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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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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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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煎熬

  景德二十二年,對信義伯杜家來說,是悲喜交集的一年。

  首先闊別五年的杜昕回京在家裡過了個團圓的春節,杜昕剛走月餘,辛氏診出了身孕。五月半,杜旼的妻子也就是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也傳出喜訊。

  杜家接二連三要添丁,信義伯歡喜得進進出出都帶著笑,朝臣都說冷面伯爺快變成笑臉佛了。

  哪知樂極生悲,九月份便傳出杜昕貪墨之事,十月底,杜昕病死在歸京途中,緊接著辛氏在產床上嚥了氣,信義伯悲痛交加臥病不起。

  一家人淒淒慘慘地過了景德二十三年的春節。終於三月六日那天,杜家再傳喜訊,小章氏生了個哥兒,就是杜家二少爺杜俍。

  杜俏記得清楚,事情就發生在三月九日,杜俍洗三那天。

  杜家來了不少近親好友,余夫人跟餘香蘭也在。

  章氏說,她是恨鐵不成鋼,杜昕死得不光彩,萬不可再讓杜仲學壞,需得嚴加管教。

  嬰兒胳膊粗的棍子打了三十下,最後還是坐月子的小章氏從床上爬起來向章氏求情,說看在俍哥兒的面上放過仲哥兒。

  杜仲被婆子抬回去的。

  當天夜裡,杜俏跟趙嬤嬤偷偷溜到外院看望杜仲,杜仲已經不見了。正屋地上放著染血的衣衫,燭光裡,大片大片的褐紅色讓人看了心驚肉跳。

  這麼大的事自然瞞不過信義伯,可憐他身子剛有起色,驚怒之下再度加重,終於沒能熬過那年夏天。

  章氏逢人便哭,哭自己命苦,哭繼祖母不好當。說孩子犯錯被懲罰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有捱了打就離家出走的?這讓她這個祖母心裡怎麼安寧?

  小章氏抱著剛開始學坐的杜俍在旁邊勸慰。

  哭過七七,章氏著手整治內宅。

  信義伯身邊伺候的盡數放了出去,一個沒留。

  長房除了杜俏,其餘主子也都沒了,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下人。凡是近身伺候過主子的都或發賣或遣返,只留下幾個管灑掃的粗使婆子看守門戶。伺候杜俏的大丫鬟,也盡數換了。

  趙嬤嬤是辛氏的陪房,男子在辛氏陪嫁的田莊上當管事,她在杜俏屋裡當管事嬤嬤。章氏說,趙嬤嬤年紀已高,念她盡心服侍這麼多年,特地給她個恩典,許她脫籍,跟著男人回鄉養老。

  趙嬤嬤不肯,說在觀音面前起了誓,一定得伺候到小姐出嫁。

  章氏說,她會另外安排個妥當的嬤嬤照顧杜俏,讓婆子幫著趙嬤嬤收拾行李。

  拉扯下,杜俏就受了驚,死拉著趙嬤嬤不鬆手。但凡有人來探望,就連哭帶叫地嚷,「不許趕趙嬤嬤走,要趙嬤嬤。」

  前來診病的太醫也說,杜小姐是受驚過度,應當有個熟悉的妥當人在身邊伺候。

  章氏聽了連聲歎息,說趙嬤嬤沒有福氣,不能享兒孫福。不過終是留下了她。

  畫屏卻是因為年紀小,當時才六七歲,什麼事都不懂,章氏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

  可一來二去杜俏卻落了個癡傻的名聲。

  探視過她的人都說杜俏被邪物衝撞了,腦子不太清楚,見人就犯糊塗。

  杜俏是長房唯一的血脈,哪能變成這樣?

  章氏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四處尋醫問藥,找來各種方子讓杜俏試。

  杜俏不敢吃,怕吃過以後,假傻變成真傻。

  因著腦子有病,杜俏也不好嫁。

  章氏便四處托人給杜俏說親,說來說去京都人都知道了杜俏腦子不靈光,還知道了章氏作為繼祖母是如何地上心盡責。

  極好地成全了章氏的賢名。

  直到十八歲,杜俏才說定親事,嫁給了林乾。

  傻子配瘸子,倒是相得益彰,而且對方是侯爺,杜俏這是高嫁。

  章氏再一次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讚。

  杜俏腦子不好使,林乾是個不按理出牌的人,兩人湊到一起行出的事大大超出常人的猜度。

  成親三日,新嫁娘不回門,駕著馬車滿京都轉了一圈,讓等在杜府準備參加回門宴的一概親戚傻了眼。

  林乾也不攔著,反而騎馬隨在車旁,車趕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長衫遮不住他的腿,人人都看到他的右腿管空蕩蕩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麼上了馬,又怎麼下馬。

  那天是近些年林乾首次露面,相貌仍是周正,神情卻是暴戾,就連綴著紅邊的喜慶長衫都壓不住那股戾氣。

  自那以後,林乾再沒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

  杜俏倒是常出門,最常去的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供著杜昕與辛氏的長明燈。

  威遠侯府位於澄清坊椿樹胡同,往北過去一條街是燈市,往南隔兩條胡同就是忠王府,是個非常清貴僻靜的地角。

  杜俏乘坐的馬車沒從正門過,而是停在東南角的角門。進門後換上青帷小油車,再走上兩柱香的功夫,停了下來。

  迎面就是垂花門,有個穿粉綠比甲未留頭的小丫鬟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見到杜俏,忙趕著上前,脆生生地說:「夫人可算回來了,雪羅姐姐讓我來看了好幾次。侯爺也遣人問過,還派了人去迎夫人,夫人見到了麼?」

  杜俏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摘下帷帽遞給錦蘭。

  畫屏隨在旁邊開了口,「興許走了兩岔路,竟是沒遇到。你這便去回侯爺,說夫人已經回來了。」

  小丫鬟笑嘻嘻地說:「侯爺就在聽松院。」

  聽松院是林乾還是世子時住的院落,成親時林老夫人說把正院養和堂讓出來給他們住,林乾嫌東西搬來搬去麻煩,沒答應。

  老夫人也沒再住養和堂,搬到了偏院的寧靜齋,正院反倒空了下來。

  聽松院因門口有株合抱粗的百年古松而得名,是處三進的宅子。宅子四周種了一圈數十株松柏,夏季樹蔭婆娑甚是清涼,可秋冬季節不免給人沉悶之感。

  第一進倒座房五間,東頭兩間是林乾以往待客的地方,西頭三間是兵器房,陳列著刀槍劍戟等物。第二進是三間正房帶兩間耳房,東西還各有三間廂房。

  院子方方正正的,左邊架著紫籐花,花架下擺了個青瓷蓮紋大缸,如今紫籐花的枝葉早已敗落,唯留籐蔓在秋風裡搖擺。

  院子右邊是兩棵石榴樹,石榴樹下站著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聽到腳步聲,男子回過頭,露出他的面容,剛毅的臉上那雙清冷凌厲的眸子分外引人注意。

  「侯爺,」丫鬟們識相地行了個禮,各自散開。

  杜俏卻不能躲,硬著頭皮上前,「大冷的天,侯爺怎麼站在外面?」

  林乾身子未動,只淡淡開口,「你比往常遲了一個時辰。」

  「在曉望街耽擱了會。」杜俏簡短地解釋。

  「我已經讓人去請方太醫,稍後他會過來替你把脈。」顯然林乾對她的行蹤一清二楚,已經知道她是在濟世堂耽擱了。

  杜俏吸口氣,低聲道:「不是我,是畫屏有些不舒服。」

  「那就一併給她瞧瞧。」

  杜俏無言,相處兩年,她已知林乾獨斷專橫的性子,就算她拒絕也沒用。

  反正方太醫常在林家走動,對林家的事情知道不少,讓他診脈也無妨,正好讓他看看濟世堂的方子得不得用。

  林乾又道:「母親那邊,你不用過去請安,我讓人說了你不舒服。」

  「多謝侯爺,」杜俏答應著,試探著伸手,「此處風大,我扶侯爺進屋?」

  林乾沒有答話,抓過靠在樹旁的枴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

  杜俏看著他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

  兩家結親是他請媒人上門求的,當時杜旼的長女杜倩已經十三歲也要開始說親,上頭有個未嫁的堂姐總是不好。

  因此,章氏忙不迭地答應了。

  成親前一應禮節都是按著規矩來的,絲毫不差,只成親那天林乾沒有親迎,可拜過堂喝了合巹酒,林乾就沒有再理她。

  洞房兩人是睡在一張床上,不過林乾連衣服都沒有脫,捲著被子睡在外側。她只能另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縮在了裡面。

  兩年來,除去林乾睡在書房,其餘時間都是這麼過來的。

  平心而論,林乾對她也不能算是不好,在老夫人苛責的時候數次維護她,在下人面前也給她足夠的尊重,管家權交在她手裡,一應用度花費都由她做主。

  可兩人始終相敬如冰,他從不跟她有身體的碰觸,穿衣戴帽不用她伺候,就連上下台階,她想幫把手扶一下,他都會冷冷地拒絕。

  當然,所謂的促膝談心更是從來都沒有過。

  一個人如果從萬眾矚目的高處落到谷底,性情往往會大變,要麼極端地自負,要麼極端地自卑。

  不管是哪一種,表現都是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不願敞開胸懷。

  杜俏多次嘗試想打破這種局面,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釘子,心也就漸漸地冷了。

  趙嬤嬤急得上火,她在內宅浸淫數十年,聽說過不少主意。可被林乾清冷的眸子瞪著,再有什麼花樣也不敢使出來。

  杜俏也不敢使,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好比在冰面上鑿破一個洞,掉下去就是萬丈冰窖,再無迴旋餘地。

  杜俏出嫁前,日子過得提心吊膽,不敢行錯一步路,不敢吃錯一點東西。出嫁以後,日子可以隨心所欲地過,卻是冷冷清清。

  這種感覺又沒人可以說。

  杜家是大小章氏的地盤,對她來說算不上娘家。辛家當家的母舅,是自視頗高的清流文人,早在杜昕被彈劾貪墨時就自動自發地與杜家斷了來往。

  杜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白塔寺,在青燈古佛的陪伴下默默地訴說著寂寞,消磨著年華。

  ***

  方太醫很快就來了,隔著帳子給杜俏診了脈,因是常來常往的,只問了問這幾日的飲食睡眠等問題。

  趙嬤嬤拿出畫屏的方子給方太醫看。

  方太醫捋著鬍鬚說:「這是調理女子倒經的方子,並無不妥之處,只是開方之人太過謹慎,倘若將玄參換成生地見效會更快些。」

  趙嬤嬤笑著收了方子,等方太醫走後,對杜俏道:「難得易家姑娘那麼小年紀倒有一手好醫術,這方子連方太醫都認可。」

  杜俏眼前浮起易楚白淨的面容,秀麗的柳眉,腮旁跳動的梨渦,還有她身上青蓮色的褙子,雖然顏色已經有些泛白,卻乾乾淨淨的,散發著皂角的香氣。

  杜俏不由心生羨慕,「……身懷醫術可以造福四鄰,又有疼愛她的父親,多好……我倒希望是她,雖然穿著粗布舊衣,總勝過這種看不到盡頭的日子。」

  此時的易楚並不像杜俏說的那般幸福,她正蓬頭垢面地在廚房忙活。這邊灶上慢火熬著稀粥,那邊急火翻炒著肉片。等飯菜做好,滿身都是油煙灶灰。

  不過看到父親跟妹妹吃得香甜,歡喜與自豪還是由心底洋溢出來。

  有什麼能比過一家人圍在一桌吃飯更幸福呢?

  收拾完碗筷,易楚回屋拿上繡活準備去醫館繡,不期然在桌上發現一張紙箋,寸許寬的澄心紙,上面寫了三四行字,字很小,看不太清楚。

  是誰放在這裡的?

  易楚確信下午她在房間時並沒有這張紙。

  從她離開房間到廚房做飯,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易楚心裡模模糊糊地有了個影子。

  除了他,應該不會再有別人。

  易楚咬唇,點燃了火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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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求醫

  火舌舔著紙箋,上面的字跡影影綽綽的。

  易楚轉過頭不想看,既然已知不可能,那就徹底地放下,免得看過,又亂了心神。

  不過一息,紙箋燃盡成灰。

  易楚沉默著歎口氣,點燃油燈,將紙灰收拾了,又找出帕子跟絲線往前頭醫館走。

  在醫館不方便繡大件,只能繡帕子、荷包之類的零碎物品。

  易郎中看到她進來,將燭台往旁邊推了推。

  易楚坐下,欲言又止。

  「怎麼了?」易郎中關切地問。

  易楚支支吾吾地說:「爹能不能問問榮盛哥,榮大嬸穿多大的鞋子?」

  燭光下,她面帶雲霞,比初春的桃花更加嬌艷。

  易郎中笑著答應,「好,爹幫你問問。」

  過兩天,榮盛拿了幾雙鞋樣子過來,趁著醫館空閒,讓顧琛交給易楚。

  易楚看著鞋樣是兩雙大的,兩雙小的,吃不準是誰的,只得去找榮盛。

  榮盛立時紅了臉,悄聲指給她看,「上面做了記號,畫圓圈的是祖父祖母的,那兩雙是我爹娘的。祖母腳背高,鞋面要寬鬆些,祖父大腳趾比其餘趾頭長。」

  他倒是心細。

  易楚感激地說:「我知道了。」

  榮盛卻又小聲道:「是我娘說的,還有我爹左腳比右腳稍稍大一點。」

  是擔心她做的鞋不合適,不被長輩喜歡吧?

