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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 -【共赴一生浪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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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5: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葉小嵐 - 共赴一生浪漫

眼前蹲在竹蘺巴裏弄得像個泥娃娃的她
百分之八十應該是他的大老闆失落在外的「小珍珠」
身為億萬富翁唯一的掌上千金
集一身榮耀的名室內設計家
為何像個灰姑娘,隱居在這遺世獨立的淡水海邊
周圍繞著一隻名喚「紅茶」的聒噪九宮鳥
一隻取名叫「咖啡」這個可笑名字的喵咪
還有,一位心智和身材未成正比發展的純真男孩?
她像一隻刺蝟,是針對他?還是所有的男人?
她狠心不認自己的父親
可是,她對身邊的「奇珍異獸」卻不吝嗇付出柔情
她完全不像他想像中的拜金女孩
謎樣的她,像是天生要考驗他的好奇心
他找盡理由來到她身邊企圖打開她的心防
甚至受盡她神奇寵物的「欺凌」
他卻發現,他的心不知何時被這一家子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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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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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6: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千里尋她:

  雙膝跪蹲在束倒西歪的籬笆裡的女人,完全不是何敬桐預料會見到的。

  她穿一件黑色無袖無領T恤,白色短褲,粉藕似的胳臂偶爾拾起來抹去沿著太陽穴滑下的汗珠。在她頭頂盤了好幾固髮辮,他不禁好奇它們放下來有多長。

  陽光底下,那張毫無粉飾的臉蛋十分清新、年輕。她全身唯一的飾物是一條細細的金項鏈,它圈著她細緻、修長的頸項,映著驕陽反射金光。

  她頰上有些泥土,額角也有,雙手更不用說了,看樣子她在院子裡工作有好一會兒了,臉頰曬得紅撲撲的,她的肌膚是健康的微揭,顯然吸收了充足的陽光。

  應該是她。看起來很像照片中人。但如果真是她,他眼前所見,又似乎不大符合。

  敬桐繼續立在原地,等著。等她發現他。

  坦白說,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等一個女人把眼光轉向他,注意到他。這種等待,對他是個新奇的經驗。

  她的頭抬起來了,敬桐的心跳停了一拍。但她抬起纖長的手遮在眉上,仰臉望向游過來遮住太陽的一大片灰雲,然後眺向遠方,凝眉陷人沉思,對他這個就站在她大門外不遠處的不速之客,渾然不覺。

  她在想什麼?有一晌,敬桐幾乎迷失在對她的專注打量中,忘了他此行的任務。

  他花了不少時間打聽她,探尋她的住處。其實凌嘉茄相當有名氣,她是個傑出的室內設計師,這裡許多大庭、名人住宅,皆出自她的手等。她以獨樹一幟的藝術派風格,在設計界闖出了無人可替代的地位。

  敬桐納悶的是,竟然沒有人知道如何聯絡她本人。她在設計界、建築界已是幾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熱門奇才,可想而知,「利」的方面,她的收穫也是相對的。可是她卻像個神秘人物。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結果發現有意找她、禮聘她的人,得經由一名藝廊的主人。

  「易風藝廊」和凌嘉茹的工作室在同一個地方。她所謂的工作室,只是藝廊裡面的一間辦公室,她本人從不在那,有生意上門,部是「易風藝廊」的陶易風為她負責接洽。

  而陶易風對凌嘉茹的一切皆守口如瓶,凡事一問三不知

  。

  「凌小姐幾時會來辦公室?」

  「不一定哦。」

  「她最近有空嗎?」

  「不清楚呢!我得問問她才知道。」

  「她住在哪?我有急事必須盡快找到她。」

  「不知道□!」

  「我如何才能和她聯絡上呢?」

  「這樣吧,請你留下大名和電話,我找到她以後,請她和你聯絡。」

  敬桐試了許多次,簡直像在對電話錄音說話-一千篇一律的相同對白。他忍無可忍,親自去了「易風藝廊」。陶易風的回答居然一字不改。

  本來敬桐對凌嘉茹的身份只是有點懷疑,打算找到她,見見她本人,求證一下。這麼一周折,他積極了起來,決定非找到她不可。再加上一個星期前獲知了一項消息,又更加強了他的決心。

  只要這個凌嘉茹真是他千方百計、煞費苦心要找的「邵嘉茹」,那麼他的努力也算沒有白費。

  嘉茄深吸一口悶熱的空氣。她原來擔心可能要下雨了,不過那只是一朵路過的灰雲。其實天氣實在太熱了,下陣雨或許會稍稍衝去些酷暑,但她必須趕快把院子裡的小工程完成,籬笆也要快點修築好,否則颱風一來,更不好收拾了。

  她回到工作上,由眼角她知道那個人還在。嘉茹秀眉微蹙。她有意忽視他,希望他會自動走開。起先她以為他是過路客來問路的,不過他若再往下走,很快會看到其他人家。她從不和陌生人交談,不論在任何情況下。

  但是他在那待得太久,便有點不尋常了。而且他一動也不動的一直在看著她、打量她。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體格相當魁梧、高大,臨風而立的姿勢,很有點氣勢迫人的味道。那副深色太陽眼鏡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他是一副衝著她來的模樣。

  他是誰?他們找到了她嗎?怎麼會呢?他們找她做什麼?她這些年一直很小心的保護自己的隱私。主要的,她是為了保護祖安。躲躲藏藏的日子雖然不好過,可是給了她和祖安所需要的平靜和安寧。

  九年來,她未曾食言的定期把錢匯出去,一毛也沒有短少過。今天早上她還算著再過六年,債務便可以全部還清,她和祖安再也不必偷偷摸摸的了。

  難道他們改變主意了?他們怎麼找到她的?

  她躲著是為過寧靜的日子,她並不怕他們。嘉茹回頭看看屋子,在裡面睡午覺的祖安差不多快醒了。不管這個人要做什麼,或要什麼,她最好趕緊打發他走。

  拍拍手上的泥土,嘉茹站了起來,面向籬笆外面那個可能來者不善的陌生男人。

  她還沒發問,他開了口:

  「你是凌嘉茹小姐嗎?」

  她比照片上更好看,比她想像的要高。至少有一七(

  ),他估計。她眼底、臉上全是警戒和防備的神色。敬桐露出友善的微笑。

  她表情不變。「有何貴幹?」

  「我專程來拜訪你的。」他走向前一步,她立刻後退一步,雖然他們中間隔著一扇木柵門和一道搖搖晃晃的籬笆。

  如果他有惡意,那門和籬笆確實起不了什麼作用。既然她明顯的不喜歡別人太靠近她,

  敬桐於是站定。

  「我不認識你。」她說,冷漠、疏離的語調。

  「我很欣賞你的設計風格。」

  「謝謝。」她點個頭,禮貌但生硬,並開始朝她後面那問簡樸的舊式平房走去。

  「凌小姐……」

  她半側過身。「如果你有事,請打電話到我的工作室預約時間。」

  敬桐走到了木柵門外。「你從來不在那,我怎麼和你約?」

  「你可以留話。」

  「以你的職業,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凌小姐,你不覺得有點不近情理嗎?」

  她轉過來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不覺得你侵犯了別人的隱私嗎?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陶易風告訴我你在這。」

  她盯視他一晌。嘉茹根確定易風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她的地址。她慢慢走回來,隔著木柵門,和他保持一段距離。

  「你到底是誰?怎麼找來的?」

  她的口氣有最後通牒的味道,敬桐抿抿嘴。

  「好吧,我聽到陶易風叫一個工人給你送土來,我自告奮勇為你送來了。你要的泥土在我車上。」

  嘉茄望向斜坡道上,停在她的舊福特車後面,一輛閃閃發亮的墨線色B

  M

  W。

  當她再看向他,她美麗的眼睛閃著寒光。

  「我車上還有一隻恐龍呢!我是不是該進去打電話報警?」

  敬桐聳肩笑笑。「我真的帶了你要的泥土來。」他豎起一根手指。「等一下。」

  嘉茹看著他走回他的車子,打開行李箱,把一個裝泥土的麻布袋扛上他穿著昂貴意大利西裝的肩,走回來,將袋子放下,擱在木柵門前。

  「喏,」他指著那袋泥土。「我沒有騙你吧?」

  「不盡然。」

  歎口氣,他認輸地舉起雙手。「好,我告訴那個工人,陶易風有幅畫要我送給你,我把你的地址弄丟了。如果他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可以順便替他把土送來,省得他跑一趟。」

  她的手插上了纖細的柳腰,冷冷打量地。近看地更高,西裝底下的肩也更寬。方正堅毅的下巴,直挺的鼻子。對一個男人而言,他的嘴型過分好看了些。。他的名牌西裝例和他的德國轎車很相稱。但他不像壞人,也不像追討債務的打手。

  「拿下你的眼鏡。」她的語調並不客氣。

  敬桐從命。嘉茄立刻後悔她提出這個要求。若說女人太美是禍水,這個男人便應稱之為女人的禍害。那雙輪廓深邃、精明的漂亮眼睛,饒富興味又含著些許傲慢的直視著她。

  「你不擇手段的找我,有何目的?」捺下突然暴露在他炯炯日光下的不安,嘉茹冷靜的質問。

  「你知道東區那棟新近完成的建築嗎?」

  「捷英商業大樓?」

  「對。它的外觀完工了,內部正需要一位像你這樣的設計人才,賦予它一種同時能反映古典文化和符合現代化需求的風采。設計層面包括大堂和六摟至十二摟的辦公室。」

  他得到她的注意力了,一座新的現代化建築,對一個創造力豐富的設計者,永遠是個誘人的挑戰。

  「你為了這個絞盡心機來找我?」她沉思一會兒,懷疑地睨視他。「這裡傑出的設計師多的是。

  「我要的是你,你是獨一無二的,除非你不承認你自己與眾不同。

  他果然厲害,輕快的三言兩語就將了她一軍。不過嘉茹沒那麼輕易被打敗。

  「我要是不夠好,你不就真要改行去當搬土工人了?」

  敬桐不禁為她的伶俐和反應敏捷微笑。

  「不過你還是白搬了這包泥土,我不私下和人洽談生意。」

  「陶易風難道是你的經理人?」

  她皺一下眉。「當然不是。」

  「我想也不是。你不像不能獨立自主的人。」

  這個人令她不安,嘉茄不喜歡他。

  「我不在家和人談生意。」她修正先前的說法。「你可以走了。」

  「我願意付雙倍的設計費。」他丟出最後一張牌,看著她的眼睛放大,又謹慎地掩下眼瞼。

  嘉茄的價碼一向很高,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表示不滿或抱怨,因為她的設計成果值得他們花的每一分代價。即使如此,他開出的價錢仍然高得今她吃了一驚。

  「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她仔細審視他。「有什麼條件?」

  「沒有條件。怎麼?你不認為你值得這個價碼嗎?提高報酬難道侮辱了你?」

  嘉茄盯著他,他的表情依舊。為什麼她覺得他在說刺她?或更甚者,的確在侮辱她?她咬著牙考慮。有這筆收人,她說不走可以提早把債還清。

  敬恫是在試探,看到他的提議在她瞳眸中點起兩簇光亮,他不免感到萬分遺憾,同時為邵逸達感到難過。

  從另外一方面來看,既然金錢可以打動她,事情倒是好辦得多。

  「如何?你同意嗎?」

  嘉茄好像聽到屋裡有聲音,也許是祖安起來了。想到祖安,和那筆彷彿永遠還不完的債,她無法叫這個今她渾身不自在的男人走開,並拒絕他誘人的價碼。

  「我要先看看那楝建築。你可以留個電話,我會……」

  「既然我已經和你見了面,我們何不現在就約好時間?」

  屋子的門這時開了,走出來一個男孩。他睡眼惺忪的探著眼睛,站在門階上。

  「媽。」

  嘉茹立刻轉身。敬桐意外她竟有個這麼大的兒子之餘,留意到她瞬間變得十分柔和的眼神。她快步趕到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面前,伸手摟住他。

  「起來啦,祖安?肚子餓不餓?」她的聲音溫柔無比,和先前與他說話時判若兩人。

  祖安點點頭,忽然看到自己開了木柵門,帶著一袋泥土進來的男人。

  「嗨!」祖安朝敬桐展露一個相當孩子氣的笑容,天真而友善地打量他。

  「嗨!」敬桐把泥土放在院子裡。

  嘉茄保護地環住祖安瘦小的肩。「謝謝你,泥土放在那就好。你可以走了。」

  「我叫白祖安。」祖安咧開嘴,露出兩顆兔寶寶門牙。

  「你好,祖安。我叫何敬桐。」敬桐走向前,朝男孩伸出手。

  祖安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芒,嘴咧得更大,他一本正經的和敬桐握握手。

  「我七歲了。」祖安比畫著又細又長的手指告訴他。「我明天可以去上學了。對不對,媽?」

  「對。」嘉茹把他往身邊攬得更近。「對不起,何先生,你請便,我不送了。」

  敬桐楞著,幸好他很快找回他的聲音,並立即自皮夾抽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明天下午一點,我在辦公室恭候,可以嗎?」

  「一點,我會到。」

  允諾之後,嘉茹很快帶著祖安進屋,把門迅速關上。

  又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敬桐才倒退著走了幾步,然後轉身,到了柵門外,他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屋子緊閉的門,緩緩步向他的車子。

  莫非那孩子是弱智人士?他搖搖頭。白祖安看上去很正常啊!他和他打招呼、自我介紹,說話清晰而有條理。也許是他只有七歲,只是個頭長得比較高,因此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些。

  是嘉茹那種過分保護的姿態令他感到納悶。還有,她的本人,她的一切,據他親眼所見,完全……不對勁。以她的名氣,她比一般同級設計師要高出許多的價碼,她不應該是這副光景。而且敬桐知道,在她成名之前,邵逸達一直不斷地寄錢給她。

  她住的是一間位於僻野郊區,靠近海邊的舊房舍,他觀察到屋頂和牆都需要翻修了,圍著小小的院子的竹籬笆,風只要強勁些就會把它吹倒,油漆剝落的木柵門毫不濟事。而看樣子,她是自己在動手修籬笆,和不知要在院子襄築什麼東西。

  她那輛福特車型老舊,也生繡了。她穿的衣服亦不是什麼昂貴的品牌,是那種便宜的地攤貨。

  敬侗記得邵逸達給他看過她的結婚照片。她沒有邀請她父親參加她的婚禮,卻向他要了一大筆錢作為她的嫁妝。她丈夫呢?為何她手上不見戴有戒指?為何一個高收入的名室內設計師,過得彷彿一窮二白、經濟拮据?這其中必有蹊蹺。

  他今天來得突然,她事先完全不知道,她也不認識他,因此她不可能是佈局好一切,對他做戲。那麼難道是邵逸達對他撒了瞞天大謊?但這更不可能。

  「邵氏集團」是個龐大的投資開發財團,邵逸達是大股東,他為人正直,在商場信譽卓著,對於提攜後進,向來不遺餘力,尤其樂善好施。他待敬桐有如自己親生兒子-般。再者,憑邵逸達的財勢和地位,他要女人易如探囊取物,敬侗跟隨他十幾年,未曾見過他涉足風月,或拿財勢權力欺壓於人。

  敬桐搖搖頭。邵老沒有必要向他胡扯當年被妻子拋棄的謊言。每回邵老談及他被妻子一起帶走的女兒,其愛女、思女之深切,無不流露於形色。他珍藏著離他而去的妻子寄給他的每一張女兒的照片,及她事業有成後的每一張剪報。每每於和敬桐私下相聚時,便拿出來獻寶似的重溫他的思念。

  談到他的嘉茹從未寫給他片語隻字,或回復他的信件,邵老眉宇間儘是傷心和失望。以前她還會在需要錢的時候,草草寫張短箋;當她開始名利雙收,邵老寫去要求和她見面的信便如石沉大海。

  說起來,敬桐「認識」邵老口中的嘉茹,也有段相當長的時間了。他原本猜測她結婚後改了夫姓。但看起來,他今天見到的凌嘉茹,和他過去十年所「知道」的邵嘉茹,並非同一個人,只是長得很相像的兩個女人。太相像了。

  幸而他今天沒有一到就表明他另一個目的,沒有說出邵逸達的名字。敬桐的車駛進市區如龍的車流裡,腦子裡依然印著一張素淨、警戒的臉龐,-雙機警、敏銳的眼睛。一雙可以為利誘而發亮的美麗的眼睛。

  他不禁發出一聲輕歎。為什麼漂亮的女人都如此見錢眼開呢?或者只有剛好取名「嘉茹」的女人才如此?

  不論她是哪一個嘉茹,不管她是誰,敬桐都想揭開她謎一樣的外表。

  ......

  「大叔叔什麼時候再來?」

  嘉茹溫柔地擦掉沮安淌在胸前圍兜上的湯汁,伸過湯匙繼續餵他。

  「祖安,我昨天就跟你說過,你要叫他何大哥。他不是什麼大叔叔。現在聽話,吃完再說話,嗯?」

  祖安一張開嘴巴,來不及完全吞下去的湯汁又流下嘴角。

  「大叔叔什麼時候再來?」

  嘉茹無奈地放棄,暫時停止餵他。祖安一旦有疑問,不得到他要的答案是不肯罷休的。

  「他不是大叔叔,祖安,你要叫他何大哥。」她先糾正他,雖然她知道不容易。她努力糾正了他十幾年,他還是執意叫她「媽」。

  祖安低下頭,扭著手指。「祖安喜歡他。」

  「我知道。」她柔聲說。

  他快樂地舉起手。「他和我握手。」

  「我知道。」她微笑。「我看見了。」

  他打量她的眼睛。「你不喜歡他。」

  他雖然愚鈍,有時觀察力卻細微得令她意外。

  「沒有。」嘉茹又舀了一匙湯。

  「你不要他來我們家嗎?」

  她歎著氣放下湯碗,不和他說完話,今天別想讓他喝完這碗雞湯了。

  祖安雖然心智的發展比他的真正年齡差很多,嘉茹瞭解,他同樣和正常的孩子一般需要玩伴。她也想過,若有個男人陪他、教導他,成果或許比她獨自努力所得的要大些。可是生活和環境皆不允許她滿足他這些需要,她只能盡她的全力去照顧他。

  「不是的。」她該如何向一個只有五、六歲智力的十六歲男孩說明呢?「他昨天有事不能留下來。」

  祖安眼睛一亮。「「他今天要來囉?」

  「不,他今天不會來。」

  「明天?」

  「明天也不會來。」

  「明明天?」祖安不死心地追問。…還有明明明天呢?」

  「祖安……」

  門鈴響了,嘉茹如獲大赦的吁一口氣。

  「大叔叔來了!」

  祖安興奮的跳著跟在去開門的嘉茹後面。她透過電眼看清楚來者,才放心的把門打開。

  陶易風高射炮似的衝進來,嘴襄連發子彈般呱呱喊著:「嘉茹,你沒事!小乖乖也在,太好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著急。前些時候一直打電話找你的那個人,昨天找到藝廊來了。沒見過那麼鍥而不捨的男人。說到男人,他可真是罕見的俊男了,可惜太不光明正。他騙了送泥上的工人,要了妳的地址。他找到你了嗎?」

  「他來過了。」嘉茹微笑著。

  陶易風人高馬大,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個性,為人爽朗直率,說起話像放連珠炮。她心裡向來藏不住事,常常快人快語。可是她是嘉茹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他真的來了?真該死!」易風往沙發上一坐,整個人陷進了一大半。她張開抱怨的嘴。

  「我知道。」嘉茹先堵住她。她不止一次要她換一套沙發了,她稱嘉茹的沙發叫「食人鯨」。

  「知而不行,有個屁用?」易風嘀咕,從皮包裹拿出一包香煙,看到張大眼睛站在一邊的祖安,又放下回去,自她的特大號皮包裡拿出另外一樣東西。「來,小乖乖,最新的漫畫。」

  「哇!謝謝阿姨。」祖安興高采烈捧著漫畫書進他房間去了。

  「那個俊男人……他叫什麼來著?」易風這才點上煙,暢然吸一口。

  「何敬桐。」嘉茹拿來專為她準備的煙灰缸。

  「他到底要幹嘛?窮追爛纏的。」

  「他找我為『捷英』設計辦公室。」

  易風掀掀她描畫得誇張的濃眉。「那棟新大樓?」

  嘉茹點點頭,在她對面一張舊籐椅坐下。

  「難怪這麼神秘兮兮,非見到你本人不肯開金口。『捷英』是新加坡一個大財團的呢!開價多少?」

  嘉茹笑了。易風就是易風,她一天到晚高喊她是「只認鈔票不認人」,其實她對朋友的忠肝義瞻,嘉茹最瞭解。她們在意大利認識,一見如故,從此成了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很高。」嘉茹只說道。

  易風瞇起眼睛。「多高?這個財團擲金如擲紙,你可不要傻里傻氣放過這個機會。」

  嘉茹又笑。「也不能漫天索價,會遭人訾議的。」

  易風斜一下頭。「嗯,也對。我們是藝術家嘛!不過,」她傾身向前。「藝術是無價的。到底多高嘛?」

  嘉茹告訴她,她夾著煙的手指一顫,長長吹了聲口哨。

  「我還沒答應。」嘉茹說。「我要先看看那棟建築再說。接得下來的話,這筆錢對我確實有很大用處。」

  易風啐了一聲,吸一口煙。「什麼叫『接得下來的話』?怎麼突然對自己沒有信心了?」

  「工程太大的話,我怕要佔去我太多時間。」

  「你擔心祖安哪?哎,傻啦!有我這個超級保母,你儘管放心大膽的去接。小乖乖最近情況如何?」

  「老樣子。」嘉茹苦笑;;我想他這一輩子大概就是這樣子,不會更好,世不會更壞。」

  「那世沒什麼不好。一個人成長以後,還保有孩童的純真和赤誠的,能找得出幾個?像你我這種瀕臨絕種的稀有動物就不用提了。」

  嘉茹再度發笑。她喜歡易風的樂觀和達觀。

  「要是沒有你這個稀有朋友,我大概早就自殺了。」她嗟歎道。

  「哎,彼此彼此。不過我是不會自殺的。幹嘛?製造奇聞哪?有意將自己供人論判,我不如躺進故宮的展覽櫃,何況我還沒有開始享受身為女人的至樂呢!」

  易風擠擠眼睛,兩人相視大笑。這是易風的另一奇異哲學。她認為女人最大的樂趣便在於嫁個好男人,然後在他變節之前,把他變成一個最悲慘的男人。

  「提到至樂,這個何敬桐可以上榜的。」

  嘉茹站起來,搖搖頭。「別忘了你這些年是如何對我耳提面命。」

  「我是不希望你再受傷害,沒教你把自己當苦行僧。偶爾調劑一下身心是必要的,促進內分泌調節,維持新陳代謝順暢。」

  「越說越離譜。」嘉茹紅著臉笑罵她。「我時間差不多了。祖安一碗湯還沒喝完,待會兒要麻煩你給他熱一下。」

  「知道啦,知道啦。」易風把煙蒂按熄,揮揮手。「快去修容整妝,打扮得稱頭一點,點心吃不吃是一回事,別削了咱們女人的顏面。」

  嘉茹回到臥室,對著鏡子,當真怔忡起來。易風以前也好幾次挑剔她過於平凡無奇的衣著。和易風對誇張的色彩和服飾的喜好比起來,易風是一幅放肆的現代畫,嘉茹則是非黑即白的素描。

  她其實沒那麼不修邊幅,只是不甚考究而已。她也是女人,女人豈有不愛美的?美也是她設計的要素之一。但現實生活已經壓搾得她無心再去考慮或著重穿衣打扮。她最後一次攬鏡妝容,似乎是好幾個世紀前的事了。

  當她拿起久未使用的唇筆,不禁自問,她是為了「悅己者容」,還是只為了「悅己」呢?何敬恫,單想到他的名字,不安的感覺就又剌穿她全身。

  她拿起梳妝台上他的名片:捷英投資開發集團,總經理,何敬桐。

  有錢的男人,她一向敬而遠之,絕不和他們有任何生意以外的瓜葛。她痛恨財勢,痛恨金錢賦予人的權力。諷刺的是,她當了金錢的奴隸十幾年,至今仍無法掙脫它的枷鎖。

  除了英俊瀟灑,何敬桐究竟有什麼地方令她如此心神不安又不寧?她不認為她被他吸引。她對男人早巳免疫了,好笑的是,多年來易風不斷替她擋掉男人的邀約,小心看著,怕她又吃虧受害,這會兒卻鼓勵起她來了。

  唉,去他的男人!去他的何敬桐!對她來說,工作就是生意,生意上門,她的肩上就減輕一些負荷。如此而已。

  ......

