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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舒儀 -【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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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3 01:48:0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愛的盡頭

  這懸崖邊不斷破裂的愛,因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淚只會弄濕翅膀,只要心靈足夠寬廣,其實隨時都可以飛翔,即使這顆心早已墜落深傷。     

  ------普希金 《愛的盡頭》

  經過一場高燒,孫嘉遇的身體元氣大傷,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說笑,也帶著疲憊不堪的樣子,讓我心疼卻又無能為力。幾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才頗不情願地到當地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

  我想找母親討教食補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聯繫不上她,只能經常騷擾瓦列裡婭和妮娜。

  奧地利那邊的入學申請暫時沒有消息,我必須要做兩手準備。以我七門功課六門五分的成績,入系是毫無問題。但我又面臨著新的挑戰。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鋼琴系的不少正式課程,都會採用烏克蘭語授課。這讓我犯愁不已。來烏克蘭八個多月,雖然俄語已勉強過關,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烏克蘭語就只能聽懂簡單的幾句,少不得要趁著這段日子惡補。

  而學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預科畢業前,我還有無數的瑣碎細節需要應付,每天就在學校和家兩點一線之間跑來跑去。

  這天從學校出來,我順路拐到臨近的市場,買了些新鮮的海魚和蔬菜拎著回家。孫嘉遇病後的口味改了不少,像老太太一樣,喜歡吃熱熟軟爛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著做些不倫不類的清蒸魚和蛋羹給他吃。

  開門進去,家裡靜悄悄的,樓上樓下沒有一點聲音。老錢和邱偉都不在,也看不到孫嘉遇的影子。

  因為此前被沒收的貨物一直扣在警察局裡,至今沒個結論,孫嘉遇他們的業務只好全線暫停。據說羅茜正在設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幾方找在一起,然後大家弄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

  老錢反正在家裡閒不住,天天嚷嚷著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點別的生意機會。我奇怪的是,孫嘉遇的傷口才剛剛拆線,形象還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能跑到哪兒去呢?

  我進廚房放好東西,一路找上去,才發現他躺在書房的安樂椅上,手擋在眼前遮著陽光,似乎睡著了。

  我過去碰碰他的手背:「睡著了?幹嘛不床上睡去?這樣多容易感冒啊!」

  「我沒睡。」他依然閉著眼睛,「你回來了?」

  「啊,這不廢話嘛。」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我在他身邊擠著坐下,抹抹他眉心隱約的紋路,笑道:「什麼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見我,特煩是吧?」

  他沒有理我,卻抓起我的手,舉起來湊在太陽光裡,瞇起眼睛細細端詳。我的手指是纖細的錐形,沒有明顯的關節,從指根開始,越往上越細,指尖的血肉,便在陽光下幻化出一片紅光。

  「科拉細微依。」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說,「奇怪,為什麼只有用異族的語言誇人,才沒那麼肉麻?」(註:科拉細微依,kpacивый,俄語「美麗」的意思)

  兩個人擠在一處實在難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額前那塊依舊紅腫的傷疤,還是捨不得,於是撓撓他的耳根說:「那是因為你矯情啊。」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坐直身體,神色一下變得極其嚴肅:「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被他倏然變幻的臉色嚇一跳:「幹嘛呀你?不帶這麼嚇人玩兒的。」

  「玫玫,」他吐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其清晰,「你去學校的時候,你爸爸打電話來了。」

  「哎?」我也坐直身體,「什麼事?他為什麼不打我手機?」

  「你爸說打不通……嗨, 先不說這個,玫玫,我想告訴你,你媽病了,急性腎衰竭,醫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書,你爸想讓你馬上回去。」

  我像是聽到頭頂卡啦啦打了個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病危?你說我媽?」

  「是。」他點點頭,握緊我的手指,「你先別急,我已經找人幫你訂機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只感覺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種氣急惱怒無可言喻,一口氣緩不過來,連呼吸都似因劇痛而停止。

  「我媽不是在出差嗎?」我的聲音在發抖,「怎麼會生病?你騙我,我不信! 我打電話回去,我問問我爸……」

  他緊抿著嘴唇,望著我一聲不響,像是害怕一開口就說出不合適的話來。

  我手指哆嗦著開始撥號,卻連著撥錯號碼。重撥幾次,電話裡就沒了撥號音,我絕望地拍打著按鍵:「這是什麼爛電話,他媽的什麼爛電話啊!」

  他走過來把我撥拉到一邊,調出來電號碼撥回去,然後把話筒遞給我。

  電話一接通,聽到父親一聲「喂」,我立刻崩潰了,衝著話筒大聲嚷:「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不早點兒讓我回去,我恨你……」

  話沒說完,我的嘴就被緊緊摀住,孫嘉遇從我手裡強行奪過電話,對著話筒說:「叔叔您好,我是趙玫的朋友……對,咱們上午通過話,她剛知道消息,情緒有點兒不穩定,您甭在意,我會勸勸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從基輔起飛,明天上午十點半到北京機場……」

  我唔唔掙扎著想說話,他的手指卻一點兒都不肯放鬆,同時把我緊緊夾在腋下,轉身接著對我父親說:「我會送她上飛機,您不用擔心……是,北京那邊兒也有人接……嗯,好的,您專心照顧阿姨就行了,甭客氣, 再見。」

  放下電話,他幾乎是一把把我推開,瞪起眼睛呵斥我:「趙玫,你什麼時候能學著懂點兒事兒啊?你父母是怕耽誤你的學業才不肯告訴你,你爸爸心裡肯定比你更難受,你衝他嚷什麼,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幹。」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像抓著水中最後一塊浮木。沒了媽媽,我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都成了一場空。她甚至還不知道,我努力得來的六個滿分,就是為了補償我當年高考失利帶給她的難過和失望。

  我仰起臉,努力不想讓眼淚落下來,雙腿卻失去所有支撐的力量,我站不住,順著桌腳慢慢蹲下去。

  「玫玫,聽話,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也蹲下來,拉起我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指和虎口處依然有薄薄的一層繭子,手心已恢復了病前的溫軟。這點溫暖猶如當初被困在雪地上,兩人相依為命時那一點微茫的火焰,透過冰冷的夜色傳遞出無盡的暖意。

  我忍著眼淚,低聲對他說:「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緊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輔到北京的航班,還有空位。那邊的朋友已經幫你訂好票,邱偉一會兒開車送你過去。」

  「我心裡特別難受,剛才真的對不起。」

  「我明白,當年我也經過。你別怕,沒有那麼寸,你媽一定會沒事的。你上飛機睡一覺,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氣,嚥下一聲哽咽:「謝謝你。」

  他拍我的背:「說什麼呢?又傻了不是?我還被監管著,最近不能離開奧德薩,所以沒法兒陪你回去。明天有人會在北京機場接你,我和他交待過,如果醫院醫生什麼的遇到麻煩,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著嘴唇點點頭。

  「快收拾東西去吧,你只剩下七個小時。」

  「嗯。」

  他這才輕輕推開我,扶著桌子要站起來。但他的身體卻明顯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麼了?」我驚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沒事兒沒事兒,起得太猛了。」他連連擺手,「你快去收拾,邱偉去加油,說話兒的功夫就回來了。」

  我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呆望著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顆心被劈成兩半的痛楚。

  下午兩點我拎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上車,那裡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所有的證件。

  孫嘉遇交給我一個包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紙包,我摸了摸就知道裡面是什麼,堅持不肯接受:「我身上還有不少錢呢。」

  「你什麼都不懂,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他不耐煩地把紙包塞進旅行包裡,「別再囉嗦,趕緊上車走。」

  我勉強擠出點兒笑容:「那你表現好點啊,按時吃飯,別再招惹女孩子。我會不定時查崗的。」

  「行啊行啊,我隨時恭候。」 他拍拍我頭頂心。

  「對了,醫院的體檢結果應該出來了,你記得讓人去取。」

  「知道了,真囉嗦,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這事兒?」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後有點眼力價兒,好好照顧你父母,有什麼事兒就打我電話。」

  我走下台階,邱偉已經為我拉開車門。

  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他正靠在大門上,遠遠望著我微笑。這一場病下來,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窩愈發地深陷。

  我停下腳步,突然間感覺到說不出的難過,一顆心跳得惶急而紊亂。

  邱偉上前接過我的行李,低聲說:「我們得快點兒,不然就趕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沒有聽見,躊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飛跑上去,攔腰緊緊抱住他。

  他彷彿被我嚇了一跳,側開臉躲避著我的嘴唇:「嘿嘿嘿,沒瞧見邱偉在旁邊呢?你注意點兒影響!」

  我不理他,拚命尋找著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著頂開他的牙關。

  我能感覺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猶豫,但是很快他開始回應,急迫而焦灼,像朵火苗開始燎原。

  我摟緊他的脖子,大腦幾乎一片空白,只在心裡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說不出口的三個字。

  多年後我回憶起這一刻,當我終於可以作為觀眾,平靜審視這告別的一幕,我才能體味到這一個親吻裡,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戀和不捨,我只恨自己,為什麼始終不能告訴他:我愛他。

  他的過去我無從知曉,他的未來我也無從把握,但這一刻我卻分明真切地知道:我愛這個男人。

  無論他做過什麼。

  命運曾給過我無數次機會,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輕飄飄放它過去,我以為後面還會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如今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能重回這一刻。

  可是時光一去不回頭。

  再也無法回頭。

  因為北京和基輔六個小時的時差,我乘坐的航班在烏克蘭時間凌晨四點半,也就是北京時間上午十點半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飛機上的七小時,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機艙裡來回派發食物和飲料,我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彷彿昏昏沉沉打了個盹兒,航程就結束了。

  一出機艙,北京初夏猛烈的陽光讓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憑空失去的幾個小時到底去了哪裡。

  經過接機大廳,果然有人舉著個牌子,上面寫著特別顯眼的「趙玫」兩個字。

  我走過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趙玫你好,我是孫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經精疲力盡,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但為著禮貌起見,還是輕輕碰碰他的手指:「這麼早就麻煩你,不好意思。」

  「不客氣。」他依舊微笑,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帶驚疑地問,「就一件?」

  我點點頭。

  他不再說什麼,提起行李就往停車場走,一邊問我:「你想先去醫院還是先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醫院。」

  他的腳步有一絲錯亂,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今天早上我去了醫院,見到你母親的主治醫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嚨口:「我媽怎麼樣了?他都說什麼?」

  「醫生說話,永遠是最保守的,不會給你肯定的回答。不過我聽著呢,應該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時側過臉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凌晨已經出現排尿,就是說,基本度過無尿高危期了。」

  我低頭,眼中有熱潮呼啦一下湧上來。第一反應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摸出手機來才想起根本沒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溫和地說:「等上了車,你用我的電話吧。」

  我感激地點頭,心中鬱結的塊壘似鬆動一點兒,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個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孫嘉遇差不多的年紀,職業化的裝束整齊而時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氣息,笑起來眼神溫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進人的心裡去。溫潤如玉這種詞,彷彿就是專門為他這樣的男性準備的。

  上了車他叮囑我繫上安全帶,又把手機遞給我。還沒有開始撥號,手機鈴聲就開始響,我只好還給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過來湊在耳邊:「二子,你那邊才幾點哪又打電話來?一夜沒睡吧?……嗯,已經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閨女……謝了,我很正常,沒有戀童癖,只喜歡成熟懂事兒的……好,你等著……」

  我聽到手機裡漏出的聲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機交給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說話。」

  「玫玫,」當真是孫嘉遇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過來,「你一路還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騰什麼,那邊兒才四五點鐘吧?你身體不好還不好好休息?」我頗有點兒上火。

  「甭管我了,待會兒我還可以補個覺。聽小⼳說,你媽媽已經好多了,這就把心踏踏實實放肚子裡,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順幾天,別耍孩子脾氣,聽見沒有?」

  「聽——見——了。」我不滿地拉長聲音。

  「好好好,我不囉嗦了,哎對了,你瞧我這兄弟,和我比誰更帥啊?」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實話實說:「你比較帥。」

  他在電話裡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說啊,這人從小到大欠我無數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補回來,有什麼事兒就拚命抓住他,千萬別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麼,我掛了,你可記著隨時向黨匯報啊,小心別被我兄弟勾引了,他對女人那溫柔勁兒,可沒幾個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邊的人,什麼也不好說,只能低聲答應:「嗯。」

  程睿敏安靜地開著車,牙齒卻緊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顯然剛才的談話,他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訕訕地把電話還給他。

  他看我一眼問:「你不打電話了?」

  我想起正事兒來,趕緊打到父親的手機上。爸的聲音很疲憊,卻帶著一絲欣慰:「你回來了就好,你媽也在惦記你。」

  到了醫院門口,程睿敏從西裝兜裡取出一張名片,指點著上面手寫的人名和電話號碼交待我:「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麼事你可以拿我這張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著名片上的電話打給我。」

  我用力點頭,收好名片下車,提著行李走了幾步,想想又拐回去。

  他搖下車窗:「忘什麼事兒了?」

  「沒有,我……我想說,哥,謝謝你!」 我是真喜歡他的體貼和溫柔,言語中表達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著我笑了:「說什麼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謝還是回去謝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後幾步,朝他揮揮手。

  孫嘉遇的張揚和他似兩個極端,但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笑起來都雙眼彎彎的像兩枚月牙兒。

  經歷十多個小時恐懼和顛簸的煎熬之後,我終於見到病重的母親。

  她已經脫離危險期,從ICU裡轉出來,還能臉露微笑和我聊幾句閒話。但因為頻繁的洗腎,她的皮膚變得焦黑乾燥,我幾乎難以相信,這就是我曾經文雅清秀的媽媽。

  而爸一個人家裡醫院兩頭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額頭嘴角皺紋深刻,頭髮幾乎白了一半,老態畢現。

  我伏在媽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說父母在,不遠遊。如果不是我當年太過任性,好好考上國內的大學,也不會離開父母這麼遠。媽媽更不會為了我尚在幻想階段的奧地利求學生涯,頻繁在外面接活,以應付我將來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就是因為過於勞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裡呆了半個多月,乖乖做了十幾天孝順女兒,直到母親的生理狀況逐漸穩定。

  醫生說,尿毒症的症狀尚未完全消除,今後一段時間還要依靠每週兩次的透析維持正常功能。

  雖然父母有些存款,他們也都有大病統籌保險,但洗腎這樣的大額花費,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這次住院的花費,以後每月家裡要支付的醫療費,至少需要四千,這還不包括那些昂貴的進口自費藥物。

  看得出來,爸很焦慮。但他和以前一樣,雖然鬢角的白髮因此又添了幾根,卻依然堅持「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底限。

  臨走時孫嘉遇交給我的兩萬美金,不小心讓他發現了。他大驚,非常嚴肅地和我談了一次,詢問我哪兒來這麼多錢。

  我開始還嘴硬,一直狡辯說是同學湊了借給我的。

  結果爸又想起和孫嘉遇通過的那個電話,連連追問他是什麼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這茬兒,我吭哧吭哧磨嘰半天,最後見實在瞞不過去,只好招認了。但他的背景,我一個字都不敢透露,只說他是普通的中國商人。爸的血壓有點高,我要是講了實話,他老人家非得當場腦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帶憂慮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後一招:「他是S中和B大畢業的,您覺得他能挫到哪兒去?」

  看來名校崇拜情結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聽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聲了,好好瞪我一眼,暫時不再追究,只叮囑我:「不管是誰的錢都趕緊還給人家,咱人窮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讓人將來一輩子瞧不起你。」

  我接著他的話茬兒小聲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氣但得有傲骨,您以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我嚇得一縮脖子,趕緊找補:「那什麼,我媽該吃飯了。」

  他這才把一個保溫飯桶交我手裡,催著我趕緊送醫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過飯桶一溜煙兒出了家門直奔公交車站。

  吃飯的時候和媽聊天,提到這家醫院一直緊張的床位,她還慶幸自己運氣不錯,從ICU出來居然碰上雙人病房騰出空位,比起嘈雜不堪的六人大房間,真算是天堂了。

  旁邊的病友卻插話:「甭逗了,那哪兒是您運氣好啊?根本就是有人關照過嘛!您再瞅瞅那些護士跟你說話時的臉色,平常她們可都覺得自個兒倍兒牛逼的,什麼人沒見識過?要沒人打點她們能有那滿面春風嗎?」

  我媽還一臉迷惑:「不能啊,我們家沒人和這家醫院熟啊?」

  我在一邊埋著頭不好多說,心裡卻明鏡似的,完全明白這背後的翻雲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電話給程睿敏,感謝他這些天的費心照應。他的聲音依然溫和好聽,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他春風化雨一般的微笑:「舉手之勞,不用客氣。還是那句話,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會上心幫忙的。」

  我很為他們之間單純的兄弟情誼感動,便不再說空洞的客套話,利利索索道再見,然後掐著時間打奧德薩家中的電話找孫嘉遇。

  可是回鈴音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應答,我又換孫嘉遇的手機,他的手機還是關機。

  我頓時感覺不安,好像從三四天前,就無法聯繫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機,都被提示機主關機,家裡的電話也沒有人接。

  我很忐忑,這傢伙究竟在做什麼呢?他還好嗎?他的身體有沒有恢復?