  榮大嬸很為她著想。

  易楚心頭一暖,對榮盛道:「替我謝謝榮大嬸。」

  「我娘,我娘很喜歡你。」榮盛低頭說出這句,臉更紅了。

  易楚也是,窘迫得厲害,頭也不敢抬趕緊離開了醫館。

  易郎中看在眼裡,很感欣慰。

  對新媳婦而言,最難過的就是婆婆這關。

  能得榮大嬸喜歡,以後有她照應著,易楚的日子不會太難。

  做鞋子是極費工夫的事,尤其是鞋底,需得制袼褙,用漿糊把棉布一層一層地粘在一起。等漿糊乾透,按著鞋樣子一片片剪下來,再用白棉布包上四邊。如此做八片,用漿糊將每片粘好,最後用麻繩納好。

  納鞋底很講究,要求前腳掌納九九八十一針,後腳跟納九九八十一針,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納好鞋底再用棒槌捶得平整瓷實,好讓鞋子更加舒服耐穿。

  易楚做好鞋底時,京都的第一場雪撲簌簌地落下來,將地上萬物裝扮得一片銀白。

  冬天日短,東廂房幾乎看不到太陽,陰冷得很。

  易郎中便讓易楚姐妹在正房的大炕上做針線,炕洞通著灶頭的煙道,炕上熱乎乎的,很舒服。

  易楚早就備了綢緞做被面,三床被子分別選得榴綻百子、鴛鴦戲水以及百年好合的圖案。

  易齊針線好,繡得是交頸的鴛鴦,易楚耐性好,繡水波蕩漾的湖面。

  兩人面對面正繡得入神,忽然院子裡傳來女子的喊聲,「易家姑娘在嗎?」

  聲音聽著很陌生。

  易楚連忙答應,「在」,下炕趿拉著鞋子往外走。

  來人竟然是畫屏,穿件桃紅色棉襖,外面披著石青色灰鼠皮斗篷,臂彎裡拐著藍布包裹,凍得臉頰通紅,不住手地呵氣。

  易楚忙將她迎進屋。

  畫屏樂呵呵地說:「今兒輪到我歇息,沒別的事,就想著來看看你。」

  「這大冷的天,你身子可好點了?」易楚攜著她的手往炕上讓。

  「吃了三副藥,感覺爽利多了。以後小日子的時候,身子沉得要命,上個月比往常要輕快。」畫屏並不客氣,脫了鞋子上炕,看到炕頭端坐的易齊,臉上流露出驚艷。

  易楚笑著介紹,「是我妹妹易齊」,又介紹畫屏,「威遠侯府的,畫屏。」

  畫屏再看一眼易齊,感歎道:「你妹妹真漂亮,就像畫裡走出的人似的。」

  易齊羞紅了臉,「你太客氣了,哪有你說的這麼好。」

  易楚端了茶杯過來,畫屏捧著茶杯小口地啜,問道:「這是繡的嫁妝?你許了人家?」

  「嗯,剛定親不久。」易楚微帶羞澀,仍是落落大方地回答。

  易齊笑著道:「就是前頭醫館那人,跟我爹學醫術。」

  「那最好不過,」畫屏連連點頭,「知根知底的,不用擔心受欺負,又有這麼一層關係在,少說他也得尊重你幾分。」

  不愧是大家庭出來的丫鬟,看事情一眼就看到點子上。

  易楚卻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畫屏看她這副情態便不再說這個話題,轉而談起路上的見聞,「都說進過詔獄的人沒有囫圇個出來的,我經過午門看到城樓上掛著的屍體,趙大人雖然瘦了點,可看著胳膊上一點傷痕都沒有,臉上還帶著笑,你說稀奇不稀奇?」

  易楚心裡咯登一下,「哪個趙大人,以前的戶部侍郎?」

  「沒錯,就是他,昨兒掛上去的。」

  趙鏡死了,趙七公子呢?

  易楚忍不住問道:「趙家其他人呢,也都死了?」

  畫屏思量會兒才回答,「男丁據說都砍了頭,趙四奶奶喝了毒酒,其餘女眷都發配到四川。」

  既然男丁都死了,想必趙七也沒有倖免,也不知是命數已盡還是也被砍了頭。

  想想半年前,她曾經抱過他,還為他配過藥,易楚不免感歎,又替趙四奶奶歎息,「怎麼獨獨四奶奶死了,好死總不如賴活著。」

  「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是賣到那種地方的,怎麼還有臉活?」

  易楚一想就明白那種地方是什麼地方,正要附和著歎氣,卻瞧見易齊臉色驀地紅了,瞬息又變得慘白。

  應該是想起她的母親吳氏了吧?

  易楚正要岔開話題,畫屏卻又道:「說起來趙四奶奶跟我們家還沾親帶故,趙四奶奶的祖父余閣老跟我們伯爺是知交,也曾議過親。」

  易楚聽不明白,「你不是威遠侯府的,怎麼又出來個伯爺?」

  畫屏一愣,這才想到易楚並不知曉高門大戶間盤根錯節的關係,解釋道:「是我們夫人的娘家,我們夫人是信義伯的長孫女,明威將軍的女兒。」

  不管是信義伯、威遠侯還是明威將軍,這些都離易楚的生活太遠,她並不曾上心過。

  可易齊卻聽吳氏提起過勳貴家的事,便問道:「明威將軍家的長公子可有了音信?」

  畫屏黯然搖頭,「沒有,我們夫人也憂心的很,四處打聽都打聽不到。上次我們夫人來看到阿楚姑娘寫的字……不瞞兩位,我家大爺名諱就叫杜仲。」

  易楚終於忍不住手一抖,針尖刺破了手指,在蔚藍的湖水裡留下一抹紅痕。

  畫屏又雜七雜八地說了半天,看著時辰不早,將隨身的包裹打開,「這是夫人賞的兩塊妝花緞子,夫人嫌花哨,正好你準備嫁妝能用得上。這件褙子是我的心意,咱倆身高差不多,我就估摸著做了……針線粗糙,你別嫌棄。」

  易楚連聲道謝。

  畫屏又從懷裡掏出兩個盒子,「我們自己鼓搗的脂粉,倒比外面買的強些,你跟阿齊姑娘一人一盒湊合著用。」

  易楚又道謝,又要準備回禮,畫屏攔住她,「這次是專程來謝你的,當不得你的回禮,要是你不嫌我煩,下次我輪休時還來。」

  易楚只得作罷,將畫屏送出門外,畫屏猶豫片刻,低聲道:「阿楚姑娘若得閒去瞧瞧我家夫人吧,這幾天我家夫人總是懨懨的吃不下飯,既不讓我們對侯爺說,也不肯讓太醫來瞧。姑娘只說去瞧我,然後借口給夫人磕頭,趙嬤嬤會在一旁幫襯。」

  易楚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從本心上,她喜歡行醫,喜歡替人診脈治病,可想到杜俏探究的眼神和質問的語氣,隱約又有點不舒服。

  尤其,她是杜仲的妹妹,

  她不想再與杜仲有瓜葛。

  畫屏見她不應,當即便要跪下。

  剛下過雪的天氣,地上全是泥濘的雪水,易楚怎肯讓她跪,只敷衍道:「我一個女兒家不好私自出門,總得父親許可才行。」

  畫屏急脾氣上來,進了醫館就找易郎中,「我一個姐妹也是婦人的病,不好找別人看,想請阿楚姑娘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畫屏是威遠侯府的丫鬟,她的姐妹想必也是。威遠侯府離著曉望街可是有半個多時辰的路程。

  而且,易楚還不曾獨自出診過。

  易郎中不放心。

  畫屏看出他的心思,開口道:「先生且放心,明兒我叫府裡的車接送阿楚姑娘,保證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都不少。」

  易郎中笑著答應,「既然如此,阿楚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早,畫屏果然坐了馬車來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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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路遇

  易楚笑道:「不是說讓我去瞧你,怎麼你自個兒跑來了。」

  畫屏「哧哧」地笑,「我玩得那些心思夫人一看就知道,索性直接說了請你到府裡玩玩,難得碰到個女大夫,夫人也想見見你。雖說醫者男女無忌,可有些話真沒法對男大夫說。」

  易楚深有同感。按說父親的醫術比起自己要強上太多,可以往顧瑤跟胡玫有點小毛病還是私下找她把脈,儘管那些小毛病不過是風寒、氣鬱等常見病症。

  威遠侯府派來的車是輛普通的黑漆平頭車,並沒有獅子頭繡帶等象徵身份的裝飾,但車頭寫著「林」字,還印了威遠侯府的徽記。

  車體雖普通,裡面卻很寬敞,足能坐五六人。長椅上鋪著厚墊子,墊子上覆搭著半舊的墨綠色彈墨倚袱,兩側是同色的彈墨靠枕,上面繡著粉白色的梅花,很雅致。

  窗簾是厚重的織毛緞,將寒風盡數遮擋在車窗外。

  易楚暗想,若是醫館也能掛上這種門簾,父親就不至於受凍了。

  醫館地方大,來往的人又多,門開開關關,半點熱氣存不住,只能靠火盆。可火盆放多了,木炭的煙熏很濃,待久了又嗆得慌。

  沒辦法,易郎中只能靠多穿衣服來御寒。

  馬車緩緩前行,竟是出人意外的穩當,便是易楚頭一次乘車也沒有感到絲毫不適。

  車伕是個四十左右歲的中年人,皮膚黝黑,長著副忠厚老實相,讓人一看就覺得可信。

  畫屏見易楚注意到車伕,解釋道:「是黃師傅,曾經跟隨老侯爺平過苗亂,因腿上受了傷幹不動,就留在府裡趕車。從過軍的人手勁下,又熟悉馬性,車趕得很穩。不單是他,府裡的幾個車伕的趕車技術都相當得好,尤其是專門替夫人駕車的薛師傅,再怎麼顛簸的路,放在檯面上的茶也紋絲不動。」

  這似乎有點太誇張了,易楚頗不以為然,不過自己沒見識過也不好質疑,再說也不能拂了畫屏的興致。

  此時雪未完全化淨,路上泥濘不堪,又濕又滑,相比下雪時更難走。黃師傅小心地控制著馬車,既要走得快當,又得避免馬車濺起污泥弄髒行人的衣衫。

  易楚對林家頓生好感,都說從下人的舉止能看出一個家族的品行,若非威遠侯約束管教,車伕未必會如此謹慎。

  易家位於阜財坊,林家位於澄清坊,中間隔著皇城。

  經過長安街能看到皇城,易楚稍稍掀起車簾往外張望,畫屏也湊上前,指點著,「進去承天門是端門,兩旁是六科直房,再往裡就是午門,昨天這邊還開著門,經過搜身就能進去看兩眼。可惜你沒福氣,不能親眼看看,」說到此,似乎想起什麼,尷尬道,「其實我也沒進去,咱們女兒家哪能隨便讓人搜身。是黃師傅看過後說的。」

  易楚想想也是,平常女孩子再怎麼膽大或者好奇也不會想看看牆頭掛著的屍體。若是黃師傅還有可能,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能看出受沒受過刑。

  兩人說說笑笑,馬車駛過東長安街正要往北轉,迎面跑來三四個幼童,頭前的是個乞兒模樣,手裡抓著兩隻包子,後面三個衣著倒齊整,呼喝著追趕乞兒。

  黃師傅連忙打馬躲避,幼童擦著車邊跑過,馬躲閃時不提防踏進水坑,不巧正有人走過,濺了滿身泥水。

  黃師傅安撫好馬,正要賠禮,那人已罵罵咧咧起來,「怎麼趕車的?沒長眼睛,小爺今兒剛換的衣衫被糟踐了,賠錢。」

  透過窗簾的縫隙,易楚看到路旁站的那人,中等個頭,生得唇紅齒白看上去很斯文,只一雙眼睛骨碌碌地透著幾分流氣。穿一身草綠色的長衫,衫子應該新的,不過是府綢的,比不得杭綢或者潞綢名貴。易楚粗略估計,做這一身長衫連工帶料不超過八分銀子。

  顯然黃師傅也是這樣認為,從懷裡掏出個一兩的銀錁子,「公子,對不住,小的並非有意,實因躲避幾個孩童……」

  「一兩銀子,奶奶的,你打發要飯的?」那人劈手打掉銀錁子,扯著前襟,「瞧瞧,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這是上好的印花府綢,沒二十兩做不出來。」

