著在北塘尋幾味香料搭配。

  她笑著補上一句:「這經過蚩留大人神力加持,可保你們和睦一生。北塘境內,怕是再無人拿得到這樣珍貴的物品。」

  「那真是要謝謝兩位了。今日我時常在想,四大家一向各自管事,雖有商事上交流,但要論到深刻交情,那是說笑了。倘若我們能做更深入的合作,天下金商,也許手到擒來。」

  舜華眼一亮,但又有片刻遲疑。一有深刻交情,那女眷來往是必然。她真的不想再見這個嫂子。

  白起本想再說話,驀地看見崔舜華虛弱地自尉遲恭身後輕拉住他的手指,尉遲恭立即轉身,扶她到椅子坐著。

  白起將他的舉動盡收眼底,尉遲恭沒有言詞關懷,舉止有分寸,但隱隱透著親暱,顯見兩人感情已非單純的魚水之歡、肉體之樂了。

  他眼底無波,嘴裡揚笑:「舜華不舒服麼?聽說前陣子你身邊閹人在你昏迷時割傷你的右臂,讓你大量失血,這等閹奴你怎麼還沒殺了他?」

  舜華皺眉道:「殺人是犯法的。」

  白起失笑:「這種話居然也能從你嘴裡說出來?你大徹大悟了麼?那是好事啊!如果你……能再早些明白,我想你定會長壽綿綿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轉頭跟舜華說道:「舜華,先上轎等我。」

  舜華猶豫一會兒,點頭。

  白起見狀,也不挽留,喚來婢女扶她出去。「舜華先離開也好,雖然我已遁屍,但我家舜華的死是事實,要是讓你沾上怨氣,夜夜惡夢就不好了。」

  「怨氣?」舜華訝道。

  白起不以為意道:「她畢竟未及雙十而走,就算我已滿意她的年命,但她自己又如何能滿足呢?她一直認為她能健康活到老,我從不打破她的幻想,你說,她這樣去了,豈不是有怨氣?」

  舜華聞言,短暫擺開婢女扶持,上前說道:

  「白兄不要想太多。無論如何,絮氏舜華蒙你照顧才能快活這麼多年,就算她中途有怨,到最後也會想開來。」她忽然作揖,白起眼底抹過迷惑,尉遲恭撇過頭。舜華又虛弱笑道:「白兄寧願遁屍也要與柳家合親,我傷病未癒,到時就不去參加白兄喜宴了。」語畢,隆重再作一揖,讓婢女扶著出門。

  白起即使心裡有疑也掩飾得當。他往尉遲恭看去,兩人四目交接。白起笑道:「這崔舜華,個性大改啊。一個人,在短期內,怎能將個性改得如何徹底?莫不是裝的吧?」

  尉遲恭沒有回話,他自寬袖裡取出小幅畫軸,在白起面前攤開來。

  白起面無表情地看著畫裡戲水的女子半天。「尉遲兄意欲為何?」

  「跟你換樣東西。」

  「這畫,本是我的啊。我跟你索討幾次,你皆不肯退還,如今倒拿來跟我易物。」他笑。

  「當日,我雖取走此畫,也交給畫樓老闆千金。」

  「為千金而違背主子的話,他已被我革職,永不得進入白家商行。我願千金雙倍換你,請將此圖還給我。」

  「這對尉遲我無價之寶,不賣。」

  白起哈哈一笑。「你這商人哄抬的本事真不小,居然說是無價之寶。此圖是我繪,要我再仿一幅,也不是難事啊。」

  「白起,你已經畫不出同樣的神采了。」

  白起笑容劇斂,隨即又笑:「你好眼力。這圖裡的女子……是我心中重要之人,圖中女子神采,正是仿自她歡喜的表情,自她去世後,我試繪幾張,畫至五官,卻只能勾出她的美人尖,就再也下不了筆。但,又何妨呢?與柳家合親比這些圖啊什麼的還重要,我知道她活過,也就算了。」

  「這圖你不要了嗎?」

  白起停頓片刻,直視著他。「尉遲,你本事。這半年多你收買那些與我跟管事說得上話的僕人,不讓他們告訴主子你來訪,次次停在舜華房裡。要不是七兒禁不住打,證實你對舜華沒有任何不軌,今日我不會輕易放過你。」

  「戚遇明那夜跟你說了什麼?」

  「他要我節哀順變,審度輕重,舜華走了,真正重要的是我的未來。我這才改變主意,選擇遁屍。你喜歡舜華?」

  「嗯。」

  「哪個?」白起挑起眉。

  尉遲恭沒有答話。

  白起微笑:「我的舜華走了,所以你選擇對你未來有利的崔舜華麼?我們還真像啊。你說,你要拿這幅畫跟我換什麼?」

  尉遲恭道:「你種的那盆南臨香葉。」

  白起訝道:「我在我舜華房外培植的那盆南臨香葉?你來看舜華時連它都注意到了嗎?」他尋思片刻,歎了口氣。「看來我是換不到這幅畫了,我的舜華喜歡那香葉味道,在遁屍時我連那盆香葉都一塊燒了陪她。尉遲兄,你討這盆南臨香葉是為了什麼呢?」

  尉遲恭看著他半天,慢條斯理道:「你知道為什麼。」

  「因為崔舜華交不出給陛下的香囊,這才打起我南臨香葉的主意?」白起微笑:「恕我無能了,那是唯一一盆香葉,我燒給舜華了,管事可以作證。」

  尉遲恭聞言,捲起畫軸,道:「那就罷了。早在半年前,舜華就已派人手上南臨收購香葉,我先向你討那盆香葉只是預防萬一。」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我還有事要辦,多謝賀禮,我不送客了。」他送尉遲恭到廳門,又看一眼他手裡的畫軸。忽道:「崔舜華的身子可不是這麼容易睡得,她心在戚遇明,身子卻肯給你,你尉遲恭是睡了她幾次,才為她這般勞心至兩鬢轉淡?你沒想過她還會給其他人睡去麼?早知如此,我何必以禮待之,先睡了柳葉月,也就不必遁屍,她只能嫁白起這人了。」

  「白起!」

  轎簾一掀,舜華本是半躺在轎裡,見他一進來,掙扎坐起。她笑:

  「親親尉遲哥……」她見氣氛不太對,訝道:「南臨香葉沒拿到麼?」

  尉遲恭沒有答話,坐進轎子。起轎後,舜華軟綿綿倒向他,他想起白起那譏諷的言語,沒推開她,讓她繼續躺在他腿上。

  她看見他手中那畫軸,伸手欲拿,尉遲恭立即避了開來。

  「別看。」

  「又不是不能看的春宮圖……」不就是白起畫的舜華戲水圖嗎?能有多神秘?他手指不小心輕觸到她頸間,隨即馬上縮回,她笑咪咪又拉回他手指,她伸出左手臂滑進他的寬袖裡,與他溫暖的臂膀相觸。

  「尉遲哥,這就算肌膚相親啦。」她滿足笑出聲。「反正沒人看見。」

  「你不怕被人說話麼?」

  「跟尉遲哥一塊被說閒話,我不怕。」她坦承道:「我心裡喜歡你,總想碰碰你,這本就是無可厚非。難道尉遲哥不喜歡?」

  尉遲恭聞言,俊容稍有軟化。「談不上喜不喜歡,但你愛做就由你了。」

  男人多半言不由衷,她見識到了。舜華笑道:「那我就盡量做了,親親尉遲哥可別抗拒啊。」

  尉遲恭唇畔笑意加深。舜華見了,微微安心,方才尉遲哥必是與白起起了衝突,才會這麼不快。她心裡仍當白起是兄長,不願這兩人相互仇視。

  尉遲恭忽道:「白起對柳小姐一直以禮待之。」

  「嗯?」她合上目,笑道:「也許各人表達方式不一樣,白起有南臨血統,天性保守很正常。香葉白起不肯給嗎?我想也是,沒關係的。」

  他指腹輕輕撫著她眼下傷疤。「你道,他對你好些,還是柳小姐好些?」

  又要提柳葉月麼?舜華不太願意,仍答道:

  「若論小時,他是對我好些,雖然白起管得嚴,但在許多地方是寵我的。」所以,她終究釋懷了,不會懷疑白起,不恨白起為何要選擇一個會害死她的人。「但,他燒屍執意娶柳小姐,出乎我意料外,我也鬆了口氣。至少,我沒有擋住他的路,我想,除了利益之外,現在他定是非常喜歡柳小姐的。」

  「不是。」

  「什麼?」

  他垂眸看著她,道:「舜華不打算讓他知道你麼?」

  舜華一愣,抓著他的手。「別說!別說!」

  尉遲恭注意到她的手微抖著。他安撫道:「我不會說。」

  她驚悸猶存。「連璧害我、伶人害我、青娥害我,我確確切切地知道,他們要害的對象不是我。可是,她的目標一直是我,她願意花一整年的時間害死我,不是利刀馬上殺了我,也不是下劇毒讓我眨眼死去。這一年來,她有無數的時間反悔,可是她沒有……若她知道我是絮氏舜華,她會再來一次的。」

  「舜華,這一次我在你身邊。」他哄道。

  舜華鎮定下來,有點惱自己的軟弱。她可以硬著頭皮為連璧去踩過那條冒犯皇室的線,為其他人做一些絮氏舜華不可能做的事,讓自己學習堅強。但,唯有這件事,她始終無法跨過去。

  只要一想起,柳家小姐這一年裡沒有任何後悔的舉動,這一年裡把絮氏舜華會死全歸在絮氏之名的罪孽下,她心裡就無法忍受。這是她一輩子沒有辦法告訴白起的原因。

  「……白起娶她,我便不說,甚至,白起有情於她,我也不說。我不想再死一回,即使白起護我,但相愛的男女怎會看不穿彼此心理?她遲早會從白起那裡知道我還活著。我還想活下去,我……不想讓你再為我善後。」

  他輕應一聲,含著輕淺笑道:

  「相愛的男女會看穿彼此心意麼?你看見我現在的心意了?」

  「自然看見了。你心裡在想,比起伊人,喜歡上舜華,日子要好過許多。」對,她記仇。她輕吻了下她唇間的指尖,注意到他關節微紅。不會是……打起來吧?為了一盆香葉……早知道她會活過建熙四年春,去年她就會差人去南臨找香葉。她埋進他懷裡睡著,低聲說:「尉遲哥,我真喜歡在你懷裡睡著。」

  尉遲恭及時輕托起她的右臂。在她意識迷糊之際,他問:

  「舜華,你道白起對崔舜華觀感如何?」

  絕對好不到哪去,她想著,但實在虛弱疲累,沒有答話。

  「他將柳葉月拿來與崔舜華相比,你道如何?」

  尉遲恭輕輕拂過她的頰面,她已經睡著。他又看向手裡的畫軸,這幅圖他萬萬不捨丟棄,即使,裡頭可以看見白起的感情。

  當他第一次看見這畫時,就知有另一個人魚他同樣在乎絮氏舜華,可以無視她的姓氏。明知愈是眾所注目的商物愈表示他有眼光,但,他寧願他沒有眼光,她只是路邊的小石塊,只有他一人看入眼而已。

  白起居然肯捨棄唯一思念絮氏舜華之物,這表示,他心裡有比懷念絮氏舜華更重要的事物要去爭取。

  他又看著熟睡的舜華。白起陪她度過許多晨昏,這些日子無法磨滅,他能接受她將白起視作兄長,卻不願她發現白起的另一面感情。

  終究,他還是自私的。

  她愈想愈不對勁。

  昔日,白起一句「崔舜華怎能跟舜華比」,如今卻將柳葉月拿來跟崔舜華比,照說,白起如今該把柳葉月看得比舜華還重才是啊。

  天色微暗,英前來轎旁低聲說「找著人了,十指全被砍了」,尉遲恭沉默一陣。舜華聽見有人十指斷了,連忙道:「我可以自己回崔府,不礙事的,我睡前一定寫上情意綿綿的信報平安,你快去忙吧。」

  尉遲恭笑應一聲,本出了轎,又忽然掀開轎簾,與她說道:

  「別想太多,我已叫各商行跟南臨商旅接觸,說不得有那香葉。」

  「嗯。」她笑咪咪,趁著沒人看見時,傾上前閉眼嘟嘴,一氣呵成。

  「……」

  「尉遲哥,現在我是個剛睡醒的尉遲家小孩,需要人哄。」

  「……」

  「唉。」就知他害臊,她也是逗他而已。

  她唉字還沒有吐完,忽地,他吻上她的嘴,她詫異地睜大眼,她後腦勺輕輕但有力地被壓著,通常這表示尉遲哥想吻她。溫熱的氣息灌入她唇齒間,她回過神後,笑咪咪地一塊壓住他後腦勺,熱情地與他唇舌嬉戲。

  不知是他誘惑力太大,還是她走火入魔,他微微退後要抽身時,舜華居然就像個咬住食物不放的大老鼠,嘴唇依依不捨地追逐,下半身已經離開轎椅,眼見就要跟著他的嘴巴出轎……

  「舜華。」尉遲恭用了些勁道,一把推她回轎。

  她滿面通紅,連忙正襟危坐,對著他做唇形:「有人看見嗎?」

  「放心,剛睡醒的尉遲小孩,沒人會注意的。」他放下轎簾,這才撇過頭,輕笑出聲。

  笑聲不止,最後不得不掩住笑意。

  「起轎吧。」

  舜華在轎內見尉遲恭換轎離去,顯然他要去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她摸摸微腫的紅唇,這次尉遲哥吻得重些,害她配合到失了心智,若然哪日她習得真傳,說不定也能將尉遲哥吻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她摸摸發燙的臉頰。寬轎裡空蕩蕩,連畫軸他都記得帶走……她尋思一會兒,確定自己還能撐些時辰,才對著轎夫道:「去白府後門。」

  那句話她始終耿耿於懷。白起怎會那喜歡的姑娘跟崔舜華比呢?在他眼裡,柳葉月怎會與崔舜華一般低劣?

  來到白府後門,天色已經全暗,薄弱的燭光自門底洩漏出來。她轎子停在稍遠處,讓樹遮住,她撩過轎簾,等了一會兒,送隔日蔬果的牛車到達白府後門。她記得因為她自幼多病,許多青菜蔬果都是最新鮮的,今晚進,明天一早她就能吃到,對身子極好。這在白府已經養成習慣,所以,送蔬果的照樣來報到。

  僕人開了門,笑道:「老李真準時。」

  「是是,多虧白少肯於我們這種小戶做生意,要不,我跟我孩子哪活得下去,當然是要準時了。」

  「是啊,白少……人不錯啊。進來吧。」

  那抹餘光被掩去的門板給束了去。

  舜華靜靜思索。看起來一切照舊安好,是她想太多了嗎?