  時間已是六月底,北京開始進入悶熱潮濕的炎炎夏季。媽媽的氣色卻好了很多,有時候我們會趁著護士不在,帶她回家看看。

  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議,討論我的學業問題。

  我宣佈考慮了幾日的決定:「我想暫時保留學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從前不事稼穡,這些天觀察很久,終於看明白從不在意的事實。

  父母以前的收入雖然不錯,但都和工作量掛鉤,今後一年半載,媽肯定不能再接項目,只能靠死工資維持收入。像這樣銀子流水一樣從手中消失,家中有出無進的狀況,實在不適合再供養一個留學生。

  但他們的反應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爸非常惱火:「玫玫,爸媽已經過完大半輩子,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不要一時頭腦發熱,因為我們耽誤你自己的前途。」

  我閉緊嘴不肯說話。

  媽更是急得迸出眼淚:「趙玫你馬上回烏克蘭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療。」

  一晚上疲勞轟炸,再加上媽的眼淚,最後我只好妥協,答應暫返奧德薩,把學期末的後事處理乾淨,如果媽的身體狀況還好,我就留在奧德薩過暑假,一來省點兒路費,二來可以補習烏克蘭語。

  但我有一條底線,就是今後堅決不許他們再給我生活費。

  爸不解地問:「那你以後怎麼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兒彈琴,很容易掙錢的,又不累。」

  話是這麼說,但我心裡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為語言不精的中國學生,唯一可去的只有兩個地方,在七公里市場幫人看攤,或者,去卡奇諾賭場做女侍應生。

  但這兩處的收入,都只能保證基本的生活費用,學費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還敢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因為背後有孫嘉遇支撐著底氣。

  做出回京的決定時,雖然十分難過不捨,但我並沒有機會同他商量,因為依然無法聯繫到他。

  我翻遍手機裡的聯繫名單,非常沮喪地發現,除了學院的同學,我的生活圈裡好像只有孫嘉遇一個人。和老錢、邱偉天天見面,我竟然沒有他們的聯繫方式。

  嘗試著打電話到瓦列裡婭的店裡,她卻是個小迷糊,一問三不知:「我也很久沒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奧德薩嗎?」

  我很煩躁,敷衍著掛了電話,繼續啃著手指頭想其他的轍。想到一周後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慮越擴越大。

  重返烏克蘭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門:「玫玫,烏克蘭的電話。」

  我一下驚醒,噌地跳下床,只穿著睡裙就衝出去,直撲到客廳的電話旁。

  「你良心沒有的,死啦死啦滴,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電話?」我說得飛快,感覺到如釋重負的輕鬆愉快。

  那邊卻一片沉默,只能聽到電流的絲絲聲。

  我疑惑起來:「喂?」

  「趙玫。」終於有聲音傳過來,瘖啞而乾澀。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維維,居然是彭維維!

  「你有什麼事?」我盡量克制著自己,保持聲音的平靜。

  還是沉默。

  我側頭看看牆上的掛鐘,時針分針正呈現一個十五度的夾角,已經半夜兩點了,奧德薩的晚上八點。

  「沒什麼。」彭維維忽然輕笑一聲,銀鈴一般,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卻顯得異常詭異,「趙玫,今晚奧德薩的月色真好,亮得像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嗎?」

  舌頭有點兒大,顯然是喝醉了。

  我壓抑著已經衝到頭頂的怒氣,生怕驚動到父親,放低聲音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凌晨兩點,明天咱們再風花雪月可以嗎?」

  電話線那端又一次靜寂無聲。

  我等著,指甲幾乎掐進自己的肉裡。等我回去,還有一筆舊帳要和她清算!

  那邊很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撲一聲輕響,電話掛斷了。

  我完全沒了睡意,抱著手臂坐很久,終於又拿起電話,一下一下按著那個爛熟在心的號碼。

  依然是烏克蘭語:對不起,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我返回臥室,再也無法入睡,睜著眼睛躺到天明。

  離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還是把兩萬美金留在抽屜裡,並寫個紙條給他們,說明先放在家裡應急,如果用不著我就盡快歸還。

  等待登機的時候,我發了個短信給孫嘉遇,告訴他我今天的行程。

  飛機沿著跑道開始滑行,起飛,愈升愈高,漸漸進入一萬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個小時的航程,在發動機的轟鳴聲裡,我滿懷著忐忑,注視著身後漸行漸遠的中國領土。

  飛機在奧德薩機場緩緩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處。莫名的恐懼沉甸甸壓在心頭,我幾乎邁不動腳步。

  勉強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隨著大隊旅客排隊出海關。

  遠遠看到邱偉穿過人群朝我走過來,我這才鬆口氣,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問我。

  「沒有,只有這麼多。」走的時候匆匆忙忙,來的時候又狼狽不堪,哪兒有精力去照顧多餘的行李?

  邱偉沒有再說話,彎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後,並沒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為什麼沒來?」

  「他在基輔辦事,讓我接你回去。」

  邱偉把我的背包扔進後座,卻低著頭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說謊,但我不想點破他,我坐上司機副座,一聲不響扣上安全帶。反正總會見到孫嘉遇,他總要給我一個解釋。

  一路上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但邱偉並沒有送我回家,他帶我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奧德薩城南中等住宅區裡的一棟小戶型公寓。

  整個房間豆腐乾一樣大,捉襟見肘,條件和我前兩個住處是無法相比的,但總算還乾淨。又是獨立的單元,廚房衛生間倒一應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雜物都堆在牆角,亂糟糟一片。

  「為什麼?」我雙手緊握在一起,渾身哆嗦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邱偉站著不出聲,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神情顯得十分為難。

  「為什麼?」我再問一次,人已經搖搖欲墜。

  他看著我,終於開口:「時間太緊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這兒湊合幾天。」

  這不關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要趕我走?」

  「他不想連累你,不想讓你捲進來。」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他插在口袋裡的右手伸出來,取出一張報紙放在床上。

  我勉強拿起來,報紙在我手中被抖的嘩嘩作響。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開裡頁,我看到孫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緝令,罪名是綁架及殺人未遂。

  腳下的地板好似裂開一條大縫,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霧散去,我醒過來,發覺自己靠在邱偉的臂彎裡,頭暈噁心得難以支撐。

  邱偉要扶我起來,我卻推開他,自己走到床邊躺下。

  這一躺下我十幾天沒有起床。

  我只記得自己不停地嘔吐,人也燒得有點糊塗。醫生來了又去,邱偉一直沒有離開。昏迷中我能感覺到他餵我吃藥,扶著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強咽進去又全部吐出來。有幾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為清醒的時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這樣倒也乾脆。

  但我最後還是退了燒,漸漸好起來。

  邱偉被我幾乎嚇死,他說:「趙玫,你命真大啊,燒這麼多天居然沒有轉成肺炎,我都以為你要過去了。」

  我衝他笑笑。真過去倒好了,再不用關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張觸目的通緝令仍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那麼理智清醒的一個人,怎麼會鋌而走險,做出這樣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問邱偉:「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偉怔了一下,臉上有輕微的歉意。他看著我,笑容極其苦澀:「我也希望是這樣,可不是,這件事確實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

  有數秒的時間,我不理解他在說什麼,只是茫然注視他翕動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應過來,身體裡支撐著元氣的最後一點希望,嘩啦啦倒塌粉碎。

  「他現在在哪兒?」

  邱偉移開目光,我聽到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警察也在到處找他,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話裡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發給孫嘉遇,他怎麼會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說,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一切都失去意義。

  我扭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藍,大團大團的白雲正從天邊飛捲而過。室外有顆不知名的大樹,纍纍枝杈幾乎伸進窗內,綠葉間掩映著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雖然內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麼正常,正一點點往好的方向轉移。我離開的半個多月裡,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整個世界竟似脫離軌道,變得如此荒誕不經?

  「邱哥,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厭倦地閉上眼睛。

  他吃了一驚:「你病成這樣……」

  「我沒事了。」我坐起來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處理,你留在這兒不方便。」

  十多天沒有洗臉洗澡,蓬頭垢面,頭髮油膩膩地糾結在一起,身上的餿臭味自己都聞得到,虧他能捏著鼻子忍著。既然仍要活下去,這個皮囊我還得接著小心服侍它。

  邱偉皺著眉,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真的,我沒事兒了。」我強調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問:「你有沒有關係比較好的女同學,過來照顧你兩天?」

  我搖搖頭。這會兒我誰也不想見,就想一個人呆著。但他的話,卻讓我記起一個人。

  我記起臨行前接到的電話,詫異自己還能夠笑出來:「邱哥你知道嗎?我來那天,彭維維還給我打電話呢,她真牛啊,是不是終於夙願得償報了仇啊?她……」

  邱偉卻倒退兩步,臉上的表情驚恐異常,他瞪著我,彷彿白日見了鬼。「彭維維?她……她在你到的那天,已經死了。」

  我臉上的肌肉好像被急速冷凍,笑容一下僵住,頭髮全都在頭頂豎起來,完全忘了自己剛才說什麼。

  「她死了?什麼時候的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過神,想起那個怪異的電話,嚇得聲音都岔了。

  「就那天,你臨來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家裡開了煤氣自殺,等早上鄰居聞到異味報警,人已經沒救了。」

       也就是說,彭維維給我的那個電話,是她的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她說:趙玫,奧德薩今晚的月色真好,北京也有月亮嗎?

  我伸出雙手捂著臉,「為什麼?」

  維維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沒人知道,據說她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不過驗屍時警察發現吸毒的痕跡。」

  我震驚地抬起頭:「吸毒?」

  邱偉點點頭:「你還記得羅茜說過的話吧?」

  羅茜?她說過什麼?不過一個月前的事,卻好像已相隔一個世紀,我搖搖頭,完全記不起來了。

  邱偉嘆氣:「她跟的人裡面,有幾個好鳥啊?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難,她一個女孩兒又能怎麼辦?那些王八蛋控制人的方法很多,毒品是其中最簡單的一種。」

  我拚命地搖頭。我不相信,那樣鮮活靚麗的生命,自小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美麗女孩,怎麼會走這條路?

  邱偉神色黯然:「嘉遇警告過她,她差點兒燒了他的房子。幫她轉學,她也不肯離開。說起來如果不是那次火警,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隊這條線,就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兒,都是命啊……」

  我垂下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鈍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幫他推波助瀾的,還有我。這是難以逃脫的宿命,環環相扣,開始時一切早已注定。

  邱偉離開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錢在孫嘉遇出事之後,為躲避對方的報復,都先後搬離了原來的住處。

  等他關上大門,我才勉強挪下床,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堆裡,走了幾步已是一身虛汗。

  公寓裡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亂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來的睡衣和毛巾。打開行李箱,最上面卻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男式襯衣。

  我的心口象被鐵錘重擊一下,怔怔地抱著襯衣站起來。

  這件衣服,是孫嘉遇所有襯衣裡我最喜歡的一件。每次他穿起這件襯衣再戴上墨鏡裝酷,我總逗他說象基努裡維斯他弟弟。

  他為什麼會把這件襯衣留給我?是想告訴我別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牆站著,一時間癡了。略微動一動,便聽見襯衣口袋裡好像有東西在沙沙響,我小心地取出來。

  那是兩頁紙。一張是地下錢莊的存款憑條,我曾經見過的那張。另一張是份授權協議書,上面用潦草的筆跡寫著:本人願意將此存款轉交趙玫全權處理。

  最下面是他的簽名和日期,還有一處空白,為我的簽名預留著地方。

  將近五萬美金,他全部轉到了我名下,沒有任何條件。

  我膝蓋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緊緊摟著他的襯衣,我漸漸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襯衣上似乎仍然殘留著他的體溫,若隱若現的溫暖氣息,清淡的煙草味道,如此熟悉而親近,彷彿他就在身邊,我們之間卻像永遠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濁氣塞在胸口,我張開嘴可是吸不進一點空氣,想哭但完全擠不出眼淚。伏在地上許久不曾改變姿勢,漸漸全身麻痺幾乎動彈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臨,我才勉強站起來,扶著牆挪到浴室去。滾燙的熱水嘩嘩淋下來,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復柔軟,我的思維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燒一鍋開水,泡碗麵強迫自己吃下去,然後吹乾頭髮,換上乾淨衣服去找邱偉。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門口的樓梯上等他。

  邱偉一個小時後才回來,見到我,他手中的車鑰匙在驚訝中落了地。

  「趙玫,你瞎跑什麼?」他一邊開門一邊說,「當心再著了涼,你這條小命兒就交待了。」

  我跟著他進屋,一腳踹上大門,攔在他身前:「告訴我,孫嘉遇在哪兒?」

  他很驚訝,但依然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著他,「那你告訴我,我回來那天,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航班號的?」

  他非常狼狽,眼神閃爍不敢看我:「趙玫,你最好別逼我。現在找他的,不僅是警察,那邊的人也在拚命找他。」

  我不肯放鬆:「那你跟我說,這半個多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坐在沙發上,點起一隻煙,低頭猛抽,就是不肯開口。

  我只好耍無賴要挾他:「你不肯說是吧?成,我這就去你門口坐著,坐一夜,坐到你願意開口。」

  他苦惱地抱住頭,顯得極其無奈,過一會兒終於說:「你好好坐下,我告訴你。」

  我坐在他對面,身體因緊張微微發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才會讓孫嘉遇象安排後事一樣,為我找好退路?

  邱偉掐滅煙蒂,抬起頭苦笑:「事情太複雜了,讓我從哪兒說起呢?」

  我想一想,回答他:「我回北京前,羅茜不是在找各方調停嗎?」

  「啊,對,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沒幾天吧,幾方的人馬都坐在一塊兒,就在奧德薩飯店。其中有個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舊識,嘉遇本來笑嘻嘻的,一見到這個人,當場就翻了臉,一腳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偉說到這裡停下來,像是在整理著思路。也許頭緒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講得更清楚。

  我聽得心驚,卻沒有催促他,等他重新開口。

  過一會兒他搖搖頭說:「嗨,我還是從頭兒說起吧,不然太亂了。就說嘉遇大學畢業那年,想在國內開公司,那時他家老爺子還在位,是那種特別謹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國內惹出是非,堅決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讀書,爺倆談不攏就徹底鬧崩了。那時候東歐市場正紅火,他一氣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他媽心疼他,就把家裡的積蓄瞞著老爺子交給他做了本錢。誰知道第一筆生意還沒結束,老爺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馬兒轉讓了手裡的余貨,想帶著現金回國。」

  是的,在雪地裡孫嘉遇曾經提起他的父親,也提過這件事,我努力想把幾個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

  「按著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國外匯款,一天不能超過幾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險帶現金闖關。有人說幫他的忙,就介紹了一個大使館官員給他,因為外交人員是有豁免權的。他就把大部分現金交給這個人,自己只隨身帶著一小部分進了機場。你猜猜吧,後來發生了什麼?」

  不用猜,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想到,我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邱偉看著我無奈地笑笑,「他過了海關,坐在咖啡廳裡等著那人進來,過一會兒那人打電話,說自己被海關警察扣了,現在警察正在到處找他,讓他快點兒離開。嘉遇那時才二十二吧,還是一沒經什麼事兒的小孩兒,自小讓他媽寵得五穀不分,完全沒有人心險惡的概念,當時嚇得臉都白了,乖乖兒的上了飛機。等他徹底醒過味兒來,人已經在幾萬米高的天上了。」

  我聽得完全詞窮,難怪他說,他和我一般大的時候,做過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故事總是由別人告訴我,他自己從來不說不解釋?        