  還有五分鐘就一點。她會來嗎?聽說她像打卡鐘一樣準時。敬桐喜歡有時間觀念的女人,但是大多數女人喜歡用遲到來測試男人的耐性,或顯示她們的女性特權。

  問題是,她會來嗎?

  從昨天自她家離開,敬桐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百分之九十,他相信她會如約前來,因為他開出的價碼顯然打動了她,不管她最初的態度多麼冷漠和倨傲。

  他同時也念念不忘那個眼神充滿渴望和寂寞的男孩。祖安的表現雖然沒有什麼異常,但總讓敬桐感到有些不大對勁。

  他桌上的對講機響起時,敬桐正不知第幾次又抬起手腕看表。正好一點整。

  「何生,凌小姐來了。」他的秘書報告道。

  凌嘉茹,果然名不虛傳。

  「請她進來。」

  按掉對講機,敬桐大步走去開門。嘉茹正好到他辦公室門口。

  「蔣小姐,有電話暫時為我留話。」他向外面的秘書交代,站到一邊。「請進,凌小姐。」

  他吸進一口她走過留下的茉莉花香,不自覺地調整一下他打得整齊大方的銀灰色絲領帶。她轉身時,他立刻把手放下,關上身後的門。

  「希望我沒有遲到。」嘉茹淡淡地說。

  「你非常準時。」也美極了。她的長髮挽了個典雅的法國髻,髻上插了支玉簪,公主式剪裁的丁香色套裝,強調了她纖細的腰身,及膝的裙下,著黑灰色絲襪的腿線條優雅修長。

  今天的她儼然一個精明能幹的女強人,淡施胭脂的臉龐有種成熟女人才有的風韻,和昨天的清純十分不同,同樣迷人。

  「「謝謝你的大駕光臨。」他為她拉開他辦公桌前的座椅,等她坐下,才繞過桌子,坐到桌子後面的高背皮椅。「我想你知道,大樓竣工不久,大部分樓面都還亂得很。」

  嘉茹點點頭。「我剛才從樓下走上來,大致看了一下。」

  她的敬業和專業口碑果然如實。敬桐的辦公室在七樓,她竟一路走上來。且不論她亦是金錢可收買的女人,就憑這一點用心,他對她已生出幾分欽敬。

  「這麼大熱天的,走上七樓來,你一定累了。要不要喝點什麼?」

  「「不用客氣,何先生。我相信你的時間也很寶貴,不妨言歸正傳吧。」

  他發現他不大想和她談生意,想和她聊些別的。例如她的神秘生活、她的兒子、她的一切……他清清喉嚨。

  「嗯,你對大樓的基本構造觀感如何?」

  「『捷英』請的是德國著名的工程師,它的堅固自然不需贅言。花崗岩和玻璃帷幕、橡木的組合,相當新穎,獨具風格。」

  敬桐忽覺他的受寵若驚有點愚蠢。「「謝謝你的稱讚。」他盡可能不要表現得太喜不自勝。

  她抬一抬下顎。「是你的設計?」

  「不敢當。我沒那麼大的本事,不過提供了一點拙見而已。花崗岩所費不貲,成本相當高,考慮到使用的長久性,我認為值得。而岩石的感覺太硬…玻璃又似乎嫌脆弱,加上堅實溫暖的原木,是種調和作用。」

  她頷首表示贊同。「或者你自己就可以為貴公司做出獨樹一格的設計了,何須浪費資源請外力呢?」

  「哎,我畢竟是門外漢,出點小主意尚有餘力,整體的設計,還是要仰仗你的專業經驗和才華。」

  他站了起來。他今天穿的是淡灰西裝,黃白條紋襯衫配銀灰領帶,和昨天的深藍西裝、褚紅領帶、淺藍襯衫,皆顯示出他穿著的考究。嘉茹不禁暗暗揣測是否有個女人為他打理一身衣著。

  「我帶你上去看看其他樓層吧?」

  她看著他伸出來的手,暗暗有些吃驚。那是一隻大而修長,但皮膚粗糙的手。像是一個做苦力工作的手。

  猶豫之後,嘉茹把手放進他等著的掌中起身。不料他就握住她沒有放開。

  雖然十分不自在,嘉茹並沒有把手抽回來,由他牽著她,到部分還在做內部施工的八樓至十二樓參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他每到一層樓都和氣、友善地和裝修工人打招呼,停下來詢問,細聽他們提出問題。他叫得出每一個工人的名字,他們也部把他當朋友或兄弟們般。

  「你是新加坡來的嗎?」她問他。

  「像嗎?不,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入。」

  他的笑容令她心上一陣怦然。當有些工人打趣地問她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笑而不答,只對他們眨眨眼睛。這時她想收回她的手,他卻握得更牢。

  「不要生氣。你不瞭解這些人,我可以否認,但他們不會相信的。」

  嘉茹是不大高興,然而是因為她並不真的生氣他的不置可否。

  最後他帶她回到他的辦公室。

  「如何?你估計需要多少個工作天?」

  他的雙手插進西裝褲口袋,她得到自由的手反而無處安置,隱隱有一抹淡淡的失落感。

  她思考了片刻。「我要先給你畫張藍圖,然後再諮詢你的意見和需要,再正武開始。時間長短要視各個部分設計內容而定。」

  「好,就這麼辦。你吃過午飯了嗎?」他突然問:

  現在早過了午餐時間,不過嘉茹顧著先喂跑祖安,自己還空著肚子。

  「我中午很少吃東西。」她說的是一半實話。同時她不坦打破她不和客戶有生意以外的私人接觸的原則。

  「「那怎麼行?你很苗條,不需要減把。一道去吃一點吧!我也還沒吃。順便我們可以討論一下設計細節。」

  他最後補上這一句,嘉茹便無法拒絕了。

  依然,她說道:「我不和客戶吃飯的。」

  他嘲弄似的挑挑眉。「那麼你請客吧,我作陪。」

  嘉茹抿抿唇。他分明強人所難。

  「「我餓了,可是我不想另外約時間,也不認為該叫你待在這等我回來。辦公室一天不完工,我們徵募的員工就一天沒法開始上班。」

  她不語。他說的字字切中重點。

  「你看見的,公司現在只有我和我的秘書兩個人。其他人沒有個地方開始工作,公司業務就沒法進行和推展。」

  「我不餓,我可以在這等你。」

  他忽然間走近到她眼前,近得她聞得到他身上的古龍水清香,感覺得到他的呼吸。她的心跳不禁加速起來。

  「你有什麼問題,凌嘉茹?你是害怕所有男人,還是特別針對我?我長得面目可憎嗎?」

  她全力控制,阻止自己退後,仰著下顎面對他。

  「既然談生意,就在你辦公室談,或者你願意移駕我的工作室也可以。我沒有義務請你或陪你吃飯。或者你要把它列入你付高報酬的條件中?」

  他的臉朝她俯下來,她只覺一陣熱氣上湧,幾乎以為他要吻她。

  他只是久久的盯著她,看得她肺中的氧氣都快抽光了。他低沉的、慢慢的對她說:「妳很行,嘉茹。你相當行。」

  「我不懂你的意思,何先生。」他叫她名字的語氣,有如一聲枕邊細語。她大聲客套的稱呼他,喚醒她暈眩的神智。

  「沒有關係。我們會有很多時間相處,好好瞭解彼此。」

  對講機的嗶嗶聲救了她。他走開時,她急忙連連深呼吸。

  「什麼事,蔣小姐?」

  「對不起,打擾你,何先生。邵總裁從新加坡來的電話。」

  敬桐頓了一下。該死,怎麼這麼不湊巧!這個電話是非接不可的。

  硬著頭皮,他拿起話筒。

  「邵伯伯。」

  「敬桐,你好嗎?」

  「我很好。你的身體好嗎?」

  「咳,老樣子。人老了,毛病就多,不礙事。怎麼樣,那邊一切順利嗎?」

  「一切都好,邵伯伯。」他瞥一眼在椅上坐了下來、等著他的嘉茹,知道她也在聽。她聽不到邵老談話,但他該小心慎言,還是索性藉機試探她的真偽?

  「好,那就好。你要找的設計師找到了嗎?」

  「找到了,邵伯伯。她現在就在我辦公室。」

  「是哪一個?我認識嗎?」

  「她叫凌嘉茹。」

  嘉茹的頭抬了起來。

  電話那邊停了一停。「嘉茹?」

  「對。

  『凌』嘉茹。」敬桐強調地重複,留意著嘉茹疑惑的表情。

  「敬桐,你……你找到她了?邵逸達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我不確定,邵伯伯。」敬桐口氣審慎。

  「讓我跟她說話。」

  嘉茹已經站了起來。從他提到她的名字,她就仔細的觀察著他的臉。他的表情沒有透露任何訊息,可是她的手已經冰涼。

  他看著她漸漸變白的臉。對了!敬桐想。

  「我想恐怕不大合適,邵伯伯。我真的還不確定,她也許……」

  嘉茹快步朝門走去。

  「「我改天再和你聯絡,邵伯伯。對不起,我現在有急事。」

  他急促地放下話筒,及時趕過去截住了她。他抓住她握著門柄的手腕。

  「妳去哪?」

  她刷地揚起蒼白的瞼。「『捷英』的總裁叫什麼名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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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6: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無理指責:

  到此,她的身份已然公佈了。

  「邵逸達。」他回答。「你認識他,對不對?」

  她忿忿甩開他的手。「你明知故問!」

  「你剛才聽見我說了,我原來並不確定你就是邵伯伯的女兒。」

  「我不是邵逸達的女兒!我姓凌,不姓邵!」她的眼神和口氣一般凌厲。「你布下陷阱騙我往裡跳,用意何在?」

  「你既然不承認你是他女兒,何來的陷阱?」

  她一時為之言塞,雙目燃著熊熊怒火。「何敬桐,你在玩什麼把戲?」

  他雙手按上她的肩,試圖平撫她的激烈情緒。她舉揮雙臂擋開他。

  「嘉茹,你冷靜下來好嗎?」

  「請你另請高明。讓開!」

  他兀立不動。「請你聽我解釋,嘉茹。」

  她瞪著他,表情冰冷。「你的解釋最好比你的謊言高明些。」

  「我請你為我們設計大樓內部裝修,這件事是真心的。我看過你的作品,我真的非常喜歡。我去找你之前,是懷疑過你也許是邵伯伯的女兒,可是如我方纔所說,我不十分確定,這也是真的。」

  「解釋『找到了,她現在就在我辦公室』。」她尖銳地複述他的話。

  「那指的是我找到了我需要的設計師。」

  她在他眼睛襄、瞼上逡巡,看到的只有誠摯。可是她仍然抹不去受騙的憤怒。她痛恨被人欺騙。

  「他真的不知道你在這,嘉茹。在我告訴他之前,他不知道。」

  敬桐依然對她二十二年來完全地忽視她的父親深感不滿。他無法理解此時此刻他何以一味的只想消除她的怒氣,而不是責斥她的無情和不孝。

  「你既然先前就懷疑我的身份,為什麼還費盡心機的找我?」嘉茹設法平定住內心翻湧的情緒,冷冷質問。

  「我昨天說過,我要一個好的設計師,就是你。」

  「好的設計師太多了!」

  「我要的是妳。」

  這句話,不知怎地,衝擊得她幾乎站不穩。

  「你去找別人,我不夠好,接不了你的付託。」

  「我願意再加倍……」

  「有些東西不是金錢可以收買的。你可以把這句話告訴邵逸達。」

  她再次意欲離去,他高大的身軀堵著不讓她碰到門。

  「他是委託過我找你,可是請你來設計是我的意思。」

  「他找我做什麼?我不要見他!」

  她這等於承認了她之前矢口否認的事實。她的確是邵逸達的女兒。而她傷心的語調令敬桐大惑不解。

  「好,我就不告訴他你是誰,你不需要見他。」他承諾,心想,其他以後慢慢再說。

  嘉茹楞了楞,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時對講機又響了,敬桐低咒一聲,看看辦公桌,看看嘉茹,他索性轉身打開門,把頭伸出去。

  「又有什麼事了,蔣小姐?」他不耐煩地大聲問。

  「對不起,何先生。有位消防處來的先生要見你,說有很重要的事。」他秘書囁嚅地說。

  敬桐又低聲詛咒,這個節骨眼!但是他又不能不理會。「請他稍候。」他關上門,轉向嘉茹。「我必須去見這個消防處來的人,不知道會要多久。請答應我,嘉茹,晚上和我見個面,或我去找你也行。我不會捨你而找其他設計師的。有些事,我們需要好好談一下,澄清一些誤會。」

  他心焦地注視她斂眉沉思。她的反應實在不像他以為的貪婪自私、只知利用她父親的女人。他若要達到幫助他們父女團圓的願望和目的,絕不能任由她這麼走掉。

  嘉茹心中充滿矛盾和困惑。她那二十幾年來對她不聞不問的父親,為什麼突然叫何敬桐來找她?何敬桐又為什麼拐彎抹角的不表明他和她父親的關係?

  她父親。她辛澀地想道,這麼多年了,她想念他、需要他的時候,他完全置之不理。現在要何敬桐用這種方上式來找她,他以為付她一大筆錢,讓她為他工作,多年的冷落和棄之不顧就可以一筆勾消了嗎?

  儘管滿腹的委屈、酸楚和痛苦,嘉茹仍然無法克制想瞭解「父親」近況的慾望。他是否再娶了?他是否還有其他子女,所以忙得沒法分給她一點父親的愛和關懷?

  她看向何敬桐,半晌,緩緩點了頭。「好,幾點?」

  他吁出一口氣,想了一下他當天的行事歷。「八點,我去接你,或者……」

  「不,我出來和你碰面。你說個地方。」

  「絲路餐廳,一起吃晚飯好嗎?妳知道地方吧?」

  「我知道。八點,絲路見。」

  他不得不讓開,她頭也不回地筆直離去。敬桐目視她消失在走廊那頭,才折回辦公桌後面。他相信邵逸達一定耐心的在那邊等他的電話。眼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同時他也需要一些時間,思考一條緩兵之計。

  他大可以直接告訴邵老,他找到他的女兒了,其他的由他們父女自己去解決。可是他想進-步瞭解嘉茹。他可以預見他在給自己找個多大的麻煩,不過他管不了這麼多,他覺得她像一塊磁鐵,一旦靠近,就被她的吸力吸住,無法脫身,不想脫身。

  ......

  菜單上的字,嘉茹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還是不確定來這和他見面是否做對了。可是又不能讓他到家裹去。

  她來是為了想聽一些關於她父親的事,然而她出門前卻有種赴約會似的忐忑緊張,好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第一次約會般,她不停地猶豫該穿什麼才合適?太正武或不夠正武,何敬桐會怎麼想?

  敬桐手裡的菜單上印的不是菜名,是嘉茹的姣容。她今晚出現時,再度令他眼睛一亮。

  她放下了長髮,不過仍編結成辮,長長的髮辮幾乎拂垂過腰。她穿了件淡紫色棉布長袍,外罩南瓜色棉質長背心。紫袍下襬一大朵手染白荷。這身裝束使她高姚的身段更形修長。

  包括她白天穿的套裝,看得出它們都不是新衣。那身套裝樣式是好幾年前流行的,今晚的棉衫袍顏色有些褪了,只是她保存得很好,穿在她美好的身段上,一樣典雅出色。

  據他從她父親那聽來關於她的事,她並非天生儉樸成性。難道她刻意造成窮困的印象,騙取別人的同情?那麼她又何必住在那麼遠的海邊,不讓人探知她生活的一面?而且她今天一度堅決否認她和邵老的父女關係。

  他坐在餐廳襄等她時,回想她白天的態度,她斬釘截鐵的不肯和他一起吃午餐;邵老的電話後,她又答應了他的晚餐邀約,似乎顯得前後白相矛盾。他正懷疑和不解,她走進了餐廳,一副受人脅迫,不得不來的模樣。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複雜難懂的女人。敬桐越發的決心要揭開她神秘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侍應生第三次來到他們桌旁等著點菜。

  「我實在不餓。」嘉茹放下菜單。

  敬桐午餐吃得晚,其實也沒有多大胃口。

  「這兒的魚不錯,份量不會太多。」他建議。

  她勉強同意,他也點了一樣的焗鮭魚。

  「我覺得好像第一次約會。」侍應生走後,他說,有意讓氣氛輕鬆些。「那時候,唔,我說得我大概十五、六歲。妳呢?」

  「我沒有時間約會。」她仍緊繃著雙肩。

  「那麼你和你丈夫是一見鍾情,閃電結婚了?你結婚得很早吧?」

  「唔,對。」她答得含糊,顯得有些猶豫。

  他看一眼她光潔的手指。「妳丈夫是……」

  這次她回答得很快。

  「他死了。

  」

  「哦,對不起。我看過你的結婚照,他年紀似乎大你很多吧?」一個有錢的老傢伙,他曾如此猜測。

  她的下顎也繃緊了。「對。你怎麼會看過我的照片?」

  「邵老有一張你的結婚照。」她驚訝地張大眼睛。「他一直隨身帶著它。」聽到這句話,他留意到她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怎會有我的照片?」

  「好像是你母親寄給他的。」

  嘉茹嘴巴變成O型,然後閉緊。不可能。她母親對她父親恨之入骨,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聯絡。

  「他還有一張你得傑出設計獎的剪報,也在他的皮夾裹。」

  嘉茹無法置信的看著他,皺緊眉心。敬桐則始終全神貫注地注意她的每個反應。他覺得他和她之間的空氣裡似乎打著個無形的大問號。

  侍應生送上餐來,談話暫時中止。他吃著盤中的魚,視線不曾須臾離開她深思的臉孔。她僅用叉子無意識的撥弄著她盤裡的食物。

  「你為他工作多久了?」一晌之後,她問。

  若不是他在說謊,便是她父親成功的扮演著假面人。嘉茹難以忘懷父親當年的冷酷和無情,及之後的多年全然對她不理不睬,深深傷透了她的心。

  「我十六歲就在你父親公司打工,他提供我一筆獎助金,供我念完大學和研究所。對我,他就等於是我父親一樣。」

  「恭喜你。」她諷刺的抿抿嘴。「你有個好父親。」

  怎麼回事?她倒對邵逸達充滿了仇恨似的,敬桐心中的疑惑逐次的加深。她美麗的瞳眸中的傷痛從何而來?她父親為她付出的更多。那位未得到半絲半點回報的老人,可沒有過怨懟,只有對愛女的無盡思念和心傷。

  「他是個好父親,是我所見過最無私的好人。無私、慷慨,正直的好人。

  」

  嘉茹放下叉子,喝一口冰水,勉力控制激盪的感情。她不該來的。她為什麼嫉妒何敬桐呢?因為他擁有她得不到,她父親卻「慷慨、仁慈」的給予他的愛心和關注?邵逸達早就和她斷絕了父女關係了,不是嗎?

  既無父女之情,他隨身帶著她的照片,還向別人展示,是什麼意思?莫非她有了成就,他才想到拿她來炫耀?她的成功和邵逸達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以地為傲。

  敬桐伸手越過桌面碰碰她握緊的手,她的臉色好蒼白。

  「嘉茹,你還好嗎?」

  她滿眼的冷漠。「我很好,謝謝你。魚很可口。」

  她一口也沒吃,而且再度擺出拒人千里的表情。他說錯了什麼?是他對邵逸達的尊崇得罪了她?難道是她母親,背棄她父親的女人,對她灌輸了關於她父親不實的事情?

  有可能。夫妻反目,孩子通常很容易受跟隨的那一方單親的影響。

  他倒想聽聽她母親在她口中是怎樣的女人。

  「令堂呢?她和你住在一起嗎?」

  邵老的敘述若正確,嘉茹的母親不可能和她住在那麼個窮鄉僻野,甘於遠離都市繁華。

  「她過世九年了。」

  敬桐微愕。這件事倒沒聽邵老說起。

  「抱歉,我不知道。你和你母親很親吧?她去世對你定是個很大的打擊。」

  她表情冷淡。「我母親和誰都不親。她的去世對她自己、對她身邊的每個人,都應該算是個解脫。」

  他不敢相信會聽到她說出這麼冷血的話。她仇恨傾盡全力照顧她、供養她,連一面也見不到她的父親;更對她母親的死毫無悲意。好個蛇蠍美人!