  過了一陣,那老李提著空簍出來,歎道:「這些名門富戶怎麼這樣?」

  「咱們白少可不是這樣的。」僕人送他出來。

  「這是當然。白少人極好,這也真是荒唐,好好一個名門富戶的女當家,怎麼這麼容易讓人睡了去?」

  舜華一怔。

  僕人面無表情道:

  「這種事你可別亂傳我說的,要讓人知道,會以為是白少傳出去。」

  「白少是恩人,我絕不會亂傳。只是這姓崔的不就跟妓女一樣?誰對她有好處便跟他睡去,這種人還配稱名門富戶嗎?跟白少齊名,白少太不值了。」

  「是啊。」

  舜華已經聽不清他們接下來的閒聊,直到最後僕人送走人,在掩門之際,歎了口氣,低聲道:「真是造孽。」

  舜華面皮發麻,雙手輕顫。她……她何時跟人睡了去?怎麼會有這種事傳出?還是,他指的是以前的崔舜華?不,不太可能。要有這種事,哪怕只是留言,戚遇明絕對不管明裡暗地都會拒絕崔舜華。

  北塘風氣沒有西玄開放,但相愛雙方時有親密之舉是正常的,如果有女子傳出亂睡一通的地步,那真是名聲惡臭到極點,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剛才那僕人她看過,他個性沉默,時常被派來清理她院子,七兒有時跟他閒聊他也不理,何時他居然惡毒到造人是非?

  舜華面色又青又白,不住發顫,她極力強迫自己沉澱下來,忽然苦笑。

  原來,她已經把崔舜華看成自己了,她想踏踏實實地走著崔舜華與絮氏舜華的人生。她安慰自己,這只是小事,她沒有做,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再如絮氏舜華以前那樣小小天空小家子氣,那她真擔不起守護崔家的責任了。

  她平靜下來後,步出轎子,在白府後門來回走著,走到其中一角,她東張西望,用力踹向脆弱的泥牆,那一角立時出現洞口。

  狗洞啊!果然有狗洞!小時候她運狗進來,就是靠著這塊洞。她深呼吸,彎下身費力爬過狗洞,中途擦過她的右臂,痛得要命,不禁埋怨起連璧。

  那日她清醒後,才發現她將要養的不少病,而是傷,被刮到稀巴爛的傷,至今還處在虛弱的失血狀態,連璧功不可沒。

  他刮的部分,全是她的傷疤處。尉遲哥沒有追問,她也沒有追問,但她傷好些後,有次連璧正替她換傷時,忽道:「當家上咒時,曾給我看過一回。」

  那時她很冷靜地應聲,連她自己都很驚訝。

  他頭也不抬。「後來,當家在湖畔瞧家樂練舞時,我替當家上藥,發現它們都不見了,這實在是匪夷所思,前陣子當家忽然昏倒,說不定就是它們作祟,我怕這些惡咒潛在當家體內,所以就……」

  「嗯。」

  「我無意害當家。」他輕聲道。

  「連璧,我知道你不會害我。」雖然差點讓她流血至死,但她想,連璧真無惡意。若有惡意,那把匕首該插的是她的胸口,而非她的手臂。

  連璧他……早就察覺了吧?不論他到底是想救她,還是不讓崔舜華復活,沒事就好了。

  她曾與尉遲哥推敲過,那些綠色咒文將她淹沒的同時,正是白起燒屍的時候。也許,在絮氏舜華死去的同時,她的魂魄正游移在兩方,掙扎地要回去那個她熟悉多年與她契合的空蕩身軀,但,如果真的能回去呢?

  一個遭受一年毒物侵蝕又沒有絮氏咒文保護下的身軀,她回去後,會落得怎番下場?莫怪絮氏咒文在崔舜華體內拚命拉住她。

  從頭到尾,絮氏咒文要保的都是她,而非崔舜華。白起那屍燒得極好,屍身一滅,世上只剩崔舜華之身能容她,她自然落地生根了。

  她靜靜地看著熟悉的白府後院。

  張燈結綵,天一亮白起就要去迎娶,但今夜沉靜嚇人,不復白天的熱鬧。她一路通行無阻,來到黑漆漆的屋子。她遲疑一陣,推開房門,裡頭仍是伸手不見五指,她卻知道每一樣東西正確的擺設。

  她摸到柔軟的床鋪,上頭還有她慣用的香氣,枕下……她輕訝一聲,是書,跟《京城四季》大小一樣!白起居然知道她最愛看這一系列。她摸了一摸,床上擺了六本。白起他……

  「舜華麼?」

  她彈跳起來,轉身往發聲處看去,但,一片黑暗她哪看得見?

  「是舜華回魂了吧?」那聲音溫溫淺淺,不似白天冷淡。

  舜華聽見他腳步聲,隨即淡淡香氣瀰漫屋內。

  「是舜華喜歡的香氣呢,我讓你挑了許多,你唯獨喜歡這一種,久了,我也覺得不錯。」

  「……白起……」她想澄清一下。

  對方蹲一會兒,驚詫她的開口,接著又笑:「你以前叫我哥的。」

  「……哥……」

  良久,白起才輕聲道:「這聲哥……辛苦你了。你以往叫我白起哥,我知道你為何忽然改口叫我哥。」

  舜華猛然抬頭。

  「我也不是傻子。我想你知道……知道我想成為金商的決心。」

  「嗯……」

  「你知道我想成為金商的原因麼?天下曾有絮氏金商,我不能讓舜華委屈,我要讓金商在舜華有生之年再起。我以為與人合親是最好的法子,舜華年紀輕,又有孩子氣,心地太軟,你只適合風花雪月,不能站在風口上,至少,在痛惡絮氏的北塘,你不行。」

  舜華輕聲道:

  「你說得都對。我不適合你,但你妹妹就很好了,以前我懵懵懂懂的,當妹妹或妻子都好,我不太懂感情,就這麼隨波逐流。如你所說,我孩子氣重,天大的事都有你頂著,但現在,我明白兩者間的差別,哥,你燒屍是正確的。你不要覺得有愧絮氏舜華,你什麼都不欠我。」當妹妹的,會希望兄長好,她真心希望白起能遇上最好的姑娘,若是男女情,她會希望對方所有的好全是她給的。

  「你真這麼認為?」白起微笑:「我燒屍是萬不得已啊。為了要娶到柳小姐,我用盡心思,即使犧牲你的屍身,我也會將她娶到手。」

  「嗯。」她輕應一聲。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然後,讓她生不如死。」

  舜華呆住。

  「沒料到麼?也是。你死時尚不知發生什麼事,我就這樣讓你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懷裡。你是這麼地想活下去……你道戚遇明那夜來跟我說什麼?」

  果然戚遇明是個轉折點。她道:「他也不是多好的人,你不要信他……」

  白起沒理會她,道:

  「他道,在春回樓裡,崔舜華看見那大魏名醫時露出熟識的神情,他故意借崔舜華之名付酒錢讓大魏名醫去找她,果然兩人相識,加上大魏名醫暫住柳家,再一細查,這前後連貫,不就找出兇手了嗎?」

  「……我……不是……自己走的嗎……」她實在不知如何編回來。

  「舜華,你人太單純。戚遇明告知我後,我心知有異,難道我不會問管事,問七兒麼?管事跟我提過大夫換了,七兒證實是姓柳的請來大夫。我連夜找了好幾個大夫來診屍,確認你是被毒死的。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懊悔麼?」

  「……」

  白起似是沒奢望她的回答,又道:

  「我逮來大魏名醫問個翔實,才知道原本他預計你會在她過門後沒多久在睡夢中死去,但他那天泡在春回樓日上三竿,尚是滿身醉意,匆匆來看你,給的藥量過重,這才露了餡,讓你突然死亡。你道,這是老天有眼麼?」

  「白起……」

  「不是叫我哥麼?你放心,我會替你報仇。我千挑萬挑,以為書香世家的女子知書達理,萬不會不利於你,哪知藏著狼心狗肺。這一年來,她懷著什麼心思下毒,我便懷著什麼心思回報她。她想嫁我,好啊,就嫁。嫁過來之後,就是她贖罪的時候。」

  「哥,你不要讓我內疚,這婚事取消……」她雙腿虛軟,心起寒意。

  「一個一個都逃不過。七兒被我打殘,我讓她一輩子乞討,那大夫居然敢自稱大魏名醫,我就讓人削去他的十指,要他再也握不住筆寫藥方;柳葉月敢害你,我要她生不生、死不死,得了柳家一切後,毀去她的全家,當然,最重要,還有你……」輕微的嘶聲,桌上燭火立時照亮房裡。白起正坐在桌旁冷冷地看著她。「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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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1 00:24:5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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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起起身,徐徐走到她面前,笑道:

  「沒有力量了麼?因為香裡下迷藥啊。」

  他只使了三分力,舜華就軟綿綿倒在床上,《京城四季》第六冊就放在她旁邊。

  白起無視她驚懼的眼神,拿起第六冊,隨意翻了翻。「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看的?我始終不懂 ,但舜華愛,那就讓她看吧。」他滿面憐惜,輕輕撫過書上灰塵,接著又看向她,笑道:「但正因這《 京城四季》,才讓我想到好法子。要毀一個人的名聲多容易,你名聲頗惡,可名節你一向愛惜,連北瑭 妓女仿你穿西玄深衣你都能劃花她們的臉,我真好奇,有朝一日你名節盡毀,你還有臉活下去麼?」他 拉過她的右臂,推開寬袖,看著那傷布裡著,忽地,他猛力攥住。

  舜華彷彿聽見皮肉綻開的啪一聲,眼淚盈出眼眶,滾落下來。

  「會痛麼?那很好啊,你還活著啊。我以為今晚會來的是尉遲恭,我本想困住他,不教他弄亂我計 劃,卻沒想到是你崔舜華。直到現在,你還想搶走絮氏舜華的一切嗎?」

  不是……她發不出聲。他的力道用了十足力,她只覺連骨頭都在發痛了。

  「北瑭小皇帝下旨要你做香囊,就缺了南臨香葉一料麼?那香葉是真燒給舜華了,你也要跟她搶? 」連日來,白起力持的冷靜崩裂。他心裡有多恨有多恨!他壓在她身上,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道: 「舜華與你有什麼仇?你非得處心積慮置她死地?她就這麼倒在我懷裡!我費盡多少心思讓她活下來, 我要她一生無慮!我要她……我要她……全教你毀了!你懂得麼?這算什麼!連老天都在看我笑話!讓 我來到北瑭,讓我遇見絮氏!讓我以為她只是孩子妹妹!讓我就這麼失去她!讓我……」

  他最恨的是自己!

  舜華倒在他懷裡氣絕身亡,他才赫然發現原來這麼多年他忙在商事,即使心裡掛念著她,見面卻是 屈指可數!連換大夫他都不清楚換來一個謀殺者!

  他記得那天他只問了一句:大夫醫術如何!

  是名醫啊!是七兒說的,舜華當時也點頭。他以為是北瑭名醫,見她氣色比往日好,也就安下這心 。

  他打斷七兒的腿,要她一世乞討求人!她連她的主子都能出賣!

  他最恨的是自己!如果再多一點時間,如果再讓他多與舜華相處,他會發現的……發現……發現就 算舜華孩子氣,就算她只愛風花雪月,就算她一世多病,就算她撐不起白家主母,他也……他也……

  沒有她,他還在北瑭撐什麼?什麼金商?他心裡空空蕩蕩的,自她死後,一直空空蕩蕩的,她的屍 身是他親自點的火!沒有舜華心的身軀唯一價值就是成為他復仇的工具。

  遁屍,將來要雙倍償還死者,他心甘情願!他為人重利,他自己清楚得很,遁屍復仇換來雙倍償還 ,為的也是再見舜華。要見了她的魂,才能償還……沒有他一心重建金商,也許今天白起只是一個小富 家,不能富甲天下,但至少能保住自己心裡唯一的人……就這麼平靜地跟舜華生活在北瑭的角落裡,才 是人間幸福。她爹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早就看穿了一切,為了讓舜華平安成長,一輩子守著小富家沒有 再發展過。是他勘不破名利,以為爬上頂端,就能讓舜華過得更好;讓人看見南臨白起的風光,教南臨 後悔失去他這個南臨之子,這才讓舜華落得這種悲劇……

  他朦朧的目光裡,瞧見崔舜華滿面是淚。

  「你……也會哭麼?舜華跟你一般,也曾做過垂死的掙扎啊,那時誰來救過她了?有這麼長的時間 你有機會放過她,為什麼你不放過她?」他的眼淚無聲息地落下,淌在她的面上。

  他終於鬆手,未覺面上滑淚。他微笑:

  「真遺憾,我本想花點心思對付你的,讓你一步步身敗名裂,誰教你今晚要來呢?明早我就要迎進 幸福的新娘,我可不能放你走呢。」他盤算著如何修正法子,在最短時間內損她名節,他摸上她的衣領 ,意圖扯開。

  舜華又驚又怕地瞪著他。

  他面露嫌惡,道:「噁心的女人,光想到碰你我就想吐。」他觸到她凌亂在床的長髮,一如這一年 來每次瞧見她,髮絲輕軟綿松,跟舜華一樣。

  他心神微閃,而後對上她的淚眼,發現自己先前恨極壓在她身上,他皺眉,翻身坐起,平靜思量後 ,一一拾起先前滾落在地的《京城四季》,撫摸書皮良久,才收到桌上。

  他看看繁星滿天的夜色,算算時辰,又去點香,讓房內香氣加重,舜華無力地闔上眼,只覺這香氣 再無往日好聞。

  「這迷香,約莫是到明天晚上吧。晚些我會差人送信到崔府去,說你連夜出城,即使尉遲恭上崔府 問,也不會有所疑惑。後門的轎夫我都叫人暫且扣下了,我迎新嫁娘的這段時間,會好好想想怎麼待你 最好,總不能教你出去毀了我,是不?」他走到她面前,注視著她,輕聲說道:「你若真心待尉遲恭, 此刻就該知道失去心中重要人的心情。北瑭除絮氏外,我沒見過一個好人,她爹曾說絮氏絕跡,這世上 只有歡欣鼓舞的人,不會有人落淚,因此,他收容了我。確實有個人為他、為最後一個絮氏落淚了,只 是……落淚的那個人,何時才能淚停,他有想過麼?」

  舜華的淚珠連串滑落止不住。

  他又走到桌前,撫過那《京城四季》好幾回,最後,他取過一物繫在腰上。

  藉著微弱的光線,舜華瞧見那是那日他在天寧寺請蚩留加持的香囊。他將窗子闔緊,走到燭台旁, 抬眼與她目光接觸。

  最後落入她眼裡的,是他的心若死水。

  燭滅了。

  門被掩實了。

  右臂陣陣刺痛不斷,在在提醒她的傷裂了,甚至臂上是濕的。她試著發出聲音,但嘴皮子麻得根本 讓她無法張嘴,她的意識模糊了。

  「……嗯……」輕微的低音自喉口傳出,無法衝破嘴巴。白起是下了多重的迷藥,重到就算崔舜華 因此傷了腦子他都無所謂吧?