  「回了北京,我們都說他肯定讓人涮了,這死心眼兒的傻孩子還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錢。那人還挺硬氣,不管多少朋友中間調停,嘉遇急得幾乎給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錢被警察沒收了。讓他拿出罰沒單據吧,他又拿不出來。後來老爺子病重,幾個朋友只好先湊了一筆錢,讓嘉遇先回國,等他趕回去,老爺子卻已經沒了。唉,這事兒從此成了他心裡的死結,總覺得老爺子的死跟他有關係。給老爺子辦完後事,他媽求我們想法兒勸他吃飯,從老爺子過去他就沒進過一口東西。我們帶他出去,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他張嘴,才剛吃一口,人就一頭栽在地上,胃痙攣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

  這個故事讓我不負重荷,我扶著額頭,心間似有無數縱橫的傷痕,從裡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偉亦沉默,這一刻我們之間好像只有紙煙燃燒的聲音。

  「那個人和他吞下的錢呢?就這麼便宜他了?」過一會兒我狠狠地問。

  邱偉揚起嘴角笑了:「趙玫,你什麼時候見過魚吞了餌再吐出來?」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剛才說七年前的舊識,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那麼說,這回被綁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綁架殺人是駭人的罪名,我在這一刻還是輕易原諒了他。人總是傾向幫親不幫理的,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至親身上,是非對錯全部作廢。我只是恨他不該如此自私輕率,就算他心中沒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該為他的母親考慮一下。

  「我送你回去。」 邱偉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養好身體回學校,好好做你的學生,別再摻乎這些事。」

  我不肯走:「你還沒說完呢。」

  他有點兒生氣地瞪著我:「你還想知道什麼?」

  「那個人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前些日子給嘉遇下的套兒,跟他有關嗎?為什麼最後讓他跑了,變成……未遂?」

  邱偉用力抹著臉,露出不勝煩惱的樣子,「哎喲喂,以前我沒發現你腦子這麼清楚啊?」

  「你現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說吧,都有什麼問題?」

  「那個舊識,騙了嘉遇錢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幫的人,還是烏克蘭那邊的?」

  「算是青田幫那邊兒的吧,不過也不全是。這個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錯,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半年前剛從那邊過來,正愁沒米下鍋呢,逢著青田幫想從烏克蘭黑幫那兒弄點兒好處,都瞄上了清關這塊肥肉,兩下裡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們不幸成了磨心兒。」

  中非這個詞很熟,我努力回想著,到底想起一件事來:「那回,就老錢被扣了做人質那回,就是他幹的?」

  「沒錯,不過那回他沒出面。再後來的事兒,可就是和青田幫兩家聯手了。羅茜出頭調停,是想讓大家都退一步,以後相安無事,沒成想弄成了這麼個局面。這倆人的仇,別人既插不進去也解不開。可誰都沒有想到,嘉遇居然會出錢找烏克蘭黑幫做掉他。」

  我抬起頭,一時沒有說話。就是那個驚心的夜晚之後,我在孫嘉遇的包裡發現一支手槍。這一瞬間,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過的畫面,包括當晚他和老錢的異常表現,都在眼前鮮活起來。

  忽然間我感覺渾身發冷,再也不願往深裡細究。

  按說我最好轉身離去,像邱偉說的那樣,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繼續我的學生生涯。有他留給我的那筆錢,我盡可以忘掉這一切,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理論上非常簡單,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說過,愛情是場瘟疫。我想我徹底明白了,卻已經來不及,就算前面是懸崖,我也只能閉著眼睛往下跳。

  至於綁架後的經過,邱偉並沒有說太多,只是盡可能簡單描述了那驚悚的一幕。

  烏克蘭黑幫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窺測幾日之後,終於找到機會將人擄走。他們從孫嘉遇手裡拿到錢便準備做掉人質,開車前往郊外的海灘。那裡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蘆葦叢裡,是殺人埋屍的絕佳之處。

  但是臨到動手,不知為什麼孫嘉遇卻後悔了,跟烏克蘭黑幫的人商量,錢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烏克蘭黑幫自然不肯答應,他們已經出手就絕不能再留活口。

  雙方內訌的時候,附近恰好有輛警車經過,開車的人頓時心慌意亂,失手之下車撞到樹上,那人雖然手腳被縛,卻趁機掙脫控制,滾下車拚命大叫:救命!殺人了!

  車上的人都只受了點兒輕傷,驚惶之下四散奔逃。死裡逃生的被綁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綁架者中他只認得孫嘉遇的臉。

  說到這裡,邱偉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說這個白癡,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的做唐僧幹什麼?」

  我低著頭不出聲,同樣恨他不合時宜的心軟。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偉:「讓我見見他。」

  「不行。」邱偉拒絕得極其乾脆,「除非你想讓他進監獄。」

  他目前的處境,只能到處躲藏,躲到警方鬆懈,再用假護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虧的對頭,也買通了人四處尋找他,他們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論。

  我忍不住抱緊雙臂,七月的夏日已經很熱了,身後卻有不知什麼地方吹來的冷風,令人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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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3 01:48: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康復

  我用軟弱的低語呼喚我的愛人,但在我的意識中又聚起陰鬱的幻想,我用我軟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尋覓。突然,在我滾燙的額頭,我感覺到你的眼淚、你的親吻和你的氣息。

  ---------普希金《康復》

  我像遊魂一樣恍恍惚惚晃了幾天,便接到中國同學會的通知,說彭維維的父母已經拿到簽證,從國內趕到奧德薩處理女兒的後事。

  彭維維火化以後,同學們在學校為她辦了一個小小的追思會。

  會上我見到彭維維的父母。她媽媽還記得我高中時的模樣,拉著我的手放聲大哭,不停地問我:「好好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閨女,你和我們家維維最好,知道她有什麼想不開的怎麼會走這條路呀?」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陪著她流淚。

  維維的父親臉色鐵青坐在一邊,一直不肯說話,後來提醒妻子:「那個玩意兒呢?拿出來讓她認認。」

  他這麼一說,維維媽立刻停了哭泣,從貼身衣兜裡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裡。

  我的眼神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著它,像盯著一枚定時炸彈。

  玫瑰、金、銀三色的戒指,做工精緻而細膩,卡地亞永恆的「Love」標誌。

  就是這枚戒指,曾在維維的中指上駐留過很長時間,伴隨她的舉手投足,吸引著人們的視線。

  「阿姨,這是……」

  維維媽又落下淚來:「維維去的時候,手裡就緊攥著它,掰都掰不開。閨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見過這個戒指嗎?是什麼人送給維維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緊手指,那個小東西就像塊烙鐵,滾燙地嵌進我的手心。

  我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紅。維維,你臨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緊緊握著它,像握緊最後一點破碎的希望?

  「閨女?」

  忽然間我感覺再也無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來跑了。

  三天後彭維維的父母帶著她的骨灰返回中國。記得當年她曾對我說過一句玩笑話,她說如果她在這裡玩掉了底,讓我把她的骨灰帶回中國。

  沒想到一語成讖。

  那之後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什麼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裡,太陽的影子靜悄悄地移動著位置,從東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著,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麼。

  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嚇一跳,彷彿有人一直跟在身邊。

  「維維,是不是你?你還恨他嗎?你還恨我嗎?」我在陽光下伸直手臂,望著牆上的人影喃喃自語。

  影子不停顫動著,卻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

  我捂著臉倒在床上,眼淚順著手指縫往下流,沾濕了枕頭,也沾濕了床單。

  只有往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鮮活氣兒。所幸母親的病情並無惡化,我暫時放下一顆心。

  手裡有限的一點錢,漸漸流失乾淨。我需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再這麼下去,我離精神崩潰的日子不遠了。

  孫嘉遇留下的那筆錢,我不想動。夜深人靜之時,我反覆地一筆筆描摹著他的簽名。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和他仍有一線聯繫。

  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這時候邱偉卻來找我。

  他的臉色十分鄭重:「跟我走。」

  我被驚嚇到,水杯幾乎脫手滑落,這些日子我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抹著濺落的水漬,結結巴巴地問:「又又又出什麼事?」

  「他要離境了,就這幾天。」

  我二話不說換上鞋跟他上車。

  我們先在路邊一個電話亭停下,我看著邱偉撥通、掛斷、再撥通、再掛斷,連續三次以後才提起話筒,開始壓低聲音說話。

  電話那邊就是孫嘉遇,我盡力壓抑著心中瘋狂的渴望,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然後我們先後換了三部不同的車,最後在一個樹林邊停下。邱偉把車子開進密林深處藏好,又帶著我步行了幾百米,才到達一個孤零零的海邊別墅。

  「進去吧,他在裡面等你。」邱偉用鑰匙開了大門。

  我一步邁進去,便聽到大門在身後砰然關閉,聲音在空蕩蕩的室內迴響,令人心顫。

  室內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開燈。乍從明亮的室外進來,眼前一片漆黑。

  在門口站了幾分鐘,眼睛終於開始適應黑暗,逐漸辨別出物體隱約的輪廓,我摸索著往裡走。

  有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前有一點暗紅的火星時明時滅。

  我試探著叫一聲:「嘉遇?」

  桌角的檯燈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這是孫嘉遇?

  他的頭髮不知多久沒有打理,雙頰凹陷,一臉憔悴,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間還夾著半燃的香煙,而旁邊的煙灰缸裡已經塞滿了煙蒂。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做什麼。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並沒有教過我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過很久他開口:「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

  雖然聲音沙啞,但我還能分辨得出,的確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那種熟悉的觸感從手指傳遞到心口,我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見到他了。

  我仰起頭貪婪地望著他,想尋找舊日的痕跡,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彷彿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消失,再沒有以前的靈動。

  眼前漸漸水霧瀰漫,他的臉也消失在其中變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個殺人未遂犯關在一間屋子裡,是不是特別可怕?」他為我抹掉眼淚,看著我笑一笑。

  這一笑,我才覺得原來的孫嘉遇又回來了,終於伸手抱住他。

  接觸到他的身體,我頓時感覺安心,這是長久以來對他習慣性的依賴。他腮邊的胡茬硬硬地刺著我的臉,身上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道,我摟緊他的腰,辛酸地閉上眼睛。

  但他的身體語言卻疏離而冷淡,沒有任何回應,最終我不解地放開雙手。

  他錯開視線,淡淡地說:「我要走了,後天的機票。」

  我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樑酸痛,眼淚再次湧上來:「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兒去?言情小說看得太多,腦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樣。」他損起我來還是不遺餘力,「你真不應該來,邱偉這傢伙好心辦壞事兒。」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中間不打算回應。邱偉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走這一趟我不後悔。他此番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來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聲音很輕,我還是聽出他在說兩個字:「傻妞兒。」接著一聲嘆息,更是輕得像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簾掩映的室內卻日夜難辨,三十六小時之後,他將離開烏克蘭,暫時避到第三國去,或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

  我窩在他懷裡,摸摸他鬍子拉碴的下巴,勉強笑著問:「你有剃鬚刀嗎?我給你剃剃鬍子吧?多難看哪。」

  分離在即,無論內心如何慘痛,我都想盡量維持著輕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銀製的手工剃鬚刀,最古老的樣子。我舉著它回臥室,做出高高興興的模樣,把刀片橫到他的脖子上威脅:「乖乖的,不許亂動啊,不然我就給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這玩意兒給嚇到了,一直往後躲:「趙玫,你混勁兒又上來了吧,你會使嗎?」

  我按住他:「說了別動你偏動,看看看,剃鬚膏弄得哪兒都是。」

  小時候我用這種剃鬚刀給我爸剃過鬍子,有時候掌不住勁兒,就會在他臉上割幾個小口子。但今天我屬於超常發揮,沒有一點兒技術失誤。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點點從泡沫下現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餘的剃鬚膏,捧著他的臉仔細而貪婪地看著,這樣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記住。

  他在我的注視下閉起眼睛,呼吸變得急促。

  房間裡寂靜無聲,我多麼希望時間能在此刻靜止,可是牆角的座鐘滴滴答答依舊永不停歇,我終於控制不住哭出來。

  「你讓我來,就是為了和我說再見吧?等事情過去,你還會來找我嗎?」我問他。

  他側過身,輕輕抱住我,一時沒有說話,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離開烏克蘭重新開始,跟我糾纏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我不!」我哭得更厲害。

  「別任性,我是為你好。」

  「不!」

  他嘆口氣,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髮:「彭維維……她的事兒你聽說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這個例子讓我難以接受,我賭氣說:「她是她,我是我,我倆不一樣!」

  「一樣的,開始都是一樣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極其苦澀。

  看他的樣子,再想起維維的遭遇,我心裡又酸又苦,百味雜陳:「你真的喜歡過她,對吧?」

  「我確實喜歡過她。」他扶著額頭,神情無限蕭索,「她長得漂亮,人又活潑,和她出門可以滿足一個男人所有的虛榮心,我們有過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後來呢?」

  後來為什麼會變得像仇人一樣,彼此相看兩厭?

  「後來……後來我覺得倆人性格實在不合適,她個性太強,我也從來不知道讓著她,天天吵架多過正常的說話,那時候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她說沒有男的真正愛過她,都是為了她的身體。我說既然你都那麼想了,倆人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意思?乾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賭氣,去外面和人約會吃飯,再回來專門氣我,我說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門找樂子,就這麼著越鬧越僵,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是這麼個結局……」

  他低下頭,再也不肯開口。

  「維維她只是運氣不好……」說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覺言語中的空洞無力。

  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攬過我,再次嘆口氣。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說話。眼淚早已風乾,臉頰的皮膚被淚水浸泡過,緊巴巴地繃著,非常不舒服。

  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維維那裡早就聽過,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來竟是個羅生門的故事。但維維人已不在,誰是因誰是果,誰為是誰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床頭的壁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對面牆上,那壁紙是充滿東南亞風情的熱帶花卉,枝葉纏綿撲朔迷離,就像剪不斷理還亂的世間男女之情。

  我伸出雙臂繞過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懷著最後一點希望追問:「如果我去了奧地利,是不是還能見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乾脆,「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為什麼要放過那個混蛋?他要是乾乾淨淨死了,哪兒還有後來這些事兒?」我深恨他這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動了兩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個人都在問這問題,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嗎?」

  我扳過他的臉:「告訴我。」

  他看著我:「 你想讓他死嗎?」

  「他該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絕不是愉快的笑容:「聽聽,連你都這麼說,我怎麼就心軟了呢?兩次栽在同一個人手裡,這不是傻逼是什麼?」

  他仰起頭,壁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流轉,他的臉上充滿自嘲的微笑。我望著他秀氣的側影,只覺得心疼,卻不知道疼在什麼地方。

  「嘉遇。」

  「什麼?」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這回他真的笑了,回頭看著我,眼睛彎彎地勾出兩道笑紋,「你知道不,我平時最怕人跟我說,孫嘉遇你真是好人,誰這麼說話,准就有什麼事兒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執地重複。

  「算了算了。」他抓過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經十二點了,你好些天沒怎麼睡了吧?過來點兒,我抱著你,這就睡會兒吧。」

  我猶豫一下,伸出另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臟便隔著內衣砰砰砰撞擊著我的掌心,和著他心跳的節奏,漸漸倦意上湧,我挨著他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燈仍然黑著,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黎明,卻清清楚楚聽到窗外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我一個激靈,立刻要坐起來,有人按住我,輕輕說:「別出聲。」

  模糊的光線裡,我看到孫嘉遇光著腳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後他說:「他們終於還是來了。」

  話音未落,客廳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著是噠噠噠一陣點射。

  我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朝他撲了過去:「誰誰誰?什麼人……」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孫嘉遇已經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著他滾過來,整個人撲在我的身上。

  一時間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已有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貼著耳邊呼嘯而過,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兒火花。

  隨後是通通通幾聲悶響,好像爆竹的聲音被棉被悶住一樣。臥室梳妝台的鏡子被擊中,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玻璃碎片四處迸濺。

