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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萬歲,萬萬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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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4: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幾上不是還有一碗?”

  偏偏就是有人恬不知恥,可他看起來只是個孩子,跟一個孩子計較什麼?只會讓人覺得自己小氣吝嗇而已。

  “你掛在牆頭上,方便嗎?”

  “沒試過,不知道,不過不試也不知道。”他拍了下頭,往下招手,讓下面的人拿什麼東西上來,再抬頭就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從京城來,這是京裡的點心,你嘗嘗。”

  這下子,貞娘干脆什麼都不說了。

  “謝謝。”徐瓊說著,讓貞娘把阿青喊來,也把家裡的梯子帶上。

  “要是很難吃,我全扣在你頭上。”萬玄威脅著底下的浮生。

  浮生縮了縮脖子。

  阿青到了院子,站在梯子上,看著隔壁一個小廝曲身站在牆根、一個男童踩著他趴在牆頭上,和昂著頭正和男童說話的小姐,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用眼神詢問貞娘,她只是扯嘴笑了笑。

  你問我,我也不會說。

  一番折騰之後,那碗冷淘上了牆頭,點心也到了貞娘手裡,萬玄拿起筷子,也不避諱,就在上頭挾起面條吃了起來。

  “大君,吃不得,要是有……有毒怎麼辦?”院裡的人都聽見一牆之隔外刻意壓低的嗓音。

  萬玄的鼻子哼了哼,“這是從人家碗裡搶來的吃食,你覺得她會想毒死自己嗎?”

  牆下沒有聲音了。

  這對主僕簡直讓人無語,有必要矛盾成這樣嗎?她們真的不介意留著自己吃。

  徐瓊也不再搭理萬玄,徑自回到屋裡吃茶,茶盞輕響,茶香裊裊。

  “小妹妹,謝謝你的冷淘,我該走了。”萬玄抹了抹嘴,對她說道。

  “於禮,你該稱我姊姊。”只見她微微頷首施禮。

  姊姊?打死他也叫不出口,看在已經吃了人家一碗面的分上,他語帶商量,“要不,叫你小娘子吧。”

  徐瓊沒反應。

  這麼不願意,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嗎?

  萬玄想到了什麼,又喊,“我叫萬重華,你叫什麼名字?”

  “徐瓊。”

  “哦哦,玉樹瓊枝作煙蘿的瓊花。”

  “是。”

  “那麼,下回見了。”他沒揮手,說要走就干淨俐落走了,好像專程來送一匣子點心和為了吃她一碗冷淘面而已。

  “大姑娘,你怎麼對那位小公子一點都不防備?”就算年紀相當,防人之心又不一定都用在大人身上,有的小孩才是狡獪。

  可是想想這兩人的對話——你該叫我姊姊、我叫你小娘子;你吃我的冷淘、我送你點心……好像也沒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客套話。

  “我見過他,在京裡。”

  倒也不是因為見過一次就對人掏心挖肺,他們之間好像說了些什麼,又什麼也沒說。

  貞娘聽了才恍然,原來是認識的人,那就放心了,“大姑娘,要嘗嘗京裡的點心嗎?”

  “我方才吃了一塊,我想吃些鹹的,炒個一葷一素的菜過來好了,這些點心,你拿下去分了吧。”

  院子這邊吃了飯的人慢慢散了步消食,緊接著午憩去了,隔著一堵牆,那邊的人慢慢走在還有些荒草叢生的石徑上。

  “為什麼不說話?”平常最聒噪不過的浮生,這會兒扮起文靜了。

  浮生倒吸一口氣,一臉委屈,“小的是懷疑。”

  “懷疑什麼?”

  “方才在牆頭上言笑晏晏的人,真的是大君?”連他這個每天都和大君在一起的人都看傻眼了。

  “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不是說,不這麼做就沒辦法接近那丫頭嗎?”一切不過是權宜之計。

  萬玄的臉上再無之前的和善,取而代之的是流露魔性的黑暗眼神。

  “小的只是建議,沒讓大君您這麼投入。”才說完,浮生立刻捱了一腳。

  不過,他的膽子還真大,“小的還有句話要問。”

  “有屁快放。”看他捂著被踢的小腿,萬玄沒好氣地說道。

  “那位徐小姐的冷淘真的好吃?”

  萬玄橫過一眼。

  “不是小的沒話找話說,大君是什麼人,天下的好東西有什麼沒嘗過?怎麼就將那碗冷淘吃個精光了?”他家大君可是很難養的。

  正因為什麼都試過,再好的東西也麻木了,上回大老遠把祖父請回來,大君也只吃了一筷子的菜,也就是說,唯有能夠打動大君的,才能獲得大君的青睞。

  萬玄有些語滯。

  別問他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就這麼一筷一筷吃光了,自然得像家人一般。

  忽地,他的臉色變得更差了。

  家人,他一定是腦袋被驢踢了。

  【第五章 燒窯的本能】

  蛋形窯快接近完工,徐瓊也沒閑著,柴方休息日那天,她讓阿青去車馬行租了馬車,低調地帶著兩個丫頭出門去。

  只是,馬車出門前,貞娘被突然出現的阿茂攔了下來。

  “娘說不能來吵你,可是好幾天沒有人陪阿茂玩了,阿茂很寂寞。”他拉著貞娘的手不放,明明是眉清目秀的少年,說起話來卻滿是孩子氣。

  “貞娘有事要陪大姑娘出門,阿茂在府裡等我回來,好嗎?”她一個婢女哪能讓小姐等?心裡不禁發急,卻不得不按耐下性子安撫鬧別扭的阿茂。

  “阿茂不要,貞娘都騙人,每天都有那麼多事要忙,阿茂都不是你的事了嗎?”他清澄的眼裡都是委屈,像小狗被主人拋棄了似的。

  和他講道理是不通的,貞娘正不知道該怎麼辦,馬車裡的車簾讓人撩了起來。

  “怎麼回事?”徐瓊探出半個頭。

  “大姑娘。”想不到阿茂丟下貞娘的手,一溜煙跑到馬車前扒住門框道:“大姑娘,你們要去哪兒,阿茂也要去。”

  “我們有事要辦,阿茂也有事嗎?”徐瓊親切地對著他笑。

  “阿茂有事,你們的事就是阿茂的事,貞娘最不好了,總丟下我,我不管,你們去哪兒,我也要去。”他嘟起嘴,一臉一定要跟著去的表情。

  “大姑娘,奴婢這就把阿茂帶下去,請大姑娘原諒。”貞娘慌張失措地拉起阿茂的手,形成兩人拔河的局面,可是說到底,阿茂是個男子,他一但使起蠻勁不想動,小小的貞娘也拿他沒有辦法。

  “想去就上來吧,馬車裡還寬闊得很。”徐瓊出言制止了兩人的拉鋸戰。

  阿茂歡呼一聲,跳上了馬車。

  他坐不住,擾得車上的人都不安生,最後還是徐瓊用點心塞住他的嘴,他這才安安靜靜坐了下來。

  貞娘滿臉慚愧。

  他們去了金華,為的是要找瓷土。

  唐代的六大青瓷窯中,婺州窯名列其中,金華、蘭溪等地土壤肥沃,在後世都發現有古窯遺址,徐瓊要去金華一個專門產高嶺土的村子。

  這村子有十幾戶瓷土人家,一進村子,融合了長石和石英以及質地純白細膩的高嶺土放眼皆是。

  阿茂吵著要喝水,她們不得不客氣地敲了一戶人家的門討水喝,喝水的同時,徐瓊驚訝地發現這戶人家的後山有著類似景德鎮高岑村的高岑土。

  一因為高岑土的發現,新舊瓷土混合後,可降低瓷器燒成中的變形率,燒制出來的青白瓷胎體厚重,光澤度好,質量有顯著的提高。

  徐瓊和這戶人家的老爺子達成協議,買下他後院的高岑土,為期三年,她也只能在婺州待上三年。

  老爺子看著閃亮亮的一小錠銀元寶,滿口答應。

  上車前,徐瓊看著玩得全身都是泥巴的阿茂說:“你是我的福星。”

  阿茂呵呵笑道:“下次我還要來。”

  這一趟有得吃又有得玩,大伙兒都對他笑,雖然不明白福星是什麼,他還是很開心。

  徐瓊允諾,要是有好玩的,有機會一定捎上他。

  阿茂笑得見牙不見眼,老鷹抓小雞似地將徐瓊扛起來放到肩膀上,她驚呼了一聲,很快抱緊他的頭。

  她沒被阿茂的行為嚇暈,倒是丫頭們和阿青被他突如其來的行為駭儍了,任誰都沒想到他有這麼一大把力氣,尤其貞娘更是手足冰涼地軟了身子,一想到要是鬧出亂子,小姐如果出了個什麼萬一,她可怎麼辦?

  “阿茂哥,這樣不好。”舉高看遠對一個小姑娘來說,應該是挺有趣的一件事,但是她的靈魂可不是孩童,坐在阿茂的肩膀上,腳踩不到地,心裡只覺得很不踏實。

  阿茂吶吶地問:“大姑娘不喜歡?”

  “不喜歡,我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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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5: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不怕、不怕,阿茂的力氣很大。”他有些茫然,明明那些和他一起玩的孩子們都很喜歡他這樣啊。

  “你放我下去。下回不論想做什麼,都要先問過我,好嗎?”她看著他略帶閃躲的眼睛。

  “阿茂知道了。”他果然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還替她撣了撣裙子上看不見的灰塵。

  “謝謝阿茂哥。”

  “大姑娘謝我呢。”下一個瞬間,他又恢復無憂無慮的模樣,滿地亂轉了。

  拿到了瓷土,徐瓊很是愉悅,就算回到家被馮嬤嬤碎碎念了半天,她仍是笑咪咪的,絲毫不以為忤。

  “嬤嬤,人家只是出去找點泥土,您是覺得您被丟在家裡所以不高興嗎?那麼下回瓊兒出門一定不會忘了您。”

  “我哪是想出門?我這是擔心啊,你這伶牙俐齒的丫頭。”

  “嘻嘻,我這不都是跟您學的嗎?”