  她眼淚流不停。她沒想過白起會為了她的死恨成這樣,她爹跟她都一樣自私,以為絮氏消絕,至少 還有一個人會惦著他們,卻沒有想過他心裡有多恨。

  她一直以為她不說比較好。白起會有個深愛他的妻子,絮氏舜華只是他人生裡的一段小插曲,絮氏 舜華的最後一年,他忙到幾乎沒有見到十次面,相較下,她這個崔舜華與白起碰見的次數還多上許多, 她怎知白起把她這個妹妹看得比她的未來還重要?

  她心裡萬分著急,試著動手腳,直到天色微微亮了,遠方傳來鞭炮聲,迎親的隊伍出發了。

  不要!她渾身發涼,幾欲暈眩,但她強忍著,腳尖終於碰到地面,用盡所有力量讓她自床上滑到地 上。

  雙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悶一聲,整副身子蜷縮在地。接著聽見有人喊:「有聲音!有聲音!」

  「你們做什麼……少爺去迎親了,你們不能主人不在家,隨便闖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閨房,人都已經死了……尉遲少,別這樣……」

  有人踹開房門。

  「舜華!」尉遲恭一見她蜷在地上動也不動,面色遽變,疾奔扶起她。

  她滿面淚痕,面色蒼白,全身微微抽搐著。如果換上絮氏舜華的臉,他幾乎以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 幕重現了。

  他摟緊懷裡的身子,聞了聞空氣中流動的香氣,心知有異,立聲喝道:

  「連璧,門不要關,把窗子全開。」

  連璧連忙開窗。

  「去取水來!」

  連璧趕忙自桌上倒水遞去。他注意到茶壺是南臨壺,杯子卻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華的閨房掃 過一眼。南臨、北瑭的物品交錯,小家碧玉中又帶著幾分不成熟,不夠大器,就只是一間與世隔絕的閨 秀房,完全不像當日那個丟香囊欺瞞小皇帝的大膽舜華。接著,他又瞧見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來……她要他寫的目的就在這,讓絮氏舜華看麼?他寫的,絮氏舜華都看得很歡喜麼?

  「再取水來!」尉遲恭朝他喊道。

  連璧奔去再取。

  舜華喝了好多懷水,全吐了出來,濺到兩人身上,終於發出聲音:

  「給我……淋……」

  這次連璧不等吩咐,立即對著外頭圍觀的僕人喊道:「廚房在哪?」

  「尉遲哥……」她勉強抬眼對上他的。「我沒報平安……」

  「我就是沒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聲道,拭去她的淚。

  「所以……尉遲哥……這信我要寫……一直寫到老……」

  「好,好。」

  「尉遲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視她一會兒,點頭。「好。我帶你追。」

  連璧拿著水勺子過來,尉遲恭親手接過,自她頭頂淋下。

  舜華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大半了。

  尉遲恭脫下外袍,幫她穿上,當他舉起她的右臂時,一頓。

  舜華沒敢往右邊看去,只輕聲道:「沒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遲恭黑眸微地縮起,沒有說話,但力道放輕許多,讓她順利套上這外袍,接著他一把抱起她的身 子,對著連璧道:「去找馬!我在前門等!」

  「是。」連璧不住看著她右臂滲至傷布上的血。

  尉遲恭一路將她抱到大門之外,舜華注意到門上懸著的是喜氣洋洋的紅燈籠,但,這其實是一對將 要崩壞許多人人生的白燈籠吧?

  連璧沒多久就騎來一匹馬,他翻身下馬,說道:「是白府馬廄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將舜華小心地交給連璧。

  連璧有些心驚地接過,垂下首不敢看向懷裡的舜華。

  尉遲恭上了馬,自他懷裡接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身後。

  「抱得住麼?」

  「嗯。」舜華環住他的身腰,整張臉埋進他背後。

  他怕她右手帶傷,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後托住她的右腰,隨即馬鞭一揮,快馬疾出。迎親的隊伍繞 街而行,一路有看熱鬧的百姓。一入街上,馬速不能過快,尉遲恭大喝道:「讓開!」

  尉遲商行的人見是尉遲當家,紛紛拉開百姓讓出一條道來,這才讓尉遲恭一路無阻。

  眼見就要追上迎親隊伍,但觀望的人群壅塞阻礙馬匹再前進,他及時拉住馬頭,避免踩傷人。舜華 探出頭來,遠處馬上一身紅袍喜氣的俊俏新郎。

  她放聲大叫:「白起!」

  白起回頭看見是她,抹過驚愕,隨即神色冰冷,似是無懼她的出現。

  附近巷口正停著一頂轎。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轎裡出來,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她又嘶啞大喊:

  「哥!白起哥!親親哥!親親白起哥!」

  韁繩驀然自白起手裡滑落,他渾然不覺,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剎那碎裂,怔怔地看著她。

  她用盡全力大聲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寧帝!白起,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過我將會是最強壯的北 瑭女人!你還看不出來嗎?去他的白起!你這個笨蛋,你這樣對我,要我怎麼回報給你!去他的徐直! 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國所有人!」

  「這要朕怎麼做呢?」小小的身軀坐在華椅上,非常感興趣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四大名門富戶。

  北瑭每三年一次投瓊宴,此宴賓客以朝官、小富戶以上的商家為主。北瑭至康寧帝之後,深知富戶 不可獨大,絮氏金商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個天下金商,垮了北瑭國土,從此歷代皇帝以此為誡,投瓊宴 便是由此而生。

  每三年唯一一次,在天子的眼皮下,官商明目張膽共處一宴,官不可無財,商不可無勢,一拍即合 。曾有落魄文人著詩一首暗諷投瓊宴下的官商勾結,但此宴依舊延續幾百年,徹底鞏固北瑭上層社會不 變的結構。

  絮氏是小富家,名列富商間的最低階,因而從未被邀請上過投瓊宴。

  歷代皇帝也不見得會親臨此宴,宴尾時宮裡送來御賜玉珮,在名門富戶裡擇一賞之,此名門富戶三 年內自北瑭境外運回的貨物一律免重稅,但同時得捐獻千金以皇室之名至京城外造橋鋪路,以謝隆恩。

  換句話說,皇室左手給了個好處,右手回本還倒賺,一手的精算盤,名門富戶實質上就只得了個御 賜瓊玉與好名聲。

  「崔當家,聽說你好大的狗膽子,居然在大街上咒罵康寧帝?」小皇帝今日專程來投瓊宴湊熱鬧, 看好戲。

  舜華與其他三大家跪伏在地,道:

  「舜華並非咒罵,只是……只是情之所至,口不擇言……這就跟舜華打馬吊時,每每贏了,就會喊 聲『去他的崔舜華,幹得好!再來一次』,實在是……舜華稱讚時的口頭禪,是舜華的無心之過。」

  跪在最左邊的戚遇明古怪地看她一眼。

  在舜華旁的白起看她一眼,皺起眉頭。

  她另一側的尉遲恭半垂著眼。

  小皇帝下了椅,走到她面前,罵道:

  「母后跟朝臣都當朕是娃娃皇帝,怎麼朕覺得你這個名門富戶比我還小孩子。朕記得……一年前吧 ,你一年前,不是這樣的。」

  舜華兩側的年輕男人眼皮都沒眨過,最側邊的戚遇明聞言則若有所思。

  緊跟著,小皇帝一腳踹向舜華肚腹,尉遲恭與白起同時伸出手要扶住她,但各自又及時收回,這一 腳踹得不重,只是意思意思,舜華已經習慣天子暴力,往好處想,至少小皇帝愈長愈大,腳力卻是愈來 愈小,懂得輕重了。

  她又爬回來跪著。名門富戶不容易啊,以前的絮氏舜華真是太享受了。

  小皇帝看看白起,又看看尉遲恭,對她道:

  「崔當家,朕本該治你大罪,不過母后吩咐了,她差你做的事令她十分滿意,要朕不許太為難你, 那你功過相抵,你自己打個名目,上繳千金吧。」

  「陛下恩典。」這一年的經驗就是告訴她,名門富戶看似身在最高點,但一山還有一山高,世上最 大的剝肉商人非一國之君莫屬。

  小皇帝又坐回椅上,問道:「名門富戶白起,聽說前陣子你家犯喪?」

  「回陛下,舍妹舜華因病而亡,絮氏已經絕後。」

  「舜華?不就跟崔當家同名?朕想起來了,難怪耳熟呢,就是那個絮氏金商麼?終於絕後了啊。」 他笑。他對白起的印象只有三年前投瓊宴上的一面,母后要他防這人,此人不但有南臨血統,還容著絮 氏在他家裡苟活……

  「你是南臨人麼?」小皇帝打量著他秀美的面容。

  「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

  「只有一半?你忠於北瑭麼?」

  「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另一半自是北瑭,自白起幼年來到北瑭落地生根後,一心在北瑭立業, 再無回歸南臨之意。」

  「哦?那絮氏待你可好?」

  「絮氏老爺花盡心血培養白起。」

  「往昔的絮氏金商之後費盡心血培養你這個白起,你卻無法躋身名門富戶之首。」小皇帝笑得很開 心。「原來絮氏之後不過爾爾,居然連朕之下的名門富戶都比不上。」

  舜華眼觀鼻、鼻觀心,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陛下說得是。」白起神色自若道。「絮氏老爺若然有能力,也不會落得小富家之身。」

  「正是。」小皇帝忽而正視他道:「既然白起忠於北瑭,你就老老實實告訴朕,絮氏究竟何姓?」

  舜華盯著地面,沒有給白起任何暗示。徐風自窗外吹來,拂過舜華身後,她撐在地上的寬袖輕輕飄 揚,連帶白起平靜的聲音也跟著送入她耳裡。

  「絮氏老爺臨終也未曾說過本家姓,但絮氏舜華幼年對白起說溜過,絮氏自始而終,本姓徐,字通 西玄徐姓。」

  舜華闔上目,嘴角上揚。

  小皇帝幾乎跳起來。「西玄徐姓?白起你真真確定?」

  「白起再確定不過。」

  「果然叫母后料中!」他說不出心裡滋味。自己是北瑭天子,居然還不如深宮母后,但,幾百年的 絮氏,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本姓,如今絮氏在他手上終結,也在他手上得知本姓,更藉著本姓確定幾百年 前的絮氏家主通敵叛國,光是衝著這一點,他這個皇帝老了後,就能很有顏面地去見祖宗們了。

  他看白起愈看愈順眼,愈看愈忠心,絮氏拚命遮掩的秘密,被他一口揭破,這不是忠誠是什麼?

  即使被絮氏養著,他心還是向著皇室。小皇帝笑盈盈地:「沒事,都沒事,絮氏若然沒死,定要叫 絮氏付出當年該有的代價,既然人死了,這世上再無絮氏,人入土為安,朕自是不再追究了。」

  「陛下恩典!」四人齊聲道。

  小皇帝又笑:「說到入土為安,嚴格說來絮氏舜華根本不曾入過土,白起你遁屍為求佳人,崔舜華 你怎麼當街阻止白起娶親呢?」他頗為好奇。要不,投瓊宴這種地方他才懶得來呢。

  「我……」

  「莫非你喜歡白起?要朕賜婚麼?」他打趣道。

  「不……」她滿面驚惶。

  「陛下!」尉遲恭不疾不徐道:「崔當家的意中人是尉遲,而非白起。」

  小皇帝剎那目瞪口呆。他往身邊的太監看去,太監也是一臉困惑,偷渡進皇宮的《京城四季》裡沒 寫到這段啊!尉遲恭不是癡戀一個孤女嗎?何時變心了?

  白起忽道:

  「陛下,一切全是白起的錯。絮氏舜華雖是白起的妹妹,但,絮氏老爺臨終前盼白起娶她為妻,庇 護她一世,白起本不當回事,但迎親那日心頭大悟,既承諾就該履行,便退了柳家婚事,如今絮氏舜華 已死,白起無法彌補,所以,願為絮氏舜華守身三年,不論婚嫁。」

  舜華瞪著他,傻住了。

  戚遇明面露微詫看向他。

  尉遲恭半垂著眼,唇畔隱約帶冷。

  小皇帝心裡也是錯愕。「這,你選擇守身三年,這真是一樁美事,朕也、也十分同意。」北瑭境內 ,如這類陰陽相隔時有所聞,但男方多選擇冥婚,婚後照娶妻妾,少有人如白起一樣公開宣告守身三年 。糟,他更欣賞白起了。

  白起轉頭朝舜華笑道:「崔當家,長幼有序啊。」

  「耶?」

  白起越過她,與尉遲恭四目交接。他當眾拉起舜華的左手,道:

  「舜華當日阻止我婚事,就是要我不得背信忘義,我若是忘恩負義之人,就不配當個北瑭人了,舜 華之所以阻止我,正因她與我情同兄妹,舜華,為成全我的願望,要委屈你三年了。」

  「……」舜華語塞。白起沒有必要這樣做啊!明明是兄妹,何必守身?

  尉遲恭看似若無其事,也牽起舜華的右手,淡聲道:

  「崔舜華與我有白首私約,為替白兄完成情義,我們等上這三年也無妨。三年之後,你這大舅子定 要主持我與崔舜華的婚事不可。」

  白起聽得那大舅子三字,眼皮連跳也沒跳,笑道:「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人心難測,到時你成親, 不管對象是不是舜華,我都會親自上門祝賀的。」

  舜華輕咳一聲,道:「反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她心裡百般滋味。三年啊……絮氏舜華才 二十二,崔舜華都二十六,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想到此,她心裡好生歎息。

  尉遲恭淡聲道:

  「近日坊間有人閒話損傷崔舜華的名節,我全心信她,自然不想那些閒話傷她。雖然延後三年成親 ,但一等萬獸節過後,我就先將這門親事定下。」

  舜華聞言,垂下的臉隱約帶笑。她右手掌心傳來溫意,直流入她的心口。她見到左手還讓白起牽著 ,白起是她兄長沒錯,但男女畢竟有別,她輕輕抽開,右手反握住她的親親尉遲哥。

  白起面不改色道:「編派閒話的那些人,我自會在京城一個個翻出來。」

  小皇帝一一看過這些名門富戶微妙的表情,最後落在小太監的面上。小太監差點哭著跪下求饒。

  他私買呈上的《京城四季》裡明明寫著這個跟那個,那個跟這個,誰知道會變成這樣,在書裡最被 女子看中的戚遇明,現時根本在一旁納涼哪!