  嘉茹真想立刻離開。這頓飯是她吃過最痛苦的一餐,連喝下去的水都是苦澀的。

  她父親叫何敬桐找她,提出一筆驚人的高酬勞,是要測試她是否當真有能力,還是在向她示威?不管何者,她決定讓她父親稱心如意。他拿錢來羞辱她,就讓他耍闊耍個痛快。

  「關於你的提議,我考慮過了。」她冷冷地以在商言商的口吻道。「看過『捷英』大樓之後,我想我可以接下,但是價錢要再議。」

  原來她今晚來的目的在此。她要的還是錢。他還天真的以為可以說服她至少和她父親見一面。是他太高估她的品德了。

  「妳要加多少?」

  她給他一個數目,幾乎是他原先提出已加一倍的又一倍。

  他的眼神突然蒙上一層比她的更冷的嚴霜。敬桐點點頭。

  「我相信妳知道妳值得多少。成交。」

  這次他的侮辱明明白白。嘉茹是有意刁難,沒想到他真的一口答應。

  「你和他必定關係非比尋常,否則你不會有這麼大的權力作這樣的主。」

  他是不是聽到酸意和妒嫉?「邵老信任我,新大樓的一切他都交給我全權作主。你放心,我答應了,就一分錢也不會少給你。要不要我預付些訂金?我公事包裹正好帶著合約。」

  嘉茹忽然覺得好累。怎塵每次和他見面,都像在打一場硬仗?她生活裹的戰役還不夠多嗎?她咬住了自己放出去的餌,現在她沒有退路了,

  而且她真的需要這筆錢。

  「好吧。」她咬牙切齒的點頭。

  敬桐先拿出支票簿。「訂金你要多少?一半夠嗎?」

  她真想把冰水潑在他極盡嘲諷的臉上。「隨你的意。簽好合約,我要回家了。」

  「且慢。」他握著金筆的手,懸在支票簿上方。他仍然不能理解,但她似乎真的迫切地急需要錢。「這次的加倍付酬,我有個條件。」

  她全身都發出了警號。「什麼條件?」

  「如妳所知,『捷英』的真正主人不是我。我固然被賦予全權,但這筆支出為數不小。我相信邵老會同意,不過你要和他見一面。」

  「免談!」她硬邦邦的立刻拒絕,直起身時,因為全身顫抖而碰響了桌子和椅子。「我絕不見他。你能作主,我們當下簽約;你既不能作主,這件事作罷,你另請高明。」

  她伸手進皮包拿錢要付晚餐帳單,敬桐也站起來,抓住她的手。

  「坐下,嘉茹,你在引人側目了。」他聲音低沉,手指有力。

  嘉茹不用轉頭,她可以感覺到四週一些好奇的眼光。她絕少當眾失態,這個何敬桐實在逼人太甚,也欺人太甚了。

  「把你的手拿開。」她低聲命令。

  「坐下來,我們把話說完。」他不放手。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你再不放開,我就要不客氣了。」

  投向他們的目光更多了,都等著看好戲。敬桐無聲的詛咒,鬆了手。她迅速抽出一個角邊綻破的舊皮夾,付了她自己的晚餐,昂著頭走出去。

  不出他所料,她還在停車場,試著發動她的老爺車。敬桐站在她車窗外面,手上拿著她剛丟下的鈔票。

  「你忘了你的東西。」

  她瞥他一眼,不理會他,越著急,越生氣,越是發不動車子。

  「你下來,讓我幫你試試。」

  嘉茹自己又試了一會兒,引擎總是無力的干吼一聲便掉回死寂。最後她只好放棄,絕望的下車。不論她多麼不想接受他的幫忙,她總不能在這耗上一夜。

  不料她走出車子之後,他卻把她圈在車子和他的身體中間,雙手穩穩按在車子上,使她無法動彈。

  「你要做什麼?」她屏息瞪著他。

  「我們的話還沒說完。」

  「我說過……」

  「我知道你說過什麼。我聽見了。」他俯視她。「你究竟為什麼這麼恨你父親,嘉茹?」

  「我不認識他。試問,你如何去恨或愛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她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只仍固執、頑強的高揚著下巴,

  「你為何不間斷地向一個你聲稱『不認識』的人索取金錢上的資助,卻在他垂死之前,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彷彿頭頂猛地挨了雷殛,嘉茹好半天說不出話,消化不了她聽到的消息。兩個消息。她的臉龐血色盡褪,輕輕抽了一口氣,背靠著車身以支持她發抖的膝蓋。

  「垂……垂死?」

  敬桐點點頭。「他得了絕症。一個星期前醫生告訴他的,肺癌。」

  她盯著他的眼睛,咬牙吸一口氣。「「這又是什麼詭計?」

  她蒼白的模樣使她顯得柔弱可人。敬桐忽然有股強烈的衝動和慾望,想將她顫動的身軀擁入懷裡,想吻她哆嗦的唇辦,想看她是不是真的血液裹沒有一絲人性的感情。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麼做的。」他對她低吼。

  他吹在她臉上的熱氣令她感到暈眩。很久以前她就停止對男人產生任何感覺了,而這個何敬桐卻逼得她神智不清,不知所措。

  她抬手推他的胸膛。「你不妨去問你的老闆,如果他認為我是他女兒,他該可以清楚的告訴你我是如何製造出來的。」

  敬桐的臉俯得更低,嘴唇幾乎碰到她的。「我想是和你跟你丈夫製造你兒子同樣的方式。想想看,要是你兒子將來有一天,在你對他付出一切之後,翻臉將你視做陌路,你有何感想?妳有何感受?」

  兒子?昏亂、氣急中,嘉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她哪來的兒子?

  「你幹嘛這麼關心?他花了多少錢請你來當說客?」

  「不會比花在你身上的錢多。你不承認他是你父親,甚至聽到他有病也不肯表示一點關心,你為什麼要用他的錢?」怒氣猝地毫無預告的衝了上來,他不確知他氣的是她的無動於衷,還是他的過分熱中。「為什麼你需要錢繳學費的時候,他是你的父親?為什麼由他來支付你婚禮的開支,你卻沒有要他去主持你的婚禮,甚至連張邀請的卡片也沒有?他供你念完大學,又到意大利和德國去深造,你的畢業典禮也沒有邀請他出席,為什麼?」

  嘉茹覺得她的腦子裡像投下了一顆轟天雷,她的耳朵嗚嗚作響。他的指控刷掉了她臉上的血色,冰涼了她的血液。

  眼淚不知幾時瀉進她眼眶,她幾乎咬破下唇地忍住不讓它掉下來。她猛地一把推開他,跳進車子裡,把車門反鎖。

  幸運地,這次鑰匙一扭,引擎就啟動了。她不顧一切地全力踩上油門。

  一直到她的車子完全消失在黑夜中,敬桐猶楞在原地喘氣。這下可好,事情本來不會這麼糟,現在可救他給搞砸了。

  ......

  (祖安和我去藝廊了。不要擔心,中午我會送他回來。風。)

  嘉茹把易風留的字條捏在手裡,跌坐在祖安床上,一手撐著還在抽痛的頭。

  她昨晚回來時,祖安早巳睡了,易風在客廳看雜誌等她。但她情緒太激動了,沒和易風說一句話,便衝進她房間,任易風在房門外輕聲喊,她也沒理她。

  她哭了很久才疲倦的睡著。怕易風聽見,也怕吵醒祖安嚇到他,她用枕頭蒙住臉,小心的低聲啜泣。

  其實她很久以前就需要這樣大哭一場了。她始終沒有掉過一滴淚,無論發生多艱苦的狀況,她都咬緊牙關面對,,一一撐熬了過來。眼看著債務快要清償,日子可望過得輕鬆些,卻蹦出個何敬桐。

  還有她父親。何敬桐昨晚對她咆哮質詢的每一個字,利箭般又刺了回來。

  她走進浴室,用冷水潑臉。鏡子裡一雙浮腫的眼睛,無力的撐張在一張蒼白的臉上。她看起來像個鬼,一頭長髮使她看上去更加可怕。

  嘉茹留著這一頭瀑布似的長髮,是因為她沒有時間和心情理會它或整理它、修剪它,不知不覺它就長過了臀。她找到剪刀,隨手把它繞起一大把抓在左手,一刀剪下去,淚水跟著簌簌而下。

  剪過之後,她淋了浴,把剩下僅過肩的濕發編了起來,用條橡皮筋紮住。

  上帝保佑陶易風將來遇到個好男人。她想著,歎一口氣。

  帶著一杯濃茶,她搬張椅子坐到院子襄去,坐在太陽底下。幸好她有易風這麼個善解人意的好朋友。以她今天這種殘餘自昨夜的心情,若還要面對祖安干奇百怪的問題,地恐怕會崩潰。

  一個不小心,她的目光掃到院子裡那包何敬桐扛進來的泥土,陰鬱立刻掩蓋了太陽的光芒和溫暖。

  聽起來,她父親給他自己塑造了個完美的父親形象。難怪何敬桐好幾次對她露出令人不解的諷刺眼光,及不經意又似有意的侮辱。她父親供給她所需要的一切?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是個好父親。何敬桐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

  是的。他曾經是好父親。記憶雖然久遠,依然清晰。小時候,常常陪伴她的,是她父親。她記得他溫柔的大手,他慈愛的笑語,他的耐心。她的一舉一動都令他柔和的眼睛發亮,讓她覺得她是世界上最討人喜愛的小女孩。他常抱著她,喊她「我的小珍珠」。

  反倒是她母親很少在家,偶爾沒有出門,便和她父親關在房裡吵架。他們時常爭吵,最厲害的一次是在她六歲那年。

  嘉茹一直不知道他們那次吵得那麼凶的原因是什麼,她母親不肯談它。事實上….嘉茹苦澀的喝口茶,她母親多半時候醉得門齒不清。從那次驚天動地的吵架,她聽到父親怒吼著:「滾出去!永遠不要讓我再看見你,統統滾,帶著她-起滾,滾得越遠越好!」

  母親當晚就帶著她離開了家。她們走時,她還聽得到父親暴烈地在房間裡摔東西的聲音。嘉茹當時害怕得不敢多問,她沒想到從那以後,她再也見不到她的父親了,因為她們沒有再回去,而她母親成了個酒鬼和賭徒。

  她母親帶著地回列娘家鄉下,舅舅和舅媽沒多久就開始擺起臉色,舅媽更是對著她終日冷言冷語。母親帶她搬出舅舅家時,她曾要求回爸爸家。

  「你爸爸不要我們了,茹茹。他把我們趕出來了,他不愛我們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父親不要他的「小珍珠」了。嘉茹偷偷寫了好多信給父親,他一個字也沒回。中學、大學畢業,她也寫了信,在畢業典禮上,眼巴巴的盼望他出現。他沒有。到了外國,她仍不死心的給他寫信,信件退了回來。「原址查無此人」,信封上蓋著冰冷的郵戳。那時她才絕望的放棄了。

  二十二年後,他忽然派個人千方百計找到她,要求見她一面,因為他得了絕症。何敬桐的口氣,好像她大逆不道,無情又無義。她父親居然能背著她編出那一大堆謊言。

  她不能怪何敬桐相信她父親,畢竟,他成功地用金錢買到了他的信任。但是他仍然沒有權利平白冒出來,對她做那些不實的指控。

  她不知道是她父親的謊言,還是何敬桐的誤解更令她傷心。她希望他們都下地獄去。

  但是,萬一她父親的病是真有其事呢?或許他發覺自己餘日不多,良心發現,所以想見她,懺悔他的過失?他真的隨身帶著她的照片嗎?

  祖安心愛的咖啡貓的吼聲打斷了她的思潮。嘉茹轉頭循聲望去,差點笑出來。

  何敬桐小心的站在木柵門外,防備地看著對他張牙舞爪的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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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7: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真誠道歉:

  「牠叫『咖啡』。」

  嘉茹閒閒走過院子,愉快地看著他如臨大敵的樣子。

  敬桐挑一下眉。「可以向你借一條白手帕嗎?」

  她不禁莞爾。咖啡還在那兇惡地齜牙咧嘴。這時又飛來一隻全身漆黑的八哥,停在何敬桐肩上,斜著腦袋打量何敬桐,紅色的嘴危險地朝向他的脖子。

  「哎,我沒有惡意的。」他投降地舉起雙手。

  「刺客。」八哥尖聲喊。

  敬桐求援地看著嘉茹。「我是來道歉的。」

  她冷漠地睨他一眼,彎身溫柔地搔搔貓的頸背。「沒有關係,咖啡。」貓咿唔了一聲,靠著她的腳踝坐下。「紅茶,過來。」

  八哥歪著脖子審查敬桐一會兒,飛過籬笆,降落到嘉茹肩上。

  「麻煩,喝湯。」它說。

  「什麼?」敬桐滿瞼迷惑,滿頭霧水。

  祖安不喜歡喝湯,每次都不肯合作,抱怨喝湯好麻煩。不過嘉茹不會對他解釋這麼多。

  「它們不喜歡不速之客。我也不喜歡。」

  貓和烏通常都和祖安待在屋子裡,只有祖安到院子裡玩時會跟出來。今天早上祖安不在,它們大概以為他在外面,所以都出來了。

  「我真的是來道歉的,昨天我太過分了。」他的手越過木柵門上方伸向她。「談和好嗎?」

  嘉茹很意外。她考慮、猶豫之後,輕輕握一下他的手。

  「好燙,好燙。」八哥聒噪地喊。

  「進屋去,紅茶。」嘉茹命令,用腳跟推推貓。「你也一樣,咖啡。」

  咖啡臨走還示威似的弓一下背,低哮一聲,才懶洋洋走向屋子。

  「刺客,麻煩。」紅茶邊嚷嚷邊飛走。

  「紅茶,咖啡?」敬桐奇怪地問。

  「它們是祖安的寵物。」嘉茹打開柵門,讓他進來。「一個喜歡喝咖啡,一個嗜愛紅茶。」

  敬桐搖晃著頭。「奇聞。你就依此給它們取名字?」

  「名字是祖安取的。」嘉茹猶豫著要不要請他進屋。她不想詖他看見屋裡寒磣的舊傢俱。她並非引以為恥,但想到他可能會有的嘲諷和輕視眼光,她已不自覺的感到畏縮。

  「你兒子不在家嗎?」他已自行朝屋子走去。

  說也奇怪,除了幾乎難以把她自心上放下,他也挺想念那個男孩的。祖安身上有種他說不出是什麼的特質,像嘉茹一樣的吸引著他。

  她一心只想著如何把他留在外面,沒去注意他的問題。忽然嘉茹的眼睛又瞥到院子裡那包土,心念一閃,她登時有了主意阻止他進屋。

  「你不介意坐在外面談吧?我想整理院子。」

  敬桐轉過身。「當然不介意。我可以幫忙嗎?」

  「哦,沒什麼,我答應給祖安做個水池,不過我想趁颱風季節來臨前,先把籬笆修好。」

  「啊,小事一樁,我可以幫忙。」

  「可是……」

  他脫下西裝上衣掛在她剛才坐的椅背上,領帶解下來,隨乎迭放在西裝上面。他解開兩顆襯衫扣子,挽起他雪白的襯衫袖子。

  「你……這……你不必麻煩,」嘉茹忽地結巴起來。「我一個人做就行了。」

  他對她微笑,皓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教人目盲的光亮。「放心,做這種事,我很在行。」他四下環顧。「你要從哪開始?」

  於是轉眼間,穿著件寬大的短袖舊襯衫和卡其短褲的嘉茹,發現挽著名牌白襯衫袖子,穿著名牌西裝褲的敬桐,和她一起跪在滿地泥土的院子裡,開始各用一把小鏟子和小圓鍬,用泥土鋪平院子襄凹凸的坑坑洞洞。

  習慣了凡事自己一個人動手,獨力進行和完成每件事,突然有個男人在旁邊,盡撿著困難、麻煩的部分做,把輕鬆的交給她,彷彿要一輩子為她分擔責任般的陪著她,嘉茹內心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緒紊亂地起伏不定。

  「你今天不用上班嗎?何先生。」她絕望的想找個借口叫他走,雖然另一半的自己,矛盾地喜歡他的陪伴。只要他不提起她父親。

  「老實說,我現在是最忙的時候,公司籌備期間,諸事千頭萬緒。」他扭頭一笑。「可是我非來不可。我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覺得我太過分了。不論你和你父親彼此之間有何心結,我都沒有權利去論斷誰是誰非。」

  她鏟土的手頓了頓。「我希望你忘記他和我的關係。」

  「抱歉,我做不到。」

  她放下鏟子,面向他。「那麼你最好不要再到這來。」

  他也正面對著她。「即使我答應不來,我們還是要見面。對了,我帶了合約來,你要現在看看嗎?」

  她真沒見過如此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

  「何先生,你幾時才會明白?你如果非要把我和你老闆的關係夾進公事裡,你我就沒有合作的可能。」

  「嘉茹,你幾時才肯停止叫我『何先生』?」

  她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不過和太陽無關,是他忽然有些太親密的目光。

  「我該稱呼你『總經理』嗎?」

  「妳明知我的意思。」他跪在泥土裡朝她挪近些,一點也不在乎弄髒他的昂貴西褲。

  「聽著,嘉茹。我承認我一開始來找你所用的方法有欠磊落,我道歉。從現在開始,我絕對和你坦誠以對。你做得到嗎?」

  她讀著他臉上的誠懇和真摯,心臟怦怦跳。她敢嗎?她敢向這個男人敞開心懷嗎?

  「妳可以信任我,嘉茹。」他又向她靠近些。「我知道,我不擇手段在先,這話聽起來有點像大話,但是我真心的欣賞你的作品。從你父親給我看你的得獎剪報,我就被你獨特的設計風格迷住了。」

  「請不要提起他。」

  他又靠近來,膝蓋碰到了她的。她不禁慶幸她此刻是跪坐在地上。為什麼他每次一碰到她,不管以何種方式,她立刻全身起騷動,跟著就兩腿發軟?

  「不提不會使他消失,嘉茹。你不去提的事情,會因此不存在嗎?」

  她緩緩深呼吸。「你到底要什麼?何敬桐。」她想要語氣嚴厲些,無奈發出的聲音卻軟弱無力,彷彿就要哭出來了。他究竟有何魔力,時刻都能瓦解她培養多年的堅毅勇氣和不屈不撓的個性?

  他柔和地笑。「雖然連名帶姓,起碼有改善了。可以做朋友了?」他伸出手。

  她若不接受,未免顯得心胸狹窄。嘉茹讓他握住她,而他一握住就不放了。

  「你兒子在屋裡,還是上學去了?」

  他突兀的問題令她怔了一下。

  「祖安沒有上學,他不在家。而且他不是我兒子。」

  「他不是你兒子?我聽到他叫你……我聽錯了?」

  她說出否認的話後立刻後悔得想踢自己一腳。而果然,現在她要費唇舌向他解釋她從來不向任何人提起的隱私了。除了易風,祖安的一切她一直都守口如瓶。

  「祖安……他……」她不知從何說起。「他習慣叫我『媽媽』。」

  敬桐皺皺眉。「『習慣』?我不懂。」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和祖安還會見面,與其讓他瞎猜測,不如就告訴他吧。

  「祖安其實已經十六歲了,可是他的心智停留在六歲左右。他小時候病了一場,拖了太久,以致也影響他體格的成長。」

  「原來如此。」他喃喃,注視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新的東西。「他不是你兒子,你卻養著他?」

  「我照顧他。」嘉茹不自在地抽回手。「以他的情形,旁人很難和他相處。他很脆弱,很容易受傷害。除了實際年齡,和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小的外表,又比外表更小的心智,祖安只是比牙牙學語的幼童大一些的孩子。」

  他點頭表示瞭解。「照顧他需要相當大的愛心和耐心。」

  「我愛他。」

  「你撫養他……唔,照顧他,多少年了?」

  「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她如此簡單回答。

  他是對的,凌嘉茹很不簡單。原先他只想探索她的秘密,現在他覺得她是個挖掘不盡的寶藏。

  「他的父母和家人呢?」

  「他父母都亡故了,我是他唯一的家人。」接著,嘉茹迅速改變話題。讓他再問下去,她會毫無遮掩的餘地了。而她保護的不是她自己。她不願談那個她保護的人。

  「你要給我看合約,還是如我所說,就此作罷?」

  他搖頭。「你不出馬,我寧願讓大樓空著。」

  她真希望她不要這麼容易被感動。「那麼……」

  「嘉茹,他是個有病的老人,什麼事讓你恨他恨得狠得下心,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她抿緊嘴,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只是見他一面,對你會造成多大傷害和損失呢?」

  「你不懂。」

  「為我解說吧,我可以把一整天的時間都留給你。」

  嘉茹歎口氣。「你這人不輕易放棄,是不是?」

  「看情形。不值得我浪費時間的事,我的鐘點費很貴的。對你,我的時間免費奉送。」

  若她不是心情這麼惡劣,她也許會被他逗得笑出來。她沉思一晌。

  「他真的有病?」

  「這種事可以拿來開玩笑嗎?你父親沒有以他有病做為借口要求見你。他告訴我,是要我有個心理準備,他打算要我為他處理他身後的一些事情。」

  「聽起來他把你當他的繼承人了。」她的語氣平靜,沒有不平或不悅。「他的確相當器重你。」足見他是個很優異的人才。

  「他非常想念妳,嘉茹,真的。」

  她別轉開臉。敬桐容許她迴避,暫時。她的硬心腸有些動搖了,他看得出來。一個會獨力撫養別人兒子的女人--還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不可能真心狠到不見她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裡面另有內情,他無論如何都要弄明白。

  「昨天你走後,我打過電話給你父親。」她立即把臉轉回來。敬桐滿意的暗暗高興。他沒錯,她其實是關心她父親的。「別擔心,我沒有告訴他。我只說我和你還不太熟,我不確定你是不是他女兒。」

  她還是不作聲。

  「他很失望。當我告訴他你有個兒子,他自己馬上說:『那麼這個女人不是我的小珍珠』

  。」

  嘉茹又把臉轉開,這次是為了不讓他看見急湧進她眼眶的眼淚。

  「我對你說過,你父親很關心你的一切。」

  教嘉茹納悶的是,他既從不和她聯絡,又如何得知她的所有事情?