  當然了,在回程,她牢牢叮囑眾人,之前發生的小插曲就不用向馮嬤嬤回報了,她連腳皮都沒有磨破一塊,既然人好端端的,就沒有什麼好提的了。

  當薔薇花開到最艷的時候,徐瓊想要的柴窯蓋好了,泥也煉好了。

  她把自己試做的坯碗送進窯裡,隔板上一排排色彩柔和素淨的瓷碗宛如豆蔻未開的少女,沒有釉彩的華麗外衣,只有靜雅細膩的線條。

  將這些未上色的瓷胎放入窯內燒成素瓷,待冷卻後進行上色,再以低溫燒成,這叫釉上彩,若將顏料直接塗抹在未上釉的瓷胎上,再上釉後燒成,稱為釉下彩。

  她也不明白自己這麼多有關陶瓷的知識是從何而來,甚至能動手做,毫無堊礙,摸著瓷土和攪拌著釉色,反復揉搓切捏、熟諳瓷釉色漬調配,哪處燒出來該是漸層紅色、哪塊該是草木灰色,其中定然會有不可預料的變化,青紅該到什麼程度、漸層會變化出哪種型態?出爐之前,誰也不知道會是如何。

  所謂的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便由此而來。

  這些,對她而言就好像在做一個已經做了好幾輩子的工作一樣。

  心裡頭的渴望無比清晰鮮明,有什麼東西就要從她的腦子裡呼之欲出,但是那幾千把尖刺又來了,扎得她宛如被巨獸的爪子抓住腦袋,硬生生要被撕裂一般。這一次,她沒有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和疼痛相處久了,總會學到如何與其和平相處,即便疼痛難言,她還是拚命地努力穩住呼吸,藉以緩和尖銳的頭疼。

  “小姐、小姐,您還好嗎?”聲音很遙遠,是小柴師傅。

  “大姑娘。”春娥和貞娘的叫聲有些尖利。

  徐瓊緩緩睜眼,抹去額際的密密細汗,一臉蒼白,“我很好。”

  如果她的過去已然成為雲煙,一再想把它召喚回來的下場就是這樣,那麼,就讓它過去好了。

  “您還是歇下來喝個水吧。”春娥對小姐時不時發作的頭風已有經驗,很快就把安寧鎮痛的藥茶端來。

  柴方也跟著吁了口氣,心底雖然不明白一個官家千金小姐為什麼不好好學那些女子該懂的東西,而是花費大把力氣弄這些匠人的玩意兒,但他來徐府也有段時日了,雖然不曾刻意打聽,然而許多事情總會從人的嘴裡不經意溜出來,拼拼湊湊也能了解個大概了,原來是要為母親守孝而獨自留在這裡。

  大創朝重孝道,孝順是子女的本分,女子未出閣前,命運掌握在父母手上,出閣後得聽夫君的,一生沒有自主的權力,這女娃兒能自由自在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就這麼些年而已吧,再過個兩年,年紀一到,這些所謂的自由就會不見了。

  “謝謝。”喝過藥茶的徐瓊把茶盅遞給春娥,春娥還想說些什麼,徐瓊揮手讓她別說了。

  “窯蓋好了,不試試怎麼知道能不能用?”又不是蓋來當裝飾品看的,既然是生財用具,不能不試用。

  春娥退了下去,她知道自家小姐在這一方面有著異於常人的固執,只是,兩炷香過去後,阿青來了。

  這時的徐瓊在柴方的協助下將磚塊封堵窯口,只留下一個送柴的觀察口,燃料是松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也就是十二個時辰中,必須有人不間斷地加柴燒煉,在沒有現代化儀器監測的情況下,只能憑肉眼觀測窯膛的溫度,掌控火候。

  “大姑娘,那位爬牆……呃,住在隔壁的小公子今天來問過幾遍,不知大姑娘什麼時候有空見他?”阿青實在不明白,好好的門不登,爬牆這麼有趣嗎?

  “去打發他,就說我走不開。”徐瓊頭也不回地盯著爐口看。

  她全神貫注在這裡,能不能燒成,這幾天就能見分曉,哪有空閑見那小屁孩?

  “是。”府裡上下都知道小姐已經在這口窯邊忙了好幾天,就算外行如阿青也知道,這節骨眼正是離不開的時候,既然小姐說不見,自然就是不見。

  “小柴師傅,你也先回吧,這火得燒一天一夜,結果要是出來了,我立刻讓人通知你,這是工錢,請收下。”徐瓊說著,遞過去兩封東西,一封是銀子,一封是婺州最好的糕點。

  柴方遲疑了一下,雖然收到銀子無比開心,可是這窯是他獨立蓋好的,就像親生兒子一樣,雖然很想親眼看著它運作的情形,但是他的體力確實到了極限,之前征得了小姐同意,兩天後可以再過來瞧瞧。

  “那麼,小的告辭了。”拿定主意後,他笑顏逐開地離開了。

  “大姑娘……”春娥支吾地喊了聲。

  徐瓊眉眼一撇,“怎麼?”

  春娥趕緊接話,“大姑娘可千萬別叫奴婢下去,咱們幫不上捏泥的忙,但還是可以往窯膛裡送柴火的。”

  “我就是怕把你們累壞了。”她們都跟著她在這裡泡了一整天了。

  “大姑娘都不累,奴婢們累什麼?”兩個丫頭不禁對看一眼,主子不怕自己累著了,反倒怕她們這些像是擺設的奴婢累壞,她們能碰上這麼體諒人的主子,只能說自己上輩子燒了好香。

  “我留下,貞娘,你先下去歇著吧。”春娥知道貞娘還有個阿茂離不開她。

  貞娘輕捏她的手,滿懷感激地下去了。

  “多搬些柴火過來,然後自己找把小凳子坐。”徐瓊盯著爐口,手裡還拿著燒火棍戳著柴火。

  還好最熱的時分過了,要是溽暑還耗在這火邊,一定會把人烤熟了,不過,長時間得待在這兒還真是考驗人的意志力。

  “你在這裡。”

  清越的聲音響起,徐瓊不用猜,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

  但是,他是怎麼進來的?顯然是有人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愛來就來,愛去就去。

  算了,依他的個性,門房也攔不住,愛來就來吧,哪天他無聊了,好奇心轉移掉就對她不感興趣了吧。

  “原來你在忙這個。”

  徐瓊已經對衣衫燦若雲霞、著錦披彩的萬玄不稀奇了,但是看到他的瞬間,腦袋仍有點當機,她看了一眼跟著來的浮生,再看向萬玄。是她的錯覺抑或是她眼花了?這個小正太好像長高了,一暝大一寸只是形容詞,並不會有人真的像傑克與魔豆的那顆魔豆一樣,在短短時間裡那樣瘋長。

  她和他到底有幾日沒見了?她沒刻意記,可是日子也沒過多久吧?

  所以,是光線的問題了。

  不過也有另一種理論,男童通常會在某個年齡層長得比女童快,上回他在牆頭,只見著一顆頭,個把月不見,他要是吃好睡好,真的是長高了也說不定。

  所以,沒什麼好疑心的。

  浮生只能苦澀地笑了笑,自家主子干出這種私闖民宅的事,他哪還笑得出來,方才沒有被亂棍打出去都覺得是走大運了。

  門房客套地說他家小姐有事在忙,意思就是不想見大君,大君卻堅持要見上一面,若非徐府的門房當大君是孩子不計較,肯定會一棍子攆出去的,到那時,看大君的臉面要往哪裡擺?

  其實,會做出這等事來的人,壓根兒就是不要臉吧。

  萬玄打量了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瞧著徐瓊有些被火熏紅的小臉蛋,“我來過好幾回,你都不在府裡,這次來說要見你,下人說你在忙。”他很自然地將春娥起身後空下來的凳子據為己有。

  嗯,聽著有幾分抱怨,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他們的交情好像沒有好到她去哪兒都得向他報備吧,而且,憑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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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5: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重華少爺可是有事?”

  “說得這般見外。你忙,就是忙這個窯?”他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滿手是泥,臉上也沒少沾到,搗鼓著的也是這些,一個姑娘家對泥巴情有獨鐘倒是稀奇。

  “是。”

  “你玩的可是燒錢的游戲。”不但需要整天照看、不斷加柴且監控溫度,瓷器上精美的圖畫也不是自己來就能成的,非要專門的師傅才行,會造窯來玩的人肯定是吃飽了撐著。對他而言,燒錢的法子多得很,用不著造窯來自討苦吃啊,真想不開。

  “不盡然,或許能賺錢也說不定。”她說道。

  就像宋代的汝窯,因為燒造時間短暫,傳世亦不多,汝窯瓷器傳到後代的真品已不足百件,稀罕程度之甚,在拍賣會上,一件汝窯天青釉葵花洗就拍出了港幣兩億零七百八十六萬元,刷新了宋瓷的拍賣價格。

  就算在這個年頭,汝窯仍居五大名窯之冠,可惜再也無人能燒出那樣色澤青翠華滋、釉汁肥潤瑩亮的頂級天青和梅子青的釉色。

  她曾經想過,汝窯為什麼會後繼無人、為什麼無人能燒制出那麼漂亮又美麗的瓷器,最大的問題就出在青瓷釉與其他釉色不同,青瓷釉含有瑪瑙。

  用含有瑪瑙的釉來上色,才真的是燒錢游戲。

  “這窯火得顧多久?”萬玄不喜歡她心不在焉地和他說話。

  “十二個時辰,火候必須維持在穩定的溫度,一定要盯著。”

  “如何拿捏?”

  “這就需要一對火眼金睛了。”

  “你好好的小姐不當,弄一個窯做什麼?了不起喚個下人來看著火就是了,親自動手不是自討苦吃嗎?”

  她不怪他語氣裡充滿著優越感,這是很普遍的價值觀,買僕佣下人為的就是使喚他們,她卻反其道而行,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身的他怎麼看得過去?只會覺得她蠢笨罷了。

  “府裡夫子的壽辰快到了,我想送他一份禮物。”送禮是一,她還想試試自己的功力如何。

  這些東西,打從她當初醒過來就根深蒂固地刻在她的腦子裡,好像有人說過,當學會某種技藝之後,久久不用會以為忘記了,哪天重拾卻熟練得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陶瓷於她就是這種感覺,也許她的上輩子,又或者是上上輩子就是靠瓷器爐窯過日子。

  循著這條線索,她相信自己有一天總能找回那部分屬於她的記憶。

  其實,懂不懂捏陶燒瓷和這輩子的自己沒有什麼必要性的牽連,就算知道了也只能說她比旁人多活了一輩子的經驗,影響不了她現在的生活,但是,她不能否認,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堆迭而來,憑空失去一段記憶就等於人生旅途中有段奇異的空白。

  其實,經過這些年,她也想得很開了,老天如果能把她上輩子的家人記憶還給她,她會很感激,但如果不能,她也不強求。

  這些年她不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那個現代世界裡,女人有多自由、活得多麼恣意、生活有多便利,她都清楚,唯獨記不住她的家人與朋友,還有,到底她是什麼人?她一再勉強自己回想,只換來頭昏腦脹和難忍的疼痛。

  她明白,人生有很多強求不來的東西,老天給了什麼,同樣也會收走什麼為互補。

  老天爺給了她借屍還魂的這一世,收回她在現代的記憶,如果非得要這樣才能顯示祂的公平無私,那麼她也只能認了,人不能太貪心的,因為她已經比旁人多了許多,她該知足了。

  萬玄聽了,不以為然。

  所謂的大儒,沽名釣譽者居多,小姑娘如此慎重還花這麼大把力氣,那個老頭值得她這般對待嗎?

  “那老頭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麼費力?”他撇了撇嘴。

  “尊師重道是基本的道理,夫子待我這個學生真心誠摯,授業解惑,我能回報他的不過一二,有什麼不對?”