  黃師傅顯然不想惹事,陪著笑臉道:「公子言過其實了,從青州府來的最好的府綢不過二兩銀子一匹……」

  「爺說二十兩就二十兩,少一分不行。」那人蠻橫地打斷黃師傅的話。

  黃師傅笑道:「我一個車伕身上哪有這許多銀兩,不如我回府湊一湊,公子去威遠侯府找姓黃的車伕,就是小的。」

  「威遠侯府?少拿侯府壓人,」那人乜斜著眼睛上下打量黃師傅,見他是個老實的,突然問道,「你知小爺是誰?」

  「小的愚鈍,不認識公子。」

  那人輕蔑地「哼」一聲,「那就好,趕緊給銀子,不給不讓過。」

  畫屏皺眉,可也不願多事,取出荷包打開,見裡面只一個五兩的銀錠子,還有些許碎銀銅板,加起來也只七兩多。易楚更是可憐,身上只有半吊銅錢。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畫屏心一橫擼下腕上的銀鐲子,掀開車簾便要遞出去。

  那人正巧瞧過來,看到車內的兩人,語氣立刻變了,「喲,車裡還坐著女眷,你一個奴才在這裡拉扯什麼,讓你主子來道歉,只要你主子下來好好磕兩個頭說兩句好聽的,小爺就既往不咎。」

  畫屏豈肯下去受辱,索性連銀子也不想給,仍放回荷包裡。

  黃師傅也來了氣,不過身上濺了幾處泥點,回家洗洗也就罷了。現今他賠了禮,又賠了一兩銀子,沒必要再跟他拉扯。轉身上了馬車,沉聲道:「公子且讓讓,小的急著趕路。」

  那人攔在馬車前頭,冷笑道:「不給銀子就想跑,想得美,」一招手,竟然圍上來四五個閒漢,個個手裡操著木棍,二話不說朝黃師傅招呼過去。

  黃師傅一人難敵四手,又怕掄著長鞭誤傷路人,左支右絀中不免落了下風。

  易楚跟畫屏面面相覷,卻又無計可施。

  正著急,忽覺馬車搖動起來,卻原來混亂中不知誰一棍子掄在馬腦袋上,馬吃痛,本能地拔足狂奔,又嫌背上負重,跳躍著想把馬車甩下。可馬車牢牢地栓在馬背上,豈能輕易被甩開,馬頓時狂躁起來,不辨方向,只管拚命往前衝。

  兩人在車裡被晃得七暈八素,坐都坐不住。

  眼看著馬越跑越快,畫屏驚叫道:「不好,馬受驚了,這下還不知跑到哪兒去?」掀開窗簾往外瞧,只見路旁的樹木行人飛似的往後退,根本不知道所在何處。

  易楚是頭一次乘馬車,更是六神無主,也學著畫屏的樣子朝外看。就看到馬車進了死胡同,前面就是堵牆,而馬竟似沒看見般,依然悶頭飛奔。

  以這樣的速度如果撞到牆上,必然是車毀人亡。

  易楚嚇得白了臉。

  畫屏也意識到不好,咬牙扯下兩邊的窗簾,遞給易楚一塊,「阿楚,不能再耽擱了,把頭包上,咱們跳車。」說罷,推開車窗跳了下去。

  外面是積雪混雜著軟泥,只要不倒霉碰到石塊,應該不會傷及性命。

  易楚哆嗦著往下跳,卻為時已晚,只聽「砰」一聲巨響,易楚就感覺身子不受控制般飛了起來。

  眼前就是灰濛濛的土牆,只要再往前寸許就能撞上,易楚頭皮發麻,認命般閉上了眼。

  腰間似被細軟的東西纏住,一股大力使勁扯著將她往後拉。

  易楚身不由己,隨著大力連連後退好幾步,一屁股墩在雪地上。

  雪水浸過她的雙手,刺骨地涼。

  易楚睜開眼,抬眸處,是匹神駿的白馬,馬上人穿一襲玄色長衫,臉上銀色的面具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如同天神般威武強大。

  易楚一下子洩了力氣,只覺得腦子發木眼眶發酸,也不知是後怕還是寒冷,身子篩糠般抖著,卻是站不起來。

  辛大人翻身下馬,手中使力,易楚這才發現纏在腰間的細軟之物是馬鞭,馬鞭的另一頭就握在辛大人手裡。

  藉著這股勁,易楚顫巍巍地站起來,滿手的泥濘無處擦,心一橫抹在了裙子上。

  「你走走看,傷著沒有?」聲音低且柔,甚至還有些顫。

  被面具遮擋著,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清楚地感受到這短短的問話裡,包含著的關切與擔憂。

  易楚心裡百感交集,真想不管不顧地撲進他懷裡,好好地哭一場。

  可她不敢,也不能,只搖頭答了句,「我沒事。」

  頭頂是淡淡的歎息,混雜在清冽的艾草苦香裡,「阿楚,你別怕,我總能護著你的。」

  就像,他去大同前的那個夜晚,他對她說,「我會想你,你會不會想起我,」

  然後他說,「你別怕我,我會護著你。」

  不知從哪天起,她已經不怕他了,可她怕自己,怕自己做出不守本分不守規矩的事。

  易楚終於忍不住,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一滴一滴,淹沒在她的衣衫裡,卻灼得他心痛。

  他也是後怕的,若不是偏巧從長安街經過,若不是瞧見威遠侯的馬車,若不是自車窗看見她的身影,若不是他的馬鞭較別人的長兩寸……

  辛大人不敢想,倘若稍有遲疑,易楚會如何?

  看著她慘白的小臉,腮邊晶瑩的淚珠,辛大人心頭一緊,輕輕地抬起手,正要去拭,身後傳來畫屏撕心裂肺的聲音,「阿楚,你怎麼樣了?」

  易楚趕緊擦擦眼淚,就看到畫屏踉踉蹌蹌地跑過來,頭髮散亂著,髮釵歪歪斜斜地插著,渾身上下像在泥塘裡滾過,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

  這模樣比易楚狼狽上百倍,可狼狽總勝過受傷。她還能跑,就說明沒有大礙。

  易楚不禁微笑,「我好好的,就是……」伸出手,「蹭出血絲了。」

  畫屏抱著她又哭又笑,「還好你沒事,要不我怎麼跟你爹交代。」

  好吧,易楚看著畫屏失笑,她把泥水全抹到自己身上了,如今兩人一般狼狽。

  畫屏瞧見易楚的神情才反應過來,也忍不住笑,笑完又向辛大人行禮,「多謝大人仗義相救,奴婢無以為報,定當早晚在觀音面前供奉,為大人祈福。」

  辛大人仰頭不語。

  旁邊有人笑道:「易姑娘可安好?」

  是曾經有過數面之緣的吳峰。

  易楚連忙點頭,「幸好辛大人相救。」

  畫屏見過吳峰,又施禮,「奴婢見過表姑爺。」

  吳峰已知她是威遠侯府的人,便問「你在何處當差?」

  「是夫人身邊伺候的,今兒請了易家姑娘過府玩,沒想到遇此險事,多虧表姑爺與辛大人相救。奴婢斗膽問一句,不知表姑爺見沒見到我們府裡的車伕?」

  長生插話道:「正往這邊走,可能不久就到了。」

  畫屏急忙謝過。

  辛大人看著兩人衣衫都沾了泥水,臉色凍得鐵青,吩咐長生,「此處離榮郡王府不願,去借輛馬車來,順便借兩身女子衣衫。」

  吳峰腦筋飛得很快,「我跟榮郡王比較熟,跟你一塊去,」又朝畫屏招手,「你到胡同口看著,接應一下車伕。」說罷湊到辛大人耳邊低語,「有什麼知心話趕緊說,可比翻牆頭送信快當多了,也不怕被燒。」

  辛大人低罵:「滾!」

  易楚見幾人離開,瑟縮著往後退了步。

  辛大人見狀,心裡一酸,柔聲問:「你去威遠侯府做什麼?」

  「說是威遠侯夫人身子不自在,讓我去瞧瞧。」

  辛大人頓一頓,「林夫人是我嫡親的妹子。」

  易楚低聲答:「我知道。」

  辛大人眸光一亮,「你怎麼知道的,你打聽過我?」

  「沒有,聽別人無意中談到的。」

  辛大人暗歎一聲,「我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七月時在白塔寺遠遠地見過一眼,像是過得不太好。你去瞧瞧她,不管好還是不好,你都跟我說一聲可好?若是寫信,就送到棗樹街,你常去的那家綢緞店對面,叫木記的湯麵館。你曾經見過我的地方,進去後你跟掌櫃的說找子溪,子溪是我的字。」

  她不是不願與他見面,不肯看他寫的信麼?那麼就讓她去找他,給他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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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孕相

  易楚自是沒想到辛大人居然存著這樣無恥的小心思,只想著兄妹多年未見,當兄長的牽掛妹子想知道病情,自己好歹跑了一趟,傳個信兒也是應當。便點頭答應了,又道:「林夫人若提到你呢?」

  辛大人想一想,「先瞞著,而且空口無憑,我那裡有祖父給我的玉珮,回頭你交給她,我也會找機會與林乾見面。反正,最遲不過三年,我就能以真面目示人……阿楚,你明年一定要成親嗎?」

  易楚驀地心驚,抬頭瞧辛大人的眼睛。

  黑眸映了雪色,越發的幽深清冷,可清冷中卻似燃著明燈,吸引著她一步步進入他的心扉。

  易楚有片刻恍惚,幾乎要脫口說不,可又極快地低了頭。

  沒過一會兒,吳峰與長生駕著馬車過來,車伕也緊跟著出現在胡同口。

  辛大人再不言語,翻身上了馬。

  吳峰沖易楚笑笑,緊跟著離開。

  那一剎那,易楚心頭湧上些許不捨,如果,如果能再多待一會該有多好。

  畫屏也望向三人遠去的背影,歎道:「以前都說錦衣衛辛特使殺人不眨眼,沒想到竟是這麼英勇俠義,可見傳言不可信。」

  易楚看看畫屏,他就是你們尋找的長房長子,難道你認不出來?細一想,杜仲離家時,畫屏不過六七歲,不記得也是應該,何況內外有別,杜仲住在外院,畫屏自然沒見過幾次。

  待人影消失不見,兩人才攜手上了車。

  車廂裡暖融融的,竟是燒著炭爐,而且準備的東西很齊全,裌襖、褙子、羅裙一應俱全,還有兩隻手爐。

  被熱氣熏著,易楚越發感覺到身上衣衫凍得濕重,趕緊換上乾爽衣服。

  歷過這場劫難,兩人不由生起惺惺相惜之意,相視一笑,同時歎了口氣。

  辛大人一行回到東長安街,那幾位動手滋事之人已被順天府的衙役押進官衙,幾名衙役還在原地等著。

  見幾人回來,衙役恭敬地賠罪,「小的來遲了,讓大人受累。」

  為首的頭目不敢跟辛大人玩笑,卻跟吳峰相熟,朝他胸口搗了一拳,「正經差事不幹,搶起我們飯碗來了。」

  吳峰樂呵呵地說:「要是別人也就罷了,可欺負的是我家親戚,哪能坐視不理。」更有一層,他幾次相邀林乾出來喝酒都被婉拒,正想找個機會套近乎,所以表現得尤為熱心。

  頭目明瞭地一笑,「剛才已經審問明白了,那小子該怎麼處理?」

  吳峰看看辛大人臉色,皂靴在雪地上碾了碾。

  這舉動,在錦衣衛詔獄就是往死裡打,打死為止。

  頭目吃不準,眼角瞥了眼辛大人,辛大人淡淡地說:「這事我們不好越俎代庖,不如問問林侯爺的意思?」

  頭目暗替王槐叫倒霉,惹誰不好,怎麼惹到林乾頭上,還偏偏讓這兩位爺遇到了。吳峰是林乾的親戚,而辛大人,他說讓誰死,誰還敢攔著?