  壓在上面的身體,明顯抖動了一下。

  「嘉遇?」我掙扎著要爬起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們要幹什麼?」我驚恐萬分。

  他摀住我的嘴低喝:「別說話!」聲線壓得極低,卻異常鎮定。

  我已經完全亂了方寸,聽話地閉上嘴。

  他拖著我一點點挪到衣櫥後的死角處,這才湊在我耳邊說:「沒事兒,他們在試探虛實,不會輕易進來。」

  果然,從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異響,跟著是瓷器破碎的聲音,之後完全歸於沉寂。

  不用他解釋,我已經明白,來的肯定不是警察。

  隨後窗外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人的寂靜,只有遠處嘩嘩的海浪聲清晰可聞。

  我的背緊貼在牆上,渾身瑟瑟發抖,耳朵裡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聲。

  我想去握他的手,觸到的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

  藉著窗簾縫隙透進的月光,他異常熟練地把彈匣壓進手槍的彈艙口,打開保險,嘩啦一聲拉上槍栓。

  我怔怔地盯著他模糊的五官,這一串動作絕不是出自一個持槍的新手,而是無數次苦練之後的協調流暢。

  他側過頭。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裡,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靜而充滿殺氣。

  我的手和眼睛都像被火燙了一下,竟有片刻明顯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處的繭子,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所有的僥倖都在一瞬間退去。

  我縮回手,感覺指端粘濕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睜大眼睛也辨別不出什麼,但鼻端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恍如夢中一腳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緊他的手臂問:「你中彈了?」

  他沒有回答。

  我顫抖著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輕輕噓一聲:「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別亂動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長氣,室外傳來輕而急促的說話聲,中間夾著金屬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輕輕敲擊著防盜窗的護欄,聲音雖小卻怦然驚心。

  潛伏在周圍的隱隱殺機令我頭皮發麻,我死死摟著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麼人?」

  即使是在黑暗裡,我也能感覺到他揚起了嘴角。他說:「你覺得能是什麼人? 」

  「他們要幹什麼?」

  「進來,取命。」他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聲音裡依然帶著笑意,卻寒氣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戰滾過,我絕望而慌亂地在身上亂摸,「手機呢?報警啊!為什麼不報警?」

  「報警?」他按住我的手低聲嘲笑,「嗨,寶貝兒,你忘了我的身份?別說報警,只要手機一開機,當場就能把警察招來。」

  我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湧上頭頂,手頓時僵在半空。

  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浮現,我問:「這些人,是我帶來的?」

  他平端起雙手試著瞄準,慢慢說:「跟你沒關係,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總會找上門來的。也好,這筆帳最終要有個瞭解。」

  我垂下頭,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

  隔一會兒他說: 「我一直想讓你脫開,沒想到最後還是把你捲進來。我沒有阻止邱偉帶你過來,真是個錯誤。」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裡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

  「玫玫,對不起。」 多少前情舊怨,都含在這幾個字裡,他說得艱澀淒涼。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臉,喃喃說:「我寧可那時候我們在雪地裡永遠走不出來。」那是無比純淨的時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臉埋進我的掌心,依然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不在乎,要是你什麼都不說就偷偷離開,我才會恨你,我會徹底鄙視你。」

  他沒有抬頭,睫毛在我手心裡頻頻顫動,像受驚的蝴蝶在扇動翅膀。

  耳邊突然噗一聲輕響,我嚇一跳,抬起頭四處察看卻找不到任何異樣。

  他仔細觀察一會兒,輕聲解釋:「電源被切斷了,這房子的防盜系統大概也癱了。這可有點兒麻煩,我還以為靠那套系統能撐到天亮。」

  我握緊他的手沒有說話,想汲取足夠的勇氣抗拒心中的恐懼。

  不一會兒客廳方向就傳來毛骨悚然的軋軋聲,靜夜裡聽得令人心驚肉跳。

  「你呆著別動,我去看看。」他掙脫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腳並用,匍匐穿過床前的空地,消失在臥室的門口。

  軋軋聲仍舊在繼續,漸漸我聽出點門道,好像是防盜窗被撬動的聲音。這些人勢在必得,一定會在天亮前進入室內。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過的港台劇,那裡面的黑社會。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禮貌謹慎過。想像中他們應該一梭子打爛門鎖,很酷地踹開大門,然後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掃射,槍口下鮮血四處飛濺。

  可見編劇們的想像力多麼的不靠譜,簡直是誤人子弟。

  孫嘉遇很快回來,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手裡。

  「聽著,玫玫。」他的聲音很平靜,像說不相干的閒事,「落在他們手裡生不如死。如果他們真的進來,你往廚房去,把門頂死,割斷煤氣管道……」

  他放在我手裡的,是一隻銀色的打火機,他生日時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禮物。

  我渾身如浸在冰水中,拚命捏緊了那隻小巧的火機,想不到我年輕的生命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人生有太多的樂趣我沒有來得及體驗,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但是幸好,還有他在身邊。

  幸好。

  我點點頭,聲音鎮定得讓自己都吃驚:「行,我跟他們說,Game 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來,問我:「你不怕嗎?」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實實回答,「可我不想死,我還想將來嫁給你,和你過一輩子。」

  他在黑暗裡看我很久,然後伸出手反覆摩挲我的臉。

  幾分鐘後他又離開臥室,說要取點東西。

  我坐在衣櫥後面等著他,安靜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依然坐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

  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玫玫,假如我有結婚的機會,我不介意娶你。」

  我轉過頭,尚未作出反應,一塊濕手帕蓋在我的臉上。我只掙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覺,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我伸手去抓,它們卻輕盈地飛離。耳邊有細細地碎語,仔細去捕捉,卻又消失了,我苦惱地輾轉,想尋覓一個清靜的地方藏身。

  那聲音卻在耳邊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辯得出來,好像是俄語。忽然間我清醒過來,用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寧靜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心中充滿了詫異。試著動動身體,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我扭頭,看到身邊的點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體不緊不慢地滴入我的體內。

  我很快恢復了記憶,明白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失去意識前的所有擔憂恐懼瞬時紛至沓來。

  窗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光,我只看到一個清晰的輪廓,寬肩細腰,勻稱而修長。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轉身,急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筆挺的警察制服,碧藍清澈的眼睛,孩子氣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安德烈。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安德烈,驚奇地看他半天,掙扎著要下床,「孫嘉遇呢?我要見他。」

  安德烈俯身凝視著我,他的眼珠彷彿突然變作一種不透明的藍紫色,沉重得讓人不安。

  「發生什麼事?」我已有不好的預感,全身肌肉開始繃緊。

  他受傷了?還是……?

  「他還活著。」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無表情的直起身。

  「他現在在哪兒?」

  「警察局。」 安德烈語氣平淡簡潔,如同向上司匯報工作,「孫在凌晨四點報了警。我們趕到現場,與黑幫槍戰後擊斃三人。孫只受了輕傷,但必須入獄候審,今後他需要面對走私、綁架和謀殺的指控。」

  我徹底清醒過來。

  他報了警,居然報了警!他難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緝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麼會在這兒?」 我大聲嚷。

  他扶著我的肩,「你吸入過量的麻醉劑。我們在衣櫥裡找到了你,擔心你受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院。」

   我拽著安德烈的腰帶:「為什麼?他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報警?」

  「你真的不明白嗎?」安德烈低頭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帶著一點兒傷感,「他寧可自己入獄來保你無恙,能有什麼原因?我們的政府才向選民承諾過,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這時候入獄,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我鬆開手,開始往後退,一直退到背部抵著床頭,再無後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縮,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身後,腦子裡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著他的話。那些熟悉的俄語單詞,此刻好像都變成了陌生的符號。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對了,孫讓我轉告你,因為不想讓混亂場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亂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少孫嘉遇還活著。

  「他會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臉上有同情和遺憾,聲音出奇地溫柔,「我只是一個警察,我的責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至於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決定。」

  我埋下頭,心中充滿沮喪和無助,卻說不出一句話。

  「一會兒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的,一句都不要多說。」

  這句話把我感動,他一直都愛護我,無論我如何屢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屈起手指蹭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膩光滑的皮膚,像絲綢一樣,黑色的圓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

  整個案子取證期間,雖然律師努力斡旋,孫嘉遇還是未能獲得保釋。而且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均被凍結。

  孫嘉遇的精神狀態非常讓人擔心,除了律師,他誰都不肯見。而律師談起他,也連連搖頭,說他整個人極其消極,根本不在乎最終的判決,像是已經完全放棄。

  邱偉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師的溝通就有些費勁,我那點兒有限的俄語水平,更是幫不上什麼忙。

  原來我們都指望著老錢,可是老錢在孫嘉遇被捕之後,只來過兩次,神情緊張不安,大概是怕受到連累。但孫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沒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幾天,老錢見沒什麼動靜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沒有現過身。

  氣得邱偉在背後拍著桌子大罵:「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媽的讓狗吃了!」

  罵歸罵,官司還得接著準備,最後只好從奧德薩國立大學找來一個本碩連讀的中國留學生做翻譯。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飄過來,撲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著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為什麼沒有在雨前趕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濕了, 沉甸甸地再也無法起飛。

  我把額頭靠在窗櫺上,呆望著那只毛茸茸的昆蟲撲閃著翅膀拚命掙扎,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邱偉和律師的討論。

  按照律師的說法,現在警察局對孫嘉遇的起訴,真正能站住腳的,其實只有兩件事。一是走私,這個沒什麼可說的,人證物證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是另一宗綁架殺人案,則很有商榷的餘地。

  邱偉直點頭:「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現場那兩個警察,已經托人搞定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們心裡都清楚著呢;那幾個烏克蘭黑幫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許他們露頭。」

  「那很好。」律師說,「沒有第三方人證和污點證人,現場物證又早被破壞,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證詞,這案子的可判決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偉顯然另有擔心,他皺起眉:「話是這麼說,可我們想得出這招兒,對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動,說不定錢砸得比我們更凶,關鍵是嘉遇還在裡面,我們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沒辦法了。」律師攤開手,「只能再送錢,警察局相關的人都送到。」

  提起這些行賄的道道,這位烏克蘭籍的律師可一點兒都不含糊,比我們還門兒清。

  邱偉看看我,只能無奈的苦笑:「行吧,警局裡該上香的菩薩,咱都去捐個香火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國大使館能幫忙嗎?用他爸原來的關係,應該能打聲招呼吧?」

  「你可真夠天真的。」邱偉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人走茶就涼啊,何況他爸都過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貴還來不及呢。再說這可是刑事案,誰願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羅茜呢?」

  「更沒戲,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兒,嘉遇沒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別難堪,所以早就放出話兒來,今後誰也甭在她面前提孫嘉遇三個字兒。」

  我小聲說:「她說的是氣話,她不會不管他。」

  邱偉狐疑地盯著我:「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是女人。女人總是比較癡心的,就像彭維維,經過那麼多,不管她最後時刻心裡想的是恨是愛,但她最後放不下的,還是他。

  邱偉想一想,還是搖頭:「算了,回頭再說,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賴求個女的。」

  由於我們倆說的是中文,那律師迷惑地聽一會兒,放棄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們:「別的就不說了,關鍵是孫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麼都是白費。」

  「讓您費心了。」邱偉跟他握手道別,「您見了他再好好勸勸,好歹也見我們一面。」

  不知道律師都跟孫嘉遇說了些什麼,幾天後他終於答應和我們見面。

  我和邱偉坐在會見室裡等他,因為緊張,大夏天我變得手腳冰涼,口乾舌燥。

  二十分鐘後,孫嘉遇終於被警察帶進來。

  我不由自主站起來,傻傻地看著他在桌子對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齊齊,頭髮已經剪短,雖然人還是那麼瘦,可是看上去氣色反而比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見面時,更加死氣沉沉,冷漠得沒有一點兒生氣。

  邱偉遞煙給他,跟他說律師那邊的進展,他叼著煙,就那麼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人時眼神似望著透明物體,讓你覺得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你的身體,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心裡有東西在攪動,疼得我呼吸困難。我知道他的確已經放棄。那天他是凌晨四點二十分報的警。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多小時內,到底在想些什麼。

  邱偉反覆叮囑:「嘉遇,在裡面你自己千萬小心,這上下總有我們打點不到的地方。」

  他終於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尋常的神色。

  邱偉湊近,聲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幾乎聽不到:「有人不想讓你說話。」

  孫嘉遇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充滿嘲諷。

  「行了,你們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以後別再來了。」

  我倏地探過身子,隔著桌子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麼看著我,眼睛裡全是淡漠和清冷,聲音也冷冷的沒有一點起伏:「離開烏克蘭吧,回北京也行,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過來要帶他離開,我使勁攥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鬆手!」他硬邦邦地說。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肯鬆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掙脫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手從我手中一點點滑脫,直到完全分開。

  他消瘦的背影終於在長廊盡頭消失,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裡我還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出了門再也支持不住,雙腿發軟,扶著牆喘息半天勉強才透過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在酒館喝高了,逼著邱偉聽我傾訴,把之前的無數細節都晾出來盤點。

  最後我說:「你聽到沒有,他讓我走。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經這麼多事兒了,他幹嘛還要裝大尾巴狼?他要有個什麼好歹,我活著有什麼意思?」我用力拍著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麼會認識他?我為什麼要認識他?」

  邱偉開始還想笑,忍得眉眼皺成一團,然後他嘆口氣,沉默幾分鐘後問我:「你究竟瞭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絕回答。

  誰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是糊塗,那又怎麼樣呢?片兒湯話誰都會說,真遇上命裡的劫數又能怎麼樣,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關口上我可能還是同樣的選擇。

  我的確不瞭解他。初遇時只知道他風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漸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難逃,再也來不及回頭。

  邱偉說:「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勸過嘉遇和你分手。我說你們倆不合適,乾乾脆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們認識,倒霉事消停過嗎?老輩兒人總說八字相剋,不能不信。趁著感情還沒到那份兒上,早分了還沒那麼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說,我是個掃把星嗎?這彎兒繞得你不累嗎?」

  「我沒這意思。」他有些尷尬,「我是想說,他的確沒看錯人。他跟我說,挺乾淨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現在跟她說分手,就是活活兒毀了她。」

  邱偉平時沒這麼多話,說話也不會這麼語無倫次,明顯他也喝多了,

  我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來,笑得無法抑止。

  「哎趙玫你沒事兒吧?」邱偉心虛地碰碰我。

  我搖搖頭,一口氣干了半杯啤酒,只覺得一點酸澀從心裡慢慢膨脹,最後堵在嗓子眼那裡。我哽咽起來,被酒嗆住,咳得滿眼是淚。

  「趙玫……」邱偉滿臉歉意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飛快地衝進洗手間,對著洗臉池兜腸刮肚吐了個乾淨。

  等我終於抬起頭,從鏡子裡面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兩抹青痕,眼神呆滯,頭髮枯澀無光。

  我手撐著檯面,渾身簌簌地抖,從國內回來,左右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自己就像老了十年。

  邱偉追過來在外面敲門,「趙玫?趙玫?」

  我深吸口氣,撩起涼水洗把臉,然後開門出去,「我沒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當我說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著酒水在桌上畫著圈,猶豫半天才問他,「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一件事?」

  「什麼?」

  「你上回沒跟我說完吧,嘉遇為什麼要放過那個人?」

  他在騰騰煙霧中扭過臉,一臉詫異地注視我:「你跟嘉遇見面沒問過他?」

  我乾笑一聲:「你覺得憑他的脾氣,會把這種事兒告訴我嗎?」

  邱偉垂下頭,看著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說話。過一會兒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裡的酒都濺了出來,「為什麼呢?就因為那人跟他說,要給女兒寫封信。那兔崽子告訴他:孫嘉遇,你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爸死了你沒見著,可當年為那麼點兒錢你硬是逼著我離開中國,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離子散,老婆改嫁,連女兒的姓都給改了,我閨女打從出生長到現在,就不知道她還有我這個親爸爸。我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她是叫著我名字嚥氣兒的,這筆賬咱倆怎麼算?」