  他買的是正版《京城四季》,絕不是假貨啊!

  小皇帝又看看尉遲恭袖上金紅雙線,再看看崔舜華的袖上雙線,最後落在白起的袖上雙線。小皇帝 頭有點暈了……「去把玉珮拿來。」

  小太監連忙托著銀盤過來。小皇帝執起玉珮,來到四人面前,笑道:

  「朕這玉珮就等著三年一次投瓊宴,這次要送給誰呢?」他來回走在四人面前,最後停在尉遲恭前 頭,道:「尉遲當家,接下來的三年北瑭境外的貨物就交給你了。」

  「陛下恩典。」尉遲恭垂目,承下玉珮。

  「私喚神官為己用,即使神官曾是尉遲家人,也是罪無可恕,朕念在你為救崔當家,特地開皇恩饒 恕你。唯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陛下皇恩。」

  「投瓊宴還等著你們,都下去吧,崔當家你留下,朕還有事要問你。」

  白起本要起身,聽得舜華留下,他遲疑一會兒,依她性子怎能平安而退?舜華察覺他的擔憂,往他 看一眼,嫣然一笑。

  白起心裡一震。是啊,她跟他提過她因絮氏咒文進入害死她的崔舜華體內,是在鐘鳴鼎食那夜,至 今已過一年多,其間陛下召她多少次入宮,她哪次不是全身而退?他心裡那個長不大的舜華……早就因 為週遭的變化成長了麼?

  他暗地看向尉遲恭。尉遲恭泰若自然地下樓去……這就是認識的時機不同,以致他錯過了麼?

  小皇帝見其他三人都下了樓,也讓身側的小太監先下樓等著。

  「好了,崔當家,就你跟朕了。」

  「是。」

  「你還記得去年朕跟你討的香囊吧?帶來了嗎?」

  「帶來了。」她自袖袋裡取出香囊呈上。

  「你還真變出來了,虧朕還讓人全都離開,就怕你什麼也拿不出。」小皇帝好奇地接過,湊到鼻間 聞聞,聞了半天,他終於道:「跟朕平常聞的香氣不同……好像真有那麼點你說的心情平靜,是因為南 臨香葉之故麼?」

  「是。」

  「你起來回話吧。」小皇帝又聞了聞香囊。

  舜華雙膝早就疼得要命。名門富戶看似風光,但有時還真不是人幹的,她心裡這麼想著,卻是十分 規矩地站在那兒。

  「這一年你為了那些他國樂曲花了很多稅錢,讓你的那些家樂表演,搞得京城對這些樂曲朗朗上口 ……朕不明白你意欲為何,但朕勉強容許你這些小動作。」他再聞聞香囊,笑道:「如今與那小家子氣 南臨相比,朕可是勝出多多吧。前幾日朕又聽人提及小周春江曲,你那樂師還沒殺了?」

  「嘿嘿,還沒利用完呢!陛下,沒有利用完的東西就這麼丟棄太可惜,樂師染懂得多國樂曲,小周 春江曲雖出自亡國,卻是小周國最重要的重生之曲,陛下,你不覺得北瑭也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重生曲 麼?」

  「就像你一樣重生嗎?」

  舜華嚇了一跳,差點脫口:「你怎麼知道?」

  「你這一年來跟以往真不太相同,就像重生一般,難道小周春江曲有如此威力?朕才讓教坊將那樂 師轉給你,你就給朕變了個人。以前的崔舜華,削那些閹人皮肉不手軟,朕看了就歡喜,現在你卻只給 朕玩些孩子遊戲。」

  「舜華認為……那些遊戲皇上不常見著……所以……」

  「崔舜華,你老實回答朕。」

  「是。」

  「是太后要你教朕那些殘暴的殺人遊戲麼?」

  「……」

  小皇帝喝道:「說,崔舜華,你是忠於太后還是忠於朕?」

  她毫不考慮答道:「自是忠於陛下。」

  小皇帝嘴角抹笑。「朕就知道。朕身邊一直有太后的人,他們都回報給太后這一年多你陪朕玩了什 麼,你受訓不少,是不?」

  「……是有點。」

  「將來也會忠於朕?」

  「陛下是北瑭天子,天命所歸,舜華不忠於陛下,還能忠於誰呢?」

  小皇帝滿意了。「其實那玉珮朕本要給你的,但尉遲家的蚩留將要成為大神官,朕自然不能怠慢他 。你要諒解。」

  「舜華明白。」

  「你好好忠於朕,朕絕不會虧待你的。昔日有絮氏金商,三年後你與尉遲恭若能合親,也許將會成 為北瑭第二姓金商。聽說,當年絮氏金商家主是康寧帝看到大的,如今你若能成為金商,也勉強算是看 朕長大的,朕與你也算是美談吧。行了,你下去吧。」

  「是。」舜華垂首退下。

  小皇帝若有所思,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崔舜華與另外三人會合,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看著這四人神采飛揚,想著將來崔舜華與尉遲恭的合 親,想著康寧帝與絮氏金商的糾葛,想了許許多多……

  「金商是萬萬不可能再在北瑭出現。」小皇帝喃道:「名門富戶就是由此而生,怎能教你們四人合 而為一,再次富可敵國呢?崔舜華,以往朕都不會想這些事,這全是這一年你淨教朕玩些腦子的遊戲, 讓朕開始懂得思考了呢,朕多少也算重生了吧。」

  他又湊近聞了聞香囊,心裡其實挺喜歡這味道,令他覺得能克制自我,不會如母后期許那般成為一 個只懂得使暴的君王。

  他又看向那四人,最後落在西玄深衣的崔舜華身上。

  「崔舜華,你最好聰明些。只要你一直為朕想,朕就不會像康寧帝對付絮氏家主那般對付你。」

  枝葉深深淺淺在庭院裡形成涼意。戚家大少早到前頭宴上打招呼了,白起與尉遲恭各自站在庭裡一 方,還在等人。

  白起折了一枝條,又往二樓窗口看去,忽道:「不要伊人了嗎?我記得《京城四季》裡寫著你癡戀 伊人,怎麼這麼快就將心思轉了?」

  尉遲恭看他一眼,道:

  「這種書你也看?也是,造謠這種事你也不是沒幹過。」

  白起一怔,眼底藏著懊惱。絮氏舜華的閨譽他多保護,不容任何人欺她,到頭,卻是他狠狠毀了她 的名譽。

  回憶過去一年多,他真真後悔莫及。如果再多注意崔舜華一些就好;如果再看穿柳葉月眼裡的妒恨 就好;如果……誰會預料舜華會有這番奇緣?但,若然沒有這番老天恩賜的奇緣,他……

  「柳家老爺逼柳小姐出家,你可知道?」尉遲恭平靜道。

  「那與我何干?」白起輕哼一聲,瞥了一眼能聽見他們對話的樓門前小太監。「如今我與柳家無關 ,他們的家務事自理,這已是我的極限。」

  尉遲恭又瞟他一眼。白起退婚的方式太簡單,直接上門扯掉金紅雙線,對著一室賓客說道,白起與 絮氏舜華本有婚約,他先對絮氏舜華不起,如今徹底覺悟,白姓絕不雙妻,故不拖累柳家小姐,婚約就 此結束。又對柳葉月道了句「你我心知肚明」,隨即拂袖而去。

  依白起作風,已是手下留情。舜華得知此事,沉默良久才道:「至少,兩方不會相互折磨,以後能 夠各尋良緣吧。她曾私下來問我,為何我阻止白起迎親,我叫連璧回她,白起意外知情,若然她下嫁, 只怕一生盡毀……」

  尉遲恭不意外她的心軟。崔舜華的皮囊裡藏著一個有著美人尖的絮氏舜華。他背著她,找到斷指的 大魏名醫與被打殘的七兒,也背著她不著痕跡讓書香世家的柳家一點一滴地失去家產而不自知;一報還 一報很正常,當他們種下了因,就必須等著果報,但……最後他全都放手了,趕那名醫與七兒出京師就 算了,至於柳家……他們退出京城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

  白起忽道:

  「要說看見舜華未束髮的模樣,我該是唯一一個。」

  尉遲恭波瀾不驚,撣撣衣袖,答道:

  「許是她小時見著的吧,這樣說來,她爹比你比我還要早看過呢。」

  「你已經看過?這是欺舜華孩子性麼?」

  「嗯,舜華孩子性。」他嘴角微地寵溺,聲調終於軟了:「卻也有一顆玲瓏剔透心。」

  如果不是真心戀慕著這個人,萬不會以這種疼惜口吻提著這人。白起是過來人,自然明白那點點滴 滴留在心頭的溫暖讓人無法割捨。他眼色微暗,道:

  「尉遲,你個性偏冷,再怎麼寵她也不可能如我一般時時寵著。」

  「我沒法寵她時,便讓舜華寵我吧。」尉遲恭答道。他不經意地瞧見深衣裙擺出現在階上,才要上 前一步,忽見白起走到他的面前。

  「尉遲,還有三年!」白起壓低聲量。

  舜華下了樓,就見名門富戶裡其中兩名與她關係甚親的男子靠得極近,尉遲哥與白起差不多高,在 她眼裡,此刻白起的鼻樑都快碰上尉遲哥的鼻尖了,那嘴也就不用說了……她呆住。接著,她迅速往門 口小太監看去,小太監正目瞪口呆中。果然有鬼……

  白起瞟到她出現,立即朝她走來。「是要香囊?」本能地打量她的全身,確認她的安危。當他落在 她的右袖下隱約的傷布時,面容微微一變。

  「嗯,謝謝哥。要不是你給我那香囊,今天舜華斷然不能全身而退。」

  「那本就是要送你的生辰禮物。怎麼不叫我白起哥呢?」他瞧她有些驚詫,又若無其事笑道:「哥 也不錯,隨你吧。」他當不知身後那人的注視。

  舜華又朝他低聲道:

  「哥,我知道你說出來的原因,我不會怪你,那對大家都好。」

  白起聞言,心頭再一震。他原以為……要細細與她解釋,他承認絮氏本是徐姓,是為一勞永逸。

  以往絮氏舜華尚在時,無論如何,徐姓他是絕不會說出口的,那是保住絮氏的最後一道防線。但既 然最後一個絮氏不在了,什麼姓氏都不再重要了,今天如果他假造絮氏是他姓,幾百年來堅信絮氏與西 玄徐家有勾結的皇室,又怎會輕易聽信他?反而會疑心他,甚至幹出挖墳再查的歹毒事來。

  在這些皇族心裡,絮氏只能有一個姓,萬不可能有其它姓,他們始終相信當年與其他三國鼎立盛世 的北瑭,轉成大失國土,全是絮氏之故。

  與其讓他們將來暗自動手腳做出挖墳找絮氏舜華骨灰,還不如就這麼認了,成全他們心中執念,他 也可博得皇帝幾分信賴,對大家只有好處。

  舜華……懂了?才多久時間,她居然都懂了?白起凝視著她,輕聲道:

  「舜華懂得縱觀大局,衡量輕重了。」

  舜華失笑:「這也是太后娘娘那兒表露出來的,其實北瑭皇室不只是恨絮氏,還怕絮氏重現當年金 商,令北瑭再入萬劫不復之地。再者——」她神色暖暖,走過他的身側,朝尉遲恭開懷笑著。「尉遲哥 幫我許多。」

  白起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轉身看著他倆。

  她自懷裡掏出自己備妥的玉珮,拉過尉遲恭的大掌,塞給他。

  「尉遲哥,我還是頭一遭參加這投瓊宴。把美好的玉送給心中欣賞之人,今年我將玉珮送給你…… 」她眼巴巴看著他。雖然宴會名為送給欣賞的人,其實各自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利益交換的信物,都是 有利可圖的,但她還是希望自己能真心送給欣賞的人。

  所以,她笑容可掬地看著尉遲恭慢吞吞地拿出自己的玉珮。

  她伸出雙手,準備小心翼翼接過他的玉珮,好好收藏,哪知,尉遲恭忽然輕輕拉過她的左臂。

  她一時有些重心不穩,往側邊移了幾步。一回頭,才發現白起不知何時已走到她的身後。

  尉遲恭朝白起淡淡笑道:「如果白兄不嫌棄,這玉珮還請你收下。」

  「……」舜華抿抿嘴,雙肩微軟。果然,以名門富戶的當家能力來說,目前她列居最後,尉遲哥會 欣賞白起,她完全不意外。

  她心靈有些愛挫,絕不承認她送他玉珮有講到私情。

  突然間,她發現戚遇明在院子門口。她順著他目光望向白起,白起正自袖間拿出自己的玉珮,擋在 他面前的尉遲哥動也不動地……

  白起慢吞吞地接過玉珮,再將自己玉珮交給尉遲恭。

  「尉遲你不嫌棄,也請收下白起的玉珮。」

  舜華負手走到兩人中間,笑道:

  「兩位真是惺惺相惜。」果然名門富戶裡不講私情,她想著。

  戚遇明走到他倆面前,也拿出玉珮,遞到舜華面前。

  「舜華,這玉珮就給你了。」

  「耶?」舜華受寵若驚,明知眼前這人送她玉珮必有私情,但不收絕對是給他難看。她面不改色, 小心收下,笑道:「多謝戚兄。」

  尉遲恭冷漠的眼眸往戚遇明瞟去。

  白起也淡淡地掃過戚遇明一眼,道:「近日黃雀多了些。」

  戚遇明不以為意,對舜華道:「你宴後可要去戚家,伊人甚是想你。」

  舜華立即答道:「尉遲家與崔家名下的第二間義學堂剛成,請了朝廷官員,晚些就要一塊過去,今 晚沒法去找伊人了。」

  語畢,她十分機靈,托了辭與尉遲恭先去前頭,等到一轉過角,她立即拉過尉遲恭躲到樹後。

  「尉遲哥,戚大少是怎了?」她被邀請得有點毛的。「以前他有邀過崔舜華麼?」

  尉遲恭見她雙手緊緊攥著自己,輕輕拉開她的右手。「右手別使勁。以前他不曾邀崔舜華過府,因 為崔舜華藉伊人之名時常過去走動。」

  舜華啊了聲,恍然大悟。現在她這個崔舜華,除非有商事,除非名門富戶齊聚一堂,她從不獨自去 戚府,如果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娶伊人,那他會維持崔舜華這條愛慕之線也不用太意外。