  王槐是罪有應得,確實也是倒霉。

  他本就是梯子胡同一個無賴,平常就坑蒙拐騙喜好碰瓷,而且仗著皮相不錯,時不時勾搭有錢的寡婦、有家底人家的丫鬟閨女來訛詐銀子花。

  前幾日不知怎地勾搭上一家賣油鋪的閨女,相約今天在梅花庵門口會面。所以他特地穿了身新衣衫,又帶了幾個人前去抓奸,以便訛詐油鋪掌櫃銀子。

  本來以為是人財兩得的美事,不巧衣服被弄髒了。

  若是平常真不算件事,勳貴人家出行別說弄髒衣服,就是撞一下,揍兩巴掌,還不得白挨著。

  可黃師傅老實,又主動拿出一兩銀子賠償。

  王槐心道白給的銀子不要白不要,能多要就多要。而且他腦子機靈,特地問清楚了黃師傅不認得他,到時訛完了拔腿一走,誰也找不到他頭上。

  況且,他也不是沒眼力架的,看車輛就知道不是主子出行,最多是個有頭臉的管事。威遠侯府不至於為個下人打動干戈。

  尤其,自從林乾殘廢就賦閒在家,林家也沒有其他出息的能拿得出手的子弟,真正算是式微。

  而王槐之所以做盡壞事不被懲罰,一來是跟衙役交好,常常拿點銀錢孝敬他們;二來,他還有個後台。他替太子的兒子辦事,間接就是替太子辦事。太子拉攏朝臣需要銀子,其中有些見不得光的生意,以及見不得光的事就交託給王槐。

  故此,王槐在週遭算是個知名人物,自然不怕碰上黃師傅。

  卻說易楚跟畫屏又行了兩刻鐘才到達威遠侯府。

  易楚頭一次進高門大戶,只感覺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數不盡的亭台樓閣,看不夠的奇石美景,青衫翠柏間,一條條迴廊,一道道拱門,沒有盡頭般。便是合抱粗的百年老樹,都處處可見。

  畫屏一路給易楚講解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聽松堂。

  趙嬤嬤看到兩人嚇了一跳,問畫屏:「就出門接個人,怎麼弄成這副樣子,衣衫換了樣,頭髮也毛毛糙糙的?」

  畫屏拍著胸脯作後怕狀,「嬤嬤先別問,先讓易姑娘梳洗一下,喝口水壓壓驚。」將易楚帶到自己屋子,指使小丫鬟兌了溫水,親自伺候易楚淨面,又重新梳了頭髮。

  兩人收拾齊整,在偏廳坐下,易楚便問起杜俏。

  趙嬤嬤吞吞吐吐地說,「上個月小日子沒來,人總是倦倦的,胃口也不好,吃東西愛泛酸,這陣子瘦了許多,肚子卻見大。」

  易楚道:「應該是有孕在身了。」話剛出口,就見畫屏手一抖,茶盅險些落地。

  易楚納罕,趙嬤嬤是過來人,心裡應該有數,再說有孕是喜事,畫屏怎驚成這樣?

  莫非另有隱情?

  易楚莫名地不安,感覺自己窺探了不該知曉的事情。

  趙嬤嬤心一橫,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夫人尚是處子之身,不曾與侯爺同房。」

  易楚尷尬得滿臉通紅,這等私密事,如何好對自已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說?

  尷尬過後,卻是不解,既然是完璧,怎麼又會出現孕相?

  這也難怪杜俏不肯看太醫,也不願跟威遠侯說,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易楚定定神,「等我替夫人把過脈再說。」

  趙嬤嬤眸中驟然亮起希望的火花,眼淚也差點流下來,看來易姑娘還是相信夫人的,並不會因此而鄙視夫人。

  趙嬤嬤抬手拭拭眼角的淚,「夫人在暖閣歇息,想必睡下了,易姑娘這就進去?」也省得杜俏醒了又發火不讓把脈。

  易楚點點頭,跟著趙嬤嬤進了暖閣。

  暖閣裡燃了個大炭爐,溫暖如春,以致於有些燥熱。

  杜俏睡在碧紗櫥裡,掛著薄薄的綃紗帳簾,透過帳簾,隱約能看到瘦弱的身形,如嬰兒般,蜷縮在被子裡。

  趙嬤嬤躡手躡腳地上前,撩起帳子低低喚了聲,「夫人。」

  杜俏沒有反應。

  趙嬤嬤替她掖好被子,順勢將她的右手抽了出來。

  易楚在炭爐旁將手烤了烤才上前掂起杜俏的手,輕輕搭在腕間。

  她的手型很好看,細長又勻稱。據說有這樣一雙手的人,心也是特別通透靈活。

  可她的確太瘦了,胳膊細得出奇,托在掌心就像托著根羽毛。手背上,青筋根根露在外面,非常明顯。

  易楚心頭酸了酸,又急忙斂神感受著脈息,良久才鬆開杜俏的手,替她攏在被子裡。

  出了暖閣,趙嬤嬤著急地問,「怎麼樣?」

  易楚神色凝重,「像是喜脈,可又吃不準,待回去問過我爹才行……不過,夫人怎麼瘦成這樣?」

  若是辛大人知道,也會心疼吧?

  一句話招的趙嬤嬤剛逼回去的淚又流了下來,「夫人的命太苦了,自小就沒怎麼見過爹的面,八歲上爹娘都沒了,這十幾年沒人疼沒人管……好容易成了親離開杜家,又攤上……夫人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可能……」

  話未完,就聽到門外傳來木頭觸地的「咚咚」聲。

  趙嬤嬤趕忙拭去淚水,臉上浮起虛假的笑容。

  一個高大的男子拄著枴杖站在門口,清冷的眼眸逡巡一下屋內眾人,「夫人怎麼了?」

  語氣很冷,正如他週身的氣勢一般冷厲嚇人。

  這種冷又不同於辛大人的冷。

  辛大人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離,而林乾卻是陰冷下藏著暴戾,就像發怒的獅子,隨時有可能將人碎屍萬段。

  趙嬤嬤應道:「沒什麼病症,就是胃口不太好。」

  林乾驀地將視線落在易楚身上,「你就是請來的女大夫?」

  易楚屈膝行了個禮,「夫人脈細如線,按之虛軟,是氣結於心,氣血不足之症,需得細細調理。不過,心病還得心藥醫,調理只是治標不治本。」

  林乾低哼一聲,指使畫屏,「告訴周管家,讓他快馬請方太醫來。」顯然,根本信不過易楚。

  一語驚了三人。

  如果方太醫也診斷是喜脈該怎麼辦?

  可林乾做的決定無人敢質疑,畫屏只能提著裙角,快步出去找傳話的小丫頭。

  趙嬤嬤臉色慘白,身子搖晃著幾乎站不住。

  而最揪心的卻是易楚,如果她沒判錯的話,杜俏的脈象確實圓滑如滾珠,滑脈通常被認作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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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診治

  正此時,暖閣裡傳出杜俏喚人的聲音,趙嬤嬤手腳極靈便地端起早就溫在暖窠的茶壺走進去,不多時又出來,對易楚笑笑,「夫人醒了,想見見姑娘。」

  易楚下意識地抻了抻並無皺褶的衣衫,隨在趙嬤嬤後面進了暖閣。

  碧紗櫥的帳簾已經撩起,杜俏斜靠在八成新的墨綠色靠枕上,臉色蠟黃,整個人蔫蔫的,毫無生機。

  只在見到易楚時,眸光亮了下,唇角稍稍彎起,示意易楚坐到床邊的杌子上。

  她的眼睛大,眼窩似乎比常人要深。

  易楚猛然想到感覺似曾相識的原因。

  辛大人的眼跟她很像,也是眼窩凹陷,但辛大人的眼眸總是幽黑深亮,閃動著耀目的光彩,從不曾這般黯淡無光。

  看著眼前這雙熟悉的眼睛,易楚一時忘情,眼淚不受控制地瞬間盈滿了眼眶。

  便是再癡傻的人,也會看出易楚的真情流露,何況杜俏如此心思剔透。

  「是不是嚇著你了?」杜俏笑笑,「你別怕,就是最近瘦了點,身子骨好著呢。」

  你別怕……辛大人也這樣說。

  易楚側過頭,狠眨了兩下眼睛,將眼淚憋回去,柔聲道:「我再給夫人試試脈,」不容她拒絕,便抓起她搭在被上的手。

  杜俏沒有掙扎,溫順地讓易楚把脈,看了瞳孔,又伸出舌頭讓她瞧了瞧舌苔。

  易楚看得認真又細緻,看完了問道:「夫人感覺如何,肚子痛不痛?」

  「不疼,就是感覺脹,胸口也脹,憋得難受。」

  「能讓我摸一下嗎?」

  杜俏愣了下,趙嬤嬤聞言也吃了一驚,本能地阻攔道:「這哪能行?」

  女人的身體是很金貴的,除去自家相公外,不會讓別人摸,就連丫鬟伺候沐浴,也只是很小心地用棉帕擦擦後背而已。

  易楚坦然地望著她,眼眸是濃濃的關切。

  雖然年紀不大,卻有一種特別的力量,讓她覺得值得信任與依賴。

  才只見過兩面,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杜俏想不出來,卻無法拒絕的請求,輕輕地撩起被子。

  易楚彎腰,隔著中衣按上她的肚子。

  不是平常的柔軟,而是硬硬的,像是藏著個鐵塊。

  這根本不是有孕。

  易楚下意識地鬆口氣,替她掩上被子。

  趙嬤嬤期待地看著她,「易姑娘,怎麼樣?」

  易楚寬慰地笑,「不是有孕,似乎是瘀血郁經,我拿不定主意,回去問過父親才行。不過,夫人也別思慮過度,凡事想開著點,精神好的時候多走動走動。」

  杜俏黯然地歎了口氣,這種話她聽得太多,也完全明白這個道理,可情緒由不了她自己。

  易楚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時也顧不得辛大人說的話,俯身低低說了句,「上次你問過的人,我見過。」

  上次她問的是杜仲,易楚給她取了塊藥材。

  杜俏一愣,眸中驟然散發出動人的光彩,卻是不敢置信,「是真是假,他在哪兒?」

  易楚聲音越發放得低,「就在京都……眼下他有事情要做,不方便見夫人。他也惦記著夫人,說七月時在白塔寺見過夫人……夫人要好好的,不出三年,他必然與夫人相認。」

  眼淚無聲地從杜俏瘦削的臉龐滑下,她雙手捂在臉上,肩頭不停地抖動,半晌才悶悶地點頭,「我明白,總會等到那一天。」

  趙嬤嬤見她止了眼淚,極有眼色地出去端來一盆兌好的溫水。

  易楚很自然地伸手絞了棉帕,幫杜俏擦了擦臉。

  趙嬤嬤不好意思地說,「易姑娘怎麼也是請來的客人,哪能勞您動手。」

  易楚笑道:「沒什麼,順手而已。」

  淨過臉,杜俏似乎有了些精神,掙扎著坐起來,「易姑娘先出去寬坐,我換件衣服就來。」

  易楚點點頭,撩簾出了暖閣。

  林乾仍在外間,靜靜地站著,見到易楚出來,銳利的目光探究般在她臉上停了許久。

  易楚坦然地坐下,畫屏端了茶過來,「明前龍井,姑娘嘗嘗。」

  茶杯是上好的青瓷,茶湯澄碧,香氣清幽。

  易楚啜一口,暗道,果然是好茶,入口輕而不浮,香味濃而不膩,若是父親能嘗嘗就好了。

  這時,有小丫頭在門外喊,「方太醫來了。」

  接著錦蘭撩簾而入,身後跟著位花白鬍子,長相清的老者。

  方太醫躬身朝林乾行了個禮。

  畫屏進暖閣瞧了瞧,將暖閣帳簾用銀鉤鉤在門邊,笑著對方太醫道:「夫人在裡頭,太醫請。」

  易楚偷眼看著,碧紗櫥的帳簾已經放下,只有一雙玉手露在外頭。

  趙嬤嬤又取錦帕覆在杜俏腕間,方太醫這才小心地伸手搭上脈息。

  不過數息,方太醫臉上露出瞭然的笑容,「恭喜夫人,恭喜侯爺,是喜孕。」

  玉手抖了下,很快縮進帳中,錦帕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卻無人去撿。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乾,又不敢多看,個個低首垂眸地立著。

  林乾冷聲問:「太醫可診准了?」

  方太醫樂呵呵地說:「脈滑如滾珠,老朽行醫四十餘年,豈能連喜脈都診不出來……侯爺有了子嗣,老夫人若知道還不知怎麼歡喜呢?」稍頓片刻又道,「夫人體質偏虛,要不老朽開個養胎的方子?」

  老夫人自然是指林乾的母親,為著林乾子嗣問題,不知在杜俏跟前說過多少風涼話。

  林乾仍是冷著臉,「有勞方太醫,此事太醫先不必告知家慈。」

  方太醫接話道:「老朽明白,侯爺親自去說才更喜慶。」說罷,提筆寫了兩道方子,「一個養胎的,一個是止吐的,若是孕吐厲害就服上一劑。」

  畫屏抖著手,不知道該接不該接。

  林乾卻一把抓過去,看了兩眼塞進懷裡。

  方太醫是經常在林家走動的,每次來都要去寧靜齋給老夫人請脈。

  今日也不例外。

  錦蘭領著方太醫出去,林乾往暖閣瞧了一眼,便也拄著枴杖往外走。

  易楚猛然出聲,「侯爺請留步!」

  林乾不耐地回頭。

  易楚吸口氣緩步上前,「依奴家拙見,夫人並非喜脈。」

  林乾「哼」一聲,眼角露出輕蔑,「乳臭未乾還敢質疑方太醫的醫術?他過的橋比你走得路還多。」

  易楚仰頭,面色平靜地說:「方太醫年紀大,資歷與經驗自是遠勝過奴家,可就是因為他的年紀,所以才會誤診……侯爺想必知道,脈息有強有弱,有緩有急,稍有偏差謬之千里。請問侯爺,年邁老者與十幾歲的女子誰更能敏銳地察覺脈息的細微不同?尤其,這位老者還隔著一層錦帕?」

  林乾凝神,又將易楚打量一番。

  易楚續道:「神醫秦越人提出望聞問切四診法,方太醫既不曾望,也不曾問,就憑短短數息的脈相就斷為喜脈,侯爺認為可信?再或者,侯爺可信得過夫人?」

  林乾霍然變色,週身立時籠上冷寒的氣息,目光陰鷙,「那依你之見,夫人是何症?」

  「尚不清楚,」易楚囁嚅著,隨即補充,「我總能醫好夫人。」

  林乾冷笑一聲,拄著枴杖「篤篤」離開。

  易楚站在當地,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後背早已汗濕。

  面對著林乾,總讓她感覺,稍說錯一句話或者一個字就會性命不保。這種感覺就像她在辛大人面前一樣。

  畫屏過來敬佩地說:「真厲害,敢對侯爺這樣說話。」

  易楚苦笑,那一刻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會侃侃而談毫不畏懼,莫非是辛大人上身?