  一輛車子駛上斜坡,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看到易風的紅色跑車,嘉茹立刻站起來,走出柵門。

  祖安開心的跳下車,首先看到的不是出來迎接的嘉茹,而是停在另一邊,敬桐的BMW。

  「哇,又有新車來了,我又可以坐車去玩了,好棒!」祖安繞著BMW,新奇又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

  易風瞄了站在院子裡正往褲子上拍泥土的男人一眼,對來到她面前的嘉茹擠擠眼睛。

  「看起來我把小傢伙帶走得正是時候,我們是不是回來得太早了?」

  「別胡說。」嘉茹低聲斥她。「他是來簽合約的。」

  「乖乖,親自送到家裡來,多麼熱誠感人。兩人腿挨腿的坐在泥地上簽約,多麼浪漫哪!」易風小聲氣弄她。

  「易風!」

  「我早叫你把那套破爛食人鯨換了吧,死骨頭硬,就是不肯。怎麼,不好意思請人家進屋去,是吧?」

  嘉茹瞪她。「「我本來要好好謝謝你的體貼的,可別說我不知感恩。

  」

  「大叔叔!」祖安忽然看見也走出柵門的敬桐,歡喜萬分的跑過去。「大叔叔來了。

  」

  「你好,祖安。」敬桐親切地微笑。、知道了男孩的情況,他對他的態度依然如前,就好像祖安是個正常的孩子。

  「你好,大叔叔。」祖安認真地向他伸出手。

  敬桐慎重地握握他。他高興地咧開嘴。

  「昨天是明天,現在是今天,明天是明明天……」祖安扳著手指數道。他仰起臉。

  「啊,大叔叔今天就來了吶!」

  敬桐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念些什麼。祖安臉上是他所見過最燦爛的笑容。他忽然領悟了這個長不大的男孩什麼地方吸引他;是他的純淨本質,毫無經過世故的真誠,沒有受到半點污染的明淨如清澈湖水的心。

  他同時瞭解到第一天他來時,嘉茹強烈的保護態度。她說的對,這樣一個純白如紙的孩子,不懂得防衛、防人,不懂得人世間險惡,到了外面,很容易受傷害。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天天來看你,祖安。」他柔和地說。

  嘉茹動作好快,一下子就站到他和男孩中間,十足一副母雞保護小雞的模樣,而在她眼裡,他是老鷹。

  「不要對一個孩子隨便許下承諾。」她嚴厲地說。

  他微笑的望住她。「你歡迎嗎?」

  「別問她,她害臊。」易風插進來。「你上次到藝廊,怎麼不告訴我你是代表『捷英』呢?」

  「陶小姐,」敬桐朝她點一下頭。「多謝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這人反應真敏捷。」易風對嘉茹說,然後問敬桐。「你們合約簽好了嗎?」

  敬桐看見嘉茹的臉立刻一片緋紅。不管她對易風如何說,他又發現了一件事:嘉茹不擅說謊。

  「正要簽,」他回答。「你們就回來了。」

  「媽,」祖安拉拉嘉茹的衣服下襬。「可不可以帶大叔叔去看咖啡和紅茶?」

  他渴望、期盼的神色和語氣,教嘉茹無法說不。易風在旁邊一副「你看吧?我早說過了」的表情。看來何敬桐的魅力不止她不知如何抵擋,連她最要好的朋友,視男人如公敵的易風,也教他迷了去。

  「可以,去吧。」硬著頭皮,嘉茹答應。

  當有祖安在場,她溫柔的模樣十分令敬桐動容和心動。她並不完全是在他面前的那個毫無感情、冷漠且冷酷的女人。

  祖安拉著敬桐的手興高采烈地進屋去找他心愛的寵物朋友了。

  「我喜歡他對待那孩子的態度。」易風和嘉茹一樣,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男生的背影。

  只不過她的眼神充滿欣賞,嘉茹卻是心事重重的皺著眉頭。

  「謝謝你,易風。」

  「幹嘛?跟我有什麼好客氣的?」易風耳朵上時麾的一長串叮叮咚咚的耳環,跟著她的頭晃搖。「看得出來喲,這個男人是個有心人。」

  易風的意思其實是指敬桐不同於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結果她這句話提醒了嘉茹。

  何敬桐會不會對她用計不成,轉而去利用無知單純的祖安?

  「一塊兒進去吧。」一念既醒,嘉茹不由得焦慮起來,要趕快進去看著何敬桐。她好後悔告訴了他關於祖安的事。

  「不進去了,我中午臨時有約,要送一幅畫去給人家,所以我提早帶祖安回來,想你到這時候也該起來了。昨晚你到底怎麼回事?」

  嘉茹歎了一口氣,慣性地抬手撫摸髮鬢。「說來話長,改天再告訴你。」她憂心地看著屋子那邊。

  「我要走了。」易風捏捏她的手。「放輕鬆點,別一副世界末日要來臨的樣子。不過是個男人嘛,你還有我呢。他敢打一點壞主意,我幫你把他骨頭拆了。」

  嘉茹不知道說什麼好。何敬桐此刻腦子裡打什麼主意,她完全無從捕捉,只能乎空猜測。

  易風走後,她很快地走進屋子,卻沒有看見他們。接著她聽到廚房裡傳出來笑聲,祖安開心的咯咯笑聲,和何敬桐醇厚的笑聲,合在一起,聽得嘉茹心頭陣陣灼熱。

  還外加上紅茶怪叫地嚷著:「紅茶!紅茶!口渴啦!」

  那笑聲似乎傳染了她。嘉茹走到廚房門邊時,嘴邊抹上了不自覺的溫柔笑容,再看到裡面的情景,胸臆間的熱流漫進了她的眼睛,那抹笑容添上了淡淡心酸。

  他們都蹲在地上。祖安細瘦的手親暱的靠在何敬桐強壯的腿上。他一手環過祖安的肩摟著他。紅茶則停在何敬桐頭上,爪子抓著他豐厚的頭髮,和他們一起朝下看著。

  他們在看什麼看得那麼有趣?嘉茹好奇的悄悄走到他們後面,越過兩顆幾乎靠在一起的一大一小黑色頭顱往下望,只見咖啡伸著粉紅色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它的食盆裡乳褐色的液體。它的表情有點古怪,像是不以為然,又有些不置可否。

  「你們給咖啡吃什麼呀?」嘉茹問。

  兩顆腦袋同時抬起頭。

  「紅茶,紅茶,口喝啦!咖啡紅茶!」紅茶叫著飛到她肩上來。

  「媽,」祖安眼中有抹她沒見過的淘氣生動光芒。「快來看。」

  「我們給咖啡調了個新飲料。」敬桐說。

  「是什麼?」

  「來嘛!」祖安向她熱切地招手。

  她蹲到祖安另一邊。「到底是什麼東西?」

  「喵。」咖啡抬頭對她皺一下鼻子,又繼續舔食它的新飲料。

  「奶茶。」祖安大聲宣佈,頭轉向敬桐,「對不對,大叔叔?」

  「對,是奶茶。」敬桐應和。

  自和嘉茹四眸相遇,他的視線就沒離開她。他看到她看他時,眼中有絲似警戒、似警告的神色。

  「它喜歡嗎?」嘉茹摸摸祖安的頭髮。

  「不知道,可是好好玩哦!」

  紅茶又呱呱發出反對的聲音。

  祖安咯咯笑。「紅茶吃醋了。別叫嘛,紅茶,咖啡吃的是奶茶,不是你的紅茶啦!」

  咖啡這時決定它嗜夠了,轉身懶洋洋的走開,用一隻前爪推開紗門,出去了。紅茶在門關回來前跟著飛了出去。

  「紅茶生氣了。紅茶,紅茶!」祖安跳起來,也跑了出去。

  敬桐站起來,向嘉茹伸出手,但她沒有伸出手,自己站起身,

  「他是個好孩子。」

  「我希望你不要向你老闆提起他。」

  祖安一走,她柔和的表情盡除,又恢復冷漠和疏離。

  「沒有你的同意,我什麼也不會說的。」他給她的是慎重的承諾。

  她想相信他,可是她要冒的險太大了。

  敬桐卻已讀出她沉默裡的猶豫。「妳怕我利用祖安?」她只是盯著他,審視他的誠意。

  「他既不是你的兒子,就不是邵老的孫子。就算他是,我怎會去利用一個孩子呢?」

  他的尊嚴受傷的樣子似乎不是裝出來的。為了以防萬一,嘉茹在信任他這件事上還是做了相當的保留。

  「最好你沒有這種心思。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祖安。」

  「我看得出你把他保護得密不透氣。怎麼回事?你以為你父親懸了重賞,所以我有可能把你和祖安當貢品般獻上去,好領取巨額獎金?」

  「你總是這麼不給人留餘地的嗎?」

  「你咄咄逼人的本領恐怕無人能及,我甘拜下風。」他看著她臉色變僵硬,不禁後悔起來。他來此是為求和以休兵,不是來把事情弄得更僵的。「不要這樣處處提防著我,嘉茹。」

  我們難道不能做朋友嗎?」

  「我……」

  紗門碰開的聲音打斷了她。祖安跑了進來,看到敬桐,他鬆一口氣的咧開嘴。

  「啊,大叔叔沒有走。」

  敬桐對他溫和地笑著。「我在等你呀!」

  「對,沒有說再見就不見了,是沒有禮貌的。媽說的,對不對,媽?」

  「對。嘉茹的表情瞬間又變得柔和無比。她接著一面用眼神向敬桐下逐客令,一面說。「所以何大哥在這等著向你說再見。」

  「哦,你要走了嗎?」祖安失望地喊。「我還沒有給你看我的漫畫書呢。最近的哦,易風阿姨給我的哩!」

  這男孩真是他的救星。敬桐立刻說:「最新的嗎?那我當然要看了。」

  「快要吃午飯了,祖安。何大哥也許有事情要辦,改天再說吧。」嘉茹的口氣柔和,看著敬桐的目光卻冷硬而堅定。

  「改天是多久啊?」祖安茫然地仰著頭。「是明天,還是明明天?」

  「不要緊,我不急著走,我很想看祖安的新漫畫書。」

  她拱起眉毛。假如她對他原先有五分懷疑,現在增加到八分了。他會喜歡陪小孩看漫畫?才怪!

  「我相信你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待辦。」她聲音裡像裝了一大塊冰塊

  「當然,我可以想得出一籮筐。例如和你建立友誼-----那是個開始。」她眉毛聳得更高,他則一徑帶著那教人炫惑又氣死人的莫測高深微笑,繼續接下去。「還有幫忙你做午飯,這可以等一下。哦,對了,簽合約。不過這也不急,既來之則安之。你會發現我的耐心闊如海洋。」

  喔,這個她已經知道了。不過她認為說他厚臉皮比有耐心還適當。做飯?他會下廚?

  「你的漫畫書在哪,祖安?」他把手伸給男孩。

  「在金銀島。」祖安讓他牽著手,高高興興帶他走出廚房。

  敬桐幾乎可以聽見嘉茹在他們後面咬牙切齒的聲音。他從不強人所難,尤其對女人,可是她令他別無選擇的必須強迫她接受他絕不退縮的決定。

  先前祖安帶他進來時,便直接奔向廚房,現在再經過客廳,他仔細看他剛剛僅留下一瞥印象的房間,不禁皺起眉頭。

  客廳裡的傢俱都用之有年了,那張長沙發看上去十分危險,好像一個噸位重一點的人坐下去就會把它壓垮似的。窗簾洗得很乾淨,但上面的印花都褪得幾乎快看不見了。一個舊架子上的電視也具古董資格了。十四吋的小電視,說不定還是黑白的。牆壁有些地方油漆剝落得一片一片的,天花板上有一大片漏過水留下的污漬。

  祖安熱切地向他介紹床上和地板上的幾個毛茸茸的玩偶,又搬出一大堆的漫畫書,敬桐假裝熱心的參與,專心地聽他有時有些文法語句不通的說明,心底充滿懷疑、納悶和惻然,雖然祖安智力有缺陷,但嘉茹顯然把他教得很好,男孩開始一樣樣把書和玩偶放回原位時,敬桐信步走出男孩的臥室。隔壁房間門關著,敬桐不認為他該打開探看,儘管他很好奇。

  另一個房間顯而易見是嘉茹的工作室。有個大書櫃,裡面全是和建築及室內設計有關的書籍。一張製圖桌,角落一個垃圾筒,但裡面放了一卷一卷的製圖紙。她用的製圖文具和材料倒是昂貴的,除此之外,一切皆十分簡陋。

  這是怎麼回事?她設計了好幾棟著名的大樓、書廊、藝術店,也為不少名人的豪華住宅做過室內設計。她的價碼相當高。那些錢都到哪裡去了?她的日子為什麼過得如此清瘠?

  他開出價錢時,她確實十分心動。稍後她又提高酬勞到簡直不合理的程度,卻在他一口答應時,似乎有點不屑,接著又不惜放棄,只因他以要她和她父親見面為條件,而且他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丁點貪婪和虛榮、驕奢。

  她樸素、平實得教他吃驚。

  ......

  嘉茹一面準備午飯,一面豎著耳朵。她只聽到祖安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

  這是第一次,嘉茹慶幸祖安是弱智人士,敬桐因此不能向他探問任何他在她這問不出來的事。

  祖安的笑聲使她感到歉疚。不論她多麼用心、多麼努力,他仍然有些她無法供應和滿足她的需要。他雖然智力不足他的實際年齡,很多事懵懵懂懂,嘉茹想他內心裡仍覺得需要一個父親。儘管他說不定連「父親」足什麼都不知道。

  敬桐的出現,他的友善和耐心,對祖安而言,在某一方面,或許是好的。可是他這一切友好的表現若只是做戲,而且是為了博得她的信任,她如何能保護祖安不受他的虛偽的傷害?他分明已完全贏得祖安的心了。

  她心不在焉地拿鍋、拿碗、拿盤子,素淨的臉龐憂心忡忡。

  敬桐很少有呵護柔弱小女子的大男人心態,在他的原則裡,男女在同一天秤上,他對她們賦予的是平等的尊重。他更鮮少想要為女人做什麼。

  嘉茹則喚起了他一種讓他覺得自己十分愚蠢的保護慾望。哦,她絕非柔弱無助的典型。她很纖細,可是絕不纖弱。她很美,而她的自然不修飾,使她更美。她是那麼接近自然,可是她又渾身都包裹在謎團中--由裡到外都是。

  匡的一聲,她手上一個盤子掉在地上跌碎了。她撫額呻吟,蹲下身子,沒看到她的衣襬掃向另一個盤子。

  「小心。」敬桐出聲喊。

  他正要去幫她,祖安跑了進來。

  「打雷了!媽。」他驚恐地喊。

  「不是打雷,不要怕,祖安。」嘉茹立刻柔聲安撫。「站在那,不要過來。」

  來不及了,和她一樣赤著腳的祖安已經踩到了濺彈在地板上的碎片。

  「不要動,祖安。」敬桐和嘉茹同時喊。

  「小心,嘉茹。」敬桐警告,並無一步趕到呆在原地的祖安旁邊,把他抱了起來,彷彿他只是個小男孩。

  他把祖安放在椅子上,檢查男孩的腳底。嘉茹小心地越過碎片。

  「祖安,你還好嗎?」她焦急地蹲在他另一邊。

  祖安茫然地張大眼睛。「打雷,打雷了!」

  「沒有,祖安。」嘉茹握住他的手。「不要怕,沒事。」

  「還好,只是一小片。」敬桐溫柔地握著祖安變得冰冷、顫抖的腳。一片碎片扎進了他的大腳趾。「有沒有藥箱?」

  「有。」

  嘉茹立刻走出去,很快地帶了個小急救箱回來。敬桐拿出裡面的一把小鑷子。

  「會有一點點痛。」他柔聲對祖安說。「拔出來就好了。」

  「不要拔牙齒。」

  祖安舉手摀住嘴巴,臉蛋嚇得發白。

  他自己這一誤解轉移了注意力,對敬桐反而較容易了。他將鑷子尖端對準露在皮膚外,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碎片,輕輕夾了出來。

  嘉茹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他說的「一小片』,取出來有指甲般大。碎片夾出來後,血立刻得到自由般流了出來,敬桐用紗布阻止它之前,他昂貴的西裝褲已經染上了血跡。

  「好啦,取出來了,祖安,已經沒事了。」敬桐輕柔地為祖安止住血的傷口上藥,邊輕鬆的對仍然捂著嘴巴的祖安說道。

  祖安放下手。從剛才他就一直驚奇的看著敬桐的動作,這會兒他眼睛張得更圓了。

  「哇,祖安腳上長了牙齒。」他喊。腳底傷口的疼痛,他似乎毫無所覺,而這件稀奇的事,讓他完全忘了他方纔的恐懼。

  敬桐和嘉茹詫然相對而望,不禁莞爾。

  「媽,打雷是因為我腳上長了牙齒嗎?」

  他其實常發出這類天真的問題,嘉茹總是啼笑皆非,不過這次她不曉得如何回答他。

  「對啊!」敬桐邊為他包紮,邊泰然自若回道。「所以下次你再聽到和剛才一樣的雷聲,就待在房間不要過來,牙齒就不會從腳上長出來了,懂嗎?」

  「懂。」祖安用力點頭,繼而困惑地偏著腦袋。「媽媽拔牙齒的時候,」他指著他嘴裡有些參差不齊的牙齒。「沒有包白布。」

  嘉茹用手掩一下眼睛,笑也不是,不笑嘛,他的疑惑實在有趣。她終於噗哧笑了出來。

  「嘴巴包起來,你怎麼吃東西?」敬桐又為她解圍,也在笑著。

  祖安挺費力的思索了一下。「哦,對呀!」他咧嘴也笑了。「大叔叔好聰明,和祖安一樣聰明,對不對,媽?」

  「對。」嘉茹回答。她還能說什麼?

  「祖安,坐著別動,大叔叔去……嗯,把雷趕走。」敬桐說。

  祖安聽話地點點頭,接著皺皺眉毛。「肚子好飽了。」他拍著肚子。

  「他的意思是餓了。」嘉茹回答敬桐不解的目光,但她幹嘛向他解釋呢?「今天吃炒麵好不好?」她問祖安。

  「炒麵好吃,大叔叔也要吃。」

  嘉茹默默歎氣。看樣子不留何敬桐吃午飯,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炒麵你吃得慣嗎?」依然,她用希望他拒絕的語氣詢問。「只是很普通的家常炒麵。」

  「太好了!」敬桐欣然道。「我喜歡家常炒麵。不過你陪著他,別讓他離開椅子又長顆牙出來。我來把地板清掃乾淨。」

  「不,我來。祖安很聽話,他答應了坐著不動就不會亂動的。」

  「你還是和他一起待在安全地帶吧。這裡只有我穿了鞋。一會兒你腳底也長牙,可就麻煩了

  。」

  他言之有理。她可不想讓他捧著她的腳為她「拔牙齒」。雖然那景象並不會令人不愉快,甚至有點誘人。

  他在她指示的地方找到掃帚。祖安專注地看他「趕雷」。他常看嘉茹掃地,敬桐做的是同一件事,對他卻比較具特殊意義。這個男人在趕走他最害怕的東西。

  這個男人在極短的時間內,便侵人了她緊緊守了十幾年,不容人窺探或闖入的家,且儼然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嘉茹內心感到五味雜陳。家裡有個男人,感覺是很不同,那種不同,好的成分居多,更使她的慌亂升高。

  「好,雷趕走了,不會再來了。」敬桐宣佈,言下有意地對著嘉茹又補充一句。「不會再來了吧?」

  要不是她知道他好心的在安撫祖安,她會叫他閉嘴。

  「我來炒麵。」她走向爐灶旁,經過他時,她停住。「你確定吃家常炒麵不會令你難以下嚥?」

  「你若在裡面加砒霜,我也照吃不誤。」

  他的眼神則告訴她:別再試了,你趕不走我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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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8: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失戀感覺:

  嘉茹的午餐桌上簡直是場「野」餐。她果然是個教人驚奇不斷的女人。

  炒麵內容很簡單,木耳絲、蛋絲、一些肉絲和青菜。簡單,然而是他吃過最可口的家常炒麵。

  她做午餐時,祖安把他拉到客廳去看電視。敬桐一千一萬個想留在廚房,也一千一萬個感到內疚。他最初完全無意利用祖安,直到他發現唯有藉著祖安,她才無法對他嚴詞令色。

  因此要想多待在她身邊,多和她相處,他需要盡量收得男孩的心。

  他不知道她如何做的,把個簡簡單單的炒麵,做得教人吃過後齒頰留香,而午餐時,咖啡和紅茶也聞香而來。餐桌上的另一特色,是一貓一鳥也各有個位子。咖啡上了一張椅子,兩隻前爪搭著桌子,一本正經的吃它那一份炒麵。紅茶則索性站在嘉茹盤子旁邊,又紅又長的嘴吃起面來,比人使用的筷子還快而利落。

  還有更稀奇的,嘉茹好幾次對著狼吞虎嚥的鳥說。「慢點,紅茶,你會噎著的。」

  紅茶的回答是不耐煩的大叫。「麻煩!麻煩!」

  它吃得比誰都多,還喊麻煩。敬桐從來沒聽過或見過貓和烏與人同桌吃飯,更別提還都吃麵。咖啡的吃相優雅端莊,吃飽了,尊貴地用一隻爪子抹抹嘴,慢條斯理下桌前,且驕傲地昂著腦袋「瞄」一聲,像它是受邀的貴客,面足胃飽,它要先行告退了。

  用餐中間,祖安頻頻打呵欠。吃完,敬桐堅持幫忙洗盤子,讓嘉茹帶男孩去睡午覺。他藉這個機會,仔細思考他走進了個什麼樣的奇異家庭。

  至此,他對嘉茹的好奇已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她撫養著一個智力不足的男孩,他甚至不是她的孩子。她對待她的貓和鳥,彷彿它們是她的兒女。它們被她寵溺得還真有點放任。

  敬桐也第一次看到有人養鳥不養在籠子裡,讓它屋襄屋外飛來飛去。他連鳥籠都沒看見,奇怪那只八哥居然不會飛走。

  她對祖安充滿愛心和耐心,對她養的飛禽動物也是,獨獨不肯對她的父親表露絲毫感情。

  他把廚房和餐桌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很出嘉茹的意外。地怎麼看都看不出他是會做家事的男人。她對他的好感越來越深,這不是好現象。這是危險的。

  「謝謝你的幫忙。」她冷淡地表示謝意。

  「不用客氣,我總不能白吃,而且該謝謝你請我吃午飯。」

  「我沒有邀請你。」

  看到他褲子上的泥土印和血漬,嘉茹冷漠的態度不覺有些軟化。

  「你的褲子髒了。」她多餘地指出,聲音裡流洩了-絲歉疚。

  他低頭看看,不在意地一擺手。「不要緊,反正不要我自己動手洗,送給洗衣店去處理就行了。」

  「你換下來以後拿來這,我幫你洗,畢竟你是為了幫我才弄髒你的名牌西褲。」她無意尖刻,只是他不在乎花費開支的模樣,教她忍不住的看不慣。

  敬桐張口欲婉謝,繼而動念一想,這豈不是個再回來的好理由嗎?