  “你就這麼容易相信人?真是一個不懂人心險惡的小丫頭。”他嗤笑。

  她選擇沉默,話不投機。

  如果為人都要步步為營、處處算計,憤世嫉俗又什麼都看不過眼、目中無人,他自己的日子難過,那別人還要不要過?

  自然,她也不真是一個天真的十歲孩童,她知道人心建構在利益上的爭奪有多慘烈,她也是有底線的,如果一個人沒有底線,很容易被人搓圓捏扁、吃干抹淨而屍骨無存,但是,她也不會因為這樣便視眾生為敵。

  見她面上不喜,萬玄也打住不說。

  她看著就是個散發溫暖氣息的小姑娘,本以為她好說話,不想這麼個小姑娘也有脾性,還挺有主見的,不賴嘛。

  他萬玄,別的優點沒有,最多的就是耐心及擅長謀劃,有手段有謀略又不失原則,否則,這片江山是如何打出來的?

  這會兒的他有求於人,身段不算什麼,委婉也不算什麼,他不在意過程,只看結果。

  他向來予取予求,恣意妄為,然而,一生猖狂卻換來如此凄涼。

  為了她這副“藥”——是的,他不相信什麼羈絆之說,女人於他而言和毒蛇無異,躲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有其他感覺?所以,他把她當解藥看,只是,幾番打交道下來,她也不是那種尖酸刻薄、脾性暴躁、愛搔首弄姿或算計他人的女人,性子雖然有些擰,卻很明理。

  和她相處並不難受,甚至談得上是自在。

  周遭只剩柴火劈裡啪啦的燃燒聲。

  “為什麼不說話?”看苗頭不對,他語氣淡淡,“莫非我說錯了什麼?”

  “憑什麼你問我就要回答?”奇怪了。

  他微微淺笑,美好的唇不自覺勾起弧度。

  這是孩子該有的魅惑笑容嗎?

  一旦長大之後,該有多致命啊?

  徐瓊見了,一顆心怦怦跳個不止。

  “我的生辰快到了。”他說道。

  她又朝爐口放進兩把柴,松木柴使得空氣都彌漫著松香,只是聞久了會嗅覺疲勞,久居芝蘭之室不聞其香就像這樣。

  “生辰?”

  “對啊,你會給我什麼禮物?”

  聽起來怎麼好像她欠他似的?

  “還沒想到嗎?不打緊,我讓你打個欠條,過兩天,你窯裡的東西燒出來了,讓我挑一樣就是了。”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完,他居然還萌萌地微笑。

  徐瓊心想,幸好他是男子,如果是女兒身,不曉得有多少女子見了不免要羞慚。

  “憑什麼,我們家大姑娘又不欠你的。”一旁的春娥嘟囔著,非常打抱不平。

  人可以有多過分,看這個小家伙就知道了,索討禮物還要人家打欠條,這比較像流氓地痞勒索吧?

  最好他是真的缺小姐的陶器用啦。

  “你這丫頭懂什麼,沒聽過長者賜、不可辭嗎?你們家大姑娘大我幾歲,她送我生辰禮,我當然要笑納。”

  還長者賜呢,小姐的年紀又不是能當他娘親、當他祖母還是嬸娘之類的長輩,兩人就差那麼點年紀,簡直是胡謅。

  之前是誰心不甘情不願地叫著小娘子,連聲討好的“姊姊”都叫不出口,現在又變成長者了,呸!

  徐瓊沒生氣,眼前的男孩就像在跟她討糖吃,她手上有,給他就是了,基本上只要不是侵犯底線的事情,她不會小氣,“不要緊,窯裡的東西多是碗盤,不值什麼,你喜歡的話,盡管挑就是了。”

  只是一些泥塑的東西,讓人心意滿足卻不值錢,他想要,也沒什麼不可以給的。

  “那就說定了,兩天後,我來拿。”他伸了個大大的瀨腰,施施然地離開了。

  這座窯雖說燒錢,不過若沒點真本事,誰敢攬下這種活?

  也就是說,他可以稍微期待一下這女娃兒會燒出什麼東西來嘍。

  “大君,府裡什麼好寶貝沒有,為什麼您非要那位小小姐送生辰禮?不過是一個從四品官的家眷,那位小小姐又不算掌家,能拿出什麼讓大君滿意的禮物來?”踏出徐府,浮生馬上把心裡的百思不解倒出來。

  別人不知道,他卻是再清楚不過了,在大君的府裡,隨便一項家用擺設都是前朝骨董,就連個鹽巴罐子也不是徐府這樣的人家用得起的。

  萬玄瞥了他一眼,不慍不火的,卻看得浮生出了一身冷汗。

  “我就是想要。”萬玄的聲音像一片飛卷雲,沒入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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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六章 難得的生辰禮】

  兩天後,天青如洗,萬玄閑庭信步來到徐府。

  這回,他雖然仍是從角門進來,不過門房不攔他了,顯而易見是收到小主子的命令,知道他今日會來。

  還有,他每回的打賞要不是幾錠銀錁子就是金葉子,門房被驚壞了,悉數送到小主子面前。

  小主子卻笑笑說,他要給,就收下來吧,這就是門房的福利啊。

  所以,門房就很大器收下了打賞。

  萬玄穿過垂花門的時候,徐瓊正專心端詳著出窯的器物,她用了兩天將窯溫降下來,窯裡的器物被她小心地撤到外面的隔間架上,整齊有序地排列著,每個隔間架皆鋪上了細絨布,為的是防止碰撞,可見她對這些瓷器之重視了。

  幾摞素三彩瓷大碗和鬥彩葡萄紋盅,幾只茶壺,幾套茶杯、杯盅和杯蓋,種類不算多,但是稍微對瓷器有點研究的人都知道,這幾樣瓷器可不簡單。

  就拿鬥彩來說吧,所謂鬥彩是將釉下青花和釉上彩相結合,十分爭奇鬥艷,在燒制的時候要先勾畫輪廓的青花再填充色彩,以低溫二次燒成。大創朝的鬥彩還叫“五彩”,這時候還生產不出釉上的藍,想要藍色就必須依靠青花,眼前這一套鬥彩葡萄紋盅便是等著填充色彩、二次燒成的半成品。

  這年頭的瓷匠們還沒研究出藍釉,但是她徐瓊知道。

  畢競,她是從集結了五千年歷史精粹的現代而來,而且反復做過無數次,在大創朝,她有比別人高出不止一籌的優勢。

  這樣的藍釉非常綺麗,就連她自己都很期待它燒出來時會展現出何種風華美貌。

  她還能夠同時燒出高低溫幾十種不同類型的瓷器,可以說是任何窯爐都望塵莫及的,其實,就連最厲害的把樁師傅,也就是官窯的燒窯總指揮都不敢打包票能做得到。

  “嚇!你怎麼來了?”徐瓊還在檢視著自己的作品,赫然發現身邊有人,驚訝地轉過頭來,發稍掃過萬玄的臉。

  “我來有好一會兒了。”只是你都沒發現而已——他暗想。

  奇怪,那股拂過鼻子的香味是什麼?

  明明她的頭發又枯又黃,怎麼會那麼香?

  今天的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圓領衣衫,窄袖短襦,這一轉頭將她脖子的線條都顯露出來,粉嫩的臉頰、紅艷艷的嘴唇、靈動的眉、盈盈的眼,還有青蔥般的手指,在土坯室暈黃的光線下,身上染了層暖融融的光澤,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動人,枯黃頭發這個小缺點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看中哪個?”徐瓊也發現向來嘴上絲毫不肯吃虧的萬玄有些不夠靈敏,視線也有些怪異,她卻不在意。

  “真的隨我挑?”接觸到她湛亮的眸子,萬玄不知怎的,竟然覺得一陣心慌,他連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一顆心卻更不受控制得像是要從喉嚨裡蹦出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朝他一笑。

  在一旁候著的浮生和春娥互相看了一眼,兩位主子真是奇怪,完全是不經心說著客套話的模樣,為什麼彼此都能明白互相的意思,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要是換成他們的話……

  主子們高來高去的,他們這些下人還是說些普通的、大家都懂的話就好,要真有不明白的地方,多問幾句就行。

  萬玄發現自己還滿喜歡徐瓊看著他的眼神,她這麼瞧著他,他一點都不覺得討厭,反而很歡喜,只是,這種歡喜讓他有些陌生。為了不讓她發現他的失常,他連忙轉過頭,極力控制自己的嘴角和情緒。

  “我要這個。”手指一點,他也不看別的,就是看中那套茶具。

  一套茶具不算什麼,對吧?

  徐瓊微微蹙了眉,有時候,話真的不能說太滿,“這跳刀茶壺就一把,連同杯盅一整套是要給夫子的壽禮,除了這個,其他都可以。”

  “你沒有聽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嗎?”他的眼光有些狠毒,不中意的東西,送到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顧,要是中意,就只能入他的手。

  “我記得那句話不是這麼用的。”弱水三千通常用來指感情取舍吧。

  “要不,這樣好了,我也不讓你吃虧,我拿東西來換這套茶具。”這把壺就美在瓶口的細膩雕花和跳刀紋,就連六只茶杯亦然。

  這壺有瓷器的清新,有點彩乳濁的風韻,更有彩繪墨褐的特色,最別致的就是那種跳刀紋,在他的德寶齋裡還不曾見過。

  而他的德寶齋向來只要極品。

  這茶壺肯定是相當創新的東西。

  也不等她反應,萬玄抬起小手一招,浮生將一直捧在手裡的匣子拿了過來。就不提匣子是用整塊眾香之首的沉香雕琢出來的,上頭的人物山水活靈活現,悠遠的香味撲鼻而來,匣蓋一打開,裡面是文房四寶。

  墨是犀紋李墨、硯是歙州龍尾硯、筆的筆腕和掛頭用的是白玉和紅木杆,不摻一絲雜毛的湖筆、紙是上好的澄心堂宣紙,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

  徐瓊雖然不知道匣子裡的東西有多珍貴,但還是分辨得出東西的好壞,這套文房四寶不是凡品。

  “行,就照你說的。”用這幾樣不知價值幾何的骨董來換她的茶壺,無論如何都算值了。

  萬玄提著用錦盒裝起來的茶具就要離開徐府。

  “生辰快樂。”徐瓊的聲音追了過來。明明音色清淡如水,卻像投擲進湖裡的石子,在萬玄平如鏡的心湖裡激起漣漪。

  有多少年沒有人知道他的生辰、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向他道過生辰快樂,這世上,哪裡有親人會下壽面給他吃?

  那些許久不再觸碰的記憶,在他毫無防備的心裡翻湧了起來。

  他的命運是陡然翻覆的,上一刻還是白天,下一刻就跨入黑夜,永無白晝的永夜,生命被記憶和時間困住,躲不開的只有無窮盡的陰影,這麼漫長的人生真是寂寞如斯。

  他是個行走於黑暗中的人,一旦看見一絲微光,絕對不可能放棄能重獲生命流動的機會。

  而她,就是那抹光。

  他轉過眼,目光忍不住瞟過去,見她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在日光下流轉著瑩光,竟是格外動人。

  他像是要扞衛什麼,目光驀地轉為凶狠,聲音堅硬,語氣任性又野蠻,“這是你自找的,既然向我祝賀,我應下你的賀詞,那麼,你就得下碗像樣的壽面給我吃。”

  “哎呀,真是的,每次都這麼野蠻,有話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說?”