  不多時,杜俏從暖閣出來,眼角有些紅,想必適才又哭過。畫屏伺候她淨了臉,又要勻粉補妝。

  杜俏懶懶地說,「不用,易姑娘不是外人,」一時望著易楚卻說不出話來。

  易楚上前柔聲道:「夫人放心,我能醫好你。」

  杜俏笑了笑,「易姑娘年紀比我小著好幾歲,行事說話倒像比我大似的。」笑容自眼底溢出,顯然發自真心。

  趙嬤嬤附和著,「易姑娘少年老成。」

  易楚想了想,也笑,「可能因為在家中我是長姐,習慣對妹妹用這種語氣說話。」

  幾人完全不提適才方太醫與林乾的話,畫屏倒是將早晨與易楚的遭遇說了遍。

  畫屏口齒伶俐,加上親身經歷過,講得繪聲繪色,講到劫後餘生,兩人渾身泥水時,還手舞足蹈的。

  杜俏跟趙嬤嬤聽了,又是驚訝又是後怕還夾著好笑。

  趙嬤嬤歎道:「難怪你們進門時衣冠不整的,竟是遇到了這種險事。」

  杜俏盤算會,吩咐趙嬤嬤,「給辛大人與忠勤伯府各備一份厚禮,還有榮郡王府,也得送禮答謝。」

  趙嬤嬤道:「忠勤伯跟榮郡王府邸都好說,這辛大人的禮送往何處?」

  「你先擬出單子來,等我看後給侯爺過目,侯爺許是知道辛大人住處,再不然,派人到忠勤伯府問問世子。」

  趙嬤嬤連聲應著。

  易楚卻想到辛大人說的木記湯麵館,難不成平時他就住在哪裡?自己還得去跟他說一下杜俏的事情。

  可眼下這情況又不好說,不如等問過父親,確定了病情開好方子再說不遲。

  又想起,還得取信物交給杜俏。

  這樣一來一往,跟以前私下相會又有什麼不同?

  易楚徹底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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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吃驚

  因見杜俏要忙著處理府中事務,易楚便起身告辭。杜俏不讓她走,強留著用了中飯。

  用過中飯,趙嬤嬤指著偏廳裡一堆東西,「茶葉是剛才沏的龍井,畫屏說姑娘喜歡就包了二兩,另一包是信陽毛尖,口味不同,姑娘試試。兩匣子點心是府裡自己做的,帶回去給易先生和阿齊姑娘嘗嘗。這幾匹布是夫人特地吩咐找出來給姑娘的,淞江三梭布細軟,做中衣舒服,兩匹錦綾給姑娘裁幾身冬衣;這兩匹絹紗,海天霞色的做裙子做小襖都行,西湖水的看上去清爽,夏天用來糊窗戶。」

  易楚咂舌,這麼好的絹紗用來糊窗戶,豈不是暴斂天物?

  話說回來,茶葉跟點心可以收,布匹實在太過貴重了,單是海天霞色的絹紗就得近百兩銀子,錦綾瞧上去這麼厚實,想必更不便宜。

  趙嬤嬤看出易楚的想法,歎著氣說:「是夫人吩咐下來的……這點東西不算什麼,難得姑娘跟夫人投契。姑娘若得閒,常來玩玩,也是姑娘對我家夫人的情意。」

  趙嬤嬤說的誠心誠意,易楚不好再三推拒,只得收下,卻又指著兩匹錦綾問,「這是什麼錦,從沒見過這種料子。」

  趙嬤嬤很喜歡易楚這種不懂就問的落落大方,笑道:「難怪姑娘不認識,這是當年辛夫人的嫁妝叫做篆文錦。姑娘瞧瞧,上面的紋絡是不是像大篆?都幾十年的老物件了,如今再沒有這種料子。」

  是杜俏母親辛氏的嫁妝。

  辛家果然是清流世家,連布匹都這般清雅,竟然織成篆字。

  回去時,仍是畫屏陪著。

  角門停了兩輛車,頭一輛是朱輪寶蓋車,是坐人的,後頭是輛黑漆的平頭車,盛著點心布匹等物。

  兩輛車的車伕都不是黃師傅。

  易楚面露不解,黃師傅去過曉望街,熟門熟路的,豈不更方便?

  畫屏低聲解釋,「黃師傅差事沒辦好,定然是受罰了。」

  「又不是黃師傅的錯,換成別人也不見得好,怎麼能罰他?」易楚奇怪地問。

  畫屏卻習以為常,「府裡的規矩就是如此,不管什麼原因辦事不得力自然得罰。今兒你有這種理由,明天他有那個借口,府裡好幾百口子人,哪家沒有個特殊情況?這樣下去,規矩不就成了擺設?做得好有賞,做不好就被罰,這是章程。」

  聽起來有理有據,可易楚仍替黃師傅抱委屈。

  畫屏又道:「說起來受罰也不過是捱幾下板子,罰兩個月的月錢,不像之前的杜府,動輒要人命,那才真正有冤無處訴。」

  一路嘰嘰喳喳,又說了杜家無數秘辛,甚至當年的信義伯之死也疑點頗多。

  不過,猜疑歸猜疑,杜俏一介女流不可能去查證,至於杜家二房諸人,更不會去查究這些沒影兒的事。

  易楚只把這些當故事聽,不知不覺到了濟世堂。

  醫館裡並無病患,榮盛跟顧琛也各回各家了,只易郎中袖手守在藥爐前煎藥。

  看清來人,易郎中清俊的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回來了?沒遇到什麼事吧?」

  畫屏對易郎中福了福,搶著說:「毫髮未傷,全須全尾地把易姑娘送回來了。」

  易郎中起身回禮,「多謝姑娘看顧。」

  畫屏連道不客氣,指揮著車伕將一應東西搬進醫館,也便告辭。

  易郎中看著堆在檯面上的諸物,突然開口,「以後還是少去林府吧?」

  易楚明白父親的意思,是怕拿人的東西沒辦法回禮。畢竟眼前這堆東西少說也得幾百兩銀子。一次兩次還好,時日久了,恐被人說攀附權貴。

  想了想,便回答:「杜夫人有病在身,等治好她的病,也不必再去了。爹爹別擔心,這是診金。」

  說罷,將杜俏的病症細細說了遍,也說了方太醫診脈以及跟林乾的對話。

  易郎中稱讚道:「說得好,年老固然資歷深有經驗,可弊端也極明顯。你曾祖父醫術精湛,也在六十歲上便不再施針,因為手抖扎不准穴位。」

  可思及杜俏的症狀,神情也便凝重起來。

  舌苔黃滑而潤是陽虛,脈按之細小,多見於陰虛、血虛。血氣虧損不能充盈脈道才會產生細脈。而脈相又圓滑似滾珠,卻是氣血旺盛養胎之相。

  看似不相干的脈相集於一身,竟辨不出何為主症,何為引症。

  易楚見父親思索,便不打擾,輕手輕腳地將檯面上的物品一樣樣搬回自己屋裡,又淨了手去準備晚飯。

  正悶頭燒火時,易齊進了廚房,站在她面前,「姐,你今天去威遠侯府怎麼不告訴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侯府大不大,好玩不好玩?」

  「很大……」易楚想一想,單是從角門到二門就得走兩刻鐘,林家還不知道得多大呢。「……好玩倒不見得,林夫人的住處都是松柏,院子裡倒是有棵石榴樹。他們家規矩大,丫鬟不經使喚不得進屋裡。」

  「林夫人身邊的丫鬟很多嗎?昨天來的畫屏也是丫鬟?我看她頭上戴的玉簪水頭挺好的。」易齊雙眼亮晶晶地追問。

  易楚笑道:「應該不算少,有個趙嬤嬤,四個大丫鬟,院子裡還有幾個小丫鬟,至少也得十來個。畫屏是得力的大丫鬟,穿著自然不一樣……」不過錦蘭她們似乎也戴金釵玉簪的。

  易齊便重重歎了口氣,「下次姐再去的話,帶上我好不好?我也想拜見一下林夫人,上次她來,我也沒見到她的面。」

  易楚伸手點她的頭,「什麼時候去還不一定,再說我去診病,不好帶別人。」

  「我又不是別人,而且肯定不會給姐添亂,姐就帶上我吧。」易齊噘著小嘴搖易楚的胳膊。

  「到時候再說。」易楚沒打算帶她去,可到底沒有把話說死。

  吃過飯,易郎中一頭又扎進醫書裡,易楚打開帶回來的龍井茶沏了一杯端到醫館。

  易郎中嘗了口讚不絕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來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這茶盤也得換成玉的,爹爹的硯台也得換,魚腦凍就行,筆山得用汝窯產的蟹爪紋才好,最後乾脆把房子也換了,換到……」歪著頭,一時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還是蘇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樂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輕快起來,看著燭光下易楚嬌俏的模樣,突然暗生感慨:女兒這般好,嫁到榮家,到底是意難平。

  易郎中翻了兩天醫書,終於斷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說,是瘀血郁經,病因也很清楚,是氣虛鬱結,肝中有火所致。舒則通暢,郁則不揚,經欲行而肝不應,久而久之,瘀血鬱結於腹形成徵瘕。

  可是該如何診治?最簡單的方法是開一劑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並非一星半點。若是已通人事的婦人好說,令其打出便可,若是處子之身,怕會引起血湧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斷。

  這日陳雪剛剛化盡,天空又飄起了雪花,沸沸揚揚的,不一會兒地上就鋪滿一層。好在,只下了一個多時辰,又漸漸止住了。

  易楚包上頭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鏟子將雪鏟倒牆角的水溝處,再用掃帚將餘下的雪掃到一起。院子雖小,掃起來卻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絲毫不覺得冷。

  打掃完院子,易楚習慣性地撩起醫館門口的棉布簾子。

  醫館裡靜悄悄的,不聞人聲。

  檯面裡,有兩人正在對弈,衝著門口穿藏藍色長袍的是易郎中,對面那人穿鴉青色袍子,髮髻梳得很緊實,上面簪一隻青玉簪,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極少見到父親下棋,不知今日為何有了興致。

  正想著,就見易郎中扶額,懊惱不已,「一招錯滿盤輸,我認輸。」

  對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聲音極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這怎麼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門口。

  易郎中擺手,「即便是劍走偏鋒,能贏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見易楚,招呼道,「阿楚,倒兩杯茶來,就沏那天的龍井。」

  穿鴉青色袍子的人也轉過頭來,稜角分明的臉上掛著淺淺笑容,眉梢高高揚起,眼眸裡閃動著不易察覺的得意,「易姑娘。」

  「見過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輕輕福了福,眼角瞥見棋盤旁邊放著的藥包。

  顯然,他是來抓藥的。

  可怎麼知道父親會下棋,而且還能說動父親對弈?

  易楚絞盡腦汁想不出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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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交談

  易楚端進托盤,扯起袖子為兩人斟茶,腕間露出一小截肌膚,白皙柔嫩。

  辛大人想起自己從揚州給她帶回來的那對手鐲,如果她能戴上,雪白襯著碧綠,定然很好看。可她竟是一次也沒戴過。

  易楚斟完茶,又將點心擺出來,細聲細氣地說了句,「公子慢用。」

  辛大人微笑頜首,「多謝。」笑容淺淡,可眼神極為囂張,有股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易楚恨得牙癢癢,辛大人也怨氣十足。

  那天分明說好了,她自威遠侯府回來會告知他杜俏的病情。連著幾日他都悶在湯麵館沒有出門,生怕錯過她。

  沒想到她壓根就沒去。

  不但沒露面,連隻言片語都沒有。

  這已經不是易楚第一次失信,上一次,他明明說好第二天要來,易楚卻躲到西廂房去。

  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前腳他剛把她從牆邊拽回來,後腳她就把他拋在腦後。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辛大人立時坐不住,冒著風雪來到濟世堂。

  再不來,他擔心她會真的淡忘了他。

  而且,他也記掛著易楚的身體,當時她說沒事,誰知道有沒有留下隱患?

  辛大人耳力好,早聽到她在院子裡呼哧呼哧地掃雪,又聽到她撩起簾子站在門口,呼吸聲時急時緩,表明了她心中的起伏不定。

  他的耐性也極好,就是能假裝不知道,直等到易郎中一字之差敗北發現易楚。

  不可否認,當他看到易楚驚訝的表情,看到她想躲卻不敢躲,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禮時,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怎麼樣?