  舜華心裡歎了氣。她有點為伊人不值,但她想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一點兒也不想去左右伊人的 心意。

  她東張西望,趁四下無人,舒開雙臂要抱住他的腰,哪知忽地一雙大手分別抵住她的雙手,沒讓她 抱成功。

  她有些驚訝抬眼看向他。他溫聲道:

  「來往婢女多,嘴碎,若是再傳難聽話,即使假的也成真。」

  「……嗯。」她又瞧見他雙袖上的金紅兩線。他沒有跟她明說過,但他袖間雙線便已表了心跡,甚 至在白府絮氏舜華那日死去時,他就換上這提親外衣去見她,正是向白府裡那個絮氏舜華表明不能說出 口的心意。

  「尉遲哥,我……你這三年的外袍都由我負責,好麼?」每一件都會有金紅雙線,全由她包辦。

  「好。」他沙啞道。

  她笑瞇眼,道:

  「以後我袖上也有金紅雙線,尉遲哥何時換下,我就也何時換下。」

  「這是自然。」

  舜華臉熱了熱,見到她的雙手被舉到他的唇邊。她心裡一跳,眼睜睜看著他的唇輕輕碰觸她的掌心 。

  一次又一次,輕柔地吻著。她心頭狂跳著,心裡渴望著,她滿面滾燙,只覺掌心與心臟之間,有一 細密切割不斷的棉線將被吻的觸感傳遞過來。他每一個溫暖的輕吻都烙在她心臟上。她的心臟活蹦亂跳 ,沒有辦法像洗手一般拿出來沖沖水洗刷一下,所以,他的每一個吻都會永遠留在她的心臟上頭。

  「尉遲哥,我們許誓好不好?」她輕聲地說著。

  「好啊,許什麼誓呢?」他微笑,溫熱的指腹來回蹭著她眼下傷疤。

  「許……你跟我,一直平平安安的。等到有一天你不再擔心自家親人,不再需要我們報平安;等到 有一天,我不再跟你報平安,心裡也開始踏實時,我們再一塊回憶今天,相視而笑。」

  「……」尉遲恭自當家以來,心地不曾有過今日柔軟與安心,他笑若朗空,掌心先與她凝脂玉手蹭 過。

  她先被他開懷的笑所吸引,接著又看著他的舉動,她心弦微地一動,自言自語:「不是勾勾手,又 是擊掌呢。」

  「許誓,不正是要擊掌麼?要不,怎能以示誓言之重?」

  「正是。」她笑。

  兩人慎重擊掌為誓。舜華不時瞟向他難得的歡顏。平日他清冷冷地,要不就是容顏恬淡讓人讀不出 心緒,即使他唇畔隱約彎起,仍不失冷靜端凝,哪像此次真是巧笑嫣然,惠風和暢,俊目彎若月牙,平 日老成到她都把他當三十以上的叔伯來看待呢,如今想來他才二十多……她想眼下他真真是開懷之至。

  她自認年紀、人生閱歷、情緒克制等都遠遠不及他,所以,她暗地掃過四周,確定連個鬼影都沒有 ,她笑著撲前想抱住他,只要抱一下,溫暖溫暖她的身心,絕不吻的。

  哪知,她心愛的男子居然直覺微微側開,讓她整個人失控地飆出樹後,眼見就要跌成狗吃屎了。

  「舜華!」

  寬袖上有著金紅雙線的男人手掌眼明手快將她拉回樹後,力道之猛,幾乎聽見一具身子撞上另一具 身體的劇烈聲響。

  一聲悶哼傳來,即止於此,再無任何聲響。

  天空流雲掠過,層層疊疊碧青枝葉婆娑,匝地樹蔭。舒暢和風飄飄而至,送來樹後低微交錯的親密 呼息聲,細細淺淺地,持續到白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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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1 00:27:31 |只看該作者
  尾聲

  今年的萬獸節,由尉遲家來辦。

  舜華對尉遲府早熟了,今天又來得早些,自行上亭先等人。

  她進到亭裡,發現尉遲恭正和衣倚欄而坐,似是閉目入睡在等他們。她先是一怔,緊跟著滿面笑容,是春稅的事忙壞了吧。

  她沒吵他,就這麼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過一會兒,她的長髮被春風吹起,春風帶來薄薄的寒氣,她縮了縮肩,讓他倒在自己的雙腿上。

  他居然不抗拒,就這麼順勢躺好。

  舜華有些疑惑,這人,知道現在是誰在當他枕頭嗎?她輕輕拉妥他的衣袖,他金紅雙線袖下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手,一塊收入他袖間取暖。

  「舜華,白起跟戚遇明過橋時叫我一聲,」他沒張開眼道。

  「好。」她笑。「你可以再窩近一點,免得受涼。」

  他沒理會她。

  「尉遲哥,上回我看見你房裡有著一對白兔耳,我好眼熟呢,等今兒個過完人情場,我私下戴給你看,好不好?」

  「嗯。」

  她笑瞇眼,沒再鬧他,時辰還早,還沒其他人來,舜華陪他一會兒也困了,另一手掌輕輕覆住他鼻樑保持溫暖,不讓他因吸入春寒的空氣而受涼。

  她跟著闔上眼,瞇一下就好,她想今天午時應是小碟裝菜各人食,她早注意到其他三大家宴客時絕不採用火鍋建議。

  她意識略略模糊,想著他沒張開眼,那到底是怎麼認出她的呢?她身上的香囊?呼息?

  還是天生神通?想著想著,就這麼睡著了。

  白起入亭,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他凝視良久,最後撇開目光,退出亭外,倚著支持亭子四角的亭柱,衣袂臨風飄然,任著春寒冷風拂面。

  戚遇明是四人中最晚到的,當他到達時,畫工已在湖畔,似乎不知如何下筆,他往橋上亭子看去——

  亭外是白起,寧願吹著寒風也沒轉身入亭,他再一細看,發覺亭內正是睡著的尉遲恭與崔舜華。

  他跨上橋面的那一步驀然停止,一時看著涼亭,沒有做聲。

  畫工看看這四人,不知此刻該不該下筆畫,名門富戶很難搞定,無論如何先畫一張吧。

  畫師提起畫筆,迅速勾勒出草圖。

  女子坐在亭裡,男人躺在她腿上閉目睡著,一名男子在幾步遠的亭子外背著眾人,名門富戶最後一名男子站在更遠的橋岸邊,那一腳才剛跨上橋,似在猶豫該不該上橋入亭。

  尉遲恭、崔舜華、白起、戚遇明,北瑭四大家當家,雖然戚遇明離得太遠,白家大少只有背影,不入亭也離了好幾步遠,但他還是忠實呈現這畫面。

  畫師發現還有些不對勁,認真打量半天,最後在亭裡女子眼下輕輕塗了個明顯的黑塊後,滿意地點頭。

  這才是現在的名門富戶,崔舜華。

  全書完

  番外篇——名門富戶之京城四季

  1.四季之一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近日北瑭京城蒙上一層層灰色的光芒。

  「臭豆腐來了。」大街上的攤老闆送來兩盤臭味千里的豆腐。

  衣著華麗的美麗青年——不用說,正是崔舜華。

  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如今她只要步行,必定女扮男裝。她相貌偏艷,在大白天裡明眼人第一眼看就知她是姑娘家,但在第二眼停在她眼下傷疤時又有些猶豫。

  傷疤如指甲大小十分明顯,女子得此疤,必會重妝出門,要不貼個淚飾掩飾一下,這青年什麼也沒做,居然還坐在一臭千里的豆腐攤前。

  「染師傅,吃啊。」舜華一口氣先塞了兩大塊臭豆腐,雙頰鼓鼓的。

  「不……」樂師染抱著琴,秀臉微微紅了,「染先生等當家食完。」

  舜華低頭看看自己坐著的長椅,哦了一聲,如今她是當家,又是男女有別,她坐著吃,他沒有跟著一塊坐的道理。

  她還是第一次跟這位小周國樂師一塊出門,午後,她有事出門,看見樂師染領出府令牌,他聽說近日有富戶付重稅請來他國伶人表演,他想前去切磋,她想了想,順道一塊出來。

  她時常坐轎,加上她戒不掉牛啊羊啊豬,上回跟伊人站在一起時,在場的名門富戶皆是一愣。

  伊人天生嬌小,不似她身子高挑,這一高,看起來就比伊人多肉些,再加上她迷戀重口味的肉類,上次伊人居然脫口說她的臉圓了。

  她的臉圓了……

  她的臉圓了……

  別以為她沒看見,白起眼底有著恍然大悟,以前絮氏舜華長年躺在床上,之所以沒有發胖是因為天天喝小白粥。

  別以為她沒看見,戚遇明聽得此言,啊了一聲,看她半天,頭正要點下,卻硬生生停住,客氣說著:「膚色偏白,自然有錯覺。」

  更別以為她沒看見,尉遲哥先是眉頭微皺,看了伊人一眼,隨即又想到什麼,撇過臉掩飾笑意。

  雖說這是伊人的防衛攻勢,但她的臉圓了是事實,莫怪在伊人說出口的前一天,她在跟尉遲哥吃火鍋換口水時,一時有趣又跟他討來白兔耳朵戴上,尉遲哥他……一晚上轉頭笑的時間遠遠多過吃火鍋,他是在笑一隻胖兔子啊。

  她變大只了啊。

  她捨不下沾滿醬料的牛羊肉雞,索性捨轎徒步走,看臉能不能消點肉,腰也最好消一點,近日繫腰總覺得好像多層肉……她也有注意尉遲哥他們的飲食,沒什麼兩樣啊,只是她會吃光光,他們則否,這就是所謂的自幼吃習慣,所以吃了二、三十年早就對美食見怪不怪,有所克制?

  她連兩年都不到啊,喝白粥十幾年,現在她看見好吃的,總是嘴饞。好比,她想走路消消肚,卻坐在這裡開始吃起臭豆腐。

  她內心含淚,又看看樂師染,道:「等我吃完,你再坐下吃,變成我等你,你也吃不痛快,如果你不介意,把琴放在椅上,你站著吃可以麼?」

  他愣了下,答道:「……是。」把琴放在她身邊椅上,直接端起臭豆腐吃。

  真臭,他想著,偷覷她一眼,她吃得津津有味,難道這臭豆腐裡有玄機?

  「唉。」攤老闆見沒客人,坐回他的破凳,拿出一本已經翻爛的書看。

  舜華眼尖,訝道:「《京城四季》?」

  「是啊,公子也有看?」攤老闆哀聲歎氣,「出到第六集就不出了。明明一看就知道還沒結果啊。」

  「唔……」因為絮氏舜華已經消失,沒必要再寫了吧。

  「該不是被那些名門富戶發現了,把執筆公子給卡嚓了吧?」攤老闆道。

  「唔……」

  「這些名門富戶怎麼這麼小氣?給咱們看看秘辛又怎樣?咱們這些小人物一輩子連名門富戶的牆磚都買不起,讓咱們瞧瞧名門富戶的生活又如何?公子,你也有看這第六集吧?那個尉遲當家癡戀孤女到底成了沒也不說清楚,真可惡真可惡!」

  舜華聞言,默然,都是陳年老消息了,還在那裡當第一手秘聞,她聽了……說不嘔那是騙人的。

  癡戀?哪兒癡戀了?以前躺在病床時,看到癡戀兩字她跟臭豆腐攤老闆一樣興奮歡呼,小人物能參與這些名門富戶的生活,她簡直奉《京城四季》為神典呢,現在她看著癡戀兩字,心裡充滿著後悔感。

  「當家不知道嗎?」用完臭豆腐後,樂師染與她走在街上,「《京城四季》曾經十分熱銷,我與崔家家伶被其他富戶邀去賽歌舞時,瞧見其他富戶的家伶人手一本,近日因為第七集遲遲不出,她們都在……咒罵名門富戶,說是定是名門富戶裡的誰殺了那幕後寫書的公子,這才沒了下文。當家不覺得……近日京城百姓很沒勁麼?」樂師染輕聲提醒。

  舜華聞言,往街上細細打量,路上行人尚好,但店舖裡的掌櫃,賣水果的小販,酒樓上的客人……還真的個個蒙上灰色,哀聲歎氣,不復以往精神,吃著茶食的公子甚至摸著桌上的書冊,隱約可見是京城四季的書皮呢……

  舜華五味雜陳,完全可以理解這些百姓灰衣灰帽灰心情,如果今天是白府裡的絮氏舜華苦苦等不到第七集,她準會成為望書巖,天天咒罵這些名門富戶為何要謀殺幕後金主,但問題是現在她就是名門富戶……還寫什麼啊。

  她與樂師染分手後又走了一陣,天空飄下細雨,她跑至屋簷下躲雨,當她撣著袖上水珠時,有人過來避雨,舜華本來沒上心,忽地聽這人低聲問:「公子要買嗎?」

  她轉過頭。一名中年漢子背著竹簍,簍裡是綠油油的蔬果,看起來是很新鮮,但崔府有專人採買,她道:「不用了,我沒法背回去。」如果她背這些很沉重的竹簍回去,她怕中途遇上尉遲哥,他會以為她胖到虎背熊腰。

  「不不,公子誤會了。」漢子連忙自竹簍裡掏出一本書來,「我是說,您要不要一本《京城四季》?」

  舜華秀眸遽大,瞪著那本《京城四季》,「這是第幾集?」

  「當然是第七集啊,刺激啊,不看這輩子遺憾啊。你想知道名門富戶裡的愛恨情仇嗎?一定不能錯過啊。」漢子一看她表情就知遇上買家了。

  好個連璧,居然背著她出第七集,舜華本想回頭找連璧討一本,但她巴不得馬上就看,對,她必須承認連璧的文筆太好,前六集就算她看過,她還是三不五時回味。

  「怎麼藏在竹簍裡呢?我記得是一間小書坊,不是嗎?」

  「還不是給名門富戶抄了,你沒見小書坊自出了第六集後關門大吉,裡頭死了好幾個賣書僮,不過你放心,咱們本著秘辛天下傳,一定會不辱使命繼續寫下去,記得啊,下個月初就這時候,第八集會再出來的。」賣書漢子匆匆去找下一個對象。

  舜華一時回不過神,連璧他……把小書坊裡的賣書僮給殺了滅口?據她所知,是給了錢讓他們暫離京城,到其他崔家書坊做事啊,難道連璧騙她?