  不就是一碗壽面罷了,值得這麼窮凶極惡的嗎?

  徐瓊只覺得這個小正太所做的事總讓她出乎意料,難以琢磨又難以掌控。

  這些天,她也不是沒聽過下人們嘴碎,說著隔壁的宅子裡就住著這個小主子和少許僕人,當家大人是沒有的。

  按理說,都是左鄰右舍的,既然搬來了,互相打個招呼也算是人情往來,小正太不就在牆頭向她打了招呼嗎?但是大人嘛,的確至今還沒見過。

  其實人家來不來,她也不是很計較,於禮,她是晚輩,卻因為在孝期,不好去人家府中走動;二來,自己家中也沒有大人,只是不承想,隔壁宅子裡也沒有長輩。

  家家果然都有本難念的經。

  萬玄被這麼一搶白,有點難堪,這麼直白向人家要壽面吃,自家還缺一碗面條嗎?

  “哼,我就是說了啊。”嘴裡還是強詞奪理,他的心裡亂糟糟的,耳根忍不住紅了起來。

  “壽面又沒有什麼難的。”他這別扭的模樣反倒讓徐瓊對他生出一股淡淡的憐惜和微微的心疼。

  不是同病相憐,就只是心軟,何況他要的又不是山上飛的、海裡游的,一捆細面而已,她家裡有的是。

  下廚對她來說並非難事,很快就下好了面,還澆了香油和麻油,加上蔥花,上頭擱著一只大雞腿。

  這可是她親手下的面,親手切的蔥花,自己鹵的大雞腿。

  嘖,又不是小孩,吃什麼雞腿。

  盡管萬玄的心裡很唾棄,但是坐在小廚房的餐桌邊,看著圍著裙兜的徐瓊優雅地嘗湯頭、瀝水分,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居家安適感油然升起,這種溫馨安寧的畫面,看著看著竟讓他情不自禁地托腮笑了出來。

  他到底還是把雞腿和壽面吃了個干干淨淨。

  這看在只有分到一小碗壽面的浮生眼裡,不禁起了疑問,“大君,是不是徐家小姐做的東西特別合您胃口?”

  “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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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5: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浮生很無語地看著自己手裡底朝天的碗,好還是不好就幾個字而已,用得著這麼惜字如金嗎?

  吃飽喝足還要到了他想要的禮物,萬玄悠閑地從徐府回了隔壁的自宅。

  “吩咐白虎,快馬將這錦盒送到京裡的德寶齋,告訴掌櫃的,要擺在最顯眼處,價錢沒有抬到萬兩,不得出售。”他斜臥在長榻上,看著放在幾上的錦盒對浮生說道。

  提及正事,向來嘻皮笑臉的浮生不敢打馬虎眼,恭敬地行了禮,下去辦事。

  萬玄今日心情很好,跟填飽肚子沒什麼關系,而是事情似乎正朝著他預期的方向在走。

  啜了口飄著裊裊香氣的渠江薄片,茶色如鐵,香氣濃郁,宛如甘露入喉,讓人通體舒暢,精神鳴振。

  那丫頭,看起來手頭並不寬裕,傍身的就只有她母親褚氏留下的私房,在尋常人家看來,萬兩余的銀子和田莊收息足夠她一個守孝的小姑娘幾年嚼用了,即便孝期一過,她的上頭還有個為官的父親。

  都說為官皆貪,不過,又貪又有才干的人很少,不貪又清的官在水清無魚的情況下,通常都混不久,因為不巴結上司又不拿銀子打點,官運如何能一路順暢?

  以前的徐明珠官路順遂,他那位出身商家、精於算計的妻子功不可沒,如今即便妻子歿了,家計還不至於這麼快就出現問題。

  丙此,那個丫頭大費周章蓋窯、挖空心思制瓷,莫非就真是因為不甘寂寞,為了好玩?

  想也知道不是,她是在為自己鋪路。

  她的手藝和才華令人感到疑惑,一個才十歲的女童是打哪兒學來老師傅花了一輩子才能熟爛於胸的燒瓷功夫?

  那可不是一蹴可幾,能從書本硬背下來的學問。

  還有,她府裡那一大片菜園的出產足以供給他們一家子吃還綽綽有余,即便女子比較早熟,可是就算成熟男子都不一定有她的冷靜和氣質。

  他的確是有目的才和她相處,她為何這般能干,他總有機會慢慢挖掘出來的,多余的其他事,雖然還不必認真看待,不過,多花兩分心思在上面倒也不是不可以。

  倘若一直待在她身邊真能換來他的生命時鐘正常流轉,就算她要金山銀山,他都能為她搬來,至於再多的就沒有了。

  “朱雀。”他淡淡出聲。

  一道窈窕人影隨即如鬼魅一般閃現。

  她是萬玄的暗衛頭子、四大神獸的朱雀,是四人當中唯一的女子,功夫雖然比不上其他三人,卻也足以名列江湖一等高手行列。

  “我記得,白玉脂桃膏還有幾盒,送去給隔壁的徐小姐,告訴她藥效以及教會她如何服用。”

  一丸白玉脂桃膏約有拇指大小,曾是皇宮太醫院的鎮院之寶,屬於不傳之秘,多少後宮妃嬪用盡心思,想要拿來增添青春美貌卻不可得。

  這東西用來黑發、明目、益氣、強身,效果是一等一的好。

  “得令。”暗衛就是要服從主子的命令,即便主子要自己去死也不能有二話。

  他們的宗族家人都是大君的世僕,一代又一代。

  “告訴她,要是吃完了就說一聲,再著人送去給她。”

  聞言,朱雀凜然了。

  白玉脂桃膏可不是尋常街坊上找得到的膏藥,一丸值千金,可遇不可求,是什麼人讓主子這般放在心上?

  她不敢置啄,也不能置啄,身影一閃,如煙消失。

  萬玄自己並沒有發現,因為處理這些事,又想著那些他以前認為無用之事,那些好像暖爐般的光影將他的心熨貼得很平整,他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稀罕地睡了過去。

  徐瓊很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時間不夠用,除了上學、抄寫佛經、睡覺之外的時間幾乎都用在窯邊,還有很粘人的小正太身上。

  一天為什麼只有十二個時辰呢?真的不夠用啊。

  還有,為什麼那個小正太也歸她管?他們兩人不是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的嗎?

  好吧,她是把他當弟弟看,對他那張欺世的臉皮實在沒有抵抗能力。

  美色這種東西,無論走到哪裡都吃香。

  馮嬤嬤對忙碌的窯活頗有微詞,兩個丫頭也皺過眉頭,因為兩人都幫不上忙,又歉疚又自責,還發現自己一點用處也沒有。

  不過,誰都不能影響她想賺錢的大計,就算當下可以平安無事地活著,卻不能保證一生順遂,她一個弱女子難道只能靠父親對她的寵愛嗎?寵愛能永遠不變嗎?

  她不知道。

  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太不實際,是,她沒有安全感,她堅信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能讓她信服的只有自己,她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錢不是萬能,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將來有銀錢當靠山,就算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她,她也能保護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大姑娘、大姑娘,你瞧瞧,阿茂這只小狗捏得可好?”阿茂捧著一只泥塑的狗,眼巴巴地放到她面前,一臉“你瞧你瞧,我很厲害吧”的表情。

  不得不說,這只巴掌大的小狗離栩栩如生還有些遠,但是,誰能對一個玩泥土只有兩天的阿茂說這小狗還欠缺什麼呢?

  沒錯,這些天,她的身邊還多了條小尾巴,就是不請自來的阿茂。

  他是突然出現的,想當然耳,他想避開他娘和貞娘的眼睛並不是什麼難事,兩個輪流看顧他的人都領著差事,一個不注意他就能跑不見,只是沒有人想到他會跑到徐瓊這裡來。

  “大姑娘,你說有好玩的會叫上我,你看你玩得一身都是泥巴,卻沒有叫上阿茂,阿茂不想討厭你,可是,你說話不算話,你黃牛。”他看著身著裙兜、上頭又是泥又是釉色、雙手忙碌著將上了釉色的素瓷碗從釉桶往外撈的徐瓊,一臉的受傷。

  徐瓊用尾指撩起一綹往下掉的發絲。

  原來阿茂想玩泥巴啊。

  行,府裡泥巴多得是,隨便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阿茂終於開心了,玩得很起勁,有時她都歇了,他還待在泥堆裡。他不笨,只要教他點什麼,他吸收得比海綿還要快,隔天就會來獻寶,想要得到誇獎。

  幾天過去,徐瓊看得出來阿茂對陶車情有獨鐘,於是告訴他,瓷器進了窯中,只要把樁師傅把窯口顧得好,瓷器就會燒得像光華柔順的漂亮仙女一樣,於是,他先是拉了小凳子坐她旁邊看她如何加柴火,等她離開座位,他就霸占那個位置不起來了。

  她起先沒太留意,看著他專心注意火光,該添柴的時候竟然絕不少添一把,該抽柴的時候也絲毫不猶豫。

  她這下子可是驚喜又訝異了,這算是無心插柳嗎?會不會是她意外撿到一個有天分的把樁師傅?

  不過,她也怕阿茂只是短暫的一頭熱,於是又試了他兩回,結果還真的不是,她滿意到不行,如果他能顧好每一趟窯都不出錯,有七到八成的成功率,那麼,她得考慮開工錢給他了。

  至於她給夫子的壽禮,鐘先生十分歡喜,雖然直呼太貴重,卻又不掩得其所好的喜悅,看來,那個小正太還真挑對了禮物。

  她稍稍分神了一下,似乎有好幾天沒見那個小正太了,他怎麼了嗎?

  揮去不該有的胡思亂想,工作分神可是大忌,繼續凝聚心神。果然,上了釉色又入窯的二次低溫產品真的燒出她想要的霽藍、雪花藍、天藍和孔雀藍,各色不一樣的藍、讓人耳目一新的藍,滿滿的藍叫人愛不釋手,躺在大盤中央的春蘭秋菊夏荷和冬梅,不只有畫龍點睛之效,更是大大增加瓷盤的可看性。

  這四色大盤是她用來試水溫之作,能不能入別人的眼,她也沒把握,但若是不試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啊。

  “大姑娘,這麼漂亮的盤子到底是怎麼燒出來的?”春娥驚訝不已,連碰一下都覺得是褻瀆,只敢遠遠看著。

  “你不是從頭到尾都瞧著嗎?”

  “人家這是贊嘆嘛。”大姑娘就沒看到她眼裡的都是崇拜嗎?