  他可不是私下見她,他是堂堂正正地來。

  難道她還能跪著求他不來?

  **

  當夜,易郎中心情極好,罕見地沒有翻看醫書,而是喝著清茶復盤,時而扼腕歎息,時而拊掌叫絕。

  易楚好笑地問:「爹爹很開心?」

  易郎中搖頭晃腦地拉長了腔,「那是自然,難得遇到一知己。」

  易楚驚悚,不過下了兩盤棋,這就成了知己了?

  易郎中將棋盤一推,歎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杜子溪年歲不大,可胸襟謀略卻非同小可,假以時日定非池中之物。」

  易楚又驚,已經以字相稱了。

  思量會,易楚問:「那位公子棋藝很高?」

  「高應該是高,」易郎中感歎,「他善隱忍能沉得住氣,屢次在走投無路之際行出險招,佈局精妙出手狠辣,難得難得。」說罷,將棋子一粒粒放入罐中。

  易楚看著父親,莫名地感到愧疚。

  父親是秀才出身,對於琴棋書畫定然懂,也是愛著的。可他獨自拉扯姐妹兩人長大,又為了生計忙碌不停,根本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思顧及喜好。

  加上曉望街多商戶,父親便是想對弈也沒有對手。

  所以,能夠酣暢淋漓地下盤棋才會如此開心。

  可惜,她跟易齊都不懂棋,榮盛應該也不會吧?

  易郎中收好棋子,又取過硯台,倒上水,不緊不慢地研起墨來。墨錠劃過石研,凝滯礙澀。

  少頃,墨研好,易郎中鋪紙提筆,筆走龍蛇般寫出一張藥方。

  字跡潦草狂放,並不是他常寫的行書。

  易楚仔細認了認,見紙上寫著水蛭兩錢、虻蟲兩錢、地龍兩錢、黑丑三錢、路路通五錢、透骨草五錢……

  這是道極重的活血方子。

  路路通、透骨草能活血通絡化瘀,紫草與水紅花子能理氣化痰。水蛭、虻蟲與地龍具破血瘀滯的功效,但這類藥物藥性峻猛,走而不守,毒性也大,稍有不慎,就能引起血崩之症。

  想到杜俏蒼白瘦弱的面容,易楚心有擔憂,「爹要不再斟酌一下?醫書裡可曾記載過這樣的方子?」

  易郎中決然道:「善醫者不視方,因為方有定式而病無定,無需拘泥於古舊的藥方,對於瘀血重症,奇招險招效果會更好。」

  易楚恍然,這是下棋得到的感悟,暗暗又將辛大人抱怨一番。

  因見父親難得的意氣飛揚,易楚並不多話,默默地將方子收起來。

  第二日,易楚取出方子再問父親。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不破不立,拖久了恐有生命之憂,倒不如豁上一試。我認為至少有五成把握。」

  五成,也才一半的把握。

  藥性占一半,另一半應該取決於杜俏的身子。她能抗過去皆大歡喜,若是不能……

  易楚撫額,默默想了想,尋個借口去了棗樹街。

  棗樹街離曉望街並不遠,平常大概走兩刻鐘就到。

  而易楚不知是因為路滑難走還是心思不定,竟然覺得路途遙遠得沒有盡頭般。

  好容易看到木記湯麵館的招牌,易楚大步邁了進去。

  夥計眼神很好,熱情地招呼,「姑娘幾位,吃點什麼?店裡有肉絲面、打滷麵、炸醬麵、清湯麵,還有各式小菜,您來點什麼?」

  易楚連忙搖頭,「我不吃飯,我找人,」說著朝櫃檯後面的掌櫃走去。

  掌櫃四十來歲,胖乎乎的圓臉,留著兩撇羊角鬍子,見人帶著三分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找……」易楚驀地漲紅了臉,子溪兩個字就在唇齒間留戀,卻說不出來。就好像一說出口,心底藏的秘密就再也掩蓋不了一般。

  掌櫃耐心很好,和藹地問:「找什麼?」

  夥計也好奇地湊過來,「姑娘找誰我們店裡就三個人,我跟我爹,另外鐺頭在廚房下面。哦,對了,還有東家……」

  易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終於脫口而出,「我找子溪。」

  掌櫃不動聲色地打量易楚幾眼,朝旁邊努努嘴。

  易楚順著望過去,在牆角坐著,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的那人,豈不正是辛大人?

  既然早就看到她了,為什麼不早招呼,害她這般窘迫。

  怒氣自心底油然而生。

  辛大人起身,闊步走到後門,撩開青布簾子,朝易楚點點頭,示意她過去。

  易楚有心不過去,可看到麵館裡客人漸多,實在不是說話之處,便板著臉走到他身邊。

  辛大人無奈地歎口氣,柔聲道:「叫聲名字而已,有那麼難?」

  易楚別過頭不看他,只冷冷地說,「明天我去威遠侯府,你說的信物呢?」

  「在屋裡,進去吧。」辛大人指指正房。

  易楚站著不動,「你拿出來,我在這兒等著。」

  「此處風大陰冷,我還有話問你。」辛大人握拳抵在唇邊,應景地咳了兩聲。

  寒風吹過,他的袍擺隨風揚起。

  易楚看他穿得單薄,遂不再堅持,跟在他身後往裡走。

  湯麵館跟易家的格局一樣,都是前頭店面後頭住家,只不過這裡更寬敞,院子裡也沒種樹,也沒花花草草的,只在靠近正房的地方擺了張石桌還有四個石凳。

  三間正房是打通的,很敞亮,屋裡擺設也不多,迎面是張太師桌帶四把太師椅,牆上掛了幅山水畫。東邊窗下放了張極大的長案,案上擺著筆墨紙硯,案頭一頭摞著賬簿,另一頭擺了塊兩三尺高的昆山石。

  辛大人任由她四下打量,自己攏了茶爐要烹茶。

  易楚急忙攔阻,「不必了,說完話我就走。」

  辛大人淡淡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昨日你請我喫茶,今天我回請你,不過只有茶沒有點心。」

  易楚笑不出來,只勉強地扯扯嘴角,冷眼看著他的舉動。

  看上去是個會烹茶的,生火、加炭、燒水都難不倒他。

  等水開,辛大人移開水壺,先溫過杯子,將水倒掉,而後投茶注水,捲曲的茶葉在茶盅裡慢慢舒展了身子。

  水變得碧綠清澈,有茶香隨著水霧裊裊瀰散。

  易楚捧杯嘗了口,不若龍井的甘香,卻別有清冽之味,非常好喝。

  辛大人隔著太師桌在椅子上坐定,低聲問道:「阿俏生得什麼病,好些了嗎?」

  易楚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略思索,決定實話實說,「瘀血郁經,已經有些日子了,血凝成塊,必需打下來才行。」說罷,掏出易郎中開的方子。

  辛大人神情開始凝重,「是你爹寫的方子?」

  易楚點頭。

  辛大人喃喃自語,「易郎中性情溫和,向來用藥謹慎,竟會開出這種虎狼之藥……」思量許久,將方子還給易楚,「就按此方替她用藥吧。」

  易楚看著他,又道:「要想見效,藥石是其一,心志是其一,用藥前,我想將你說的信物帶給她。」

  這樣杜俏懷著見到長兄的心念,或許能撐過去。

  辛大人很快就明白了易楚的意思,沉默片刻,走到長案前,鋪開一張宣紙,對易楚道:「幫我研墨可好?」不是慣常用的淡漠的命令的口氣,而是帶著一絲乞求的意味,像是孤獨的孩子在尋找安慰。

  易楚沒法拒絕,挽起袖子開始研墨。

  墨好,辛大人選了只極細的羊毫,一勾一挑,筆下出現了飛簷翹角精緻的輪廓,屋簷下的匾額寫著潮音閣三個字。廊下植著碧蕉翠竹,有女子回眸淺笑。夕陽斜照,她的笑容親切慈愛。

  辛大人低低解釋,「這是之前我娘的住處。我娘是錢塘人,出閣前的住處叫潮音閣,後來嫁給我爹,我爹便將他們住的院子取名潮音閣。」

  畫完,辛大人再取一張紙。

  這次畫的是個梳著包包頭的女童,女童頸上掛著瓔珞項圈,正奮力往前跑,眼中帶著淚,神情極為驚慌,她身後卻是只長角的山羊。

  「有年冬天,莊子裡送了些雞鴨牛羊之物,阿俏好奇之下跑過去看。那時她穿一條草綠色的裙子,許是山羊餓了以為是青草,追著阿俏跑。自那以後,阿俏怕極了山羊,也不吃羊肉,就連丫鬟戴了隻羊毛袖套,她也非逼著扔掉。」

  想到那副情景,易楚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容投在辛大人臉上,辛大人心底熱熱地蕩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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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脾氣

  正午暖陽透過雕花窗欞照射進來,她的面頰瑩白如玉蘭,透著淺淺的粉色,兩道細眉秀麗若遠山,明眸清澈,唇角微揚,腮邊的梨渦時隱時現。

  「阿楚,你沒有害怕的東西?」他柔聲問。

  害怕的東西?

  易楚收起笑容,凝眉想了想。

  怕的東西自然有,第一次殺雞,血沒放透,雞在地上撲騰,她嚇得遠遠地看不敢靠近。第一次宰魚,魚身滑不溜秋地在案板上跳躍,她嚇得半天下不了手。

  可慢慢地,這些事情就熟練了,不再心慌也不再害怕。

  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是不敢想。

  那年她不過六七歲,在家生痘,父親在床邊不眠不休地陪了好幾天。她好了,易齊又開始出痘。

  她清楚地記得,父親在煮粥,她在旁邊擇菜。父親往灶坑裡添上柴正要起身,卻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嚇壞了,拚命喊父親,父親卻始終沒聽見。

  後來,她哭著找來吳大叔跟吳大嬸,把父親扶到了床上。

  那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怕父親從此醒不來,她跟易齊就成為沒爹沒娘的孩子了。

  半夜,父親醒了,頭一句話就問,「阿楚,你吃過飯沒有,餓不餓?」

  她喜極而泣,小跑著去廚房端了一碗粥。

  她知道父親是累倒的,從那天起,她開始學習做家務,盡力替父親分擔勞動。

  因為父親是她的天,父親在,她便有家有人護著,父親不在,她什麼都沒有了。

  直到現在,父親仍然是她心中的頂樑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這一切,並沒有必要告訴別人。

  所以,易楚只是彎彎唇角,淡淡地說了句,「我自小膽子大,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

  辛大人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眸光沉了下,輕輕將筆架在筆山上。

  易楚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卻沒開口。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兩人間流淌。

  氣氛有些尷尬。

  而且,兩人相距似乎也太近了點,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氣在她鼻端迴旋,讓她頭暈目眩。他清淺的呼吸,像遠山空谷的微風,在她耳畔吹拂。

  易楚後退兩步,悄悄抬起頭。

  辛大人正看向窗外,雙眸幽深黑亮,映照著冬日暖陽,璀璨得讓人恍惚。

  易楚臉上一熱,下意識地移開目光。

  待墨干,辛大人將紙仔細折好,交給易楚,「麻煩你帶給阿俏。」

  易楚接過,輕輕「嗯」了聲,轉念想起昨天之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爹愛下棋?」

  辛大人淡漠地回答,「猜的。」

  怎麼可能?

  他與父親只見過兩三次,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自己陪伴父親這麼久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猜出來?