  我的牙齒在手指頭上咬出幾個鮮明的牙印兒,聲音直哆嗦:「就為這個?」

  「啊,那人還說了,你見了我閨女說一聲,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還是迫不得已,跟她說她爸爸一直惦記她,以後逢著清明七月陰,讓她給我燒點兒紙。」邱偉仰頭笑起來,「這麼著孫嘉遇他就心軟了,你說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著滿眶的眼淚贊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號的傻逼,沒人比他更傻逼的!」

  「沒錯兒。」邱偉揚手叫過酒保,又上了兩扎啤酒,端起杯子大著舌頭對我說:「來,乾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時候老錢趕過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見到小孫有沒有問問他,關於生意他是怎麼想的?原來的關係應該都還能接著利用吧?」

  邱偉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話就說得特別難聽:「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給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錢被噎得直嚥唾沫,閉上嘴不再說話。

  身後有喝多的人大聲撒著酒瘋,和著酒味煙氣和人體的臭味,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令人厭倦,站起來不發一言離開。

  幾天後我終於在七公里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店老闆是個精明的溫州人,話說得客氣,可使喚起人來一點兒都不客氣。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沒有節假日,每天在店裡死死盯八個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

  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夠我勉強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

  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裡便熱得像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闆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常不在店裡,我只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精心保養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縫全部開裂。

  我也就是拿創可貼胡亂裹一裹, 並不怎麼在乎。比起心裡的難過和煎熬,這都不算什麼。

  午飯便買市場裡的盒飯胡亂對付一頓。那對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就是曾幫我們做過家務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幾乎張成一個O型。

  後來她嘮嘮叨叨地說:「真是做孽啊,水靈靈的女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後為我在菜裡多添幾塊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膩的葷腥,我一點兒都吃不下。這些肉最終都便宜了隔壁店裡那只碩大的狼狗。

  邱偉還在為孫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廢了。第一次庭審,是半個月後,八月八日,一個吉祥的數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場打工,只要沒有出警任務,他就會專門從城裡開車過來,一直等我關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總這麼麻煩他,提過幾次,他只當做沒聽見,我就只好隨他去了。

  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提自己經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種出乎尋常的熱愛,腦子裡從未起過瀆職的念頭,也就不去難為他。可如今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個人之間常常無話可說,時不時的會冷場。

  這天他送我到公寓樓下,我照例說聲謝謝,開門下車。

  他卻叫住我:「玫。」

  我轉頭:「什麼事?」

  他遠遠地望著我,碧藍的眼睛裡充滿無數複雜的內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我咧開嘴笑笑,然後擺擺手,轉身進了電梯。

  電梯裡空無一人,我對著光可鑒人的內壁,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縱橫交錯全是淚水。二十二,很年輕嗎?為什麼我覺得心臟已經滄桑得像過完半生?

   事情發生前沒有一點預兆,我還記得那是個薄陰涼爽的夏日,上門的顧客特別多,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才有時間吃午飯。

  剛端起已經涼透的盒飯扒拉兩口,就聽見隔壁店那只來自德國的純種黑貝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飯盒出去查看,以為又碰上稅警的突擊檢查。因為這只名叫「牛肉」的黑貝沒別的好處,只有一點,只要遠遠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會大聲示警,提醒市場裡的人小心。

  沒想到在門外跟狗糾纏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開安德烈的褲腿,轉了幾圈還是不肯罷休,圍著他嗚嗚低吠。

  我笑著問安德烈:「你怎麼這會兒就過來了?」

  方纔一番掙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狽不堪,連帽子都歪在一邊,但他絲毫沒有顧上整理儀容,衝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

  「幹嘛幹嘛?」我甩開他的手,「我還得看店呢,你幹什麼?」

  「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

  手腕頓時奇痛入骨,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店門,我煩躁地掙扎:「你想幹什麼?存心砸我飯碗嗎?快放手!」

  他站住,轉身面對著我,腦門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詫異。

  他並沒有立刻說什麼,臉扭到一邊,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

  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孫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現在人在醫院裡。」

  這回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緊拳頭,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麼?帶我去!」

  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守的警察不許我進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低聲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終於鬆口,不情願地說:「兩分鐘,馬上出來。」

  安德烈趕緊道謝,一邊帶我進去 ,一邊還忙著替同事解釋:「孫還未脫離危險期,不適宜見人。」

  對他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幾乎是撲到病床前,然後我的腦子嗡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

  孫嘉遇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色的血跡依舊在透過繃帶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為嚴嚴實實蓋著被單。亂七八糟的管子和電線從被單下面伸出來,各種顏色的液體正通過那些透明的管子流進他的身體。

  他的左手卻被銬在頭頂的床架上。      

  「傷得很嚴重。」安德烈臉色陰沉,聲音裡有無以言表的沮喪,「當時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癲癇發作,值班的警察才趕過去,否則他就被人當場打死了。」

  我的腦子裡像飛進一群黃蜂,一直嗡嗡響個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臉,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單腿跪在床前,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我貼近他:「你能過去的,多少坎兒你都過來了。」

  他銬在床欄上的手略動一動,我連忙伸手緊緊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我只當沒聽見,湊在他耳邊說:「嘉遇,不管付什麼代價,我都要讓你出去。」

  他身子輕輕一抖,手指驀然收緊,猛地睜開眼睛,口型是一個清楚的「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搖頭,忍了多時的眼淚飛濺而出:「不,不,我不想再聽你的話。」

  他的目光凝結在我的臉上,像關了電源的電視機屏幕漸漸黑了下去,眼中的焦點消失了。

  「嘉遇?」

  他的頭歪到一邊。

  床頭的儀器開始發出尖利的告警聲,護士按著對講器大叫:「醫生!醫生!」

  安德烈把接近瘋狂的我拖出監護室,我無法反抗他鐵箍一樣的雙臂,只能拚命踢他的小腿,「他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銬著他?你們有沒有良心?」

  他忍著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靜!」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推進手術室,兩扇大門在我眼前無情地關上。

  時間彷彿被凝固了一樣,許久紋絲不動。

  我呆呆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安德烈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想對他笑笑,卻連嘴角都提不起來。四周亂遭遭的,耳朵裡灌滿了各種聲音,金屬器械的碰撞,醫生護士偶爾的談話,儀器的嘀嘀聲……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我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也懶得去一一辨識。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內忽然傳來某種儀器拉直了的尖叫,我聽到炸了窩一樣的嘈雜聲,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喊著:「一,二,三……」然後是連續不斷的砰砰聲。

  砰,砰,砰……

  一聲接一聲,如同重錘砸在我的心臟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紙杯落地,咕嚕嚕滾出去很遠,咖啡液潑在地板上,就像乾涸的血跡。

  「那是什麼?」我茫然地問。

  「電擊,他們在做電擊。」

  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進入我的耳朵,卻像雨點打在油布傘上,蓬蓬響著四處迸濺,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下午四點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兩個便衣警察過去和醫生說話。我也想上前,卻被安德烈緊緊拽住。

  遠遠地透過人群,我只能看到孫嘉遇的臉,在透明的氧氣面罩下,顏色慘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請你放開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試圖維持平靜。

  安德烈根本不聽我的,手指扣得更緊。

  他的同事走過來:「他不能再見任何人,你們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著我搖搖頭,又對安德烈說:「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著不肯走,安德烈沒有辦法,只好等我情緒稍微平復,才採取強制手段帶我離開醫院。

  外面的天色陰得厲害,厚厚的灰色雲層集結在北部的天空,空氣中蘊藏著暴風雨前的反常寧靜。

  他為我打開車門,我愣愣地站著,身後似有個鉤子拖著我的腳步,我抬不起腿上車。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扯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幫我,安德烈,我要讓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到你。」他慢慢撥開我的手,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警察?你們警察都是狗屎!」我在傷痛之下突然爆發,「明明一個垃圾國家,還要口口聲聲公正和民主,告訴我,你們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兒?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別人黑錢找他麻煩,怎麼會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裡怎麼會出這種事?我們送的那些錢呢?都拿去餵了狗了嗎?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們比黑社會還要無恥!」

  安德烈愕然地看著我,英俊的臉上出現一種痛楚的表情,混合著傷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後低下頭,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我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安德烈,我說錯話。」

  這些難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著我逐日挨過。

  安德烈一動不動站著,終於艱難地開口:「你說得對,這真是個骯髒的行業!」

  他用力掰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發動車子離開了。

  我已經完全脫了力,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後來就起風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從天上落下來。我在雨地裡站著,無言地仰起臉,狂風挾帶著暴雨打在臉上,雖然像鞭子抽過一樣的疼痛,卻分明能減輕心中無以名狀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撐著傘從身邊匆匆跑過,回頭看我幾眼,眼神完全像在看一個瘋子。

  直到一輛越野車在不遠處停下,司機下車把雨衣披我身上,連摟帶抱地將我塞進司機副座。

  「邱哥……」我像見到親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來。

  「別怕,我們這就去找羅茜,一定能救他出來。」邱偉專注地開車,神色異常凝重。

  我們坐在羅茜家的會客室裡,把來意通報之後,她還是晾了我們半小時才出來,身上披著一件桃子粉的浴衣,像是剛剛午睡起來。

  只聽邱偉說了兩句,羅茜就板起臉:「我早就說過,他的事我不會再管,還來囉嗦什麼?你們還是爺們兒嗎?」

  邱偉把臉扭到一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不肯說話。

  她站起身,不耐煩地說:「你們走吧。」

  我看看邱偉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現在只有你能救他!」

  羅茜臉色鐵青哼一聲:「甭來這套啊,沒用!」

  我緊緊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臉幾乎聲淚俱下: 「姐姐,只要他還在裡面,那些人就有機會再來一次。」 心情激盪之下,我說得語無倫次,「他現在還用著呼吸機……」

  羅茜抬起頭看著邱偉:「她在說什麼?」

  邱偉站起來:「嘉遇昨兒晚上進了醫院。」

  「他病了?」

  「不是,外傷。」邱偉說得很平靜,「我剛去警局問了一下,一共七處通透性嚴重外傷,四處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鐵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壓根兒就沒打算留活口。據說警察進去的時候,牆上地上血噴得到處都是。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後輸了將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著他,嗓子眼裡一股腥甜直翻上來。我不明白他怎麼就能如此冷靜地吐出如此殘忍的詞句,它們簡直像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進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來。

  「你……你閉嘴,別再說了!」羅茜無力地揮揮手,制止邱偉再說下去。

  邱偉也就聽話地閉上嘴。

  羅茜跌坐在椅子裡,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緻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卡卡做響,咖啡液濺在她的衣袖上,把淺淺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紅。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漸鎮靜下來,抹抹唇角問邱偉:「什麼人幹的?」

  「沒人知道。」邱偉慘笑,「現在連哪些人動的手都查不出來了,警察說,監視鏡頭那時候正好壞了。」

  「這樣啊。」羅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長得相當大氣,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也有一種張揚的艷麗,這個輕蔑的微笑,卻讓她的容貌帶上幾分陰鷙。

  邱偉點頭:「就這樣。」

  「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羅茜再次起身想離開。

  我不肯讓她走,膝行幾步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求你……」

  羅茜轉頭,對邱偉厲聲喝道:「讓她放手!」

  邱偉蹲下身,拉住我低聲說:「趙玫,快鬆手!」

  「姐姐……」我不死心,還想努力挽救,但羅茜用力從我手中抽出浴衣,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我們回去。」邱偉扶著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進他的車裡,我全身還在止不住發抖,胸口象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難以為繼。

  邱偉沒有勸我,點起一根煙悶頭抽了半天,等我逐漸平靜下來,才開口說:「羅茜不拒絕就有轉機了。這人脾氣挺怪的,最討厭別人囉嗦。」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真的?」

  他點點頭:「真的。」

  我心裡又升起一線希望,雖然這希望微弱得像夏日夜晚螢火蟲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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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3 01:48: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往事

  一切都已結束, 不再藕斷絲連。 我最後一次擁抱你的雙膝, 說出令人心碎的話語。 一切都已結束, 回答我已聽見, 我不願再一次將自己欺騙。也許,往事終會將我遺忘, 我此生與愛再也無緣。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也無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著手指甲,把每根指頭都啃得光禿禿泛著血絲。

  邱偉打聽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監護室裡,幾次生命瀕危,又被搶救過來。聽到這些話時,我難受得簡直要尖叫,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再也不用面對這樣刺心的折磨,但最後我只能躲到衛生間哭一會兒,還不敢出聲,生怕再給別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慮中等了幾天,羅茜果然打電話來,讓我和邱偉到她家一趟。

  這回她沒拿捏什麼架子,提前在客廳裡坐著,等我們坐下就開門見山:「我問過了,不是那邊做的,他們還沒那麼大能量。」

  邱偉猛地抬起頭,嘴微微張開,滿臉驚疑:「你確認?」

  羅茜立刻拉下臉,非常不高興:「你覺得我是隨便說話的人嗎?」

  「羅姐我沒這意思。」邱偉慌忙解釋,「就覺得奇怪,不是那邊,難道……真應了我擔心的那件事?」

  羅茜斜眼看他:「你想說什麼?」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說出什麼對他不利的東西?」

  羅茜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品著咖啡,然後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她說:「庫奇馬的連任,對政府裡的某些人來說,是個噩夢的開始。」

  但邱偉顯然明白她在說什麼,沉默地點點頭。

  羅茜便接著說下去:「要說這奧德薩一個港口,每年五千萬噸貨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難怪有人眼紅。」

  邱偉有點兒著急:「那……嘉遇的事,挺難辦是吧?」

  「是啊。」羅茜點頭表示同意,「如果只是綁架那件案子,想辦法讓原告改口撤訴就完了,可是涉及走私,數額又挺大,在基輔那邊可是掛了號的,實在不好辦。」

  「那……」邱偉眨巴著眼睛,沒詞了。

  我呆望著羅茜髮梢下那兩道秀麗的黑眉,努力理解著他們談話中的含義,迷惑間頗為後悔自己平時從不關心時事。忽然間想起安德烈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們的政府向選民承諾,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他那時也意味深長地問我:你知道這時候入獄,意味著什麼嗎?