  「那麼我就卻之不恭了。」

  他答應得這麼乾脆,嘉茹反倒怔了怔,猝而恍悟她又攔裡糊塗提供了他一個機會再來騷擾她和祖安平靜的生活,但話既說出口,已來不及收回了。

  「這房子是你自己的還是你丈夫的?」他忽然問。

  嘉茹皺皺眉。「你非要打聽些與你無關的事嗎?」

  「我只提出了個簡單的問題,不是在刺探,不要老是這麼過分敏感好嗎?」他拉開一張椅子,坐回餐桌邊,一副還要和她暢談一番的模樣。

  嘉茹保持原姿,站在廚房門邊。

  「你不需要關切太多我的私事。或者你是在搜集資料,好回去做報告?」

  「你又來了。相信我,嘉茹,在你點頭同意之前,我不會向你父親透露一個字。」

  嘉茹抿著豐厚的唇。隔了一晌,她換個和她無關的話題。儘管她應該叫他走了。

  「你似乎對應付孩子很得心應手。」

  他微笑,聳聳肩。「我小時候住在大伯家,他有四個孩子,都比我小,我是他們的專職和兼職奶爸。」

  「你自己當時幾歲?」

  「七歲,和祖安現在自以為的年齡差不多,心態上可就差多了。我指的不是智力。」

  「你在你大伯家住了多久?」

  「太久了。」他牽牽嘴角。「我出生前父親就不在了,母親帶著還在襁褓的我再嫁。她為那個男人又生了兩個孩子之後,那個家容不下我這個拖油瓶了。我母親把我送到我父親的大哥家,畢竟我是何家的後代,回去那邊似乎是天經地義的。」

  他敘述得平平淡淡,嘉茹聽不出苦澀也聽不出自傷。她不知不覺離開她靠著的門框,走到他對面,也拉開椅子坐下。

  「你大伯和大伯母對你不好?」

  「不好?不,他們的所為都是為了我好,是我比較不識好歹而已。一個男孩學煮飯做菜,洗衣帶孩子,有什麼不好?別人還沒有這種磨煉的機會呢!我十三歲時逃離了大伯家,有一段日子,就靠他們訓練我的生活能力求生存,心裡真是充滿感激。」

  她也沒聽到尖酸刻薄或恨意。「你回過去嗎?」

  「開什麼玩笑?他們可能會把我送去變性。不過話說回來,那種手術相當貴呢,」

  他站起來,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杯冰水。他已經把這當自己家了,他也給嘉茹倒了-杯。

  「謝謝。」居茹說,接過來,一時沒去想他在她廚房裡的全然自在有什麼不對。「你沒結過婚嗎?」等他坐回去,她問道。

  「沒有。」他腦子裡掠過一個他見過嘉茹後,便幾乎忘了的女人,邵逸達的秘書,崔心雯。一度,敬桐曾考慮過將她列為終身伴侶的人選。但他經常飛來飛去忙生意,她工作也忙,他們相處和相聚的時間,隨「捷英」投資的事業不斷擴大而逐漸減少。他們仍經常通電話,但是他們之間始終維持著不痛不癢的情誼。

  像朋友,又像只是工作上時有密切聯繫的夥伴,就是從來不像男女朋友。至少他沒有那種感覺。

  「條件太高嗎?」嘉茄茹問。

  「條件?只有一個。我未來的妻子必須懂烹飪,或肯忍受我的手藝。我是個喜歡回家吃飯的男人。可能的話,我希望三餐都在家吃。」

  她很難相信他如此戀家。憑他的外表和本身具備的優秀條件,她會認為他保持單身是為了要盡情享受單身男人的自由自在,隨心所欲。

  「妳的婚姻呢?」他才問完,幾乎立即的,敬桐便可以感覺到她全身的刺都伸展開來。

  「我的婚姻怎樣?」

  「美滿嗎?你快樂嗎?」

  「快樂不是那麼重要。至於美滿,要看你對它的定義如何。」

  他揚揚眉。「你們為什麼沒有生孩子?」

  「沒有孩子就表示不美滿?」

  「不,但是你的言語回迴旋旋,玄機重重。你究竟有何不可告人之事,非要極盡所有能事的保守住你的秘密?」

  嘉茹猝然直起身,幾乎踢翻椅子。「你又越界了,何先生。」

  她沒看見也沒聽見他移動,但她快走到廚房門時,卻差點一頭撞進他懷裡。他則就勢伸手摟住她的腰。他和她只有一息之隔。她的心立刻跳到了喉間。

  「你對所有的人都這麼不講理,還是只對男人,或者純粹是針對我?」

  她把臉轉向一邊,好讓自己呼吸。「是你一再逾越。」

  「逾越了什麼?你的限制標準是什麼?只要問到或談及你的過去、你的父親、你的婚姻,你馬上挨了針刺似的彈起來。若是我說的不對,你盡可以糾正我。」

  「哦,你怎麼會說錯呢?你的觀察入微令人歎服,何先生。」

  他以柔和的笑容回應她的尖銳和諷刺。「我只要得到你一人的心就別無所求了。」

  她仰起頭看著他了,眼眸深處交錯著需要、渴望、畏懼和謹慎。

  「你竭盡所能只為了一個目的。」她掙扎地要自己保持理性。

  「我沒提,是你說的。」

  他的嘴唇忽然低下來,不過僅輕輕剛過她的,彷彿要先吸取她唇辦的芳香。

  嘉茹又別轉開臉。「請你不要這樣。」她的雙手搭上他胸膛,可是沒有推開他。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有多想吻她,為邵老找女兒的事忽然成了次要。他在這,他來這,是因為她已進據了他的心。他一向很能掌控一切,絕少感情用事。然而,他卻控制不了想她的思緒,而想著她就非見到她不可,見到以後便恨不得永遠不要離開。

  「怎樣?」他托起她的下巴,將她轉回來,拇指拂撫她的嘴唇,它柔軟得不可思議。

  「不要怎樣?」

  「不要擾亂我的生活。」

  「我有這麼做嗎?」他的手拂向她修長的頸項。「我只是想瞭解妳,嘉茹。」他的手繼續移動,繞過去托住她的頸背。「你太緊繃,太容易緊張。」他將她拉近,直到他們的嘴唇相距不及盈寸。「我知道有個幫助你鬆弛的方法。」

  快走開!叫他走開!他的唇縮短他們之間最後那點距離之前,嘉茹在心裡對自己大喊。可是她做不到。她的腿彷彿在地上生了根,她的雙手抓住他腳前的衣服,以支撐她無力的膝蓋。

  他怕地會逃走般,緊緊摟著她。他的雙臂有力強壯,他的嘴唇,他的吻,則柔軟得不可思議。他當她的唇如水蜜桃般,溫柔地品嚐,淺酌那份甘甜。他是那麼出乎她意外地溫柔,耐心地哄誘。

  而他並沒有等很久。嘉茹在他們四唇一相遇時,即頭暈目眩,渾然不知所以然,其餘便全部交給直覺。她的直覺通常應該是警戒性相當高的,今天它卻追隨本能而行動。

  敬桐本來沒有打算吻她的,沒這麼快,他怕太魯莽會把地嚇退回她的自衛牆後面。他沒想到她的反應如此心甘情願,如此甜潤,如此柔軟,他幾乎覺得他可以這麼一直吻地,永不停止。

  當他感覺到一絲怯怯然,些許羞澀:一縷濃烈的柔情遂漲滿了他的胸臆。他更深入地吻地,也更溫柔。

  嘉茹覺得她快化成水了。這個自一開始就逼得她喘不過氣來的男人,怎麼可能會這麼溫柔呢?他怎麼知道她需要被溫柔對待呢?她的生活裡充滿了尖銳、冷酷的稜角,迫得她變得渾身也滿是稜稜角角。她從未擁有或享有過如許甜美的柔情,它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禁錮多年的心房,她幾乎要為之融化。

  但她不能。她更不可以忘了他的目的。這有可能是個陷阱。

  嘉茹用軟弱無力的手勉強推開他,自己也退開。

  「請你,不要。」

  不情願地,敬桐故開擁著她的雙手,驚愕地發覺它們竟在顫抖。他深呼吸,調整他不穩的氣息。

  「對不起。」他低語。「不過我不是為吻了你道歉。我很高興我這麼做了,而且將來我還會再這麼做。只是今天,現在,我似乎有佔人便宜、趁人之危的嫌疑,因而它雖然美好,卻會像是個取巧的手段。」

  他如此明明白白點出她的猶疑和顧慮,嘉茹反而自覺像個多疑的傻瓜。

  「不,你不可以再這麼做。」她本欲嚴詞反對,聽起來卻若一句嬌嗔。

  他忍不住伸手用手背觸撫她的紅靨。「我會,一定要。」

  「敬桐……」她一叫出他的名字,他立刻愉快的笑了,教她羞得無法往下說。

  「慢慢來,嘉茹。我說過,我是很有耐心的。」他的手掌貼住她半邊頰。「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要去哪?她來不及問,他已經邁著輕快的腳步走了。她聽見他一路吹著口哨出大門。

  嘉茹把地虛軟的身子放進椅子,舉手摸她的嘴唇,摸到一朵她未曾覺察浮在那的笑容。天哪!她的反應和表現都像個白癡。難怪他說著「一定要」時,篤定得彷彿他確信當他再吻她,她還是不會拒絕。

  她為什麼沒有拒絕呢?如果她對自己夠誠實,她該承認那也是她要的。她同意,它的確很美好。感覺很好。太好了,令她害怕。

  她害怕,不僅因為他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和她父親關係密切的男人。她的日子裡承擔不起更多波折,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她的毅力呢?她必須禁止他再過分親近她;她必須制止自己宛若個不知情為何物、渴望品嚐愛情之果的少女。而她的確不知熱戀和接受一個男人的感情,是何滋味。

  可是他對她未見得是出於男人對女人的感情。她警告自己。

  敬桐的腳步聲進來了,比出去時要快些,彷彿不如此,她會不見了。

  他手上拿著個黃色公文袋,抽出裡面的文件,攤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並放下一枝金筆。

  「你仔細看一下這份合約,若有遺漏或你不滿意的地方,我立刻修改。看完麻煩你在這裡和這裡簽字。」

  嘉茹根本沒有心思細看合約內容,雖然她做出專心詳閱的樣子。當她在他指示的地方簽上她的名字,感覺上,她彷彿簽的是一紙終身契約,自今而後,她再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情網了。

  ......

  「啊,謝謝你,蔣小姐。」

  嘉茹感激地接過敬桐的秘書端來給她的冰咖啡。蔣雲菲約莫五十上下,留著爽麗的齊耳短髮,熱誠而親切。一個上午她都盡量抽空到樓上來幫她的忙。

  「真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我知道妳很忙。」

  「哪裹,妳才辛苦呢!我不過舒舒服服坐在冷氣辦公室,你卻在工地裡流汗。」

  「哦,沒有關係,我習慣了。」

  嘉茹喝一口冰咖啡。她本來想今天來做些詳細測量和初步規書,好盡快開始她的設計工作。早些開始,早點結束。她沒有和敬桐約時間,只想做完她要做的事,逕行離開,因此她只草草用髮帶把頭髮束在腦後,穿了件藍格子舊襯衫,褪色牛仔褲和運動鞋,也沒化妝就來在她旁邊的蔣雲菲,雖然她自己說她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像才四十出頭,真絲套裝底下的身材依舊保持得相當迷人,適當的妝扮突顯出她職業婦女的精幹。跟她站在一起,嘉茹自覺像個寒磣的鄉巴佬。

  「如何?忙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到樓下辦公室吹吹冷氣,休息一下?何先生剛來過電話,他要下午才會來呢。」

  她給嘉茹送咖啡上來之前就提議過好幾次,嘉茹怕碰見敬桐,婉謝了。她還沒有準備好這麼快再見他的面,經過昨天那一吻,她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以前也曾經有客戶私下邀約她吃飯,但僅止於吃飯而已,不管他們事後如何企圖追求她、接近她,她始終把持著她的原則:絕不和他們存感情上的瓜葛。敬桐卻輕而易舉地攻破了她的防線。她的失去原則,也使她失去了立場。現在她需要花些時間來重新建立她堅守的原則。

  她和蔣雲菲來到七樓辦公室,一出電梯,清涼怡人的冷空氣迎面撲來。不知怎地,當她望向敬桐關著的辦公室門,明明已知道他不在,而且這才是她願意下來的原因,她仍有份莫名的悵然和失落。

  雲菲為她推來一張黑色皮椅。

  「對不起,凌小姐。辦公室還沒有完全佈置好,到處亂七八糟的。」

  其實她和敬桐在這層樓未裝修好的辦公室,除了部分油漆未粉刷完成,其他都還不錯。

  象牙白的瓷磚地板配襯得桃心木辦公傢俱格外出色。她進去遇敬桐的辦公室,寬敞的方型大窗幾乎佔去半面牆,充足的陽光使得辦公室顯得朝氣蓬勃。櫸木地板光可鑒人,比起一般慣

  鋪昂貴華麗地毯的辦公室,另有份溫馨的感覺。

  「謝謝你。」嘉茹坐下來,望著坐進辦公桌後面的雲菲。「蔣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雲菲笑著。「這麼明顯嗎?奇怪,都是東方人,可是來自新加坡或馬來西亞的中國人,似乎還是和這裡的同胞有所不同。可是我就看不出別人如何辦到的。

  」

  「是妳的口音。新馬一帶的人說粵語,有種特別柔美的腔調。

  」

  「呀,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美的稱讚。」

  「你的咖啡也沖得很棒。」嘉茹啜一口,舉起杯子,由衷地說。

  雲菲笑瞇了眼。「難怪何先生這麼欣賞你。你不僅在設計上是個藝術家,也是語言的藝術家。」

  「這是肺腑之言。我這個人對於應對交際很笨拙的。你這麼說,我真是愧不敢當。」為避免雲菲將話題繞在她身上,或再說些令她不自在的恭維,她問道。「「蔣小姐,你在『捷英』很久了嗎?」

  「哦,幾乎是一輩子。對在『捷英』的員工來說,它就像個大家庭。你不認識我們總裁邵逸達先生吧?」

  、

  嘉茹的脊背穿過一股刺痛。「恐怕還無緣得見。」她淡淡應道。

  「你會有機會見到他的,開幕的時候他要來主持剪綵。邵先生是個大好人,

  『捷英』從上到下,沒有一半,起碼也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受過他的恩惠。」

  「哦,怎麼說?」嘉茹問得漫不經心,一個大問號已畫過她全身。

  在敬桐口中,她父親也是個大善人。如果他對外人這麼好,為什麼漠視他曾經珍愛的女兒達二十二年之久?

  「就拿我來說吧,」雲菲回憶道。「我本來是個孤兒,從孤兒院跑出來,整天在龍蛇混雜的地區晃蕩。哦,那時候我在馬來西亞。你想不到我曾經是扒手吧?」

  嘉茹差點嗆到。她看著面前風韻猶存,舉止穿著皆高雅動人的婦人,怔怔的搖搖頭。

  「我企圖扒邵先生的皮夾,當場被他逮到。他沒有把我交給警察,反而帶我回他住的酒店,讓我飽餐一頓。問明我的身世後,他問我想不想讀書,好好學做個有用的人。就這樣,我一個無父無母無家可歸的扒手,居然在英國念完大學,還有份終生保障的高薪工作等著我。這份工作我一做就做了將近二十年了。要是沒有邵先生,這三十年,我說不定是在牢裡過的。」

  二十年。那是在他把她們母女趕出來以後。難道他心中有愧,所以開始行善,以彌補他的罪惡感?就算他真是個大善士,仍然無法解釋他何以一封信也不回給她。她雖然還有個母親,卻過得和孤兒沒有兩樣。

  「真的,邵先生來的時候,你一定要見見他。他真的是世間少有的好人。」

  嘉茹不想再聽關於她父親的義風善舉。別人越把他形容得像個完美的神祇,她的不平衡感越深。可是雲菲卻意猶未盡,並且加入了另一個嘉茹不想提及的男人。

  「你知道何先生也是受了邵先生的恩德嗎?他為『捷英』鞠躬盡瘁,為的就是要報答邵先生。我相信邵先生若要他上刀山,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或吭一聲的。

  」

  「哦?」嘉茹的心開始往下沉。「連要他出賣自己的感情和靈魂,他也在所不借?」

  雲菲自然沒聽出她的話中有話,反而當笑話地咯咯笑起來。

  「啊,邵先生是我見過最公正無私的人,他是個正正當當的生意人。不過你問的若是何先生對老闆的忠誠,是的,我想他願意為邵先生做任何事。我在新加坡就和何先生共事,他為工作卯足了全心全力,連交個女朋友的時間都沒有,要不是邵先生看他年紀老大不小.,特意安排介紹他的秘書給他,何先生恐怕要娶『捷英』為終身伴侶了。」

  嘉茹慢慢把杯子放在桌上。這不干她的事,她想。但問題已然兀自溜出口。

  「這麼說,何先生和邵先生的秘書很要好了?」

  「似乎挺不錯。我們都覺得何先生和心雯是對金童玉女。」

  「有人在談論我嗎?」一個微啞的性感聲音插進來。

  「心雯!」雲菲高喊著站起來,走出桌子迎過去。「哎呀,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拜託,別把我比成那個大老粗。」

  嘉茹望著把目光投向她,精明地打量她的女人。她身材雖嬌小,但玲瓏有致。波浪般的過肩鬈發擁著一張精緻的臉蛋。奶油色真絲套裝,領口繫著一條珍珠白絲帶,手上提著個路易士皮包。她領肩上的鑽石別針閃著耀目的光芒,彷彿在嘲弄嘉茹的寒酸。

  「你怎麼突然來了,心雯?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機場接你呀!」

  「又不是第一次來香港,還怕我迷路嗎?」

  雲菲終於注意到心雯銳利的目光所在。

  「哦,這位是何先生聘請的室內設計師,凌嘉茹小姐。凌小姐,這是……」

  「崔心雯。」她向嘉茹伸出一隻雪般哲白、保養得嬌嫩無比的纖纖玉手。「久仰大名。」

  「不敢當。」嘉茹站起來,禮貌地輕輕和她握一下手。

  其實崔心雯不完全是客套。三年前嘉茹應新加坡一顧問團的邀約,為一家新購物中心做了全面的設計,佳評如潮。凌嘉茹的名字對新加坡一些知名人士來說並不陌生,心雯的確慕名已久,如今得見她的真面目,雖然她一身的樸素無華,心雯的女人直覺已感受到一股奇異的壓迫感。

  「敬桐在裡面嗎?」她用親暱的口吻問。

  雲菲搖搖頭。「他要下午才會回來。」

  「不要緊,我進去等他。他回來時你別告訴他,我要給他一個驚喜。」心雯說完,轉向嘉茹,給她個職業化的笑容。「很高興認識你,凌小姐。」頷一下首,她逕自走向敬桐辦公室。

  望著她回自己家似的進了那扇門,嘉茹心頭一陣難以言喻的拉扯。

  「我該走了。」她故意看看表。「再次謝謝你今早的幫忙,蔣小姐。」

  到了大樓外面,熱氣一下子衝上來,嘉茹有些暈眩的停在行人道上。

  她這是做什麼?倉皇地走掉,像個發現她的男人負心背棄了她的女人。嘉茹對自己苦笑。這樣不是正好嗎?他有要好的女朋友,她和他之間便是純粹的生意關係。少了個他在她思維裡騷擾,她便可如以往般專心投注於工作上。

  但是當地開著她的老爺車,駛向藝廊的路上,心情卻沮喪、低落得宛若失戀了一般。

  「你幹嘛?臉色這麼難看,你的好朋友還活著呢。」易風一見她就說。

  「大概中暑了。」嘉茹勉強拉開個微笑。「今天外面至少有三十八度。」

  「不是在有冷氣的室內,就是在車子裡,怎麼會中暑?」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啊!」

  「喲,頂撞起我來了,還損我。」易風伸手摸摸嘉茹的額頭。「沒有發燒嘛。」

  「我本來好得很,是你無端詛咒你自己。」嘉茹沒好氣的揮開她的手。

  易風露出一口皓齒。「真高興我依然是你唯一的好朋友。」

  「放心,我太倒楣,只有你這個傻瓜死心塌地的當我的朋友。」

  易風跟著她進人她位於藝廊後面的工作室。

  「這是恭維還是又在損人哪?你今天說話的口氣可真奇怪。」

  「我頭痛。祖安呢?」

  「在我房間裡睡覺。」

  「這個時候?」嘉茹飛快地轉向她。「他怎麼了?」

  「放心,他比妳正常。你進來前不久我買了塊蛋糕給他吃,還給他喝了瓶鮮奶。他以為那是午餐,吃完喝完,他要睡午覺,我就帶他去睡啦!」

  嘉茹鬆了一口氣,坐下來。易風站在她對面,臀靠著桌沿,雙手抱胸,端量她。

  「不順利啊?」

  「什麼?」嘉茹抬起頭。

  「瞧妳心不在焉,神魂不定的。何敬桐對你怎麼了?」

  「我沒見到他。他不在。」

  易風詭笑。「原--來--如--此。」

  嘉茹丟給她一記白眼。「不是你想的那樣。」

  「she can read my mind!」易風發出她的註冊商標--誇張的尖喊。

  「易風,你饒了我吧。」嘉茹歎口氣。

  「問題是你不肯放過你自己。你愛上何敬桐了,對不對?」

  「少胡扯。」

  「我從沒見過有哪個男人能讓你如此神不守舍。看他找你的那股子熱中勁,他八成對你也有意思。郎有情、妹有意,放開心懷愛一場,又有何不可?想愛又怕怕,舉足不前的,都不像你了。別教我後悔交了你這個有膽有識、勇氣十足的朋友。至少你曾經是。」

  嘉茹無奈地又歎一口氣。她自己都還搞不清楚她對何敬桐的真正感覺,要她如何去放膽而行呢?再說,她還另有疑慮。

  「何敬桐的老闆,

  『捷英』的總裁,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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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情剖白:

  嘉茹悶不住了。她和易風平時就無話不說,她的一切,易風無不知曉。

  易風先楞瞪了她一晌,然後猛抽了一口氣。

  「等一下,我要坐下來。」她把自己舉上嘉茹的桌子。「好,現在你再說一遍。『捷英』的總裁是什麼?」

  「邵逸達,他是我父親。」

  「慢著,慢著,我要抽根煙。」

  易風從十足尼泊爾風味的麻布寬大袍子口袋摸出香煙,點燃,深吸一口。

  「好,我的神經系統鎮定一點了。天哪,是真的嗎?」

  「我但願不是真的。」嘉茹澀澀道。

  她簡短地說一遍她發現的經過,和何敬桐如何招認他找她的目的,及以要地見她父親為條件,答應她的索取高酬勞。

  「可惡!」易風拍一下桌子。「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男人的名字叫『欺騙』!」她用力吸煙,助長怒氣。「原來他對祖安好是種利用手段。他不知道那男孩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楚嗎?」

  「祖安的情形我告訴過他。」嘉茹懊惱地說。「不過我還不確定他是否藉祖安來打動我、說服我。他說他還沒有告訴我父親。」

  「你相信他的鬼話?天曉得他的總經理職位是如何拐騙來的。長得太好看的男人都是害蟲!」

  嘉茹搖搖頭。「我們真的不瞭解他,不要這麼妄下斷語侮辱人,易風。」

  「邵逸達家財萬貫,他不會派個私家偵探什麼的來找你嗎?何敬桐居然管上這件閒事,少不得事成後有他的好處。好一匹惡狼!」她又猛吸煙,咬著煙頭的模樣,彷彿那是何敬桐的脖子。

  「你忽而害蟲,忽而惡狼的。他到底算是一條蟲,還是一頭不懷好意的狼?」嘉茹好笑地問。

  「他是只狡詐陰險的狐狸。」這會兒易風又把煙蒂當何敬桐的腦袋,使勁壓進煙灰缸。

  嘉茹再次搖頭。「他要是有意討好我父親,以掙得更高的地位,他大可以把我的地址直接告訴我父親,犯不著費唇舌向我解釋,保證他絕不會洩漏我的行蹤,除非我同意。」

  易風的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正如她的名字,如風-般。

  「哦,他這麼說嗎?」

  嘉茹點點頭。「「我父親要是已經知道他找到了我,不會沒有動靜。」頓-下,她告訴易風。「我來之前在那邊見到我父親的秘書。她都來了,我父親顯然真的還不知情,否則應該也會露面。」

  「可是何敬桐告訴你他病得很重,不是嗎?」

  嘉茹一愕。她倒是沒想到這點。

  「所以不見得是他不知情,可能他動不了,沒法長途飛行。」

  若果真如此,嘉茹憂心地想,她父親病得甚至不能搭飛機,她堅持不見他,就有點過分了。

  她該不該問敬桐呢?假如她父親其實安然無恙,敬桐告訴她的是實話,她豈不是自己自投羅網?