  不想說就直說,自己也並不是非得要知道。

  易楚吸口氣,屈膝福了福,告辭。

  辛大人並不挽留,只出門時突然開口,「明日幾時出門,讓大勇就是前頭的夥計,趕車送你。」

  易楚客氣地推辭,「不用麻煩,曉望街僱車很方便。」

  辛大人解釋,「我怕路上再遇到前次的事,大勇會點功夫,放心些。」

  「不用,我不會那麼倒霉。」

  辛大人很堅持,「萬一呢?」

  「遇到就遇到,有什麼辦法?」易楚滿不在乎地說。

  辛大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進自己懷裡,「別使性子。」

  易楚漲紅了臉,拚命掙扎,「你胡說,我使什麼性子?」

  「是不是,你心裡清楚。」辛大人凝視著她,「阿楚,別自欺欺人。」

  易楚羞惱地一口咬上他的手背,趁他鬆手,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天,易楚吃過早飯正要出門,易齊攔住了她,「姐是不是去威遠侯府,我也去。」

  易楚要把辛大人的畫帶給杜俏,下意識地不想讓易齊知道,便委婉地拒絕,「天氣太冷了,路途又遠,而且道上有雪不好走,下次再帶你。」

  易齊嘟噥著,「反正是坐車,遠點怕什麼?」

  易郎中聞言,勸阻道:「你姐姐是有正事,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我怎麼添亂了,」易齊升高語調,不服氣地說,「憑什麼姐能去,我就不能去」話語很無理。

  易郎中正了臉色,嚴厲地說:「不憑什麼,你就是不許去,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爹,你也太偏心了,好事只想著姐姐,怎麼不想想我?」

  易楚見易齊說話越來越不像樣,心裡拿她沒辦法,只得妥協,「爹,要不我就帶……」

  「不行!」易郎中打斷她的話,轉向易齊,「阿齊,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偏心,你想想,家裡好吃的都緊著你吃,好穿的都緊著你穿,這家務活都是誰幹的?你要是覺得我實在委屈了你,反正你娘回來了,你也見過她,這就去找她吧。」

  易齊一愣,猛然跺了跺腳,扭頭跑進西廂房,「咚」地一摔,把門關上了。

  易楚擔憂地說:「爹,阿齊她……爹別往心裡去。」

  「沒事,」易郎中歎口氣,「可能爹的確偏心,就想著把她拉扯大,然後找戶好人家嫁出去,沒多用心思。是我沒教導好她,她怨我也在情理中。」

  「不是的,爹。」易楚急切地勸慰,「我跟阿齊一起長大,一起跟你學認字學讀書,爹並沒有厚此薄彼。」

  「表面上沒有,可心裡總會有分別。」易郎中搖搖頭,又揮揮手,「你去吧,路上小心點,早去早回。阿齊這邊,爹會看著。」

  易楚點頭。

  大勇正在街對面等著,見易楚出來,忙把馬車趕過來,笑著招呼,「易姑娘,外頭冷,快上車。」

  易楚有心不坐,又怕父親見到生疑,只得沉著臉上了車。

  車廂不大卻很乾淨,裡面放了條毯子還有一隻手爐。

  倒是有心。

  易齊咬咬唇,將毯子搭在腿上,捧起手爐,手爐裡熏著炭,很熱乎。暖意從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莫名地想起昨天他說的使性子的話,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羞愧。

  自己也不知怎麼了,平常不是挺大方開朗的,偏偏說出去的話就像是在賭氣。

  一路思緒萬千,時而想想辛大人,時而想想易齊,怎麼就非得跟著來侯府?這下父親肯定傷心了。

  又想起,原來父親知道易齊的娘親回京都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知不覺就到了威遠侯府。

  大勇將車停下,隔著窗簾道:「易姑娘稍等會,我先去叫門。」

  易楚掀了窗簾往外看,只見大勇拍拍門,跟裡面看門的小廝說了句話,又指指馬車。

  小廝點點頭,回到屋裡,須臾出來,請大勇進屋。

  大勇笑著搖搖頭。

  再過會兒,畫屏帶著兩個小丫鬟出現在門口。

  大勇撩起窗簾,小丫鬟急忙攙扶著易楚下了車。

  大勇笑著問:「姑娘估摸著何時回去,我來接姑娘?」

  畫屏忙道:「不用了,我們府裡有車送回去,」順手掏出只銀錁子遞給大勇。

  大勇道謝接過,趕著馬車離開。

  畫屏吩咐門房的小廝,「夫人有話,以後濟世堂的易姑娘來,不用通報,直接進去就行。」

  小廝連連應是。

  易楚這才明白,原來進侯府還得先通報。如果夫人不見,自己豈不就白跑一趟?

  大戶人家的規矩就是不一樣。

  走進二門,有婆子正在掃雪,笑著道:「路滑,幾位姑娘小心腳下。」

  畫屏道:「今年雪真多,一場接一場,沒完沒了。」

  婆子笑道:「雪多是好事,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易楚也附和,「沒錯,古話說得好,瑞雪兆豐年。」

  跟上次一樣,畫屏仍是將易楚帶到了暖閣外間的偏廳。

  趙嬤嬤將手舉得老遠,似乎在看賬本子,錦蘭守著茶爐在扇風。

  見到易楚,兩人笑著起來打招呼。

  寒暄幾句,錦蘭識趣地說去廚房看看點心。

  趙嬤嬤就談起杜俏的病,「侯爺不放心,先後又請了兩位太醫,張太醫說得含含糊糊地,先說是喜脈,又說月份淺看不大出來,等過些時日再說。李太醫說應該是喜脈,但胎兒不太好,先用保胎藥看看能不能保住,氣得侯爺一個個將他們罵了出去。」

  易楚將父親的診斷說了說,掏出開的方子。

  易郎中寫得字大,趙嬤嬤不需拿那麼遠,在近處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白了臉。

  她在內宅浸淫四十餘年,見多識廣,知道其中有幾味是打胎的藥,不免忐忑,「這藥性太過兇猛,夫人未經人事,能不能受得住?」

  瘀血凝結成胎想要打掉的話,跟胎兒一樣,都是經過婦人□□的通路出來。

  易楚醫書看得多,對男女之事雖然知道過大概,可終究是個未出閣的女子,不好亂說,只能延引父親的話,「若是婦人就好辦多了,可夫人這情況,越耽擱越不好辦。」

  兩人四目對視,具是滿臉愁容。

  這時,畫屏從門外探進頭來,「侯爺來了。」

  接著就聽到「篤篤」聲,走進個高大的身影。

  易楚忙屈膝行禮,「見過侯爺。」

  林乾「嗯」一聲,問道:「你知道夫人是什麼病了?」

  「知道了,」易楚恭謹地回答,「我爹已開了方子。」

  林乾接過趙嬤嬤遞來的紙,並沒看,卻是盯著易楚,「你確定一定能治好夫人?」

  「我會盡力,至於……」

  不等易楚說完,林乾打斷她的話,陰惻惻地說,「要是治不好,本侯讓你們父女陪葬。」

  易楚聞言,怒氣驟然升起。

  這世間竟有如此無理之人,父親苦思冥想數日好容易開出方子,最後還得賠上性命。天底下哪有這種理

  想到此,易楚一把搶過藥方,「嘩啦」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我只能保證藥方完全對症,我也會盡心盡力治病,卻不能肯定一定能成功。尊夫人的命是命,我跟我爹的命就不是命?我學藝不精治不了,侯爺另請高明。」拔腿就往外走。

  趙嬤嬤跟畫屏從未見過有人敢如此頂撞林乾,驚在當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林乾也愣了,怒喝一聲,「站住。」

  易楚不理睬,反而走得更快。她又不是林家的奴才,何必聽他的?

  快走到二門處,畫屏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易姑娘請稍等。」

  易楚站定,冷冷地說:「還有什麼事?我承認先前是我一時衝動,既然答應了替你家夫人治病,我肯定會做到。我回去把方子重新寫過,會請人送來。」

  畫屏尷尬地說:「侯爺請您回去,易姑娘,好歹看在夫人的份上,有話好好說。」言語中滿是懇求,想必不把易楚請回去,她也免不了受罰。

  易楚正色道:「在你心裡,或許夫人的命最重要,可在我心裡,無論是誰的命都不如我爹重要,別說是林夫人,就是天王老子都不如我爹。我願意以命抵命,可我不會拿我爹做賭注。你回去吧,我向來說話算話。」

  畫屏急了,雙手拉著易楚的衣袖不放,「姑娘,是我不好,當初不該拉你趟這渾水,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夫人的病,我不信別人,只相信姑娘。」

  易楚歎口氣,「跟你沒關係,我只是……」

  話未說完,就聽「篤篤」的木頭戳地的聲音漸行漸近,正是林乾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過來。

  因路滑,加上走得急,林乾走得很吃力,好幾次差點摔倒。

  易楚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既覺得這人可惡,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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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突破

  林乾走到易楚面前,輕咳一聲,似乎鼓了很大勇氣般開口,「適才是我心急多有得罪,夫人的病還得依仗姑娘。」

  這算是道歉?

  易楚看著面前渾身戾氣的人,心想:這種人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低聲下氣地說出「我錯了」,或者「請原諒」之類的話吧?

  深吸口氣,易楚平靜下來,「我跟畫屏說過了,回去會將方子重新寫過,侯爺找人按方抓藥就行,至於其他,一看天意,一看人事。」

  林乾身子微微前傾,懇切地說:「能否請易姑娘代為抓藥煎藥?如果可以,夫人服藥時,也想麻煩姑娘在旁邊看著。」

  聲音壓得很低,裡面的關切不容置疑。

  易楚思量一番,杜俏這種情況確實也不好讓其他郎中在旁邊守著。況且,她也確實為杜俏捏把汗,遂點點頭,「好。」

  林乾如釋重負般喘口氣,「多謝姑娘。」

  易楚屈膝福了福,告辭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問起易齊。

  易郎中平靜地說:「悶在房裡一直沒出門,阿楚,阿齊並不是你娘跟爹爹的孩子,之所以瞞著你,是不想你們之間有嫌隙。爹只你一個孩子,若爹不在了,你再沒有可以說話商量的人。這樣,你們好歹一起長大的,能彼此有個依靠……仔細想想,爹確實做得不好,對阿齊並不公平。」

  是夜,易楚跟父親將藥配齊包好,因怕杜俏失血太多,又額外備了溫補養氣的藥。

  易郎中考慮得更周到,將服藥後可能出現的情況及對策一一講給易楚,如果服藥後遲遲打不下來該怎麼辦,如果血流不止該怎麼辦。並教給她兩套針法,實在不行,就施針加推拿。

  易楚連夜將技法記熟,又在穴位圖上演練了好幾遍才回屋歇息。

  與此同時,位於澄清坊的林家也有不少人遲遲無法入睡。

  趙嬤嬤終於鼓足勇氣豁出老臉,對林乾講了易楚的擔憂。

  林乾聽罷,許久沒有作聲。沉默了好長時間,沒去書房歇息,而是進了暖閣。

  自從入冬,杜俏怕冷,就搬到暖閣睡覺,暖閣比正房的床小很多,兩人睡著略有些擠,林乾便大多時候歇在了書房。

  杜俏精神不濟,早已入睡。床頭留了一盞燈,燭火跳動,照在她瘦小的臉上,更顯孱弱。

  林乾想起當年初見她時的情形。

  彼時,他年方十六,正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受盡京都女子追捧,上門說親的人家如過江之鯽。

  他不勝其煩,約了好友到積水潭賞荷。

  七月的積水潭涼風習習柳蔭叢叢,荷花開得正盛,枝枝挺立,裊娜多姿。荷葉上滾著朝露,如灑落的珍珠,光芒璀璨。

  好友詩興大發,當即吟哦一首,又攛掇著他作詩。

  他本不善文墨,許是酒至酣處自狂狷,於是也高聲吟道:「柳絮池塘香入夢,湘草高嶺寒侵衣……」

  才只得了兩句,就聽一旁竊笑聲,接著清脆的聲音道:「都已經七月,還提什麼柳絮,既不應時又不應景。再說積水潭也不是池塘。」

  說話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歲,梳著包包頭,穿粉紅色紵紗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極為輕蔑的樣子。

  牽著她手的是個年輕婦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無禮,還請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氣,比著口型道:「你就是說錯了。」

  當著婦人的面,他自不能跟個小女孩一般見識,便冷冷地說,「無妨。」

  婦人又教訓杜俏兩句,牽著她離開,沒走兩步,杜俏回轉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陽光下,她一雙眼眸烏漆漆地黑,比荷葉上的露珠更閃亮。

  他年輕氣盛一時促狹心起,順手撿了塊石子拿捏好力道,朝著她的腿彎扔過去,想給她個教訓。

  石子距離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腳踢飛了。

  少年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後悔,自己就要行軍入伍的人,還跟個小丫頭計較什麼。

  後來,他打聽過,少年是明威將軍的兒子杜仲,小丫頭就是杜俏。

  明威將軍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據說曾憑一桿□□出入敵營斬殺敵首若無人之境。

  時隔多年,他瘸著腿從湘西回來,婚姻上諸多不順,成為京都街頭巷尾的談資。與他同時被議論的還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著一雙秋水明眸的杜俏會是傻子。

  或許是出於對明威將軍後人的憐憫,或許是想求證杜俏是不是真傻,總之,他一時起意,讓母親托人求親。

  林老夫人千般不願萬般不肯,卻拗不過林乾,只得請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靈透,將家中事務管得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傳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時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處處小心謹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處境。

  林乾想,離開杜家,杜俏不必那樣謹小慎微,應該會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為明威將軍盡得一絲微薄之力。

  事實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沒有肆意,卻越來越沉默。

  假如說,初嫁的杜俏是石縫中頑強生長的小草,現在的杜俏就像溫室裡瀕臨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開始懷念初見時的杜俏,雖然有點小小的討厭,卻生機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趙嬤嬤的話,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蓋下空蕩蕩的褲管,握緊了拳頭。

  夜很短,不過倏忽間,窗戶紙已泛起魚肚白。

  林乾吹滅即將燃盡的殘燭,拿起枴杖準備離開。許是坐的時間太長,兩腿已經麻木,竟然吃不住勁兒,「咚」一聲摔在床邊。

  響聲驚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睜開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縮回了手。

  外頭值夜的錦蘭與素絹聽到動靜急匆匆地進來,見此情形嚇了一跳,一人忙扶著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勢去攙扶林乾。

  林乾冷聲喝道:「都出去。」

  錦蘭與素絹不敢多語,低著頭走出門外。

  床邊的地上鋪著絨毯,並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雙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來。」

  杜俏訝然,這根本是從不曾有過的事,是不是聽錯了?