  徐瓊把四色大盤放進讓木器行造的四層包銅鋪錦布方盒裡,這麼一來,就算放在馬車上或是提著行走,都能穩妥確保瓷盤不會受到任何不當碰撞而產生瑕疵了。

  “捧好,我們要出門。”她解下慣穿的裙兜,放到架子上。

  “出門?我們要去哪兒?”

  “娘給我的私房裡有間鋪子,這陣子我忙,也是時候該去瞧瞧了。”徐瓊攏了攏發絲,基於禮貌,還是先換件干淨的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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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5: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春娥不禁訝然,大姑娘這是要去巡鋪子了?方接手的那一陣子,大姑娘一直不聞不問的,怎麼這會兒想到這件事了?

  【第七章 收獲第一桶金】

  徐瓊回到房裡換了出門的衣裳,將自己梳理整齊,雅致的藕色衣衫、同色襦裙與香色繡鞋,略一思索,她拿下鬢邊的白絨花,放在褚氏的牌位前,“娘,女兒要出門去辦事,不好帶著這花,就先寄在您這兒。”雙手合十誠心行禮之後,知會了馮嬤嬤,她便帶著阿青和春娥搭著馬車出門去了。

  婺州城的熱鬧並不亞於任何一處江南城市,行人如織,有青布長衫搖扇而過的士子,有秋衫爛漫嘻笑游街的閨閣女子,也有巷弄裡笑鬧的小童和做著針線看顧孩童的婦人,街市有河道川流而過,花枝樹影蕩漾在水上,也蕩漾在搖櫓擺槳的河溝裡,一副生動的市井生活志。

  聚珍堂並不是很顯眼,位在巷子和街道的三角窗處,旗幟招搖,雖然人潮不少,也有進出的馬車,但進去的人雙手空空,出來亦然。

  這可不是好現像,難怪收益稱不上好。

  當然了,徐瓊也理解珍玩鋪並不是人來人往的菜市場,隨便買把大白菜就能達成交易,但是也不應該這麼慘淡,原來,娘親也有不擅長的事。

  她哪裡知道,褚氏想留給她的絕對不是這些虧損的鋪子,而是更多、更好,真正能賺錢的,但是人生就是這樣,安排歸安排,人這一口氣沒有了,再多的苦心經營又如何?

  幽靜清雅的店裡擺設不多,見到有人上門,身穿繭綢袍子的李掌櫃一臉笑容迎上來。

  原以為上門的是客人,看清來人的面容之後,李掌櫃肅容了,“小姐?”

  “李叔。”

  在喪禮中,這位李掌櫃有來吊唁,也和她說過話,那時,她只模糊知道他是跟著母親陪嫁過來的陪房,替母親管著鋪子,想不到就是這間聚珍堂。

  李掌櫃將她領到後面的小廳,讓伙計上了茶,這才端立在一旁。

  “李叔,您也坐吧。”看著簡單大氣的桌椅,這間小廳顯然是李掌櫃平常記帳看帳、休憩的地方。

  “謝小姐。”他是有閱歷的人,也不推托,道了聲謝才側著身子坐了半張椅子,顯得有些拘謹恭敬。

  “娘過世後,把這間鋪子留給了我。”她開門見山。

  李掌櫃心裡一跳,只遲疑了一下便道:“小姐能接手聚珍堂,老奴總算放下心來了。”

  東家走了,不得不說店裡面最近人心有些浮動,小姐的年紀又這麼小,懂得生意上的事嗎?新的擔憂又浮上心頭。

  “瓊兒年紀還小,對生意懂得也不多,鋪子裡的事還是要多仰仗李叔費心。”她也不擺架子,對於鋪子,她沒有什麼一開始就要大刀闊斧整治的想法,只希望在她及笄之前,糧行和珍玩鋪的收益能打平就好,往後等她站穩腳步,若有其他想法再來打算。

  “這是老奴的本分。”

  “瓊兒這趟來是有兩樣東西要請李叔幫我看看,是否有收賣的價值?”她示意春娥把木盒拿過來放在幾案上,然後打開銅鎖,一只雪花藍大盤呈現在李掌櫃眼前,接下來,余下的三只全亮了出來。

  李掌櫃乍見,先是瞪大眼,好一會兒仍別不開目光,神情難抑、心蕩神搖,他慎重地將盤子從裡三層外三層的盒子裡端了出來。

  四只大盤一字排開,盡管見過不少好東西,他還是大大倒抽了一口氣,喉嚨吞咽口水的聲音大到都耳鳴了,“敢問小……東家,這藍釉盤是從哪裡來的?”

  “一個朋友交托寄賣的。”她無法據實以告,若是告訴這個中年漢子這些瓷盤是她燒的,他會信才怪,不如說是朋友托賣,可信度還比較大。

  李掌櫃把四只大盤又摸又看,眼睛泛光得都快撐不住了,最後激動地讓伙計把櫃台邊的鑒賞師傅請來。

  這下子,連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也難怪,就稀有程度來講,不僅江南,整個天下,藍釉的瓷器都非常稀有,因為藍釉很難燒制,需要高溫,成功率低。

  “掌櫃的,你瞧瞧,這盤形體不小,釉色又正,均勻到挑不出一絲瑕疵,像這種通身都泛著藍紫,看上去很潤澤的,真的很罕見。”

  加上四朵栩栩如生的貼花,鑒賞師傅看著散發藍紫色光芒的大盤,簡直是愛不釋手。

  識別瓷器的價值有幾要素,首先是物以稀為貴,其次要看釉色如何,如果顏色不正就次了,再來就看器形,體型越大價值越高。

  “可惜的是,居然沒有落款。”他最後嘆了口氣。

  “這種藍釉要求的技術太高,一般的窯口是絕對燒不好的,因此,沒有款識也可能是官窯燒的。”李掌櫃和師傅說得起勁,壓根兒把徐瓊晾到一邊去了。

  徐瓊也無所謂,悠閑地喝著茶,安靜地聽他們講評,順手抓了一把盤子裡的果脯給春娥。

  她是個孩子,做著這種事一點也不失常。

  “即便不是官窯燒制的,也是官搭民燒,也就是官家訂制,讓民間的高手來燒制。”鑒賞師傅戀戀不舍地把手中的大盤放回木盒裡,這一生能見到這麼精致漂亮的瓷器,他也值了。

  李掌櫃回過頭來看著徐瓊道:“這四只大瓷盤,不知東家那友人可有開價要賣多少銀子?”

  “兩萬萬兩。”

  李掌櫃對徐瓊的獅子大開口一點都不驚訝,反而慎重地考慮著。這種捅破天又前所未見的四色藍就這麼丟進瓷器市場,不知會刮起多大的旋風,又會造成多大的效應,可以為聚珍堂賺進多少銀子?

  這可是無法估計的數字啊,兩萬萬兩,小姐的估計還真是保守了。

  “李叔如果覺得可以接受寄賣,售出後有四成的佣金可以拿。”她豎起四根可愛瑩白的小指頭。

  “啊?”

  四……四……四成!

  那簡直是天價啊,就算從此回家養老,什麼都不做都能優渥活到老死,甚至子孫三代都不愁吃穿。

  李掌櫃還沒緩過氣來,徐瓊又丟出一記炸雷,“我覺得,要推出這幾只大盤,拍賣是最好的方式。”

  拍賣聽起來像是現代的產物,其實早早就起源於公元前五世紀,人類有了剩余的產品,為了轉讓或者出售,這種競價的買賣方式方便又成功,才會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

  這名詞聽著新鮮,經過她解釋之後,李掌櫃一拍大腿,“這真是絕妙的主意啊。”

  “細節部分,就請李叔多費心了。”

  “不敢,這是老奴該做的事。”

  離開時,她順道也把聚珍堂的帳冊帶回去。

  既然要涉足這一塊,不把帳目理清是不成的。

  之後,她又帶著春娥和阿青去了糧行。

  後續發展讓徐瓊不由得十分贊許,其實不要小看古人,他們的聰明智慧絕對不亞於現代人,將舉一反三貫徹得淋漓盡致。

  李掌櫃請來畫師將四只瓷盤畫在邀請帖上,帖子只有三十份,放出消息後就分送到婺州知府、窯主、鑒賞收藏家、商賈富戶等等有頭有臉的人物手中。

  因為只有三十份,就算自詡是在婺州說話有聲的人物,也不見得就能拿到。

  如果說,大家都拿到了帖子,端看值不值得去這麼一趟,若是沒拿到,上流人物最講究的就是臉面,一旦涉及到面子問題就必須爭一爭,否則今後在圈子裡就抬不起頭。

  再說,聚珍堂在早些年是頗有名氣的,只是這些年來的作風行事轉為保守,許多年沒有推出特別顯目的珍品,這麼平地一聲雷,加上受到邀請的人們看見帖子上精致的繪圖,還注明了憑帖入會,姑且不論實物值不值得花銀子去買,這場熱鬧就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了。

  於是,拍賣會這天,許多台面上的人物,甚至隱藏著低調過日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非凡人也想盡辦法,透過他們自己的管道拿到邀請帖子。

  自然了,甲家拿到,乙家就去不成了,幾家歡樂幾家愁,又因為四只藍釉盤當真稀罕至極,那一個個行家全都是帶著毒眼的鑒定師前往。

  一番高價競爭下來,激烈標售的狀況只有親身參與的人能夠清楚述說。

  徐瓊不關心這些,她只關心四只藍釉盤賣出的價錢為何。

  這樣很市儈嗎?

  她憑自己的工藝賺錢,誰又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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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6: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當李掌櫃把銀票送到徐府時,她才知道四只盤子賣出了天價——四萬萬兩!超過她預估的兩倍價。

  她依照諾言,給了李掌櫃四成,還給了鋪子裡的師傅和伙計豐厚的分紅,每個人都拿到叫人手軟的銀子。

  她這一舉動,掃除了聚珍堂多年的郁悶之氣,每個人都振奮起來,士氣如虹了。

  而她有了這筆銀子,自信也足了,當著一干下人的面前宣布要給阿茂工錢。

  “先暫定一個月的月錢五兩,日後阿茂如果表現突出,月錢也會跟著調整。”

  這一番話在下人圈裡激起偌大的漣漪,連胡二和妻子都是一臉的不敢置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反倒是當事者阿茂一臉傻笑,還回問徐瓊道:“五兩銀子很多嗎?”