  我漸漸明白過來,握著水杯的雙手止不住地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

  羅茜恰在這時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著冰霜:「孫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誰都明白,那天還能腦子進水一樣執意報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種凌厲的注視,不由自主垂下視線,但還能感覺到她兩道目光象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個人想著個人的心事,似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羅姐,」邱偉打破沉默,費力地開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兒裡握著,該怎麼做您就說句話吧。」

  「喲,這話怎麼說的?我可受不起。」羅茜闔起眼睛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但她分明早就在等著這句話。

  「羅姐您在這奧德薩上下的人脈和能力,是個人都知道。您要辦不成的事兒,再沒人能辦得成。嘉遇年輕不懂事,您就念個舊情,抬抬手幫他渡過這個劫吧。」

  我沒有想到,一向有點清高的邱偉,一旦拍起馬屁來也是如此言辭懇切。

  羅茜果然受用,語氣立刻柔軟了許多:「真要把人弄出來,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費點兒勁。基輔那邊呢,有人願意出手幫忙,不過開價高了點兒。」

  「多少您說。」

  「三十萬。」停一停羅茜補充,「現金。」

   「三十萬?我靠!」邱偉倒吸一口涼氣,說話間已經飛快地換算完畢,「那不就是二百七十萬人民幣?媽的真敢要啊,整就一個落井下石啊!」(註:當時人民幣與美金的黑市兌換價為一比八點九)

  羅茜聞言再次沉下臉,「你懂點兒事成嗎?這麼些年你簡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國內,撈一個人出來你知道得花多少錢嗎?」

  「我沒那經驗也沒那機會,真不明白,您給指點指點。」邱偉被數落得掛了火,但盡力壓抑著。

  羅茜也很不耐煩,兩條眉毛全豎了起來,「你和孫嘉遇那小子一樣,他媽的一對二百五!這人什麼地位啊?他能開口答應幫忙已經不容易了,你還想和他討價還價去?」

  「那也不能獅子大張口啊。」

  「邱偉!」羅茜拍了桌子,聲音都變得尖厲,「別人看的是我十幾年的面子,你愛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賺你這筆錢。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訊,就算申請延遲,也拖不過八月底去。」

  邱偉被挫得沒了脾氣,他慢慢別轉臉,「嘉遇的資產全被凍結了,一下子湊三十萬……」

  「那是你的事。」羅茜毫不客氣,「給你們十天時間,湊齊了再來見我。」

  看著邱偉為難的樣子,我忍不住插嘴:「我還有四萬多美金,嘉遇留給我的。」

  只有這筆錢,因為存在地下錢莊,變成奧德薩警方的漏網之魚,依然可以提出款來。

  兩個人一起扭過頭看我,但是表情各異。邱偉一臉無可奈何,羅茜卻是驚異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嘲笑,

  「哎喲,他對女人還是這麼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邱偉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羅茜告辭:「那我們走了,這就籌錢去,您多費心!」

  「行啊,好走不送。」羅茜坐著不動,但她眼神裡的奇怪表情,又讓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遠,我還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隨在身後。

  離開那座豪華得令人窒息的別墅,我們在路邊的快餐店停下吃飯。

  「你說說你,怎麼一點兒腦子都不動啊?」邱偉忍不住埋怨我,「打過幾次交道了,羅茜和嘉遇以前是怎麼回事兒你還不明白?在她跟前兒直杵杵地就把錢的事說出來,你不怕她泛酸吃味當場翻臉啊?」

  我低著頭,把手中的杯子轉來轉去,淚珠也在眼眶裡轉來轉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讓他快點兒平安出來,可我好像總是選錯時機說錯話。

  邱偉看著我,又搖頭又嘆氣,最後還是交給我幾個人的聯繫方式,並一一交待:「三十萬咱倆得分頭湊去。這幾個哥們兒你都見過,去了好好跟人說,人家不借也別甩臉,都是將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主兒。」

  我點頭,接過那張寫滿名字和電話號碼的紙,小心折疊起來收進書包。

  邱偉不放心,再次叮囑我:「這借錢的事兒,人借了是給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萬甭發脾氣。」

  我把腦袋點得像搗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說什麼還是忍下了,雖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過幾家,才明白邱偉反覆囑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麼叫做人情薄如紙。

  這些人,都是曾經和孫嘉遇稱兄道弟的朋友。有幾個幸災樂禍的風涼話說得極其露骨,有些還算客氣,但那禮貌而疏遠的笑容背後,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孫嘉遇現在的價值,在他們眼裡,已經直降為零,甚至負數,不再是當初趨之若鶩的時候。

  再提到借錢,那笑容就變得愈發勉強,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給我,但臉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們當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裝看不到那些令人難過的表情,依舊一絲不苟寫下借條。並按照邱偉的吩咐,註明半年之內連本帶利歸還。

  在最後一家,我只借到兩千美金,而且錢主人再三強調,要三分的利。這麼高的利息,簡直快趕上高利貸了。

  我很想把錢甩在他臉上,然後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偉的話,我嚥下一口氣,陪著笑臉在借條上簽字。

  錢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我的資金都壓在貨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孫遇了難處,才東挪西借湊出來的。」

  我鄙夷地看著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這個人,每次在卡其諾一輸就是四五千,泡起妞來更是揮金如土。但我終究記起孫嘉遇跟我說過:誰的錢又是天上掉下來的?

  這一瞬間我氣平了。他說得對,別人的錢,愛怎麼處置那是別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謝。」我站起身告別。

  那人的臉彷彿紅了一紅,或者是我看錯了,說得出那種話的人,怎麼還會保留臉紅的功能?我捏著薄薄一疊美金飛快地出門,發誓今後再不要看到這個人。

  晚上回去,我把當天借到的兩萬美金交給邱偉,加上他籌來的四萬多,還有他自己手裡的三萬多現金,也不過十萬美金,離三十萬還差得很遠。

  望著那些新舊不一的鈔票,邱偉牙疼似的嘬著腮幫,眉頭緊鎖。

  「你甭著急啊,總會有辦法的。」我雖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籌莫展的樣子,還是空洞地安慰他。

  「沒事兒,也不怪他們,這季節正是上貨的時候,大家手裡都缺現金。明兒我想想辦法,先把手裡的貨抵出去再說。」

  我囁嚅片刻,到底忍著沒出聲。

  今年春節時邱偉的妻子來烏克蘭,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東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後下了崗,邱偉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們兩口兒的經濟壓力一直挺重的,他萬般無奈之下才辭職下海,就算趕得運氣不錯,烏克蘭折騰幾年小有收穫,賺的不過是辛苦錢。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時候,他這批貨一抵出去,就等於賤價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為烏有。

  我們倆默然對坐一會兒,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趙玫你先回去,有什麼明兒咱們接著再說。」

  我識趣地離開,走回家時已經精疲力竭,偏又趕上電梯壞了,中途坐著休息了兩次才爬上九樓,最後站在樓梯口扶著膝蓋又咳又喘,簡直象肺結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原來是瓦列裡婭和伊萬站在家門口。

  「你們怎麼來了?」我極其驚訝。

  「來看看你。」瓦列裡婭握著伊萬的小手晃一晃,「伊萬,給阿姨問個好,。」

  伊萬照例繃緊小臉兒不吭聲。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湊上去,索性在他的臉蛋和脖子上亂親一氣,伊萬癢得咯咯笑起來。

  「玫,我都聽說了。」 瓦列裡婭走過來說,「孫還好嗎?」

  「他……不太好。」我把臉藏在伊萬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淚才低聲回答。

  瓦列裡婭扶著我的肩膀,輕聲嘆口氣:「你別難過,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慘淡地笑笑,幾乎沒有力氣說話。

  「來,鑰匙給我。」她揚一揚手中的飯盒說,「我在中餐館買了炒飯,你還沒吃晚餐吧?」

  我勉強打起精神,拉著伊萬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撥了大半碗炒飯遞給他。

  伊萬接過餐具就開始埋頭苦吃,顯然是餓壞了。

  我看著實在心疼,忍不住責備瓦列裡婭:「你們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著,你不能餓著孩子呀?」

  瓦列裡婭卻沒有回答我的話,從提包裡取出一個紙包放我跟前:「玫,這個給你先拿去應急,過幾天我還可以再拿一點來。」

  我打開紙包,裡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裡夫納,各種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聽人說,你在到處借錢。」

  「那又怎麼樣?」

  她垂著頭:「這些格裡夫納折算成美金,應該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別嫌棄。」

  我推開碗站起來,「瓦列裡婭,你還要養活伊萬!」

  「我知道。」她沒有看我,聲音變得哽咽,「可是沒有他,我和伊萬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紙包胡亂塞她手裡,「他如果知道,絕不會同意用你的錢。」

  瓦列裡婭扁扁嘴,淚珠開始在睫毛上閃爍:「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機會報答孫!」

  我還沒有說話,一旁默不作聲的伊萬,忽然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他抓過一把錢放我面前,口齒清晰地開口:「給爸爸,給爸爸。」

  我吃驚地瞪著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萬,你剛才說什麼?」

  小傢伙方才分明是看著我的眼睛,清楚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但伊萬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飯碗上。

  瓦列裡婭摸摸兒子的腦袋,笑笑說:「他遇到一個很好的醫生,這段時間有很大的進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萬的小臉蛋兒,真心替她高興,「那太好了!」

  「玫,」 瓦列裡婭看著我的臉色,小心地說,「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

  「下下個禮拜日我要結婚了。」

  「哎呀,新郎是誰?」我再次受驚。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彷彿還在眼前,轉眼間物是人非,孫嘉遇已經成為她的過去。

  「就是伊萬的醫生。」瓦列裡婭抬起眼睛,灰藍色的眸子裡盛滿了媚態,笑容卻帶著微微的羞澀。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強做出愉快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卻有點兒心酸,頗替孫嘉遇不值。他身邊的人,竟一個個離他而去。

  「玫,你會來觀禮嗎?」她期盼地問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來,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裡婭上前,無言地擁抱我,在我耳邊低聲說:「親愛的請把錢留下,孫是好人,上帝一定會眷顧他。」

  「謝謝你,瓦列裡婭。」我拍她的背,趁機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麼時候滑落的眼淚。

  送走瓦列裡婭母子,我關上門,取出那張地下錢莊的存款憑證和孫嘉遇手寫的委託協議,坐在燈下看了許久。

  明天它們就不再屬於我,我的心裡充滿了眷戀和苦澀。

  手指滑過那兩行潦草的字跡,指尖下彷彿觸到血肉的質感,就像滑過他的手心。淚光模糊裡前塵往事紛紛湧現眼前。那麼多難忘的畫面,那麼多的過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觸摸到的,也只剩下這兩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為忍下痛哭的衝動,忍得喉嚨口像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氣晴朗而燥熱,我全身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電話裡的約定,我早早趕到地下錢莊。依然是那張書桌,書桌後坐著的還是那個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張桌子前,手裡緊緊捏著憑證和協議,踟躇很久,才很不情願地遞給他。

  眼睜睜看著兩張紙被緩緩吸進碎紙機,和心裡那個人的最後一點聯繫,如同脫線的風箏,就此斷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蠶絲抽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我透不過氣。

  四萬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裡婭執意留下的八千,一共湊了五萬五,我全部交給邱偉。

  邱偉的貨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萬現金,僅僅價值本錢的六成。

  他並沒有抱怨一句話,可這一刻我很懷疑,生意場上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麼人說過的,他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原來並不是人人都當得起「朋友」這兩個字。

  但是比照羅茜提出的價錢,還差兩萬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過了,如今再去哪兒才能找到這筆錢呢?

  「實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貸了。」 邱偉說。

  我嚇得一哆嗦:「沒別的辦法了?」

  「盡量不碰那玩意兒吧,真逼到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

  「搶銀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腸百結中也差點笑出來。

  「哎,說到銀行我想起來件事。」邱偉皺起眉,「昨兒下午我在銀行碰到老錢了。」

  「嗯?」老錢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多久沒露面了?現在在做什麼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來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沒有帶眼識人!」提到老錢邱偉就一臉的厭惡。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對了,老錢又不走貨,他手裡應該有錢啊,怎麼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麼人我早看明白了。」邱偉冷冷哼一聲,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猙獰,「嘉遇出事前還接過兩單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關做不了,錢又不肯退,這筆爛帳都算在嘉遇頭上,媽的再讓他逍遙兩天,等我把手裡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話,書包裡手機響了,掏出來瞟一眼來電顯示,我咬咬嘴唇遞給邱偉看。

  原來說曹操曹操到,這個電話正是老錢打來的。

  「你跟他說話。」邱偉象看見瘟疫馬上退得遠遠的,「別讓我再聽到跟他有關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邊接電話。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錢的聲音還像以前一樣黏糊,「妮娜進城來找你,現在我這兒等著,有空你就過來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聲,不好多說什麼。

  「玫。」電話裡換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問候她:「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妮娜平靜地說明來意,「昨天下午我收到兩份入學通知書,這就給你送過來。」

  我的眼圈一下紅了,和邱偉打聲招呼,放下電話就趕了過去。

  妮娜是自己進城的。我真的難以想像,她是如何拖著不方便的左腿,從公路車上一步步挪到這裡。

  我走進曾經無比熟悉的客廳,屋子裡沒有任何改變,連餐邊櫃上被我擦得亂七八糟的玻璃門都維持著原樣。

  妮娜站起身,張開雙臂緊緊擁抱我:「孩子,我可憐的孩子!這些日子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軟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淚洶湧而出。我無法控制流淚,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拚命壓抑著,不許自己哭出聲音來。

  她抱著我,一直等我平靜下來,才把兩個印著學校標誌的信封遞給我。

  那兩份入學通知,一份來自維也納音樂大學,另一份來自格拉茨音樂學院,都是我曾經心心嚮往的學校,此刻卻看得我心如刀割。幾個月前申請學校時,我還夢想著能和孫嘉遇同赴歐洲,如今已經變成莫大的諷刺。

  但我還是小心收起通知書,問妮娜:「為什麼不打電話讓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見見馬克。」

  我呆了呆,一時說不出話。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幾乎瘋掉,可我也沒有辦法見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聖經》交給我:「我想把這個交給他。」

  我認出來,這本《聖經》,就是孫嘉遇在她那兒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親留給她的紀念物。

  「為什麼給他這個?」

  妮娜嘆口氣回答:「我昨晚夢到馬克,他對我說,面對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訴他,不要怕,在主的懷抱裡,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寧。」

  面對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現狀告訴她,只能低下頭敷衍:「警局不允許任何人會見。」

  看得出來,妮娜非常失望,但她還是吻吻我的額頭:「好孩子,堅持住,我父親告訴過我,主絕不會拋棄他的孩子。」

  我含淚點點頭。

  由於妮娜堅持要自己回去,我攙扶著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車,直到破舊的公共汽車在我的視線中絕塵而去,才轉身往回走。

  邊走邊翻著手裡的《聖經》,忽然發覺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著什麼東西,拆開外表的羊皮封面,裡面居然夾著十張綠色的鈔票,上面有富蘭克林胖胖的頭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據和儉省,我杵在路邊楞了半天。身邊不時有公路車呼嘯而過,揚起的塵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瞇起眼睛,突然轉身朝著剛才來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錢,我想讓他把邱偉提到的那筆定金退出來。那些錢擱以前可能不算什麼,如今卻是救命錢。

  至少我不能讓邱偉賠了錢之後,再去借高利貸。

  聽完我的要求,老錢先是驚奇地張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鐘,嘲諷的笑意漸漸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麼資格代表孫嘉遇?我是他的合夥人,你又是他什麼人?情婦?還是小蜜啊?」

  我被他氣得渾身直哆嗦,咬著牙反唇相譏:「就算你們是合夥人,那筆錢裡也應該有一半是孫嘉遇的,你又憑什麼全給吞了?」

  「呵,呵呵,你現在變得挺厲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當回事,「你給我個理由,說說,憑什麼我要把錢分你一半啊?」

  「你們合作這麼多年,你就忍心見死不救?那時候你被當做人質,難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著怒氣試圖解釋。

  他仰起頭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這麼說的吧?」

  「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看著我問:「那什麼……我問你,如果你有親人或者朋友被人綁架了,讓你拿錢贖人,你會怎麼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麼意思,就閉緊嘴不肯回答。

  於是他自問自答:「你會什麼都不想,趕緊拿著錢去贖人對吧?可是孫嘉遇呢?他怎麼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頭比劃著,「彭——,這麼一下,再偏兩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嗎?」

  「他這麼做怎麼了?最後還不是好好救你出來了?」

  「嘿嘿……怎麼了?」老錢冷笑,「他怎麼就對自己的槍法這麼自信呢?因為我的命他壓根兒就不在乎!」

  我覺得這人的思維已經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講不通道理,就也跟著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乾脆由著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簡單?」

  老錢似乎被噎住,好久沒有做聲,眼珠子轉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臉:「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如果你想要錢呢,咱們也可以商量。」

  我厭惡地避開:「我只要那筆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處,來回拈著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纔的觸感,然後說:「 錢倒是現成的,不過我得準備一下,你只能晚上來取。」

  我狠狠瞪著他,我一直在為自己以貌取人的態度檢討,這麼看起來,以前我還真沒有看錯他。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臉上完全是貓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門離開,在大街上茫然地亂走,渾渾噩噩間大腦一片空白,太陽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後來我清醒過來,發覺手裡還握著妮娜送的《聖經》。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煩安德烈。

  撥他電話的時候,手有點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從醫院負氣離開,再也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生我的氣。

  電話通了,安德烈的聲音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異常:「您好,奧德薩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諾維奇警官,請問我可以幫助你嗎?」

  「安德烈,我是趙玫。」我緊緊抓著話筒,生怕他開口拒絕,手心濕漉漉地開始出汗,「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電話裡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著,隔了一陣他的聲音傳過來:「你在哪兒?」

  「警察局門口。」

  「你等等,我這就出去。」

  我站在樹蔭下等他出來,抬頭看到奧德薩警察局的標誌,記起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恍惚間竟像已經相隔一個世紀。。

  安德烈很快出現在大門口。今天他沒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裝,雙手插在褲兜裡,離我遠遠地站著,臉上的神情有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自然,「有樣東西,麻煩你能不能轉交給孫?」

  「對不起,我已經申請迴避,不能再見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絕。

  我勉強笑笑,硬著頭皮繼續求他:「最後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後我再不會再為難你,再也不會了。」