  嘉茹真希望她一開始沒有容許敬桐踏進她的家門。不過,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

  ......

  「你沒有在聽我說話。」心雯輕柔地抱怨。

  「對不起。」敬桐強迫自己把思緒拉回來,但他的心仍徘徊在嘉茹的身上。

  她今天來過了,在樓上待了一個上午。她為什麼不先給他個電話?他無論如何都會排開其他事情,留在辦公室襄。反正他人在外面,心全繫在她那邊,念著她在做什麼,想著她可有一些想念他?

  看來是他一徑的單相思。她根本不在乎見不見得到他,走了也不留個話。他一聽雲菲說她剛走,掉頭就下樓去追她,根本沒聽到雲菲還在他背後喊些什麼。

  他開著車一路疾馳,趕到她家,卻見大門上了鎖。她離開「捷英」後沒有回家,去了何處?想到她或許去和某個男人碰面,敬桐不禁升起強烈得令他自己都覺得吃驚的嫉妒和不快。

  繼而他又安慰自己,她應該是帶祖安出去了。不論如何,她不說一聲的悄悄來去,使他宛如心上落了空般的難受。

  「敬桐。」心雯放下刀叉,輕聲叫他。

  然後他又回到辦公室,發現心雯在裡面等著他。好個驚喜,然後一同到餐廳吃飯。

  「哦,抱歉。」他變換一下坐姿。「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了。」

  「雲菲姊說消防處有人挑骨頭。」

  「那個我已經擺平了。」他挑挑眉。「你代表邵老來視察的?」

  她投給他溫柔的一瞥。「我不能來看你嗎?」

  「呃……當然歡迎。只是妳一走,邵老身邊少了個得意的幫手,他怎麼辦?」

  「他放我假,也放他自己幾天假。」心雯蹙一下眉尖。「他告訴我他要住進醫院,醫生建議他做個徹底的檢查。他是不是病了?」

  敬恫一聽,心懸了起來。

  「你天天在他身邊,怎麼問我呢?他看起來如何?」他平靜地問,因為顯然邵老向他透露的事,心雯並不知情。

  「我看他沒什麼不同,不過他最近常常提早離開辦公室,說他要回家休息。」

  敬桐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邵老從不會比他的員工先下班。和他在一起工作這麼多年,敬桐沒聽他說過「休息」這兩個字。他只會叫別人去休息,自己則像一部永不停息的機器。

  「他總算想開了。」敬桐只這麼說道。「一直以來,我都在勸他去做定期健康檢查,他怎麼也不肯。他早該多關心自己一點。我想他沒事,只是一般的檢查。」

  「我想他是擔心我們,故意讓我放心的離開,來這裡看你。」

  「我幾天前才和他通過電話,他知道這裡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沒什麼好擔心的。」

  「可是你兩個多星期沒有打電話給我了。」她靜靜的指責。

  敬桐不大高興。她的口氣好像他有義務天天打電話給她。

  「我說過,我事情太多,而且邵老常來電話,重要事情我就順便直接向他報告了。」

  為了過濾不必要的應酬宴請,邵老的電話都由心雯接聽,然後她負責決定她可以作主或

  轉接給邵老。敬桐瞭解她無意把他當一般要經由她才能接觸到老闆的人。他的不耐煩是因為他想去看嘉茹,和嘉茹在一起,而不是坐在這間餐廳,感到度秒如年。

  「我今天見到了那位室內設計師。」

  這回她抓住敬桐的注意力了。「哦?」

  「她很漂亮……不,不是漂亮,她有種很吸引入的氣質。我覺得她有點面熟。」

  敬桐並不意外,心雯也看過邵老皮夾裡嘉茹的照片,他意外的是她竟然沒有看出來。

  「她是很特別。」

  心雯留心地望住他。「雲菲姊說你很欣賞她。」

  他眼中閃現異采,而敬桐並不自覺。

  「如我所說的,除了才華橫溢,她本人也是個相當獨特的女人。」

  心雯平靜地點點頭。「我明白了。」她將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我累了,想回酒店休息。」

  敬桐立刻招喚侍應結帳,同時他有點為他的冷漠感到歉疚。

  「很抱歉怠慢了妳,心雯。不過我希望你下次能提早通知我,我才好安排時間陪你。

  」

  他以最真誠的態度努力對她露出柔和的笑容。

  「沒有關係,敬桐。公司在籌備中,諸事皆很難有個頭緒,你一個人在這應付所有的事,已經很辛苦了。我只是來看你,又不是來觀光度假,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總是如此,永遠平平靜靜的,沒一點脾氣。男人希求的不就是這樣的女人嗎?長得漂亮,懂得打扮自己,聰明又能幹,安靜、溫和的始終在那,願意接受男人給她的任何理由,即使讓她受了委屈,她也不發一絲怨言。

  以前敬桐也覺得這樣平平淡淡的很好,她永遠一致的反應也不曾讓他感到索然,反倒讓他不必牽掛、縈念的可以專心於他的工作。他想細水長流的感情本來不應該、也不需要像電影上那麼激盪人心弦,愛得激烈又瘋狂。但是認識嘉茹以後,他本來所相信、自信的感情理論,完全被他自己推翻了。

  敬桐輕托著心雯的背,正要走向對街的停車場,她停在餐廳門口。

  「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我叫計程車回酒店,你不用送我了。」

  他及時制住了要松出來的一口氣。「送你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不,你忙了一天了。真的,我坐計程車就好。」

  他考慮一下。「你確定?」

  「確定。」

  敬桐便依了她,為她攔了一部車,並為她打開後座車門,但上車前,她出其不意的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他的頭,著著實實的給了他一個深深的吻。

  「不要工作得太辛苦,敬桐。晚安。」

  她放開他時,他猶怔怔愕愕地,幾乎沒聽見她的低語。

  這是心雯嗎?他認識的那個心雯嗎?注視著駛上街道的計程車,敬桐仍然處於驚愕狀態中。當街吻他,這不像是心雯的作風。他吻過她幾次,但那些比較像是友誼的親吻。

  他很喜歡心雯。她不粘人、不煩人,非常獨立。不過他從來沒有對她做過表示或暗示,因為他不認為他曾在任何方面誤導她,使她以為他愛上了她。

  敬桐也沒想過她是否對他有愛意。工作上她幫過他很多忙,有時甚至在他想到之前,她已為他準備好他出差時需要的文件和資料。他們之間相處十分融洽,然而頂多就只是同事和朋友關係。他們一起出去吃過幾次晚飯,完全沒有羅曼蒂克的意味。

  她今晚這樣吻他,而且在大庭廣眾之下,莫非……敬桐坐在車子裡沉思。他三十五歲了,曾考慮過成家,過安定的生活,有個朝夕相伴相愛的妻子,三兩個孩子。他渴望家庭生活。但是只要邵老還需要他,他就一天不能停止東飄西蕩,到處旅行,除了工作就是生意。

  他不知道嘉茹是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他所知道的是他已無法一天不見到她,而她的頑強和冷若冰霜,有時真令他沮喪、挫折不已。

  當他的車子駛出停車場,心雯或她突如其來的熱情舉動,已不在他記憶中。他腦子裡盈滿的是嘉茹。她的冷漠,她的微笑,她的傷心和痛苦,她驚訝時瞳眸襄閃耀的光芒。

  敬桐不喜歡驚喜。但什麼才能帶給嘉茹驚喜呢?他要看見光芒常駐她雙眸,他要看見她快樂的笑容,因他而發的快樂笑容。他苦苦思索著。什麼是她的最愛?他希望是他,但那必須耐心等待。要非常有耐心

  。

  ......

  聽見屋外的吵雜聲,嘉茹由廚房邊門出來,繞過屋子,走向前院,然後她好笑地停住。

  敬桐站在木柵門內,咖啡龐大的身軀橫躺在他一隻腳上,紅茶在他頭上,把他的頭髮抓得亂七八糟,還在繼續用紅色的尖嘴在他發叢裡啄尋,彷彿那裡面有好吃的蟲子什麼的。

  「真的,紅茶,」動也不動的敬桐歎著氣,眼睛朝上,對鳥鄭重說道。「我天天洗頭,一早一晚各兩次……」紅茶加了些力啄了他一下。「哎喲,好吧,好吧,有時只有一次,可是我真的沒有頭虱也沒有頭皮屑。嘿,咖啡!」

  嘉茹低眼望去,差點忍俊不住。咖啡突然對他的鞋子產生濃厚的興趣,張嘴啃起它來。

  「咖啡,那是鞋,不是魚!」敬桐還是不敢動,好像怕他一動,他的腳趾頭便會露出鞋外,被貓拿來當早餐。「老兄,這是在意大利訂做的,一雙好幾千塊哪!咖啡!」

  「咖啡幾千塊!幾千塊!」紅茶呱呱叫道。

  「不是咖啡,是我的鞋,呆鳥。」敬桐眼睛抬上去,又落下來。其實他看不見貓也看不見鳥,因為他不敢動他的頭,紅茶可能會一個閃失啄掉他的頭皮。「嘿,我跟你說了,那不是魚啊,笨貓。哦,我忘了,你不是吃貓的魚,呃,不對,我是說……」他一時忘了,搖了搖頭。

  紅茶身體一斜,滑到他頭側,爪子抓住他的耳朵,痛得他大叫。

  「刺客!刺客!來人哪!」紅茶也大叫。

  不能再旁觀了,咖啡這時又去攻擊他另一隻鞋。嘉茹走過來。

  「到這邊來,紅茶。咖啡,不許玩了。」她命令,但聲音充滿忍不住的笑。

  「意大利咖啡。呆鳥好幾千塊呀!」紅茶飛到她肩上,報告特訊般地對她說。

  嘉茹終於爆出笑聲。

  敬桐眼珠翻向天空。「多謝趕來搭救。」他用手指梳理他早上費了半天工夫吹整齊的頭髮。「我每次進門都要過這一關嗎?」

  「我跟你說過它們不喜歡不速之客。咖啡!」

  改為研究敬桐褲管的貓不情願地走到她腳邊,眼睛興味猶在地盯著敬桐的意大利軟皮輕便鞋。

  「下次我會記得穿上盔甲,還有安全帽。」

  「也許下次你該先打個電話,而不是老是擅自闖進來。」

  「我不知道你這裡的電話號碼。」

  「八O一二二五八。」紅茶大聲念出來。

  「謝了,紅茶。」敬桐微笑。

  「刺客,刺客!意大利,好幾千塊。」

  敬桐搖搖頭。「它的學習能力相當強。你這裡真來過刺客嗎?」

  「你是第一個。」嘉茹沒好氣的說。

  「啊,我感到無上的榮幸。」

  這是嘉茹第一次見他沒有穿西裝。但是他的藍綠條捆紋襯衫和卡其色休閒褲,加上那雙好幾千塊的意大利輕便鞋,使他看上去益發的瀟灑,魅力無限。

  「何事又勞你大駕光臨?」她問。

  「歡迎光臨。」紅茶說。

  「這不是一隻鳥該說的話嘛。」敬桐說。

  「呆鳥。笨貓。」紅茶邊喊,邊飛向屋子。咖啡立刻拔足奔往廚房側門,要和鳥比賽誰先到似的。

  「你這一貓一鳥和他們的主人一樣。」

  嘉茹扠起腰。「什麼意思?」

  「非常獨特的珍禽異獸。」

  「咖啡不是野獸,紅茶已經不止是鳥,是家人,而且祖安或許不懂,但我不喜歡他被喻為禽或四足動物。」

  「當我說獨特,那是恭維,嘉茹。」他溫和地解釋。「你又過分敏感了。」

  她的雙手移過來抱在胸前。「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其一,我來看祖安。怎麼不見他出來?」

  「他在玩他的新積木。其二呢?」

  他豎起一根食指。「等一下,我有個驚喜給你和祖安。」

  嘉茹謹慎、納悶地走到柵門外,目視他走到他車子後面,由後車箱搬出一個大帆布袋。它看起來很沉重。

  「希望你不是由意大利運來什麼昂貴的禮物給祖安,我不會接受的。」嘉茹生氣地繃緊了聲音。

  「別急嘛!你還沒有看見是什麼東西呢。」

  他像扛一袋棉花般把帆布袋扛進院子。她又跟進來。

  「你到底在賣弄什麼玄虛?」

  「馬上揭曉了。」

  他倒出袋子裡他所謂的驚喜。嘉茹驚訝得環抱著的雙手不覺掉了下來。

  怪不得看起來那麼沉重的一大包。她瞪著地上少說有二、三十來根的木條。每一根都一樣長,約莫有六尺,全部處理過,因而木頭表面平滑而光亮。

  「你帶這些來做什麼?」

  「做籬笆呀!這些還不夠,其他的我明天再帶過來。」

  嘉茹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麼這麼做?」她靜靜問。

  「你的竹籬笆東倒西歪,柵門也斜了,所以紅茶老是拿我當木柱。再說呢,木頭給咖啡磨牙,比我的皮鞋堅硬也經濟,不是嗎?」

  她的眼睛在笑,嘴唇仍頑固地抿著。

  「我自己會修我的籬笆和門。」

  「顯然你沒聽過團結就是力量。」

  「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的笑容消失了。嘉茹憤怒的瞪著他,可是她不知道她生誰的氣,是他還是她自己。

  「媽,我做好了。我做了好大的……大叔叔!大叔叔來了。」

  嘉茹吐一口氣,慶幸著祖安的適時出現。

  「嗨,祖安。」敬桐對熱烈歡迎他的男孩展露溫和的微笑。

  「哇,好大好大的積木!是你的嗎?大叔叔。」祖安興奮的在地上的木條間跳來跳去。

  「是給你和……」敬桐看向嘉茹。他說不出「你媽媽J。三個字。

  祖安並不在意他的回答。他蹲下去,好奇的摸著那些光滑的木條。

  「要怎麼做啊?」男孩很傷腦筋的樣子,因為這些「大積木」形狀都一樣。

  「我做給你看。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做,好不好?」

  「好啊!好啊!-起做。」

  嘉茹站著,看著敬桐先把舊竹籬一支支拆掉,祖安高興地在一旁有樣學樣。她一直把祖安當個小男孩般地呵護、照顧,沒想到他力氣蠻大,做起事來,竟有他實際的十六歲大男孩樣子。

  不一會兒,他們兩人已經將舊籬笆全部拆除,整齊地堆在屋角。敬桐找到她留在院子裡的掘土工具,分一支較小的給祖安,開始示範如何挖掘夠深的洞,把木樁插進去。

  祖安學得非常快,他倆合作得天衣無縫。祖安挖洞,敬桐插木樁,他帶著祖安玩遊戲般,和上次幫她一樣,絲毫不在意他的衣服和褲子弄髒。祖安也一下子就灰頭土臉,滿身的泥土,兩人互相指著笑成一團。

  嘉茹沒作聲,也沒插手,他們簡直像忘了她的存在。她看了一會兒,折身進屋。

  「面搾蘋果汁,嘉茹邊聽著院子裡一個人男人和一個大男孩的笑語聲。她承認敬桐能教給及帶給祖安一些她無法做到的事。她同時有一點點嫉妒,嫉妒祖安可以毫無顧忌的放懷和敬桐在-起同歡笑。

  她帶著一壺搾好的蘋果汁和杯子出來時,只見到敬桐,一個人繼續挖洞、插樁。

  「祖安呢?」

  跪在地上的敬桐拾起頭。「去『嗯大大』

  。我想這意思是上廁所。」

  嘉茹蹲下來,放下托盤,倒一杯果汁給他。

  「太好了,謝謝你。」他接過去一仰而盡

  「還要嗎?」

  「不了,待會再說。」

  她接回杯子放上托盤。

  「你今天怎麼會有空?」

  「我沒有上班。」

  她望著他用力插木樁時,肩臂上鼓起的堅真肌肉。

  「我昨天見到了你的女朋友。」

  「我聽說你去過了。心雯不是我女朋友,她和我在新加坡時在同一層樓上班。」他注視著她眸底一閃而過的光亮。「我和心雯只是同事。」

  「你不必向我解釋你和她的關係。」但是她心頭確實如釋重擔。

  「她是你父親的秘書。她為他工作很多年了。」

  「不關我的事。」

  忽而她的表情已不若原來他談到她父親時那麼冷漠無情。難道她終於開始軟化了?

  「心雯今天一早搭飛機回新加坡了,她不放心你父親。」他說了一半事實。心雯是走了,而巳堅持不要他送她去機場。她的口氣像個解人意、體貼的情人,令他十分不安。

  另外,他才是那個擔心邵老的人。

  嘉茹想裝得漠不關心。畢竟她心裡並未真正絕棄她對父親的感情。她做不到。

  「他怎麼了?」

  「心雯說他住院了,是醫生的囑咐。」

  敬桐小心謹慎的措詞,這是他首次在她瞼上看到關心和些許焦慮,也是她第一次主動關懷她父親的情形,他可不想再搞砸了。

  嘉茹鎖緊雙眉。「他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我打算過幾天回去看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不要。」

  他預料到會聽到她這麼說。可是她斷然拒絕的語氣,激起了他沒準備發的怒氣。

  「他已經進了醫院,情況未明,你還是這麼固執。你的心是鐵打的,還是你的血是冰冷的?」

  她的神情倒像她的臉是銅鑄的。她眼裡進射著青冷的光芒。

  「我怎麼知道他住院是真是假?他的秘書專程飛來告訴你這個消息嗎?編個更具說服力的謊言吧,也許我會夠蠢夠笨的試著去相信。」

  「試試這個如何?關於你父親的病,全是我編出來的。他老當益壯,健康得很,你就不能看在一個老人苦苦思念他多年不見的女兒的份上,或者把他當作是個渴望見女兒一面的陌生可憐老人,去見見他,給他一點安慰?」

  嘉茹瞪著他,雙頰氣得通紅。「你果然是個滿口白話的騙子!」

  「假如能騙得你滿足一個老人的願望,我不在乎當騙子。但是他真的有病。妳不相信我們現在進屋去,我打個電話去新加坡他住的醫院,你可以親口問他。」

  「我不要和他說話!我不要見他!」

  敬桐的雙手握得指頭咯咯響。

  「我發誓,你是世界上最無情無義、最勢利的女人!你比我大伯母還可惡!」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沒有權利在這指責我。」

  「見鬼的我沒有!」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不許她走開。「你讀書的時候要多少錢他都寄給你,他還定期寄給你和你母親生活費。你結婚要用錢,他毫不吝嗇的開一張空白支票,讓你決定你要多少。我為什麼知道這些?因為那時我跟著他的律師當助手,這些東西全是我一手經辦處理。」

  嘉茹的臉色發白。「我沒有用過他一分一毫。從初中起我就半工半讀,靠自己賺的錢和獎學金完成學業。我用我的勞力過活,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寄了那麼多信給你,你一個字也沒回。」

  「是他沒有回我的信!」她甩脫他的掌握,憤怒地繃緊下巴。「我寄了一封又一封,我懇求見他一面,他完全置之不理。我求他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信寄出去,如石沉大海。他沒有出現,連拒絕的幾個字也不肯寫。我又求他來主持我的婚禮,他照樣置若未聞。他漠視了我二十二年,為什麼我現在應該去看他,只因為他突然想念我,想見我?」

  她的聲音顫抖,眼睛冒火,同時充滿傷痛。敬桐一時不禁為之語塞。她不是說謊,他看得出來。

  「你父親若曾收到你的信,他沒有必要謊說沒有。」他口氣緩和了,變得疑惑。「你母親寄給他的信和照片,他都收到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寄照片或寫信給他,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假如你真的沒收到你父親的錢,」敬桐沉吟著。「那些錢誰拿走了?」

  「我不知道。」

  如果她父親真寄過那麼多錢,那麼拿走它們並花掉的,除了她母親,沒有其他人。嘉茹的心沉到腳底。

  「我知道了。」她忽然感到好累,而且更傷心。「是她。」

  「誰?」

  「我母親。」

  敬桐皺著眉。「一直在向你父親要錢的,是你母親?她用你的名義需索無度,你卻沒拿到半分?」

  「隨你愛信不信。」她冷冷說。

  「不是我不相信妳,是……」他朝四周寒磣的屋子和院子揮一下手。「看看你的生活狀況,不由得人不懷疑。你那個有錢的丈夫呢?

  你賺的錢呢?你丈夫沒有留下任何財產給你嗎?你的錢都花到哪去了?」她可以叫他滾出去,叫他少管她的閒事,可是嘉茹實在受夠了他把她看成-個心機深沉、現實的女人。

  「我的丈夫經營地下賭場,我母親欠了他一大筆錢,最後拿我來還債。我答應嫁給一個年紀大得足可當我父親的男人,希望我母親能夠悔改,但是她繼續豪賭、酗酒,荒淫不羈。賭場後來倒了,我丈夫和我母親留下一筆天文數字的債務給我。過去十年,我的收入全部用來還債,此外,我還替我母親扶養因為她的自私和疏忽,留下的父不詳、智能不足的兒子。」

  敬桐覺得他彷彿鑄了一個大錯。他說了那麼多殘忍的話指責她,自以為是在喚醒她的良知,豈料整個事件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嘉茹,我……」他伸過手欲拉她的手。

  「不要。」她抬高雙手,不讓他碰她。她吸口氣,禁止眼淚掉下來。「我不需要同情或憐憫,祖安也不需要。我倆過得很好。日子並不富裕,我的債還是沒還清,但是我們很好。

  至少在你找上門之前,我們很平靜,很好。」

  提到祖安,她想起來,怎麼他上廁所去了那麼久?她記起有時祖安會忘了脫掉褲子,大小便都解在身上地坐在馬桶上。

  「如果你能不再來騷擾我們,我會非常感激。設計圖我已經開始畫了,完成後會送去給你過目,除此之外,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嘉茹疾步走進屋。她沒有回頭,沒有關門,只希望他自動離開。

  祖安不在廁所。嘉茹在房間裡找到他,入迷、專心地拼組她昨天買給他的積木。顯然他上完廁所,忘了院子裡的敬桐和遊戲,直接回到他房間了。咖啡趴在祖安床上打盹。紅茶站在地板的一塊積木上,研究似的看著祖安笨拙地拼來拼去。

  她忽然好羨慕祖安。他的世界多單純啊!幼年時那場大病奪去了他正常成長的權利,也讓他減去了面對他的出身來歷的痛苦。她情願她的腦子和記憶永遠停留在她六歲之前。那時,她至少有個愛她、寵她、疼她的父親。她不要面對這個世界和人間的醜惡。

  現在想或希望什麼都沒用了。她歎一口氣,走進去,蹲在祖安旁邊,摸摸他柔軟如嬰兒般的頭髮。他斜過臉,對她憨憨一笑。

  「媽。」

  他天真的叫喚教她心裡好酸楚。

  「祖安,站起來。」

  他聽話的放下手裡的積木,站了起來。嘉茹脫下他上完廁所便沒有拉回去,仍穿在大腿上的褲子。果然裡面有穢物。她為他換了條乾淨的褲子,拍拍他的頭,讓他回去繼續玩。

  帶著祖安的髒褲子,嘉茹走到客廳,望向門外的院子。敬桐已不在原處。

  她慢慢走到門邊,斜坡道上他停車的地方空空的。他走了。她的目光移向插了幾支的木樁,和散置地上的木條,心忽然扭絞地痛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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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9: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初露柔情:

  屋襄有燈光,隱約傳出來電視的聲音。敬桐坐在車子裡,看燈光,聽聲音,坐了將近一個小時。

  終於他坐不住了。他下了車,走向柵門。它半開著。他停在那,不曉得站了多久。屋內的燈依然亮著,電視聲音響著,他還是一個人待在外面。

  敬桐忽然挺想念咖啡和紅茶。它們「歡迎」他的方式雖然老令他暗暗捏一把冷汗,可是說來奇怪,沒有了它們充滿威脅的危險熱誠,他還真怪不習慣的。

  客廳門關著。他想去敲門,問題是,說什麼好?