  胡二媳婦拉著他的手道:“五兩銀子可比爹娘的月錢都還要多許多,太多了。”

  阿茂笑得天真無邪,“貞娘,阿茂會賺錢,阿茂可以養家了,以後娘不會背著阿茂偷偷哭了吧?爹也不會一個人喝悶酒了。”

  “嗯嗯嗯,你趕緊先向大姑娘叩頭謝恩吧。”胡二可從來沒想過自己這傻兒子能替自己賺回一分錢。五兩銀子,是五兩銀子啊!不是五分錢。他的孩子不傻,真的不傻。滿懷辛酸感慨,老淚一個沒忍住,除了拚命壓著阿茂的頭讓他向徐瓊磕頭,胡二什麼都說不出來。

  “磕頭就不必了,這是阿茂應得的。”徐瓊揮了揮手,“這段時日,大家都辛苦了,晚上讓廚房加幾個菜,大家吃好喝好,明天依舊要堅守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活兒,我不會虧待大家的。”

  她的話立刻得到滿院子的歡呼回應,眼角余光看見了垂首立在一旁的貞娘眼中充滿無限感激。

  這回,是真正收服她的心了吧。

  徐瓊也微微笑了。

  婺州就算入冬了也不見飛雪落泥,只是微冷的風把園子裡的草木吹得七零八落。

  天氣變冷,鐘螽的老腰開始酸疼,干脆讓徐瓊放了假,不料她卻被馮嬤嬤逮進房裡刺繡。

  如此天氣,做什麼都比在繡繃上飛針走線來得好,做針線真的需要天分,馮嬤嬤怎麼就不懂因材施教呢?

  她又戳了一針。

  “大姑娘,出大事了。”春娥想著身上的寒氣不是太重,心裡也急,跺了兩腳便進了繡房,房裡因為燒著爐火,乍冷還寒,徐瓊沒怎麼樣,倒是春娥打了個噴嚏。

  “這是怎麼了,急急忙忙的?”徐瓊把芍藥的葉子漸層色補上最後一針,抬起了頭問。

  “小姐,常州那兒傳出洪姨娘有身孕的消息,據說還是個男胎。”

  常州和婺州兩處宅子並不是互不通氣的,再怎麼樣徐明珠在公務之余對女兒還是十分關心,徐瓊透過赴任的父親派來的下人,多少知道洪姨娘和庶妹在知府後衙過得有多滋潤。

  但是她從來不說什麼,像這時候,她坐著聽春娥把話說完,臉上毫無表情,甚至連個頷首或皺眉的動作都沒有,這讓春娥很擔心,難道大姑娘被她的消息嚇壞了?

  “我們只要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顧好,別人的事,咱們管不著。”

  “什麼叫別人的事?大姑娘,難道您就沒想過,那個洪姨娘要是因為這樣被扶正,那您將來的日子可怎麼辦呀?”春娥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轉不過來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阻止洪姨娘爬上繼室的位置,還是要指責父親忘記糟糠之義、阻止他要子嗣傳承香火的想法?”

  父親不是個對自己的仕途沒有想法的人,於大處,他愛民如子、清政廉潔,只要不在小事上不知輕重,讓人抓住小辮子,想再往更高的位置真不是難事。

  她犯得著為了一件還未成為事實的事情心煩嗎?

  春娥這一聽就收了聲,“奴婢不敢。”

  “往後行事要穩著點,別喳喳呼呼的,讓人看輕了。”這丫頭的優點就是筆直的一條筋,缺點也是如此。

  “那……”春娥吐了吐舌頭,猶自掙扎。

  “春娥,你聽過“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這幾句話嗎?”徐瓊沒有生氣,而是循循善誘。

  春娥搖頭。

  大姑娘明明還小她兩歲,年紀那麼小,眼神卻是自信又篤定,像是沉澱了許多歲月的老者。她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很荒謬,也許這就是有讀書的大姑娘和她這個只認得幾個字的奴婢的差別吧。

  氣質啊,這種東西,她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有了。

  “這些話的意思是告訴我們,善於用兵作戰的人總是要先創造對自己有利的局勢,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洪姨娘如何、我爹又是如何,身為晚輩的我都無法置喙,甚至指手畫腳,我只能想辦法讓自己不處於劣勢,你明白嗎?”

  一個失去母親的孤女,對於父親會不會再娶、娶回來的新婦是什麼人,她都不在意,專注於那些自己無能為力的事物,不如把重心放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上。

  譬如制瓷,譬如生意,有人曾告訴過她,經商之道就是一步先、步步先。

  在這個年紀才十幾歲就被視為成人的時代,十歲的她必須開始替自己的未來鋪路,而且要躲在幕後,低調地不出風頭。她不要名聲,動用自己多出了一輩子的智慧,只為了趨吉避凶,難道還做不到嗎?

  “奴婢明白大姑娘話裡的意思,您是不想處處受人掣肘。”春娥慢慢釐清徐瓊的話,眼睛驀然明亮,“您造了窯,又做那些瓷器,不只是為了夫人留下來的鋪子,也是為了想讓自己站穩腳步,對吧?”

  徐瓊對她嫣然一笑,點了點她的小腦袋。

  果然聰明了,只要肯稍微花點腦筋,這丫頭的確不差啊。

  “還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拉長著聲音,已經把徐府當自己府邸出入的萬玄,背著手踏進徐瓊的繡房。

  “又是你,是誰讓你進我家大姑娘的繡房的?”春娥像護著小雞的母雞,蹦地跳出來攔住他的去路。

  跟在他後面的貞娘面有愧色,“大姑娘,奴婢攔不住萬公子。”

  的確也是,她這樣小胳膊小腿的,只能攔君子,攔不住小人。這份認知,徐瓊從很早之前就知道,只不過一陣子不見這個小人,好像又長高了。

  “來者是客,去沏茶。”她輕描淡寫地阻止兩個丫頭眼底赤裸裸的驅逐之意。

  雖然不是很情願,貞娘還是下去了。

  待茶送上,徐瓊揮手讓她們去外頭的院子等著。

  “快去啊,連你家大姑娘的話都不聽了,這樣的丫頭真不合格,要是我就賣了她們。”

  萬玄很落井下石地狐假虎威了一下。

  春娥握了握拳頭,還欲說點什麼,隨即被懂眼色的貞娘拉走了。

  “公子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有事必登門,沒事也會來她這兒閑逛一圈的小正太、童子、少年……她都有些拿不准該怎麼稱呼他了。

  才多久不見,他又往上竄了,感覺上似乎每見他一回,他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個子,這孩子真的有問題。

  “瓊兒對我還是那麼見外。”

  瓊什麼?她差點嗆到,才相處沒多久,他對她的稱呼已經從徐小姐、徐瓊,進化到親密的瓊兒了。

  除了爹娘這麼叫過她,聽他這麼親熱的語氣真的很不習慣,不過對於這種人,她也懶得糾正了,若是越說,他肯定越故意,當作沒聽見就好。

  至於見外,她能不見外嗎?

  他們倆不是親不是戚,朋友更談不上,她不知他的根底,他也從來不說,對一個來路不明、渾身充滿蹊蹺和謎團的人,親近得了嗎?

  她原以為,世上有很多事、很多人是需要時間去沉澱的,慢慢接近了,許多事自然就會浮出水面,可是她錯了,經過這些日子,對他,她仍是沒有了解多少。

  也不怪她心裡疑問叢生,她的身體是孩子,不過請原諒她的思維並不是如此。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時代不是她以前習慣的那個自由民主、甚至可以任性的年代,這裡封建又八股,人命——尤其是女子的命,薄得跟張紙一樣,她不能不防、不能不慎重、不能不如履薄冰啊。

  就算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但是人心隔肚皮。她重重吸了氣,就算自己是疑心病好了,總比被人莫名其妙暗算了還不自知來得好,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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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6: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第八章 輸人的真實身分】

  “你真小氣,那麼久的朋友了,喝你一杯茶、坐一把椅子都要計較,我無事來瞧瞧你也不行嗎?”

  “公子的身上常常掛著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牌匾。”她淡淡地說。

  在外頭候著的浮生一聽,噗地笑了出來。

  “不好意思,家僕的家教不好。”萬玄倒是非常沉得住氣。

  唉,和這種人生氣真是多余。

  “茶也喝了,椅子也坐了,公子還要再一杯嗎?”

  他笑得如瓊珠閃爍,“這段日子也不見你長高半分,如果你不是這麼小不點的個子,也不是這般善解人意,我都要以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成熟丫頭,又或者是個聰慧到近乎妖的孩子。”

  徐瓊心裡不禁一跳,還是小看了他,自己的言談行徑太放松了,“這是褒還是眨,小女子就不多揣測了,就誠如閣下,不也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面對一個秘密如此多的你,女孩子家保有自己的一點小秘密也合情合理,不是很難理解。”

  這算不算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要攤牌了嗎?

  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至少在他面前,她不必用十歲孩子的口吻說話,也不用太刻意掩藏什麼,和一點就通的人說話,的確省事。

  萬玄的眸子像是一泓泉水,不笑的時候嘴角冷硬,半晌後他忽然微微一笑。

  他自覺這一笑沒什麼,看在徐瓊眼裡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的笑就像和暖春風吹過深凍的大地,又像春花綻放於一瞬間,也像流星劃破黑夜,那樣的風華讓她覺得天地都為之失色。

  她移不開眼,看得臉紅心跳,看得她很想上前去摸摸他的臉、碰碰他的嘴角,可是,她緊緊攥住小小的拳頭,連忙撇過臉,不想變得更花痴。

  “瓊兒,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不用我讓朱雀送來的白玉脂桃膏?那雖然不是什麼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東西,可也來得不容易,要不是你請我吃那碗壽面,我還舍不得拿出來。”到口的話硬是拐了個彎,打起了哈哈,可心裡卻不得不承認,他甚為欣賞她的機智,

  和她說話有一種莫名的舒暢感,只不過,他是個何等謹慎小心的人,要想撬開他的嘴,她還得多加把勁。

  他承認自己喜歡待在她身邊,但是,不能說的話還是不能說,人性通常最禁不起考驗,對她,他不想嘗試。

  但是她那麼聰慧,他的秘密還能在她面前隱藏多久?

  他還真沒有自信。

  姑娘家啊,還是笨一點的好,傻傻地長大、傻傻地嫁人生子,老了讓孩子奉養,過完這一輩子。

  無知未嘗不是一種福氣,不是嗎?

  要是這麼告訴她,她肯定給他一記大白眼。

  對於他會不會吃她的白眼嘛,唔……忽然很想試試看。

  “你的投桃報李太貴重,無功不受祿。”她努力讓自己顯得一本正經。

  “瓊兒這是不相信我的誠意?”

  “我看不見你的誠意在哪裡,我對你一無所知。”那白玉脂桃膏看起來就相當非凡,雖然說人情往來是互相的,但是一碗壽面換那些用綠翡翠裝著、一打開就清香撲鼻的藥丸,再無知的人也知道不對勁,她不想欠這樣的人情。

  原來,白玉脂桃膏還不算誠意,難道要把血淋淋的心肝掏出來才叫誠意?

  這丫頭這麼難哄。

  “那麼,我可非得拿出我的“誠意”來不可了?”他斂容道。

  “公子不說,小女子也不敢逾越。”

  她的笑容淡去,像一朵花靜靜收起。

  該死的,他為什麼不喜歡她此時的神情?就像彼此之間突然劃出千山萬水的距離。

  萬玄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在斟酌著該從哪裡啟齒,“我在京城開了一間珍玩鋪,我把日前你給我的那只跳刀壺放在店裡寄賣,賣出了三萬兩。”

  既然東西給了別人,賣銀子或留作自賞,要如何處裡都是人家的自由,她其實一點意見也沒有。

  不過,他說他在京城開了一間珍玩鋪?