  他終於抬起眼睛凝視我:「什麼東西?」

  我把《聖經》遞給他。

  他接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神情顯得有些驚詫:「就這個嗎?」

  「是。」

  「可是看守所裡有《聖經》提供。」

  我低頭,望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緩緩說:「那不一樣。」

  他側頭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來回翻一遍,開始鬆口:「我會交給負責的同事,如果裡面沒有違禁品,應該能交到他手裡。」

  我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謝謝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眼神依然冷淡,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謝謝你!」我再說一次,知趣地告辭離開。

  「玫,你等等。」他最終還是叫住我。

  我停下腳步等他接著說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愛你嗎?」身後傳來的是他備感困惑的聲音。

  我仰起臉笑了,眼眶卻不由微微發熱:「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裡只能容下一個人。」 我轉身面對他,坦然地解釋,「聖經裡說,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對我來說,孫就是那個印記。安德烈,我只能說對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點點頭, 「下個月起,我就要離開警局去基輔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後走開。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塊,我甚至忘了說再見。

  他終於想通了,所以決定離我而去,所以他徹底解脫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陽射下來,熱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被陽光曬得滿頭是汗,而旁邊就是枝葉婆娑下的樹蔭。

  我不想挪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心口的冰涼,我已經忘了世上還有中暑這回事。

  老錢的電話還是追過來,「錢我準備好了,你來不來?」

  海水反射著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闔上眼,眼前晃來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孫嘉遇包裹著紗布慘白的臉。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後我說:「去。」

  那天傍晚下了場大雨,雨後奧德薩的星空呈現出無與倫比的純淨和燦爛,我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生命裡最黑暗的一個夜晚。

  邱偉從我手裡接過兩萬美金時,幾乎被嚇到,他拆開一捆反覆察看,直到確認不是假鈔才狐疑地問:「你用什麼辦法刮下來的?」

  我故作輕鬆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聳聳肩說:「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辦法。」

  他盯著我不出聲。我被他看得心慌,為掩飾窘態,伸手拿過他的煙,抽出一根點燃,誰知第一口就被嗆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狽地抹掉咳出來的眼淚,發現他還在盯著我看。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麼,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煙,扔在地上用力碾滅,然後開口:「走吧,去羅茜那兒。」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鈔,整整齊齊碼在箱子裡,擺在羅茜面前,映得她的臉都有點發綠。

  她拿起幾捆鈔票,放在手裡把玩良久,瞅著邱偉說:「聽說你把貨都抵押給別人了,損失挺大的吧?」

  「還好。」

  邱偉的回答簡捷而生硬,硬得讓我擔心他是否會得罪羅茜。

  意外的是,這次羅茜並沒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好。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們,算是好事吧。」

  邱偉沒出聲,我卻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沒有聽到「好事」這兩個字了。

  羅茜笑笑:「那個人啊,他在中非的對頭馬上就要找過來了。」

  她沒有提名字,話說得更是模糊不清,但連我明白她在說什麼,心頭頓時一鬆。

  邱偉已經聳然動容,吃驚地問:「是……是您促成的?」

  羅茜避而不答,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之間的舊賬讓他們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勞我們動手。」

  「羅姐,謝謝了!」邱偉這聲謝,才是真正發自內心。

  「邱偉,你小子夠現實的啊!」羅茜顯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撇著嘴哼一聲,「還有,我托了人說情,今兒下午可以去醫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體熱切地看著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剛撤消重症監護,哪兒經得起你再折騰一次?」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好舔舔乾裂的嘴唇,從她臉上移開視線。

  「不過我可以幫你帶個話兒,有什麼要跟他說的嗎?」她施捨似的補充一句。

  我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邱偉看看我沒有出聲,眼睛裡全是憐憫和同情,我勉強笑一笑,表示沒關係。

  羅茜扶著箱子蓋,不知為什麼突然嘆口氣:「那天我把話說得沒有一點兒餘地,其實挺過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難辦的。你說這事兒吧,本來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這錢拿了,以後在這地頭兒上我就沒法兒說話了。邱偉你明白嗎?」

  邱偉咧咧嘴,露出一個牽強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羅茜從箱子裡抽出兩沓美鈔,推到他面前: 「這些拿回去,算我一點兒心意。」

  邱偉低頭看看,卻沒有伸手。

  她轉手就把鈔票扔在我懷裡:「那你就先拿著吧。」

  我把它們放在手心裡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來。這挺括的質感如此熟悉,從老錢手裡接過時的感覺,和此刻真的沒什麼區別。

  真的,我的確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錢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甭以為那羅茜是什麼救世主,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麼善茬兒,只怕這回她是想人財兩得,盯的也是清關生意。」

  把錢放在沙發上,我拉開門出去,沒有說任何告辭的話。

  沿著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來車往,我覺得吵鬧不堪,閃身躲進路邊的電話亭,從玻璃裡面滿心迷茫地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路人當中,是否也有二十二歲的女人,像我一樣在短短九個月裡擁有這麼多摧心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封閉的電話亭裡溫度漸漸升高,空了一天的腸胃開始翻江倒海一樣地折騰,我蹲在角落裡,直吐得精疲力盡。

  外邊有人不停敲著電話亭的門,我不耐煩,抬起頭瞪著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樣子嚇到,那人退後一步,滿臉驚疑地打量我。 兩人對視幾十秒之後,他終於敗退,轉身跑了,跑得飛快。

  我把臉埋在膝蓋間笑起來,我猜他肯定把我當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經絲毫不在乎,這本來就是一個瘋狂的世界。

  後來我感覺到被人抓著肩膀用力搖晃,「趙玫,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兒。」我抬起衣袖抹抹臉,鎮靜地站起來,「邱哥,我們回去吧。」

  邱偉拉開車門沒說什麼,但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到了公寓樓下,邱偉為我解開安全帶,側頭凝視我半晌:「嘉遇讓我照顧你,我沒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嘆口氣。

  我笑笑:「你歎什麼氣啊?根本就不關你的事。」

  他不說話,悶頭點起一支煙,抽了一口想起我:「要來一根兒嗎?」

  「不用。」我搖搖頭謝絕,「邱哥,你能再幫我找個工作嗎?」

  他叼著煙捲回頭,困惑地看著我。

  我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於是解釋:「嘉遇受傷那天,我沒打招呼就離開商店,讓老闆給炒了。」

  「你為什麼要去市場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你一個學生,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我沒錢了,手裡一點兒錢都沒了。」

  他一哆嗦,煙頭差點兒落在地上:「你們家沒給你生活費?」

   「我們家正需要錢。」我把臉轉到窗外,慢慢說,「我媽轉了慢性腎衰竭,一個月要洗幾次腎……」

  他不相信:「嘉遇給你的,你就沒留下一點兒?

  「沒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無言地看我半天,後來拿出錢包,抽出裡面所有的紙鈔,美金、格裡夫納胡亂混在一起,統統都塞在我手裡:「先拿著,回頭我再給你送點兒過去,就別去打工了。」

  我把錢放在他腿上,推開門下車。

  「趙玫。」

  我站住,回過頭說:「邱哥,他已經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盤上,頓時喇叭長鳴,嘀嘀響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腳步進了電梯,低頭按下關門鍵。

  再多的苦累我終會習慣,可是我不想看到別人同情的臉色,因為我怕自己會可憐自己,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幾天後還是瓦列裡婭幫我在市場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禮,為著禮貌起見,我也要去觀禮。

  她雖然已經有了伊萬,卻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難免興奮和緊張。

  婚禮當天,我向老闆請了半天假,直接從店裡趕過去,但仍然遲到了。等我氣喘吁吁拉開教堂的大門,牧師已經開始讓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個長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碼比瓦列裡婭大十歲。但是看得出來,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對她呵護備至。

  我找個座位坐下,恰好牧師在問他:「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她,對她忠誠直到永遠?」

  新郎轉過頭,深情而持久地凝視著他的新娘。新娘子穿著貼身窄窄的白色婚紗,金髮上一頂小小的梔子花冠,美得幾乎不像真人。

  牧師再問一句:「你是否願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願意。」

  「那麼你呢?」牧師轉向瓦列裡婭,「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他,對他忠誠直到永遠?」

  瓦列裡婭羞澀地低下頭:「我願意。」

  祭壇下安靜的人群起了一點兒小小的騷動,顯然被這場面觸動。

  身邊的老太太抽出手絹印著眼角,「真是美麗,對嗎?」她抽泣著問。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臉上癢酥酥的,似有什麼涼涼的東西爬過臉頰。

  「美麗的人,美麗的愛情。」老太太還在感動中繼續。

  忽然間我無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簡直讓我嫉妒得發狂。我站起來快步離開教堂,並沒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換戒指和親吻的場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頭假裝看著天空,其實是為了隱藏滿臉的淚水。

  對面教堂的穹頂,此刻正映著日光璀璨生輝,一側牆壁精緻的石雕上,大天使長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輕風中飄蕩,白色的鴿群低低掠過晴空,這平時司空見慣的場面,卻讓我心頭異常柔軟。因為往日再平常不過的的清平安樂,早已變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從市場下班回家,轉過街角,眼看家門在望,忽然聽到路邊輕輕兩聲車號。

  我回頭,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在身邊停著,車窗搖下來,羅茜對著我笑一笑。

  「上車來。」她的聲音不容置疑。

  她領我去的,是那家舊俄羅斯風味的私人俱樂部,孫嘉遇經常帶我吃飯的地方。

  我們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領班湊過來為她點煙,親手捧著菜單請她點餐。

  「想吃點兒什麼?」羅茜問我,「這家的牛排做得不錯,來點兒好嗎?」

  她難得對我和顏悅色,我幾乎受寵若驚,趕緊回答:「您甭破費,我隨便吃點兒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來,我們兩個默然對坐,誰都沒有心思動一下刀叉。她專門來見我,絕對不是為了請我吃頓飯,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羅茜對著天花板吐了個煙圈,這才開口:「結果出來了。長期居留權被取銷,十五天之內必須離境,不然就會強行行政遣返。」

  她說得沒頭沒腦,但我明白話裡的主語是誰。我鬆口氣,禁不住如釋重負:「嘉遇什麼時候能出來?」

  她微微一笑:「人已經出來了,現在就住我那兒。」

  我抬起頭,沉默地看著她。

  羅茜再噴出一口煙霧:「他現在只能靠輪椅進出,我家裡地方寬綽,服侍的人也是現成的。」

  我覺得口乾舌燥,嚥下一口唾液,費力地說:「我能見見他嗎?」

  「你想見他嗎?」 羅茜顯然明知故問。

  「是,我要見他。」我不肯示弱。

  羅茜托著腮幫看我很久,平時她很少有這樣女性化的舉動。

  我無言地回望她。

  「哎小姑娘,我告訴你件好玩兒的事。」 羅茜終於按熄香煙,揚起嘴角笑一笑,笑容裡卻有明顯的譏諷,「昨天上午老錢到我那兒去了,他拿著一盤攝像帶去找嘉遇,要拿這東西交換嘉遇在烏克蘭七年結下的業務網絡,要麼他就要把那帶子裡的內容放到網上去。嘉遇沒的選擇,只能聽任他擺佈。七年的心血,你知道是什麼概念嗎?還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盤帶子的內容啊?」

  我耳邊嗡地一響,一下跌坐在椅子裡, 睜大眼睛瞪著她:「你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什麼意思呢?」 她揚起眉毛冷笑,「兩萬美金和男人上次床,奧德薩頂尖兒的雞也沒這個價錢,你以為你是誰?」

  我深深地吸口氣,雙手慢慢握成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手心。

   「你想知道老錢做了什麼是吧?」羅茜嫌惡地看著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難安,「 對,老錢動用了針孔攝像機。我說趙玫,你怎麼就不動腦子想想,這事兒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覺得男人都該是冤大頭?」

  如同五雷轟頂,我緊緊攥著椅子兩側的扶手,微微閉下眼睛,眼前飛過點點青蠅。

  原來還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總算明白,但是這個代價付得太大了。

  「一個男人的救命錢,是女友用身體換來的,這是在拿刀子活活兒捅他你明白嗎?你讓他還有什麼臉見你?」羅茜的聲音不自覺提高,招得旁邊桌上的客人投過詫異的眼神。

  我無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視,低下頭想找個地方蜷起身體,卻控制不住牙關互扣的嗒嗒聲。

  羅茜再看我一會兒,聲音忽然變得柔軟,「趙玫,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還傻。姐姐這就教你一句話,你要記著,永遠別高估自己對男人的影響力,他們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則。也別為他們犧牲,他們會感激你,但不會因為這個更愛你。」

  我側過頭不出聲,原來心疼到極點,就會變得麻木。

  她嘆口氣:「嘉遇這人命犯桃花,這輩子就栽在女人手裡。一動真格兒的準倒霉,先是一個范淼,接著是彭維維,然後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嚇了一跳,眉梢眼角說不出的象,笑起來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范淼。」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刀叉杯碟,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完全失去語言能力。我不知道後面還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準備去承受。

  羅茜彷彿沒有看到我慘變的臉色,依然自顧自說下去,「嘉遇有沒有跟你說過范淼?她比嘉遇低兩屆,是他們系有名的美女,千辛萬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兒似的捧著,就差做個牌位把她供起來了。那年給老爺子辦完喪事,嘉遇急著回匈牙利還債,把手裡僅餘的三十多萬交給范淼,讓她幫著付筆進貨的尾款。沒想到那妞兒看孫家樹倒猢猻散,再也不是以前的孫家,居然不聲不響辦好了留學手續,卻一直悶著不吭聲,等他前腳離開,後腳她就帶著三十萬消失了。那可是九幾年,三十多萬還真當錢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慘的時候,手裡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國的機票錢都不夠。他沒了辦法,只好來烏克蘭另打天下。」

  說起這些,羅茜的臉上有一絲恍惚的微笑。

  我能夠想像得出,孫嘉遇初到奧德薩,舉目無親人地兩生,她提攜他幫助他,身處異鄉的男女彼此慰藉,互取所需。

  而事後,事後總是一樣的。

  我終於苦澀地問她:「他是恨她還是忘不了她?」

  羅茜再點起一支煙,無奈地笑笑:「以前追過你的小男生,隔這麼多年,你還能記住他們長什麼樣嗎?」

  我怔怔地搖頭。

   「這就對了,女人只會對讓她們流淚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樣。他們只記得讓他們傷心的女人。」

  什麼都不用再說了,我把頭靠在手臂上,渾身發軟,手腳都已麻痺,完全動彈不得。

  最後羅茜把一個紙袋交給我,「公共場合別打開,回家再看。你要真為他好,就別再糾纏,讓他踏踏實實離開。」

  她摸摸我的頭髮,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嘆口氣結帳離開。

  我一動不動地伏著,時間長得驚動了領班,他過來詢問:「小姐,是否需要幫助?」

  我搖搖頭,他對我笑一笑,悄無聲息地退下。

  我沒聽羅茜的勸告,直接撕開了紙袋,伸手摸進去,然後我控制不住地翹起嘴角。

  紙袋裡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夾著一張紙條,最上面寫著「玫玫」,然後一片空白,最後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這一切,繼續你的夢想。往前走,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呆呆看著,實在忍不住微笑。

  他還真是個妙人兒,第一個女友拐了他的錢跑掉,他就用錢一個個打發掉身邊的舊人。

  這就算是補償嗎?十個月的心碎情傷,換回四十多萬,這筆生意,還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為實在哭不出來。

  我把紙條湊在燭火上,眼睜睜看著它緩緩化為灰燼。

  但我不相信,過去的日子裡,那些點點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愛護,都只因為我是某個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經歷過這麼多,幾乎抵得上別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為我不識人心險惡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會忍心再不見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裡存著一線希望,一天天數著日子。

  但他始終沒有任何音訊,直到第十五個夜晚像其他夜晚一樣無聲消逝。

  一切都已過去。

  窗外無名的古樹,繁花早已凋落,枝頭的綠葉開始泛黃,奧德薩這個漫長的夏日終於結束。

  緣起緣滅,光轉流年,所有的終會結束。

  我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回國。孫嘉遇說得對,這個城市真的與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東西都送了人,我想把關於這個城市的一切記憶,一筆抹去,我再也不會回來。