  她看向手裡的書,上頭寫著《京城四季》,油墨有點糊,紙張好像不大一樣,她要翻閱第一頁時,不經意往街上看去。

  如今仔細一看,好幾個老弱婦孺都背著竹簍在找客人,一名留著鬍子的眼熟青年也被招呼買了一本,舜華傻眼,那不是連璧嗎?她見連璧爽快地買下一本,閃到角落裡一頁頁翻著,翻到某頁他面色忽青忽白,最後滿面通紅。

  舜華內心有疑,低頭也一頁頁讀著第七集。

  連璧猛然抬頭,四處搜尋要找賣書人問清楚,他這一掃目,馬上發現對街美麗的青年正躲雨翻著手裡的書。

  那書好生的眼熟,跟他手上的一模一樣,連璧面色大變,大步衝過去。

  「當家。」

  舜華抬起眼,就見他奔到自己面前,一把撕去她正要掀開的下幾頁。

  她面色一滯,看著被撕破好幾頁的《京城四季》,又看向他手裡同一本書,「你肚子痛,要草紙麼?」

  「不是……當家……,這……」

  「你的文筆變差了,連璧。」她皺起眉,「真實性下降九成,以前你形容戚遇明他府裡百花園辭藻優美,如身歷其境,現在怎麼他一看花啊草的,那些花草都變伊人模樣。」看起來好像情深深,但她總覺得書裡的戚遇明色淫淫。

  連璧澄清道:「這集不是我寫的,這是假貨,假貨啊。」

  「假貨?」她連忙再翻了翻,沒料得連璧眼明手快,又抽了她幾頁撕去,她一陣沉默,往連璧看去,那 眼神充分表,「原來是千手連璧,失敬失敬。」

  千手連璧視而不見,正色說道:「正是假貨,我日前聽說這幾日將要出《京城四季》,心裡正覺奇怪,就來探探,果然,這是假貨,當家請看,這紙這墨甚至這文采,絕非出自連璧手下,連璧每寫一集,定會在後頭蓋上殘月之印,這本上頭並沒有。」

  舜華一看,果然沒有什麼蓋印,「難怪,我還在想你的文采怎麼一降千里?《京城四季》雖然是風花雪月,但能做到雅俗共賞不容易,以前你寫的每一句都值得再三回味,這一回的……有那麼點粗,一點也不好看。」

  連璧本在尋思要怎麼整得幕後假冒貨死去活來,這已經是他被崔舜華長久影響下的本能了,忽而聽得她此句,不由得一怔。

  怔到不知該如何回話,眼前這崔舜華跟以前那人不一樣了,只要他有心,他絕對可以操縱這個良善的崔舜華,他時常這麼想著,就算他是一世殘疾,但只要操控她,他要誰生就生,要誰死就死……

  就算他是個殘疾之人……

  「當家真覺得我文采好?」他輕聲問。

  「太好了。所以有時覺得你只寫《京城四季》太浪費人才了。」

  「是麼?小時候我老是不愛唸書……時常逃課,氣得師傅求去……怎麼知道後來……後來反而是那段記憶令我無法忘懷。」

  舜華想起他出身書香世家,也曾是個有才華的小公子,最後卻落得閹人的下場,雖然非她之過,但她心裡總是有些介意,「連璧想離開京城嗎?」

  連璧愣了下,「離開京城?」

  她點頭,「有些事無法重來了,如果你想找個旁人不識你的地方重新生活,我好好想想崔家產業有哪裡適合你,你代我管著那裡,可好?」

  「重新生活……」他摸摸貼上去的鬍子,沒有認識他的地方……

  舜華笑道:「目前你還是我重要的臂膀,你真想離開京城,可要預留一些時日給我,我得好好找一個像你的人才。」她又翻了翻《京城四季》。「我瞧那些賣書人也只是討個生活而已,他們賣得這般遮遮掩掩,也是怕被名門富戶報復,你不必去追究誰,但,咱們自己再出第七集吧,連璧你來寫吧。」

  舜華一想到能在忙著崔家裡外時,還能見到連璧的好文筆,不自覺地振作起來,彷彿……

  就跟街上百姓一樣,一掃心裡面對生活時所遇見的不快。

  「再寫?」

  「是啊,你若願意,就再寫吧。我一定第一個捧場,不過,不准把我寫得太壞,也不准再寫尉遲癡戀伊人,你用的詞都很好,挑的事件也不醜陋,反而有時對名門富戶很有好感,只是,癡戀兩字萬萬不能再用。」

  「……是」

  「不准出賣我啊,除了尉遲當家外,其他名門富戶都不准說,不然……」她一時想不到什麼威脅話,只得用最簡單的方法,「嘿嘿,你明白的。」

  「……是」他嘴角藏著一點點笑意。

  「它日你若想,也可以試著寫別的,我也絕對第一個捧場,我想這筆賬就不列在崔家名下,到時你把該有的成本扣扣,剩下的就你跟我對分吧,這也別外傳,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多藏著點總是好的。」

  只有她跟他兩個人知情嗎?連璧心裡無由來的愉快,彷彿回到小時候尚未成為殘月的時候,他輕聲應道:「好,連璧遵命。」

  2.四季之二

  啪的一聲,兩本書落在桌上。

  一本是油墨較差的《京城四季》第七集,另一本同書名,油墨紙張卻是好上一個層次不止。

  戚遇明一一掃過在座的名門富戶,最後落在尉遲恭面上。

  「看過了麼?」

  尉遲恭拿起紙張好的那一本隨意翻閱,不在意戚遇明暗地審視。

  「這第七集寫得還不錯,有利名門富戶的名聲,」他中肯道,遞給白起。

  戚遇明觀察著尉遲恭的反應,一時沒察覺到崔舜華眼觀鼻,鼻觀心。

  他又將那本油墨較差的交給尉遲恭,還是沒有注意崔舜華吃起她的點心,各人小碟只有兩、三塊,她吃完後想拿尉遲恭面前的茶食,尉遲恭看著《京城四季》,眼皮不眨地移走自己的茶食。

  白起瞟了一眼,將自己桌前的那碟茶食移到她面前。

  尉遲恭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你還沒注意到麼?」

  「什麼?」戚遇明問道。莫非尉遲恭看出書裡的什麼?

  「這兩個月是各國商人付重稅入京城的時節,每日你我見的商人不少,何況崔家?對外地客,飲酒是免不了的,就連此刻舜華身上也是有酒氣。」

  戚遇明點頭。「今日中午我與她正好在同一間酒樓,只是她在樓上,我在樓下,這與京城四季有何關係?難道寫這些爛書的都是國外商人。」

  「她一喝酒,會一直吃甜食來保持清醒,白兄沒有注意到這才是她胖的原因嗎?」

  戚遇明聞言,一頓,終於把目光放到崔舜華面上。

  她看起來很清醒啊,他低目一看,她正笑著跟白起說謝謝,拿起白起碟裡的糕點要塞進嘴巴裡。

  白起不以為然道:「怎麼?舜華胖了你就不喜歡麼?那還是早早拆了金紅兩線的好。」

  尉遲恭翻著冒牌《京城四季》,頭也不抬地答道;「想來白兄是忘了富戶朱老爺了,他只有伊人身長,卻是你我三人合起來的身寬,身邊始終跟著三名大夫隨時照應他的需要,這可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舜華,我也想吃。」

  舜華聞言,笑著把送到自己唇邊的豆沙軟糕送到他嘴邊,尉遲恭才咬住一半,她就把剩下一半硬生生撕回塞進自己鼓起的嘴裡。

  「……」戚遇明有些瞠目結舌。這等共食手法他與伊人甚至沒做過,這麼明目張膽,是真在共食還是在搶食……「舜華約莫是半醉了吧。」

  白起撇過頭。

  舜華笑道:「未醉,只是口渴,我白天飲了不少酒,西玄來的商人帶來的特產烈酒非喝不可……吃點東西能止渴。」語畢,她索性把白起碟裡的點心都塞入嘴裡。

  戚遇明心想,看起來確實有些醉了,他沒理會她,道:「你看出所以然來了麼?」

  「所以然?」尉遲恭拍開崔舜華的手,沒讓她拿他碟裡的點心。

  白起眉頭又起。

  戚遇明道:「油墨差的那本是不必多言,根本是在胡鬧,沒一句半言是真實的,但另一本,有些事不是自己人是不會知情的。」

  舜華接過正版的《京城四季》斂容翻著,戚遇明沒有察覺她過於嚴肅的表情,直勾勾看著尉遲恭。「裡頭,提及舜華甚少,甚至,只有好話,你道,自己人裡會將舜華說得如此之好的會是誰」?

  舜華正好看見那幾句描述她極為貼切的真實文字,滿意地闔上,她換了油墨較差的那本,想起那天沒看見的那幾頁,正要翻找,白起忽地壓住它。

  她看向白起,一臉疑惑。

  白起道:「那幾頁說得甚是難聽,你不適合看。」

  尉遲恭慢吞吞看他一眼,「舜華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情是需要瞭解了。」

  白起嘲諷一笑:「有的大姑娘即使嫁為人婦,也是一輩子沒見過這種東西。尉遲你這分明是別有居心。」

  戚遇明面皮一抽,想著這世界都亂了,崔舜華什麼場面沒見過?怎會怕書裡幾幕令人作惡的過頭文字。

  舜華朝白起笑道:「不看個仔細,怎麼翻出幕後操縱者,是不?」又轉向戚遇明,「對吧,戚兄?今晚你廣邀各國商人跟北瑭富戶,正招待呢,咱們一到,你就專程先請我們入私廳,在那些昏暗不明的燈光下與我們竊竊討論,可見你把這件事看得十分嚴重。」她要翻開下一頁,白起的手又伸來也就罷,哪知尉遲恭也跟著伸出阻止她看,正好一左一右拉扯,把書頁撕了開來。

  一張書裡插圖落了下來,進來的伊人順手撿起,仔細一看,面色微變,她送到舜華面前桌上,惱聲道:「舜華姐姐,這實在太過分了,居然這樣說你。」

  沒看見文字,看得到插圖也是好的,舜華往插圖上看去,看見左右又有兩隻手要伸來,她很爽快地壓住他們的手。

  插圖啊,她用力眨眨眼,沉默良久,才道:「這女子個頭好嬌小。」

  「哪兒嬌小,一站起來跟你一樣高呢。」伊人坐在她身邊打抱不平。

  白起看她一眼。

  尉遲恭遮住裡頭墨線勾勒的不雅男女,說道:「看過也就罷了。」

  「畫技真差,不看也罷。」舜華道,任著白起抽走揉碎,她看著戚遇明道:「所以呢?」

  戚遇明仍是看著尉遲恭,道:「既是有損四大家名譽的事,定要找出幕後出書的那人。」

  「戚兄眼下是懷疑我?」尉遲恭問道。

  「不敢,我實在找不著這幕後出書者,只知他必是我們親近之人。」他一頓,再道:「再者,下筆之人 明顯避開舜華,即便有提及,也全數好事。」

  「好事好啊,難道我崔舜華連點好事都做不得?」

  戚遇明聽得她不以為然的說著,往她看去,面色頓時一黑,果然喝醉了,居然半躺在伊人身上,這崔舜華,真真是過頭了。

  以前的崔舜華並非如此,她與伊人看似交好,實則不然,自從撞了頭……他瞟向尉遲恭,撞了頭啊……什麼都變了,人腦太過神奇,居然撞了頭,就能改變自身的感情,喜歡上另一個人。

  崔舜華沒有撞了頭,絕不可能由尉遲恭漁翁得利,如果這頭再撞了回來……

  尉遲恭慢吞吞道:「《京城四季》不是我所寫,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即使京城人手一本,這賺取的利 益根本放不入名門富戶眼裡,我何苦樹敵呢?」

  正是如此,戚遇明咬咬牙,道:「那到底是……」

  「眼下該追究的是這假冒本。」尉遲恭淡聲道:「書裡沒指明圖上的男女是誰,但,我們心知肚明,此次我們沒有抓出此人,下一集,就不知又會暗指誰了。」

  戚遇明聞言,瞟向雙頰微紅的伊人,雖然尉遲恭說話已經夠平靜無意傷人,但仍令伊人難堪了,以前,尉遲恭如遇事關伊人,頗有客隨主便之意,在尊重伊人的情況下,賣他面子以他意見為主,哪會像現在主動要追查……

  北瑭天下,真是反了不成?戚遇明默然,看著尉遲恭要拉起崔舜華,崔舜華卻是輕輕揮開尉遲恭,嘴裡咕噥:「尉遲哥你不夠軟,不夠好睡。」

  戚遇明面色黑去,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白起神色沒有變化,但拿著《京城四季》的手關節已然泛白。

  尉遲恭也沒有澄清,她毫無防備的面容,分明是真醉了,自她成為崔舜華後戰戰兢兢,這樣孩子氣的表情只在他與白起面前展露過,哪會讓外人看見呢?