  是“他”,不是“他家”?

  徐瓊蹙了蹙眉心。

  一個小孩子,哪來這般才能?

  “你的店?”

  萬玄嘆了口氣,“我的。”真是個鬼靈精的丫頭。

  “你總算說了句實話。”人為了自保,有許多方式可以騙人,但唯獨眼睛騙不了人,如同現在的他,眼底一片澄澈。

  “小丫頭,你這麼精明,以後誰敢娶你?”

  “不勞費心。”她不高興地瞪他。

  “我自認做得很好,到底是哪裡露了餡?”被這樣看穿很沒面子,更多的是好奇這個小丫頭到底生了一對什麼樣的眼睛。

  “你這像是抽條的個子。”那高度十分不合理,增高機和轉大人也沒這麼厲害。

  他聞言一怔,不由得苦笑道:“你的觀察力真是驚人,也的確,若是沒有比旁人還要細致的探測和觀察,哪有可能做得出轟動整個婺州城的四色大盤。不過,我的個子只能歸功於本公子從京城帶來的廚師太會煮菜,至於你家的廚娘,可能需要檢討了。”

  “原來問題出在廚子。”她撇了撇嘴,才剛剛誇他說了實話,立刻又是鬼話連篇了。

  她長得有那麼笨嗎?胡謅一通她就會信嗎?

  這種缺乏真心的人沒有繼續打交道的必要。

  她遂端起茶盞。

  喲,這是下逐客令了,真不給面子,屁股還沒坐熱,重要的事情都還沒說啊。

  “等等,你讓我把話說完。”

  萬玄,大創王朝的開朝皇帝,建立不世功業的開國元祖,眼界高遠、見識不俗,雖然他並沒有做好要向她吐實的准備,但是,他不禁苦笑,看來,今天是瞞不過這俏丫頭了。

  若是普通人,他壓根就不必斟酌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自從和徐瓊打交道以來,他知道她看起來溫柔好說話,但事實上倔強埋在骨子裡,看她燒瓷器的堅持和執著就能知道,她一旦堅持某件事就會做到底。

  他發現,自己在妥協之間非得做出實際的退讓不可,否則,自己想要的就會落空。

  看著她那雙沉靜的烏黑大眼和越發甜美睿智的五官,外面的寒雪映著薄薄的日光將她低垂的睫毛染了一層金邊,粉嫩的臉蛋被映得紅潤,這樣的她已經不只是順眼而已,他看著她,抵在舌尖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我病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所能擁有的東西超乎普通人的想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是,沒有什麼事情會比和徐瓊維持友好、讓她把他當朋友還要重要。

  事情走到這一步,他應該要交底了嗎?

  病了?

  徐瓊沉思,如果她說能理解,萬玄肯定不會信,有許多醫學報導都說過,侏儒症或巨人症都源自於內分泌失調,可能是腫瘤,也可能是遺傳的問題。

  在這年代,是不治之症。

  徐瓊見他面有頹色,但表情仍算鎮定。

  因為那毒婦的手段,他痛不欲生的由一個七尺男子漢在一夜之間倒退成孩童,從此他的生命時鐘停止在那一個骨胳撕裂、肉體崩潰的恐怖的夜晚,這些年來,他幾乎都要以為自己要游離在輪回之外,徘徊在世上當一個游魂,尤其他身邊那些熟識的面孔一個個老了,一個個走了——

  剛開始那會兒,他不是沒有驚慌失措過,是的,驚慌失措,為什麼他會遭遇這等厄運橫禍?

  他不是神之子?不是得神庇佑,永世不垂?

  現實告訴他,他只是個肉體凡胎的俗人。

  直到冷靜下來,他發現自己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不隱遁深山老林,永世不出,要不公諸於世,讓人當成妖怪燒死;這兩條路,他都不願為之。

  一夜苦思,他決定大隱隱於市,他稱病不出,替自己安排好後路,也替身邊忠心耿耿的人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等到時機成熟,皇帝的身體每況欲下,最後詐死而逃。

  他住進了事先安排好的宅邸,身邊只留下少數值得信任的僕人,而皇宮很快敲起了喪鐘,京城整個戒嚴,他可笑的目睹了自己盛大的喪禮。

  從此,大創王朝再沒有他萬玄這個人了。

  他無聲無息,年復一年,低調的過著近乎死寂的日子。

  因為他是個死人。

  那日,真的無事可打發時,他會循著府裡不知多少的地道隨處亂走,漫不經心的在狹小的郡邸遇到她。

  無心的偶遇,卻徹底又翻轉了他的人生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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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6-10-25 01:36: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他原本以為將寂靜到生命毀滅的那一刻的生機竟啟動了,他的時間不再是停滯在那裡,而是可喜的往前走了——

  “我一直以為,也想不到,我能來到那個我以為永遠不會到來的年紀。”他的表情如老僧入定,只是字句間仍然泄漏了壓抑不住熱切的情感。

  人要活得如同枯木死灰可不容易,尤其身體裡還擁有一顆活躍的心。

  徐瓊的表情稱得上是豐富,但萬玄看得出來,那裡面沒有一種叫做排斥的情緒,那樣的目光該怎麼說……她並不是被逼著接受一件她很不願意接受的事情。

  “如果我說岔了,還請公子指正,”她先禮後兵,“你的意思是說,你的病情因為某種緣故出現了轉機?”

  “是。”

  “我能問原因嗎?”

  “因為你。”他不是不知道,主動交出底牌會喪失主權,但是,他豁出去了,要是再隱隱藏藏,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相信這麼做是值得的,他將會收到無可限量的報酬。

  至於報酬是什麼?

  就是她全部的信任。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無論是她的能力,還是福緣。

  是的,她是他的福緣。

  他原本就要滅絕的人生皆因她得到了轉機,不是他的福緣是什麼?

  “我?”這答案會不會太過狗血了?

  “我不知道具體的原因,我只曉得,遇見你之後,我靜止的生命開始有了流動的跡像,也因此,我一路從京城追著你來到婺州。”追著一個小丫頭跑,他的人生還真沒有什麼比這更稀罕的事了。

  “我不明白,我沒有任何醫術能力。”她要是能自醫,還留著這頭泛黃的發礙眼干麼?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我這突飛猛進的個子又做何解釋?”

  徐瓊被他的話噎住了,他用得著這麼堵她嗎?

  “我這是病。”他自嘲地撇了撇嘴,若毫無保留的告訴她這是巫毒玄術,這丫頭那小小的腦袋瓜子能承受嗎?

  他的語氣令人不可思議的平靜,不是沒有怨忿,只是很容易就被他的表情遮掩過去。怨恨也是需要力氣的,時光太過悠遠,陷害他的人早已辭世,離開這個令她萬般痛恨的世界,只留下他,他能去恨誰?

  “是病,也是詛咒。”

  徐瓊的心猛跳,鬼神之說雖然虛幻,但世間無解的怪事太多,身邊不曾出現並不代表沒有,沒聽過也不表示事情不合理,尤其是“詛咒”這種近乎玄學的東西,它像是種念力,一種來自心裡的力量,有正念也有負念,怨恨或憤怒的念力會招來不幸,唯有感恩才能招來幸福。

  “你做了什麼讓人怨恨至此的事情,那人要下詛咒害你?”

  “說來話長,你不會想知道的。”他笑得諷刺。

  要怪他這張臉、怪他滔天的權勢和一時無二的風頭、還是怪他自作孽?一著錯便連篇錯到底了。

  但是,比起國家興亡,人民福祉,事情若是再重來一遍,他還是會選擇那麼做——與他國聯姻,穩固自己的帝位。

  情愛之說,對一個剛登基的帝王是不切實際又虛無縹緲的,偏偏後宮的那個異國女子愛上了他。

  她百般示好誘惑,想要他的專寵,他給了,卻無法給她後位。

  幾經暗示、試探,用心計較,心機用盡,後位於她仍是遙不可及,最後,她用慫恿她父王攻打大創的理由,索要那頂身為國母的後冠和無上的權力,甚至收攏權臣與他作對。

  他不屑妥協。

  於是兩國吹起了戰號,一場腥風血雨的戰爭打了起來,當他全身浴血從戰場上回到皇宮,內侍來稟,甫聞祖國戰敗被滅時,她自刎了。

  死前,她用全身的血液在漢白玉宮殿中寫下血淋淋的詛咒,直到最後一滴血耗盡。

  他冷眼看待,然而,誰知道她的死亡只是她復仇的第一步。

  她要他用余生來償還欠她的血債。

  很典型的因愛生恨、株連蒼生的老故事。

  兩人靜默許久。

  這話題太沉重,徐瓊聽來只覺毛骨悚然,雖然已經是歷史久遠的故事,感覺還歷歷在目,耳畔仿佛還奔騰著那個異國女子凄厲瘋狂的哭喊嘶叫聲。

  萬玄的臉色淡漠,那是說不出的一種冷,一種透心涼的冷,痛苦寫在他試圖隱藏的眼神裡,對他來說,這件往事畢竟是他的痛處,不值得炫耀就算了,還為此賠上了無窮歲月,虛度了人生。

  “既然,我是說既然,你覺得身體慢慢康復,那就一切都照常生活,以前怎樣,以後還是怎樣,如何?”

  “你不怕跟我待在一起也會被詛咒影響?”他的一雙眸子直指人心地瞧著她,對於她的平淡待之,更多的是不信。

  “我相信樂觀或悲觀可以影響人,但詛咒又不是朝廷的連坐處分,小女子不信這個的。”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她用輕柔緩慢、如泉水般叮咚悅耳的聲音說道。

  她有正確的人生觀,而且固執,不容易動搖,願意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住她,不願意的,任誰說破了嘴也無用。

  “你不懷疑我的話是否可信?”