  到機場送我的,只有邱偉。在安檢口,我笑著與他道別。

  「趙玫,別恨他……」邱偉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打斷他,努力露出最輕鬆的笑容,拎起行李大聲說:「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來找我,我請你吃飯。」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終於轟鳴著衝上藍天,從舷窗望出去,碩大的機翼下,是烏克蘭廣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陽光下如金鱗點點,跳動不已。

  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麗的烏克蘭平原已經初現秋意,但我再沒有機會走在深秋溫暖的陽光下,身後是黃葉飄零的海濱大道,眼前卻如畫卷一般,展開一片絢爛火紅的山楂樹林。

  我對著窗外揮揮手。

  再見,奧德薩。

  再見,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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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3 01:49:02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我的名字

  一年半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的BBS上,無意中發現一條五個月前的舊帖。標題用黑色的粗體字寫著:「不顧一切尋找中國學生趙玫!」

  打開帖子,正文非常簡單,只說讓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盡快聯繫,下面是郵箱地址和聯繫電話,最後的署名是程睿敏。

  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北京首都機場,溫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著題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時間我人在希臘,所以沒有看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事後竟沒有一個同學提醒我?再琢磨一會兒我明白過來,從來維也納音樂大學報到註冊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顯示的,卻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這個帖子的人,都沒有把這個名字和我聯繫在一起。

  我迅速關上帖子,打算忘記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點關係。

  但那天後來的幾個小時,無論我做什麼,不管看書還是練琴,眼前總是晃動著那觸目驚心的幾個字。

  不顧一切。

  我敲著琴鍵猶豫很久,還是回到計算機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發了封郵件給程睿敏。

  他的回復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卻是一封空白的郵件,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網站的鏈接。

  點進去,是Chinaren的同學錄,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迎面看到孫嘉遇的一張黑白照片,下面竟是他於五個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貼裡說:在離開烏克蘭前就已經發現病情,回國後進行第一次手術,打開腹腔二十分鐘即行縫合,因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

  發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後總結:世間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睜睜看著朋友或者親人,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謝,你卻無能為力。這樣的創傷,終其一生不能痊癒。

  而照片後面的跟貼,充滿了緬懷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體照中,少年時的孫嘉遇並不十分觸目,和他周圍的同學一樣,眼神清澈,笑容單純燦爛,是可以透過顯示屏觸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電腦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動分毫,視線漸漸模糊。那些我以為早已遺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鮮活。也許它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只是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一經召喚立即在陽光下現身。

  我伸出手,打算像以前一樣去摸他的臉,手指觸到的卻是堅硬冰冷的屏幕。他毫無知覺,依然隔著屏幕微笑注視著我,笑容依舊誘人。

  我想起他摔傷後曾被我逼著做過一次全身體檢,還有他最後的決絕和放棄,這其中的種種異常,當年我從未往心裡去過。

  恍惚中撥通程睿敏的電話,聽我報上姓名,他「哦」了一聲,隨後陷入長久的沉默。

  隔著六千公里的時空和距離,我聽到他嘆息一樣的聲音:「那時候我拚命在找你……維也納音樂大學和格拉茨音樂學院都貼了尋人啟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電話最終從我手中悄悄滑脫,無聲地滾落在地毯上。

  一周後我收到一個來自國內的包裹,包裹裡是妮娜那本熟悉的《聖經》,同時附著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說最後的日子孫嘉遇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開,柔軟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發出細微的輕響。燙金的羊皮封面,因為無數次的摩挲撫摸,褪色磨損得十分厲害,尤其是四個書角,已經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卻被人用透明膠帶細心地粘補過。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心電感應,我下意識地揭開那些膠帶,拆開封底,果然,一張照片輕輕飄落在桌面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歲的我,正靠在一架鋼琴上,對著鏡頭笑得肆無忌憚。

  翻到背面,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跡,上面寫著: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樂!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滿懷傷心離開奧德薩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漸褪去繽紛的色彩,最終變成了黑白兩色。

  我記起那張被我燒掉的紙條,原來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訴我,他能為我做的,只有這麼多。

  可惜當時的我,以為自己從此看破紅塵,看透了男人。

  那時太年輕,我不懂。

  如今我終於明白,卻已經太遲太遲……

  人們都說,奧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戀的春天,窗外此刻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 西斜的日光透過白紗窗簾,在牆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風透窗而入,帶來孩子們銀鈴一樣的笑聲。

  我卻聽到心裡細碎的一聲輕響,彷彿就此關上了兩扇冷宮的大門,所有的心事終化灰燼,關山萬里,從此再無任何心願。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裡流沙一樣逝去的舊日時光。我曾經遺失在奧德薩的愛情,十個月的時間,竟成為一世一生。

  原來愛一個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屬於生命裡美麗的瞬間,當時並不覺得珍奇,可當我回頭時卻發現,原來最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

  奧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沒有遇到一場雪,大得過當年喀爾巴阡山麓那場雪。

  我也再沒有遇到一個人,像他一樣愛我如自己的生命。

  那個吉普賽女人對我說:你的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來一切早已注定。

  我認了命,反正怎麼過,都是一生。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

  它會死去,

  象大海拍擊海堤,

  發出的憂鬱的汩汩濤聲,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聲。

  它會在紀念冊的黃頁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無人能懂的語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紋。

  它有什麼意義?

  它早已被忘記

  在新的激烈的風浪裡,

  它不會給你的心靈

  帶來純潔、溫柔的回憶。

  但是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

  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並且說: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間我活在一個人的心裡。

      ——普希金 《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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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3 01:49:15 |只看該作者
顛覆版結局

  兩年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的BBS上,無意中發現一條一年前的舊帖。標題用黑色的粗體字寫著:“急切尋找中國學生趙玫!”

  打開帖子,正文非常簡單,只說讓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盡快聯系,下面是郵箱地址和聯系電話,最後的署名是程睿敏。

  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北京首都機場,他溫柔平和的笑容,實在令人難忘。

  我望著題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時間我人在希腊,所以沒有看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事後竟沒有一個同學提醒我?再琢磨一會兒我明白過來,從來維也納音樂大學報到注冊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顯示的,卻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這個帖子的人,都沒有把這個名字和我聯系在一起。

  我迅速關上帖子,打算忘記這件事。我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強迫自己忘記過去,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點關系。

  但那天後來的幾個小時,無論我做什麼,不管看書還是練琴,眼前總是晃動著那行字。

  急切尋找。

  急切尋找。

  我敲著琴鍵猶豫很久,還是回到計算機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發了封郵件給程睿敏。

  他的回復快得出乎意料,兩個小時後我就收到回信。

  他在郵件中說:“我現在正在德國開會,周末飛維也納看望朋友,如果你方便,我們可以見個面。”

  想了想,我勉強同意了。

  比起兩年前,程睿敏沒什麼變化,五官依舊雋秀清明,只在鼻梁上多了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卻更加深邃,反而平添了一股異樣的風流。

  我們坐在校園的草地旁邊,彼此間卻默然無語,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抬頭遠遠望出去,絨毯一般的草地盡頭,是極盡華美巴洛克風格的主教學樓,北邊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脈,在茂密的維也納森林後若隱若現。

  其實維也納的東部,越過多瑙河盆地,也有相似的連綿起伏的秀麗山脈,但是來奧地利一年多了,我很少真正去注視它青翠的峰尖。因為那裡就是喀爾巴阡山脈,我曾經努力想忘記的一個名字。

  “維也納的春天總是讓人留戀。”程睿敏這樣開始他的開場白。

  “是。”我完全贊同,用了無數形容詞,“和平,清潔,美麗,安靜。”

  “你好像很有感觸?”

  “嗯,經過一些事之後,才明白這幾個詞的珍貴。”

  他看我一眼,笑容裡有說不盡的意味深長:“為什麼不問問我,那時候找你究竟做什麼?”

  “我等你自己說。”

  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兩灣清潭,“趙玫,和以前比,你變得太多了!”

  是的,經歷那麼多的過往,如果我還能保持原樣,那才是真正的奇跡。我低頭笑笑:“我的導師說,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只有變化。”

  “唯一不變的是變化……說得不錯。”他輕聲重復著,右手手指一下一下叩著左手心,“看你現在的樣子,我覺得可以放心告訴你那件事了。”

  我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沉默地等待他開口。

  “前年嘉遇回國,大概十月份的時候,做了部分胃切除手術,術後引起嚴重並發症,一個月之內醫院下了四次病危通知書……”

  我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鞋尖,根本不想說話,甚至有些厭倦。他的胃不好我知道,但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和這個人之間早在兩年前已經沒有任何關系。

  “醫生說他的身體太虛弱,關鍵是他自己沒有一點兒求生的意志,已經完全放棄了。我從他烏克蘭的朋友那兒聽說了你們的事,瘋了一樣在音樂大學和波拉次學院都貼了尋人啟事……”他微微笑,“可我沒想到,你壓根兒沒看見它們。”

  就是看到了又怎麼樣呢?我也揚起嘴角嘲諷地微笑,那時候我萬念俱灰,只覺天下男人皆面目可憎,看到了也只會裝作沒看到。

  程睿敏卻適時嘆口氣:“不管怎麼樣他總算扛過來了,後來半年的化療,更是吃盡苦頭……”

  我聽出不對勁的地方,立刻打斷他:“化療?為什麼要化療?”

  他轉頭看著我,嘴唇微微張開,仿佛驚奇於我的遲鈍:“在烏克蘭的時候,嘉遇就被查出了胃部腫瘤。”

  我霍地站起來:“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程睿敏低下頭,“他做過一次體檢,也做過一次胃部造影是吧?那之後你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嗎?”

  我木然呆立片刻,頹然坐下。

  原來如此。

  那他最後反常的決絕和放棄,這一刻都有了答案。我心頭有根塵封已久的琴弦,似被柔軟地撥動。但是再想起羅茜最後的幾段話,依舊耿耿於懷。

  就算當年做事幼稚而且愚蠢,可我毫無保留付出的,是一個女人僅存的尊嚴,換來的結果,卻只是某個面目模糊故人的替代品。我不知道有幾個女人能忍受這樣的遭遇。

  程睿敏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慢慢仰起臉說:“其實很多時候,不但耳朵不能相信,眼睛也不能相信。”

  我在心痛中啞然失笑:“照你這麼說,還有什麼可相信的?”

  “你的心。那種時候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心。”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和女人打交道時總是稀裡糊塗的,這女人一旦嫉妒起來……“他輕笑一聲,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幾個字已經道盡一切。

  我垂下頭,下意識地在手中揉著一片樹葉,努力回憶著當年的情景,回憶我的心究竟想告訴我些什麼。這一刻只覺往事如煙,如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從眼前一一掠過。歷歷在目如昨日一般新鮮。

  原來只有親自經歷過歲月的流逝,才能感受到的它的凌厲。

  心髒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我俯身埋起頭,身體似乎失去一切知覺,只留下心口的疼痛。入獄前他身體無端衰弱的症狀已經那麼明顯,為什麼最後我滿心只能想到“不信任”三個字,會去相信一個不相干的人,卻從未考慮過別的可能?

  程睿敏拍我的肩膀,“趙玫,其實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這些,他的苦心算是全被我賣了。你的學業,你的青春,在他心裡或許都比他自己重要。”

  “他永遠都以為自己就是真理。”

  “沒錯。”

  “我恨他。”

  “我明白。”

  “我真的恨他。”

  “我的確明白。”

  我把臉埋在手心裡落了淚,靜靜地哭一會兒,終於抹掉眼淚抬起頭問:“怎麼才能聯系到他?”

  程睿敏沒有立即回答,過一會兒他拉過我的手,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手心輕輕滑動。

  “這個先給你。”他說。

  我抽回手,發現手心裡用黑色簽字筆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明顯是個歐洲國家區號。

  “他的?”我詫異。

  “不是,是我母親的。”程睿敏笑,“上個療程結束,醫生給的預後還不錯,嘉遇就給他媽和外公留封信,然後跑得無影無蹤,只說來歐洲玩兒幾個月,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他倒是跟我媽時有聯系……”

  我再仔細看一眼那個號碼:“英國?”

  “倫敦。”

  “這樣就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或許可以或許不。我也不能確認,他是否還願意想起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事,So,如果你徹底想明白了,就和我母親聯系吧,她會幫你找到機會。”

  像兩年前一樣,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他:“謝謝你,哥。”

  他站起身,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不用客氣,我也是有私心的,只是心疼自己的兄弟。”

  我苦澀地微笑,小心合起手掌,如同握緊一個渺茫的希望。

  後來有半年的時間,我無數次踏上英倫的土地,踟躕於倫敦的街頭,卻一直沒有與程睿敏的母親聯系。那個地址和電話號碼在我手裡保存了很久,就好像黎明前一個小心翼翼的夢境,我害怕一不小心驚動到它,它就會在熹微的晨光裡變成一股輕煙冉冉消散。

  二零零五的秋季,我趁著假期飛到利物浦去見國內來的高中同學。

  我還記得那是個清涼薄陰的下午,我們坐在街邊的酒吧裡,邊喝茶邊聊著國內同學的八卦。

  “ 你知道唄,每年清明都有一個神秘的人,到彭維維的墓前獻束白玫瑰,我們一直在猜,這個人究竟是誰……”

  同學很健談,我卻有點兒心不在焉,熟悉的名字頻頻勾起舊日的回憶,再加上周圍熟悉的港口風景和來自愛爾蘭海的海風,讓我不時地精神恍惚。

  於是我敷衍說:“還能有誰,左不過是當年暗戀她的人唄。”

  “才不是呢,我跟你說……”同學的語聲忽然頓住,目光凝注在我的身後,眼神都直了。

  “怎麼了你?”

  “上帝啊,這簡直是極品啊!”她的目光專注得近乎花痴。

  我奇怪地回頭,只看到背對我坐著的,是一個穿黑T恤的男人,腦後的頭發剃得短短,只有寸把長。然後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大了,為的卻是他對面的女人。一張頗有些年紀的面孔,卻異常娟秀,幾乎把亞洲女人輪廓的柔美發揮到極致。

  她似乎意識到被人注意,抬頭看到我的失態,只笑一笑,用眼神和我打個招呼。

  我有點臉紅,迅速收回目光,回頭稱贊一聲:“美麗。”

  “真美是吧?” 同學附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中國男人。”

  “呸,我說的是那女的。”

  “哎,她長得再好年紀也大了,還要霸占這樣的極品帥哥,嘖嘖……”

  我嘲笑她:“你見過什麼呀,你壓根兒就沒見過真正的帥哥。”

  她白眼飛我一眼,表示不以為然。

  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清晰的中文:“真要謝謝你小遇,這幾個月陪我走了這麼多城市,我都十幾年沒玩得這麼高興了。”

  小遇?我冷不丁哆嗦一下,像被針扎到。

  那個男人低低笑了一聲:“那是我的榮幸,阿姨。難怪小麼一直藏著掖著不肯讓我見您,敢情是怕我動了心追求您。”

  我像被人在背部猛抽一鞭,渾身上下居然僵硬得無法挪動分毫。

  這個聲音,我一直不能忘懷的聲音,竟在此地驀然出現。我不敢動,生怕這也是午夜一個不現實的夢。

  那個女人的笑聲聽起來還很年輕:“哎呀你從小就這樣,沒別的好處,就是嘴甜,來,我們走吧。”

  對面同學的表情遺憾而糾結:“他們要走了,你說我要不要上去表白一下,拿個電話號碼?”

  我坐著不動。

  “真是,這樣的男人,錯過了就不再。”

  我用力絞著手指,耳邊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血脈流動的細微聲響在耳側回響。“唉——”同學嘆息,“他們要上車了。”

  我突然轉身,大喊一聲:“孫嘉遇——”

  那人轉過頭來。

  他轉過頭來。

  時光似乎在此刻靜止。

  利物浦上空的雲層裂開一道罅隙,露出一塊無暇的藍天,陽光在雲層之上散射出金色的光芒,流光溢彩的天空讓大海光華四射。

  平日我只知道相思如夢,但夢醒後的風景,卻比我的想像更加美麗。

  -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陰郁的日子需要鎮靜,

  相信嗎?

  那愉快的日子即將來臨,

  心永遠憧憬未來,

  現在卻常是陰沉,

  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是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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