  白起輕聲道:「既然醉到睡著,還請戚兄騰間房吧。」

  尉遲恭要抱起她,她卻緊緊抱著伊人,伊人朝他笑道:「舜華姐姐這樣纏我,尉遲大哥總不可能連我一塊抱吧,我帶舜華姐姐上我房間吧。」

  尉遲恭客氣道:「那就麻煩你了。」

  等到伊人半引半拖崔舜華離去後,戚遇明看著尉遲恭問著:「你怕下一集會將舜華寫得難堪?」

  「是。」尉遲恭爽快答道:「虧得有另一本第七集同時出現,要不,看過《京城四季》前六集的人會以為這假冒本是真正的第七集。」

  戚遇明聞言,頗有同感,事實上,當京城四季第二集出,他就已經知情,連著六集看下來,裡頭並沒有對他有任何中傷,相反地書裡將他寫得還不錯,至少,書裡被癡戀兩字纏住的尉遲恭或者重利的白起,他這個剛直的戚遇明實在被形容得太好了。

  他不得不承認,正因書裡沒有惡意兼令他形象大好,這才默許了下來。

  白起又翻著被撕下的半本假貨,道:「尉遲說得沒錯,若不及時阻止,除伊人外,名門富戶裡的女子只剩舜華,自然是拿她做文章,這種低劣的圖還能畫出什麼好東西?毀人名聲罷了。」

  尉遲恭沉吟片刻,道:「正是,可要想個法子才好。」

  所以,眼前兩人肯合作是為了那個崔舜華嗎?戚遇明一時無語。

  北瑭天下,真的已經反了,是吧。

  3.不是四季

  緊緊賴在她身邊的女子一轉醒,伊人也跟著醒了過來,可能是長年不怎麼信任人的關係,只要有人在,她不易睡熟。

  伊人掀動眼皮,覷向那燭光下的修長背影,崔舜華下了床,走路尚是搖搖晃晃,在桌前猛灌了幾口水後,走到衣櫃前取過她的西玄衣物,壓在她的衣物上是另一套北瑭女裝,那是之前讓人放的,她那一身西玄衣物全是酒味,還帶點女子香汗氣味,伊人不得不承認她天天沐浴,與她共睡一床時並無任何異味,反而她膚上帶著皂球的花香味,好聞得很。

  伊人見她開始換上那套北瑭女裝,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崔舜華時,她感到莫大的敵意。

  如果北瑭京城名門富戶裡有誰會弄死她的話,崔舜華準是第一個,這是身為女人的直覺,是以她處處接受崔舜華的討好,防著她,堵著她……直到崔舜華撞了頭。

  換上北瑭女裝的崔舜華走到鏡前照了下,伊人還是不得不承認崔舜華確實是個美人胚子,身著西玄深衣與眾不同,勾勒出她那幾乎十全十美的女子嬌軀,但穿上北瑭女裝,崔舜華行止增了幾分不自然,因為她十分在乎她胸小。

  伊人嘴角勾起笑,崔舜華也有她在乎的事,北瑭女裝上衣布料偏薄,腰身一束,胸線明顯,除非崔舜華時時穿著那短外衣,否則站在她這個嬌小可人的伊人身邊,那簡直是可笑的小孩跟大人,就算是生得美艷又如何?就算有經商手腕,背景能帶給丈夫利益又如何?終究也有輸她伊人的地方。

  崔舜華走到床前,伊人闔上眼,感覺那目光打量著她,撞了頭的崔舜華,已經不會弄死她了,這種感覺她一直有,如今崔舜華與尉遲恭有了利益結盟,自是不會再與遇明有所糾葛,但她想,她還是要防著……

  門被打開,伊人張開眼,看見床幔被崔舜華放下了,怕她著涼嗎?近日北瑭京城偏冷些,尤其入夜更是寒涼,因而人人入睡前都會喝上一碗溫酒取暖。

  她下了床,站在窗邊的陰影裡,往外看去,崔舜華正坐在廊上欄杆上,她得說,崔舜華天生就有其他女人所沒有的瀟灑,哪怕學個乞丐坐著,明眼人也能一眼自污穢的石堆裡看見她這塊名玉。

  前廳傳來絲竹之音,圓月銀輝落在崔舜華身上,她斜坐在欄上,足勾著低欄,長裙曳到地,長髮掩去她大半容光,細細撫著手裡的扇面,嘴角似乎在揚著。

  伊人想,如果自己是畫工,定將此刻與月色爭輝的美人給繪出來,前年萬獸節的聚會被畫工記錄下來,名門富戶間都有一份,有時戚遇明會拿那張圖出來,看了便是發笑。

  她知道他是在笑崔舜華在那一次聚會裡扮了大兔姑娘。

  現時哪來可愛的大兔子,沉靜若水,少了幾分囂張,沒有以前那樣張揚的瀟灑,卻覺得眼前這崔舜華比起撞頭前更加……更加……

  迴廊上有了動靜,藉著月光,伊人看見連璧走到她的身邊。

  伊人不動聲色靜靜聽著他們交談,連璧今晚一塊陪著崔舜華而來,先前只怕都在前廳代主子與其他商人周旋,崔舜華語氣皆是帶笑平靜,不復以往的銳氣。

  伊人心頭直跳,一時難以拿捏這樣的人,這麼好的家世,若是肯回頭找遇明,她還有沒有勝算?

  她又聽得幾句,兩人已談到商事,提及連西玄大魏的烏家商人也來了,烏家商人?她聽過,是唯一足跨各國的商家,他們的商隊到過每一個國家甚至部落,完全不似北瑭名門富戶因律法所限,足跡無法擴充太遠。

  每個商人心裡都有一個夢想,讓自己名下的商行遍及天下,遇明也不例外,是以今時他格外看重烏家商人的到訪。

  崔舜華呢?一個女人也有這種夢想嗎?她心跳略快,仔細聽著崔舜華吩咐的每一件事,每一步棋。

  「啊,可別又跟絮氏撞上才好。」崔舜華有點苦惱。

  連璧想了又想,笑道:「據連璧所知,當年絮氏金商沒有留下如何成為金商的記載,除了幾件耳熟能詳的金商手腕外,其餘一概已隨歷史消失,上回太后娘娘提及當家手法有幾件仿自絮氏,純是巧合,當家不用太在意。」

  正是如此,她聽遇明提過這兩年崔舜華手法與以往不大相同,目前還看不出好壞,但宮裡有關係的人脈傳出,崔舜華的這番手法與昔日絮氏金商相同……怎麼可能呢?其他名門富戶都沒有想到的,崔舜華為何一次次跟絮氏金商撞上?白起與尉遲恭都不動聲色,遇明自也沒有動靜,可是,她知道他一直想成為天下金商的。

  如果把才纔崔舜華吩咐的商事故作不經意透露給他知情……甚至,讓她再撞一次頭,回到那個喜歡他的崔舜華……遇明不就懷著這心思嗎?他沒說出口,但她一直明白的,她可以為他做的,就是如此。

  連璧奉命要離去時,忽道:「連璧左思右想,這幾年還是想待在京城,暫時無法幫忙京城外的崔家商行。」

  崔舜華聞言眼兒遽亮,「太好了,連璧,往後真要再辛苦你了。」

  伊人看著連璧仍是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但他眼裡已有些溫暖,她隱隱覺得不對勁,卻一時捅不到那個點。

  連璧才離開一會兒,天上烏雲便遮住月亮,陰影攏去崔舜華的身影,她知道崔舜華還在想事,並且仍在心憐地撫著那把扇面。

  那把扇面是尉遲恭給的吧?崔舜華撫扇的神情,與她得到遇明送的玉墜時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

  幾名女婢走來,交談著,「那書真是這樣寫?」

  「是啊,真真難看至極,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她還敢留在戚府呢?難道她不知道咱們大少要娶她是很難了。」

  「根本門不當戶不對,那圖連她臀上的痣都畫上了,身上壓的那男人擺明是畫大少,大少不覺得丟臉嗎?」

  「另一本《京城四季》第七集也出來了,雖然提白少那部分好看,但我翻了好幾遍,沒看見那插圖,也沒提到她跟大少的一句話,該不是假貨吧?」

  烏雲散去,欄杆上坐了一個人。

  婢女嚇得鬆了手上臉盆,掩嘴發出悶叫,「崔當家。」

  崔舜華看看她們與門口的距離,看了老半天,溫聲道:「裡頭還有人睡呢,別吵著。」

  「是。」婢女相互推著,使著眼色,最後較大膽的婢女上前輕聲道:「崔當家,咱們不是說你,您老人家切莫誤會。」

  「我?你是指假貨《京城四季》嗎?」

  「那也不假,一個大姑娘住在名門家裡,沒名份地一住就是幾年,自然惹人閒話,虧得這畫工畫得仔細,把她嬌小的特徵畫出來,要不,畫上沒指名道性,讓人栽在崔當家頭上可就不妥了。」

  伊人看著崔舜華,等著她的見縫插針,崔舜華聲音仍是溫溫的:「我酒還沒醒呢,你們話多我一時吃不下,先下去吧。」

  婢女福身要離去,崔舜華又想了想道:「剛才的話別再嚼出去了,到時你們的大少背上貪慕女色之名,嘿嘿,他要身敗名裂,我也不會放過你們。」

  伊人靜靜地看著她們面色驚惶地離去,靜靜地看著崔舜華發著呆,最後,崔舜華看向她這方向,輕聲道:「伊人姑娘,以前我跟不同姓但親若兄長的男子共住一陣過,那時要聽見有人這麼說,我一定難受得要死,所幸,大家心地純良沒往壞處想,但,現在仔細想想,也許早有傳言,只是教他全部給封口了。」

  伊人沒有吭聲。

  崔舜華又摸了摸扇柄,道:「既然能守護你的人封不了口,你要不要來我府裡住上兩天呢?不必替誰想,不必想著自己的未來,就這麼發著呆住上幾天,也許分開幾天是好事,對了,你放心,把利益擺首位而想與我合親的男人,我萬萬是不會要他的。」

  窗內沒有任何聲音,舜華只得閉嘴不再說,她只是想,在她能力所及,幫點小忙,她看見那張圖時,心裡駭然想著怎會有人畫出這種暗示性的圖,這已經不是讓人放鬆打趣的閒話書,而是刻意的揭醜聞了,她第一眼鬆口氣,因為圖裡不是自己,第二眼卻是在想,原來是戚遇明惹的禍。

  如果不是久不表態,在外人眼裡又怎會將伊人看成不知羞恥的女子呢?

  她坐在那裡良久,久到她已經徹底清醒了,準備跳下地到前廳時,聽得窗內女子帶些哽咽的沙啞聲音:「我臀上沒有痣。」

  「……嗯,我信。」

  「你告訴我,現在在我眼前的女子是誰?你怎麼可能是崔舜華?」

  4. 四季之三

  送走了烏家美麗的女商人,白起俊秀的面容方顯不悅,哪來這麼開放的女人?他轉身要往另一處走,卻見舜華自迴廊上迎面而來。

  他短暫失神,凝視穿著北瑭女裝的舜華。

  沒有美人尖,沒有天生上挑的含笑眼角,但眼前這姑娘切切實實是他的舜華,他……現在才發現,他心裡一直沒有落實。

  他無比慶幸舜華有機會重生一次,卻又無比怨恨著自己,總是想著,眼前這人是誰?啊,是舜華,那明天呢?老天會不會玩弄他這個南臨之子,讓崔舜華有再回來的一天?

  「哥,」她來到他面前,輕聲笑喚著。

  「酒醒麼?」他以同樣的輕聲問著,目不轉睛。

  「醒了。」她不好意思,「平常不會醉倒的,今天真是被西玄烈酒給整垮了。」

  白起伸出手本想撫過她頭,臨時又停住這動作,他柔聲道:「真辛苦,是不?本來該是一生無慮的,如今卻是要為一家子操勞。」

  「初時真是累垮了,真懷念著過去無憂無慮的生活,」她忽然斂容,正正經經朝他作一大揖,「哥,我曾想過,若然有一天能與你相認,絮氏舜華定要感謝你多年的照顧。」

  「你這是……」

  「這是一定要的,如果不是你,絮氏舜華不會快活這麼多年,自我代她擔下當家這位子,才知道你在外頭有多忙碌。世上沒有白吃的飯,如果不是你一次次在外頂天,舜華絕不會在這片天下過得圓滿快樂……辛苦哥了。」

  「……」白起撇開目光,看向庭院裡的陰影處,良久,他才沙啞道:「舜華,你可知我有多後悔,倘若我照著你爹的遺願……」

  「哥,那都過去了。」她溫柔笑著:「你心裡明白,今天沒有柳小姐,還會有別人來害我,直到真正害死我,他們才能安心,所以,你不要內疚了。」

  他又沉默許久,凝視著她,「舜華,我無比慶幸今天你還能活著與我說話,哪怕,這只是一場不醒來的夢。這半年多來,我明知你是舜華,但一轉身又覺恍惚,直至今日此時此刻,我心裡才踏實了,真奇怪,是不?明明以前的舜華孩子氣,現在的舜華成熟懂事,甚至已有商人手腕了,我卻可以開始將你們連結了。」他終於放任他的渴望,輕輕碰觸她眼下傷疤。

  「在春回樓受的傷麼?」

  「嗯,早不疼了。」

  「是絮氏舜華受的傷麼?」

  她眼兒一亮,笑道:「哥懂我,那時我還傻氣,不想去治它。我想著,照著鏡子時我看見的是別人的臉,那,加了傷疤的面皮,是不是看見它時,會覺得這是絮氏舜華的呢?唉,很傻吧。」

  「就跟……有美人尖的絮氏舜華一樣麼?」

  「哥,這美人尖……還是不要再提了。」丟臉哪。

  「在我心裡,絮氏舜華一直是美人。」

  她一愣,又笑:「哥在我心裡,也是北瑭最俊俏的男子。」她猶豫一下,說道:「哥,你不必守身三年……」

  白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雙手裡的那把扇子,他輕聲道:「現時我不想談論婚嫁,只好找個借口,舜華,你允我一件事吧。」

  「哥請說。」

  「無論如何,將來不管你嫁給誰,都別讓自己受到任何委屈。」

  舜華本想說她與尉遲哥已有婚約,實在不可能再改了,但她仍是微笑:「好,我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

  「許誓?」他伸出手掌。

  舜華笑著,也跟著伸出手,她原以為白起要與她勾手指,哪知他居然與她擊掌。她心裡一怔,不由自主又對上他的目光。

  「舜華,看人要仔細啊,你看看戚家大少,以利益為主,不肯給伊人任何承諾,這才讓人逮到機會醜化她,這種事受傷的只會是女子,如我,已公開承諾白起不雙妻,這一世,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妻子。」

  舜華啊了一聲,欲言又止。她不大明白為何白起要與戚遇明比較,但在她心底,那個戚遇明遠遠不及白起,如果柳葉月沒做出害死她的事來,她想柳葉月會是北瑭最幸福的妻子,她正要真心捧捧白起,又聽得白起道:「就算尉遲現時喜歡你幾分,將來呢?如果有一日崔家垮台,他是不是又會另覓利益婚約呢?他給過你承諾麼?舜華?」

  舜華張口要答話,卻發現白起看著院子門口。

  她順著他目光看去,院子門口正是尉遲恭。

  5.四季之四

  尉遲恭淡淡看著廊上白起與舜華。白起微微一笑,又輕輕碰觸舜華眼下的傷疤,他溫聲道:「舜華,難得你穿北瑭女裝……很美,真的很美,跟絮氏舜華一樣美。」白起又看了尉遲恭一眼,揚起挑釁的笑意,轉身先行離去了。

  尉遲恭見舜華一臉疑惑地朝他走來。

  「怎了?」他問。

  「有人讚美是好事,但那句跟絮氏舜華一樣美令我懷疑他在笑我。」她很快振作起來,笑瞇瞇又不好意思地微展開雙臂。「尉遲哥,你還沒見過我穿過這種女裝,連絮氏舜華的你也只看過圖卷,我這樣……還能看吧?」