  還猶豫著,林乾已經不耐煩地說:「讓你拉起我來,沒聽見?」

  杜俏坐正,彎身夠他的手,卻不想,林乾腿腳不靈便,手勁卻極大,使力將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懷裡。

  杜俏尚未反應過來,耳邊傳來林乾的聲音,「就這點力氣,以後怎麼服侍我?」

  杜俏又是氣惱又是羞愧,雙手搭著床邊便要起來,林乾卻箍住她不放,「還有,以後多吃點飯,全身都是骨頭,是要硌死我?」

  杜俏頓時感到委屈,剛才錦蘭要扶,他不肯,指明讓自己扶,現在又諸多不滿與挑刺。可自小被教導著夫為天,她也不去辯駁,忍著淚道:「要不,我換人進來服侍侯爺?」

  林乾扳過她的臉,瞧見眼眶裡盈盈欲墜的淚珠,也不知何處生起的意願,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兩滴清淚。

  只是,更多的淚綿綿不絕地湧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隨著淚珠,滑過臉頰,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軟,又涼,帶著淚水的鹹味,稍觸及,就嚇得往回縮。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腦後,迫著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無間隙。

  杜俏渾不知發生了什麼,只感覺淚意漸漸地散去,而唇齒間,兩人輾轉研磨之處熱得發燙,燙得令人心顫,顫得她幾乎坐不住,只能軟軟地靠在林乾身上,手無力地攀附著他的臂。

  她穿著綿軟的絲綢中衣,他穿得卻是繡著雲紋的團錦長袍。

  手觸到冷硬的金線,杜俏猛地清醒過來,狐疑地盯著林乾。林乾迎視著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裡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極為隱晦的,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一抹溫柔,「母親昨日又提過,她年事已高,著急抱孫子。」

  杜俏苦澀地垂下頭。

  「我答應母親,現下已進了臘月,明年來不及了,後年此時,一定要她抱上孫子。所以,你得盡快養好身子。」

  杜俏眼眸一亮,驀地又黯淡下來,「侯爺,我是不是沒得救,快要死了?」

  所以,他才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施捨點溫柔。

  林乾一把推開她,手攀著床邊,稍用力站起來,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易姑娘說你這病死不了,要是你想死,就請便,不過不能埋在我家祖墳,本侯沒有苛待生命的妻子。」

  杜俏捂著臉,嚶嚶地哭了。

  待她哭罷,林乾又道:「趕緊起來梳洗好,我餓了,待會你伺候我用飯。」說完,伸腳夠著地上的枴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趙嬤嬤以及四個大丫鬟都齊刷刷靜悄悄地站在外間,雖然聽到裡面細微的哭泣聲,可沒聽到使喚聲,誰也不敢擅自進去。

  林乾冷冷地掃她們一眼,「你們兩個進去伺候夫人洗漱,你去廚房傳飯,早飯就擺在這裡,」又指使畫屏,「叫人給易姑娘送個信,今明兩日夫人要休息,後天請她過府給夫人治病。」

  待人散盡,才對趙嬤嬤道:「好好教導夫人,今晚我在暖閣歇息,你備點傷藥。」

  趙嬤嬤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林乾所指的傷藥是什麼。縱使她一把年紀,還是忍不住羞得老臉通紅,羞臊過後卻又替杜俏歡喜。

  不管是出於什麼緣由,侯爺心裡總是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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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憂愁

  不過一刻鐘的工夫,杜俏梳洗好,在錦蘭的攙扶下緩緩走出來。她穿著家常的水紅色褙子,上頭用銀線勾勒出纏枝海棠的花樣,繫著條薑黃色羅裙,人顯得愈加瘦弱,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了。

  尤其那憔悴的神情以及因哭過而紅腫的雙眼,便是用脂粉也遮掩不住。

  林乾皺了皺眉,盯上她的眼眸,眸光仍是清澈,卻少了光彩,就像蒙塵的明珠。

  素絹帶著四個小丫鬟端了早飯進來,林乾掃視一下諸人,冷冷地說:「都下去。」

  杜俏眼中流露出無助,期盼地望著趙嬤嬤。

  林乾的轉變太大,她有些無所適從,不明白林乾到底是什麼意思。以前,他穿衣用飯從不假手別人,可剛才,他卻吩咐她服侍他用飯。

  趙嬤嬤安撫地對她使個眼色,領著眾人退了下去。

  林乾坐下,將枴杖靠在椅背上,不耐煩地說:「沒聽見我說餓了,不趕緊過來吃飯,還得讓我等著你?」

  杜俏慌忙上前坐下。

  林乾卻又不滿意了,「離那麼遠,怎麼給我盛飯?」

  杜俏只得又移到他身邊,端起他面前的碗,盛了多半碗山藥枸杞粥。

  「太少了,再盛。」

  杜俏又加了半勺,青花白瓷碗盛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

  林乾將碗移到杜俏面前,惡狠狠地說:「都吃了,不許剩。」

  杜俏愣住,滿滿一碗粥,便是她未生病時也吃不下這麼多,何況近一個多月,她胃口不好,更連這一半都吃不了。

  林乾卻不管,自己也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杜俏見他吃得香甜,食慾上來,就著小菜,竟然吃了一大半,最後實在吃不完,林乾端起她的碗,將剩下的吃了。

  杜俏越發訝異。

  林家自祖輩代代有軍功,眾所周知,軍功賞賜極為豐厚。一代一代的財富積攢下來,加上十幾處店舖的收益,就是一家子什麼都不干也能用上兩輩子。

  何至於節省這點米飯?

  林乾淡淡地說:「以前去過榆林衛,有年軍糧供應不足,連著三天沒吃飯,餓得樹皮都剝了個乾淨。」從那以後,就知道了糧食的珍貴。

  說罷,就著兩隻蔥油花卷,風捲殘雲般,將小菜也吃了個乾淨。

  杜俏暗自慚愧,這段時日,單是她浪費的米面就不知有多少。

  慚愧之餘又覺得小小的開心,林乾往日從不曾提起他的事,不管是在甘肅還是湘西,都絕口不提。

  甚至,除非特別情況,他們都沒有聊過天。

  可這樣坐在一起說話的感覺真好。

  如果能多些這樣的時候就好了。

  杜俏眸中流露出熱切,雙手不自主地絞在一起。她的手很瘦,這樣絞著,青筋很明顯。

  林乾看在眼裡,伸手將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只是很快又鬆開,「吃過飯你將過年的章程理理,母親年紀大了,不能總替你管家,我去書房。」也不使喚人,自己拄著枴杖大步走了。

  因杜俏生病,這些日子都是林老夫人掌管著,可依著林乾的意思,非得讓杜俏帶病管家。

  杜俏向來不曾忤逆過他,少不得硬撐著身子,將管事們回稟上來的事一一處理了。

  忙活了一個時辰,身子雖是累著,杜俏卻覺得精神比以往要好些,連下腹也不似往常般漲痛難忍。

  看來,總躺在床上靜養也不成,還是活動活動好,就像易楚說得那樣,多走動,心胸就能開闊點,而不是老糾結在自己的病上。

  此時的易楚卻是異常的糾結,她正在西廂房跟易齊談話。

  昨天易齊一整天水米不進,早上易楚連著敲了一刻鐘,易齊才將門打開,沒好氣地說:「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我並不是你的親妹妹,你還來幹什麼?」

  易楚溫和地說:「早上熬了小米粥,現在還溫著,我盛碗過來。」

  「假惺惺的作什麼好人?」易齊冷冷地拋出一句,甩手進了屋子。

  易楚氣得想再揍她一頓,可瞧見她紅腫的雙眼又覺得於心不忍,忍氣到廚房端了粥過來,委婉地勸道:「天大的事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要是餓壞了,受累的還不是你自己?」將勺子塞進她手裡,「快吃,天氣冷,待會就涼了。」

  易齊掂著勺子不情願地舀了一勺,粥甜絲絲的,裡面放了蜂蜜。

  易齊愛吃甜食,以前,每當她生病或者受了委屈,易楚總會給她盛一碗甜粥或者一碗蜂蜜水。

  易楚說,喝了甜東西,心也會變甜,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就被趕跑了。

  想起從前,易齊心頭酸澀不已,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忙低頭緊舀了幾勺米粥,將眼淚憋了回去。

  易楚待她喝完粥,笑著移過鏡子來,「看看吧,眼都紅了,頭髮也沒梳,快去收拾收拾,待會咱們去買些紅棗、桂圓來,明兒煮臘八粥。」

  易齊瞧了眼鏡子裡的自己,轉回頭問易楚,「你還當我是姐妹嗎?」

  「當然,」易楚毫不猶豫地回答,「咱們自小一起長大,不是姐妹是什麼?」

  易齊正色道:「要是你真把我當妹妹,真為了我好,下次去威遠侯府就帶我一起去。」

  易楚慢慢斂了笑容問道:「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去嗎?」

  易齊猶豫片刻,才回答:「姐非要問,那我就告訴你。我想請威遠侯夫人帶我去榮郡王府。」

  「我幫不了你,林夫人現在病著,根本無法出門,再加上已經是臘月了,人人都忙著過年,哪有臘月去別人家添亂的?」

  易齊想想,又道:「不是現在去,我想等春天花開了的時候。那些王侯貴族的女眷每年都舉辦花會詩會,聽說榮郡王家裡也辦春宴,到時候帶我上不就行了?」

  易楚歎口氣道:「還有好幾個月的事,現在說了也沒有。而且我跟爹說過,等給林夫人治好病,我就不去林家了。那些高門大戶的人家,不是我們能攀附的。」

  「怎麼就不能?」易齊反問道,「論相貌論才情,咱們哪裡比她們差了,只不過她們命好,生在富貴人家罷了。」

  「對,人家富貴,這就是原因。我問你,你跟著去榮郡王府做客,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穿得寒酸了被人笑話,也打林夫人的臉。若要穿得齊整點,咱家也沒有那麼多銀錢給你置裝。再說,去了之後,你誰都不認識,不能老是跟在林夫人身後轉,總得跟年紀相仿的姑娘們應酬,你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你哪樣拿得出手?」易楚這幾次跟畫屏接觸,也間接瞭解到一些勳貴間交往的規矩。

  「我會作詩,」易齊連忙叫道,「杜子美,王摩詰的詩我已經讀過不少,也學著寫過詩。前天晚上還寫了一首。」

  易楚冷冷地說:「詩詞我不懂,你讓爹看看怎麼樣,別不懂裝懂,被人笑話了還不知道人家為什麼笑。」

  易齊漲紅了臉氣呼呼地說:「你是不是就見不得我好?你這麼壓制我對你有什麼好處?我要是發達了還能害了你不成?有本事你將來別求著我拉扯?」

  易楚被一連串的質問砸得懵了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冷笑道:「阿齊,你心裡的好跟我想的好不一樣。我認為的好日子就是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我沒打算壓制你,更沒打算攔著你發。我把話撂在這裡,就算有天你真的發達了,我絕不會求著你拉扯。阿齊,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強求是求不來的,即使真的攀附上富貴,你說逢年過節送禮,人家送肥鵝,咱們送把青蔥,上趕著被人嗤笑,何必呢?」

  易齊惱怒道:「行,好,你有骨氣,我不求你還不成,趕明兒我自己去威遠侯府找林夫人。我不信,離了你我還進不了威遠侯府的門。」

  易楚也動了氣,冷冷地說:「你愛找誰就找誰,我不管,但有一條,你少打著易家和我的名頭裝幌子。」說罷,拿著易齊用過的碗勺走了出去。

  姐妹兩人再度不歡而散。

  易楚悶在東廂房百思不得其解,這十多年來自己跟易齊可以說是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吃同一個鍋裡的飯,喝同一口缸裡的水,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的想法差得這麼大了?

  易齊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保不準還真的會上門找林夫人,得找個法子打消這個念頭。

  易楚愁得要命。

  與此同時,威遠侯府的林乾心裡也頗不平靜。

  因昨晚一夜未眠,中午頭林乾便躺在書房的榻上補了個午覺。此時他剛剛睡醒,身上只穿著中衣。右腿的褲腿特別挽了起來,露出半截殘缺的腿。

  右腿自膝蓋下方兩寸左右的地方就沒了,斷截處的傷口癒合得很好,已成為圓圓的一團,連在膝蓋上。

  沒有痛楚,沒有感覺,卻有著極大的力量,教他不敢輕易碰觸。

  他不敢去想,當兩人坦誠相對時,杜俏看到這醜陋的、扭曲的傷疤,會是怎樣的神情?

  害怕、噁心還是憐憫?

  哪一種他都不想見到。

  就算杜俏能坦然以對,他能嗎?

  身為一個男人,既不能將自己的女人抱到床上,又不能在事後抱著她去洗浴。

  即便杜俏那麼瘦弱,他也不能,因為他的右手需要拄著枴杖。

  反之,他需要女人把他的枴杖遞過來才能下床走動。

  想想就覺得可悲。

  如果有可能,他寧願一輩子不要女人,免得在女人面前出醜。

  對於即將來臨的夜晚,林乾突然覺得有些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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