  他這一生最討厭的就是貓。他從沒養過鳥,或其他寵物。這會兒他卻寂寞地站在一個傾倒的籬笆外面,想念著一隻怪鳥和怪貓。

  更想它們的主人。而想著她,他心痛得無以復加。他無法想像她經歷她所描述的那種生活的過程。

  下午陶易風一陣颶風般掃進他辦公室。因為她來勢洶洶,雲菲企圖攔阻她,教她有力的手一推,差點跌在地上。

  「你到底對她怎樣了?」易風劈頭就凶巴巴地質問他。

  「請坐,陶小姐……」敬桐試圖以禮相待。

  她長手一揮。「少來虛偽的假客套!你嫌她日子過得太太平了,是不是?」

  「我們能不能心平氣和的談,陶小姐?」他維持風度,靜靜問,儘管他自離開嘉茹後,胸膛間即波濤萬頃。

  「有什麼好談的?」易風氣唬唬地坐下來,蹺起腿,點上一支煙。

  他客氣的把茶几上的煙灰缸為她拿過來,然後自己才坐到辦公桌後面。

  「我不知道嘉茹跟你說了什麼……」

  「說?」易風大聲打斷他。她的表情彷彿恨不得拿那個水晶煙灰缸砸他。「我認識嘉茹十幾年,從來沒見她像這樣哭過。她媽媽害得她必須嫁給那個老頭子時,她也沒掉一滴眼淚。你的本事倒不小,才多久,就讓她哭得淚水翻江倒海似的。」

  「這其間,我想有很大的誤會。」

  「舞會?哈,我還要開個大派對呢!」把抽了半截的煙放在煙灰缸上,易風打開皮包拿出支票薄。「嘉茹願意再一次為了錢嚥下自尊,我可看不下去了。你給她多少,我如數開給你。我就算把藝廊賣了,也不要她再受這種氣。」

  「我還沒有付錢給嘉茹。」敬桐說。「我問過她該付多少訂金,她堅持等設計藍圖完成,給我看過以後再說。」

  聽他如此一說明,易風更加地火大。

  「而你還一口咬定她是個拜金主義的女人!」

  敬桐皺著眉。「我沒說過這種話。我承認我對她曾有些誤解。今天上午之前,對嘉茹過去的遭遇,我委實一無所知。」

  「據我所聽到的,和嘉茹謀面之前,你對她的瞭解不僅相當透徹,你曉得的還都是我-----」她翹起一隻大拇指指向自己。「--這個和她相識十幾年的老朋友,聽都沒聽過的怪事。」

  對她的諷刺和譏嘲,敬桐無言的受下。

  「陶小姐,你是嘉茹的好朋友,她的一切,你瞭如指掌,因此你見她受了委屈和傷害,為她感到義憤和不乎,我能瞭解。」他溫和卻自有其威嚴的輕輕一個舉手手勢,攔阻了欲張口的易風。

  「反過來呢,嘉茹的父親,我一直敬如尊長。對我來說,他是亦師亦友,亦若長上。同樣的,我在他身邊也有十幾年了,就某方面來說,陶小姐,你我立場相同,出發點相同,僅是所聞與所見有所不同而已。你能瞭解嗎?」

  他看著火氣逐漸由易風眼中和臉上消褪。她熄了煙,注視他的目光由審訊轉變為端量。而此刻回想起來,她的快人快語令他不禁感到莞爾。

  「我瞭解不瞭解有個屁關係?嘉茹這麼多年所受的苦,豈是旁人所能瞭解體會的?我除了替她難過,生氣命運待她的不公平,也只能做個旁觀者。她接受我的關心,已經很『寬宏大量』了。我只要有那麼點念頭要拿錢幫她,她馬上用絕交來威脅我!」

  敬桐親眼所見,及從嘉茹的親密好友處所聽到的,完全推翻了他以前所相信的。

  「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嘉茹她母親的事?」

  易風不屑地啐了一聲。「她是我所見過最不負責任,最……XXX的母親。」

  敬桐幾乎失笑。

  「XXX?」他問。

  她撇撇嘴。「嘉茹不許我用惡毒的話批評她母親,但是在我看來,那個女人該下八十八層地獄。」

  「地獄有這麼多層嗎?」

  她白他一眼。「多走幾趟就有了。」

  終於,敬桐朗聲大笑。他發現他很欣賞易風的串性和爽朗。

  「嘉茹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她點第二支煙的手停住,斜睨著他。「你和邵逸達是好朋友,卻不知道他老婆的名字?」

  「邵老提起她時,只說:『嘉茹的母親』。」

  或簡單一個「她」。那個女人顯然傷透了邵逸達的心。

  「事實上邵老極少談她,」敬桐又說。「他念念不忘的是嘉茹。」

  火苗又在易風眼中閃現。「他真這麼念著她,為什麼嘉茹寫信給他,他一個字都不回?」

  「這也是我困擾和納悶的地方。我可以證明邵老寫了信」我本人就替他寄了好幾封。嘉茹求學期間,他不斷的寄零用錢、生活費、學費給她。這一點他的律師可以證明。」

  「豈有此理,嘉茹在意大利讀書時,在我和朋友合夥的畫廊打工。從我認識她,她一直都是自力更生,常常還要寄錢給她媽媽。我可以做證,她沒有拿邵逸達一分錢。她最苦的時候,吃白面拌醬油,都不肯接受我在經濟上給她任何協助。」

  「所以我很想知道,她父親寄出去的那些錢都到哪去了?」

  易風當然沒法回答。她離開他辦公室時,和他幾乎也可以算是朋友了,她的握手和她的為人一樣,乾脆明快。不過除了咬牙切齒的詛咒嘉茹的母親,其他的她要他自己和嘉茹談。

  「我答應過關於她的事絕不向任何第三者說。身為她的好朋友,我有義務尊重她要保護隱私的意願。」

  敬桐沒有說嘉茹已告訴他一件對她而言,該是她最最不願透露的事。祖安竟是嘉茹的親弟弟。這個事實至今仍震撼著他。

  再三猶豫、考慮之後,敬桐打了電話給邵老。他果真在醫院,但是堅持他只是遵從醫生的指示,住幾天醫院,做個詳細的健康檢查。

  既不確知邵老的真正身體狀況,敬桐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他怕邵老知道嘉茹執意不見他,會受不了打擊。

  如今看來,他唯一的途徑仍是設法說服嘉茹。看到她那麼痛苦,他如何忍心對她施加壓力?儘管是無心之過,他還是傷害了她。

  ......

  嘉茹放下筆,閉上疲累的眼睛。初步設計藍圖總算完成了。她明天必須帶著它去「捷英」,看敬桐有沒有意見,若不須要修改,就可以準備開始裝修了。

  想到要見他,她的心情沉重起來。她多麼希望他不是她父親的手下,或者他不要這麼不死心的非要管她的私事,一切便要簡單得多。

  她吸一口氣,又歎一口氣。短短的時間內,她居然讓一個男人徹底的顛覆了她的生活。先是容許他進入她的家門,進而進入她的屋子,嚴重的影響了她的生活,破壞了她嚴守的自定原則;今天更讓她一古腦地說出了她多年來閉口不提的許多家醜。

  她母親再怎麼不檢點,再怎麼不是,終歸是她的母親。嘉茹因此總竭盡全力保護她的母親早已自毀的尊嚴。

  其實真正可憐的是祖安。她跳起來,疾步走出工作室。她太專心繪圖和寫計畫了,忘了電視畫面一片花白地嘶嘶響,祖安歪倒在地板上睡著了。咖啡趴在他的旁邊,和他頭碰頭地打著鼾。紅茶站在電視前面,斜著黑腦袋,轉著眼珠,似乎在納悶螢幕上為何無聲亦無影。

  嘉茹關掉電視,彎身輕輕叫了祖安幾聲,結果還是得抱他上床。他瘦伶伶的身子勾起她一陣心酸。咖啡鑽到床腳毯子底下,紅茶飛上床頭,大大打了個呵欠。

  「「晚安。」它說。

  嘉茹微笑。「晚安,紅茶。」

  她出來關客廳的燈時,聽到院子裡有異聲,便走到窗邊往外探。漆黑的夜襄,她依稀瞥見院子裡有個高大的人影。

  嘉茹在這住了這麼多年,還沒遇到過小偷。小偷來到這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偷。三更半夜的,那個人在她院子裡做什麼?」

  她打開客廳門,走了出來。那人聽到聲音轉過身之前,她已認出他的身影。

  「敬桐。」嘉茹吃驚地喃喃,然後冷著臉,她朝他走過去。

  「不要問我這時候在這幹嘛。」他先開口。

  眼睛一轉,嘉茹更吃驚了。他幾乎釘完了所有他上午帶來的木樁。

  「你瘋了。」嘉茹低語,仰向他。「你這是做什麼?」

  「你要聽真話?」他表情和聲音俱十分苦惱。「自從見到你,我就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了。」

  這個人,他總有本事教她一顆心波瀾萬頃。她不自覺地伸手拍他挽起的袖子上的泥土。

  敬桐就勢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向他。

  「不。」她身子往後欲退開。「不要。」

  「不要太靠近妳?太遲了,嘉茹。」他用雙臂圈住她。

  「不……」他身上的汗味、泥土味和男性特有的氣息令她暈眩無力。

  「不要吻妳?現在不會。現在我只想抱著你。你也需要有人抱著你。」

  「我不要……」

  「要,嘉茹。」他不容她退卻或反對,擁緊她,把下顎輕輕靠在她頭上。「需要別人不是罪惡,也不表示軟弱。你一個人承擔一切太久了,嘉茹。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是請你容許我抱著你。」

  她半晌無語,慢慢地,她放鬆了緊繃和抗拒,把臉挨靠上他的胸膛。

  「不要讓我哭。」她低語。

  「妳若想哭,我不會阻止你。我們都有需要大哭一場的時候。」他柔綬地輕撫她的頭髮。

  「我沒有發洩的權利,我負擔不起。哭過後沒有讓我好過些,我只覺得更喘不過氣來。」

  「告口訴我,嘉茹。有什麼苦和委屈,都說給我聽,我就在這。」

  她仰起臉,睫上閃著淚光。「不要給我太多,不要逼我說得太多,否則明天我會後悔,會恨自己,會恨你,而恨是無濟於事的。」

  「沒關係,你恨我好了,但是不要後悔。我不後悔認識你,嘉茹。我只後悔沒有能早一點認識你。」

  她輕歎。「我希望能在別種情況下認識你。」

  「嘉茹。」他輕吻她的前額,然後嘴唇滑下她的鼻樑,來到她的唇上。

  「不公平。」她低聲說,卻並沒有真的抗議或反對的意思。

  「什麼?」他微微拉開一些些距離。

  「凌晨一、兩點是我最脆弱的時候。」

  他嘴角間漫開一抹溫柔的笑。「我會記住。」

  當他的唇再落下來,她的雙臂繞上他的脖子,迎接他的吻。

  這一吻包含了安慰和需要--對他們兩人都是。他非常輕柔地吻著她,但他的氣味性感、強烈而誘人。剎那之間,慾望加了進來,他們都感覺到血液開始沸騰。

  他們的唇開始由輕柔的接觸轉為糾纏,身體不自覺地向對方靠緊。她全身悸動,他也一樣。

  上次那一吻之後,她一直禁止自己去想它。這一刻,她明白了她多麼渴望它再發生。在他唇下,世間、生活裹的一切醜惡和重擔,似乎都不翼而飛,因為它們才是她真正要忘記

  吻她肯定會上癮。只有這個時候,她不會用冷漠和自衛的冷硬外殼把他隔開。這個時候,她不是令人費解的凌嘉茹,也不是他處心積慮要挖掘底細的邵嘉茹。她是個他想要的女人。哦,老天,是的,他要她。他可以感覺到她也要他。

  但是她有太多禁忌。她關閉自己太久了,她不習慣一下子暴露自己,而他已使她揭開了

  嘉茹把自己拉開。「我不該這麼做。」她喘息地低語。

  敬桐用指背輕撫她發熱的臉頰。「妳不用怕我,嘉茹。」

  「我不怕你。」她怕的是他對她的影響力。

  「我倒很怕我自己。」敬桐輕笑一聲。「我怕一不小心再說錯話,你再也不肯見我了。」

  她迴避他話中的意義,環視他完成的工作。「你來了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好幾個小時吧。」他聳聳肩。「我要為我白天說的一些話道歉。原諒我好嗎?」

  她靜默了一下。「不怪你,你不知道內情。」

  「我勾起了你的傷心往事。」

  「它們原本就在那。我很少想起,回憶……太痛苦了。」這男人何以總能令她說出心底的的話?

  敬桐凝視她,無法用言語安慰她。他看看屋子。

  「祖安睡了嗎?」

  「嗯。」

  「我進去拿兩張椅子出來,我們坐在院子裡聊聊,好不好?你困了嗎?還是我回去,讓你休息,明天再來?」

  她該說明天再談的,可是她發覺她真的需要他在身邊,即使做一會兒伴也好。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好現象。

  「我不睏,不過你--」

  「啊,我經常工作到早上三、四點的。」

  唯恐她改變主意,敬桐很快地進屋,到廚房拿了兩張椅子出來。

  夜空星辰閃爍,一彎上弦月柔和地掛在天幕。黑夜,對地而言,難得地有一份安詳。通常它是另一個充滿壓力的一天的過渡。

  「我下午和你父親通過電話。」

  他不想破壞他們之間的寧謐,可是事情緊急,他不知道邵老還有多少日子。

  嘉茹不說話,可是也沒有再反對他談她的父親。

  「他在醫院。」

  她仰望天空的臉轉向他。她目光中的等待和關切,令敬桐舒了一口氣。

  「聽起來他還好。不過認識你父親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他願意聽醫生的囑咐接受詳細檢查。」

  她還是不作聲,只擰著眉。

  「我下星期要回去看他。」他溫柔地伸手過去,握住她按在膝上的一隻手。「我希望你改變心意,和我同行,嘉茹。」

  她抿抿嘴。「你下午對他說了什麼?」

  「關於你?」敬桐搖搖頭。「我遵守了我對你的承諾。可是他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嘉茹。」

  她的視線調向前方的黑夜。「晚上易風來電話,說她去找過你。」

  他微笑。「真希望我也有個這麼忠肝義膽的好朋友。」

  她也微微一笑。「我很幸運認識她。」然後笑容逸去。「易風把你跟她說的話告訴我了。」

  「其實我也對你說過,妳不相信我。」

  「易風相信你。」

  「妳呢?」

  她低頭看著他握著她的手。如果他知道他多麼接近她內心裡從不讓人接近的部分,那最最脆弱的一環……或者他已經知道了。

  啊,她管不了這麼多了。她需要……需要一個來自異性的肩膀,讓她偶爾歇息,喘一口氣。但是她沒有能力向現實示弱,她沒有倒下去或停歇的權利。

  「我輸不起。」嘉茹輕輕說。

  「假如事關輸贏,要輸也不會只輸你一個人,還有我呢。」

  她奇怪地看他。「你?」

  「對,我。」他的表情嚴肅。「你算算看,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至今,我向你道了多少次歉了?我的自尊早就輸掉了。」

  嘉茹突然看見他眼底一點黠光。「你在逗我。」

  「你領會幽默的幽默感真是無與倫比。」他捏捏她的手。「不過我說的有一半是實話。若求你有用的話,我願意求你。」

  「蔣小姐告訴過我,為了我父親,你會不惜肝腦塗地。」

  他不知道她是否有注意到,這是她首次承認邵老為她的父親。他將之視為一個重大轉機,而他知道何時該掌握時機。

  「現在已經不單是為報答令尊對我的恩情了,嘉茹。」他誠摯、懇切地傾身向前。「你須要打開心緒,只有和你父親見面,你才能釋疑。」

  「或者是聽他的-面之詞?」

  「你母親等於是用另-種方式把你推入火坑,你尚幾不遺餘力地為她掩飾,原諒她的過失,為什麼對念著你二十幾年的父親,如此硬心腸呢?」

  她抽回手。「我母親的糜爛和頹廢,是因為我父親把我們趕出來,她傷心已極。她也許不夠堅強,用了錯誤的方法應付她的痛苦和絕望,但她從來沒有放棄我。」

  「你父親也沒有。儘管他不停地付出他對你的關愛,不曾放棄他身為父親的責任,卻沒有得到你半點回音,他仍然沒有放棄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我說過我寫了很多信給他,你不相信我,何必再多說?」

  「我相信妳,嘉茹。可是你何不讓你父親也聽聽你的解釋呢?」

  「我不欠他任何解釋。」她態度又冷硬起來,只不過這次表情裡多了掙扎和困頓。

  「那就給他個機會,澄清你對他的誤會。」

  她猶疑地再度沉默。敬桐等待著,凝視著她臉上交錯的複雜感情。他的心因她終於開始信任他,願意流露出心底的情感,而激動得劇跳不已。只要她肯答應,他驚訝地發現,他想保護她、愛她、珍惜她一輩子。

  剎那間,他憬悟了他何以無法在電話裡向邵之提起嘉茹的事,-方面他對她有過承諾,一方面他不知如何對邵老啟齒。

  他能怎麼說?「邵叔,我找到你女兒了。她美麗又堅強卓絕。她不肯見你,可是我愛上她了。」

  他沒有把握他們父女見面之後,是否果真能前嫌盡釋,或者嘉茹是否會受到更多創傷。

  而後者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不論如何,他一定會守在她身邊。為她摒除外界的傷害。

  慢慢地,嘉茹深吸一口氣,望著他。

  「我若和你去新加坡,祖安怎麼辦?平常我有事,易風可以暫時代我照顧他,可是我不在的時間若太長,祖安找不到我會害怕,我也不放心離開他太久。」

  敬桐露出鬆弛的笑容。「這好辦,我們帶他一起去。」

  嘉茹張大眼睛。「你不是說真的吧?」

  「有何不可?你不必太多慮。祖安不過智力不足,又不是鐘樓怪人。帶他出左玩玩,說不定對他有意想不到的幫助呢。」

  她想了想,搖搖頭。「他長這麼大,最遠也只去過易風的藝廊。她試過帶他上街,他嚇得蹲在地上,緊緊抓住易風不放,哭著要找我。」她又搖頭。「行不通的,只要離開這個家,除非坐在車子裡,祖安無法適應一定的安全範圍外的世界。」

  「那就不帶他到車多、人多的地方。我們來回都坐頭等艙,周圍不會有很多人。妳、我就在他旁邊。必要的話,我可以整天在酒店陪他。我是說,萬一你需要出去的時候。」

  她還在猶豫。

  「和我一起去新加坡,嘉茹。你還有很多時間考慮要不要見你父親。如果到了那,你還是不想見他,我絕不勉強。就當我們帶祖安去散心旅行也無妨。」

  月光下,他的眼神誠懇得令她很難不動心。

  「下個星期?」

  敬桐的雙眼亮了起來。「我預定下個星期,不過可以配合你的方便。」

  他一再的遷就,他的真誠和鍥而不捨,終於讓她覺得她若再固執下去,似乎太不近情理了。

  「我明天送設計圖給你,到時候再告訴你我的決定。我沒法說走就走,尤其還要帶祖安出遠門的話。」

  「我瞭解。」他訝然看著她。「設計稿完成了?」

  她點點頭。「明天你看過以後,若沒有其他意見,就可以動工了。

  」

  「嘉茹,你果然名不虛傳。」

  一抹紅雲飛上她雙頰,因為她把它在一個晚上趕完,是想及早擺脫他。

  「時間晚了,」她站起來。「明天再說吧。」

  「我明早九點來接你,會不昃太早?」他看一下表。快凌晨三點半了。他以前不管工作得多晚,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麼快。

  「你不必來接我,我有車。」

  「其實你不必特地送去我辦公室。我過來在你這看,需要討論的細節,在這談也一樣。如此你就不用麻煩易風來幫你照顧祖安了。」

  「可是……」

  「別跟我客氣,嘉茹。而且我想看祖安。同時呢,你也許不相信,今晚在門口,沒有咖啡和紅茶的『迎接』,我還感到若有所失呢!」

  嘉茹不禁莞爾。「明天可別又要喊救命。」

  難得她露出輕快的嬌俏模樣,看得敬桐一陣心弦蕩漾。他俯向她,輕輕吻她的唇。只是溫柔的一觸,他怕若真正地吻她,他會停不下來。

  還有明天呢,而且她非常有可能會同意和他去新加坡,光想到這個,已足以令他雀躍不已了。

  當他抬起頭,見她對他蜻蜓點水的一吻似乎有些失望的表情,他更是在心裡無聲的歡唱。

  「我會一直想你到明早來見到你。」

  他臨走前的低語,直到嘉茹躺上床,猶輕柔地在她耳畔呢喃。

  好久好久好久以來,她未如此刻這般期盼明天的來臨。沉入未曾有過的甜美夢鄉之前,她想的是天明之後不久又可以見到敬桐,而不是擔心要不要和他去見她父親。

  ......

  「意大利刺客!意大利刺客!」

  院子裡的喧嘩夾雜著紅茶的尖叫、咖啡的咆哮,和祖安開懷的咯咯笑。

  嘉茹看向床頭的鬧鐘,還不到八點。難道敬桐已經來了?