  平常人認為荒謬無稽的詛咒巫術之說,她居然輕易就信了。當然,他並不知道,她會這麼容易接受他的說詞,正是因為她自己也有過神秘難解的經歷。

  他心中的驚濤駭浪,只有她知曉。

  “小女子借問公子一句,我們可是今兒個才識得的?並不是吧,我對公子的為人還是有幾分信心的。”

  萬玄那一雙原本如同荒蕪了的眼忽地迸出萬丈光芒,心頭大震,“你是說,你信我?”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讓他激動不已,他覺得自己如同暗夜裡迷路跋涉的旅人,以為前途絕望的時候卻到了家。

  徐瓊瞧他傻呆呆的樣子,寬慰地笑了。

  她的笑溫婉嫻靜,笑得那麼輕松,叫他瞧得有些別不開眼。

  “既然我們彼此信任,何不來談談合作?”如釋重負後,他的眼眸溢出燦若明珠的光芒,好似死寂的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漣漪圈圈蕩漾開來,漫出極其稀有的溫柔,接著又道:“都說了這麼久的話了,我的喉嚨都疼了。”

  這反差也未免太大了,不過,好吧,來者說什麼都是客,她端起還有微溫的茶壺,替他續了茶水。

  他看了一眼茶水,不高興了,故態復萌地嘟囔道:“我說,你這裡的丫頭真是太沒眼色了,茶水涼了也不知道要換上,還有,點心水果呢?待客之道、待客之道啊,看來,有必要讓她們重新學習規矩。”

  徐瓊微微笑著,微側著臉向外喊道:“你們都聽見了,還不趕緊把公子指名要吃的東西備上來。”

  外面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片刻後,新沏的茶、干果蜜餞、時令水果和各式糕點擺滿了一桌,接著,丫頭們規規矩矩地往後退。

  “長眼睛沒看過來人家府裡還要吃要喝的……”意思就是說,好厚的臉皮。

  萬玄聽了,臉色頓時焦黑如土。

  徐瓊一點也不同情他,“誰讓你背後說她們壞話,她們的耳朵可靈得很。”她是很扞衛自家人的主子,她們這種報復法,她一點都不反對。

  萬玄抓起切好的哈密瓜狠咬泄忿,“你這樣縱容那些個丫頭,以後有你苦頭吃的。”

  徐瓊抿嘴笑道:“往後,我替她們一個個都找到好對像,她們感激我都來不及。”

  兩三下啃光一片哈密瓜,萬玄拿出一方帕子將手指一根根拭淨,他的目光澄明,笑容溫煦,“你有一手超凡入聖的制瓷工藝。”

  “公子過獎。”

  “再重新介紹一下,我叫萬玄,字重華,你以後稱呼我的字即可。”

  嘖嘖,開始套交情了,讓她喊他的字,這人的心機真深,叫人不設防都不成,他到底有幾個心眼啊?

  慢著,萬可是國姓,她當時怎麼沒想到這點?

  是她當時沒細想,但也算不得稀奇,他的打扮穿著和氣度,不是皇室貴胄還能是什麼?

  “可否告訴我,你那手藝是從哪裡學來的?”想破頭都想不出她一個官家小姐怎麼會有這一手絕藝。

  “上輩子帶來的。”這不是謊話,好孩子不說謊的。

  她講得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萬玄只能將她所謂的“上輩子帶來的技能”當成是“本姑娘天賦異稟”的意思。

  他喜歡這樣,聰明人與聰明人向來合拍。

  “我們合作吧,你的工藝與我的財力,必定能大展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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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見他忽然湊到她面前,徐瓊發現兩人此時靠得很近,他的臉就在眼前,她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幾乎快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直到他的詢問聲重新響起,她才如夢初醒。

  看著眼前的萬玄,有如擂鼓的心又添上一種說不出的慌亂,她拿了顆蘋果在手上摸來撫去,她並非真的想吃蘋果,不過是想找點事做,盡快穩定自己的情緒。

  “能賺錢的方法很多,憑什麼萬公子覺得和小女子合作有利可圖?”

  她沒想過要和誰合作,自己能賺錢又何必分一杯羹給別人?

  “你那柴窯說穿了只能小打小鬧,你連個善繪畫的畫工都沒有。聽過獨木難支吧?你一個小丫頭,難道凡事都打算自己拋頭露面去辦?”他一下就指出她的弱點。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扛著官家小姐的頭銜,自己一個小孩出去和大人談事,要麼是被歹人盯上,當成肥肉;要麼被當成弱小好欺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更別提要談成生意了。

  “難道你就能?”知道歸知道,被一個同為小屁孩的小鬼嘲笑自己年紀幼小,說什麼心裡頭就是不舒坦。

  她也知道比起專業的人才,她的繪畫可不行,那四色藍釉盤的春蘭秋菊夏荷和冬梅需要的是立體感,和畫工沒有什麼直接的關系,所以她能獨立完成,像萬玄所說,倘若碰到需要添加彩繪的瓷器,她就沒轍了。

  自己不行,就該請專業的人來。

  這麼淺顯的道理,任何一個想當老板的人都知道。

  “你想要什麼樣的人手,我都能替你找來,而且全是一流的高手。”萬玄繼續拋出好處。

  “你的條件非常誘人,可是明面上,我留在婺州三年為的是替母親守孝,賺錢只能在暗裡,要是做大了,我對家裡不好交代。”他規劃的美景很好,但是實行起來並不容易,“公子或許覺得我是小打小鬧,上不了台面,但那些瓷器放到我自己的珍玩鋪裡賣卻是剛剛好。”

  一步一步,她都要踩穩,大餅很漂亮,但不實用,也不實際。

  萬玄模樣古怪地摩挲著完美無瑕的下巴,“你不知道吧,自從聚珍堂賣出你那四只藍釉大盤後,有多少人想把聚珍堂的幕後老板挖出來,你覺得,在婺州城這小小地界,要是沒有靠山、無人庇護,你能藏得住、能低調到什麼時候?”

  她不用想都知道藏不住,別說藏了,稍微知道徐家底細的人就能把她的老底查翻天,然後見光死。

  她把手裡一直把玩的蘋果放入嘴裡咬了一口,然後接著又一口,萬玄也不催她。

  直到蘋果剩下果核,她果斷說道:“我答應與你合作,你能打包票幫我避免掉這些事情?”

  “能。”不過小菜一碟。

  他這是自詡為保護傘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她略加斟酌。

  “但說無妨。”

  “你拿得出大量的瑪瑙嗎?”

  萬玄的眼睛發亮,“量要大到什麼程度?”

  “紅色瑪瑙石,越多越好。”

  “你想做什麼?”

  “先說你拿不拿得出來?”

  “印像中,我有一兩個礦脈產過瑪瑙石,至於產量,我得回去問一下負責人才能回復你。”他的私產那麼多,不見得全都記得住。

  徐瓊暗吸了一口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邊有這種手眼通天的大人物,礦山哪是隨便就能有的,礦石的開采權向來就是把持在朝廷手裡,他居然有一兩個礦脈?!

  “倘若你能供應我紅瑪瑙石,我保證會做出讓你驚艷的瓷器。”她還在擔心汝窯的成分太棘手,這會兒居然有人能送上門,她也太走運了。

  “成交。”他也不啰唆,他被她勾起那種一波又一波的驚喜已經不是簡單的詞語可以形容了。

  “那麼,我們就來談合作的細節吧。”

  “你意欲如何?”

  “既然你讓我扯著你這張老虎皮做事,我也不能太對不起你,如果事成,我讓你把瓷器放到你的珍玩鋪去賣,但不是全數,我的鋪子要留下一至二成在櫃上賣,至於你賣出去的銀子全都算你的盈利,我的自然算我的,如何?”

  這種另類的求同存異,隱身成老二也沒什麼不好,老大負責衝鋒陷陣,享受人前的榮耀,自然也要擔待風險,老二的榮光有限,卻不愁吃穿,對目前的她來說,老二哲學才是最保險的一著。

  “還算公平。”萬玄沉吟了一下,慨然允了。

  他不是錙銖必較的奸商,也非凡事只求有利可圖,他讓一步,徐瓊也讓一步,求得兩勝,那些細枝末節並不重要。

  不過,她居然說他是老虎皮。他笑得頗有深意,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扯的是天下最大的一張老虎皮,她要是扯得動,自然算她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應聲,“合作愉快。”

  “既然以後要常往來,可以請貴丫頭們換個合我口味的蒙頂黃芽嗎?”他提出了自覺不過分的要求。

  徐瓊不禁搖著頭,這人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了。

  他要喝的茶有這麼簡單喝得到嗎?

  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茶葉是一葉一芽的。

  不是好茶——不,不是貢茶就壓根入不了他的口,挑嘴得很啊。

  她喚人打水來淨手,睨向他,“小女子來替公子泡吧。”

  他起先不是很經心,“我喝茶很挑的。”

  “要不是看在你是合作伙伴的分上,我也不會找這事做。”

  “哦?”這麼說,他倒真想瞧瞧了。

  徐瓊讓人捧來火爐和一應器具,淨了手,用棉布墊著壺底,將泉水放在火爐上燒開,水沸之後又加了一小碗泉水。

  萬玄見她動作優雅流暢,那雙白蔥似的手就像蝴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等水第二次沸騰,她才用小杓子掂量出分量剛剛好的茶葉投入沸水,關火稍待片刻,等茶葉在水中完全舒展開來,舀出一勺盛入茶盅,撇了撇浮沬,沏好的茶上煙霧繚繞,茶香四溢。

  萬玄聞到茶香時,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很不得立刻能喝到這杯茶。

  徐瓊將茶遞了過去。

  他揭開茶盞蓋,氤氳清香撲面而來,他抿了一口,在舌尖一番品嘗,這才下喉。

  茶一入喉,他心情極好,連聲笑道:“好茶。”

  又大開了一次眼界,他在徐瓊身上看到了她的與致眾不同,就這樣看著她,似乎不會厭倦。

  【第九章 離別的愁緒】

  日子如白駒過隙,時光荏苒,這是徐瓊在婺州的第三年了。

  常州徐府的人按例送來應節的一應物品,來的人還是大管家徐輔,帶著他的兒子,徐錢。

  徐輔每年都能見上自家大姑娘一面,每年她都會給他不一樣的驚喜,一年一年過去,她就像蛻變的毛毛蟲,枯黃的發逐漸烏黑發亮,頭上輕挽著發髻,余下發絲全披在身後,五官漸漸長開了,冰清玉潔的一身好肌膚,饒是年年看著,仍然像看見天香國色的牡丹,含著花苞,就等花開時節動京城。

  徐輔心中十分寬慰,大姑娘和夫人的模樣有八分像,但細細品味又更勝一籌,夫人若是地下有知,不知道要如何高興。

  徐瓊能從醜小鴨變成如今這副讓人不舍移開目光的模樣,萬玄的白玉脂桃膏不是沒有功勞,這些年她可是把它當成九制烏梅那樣的零食在吃。

  當初推拒是覺得交情不到,況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自從兩人開誠布公——應該說還是各自留了一手-成為合作伙伴之後,人家既然拿來了,不吃白不吃啊。

  她身穿素雅淡綠的哆羅呢對襟褂子,端莊地坐在主位上。

  “老奴見過大姑娘。”

  “輔叔許久不見,焰大哥一路辛苦了。”她虛扶了一把。

  “大姑娘千萬別這麼稱呼這渾小子,您叫他的名字就好。”徐輔掀眉毛擰鼻子的,他是謹守分際的人,可不以為兒子小時候和大姑娘玩過一陣子就有資格和她平起平坐。

  “大姑娘。”徐焰有些靦腆地喊了聲。聽到大姑娘這麼喊他,其實心底還是高興的,之後便站到父親的身邊。

  “我爹還安康吧?”她只問了徐明珠,不問洪姨娘——是的,她還是姨娘,正確說,她的身分地位的確有因為生下庶長子而改變,徐明珠把她抬為貴妾,晉升了一級,但在徐瓊心中,不管姨娘還是妾,都一樣。

  徐明珠在去年娶了新婦,是正二品禮部尚書家的嫡長女,榮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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