  他慢吞吞掃過她的女裝,道:「還不錯,夜裡冷,怎麼不穿外衣呢?」

  「穿了外衣就沒法讓你看絮氏舜華的穿法了。我以前很少穿外衣的。」

  尉遲恭凝視她一會兒,想帶她到有光的迴廊下,但她硬賴在近院門口的陰影處不肯走。她迅速地東張西望,隨即撲前抱住他。

  他嘴角微笑。

  她有點驚詫自己這次居然抱得穩當,但她不會懷疑自身的好運,她滿足地歎口氣:「親親尉遲哥,我還沒酒醒,讓我靠著些。」

  「還沒酒醒麼?要怎麼才能酒醒呢?」他才問完,就看見一隻大老鼠仰頭嘟著嘴。

  「……」他一陣沉默。

  「這樣才能酒醒。」她強調。

  他俯頭吻上她的嘴。

  多難得啊,這次真好得手,舜華才這麼想著,忽地,她腰身被提了起來,她心裡嚇了一跳,手腳下意識緊緊纏住他,他抱著她轉了半圈,讓她的背抵在院牆上,令得舜華想起那一夜在亭裡冰冷的石桌上……

  她心一跳,不知該不該阻止他,他本只手分擔她身子一半重量,突地,他在她耳邊啞聲道:「舜華,抱緊我。」

  下一刻,他支撐的力道遽失,她手忙腳亂更是牢牢抱著他的腰身。她承受著他過於激烈的熱吻,短衣下的肌膚有了清涼的寒意,隨即被熱氣淹沒。

  她被吸吮著,咬著。如火焰燃燒過,眼見她的裙子被掀了大半,她十指指甲下意識陷入他衫下腰肉。

  「……尉遲哥……我可以阻止你麼……」那聲音極低,帶點嘶啞。

  他的動作遽停。

  「別在戚大少府裡,讓我想起那插圖……不舒服……」她啞聲道。

  他抬起眼,黑得透亮的眼瞳與她對視,彼此呼息交錯半天,心跳仍是同樣急促著,他暗暗深吸口氣,托住她的重量,輕拍她的腿。

  「我托住你了,別纏著我腰。」

  她抿著嘴,跳下地,又輕輕偎時他懷裡。「對不起,以後我會克制的。」

  「……也不用太克制,只是,別再找陰暗處。」

  不找陰暗處怎麼親?有光的地方他嫌傷她名聲,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她感到他的雙手落在她肩上,輕輕替她拉著衣物,她本能想要退開一步,讓彼此有點空間好整理,但他又把她拉回他懷裡,繼續整理著她的衣衫。

  他愛高難度整理,她不反對啦。

  「以後,別穿北瑭女裝,西玄深衣一衣到底,但……北瑭女裝太好拉扯,對你不好。」

  「……嗯,」她哪知好不好扯啊。「你也喝醉了麼?」

  「那點酒怎能灌醉我?」他微笑,撫著她的長髮,身上熱度尚未消失,他輕柔地吻著她的發頂。

  「那就是看了我才失控了?」她笑。

  「現時我忽然想吃老鼠肉,就失控了。」

  「我像老鼠麼?那一定是世上最美味的老鼠了。」她笑瞇瞇,靜靜與他相擁一會兒,她才低聲道:「尉遲哥,我覺得我們這樣挺好的啊。」

  「嗯?」

  「我是說,每每我親著你,靠近你,我心裡總是懷著美好的感覺,即便是像這種時候,我也覺得我跟你之間在共享一件美麗的事情……為什麼我看見那插圖……圖裡的男女應該也在共享這美麗的事情,但在我眼裡看來,那圖裡的動作很噁心呢?」在別人眼裡,看著她跟尉遲哥相吻也是很噁心嗎?

  她感到自己被輕輕擁住,他沒有說話,良久,他才道:「下筆者心思不同,出來的圖自然有不同感受。再者,我們不是戚遇明與伊人,不用與他們比較。」

  沒有誰的情愛比較美麗,要真論,伊人喜歡上戚家大少的時間遠遠比她久,舜華憶起方才兩人的親密,只覺得滿滿甜蜜,她想,就算哪天旁人覺得她與尉遲哥相擁的動作很醜陋,她也還是心愛著他,不想放掉他。

  她繼續窩在他懷裡,期間有婢女經過,他依舊抱緊舜華,覆住能認出舜華的崔家髮飾,接著他完全不動,任由她沒察覺地走過自己的身邊。

  直到她走遠了,他才拉開舜華,溫聲道:「既然酒醒了,一塊到前廳吧。」

  她笑著應聲,回握住他的手。

  尉遲恭帶她到有光的地方,不經意地回頭一看,面不改色以指腹蹭了下她紅腫的唇瓣,又看看她紅得異常的雙頰,明眼人都會知道她剛被人抱過。

  他暗惱自己因白起而一時失控,還有兩年多……明明是自己心愛的女子,卻時時碰不得。

  「你在前廳還有事麼?」

  「剛才我怕酒醒不了,先托連璧去辦,此刻回府睡大覺也是無礙。」

  「那我送你回去吧。」

  「……嗯。」

  「等你走後,我定會娶第二個。」

  她愣了下,低頭看看交握的雙手,再看向他沒有停步的背影。

  「男人豈能無妻?尉遲家的小孩怎能沒有人顧著?你走了,我必然會再娶第二妻,你可要有心理準備了。」

  「唔……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麼?」

  「絕對明白了。」她應著,眼眉都是掩不住的笑,準是他聽見她跟白起的談話,又沒等到她問,便主動說出他的承諾。

  她走了,他一定會娶第二個妻子。

  所以,為了不讓他再娶,她得活到很老才行。她笑瞇了眼,很想告訴他,他侄兒也是會長大的,等她跟他都老了,他侄兒早不知有幾個孫兒了,輪不到他老老的妻子照顧,還第二任呢,這麼操勞。

  她實在忍不住,笑出聲,握緊他的手。

  「尉遲哥……」

  「嗯?」

  「以後請你再多多照顧你身邊的這隻大老鼠,它貪得很呢。」

  「……勉強吧。」他唇畔有笑。

  6. 不是四季的絮氏

  外國商隊在這幾日陸續離去,今天也有一批烏家商人離開,舜華記得他們人數不多,個個精明,裡頭也有女商人,可能是住在西玄與大魏的交接處,不是保守得跟大魏人一樣,就是象西玄女開放那般,前兩天她還目睹有女商人以欣賞的目光打量尉遲恭與白起,還爽快地探問他們有沒有妻子或情人呢。

  舜華聽得街上輕微喧鬧,探出頭,正好看見烏家商人牽著馬在街上走著,她立時增加幾分好感。

  北瑭街上不禁馬,但畢竟人多,百姓都有共識除非急事,否則皆入城下馬,連名門富戶都這麼做了,因此她看見烏家商人的舉動,暗讚他們的無形手腕,當商人的,不只要賺錢,在百姓心中的名聲也是很重要的啊。

  連璧上樓,送上《京城四季》第八集。「當家,第八集出來了。」他面色不悅,「寫得還不錯。」

  「辛苦你了。」舜華翻了翻,歎道:「白起他們的手法真狠,索性找人學你,直截了當做起第八集,這些名門富戶太狠了,給不給人活路走啊。」

  你也是名門富戶啊,連璧想著,不免有點失望,以後不能再寫了……「眼下四大家書鋪全數進《京城四季》,咱們先前只有一間小書坊,根本比不上。」

  「唔……」她也是很苦惱啊,白起他們合力接下第八集,還假裝前七集是他們發行的呢。

  太狠了,就是看中偷寫的那人不敢明目張膽的抗議。她敢抗議嗎她!

  現在第八集幾乎是人手一本,太容易買了,她那小書坊根本就變小狗屁,抵不了這鋪天蓋地的攻勢。

  當然,以後《京城四季》將往名門富戶有利的方向寫,她想,路子將會愈走愈小,因為名門富戶不會允許半點不利自己的言論出現在書上,只允歌功頌德,百姓看了乏味,生意自然會漸漸淡下去。

  到最後,《京城四季》將會在市場上消失,這正是戚遇明他們的最終目的。她又翻讀第八集,第八集裡果然洗刷先前假冒本裡說的難聽秘辛,姑且不論現時看了第八集的百姓信不信,但再過兩、三集繼續這麼有意無意洗刷刷,群眾很快就會被說服了。

  「連璧,這筆賬咱們怕是不能再對分,不管你再怎麼寫,咱們管道就那麼一間小書坊偷偷賣書,根本不及所有名門富戶的勢力,再者,你我都知道我們再寫下去,他們會追查到底,不如另闢蹊徑吧。」

  「另闢蹊徑?」

  「是啊,你有一枝筆,我有一間小書坊,還怕不能重新開始嗎?連璧,咱們不玩《京城四季》,寫別的,你想寫什麼?」

  他一怔。

  舜華笑瞇眼,「他們想把《京城四季》做死,沒關係,你有一枝妙筆可生花,心裡必有想寫的故事,咱們好好合算合算,要怎麼做才划算。這一次誰敢做死咱們?」

  「……當家還真是……」連璧想著:這當家學得好快,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隨時隨地都有路走……因為有絮氏商人的血麼?

  酒樓下有一點點吵,舜華又探頭看去,正是烏家商人路經酒樓帶些乾糧,她隱約聽得這些烏家商人的對話——

  「絮氏金商之後……查過了,最後一個絮氏死了半年多。」

  「真可惜啊,當年可是富甲天下的商人呢……連烏家都比不上的。」

  「有什麼好可惜?聽說最後一個絮氏生前完全沒有接觸商事,不算商人,這全是當年那個那個的錯啊,居然把失去天下怪罪到一介小商人,他當絮氏是神麼……」

  「唉,如今絮氏徹底消失在北瑭,北瑭皇室必是心喜不已吧。」

  舜華聽出惋惜說著這句話的女商人正是當日十分爽朗與她交換國境內外消息,同時也是打量白起與尉遲哥的烏家女商家達生。

  原來,這世上還有其他人同情著絮氏……

  等到他們走遠後,她還愣愣望著他們的背影。

  「當家?」

  「沒事。」她回過神笑著。

  是啊,絮氏之姓終於絕跡,是四姓中第一個徹底的消失在這世上……

  不過,她一點也不會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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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1 00:27:58 |只看該作者
  後 記

  《有女舜華》是《就是皇后》系列之二。前陣子在我部落格裡的朋友們以為即使有系列,也會是徐 直或徐田,其實不然。

  當各住在部落格與我開聊時,我顫抖的內心so:不要被人的皮相迷惑,不要指望徐直、徐回了,注 意一下地上那把刀,那把徐達拿起的金刀啊,沒人看過它一眼,它會哭的......XD

  在我的想法裡,所謂的系列,不見得是兄弟姐妹,或者朋友、上司等組合,也不見得這一本裡的主 角一定會在另一本裡「活著」。徐直跟徐回如果成書,絕對是作者虎軀一震,決定閒來夾菜來配的番外 系列,與主系列並無太大牽連。

  因此,各位沒見過本書主角名字在上一本出現絕對正常。本系列橫跨上下數百年,在寫《就是皇后 》時大致架構完成,年中沒接到套書,心裡一口,於是趕緊給它寫出來(請在口裡填上喜或悲,本人對 喜悲目前有不能言明之障礙)!

  至於,系列名,唉,通常一有系列名,表示此套系列將以龜速前進(請參考「喜龍套」,寫它時我被 時間嚇到了),因此各位就委屈點叫......這個幾百年,那個幾百年,明明不相識卻相互產生恨意之系列 。

  我們總是相互影響著。一個動作、一句話,以為只留存當下,但,卻在我們轉過身後繼續發酵著, 世上正在發生及將要發生的每一件事,我們看似旁觀者,其實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一直推動著它──|| 這也算是本系列的意義之一。

  徐達萬萬沒有想到,戰場上對她射出那箭的是絮氏金商,也沒有想到她的好運令得金商一族毀滅, 如果康寧帝沒有多疑,那箭就不會出去,今日的絮氏舜華就是另一個貨真價實的囂張崔舜華。人的路, 總是環環相扣著。

  以韋斯利的理論來看本書,其實黨絮氏舜華早就死了,她那束腦電波離去時,正巧干擾到在崔舜華 的腦電波,以致崔舜華的腦電波產生錯亂,誤以為自己是絮氏舜華,其實她仍是在舜華本人──如果我 真的這樣寫,我想......連我自己都無法接受,會直接抱住公司大腿哭喊:出一個外星系列吧。這不適 合出在言情啊!

  也因此,請讓我們回歸言情,絮氏舜華確實是魂魄進入已死的崔舜華體內,請各位把上述腦電波理 論一併忘掉。XD

  說到外星人,我記得在許多年前,本人曾出過一本《小胖的異想天開》,初時因為還搞不太清楚它 的主題走向,所以擬了不少故事類型的奇怪大網,例如短篇聊齋(後延伸為《家佛請進門》),例如外星 人來到古代,影響到人類的記憶、磁場,以至女主角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成為男生,並且還是該城的四少 之一。

  至今你沒看見它的原因,固定因為......出版社並沒有開一個外星人來地球觀光的書系。(淚)

  也因此,我稍稍變形了一下,產生《有女舜華》此書,以滿足個人異常的樂趣。

  我滿喜歡京城四少這種類型的古代故事。此京城四少並非指電視版的「京城四少」,但一定要推薦 劉德凱那一版的「京城四少」,再推一下周令剛的「秋月還陽」,更要推一下金超群「包青天」的第一 單元楊懷民演得太棒。啊,果然我都在看古代劇啊!

  一直以來,我對書裡有著「京城四少、京城五少,京城幾少」的設定,有著莫名的鍾愛,只要在書 店看見必會帶回來拜讀一番。現在手癢,決定成全一下自己,本來設定走向是一個輕鬆搞笑的小小穿越 故事,但在不知不覺中寫深了,思索著主角冒充的苦、不同臉皮的痛苦等等,於是就不小心成為你手裡 這本書的劇情......

  最後,再稍稍回歸正題一下啦,《有女舜華》的年代足足差了幾百年,不選擇與徐達同樣年代時的 絮氏金商,主要是康寧帝與絮氏金商屬於戰敗的那一方,時代氛圍會太像《就是皇后》,甚至更悲情, 與讓各位連著看兩本相仿的故事,還是不如拉長幾百年,讓同樣的絮氏金商展現另一種風貌,是不?

  PS.1「有女同車」出自《詩經》,於本書中借為人材濟濟的大魏所出。另,本書國土、禮制、風俗 等純屬架空虛構,在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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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9-13 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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