  她赤足跑進客廳,由窗子往外看。真的是他。

  很快地梳洗過後,換上簡單的T恤和短褲,嘉茹走出來。

  她眼前的情景和她幾分鐘前看到的一樣。紅茶站在敬桐頭上,咖啡不知怎地吊在他右手臂膀上,祖安蕩鞦韆似的掛在他另-只手臂上。

  「早。」敬桐愉快地說,接著瞪大眼睛。他每次見到地,她的頭髮不是挽上去,就是編成髮辮紮起來,今天她讓一頭秀髮披在肩上,但是-----「你剪頭髮了!」

  嘉茹撫撫頭髮,「剪了好幾天了。」

  「那麼長的頭髮,你不心疼嗎?」他的口氣倒很惋惜。

  「它還會長的。」嘉茹朝他身上的男孩和鳥、貓擻擻下巴。「你們在玩什麼遊戲?」

  「咖啡今天很高興見到我,祖安覺得它歡迎我的方式很棒,決定傚法。之後認為很好玩,就不想下來了。」他說明著,眼睛往頭頂翻了翻。「紅茶嘛,不知怎麼地,對我的頭髮很感興趣。我希望牠不是打算在我頭上築巢養小八哥什麼的。」

  嘉茹笑出來。「紅茶是位先生。咖啡、紅茶,」她拍拍手。「下來,你們太不像話了。」

  「我不介意。」敬桐說,不過那一鳥一貓遵從主人的命令離開他身上時,他還是鬆了一口氣。

  「媽,來玩。好好玩哦!」祖安還掛在敬桐膀子上,彎曲著雙腿晃來晃去。

  「你也下來,祖安。」嘉茹柔和地說。「何大哥累了。」

  「意大利刺客,累了,不像話。」紅茶尖著噪子喊。它停在一支新木樁上。

  「你的鳥對造句有奇特的天分。」敬桐咕噥。

  「不像話,不像話。」紅茶抗議地邊喊邊撲翅膀。咖啡在木樁底下研究如何才能上去。

  「還好你沒訓練你的貓說話,否則健力氏紀錄的編纂人就要來拜訪你了。」

  嘉茹大笑。「也許我該考慮開始訓練它。」

  「我有沒有說過你笑起來很美?」

  她的笑聲嘎然而止。

  「你該經常笑的。」他微啞地又說。「幸好此刻有好幾個第三者在,你逃過了一劫。」

  他充滿暗示的語氣和閃著熱情光芒的眼神,令她心跳加速。

  「什麼劫?」

  「等只有你和我的時候,妳就知道了。」

  「再搖,再搖。」祖安央求道,打破了他們四眸緊緊街接進放的火花。

  「不搖了,小子。走,我們幹活去。」

  他仍用一隻有力的臂膀舉著祖安,轉身走向他的車子。祖安又開心地咯笑個不停,從來沒有男人這樣和他玩過,嘉茹自己不可能如此單手舉起他。她知道祖安必定快樂得不得了,她也看出敬桐是真的喜歡這個男孩,真心的對他好,而不是同情或憐憫。由是,她分外地感動。

  敬桐使不情不願的祖安站回地上,不過他車子後車箱的東西立刻吸引了男孩的注意力。他扛出那包帆布袋時,聽到嘉茹發出一聲呻吟。

  「你又買木條來了?」

  他支撐著帆布袋大部分重量,讓祖安跟在後面,「幫忙」他抬著-小部分。

  「這麼早你去哪裡買的?」

  嘉茹注視他們把帆布袋放在院子裡,祖安煞有介事地喘了幾口氣,跟著就迫不及待蹲下去拉扯捆往袋口的繩子。

  「我六點不到去敲開木材店的門,」他做個鬼臉。「老闆差點拿木棍敲我,還好我們是多年好友。」

  他打開帆布袋,和上次一樣,倒出又一包光亮、齊長的木條。

  「嘩,好多積木又來了。」祖安興奮地歡呼。

  這個人,他不用睡覺的嗎?她很難想像他一身無窮的精力從何而來。嘉茹驚訝地看見祖安自動跑去屋角,把上次敬桐教他使用的小圓鍬拿了來。

  「啊,太好了,祖安。」敬桐摸摸他的頭獎勵道。

  祖安羞澀地大大咧著嘴,自己也伸手摸摸頭。

  「這麼早,你一定還沒有吃早餐。」嘉茹說,看著她尚未完全說出口的邀請在敬桐俊朗的瞼上,綻開驚喜的笑容,她覺得她似乎也和得了誇讚的男孩一樣開了心花。「嗯,我沒有什麼好東西,不過我可以烤些多士和煎蛋。你喝不喝牛奶?」

  「多士煎蛋加牛奶,呵嘀,好豐富的早餐。我已經餓了。來,祖安,」他把手伸給男孩,

  雖然他真正想的是摟住嘉茹。「我們先吃早餐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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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9: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久別重逢:

  祖安睡著了。出乎嘉茹意料的,她的擔心和緊張完全多餘。

  易風開車送他們到機場。進了大廳,四周陌生的人潮,擴音機裡傳來的吵雜聲,並未驚嚇到祖安。他一直緊緊抓住嘉茹和敬桐的手,不過眼珠子好奇地東張西望的轉來轉去,沒有驚惶或畏懼。或許一開始他有一點害怕,但是他表現得好極了。

  進機場大廳不久,敬桐便領著他們直接到樓上的貴賓候機室。及至登機,嘉茹發現頭等艙中除了他們三個,沒有其他人,又鬆下一大口氣。飛機內的一切都令祖安感到稀奇不已。飛機起飛後,發現他每天待在院子仰頭才看得見的浮游天空的雲,突然就在小小的窗子外面,祖安興奮得像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說個不停。

  沒有一下子說這麼多話過,祖安的語句因此完全不連貫,嘉茹和敬桐都聽得似懂非懂,數度兩雙迷惑的眼睛相望對問,又同時無解但會心地相視微笑。祖安嘰嘰呱呱了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快樂。而過分興奮和滔滔不絕,使男孩很快就累得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多年來馬不停蹄地到處旅行,敬桐未曾感到飛行是如此愉快和有趣。他做夢都想不到,他一生中開始感受到真正的快樂,而這快樂之泉竟來自一個智力不足的男孩和一個他原以為自私自利,其實滿懷愛心、堅毅果敢的女人。哦,還有她養的貓和鳥。

  「你在笑什麼?」

  敬桐轉向嘉茹,握住她的手。「紅茶和咖啡。」

  「紅茶和咖啡。好的,馬上來,何先生。」正巧來到他座位旁的空中小姐應道。

  「等等,我不是--」敬桐欲說明,但空中小姐已經走了。

  嘉茹掩住嘴,以防大笑出聲。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那天早上當嘉茹沖好三杯牛奶,烤了多士,和煎蛋一起端上桌,紅茶第一個把它的長喙伸進其中一杯牛奶,然後呱呱哇哇地振飛而起,逃到廚房裡面,對著燙到它的舌頭的牛奶大喊大叫。

  「殺人哪!刺客!來人呀!救命!」

  咖啡也一樣,老實不客氣地吃了一大口煎蛋,跟著張嘴呼呼吹著熱氣,咚地一聲由椅子上跌下去,繞著桌子又跑又跳地齜牙咧嘴咆哮。

  嘉茹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想到它們,不過她的確知道他在說什麼。

  「它們來到家裡以後,還沒有和我們分開過。」她說。

  難得的是易風。她對貓和鳥部沒有好感,尤其不喜歡嘉茹把紅茶和咖啡「寵得無法無天」,卻願意幫忙代為照料,直到嘉茹回來。

  「謝謝你肯帶祖安和我同行,嘉茹。」敬桐說。

  空中小姐送來紅茶和咖啡,他接過來,道了謝,和嘉茹目光相遇,又一陣忍不住的好笑。

  「你喝什麼?」

  「我喝紅茶好了。」

  敬桐看著杯子裡的咖啡。「自從認識你家咖啡以後,我喝咖啡都有點喝不下口,好像它忽然有了生命,喝了有罪似的。」

  嘉茹輕啜一口茶。「沒想到你如此感性。」

  「哦,我還有很多優點,你慢慢會發現的。」

  她專注於用雙手端住茶杯和杯碟。她已經發現的部分,已足令她傾心了。她仍無法確知她這樣是對是錯。她知道他關心她,關心祖安,並不以她的遭遇、祖安的出身,而對他們另眼相看。可是曾幾何時,關心已經不夠了。但她能要得太多嗎?他分明和她在許多方面都不同。

  「在想什麼?」

  她的一隻手不知幾時又到了他掌中。嘉茹慢慢放下杯子。

  「我不曉得該如何謝你。」

  敬桐皺一下眉。「這麼說不是太見外了嗎?」

  「敬桐,我想……」

  「妳想得太多了。嗯,祖安豐富的想像力,大概是你教的了。」

  再一次,她意會了他言之所指。

  她微笑。「對祖安來說,雲從來不是雲,它們是他想像天空裡的各種東西。」

  他指著它們,大叫:「看哪,一條大鳥。啊,那邊,那邊有樹葉,好大的一隻樹葉。魚吶,有一張魚。一個積木在魚上面。」

  祖安形容東西用的單位皆自成一格。敬桐三十幾歲了,卻經由一個智能不足的男孩,發現了天空可以是一幅藝術作品,也是許多小生命的集合處。

  「你知道你每次說著祖安時,你的神情有多美嗎?」他柔聲低語。

  她雙頰飛紅。「祖安的一切都很美,我常想,他是真、善、美的表徵。」

  「妳也是,嘉茹。沒有你全心全意的愛和呵護,他的真善美很有可能只是個可憐的殘缺。」

  「你說得太好了。」她輕聲道,按抑住她的感動和些許感懷。「祖安小時候,我不像現在可以把工作接了帶回家做,必須帶著他和我一起出去。絕大多數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或者悲憫、可憐他。有些人當他是有傳染病的怪物,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孩子帶遠離他,甚至還有人對他提出些殘忍的問題。」

  他握緊她的手。「祖安懂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多半不大懂吧,他很天真。所以無知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福氣。」

  但是她卻承受了那些鄙視的目光。他懂。

  「如果到了那,你決定和你父親見面,你會帶祖安去見他嗎?」

  他掌中她的手立刻變僵硬。

  「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

  「祖安也是你恨你父親的原因之一,是嗎?」

  她轉開忽地閃著淚光的眼睛。「我是恨過他。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很恨他。」她輕而低的聲音裡,只有喟歎,沒有恨。「「那時候我身負巨債,祖安又小,我走投無路,想到是他的狠心和無情造成這一切……當時,我真的是恨他。」

  「為什麼你一再相信你父親要對這些後果負責呢?」他納悶了好久,她從未給過他直接的答覆。

  「要不是他把我們趕出來,媽不會墮落得變成酒鬼和賭徒,我也不會非得嫁給一個搞地下賭場的男人。」

  「他告訴我是你母親帶著你離開了他。」

  嘉茹要收回手,他不肯放。

  「你同意和我去新加坡,我便在電話裡向他提起了你的事。我想該給他個心理準備。

  」

  她的手在他掌中顫抖。「好讓他有時間準備更多謊言?」

  敬桐的表情嚴肅,眼神則十分溫柔。

  「我沒有提到祖安。他聽到你沒有收到過他的信和錢或支票,他非常震驚。相信我,嘉茹,我為你父親工作十幾年了,他從來不說假話。他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因為他的誠實和正直,為他贏得同行同業的信任和尊崇。」

  「我很想相信你,可是他對我和媽媽不聞不問二十多年,也是事實。他趕媽媽出門,叫她帶我一起滾出去,是我親耳聽見的。」

  他搖一下頭。「嘉茹,我真心的希望這一切在你和他見面後都能澄清。同時我要你知道,不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她轉過去,看著他的眼睛。

  「即使那表示你要背叛他?」

  他柔柔一笑。「嘉茹,令尊於我是有恩,可是我不是是非黑白不分的人。」他聚攏眉峰。「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事?」

  「你為什麼非嫁給那個老頭不可?欠他錢的是你母親,不是嗎?他沒有權利要你來抵債,更何況他經營的是非法生意,你可以反過來控告他的。」

  她神色沉暗。「那時候我母親病重,住在醫院裡。他要債要到醫院裡來。看到我,他開出條件。他願意結清醫藥費,同時把我母親欠他的債一筆勾消--」

  「但是你必須嫁給他。你就真的答應了?」

  她淒然搖頭。「我母親求我。她說只要我為她還掉這筆債,她再也不睹了。同時,她也答應戒酒、戒毒。」

  敬桐吃了一驚。「她吸毒?」

  「否則祖安出生時,不會幾乎活不下來。」她歎息。「他只是智能不足,不是個癡兒,已經是萬幸了。」

  「你母親呢?她實踐了諾言嗎?」

  嘉茹又搖搖頭。「我結婚不久後,她死於吸毒過量。喪事才辦完不到一個星期,我丈夫的賭場被查禁。我和債主們商量,用分期付款方式攤還。」

  敬桐氣得咬牙切齒。「一還就還了十幾年?」

  「十年。還有差不多五年就還清了。」她拿起杯子,喝一口冷掉的茶。

  「你真的沒有必要代他還的,嘉茹。」

  「我不想成為被討債的人追趕的逃犯。」

  「他們根本沒有理由找你要錢。」

  「對黑道的人,無所謂理由。他們的錢被坑了,非討回來不可,而且可以不擇手段。」

  他震驚地看住她。「黑道?」

  嘉茹也看著他,但目光平靜。「如你所說,我丈夫從事的是非法生意,你想他都和哪種

  人來往呢?」

  「不要再說他是你丈夫。他不配!」

  忽然,敬桐想起一件事。

  「我第一天去找你的時候,你以為我是去討債的打手嗎?」

  「或殺手。差不多。」

  他幾乎捏斷她的手指。「這些打手或殺手曾經找過你麻煩?」

  「剛開始的時候。」她點點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發現那一大筆債務,我嚇呆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待在我母親買的房子裡,好幾天沒出門,想冷靜的思考對策。」

  「他們以為你存心賴帳。」敬桐氣得七竅生煙。「房子呢?」

  「賣掉了。我和祖安現在住的,是易風的父母早年住的舊房子。他們搬到新居後,這房子一直空著。易風和他們商量,讓我和祖安在那安身。」

  她的神秘,她不近情理的與外界疏離、她索取報酬之高卻過得一貧如洗,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但她肩負的重誓,卻不合理得令敬桐血脈憤張。

  誰能想像得到,億萬富翁邵逸達的女兒,竟然因身負巨債而家徒四壁?更何況是-筆和她不相干的債。

  「你為什麼不讓易風幫你?」

  問完,敬桐便暗罵自己。換了他,他想他也會和她一樣執拗,非要咬緊牙齦靠自己不可。

  「我又不是四肢殘缺,沒有能力工作。何況她幫我的已經夠多了,我最初一些大客戶,都是她藝廊裡的客人,全靠她的伶俐口才為我爭取到很高的價碼。她要是肯收佣金,她早就是個大富婆了。」

  她還沒有償清的債有多少呢?敬桐後悔著他答應給她的設計費太少了。要想幫她,顯然只有這個方法。他幾乎可以肯定,她也會拒絕她父親的協助。他還沒有告訴邵老她過的苦日子,邵老若知道她這些年的情形,不曉得會多心疼。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嘉茹。」

  她望著他。

  「妳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懂嗎?從現在開始,你有任何困難,不要再獨力去應付。我不是說你一個人應付不了,但是我不要你把我置身事外,好不好?」

  她眨一下濡濕的眼睛。「不論如何,謝謝你。」她輕輕地說。

  「不,我是說真的。」他一手仍握著她的手,一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的眼中盈滿柔情,它也在他低柔的聲音裡。「我知道你很頑強、很固執,可是,讓我照顧你,照顧祖安。」

  這是承諾嗎?是哪一種承諾呢?她不敢問。

  緩緩地,用另一隻手,她覆上他托著地下顎的手,輕撫他粗糙的手背。

  「你為我和祖安做的已經太多了,敬桐。」

  「啊,我還沒開始呢。」他將地攬過來,她的頭於是靠在他肩上。「我要照顧你和祖安-輩子,嘉茹。」

  她太激動了,濃濃的感情梗住了她的喉嚨,她無法發聲,便只是依偎著他,覺得孤苦了一輩子,終於她倦累的帆,找到了一個避風的港灣。

  而敬桐隔了一晌,方忽然想到,他似乎許下了個終生的諾言,他卻不知她對他的感受如何。他知道她好不容易信任了他,也對他心懷感激,但她是否對他有些許感情呢?

  ......

  他們搭的是早班飛機,到達新加坡時正好是中午時分。空中小姐過來向敬桐輕聲耳語,他點頭道謝。

  下機時,嘉茹沒有看見其他旅客。一輛深藍色加長型平治轎車等在停機坪,司機候在開著的車門邊。嘉茹恍然大悟。這又是敬桐的安排!為了祖安,他為這趟行程真是煞費苦心。

  在飛機上睡足了覺,祖安精神煥發,坐在後座,驚奇地東摸摸西看看,但是他沒有去注意關閉的車窗,或深色窗子外面有什麼東西。平治車內華麗的設備:冰箱、電話,一架小型電視,已教他眼花撩亂了。敬桐周到地教人在車內準備的卡通錄影帶,更讓祖安看得到了目的地還不想下車。

  他們由地下室停車場,直接坐電梯上樓,省去了住房登記手續,和避免穿過酒店大廳。而一出電梯,嘉茹立刻看出他們要住的是這一層樓上唯一的一間套房。

  房間裡的豪華自是不在話下,祖安張著嘴,來不及哇哇驚歎,圓睜著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或者因為嘉茹和已成為他五體投地崇拜的偶像的敬桐都在,陌生的環境並未使他感到不安或恐懼。對他來說,一切都顯得新奇而有趣。

  敬桐耐心地回答祖安一連串奇怪的問題時,嘉茹走到有若一座小花園的陽台,向下俯瞰新加坡整潔的市容。如她所料,這是位於頂樓的私人套房。想必是屬於敬桐專用的。

  原來這就是他在新加坡的家。一間華麗的套房,卻比她和祖安所住的「房子」大上至少有一倍。她還沒有仔細參觀,已經心生畏縮。

  「累不累?要不要洗個澡休息一下?」敬桐也走到陽台來。

  她搖搖頭。「祖安呢?」

  「在看電視。我發現他很迷電視。紅茶說的許多話都是從電視裡學來的吧?」

  她不置可否。「紅茶和咖啡整天跟著祖安。除了看電視、玩玩具,祖安沒其他事好做。他只愛看漫畫,別的書他都沒興趣。」

  「電視看多了,對孩子不大好吧?」

  她覺得他們好像一對在討論孩子教育問題的父母。祖安不是他們的孩子,她也無法想像和一個生活水準跟她如此懸殊的男人,共育他們的孩子。

  啊,老天,她想到哪去了。

  「你這兒很舒適。」她淡淡的轉移話題。「你不在的時候,誰來幫你打掃看管呢?」

  他是不是聽到嫉妒和試探?「這裡每天固定有個人來打掃整理。」

  「你不在她也每天來?」

  「我不知道。也許吧!這間套房不是我的。」他注視她鬆弛了臉部緊繃的線條,露出微笑。

  「不是你的?那怎麼……?」嘉茹猝然明白了。「是我父親的。」

  「對。」

  「他住在酒店頂樓?他沒有……家嗎?」

  她終於開始詢問關於她父親的事了,敬桐希望這是好現象。或者她畢竟不會讓邵老空等待,而願意去見他一面。

  「這兒就是他的家。」

  嘉茹思慮著。終究還是問了。

  「他沒有再婚?」

  「據我所知,沒有:他-直是-個人。」

  她轉身走到陽台上遮陽傘下的柳條椅旁,想坐下,又頓住。她父親是否經常坐在這呢?

  她的情感和思潮如波浪起伏,忽然,她覺得父親彷彿就在附近。嘉茹有些呼吸急促起來。

  「你為什麼帶我們來這?你答應過不逼我,不強迫我。我來不表示一定得見他。你說過我還可以考慮的。」

  敬桐一手放在她肩上,發覺她在顫抖,他遂雙手扶住她。

  「不要激動,嘉茹。這個安排是我的提議,你父親立刻同意了。我是為了祖安,不是設下陷阱,要你馬上和你父親見面。」

  她瞪住他。「「他知道我們來了?」

  「他知道你和祖安和我一起來,他也知道你還需要時間考慮,雖然他迫不及待的想見你。」

  嘉茹跌坐進椅子。「要是我不見他呢?」

  「他會非常難過,但是他會諒解。他也說了,不一定非要你去見他,他可以來看你。只要看妳一眼,他就心滿意足了。」

  「不要說了。」嘉茹閉緊眼睛,努力設法平定洶湧的情緒。「我並不是不想見他,我想見他想了二十幾年。我也曾想過,只要見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是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又失望。在我完全放下這個想望之後,他突然出現了,我……我沒法當那些椎心的痛苦不曾發生過。」

  「慢慢來,嘉茹。」他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置在膝上顫抖的拳頭。「你已經在這了,其他就順其自然吧!好嗎?」

  她慢慢張開眼睛,望進他溫柔似水的雙眸。「頭等艙和車子,都是他的安排?」

  「是我的主意。包下頭等艙,讓車子直接來接,避開出關的排隊等候,都是為了祖安。我們要確定他不受到驚擾,對不對?」

  她忍不住張開捏緊的拳頭,反手握住他。「你費了這麼多心思保護祖安,而你還說我對他過分保護。」

  他柔柔一笑。「說是為了祖安,其實祖安若安然自在,你也少了掛慮,不是嗎?而且車子能開進停機坪,還是藉助了你父親的關係。」

  她抿一下嘴。「他這麼財大勢大,隻手就可擁有半個世界,他非要見我這個窮親戚做什麼?」

  「嘉茹,不要再故意難為你自己。你不是在挑剔你父親,你是在製造理由好理直氣壯的拒絕見他,可是你不會因此比較好過,何苦呢?」

  她無法反駁,因為他說的是真的。

  「何況你不是什麼親戚,你是他的親生女兒呀!」

  祖安這時走了出來,一臉的茫然。

  「媽,肚子飽了。」他摸著腹部,眼珠子朝陽台轉來轉去。「紅茶呢?咖啡呢?」

  「你在飛機上吃了那麼多東西,又餓了?」嘉茹站起來。

  「他不會非要紅茶和咖啡不可吧?」敬桐小聲問她。

  「他對你是心悅誠服,真的非要不可的話,就看你的了。」她也壓低聲音。

  他眸光閃亮。敬桐瞭解祖安對她多麼重要,現在她放心地把男孩交給他,其意義於他之重,非驚喜二字可以形容。也許皇天畢竟不負苦心人。

  ......

  雖然五十多歲了,邵逸達看上去依然十分健朗。他年輕時烏亮豐厚的頭髮,如今教歲月抽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變成雪般的瑩白。而歲月留下的則是他眼尾、嘴角和臉部的細細紋路,它們未使他顯得蒼老,倒是流露出閱歷豐富的智慧和練達。他的背仍然挺得筆直,神容有些許憔悴,握著煙斗的手微微顫抖。敬桐寧願相信那是他聽到他女兒已抵達新加坡的緣故。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邵逸達渴切地問。

  「很漂亮。」敬桐答道。

  「是嗎?她從小就是個漂亮的小公主。」

  「其實她不止是漂亮。她……很難形容,邵叔。她很特別。」

  儘管事先已知道嘉茹要來,有了心理準備,邵逸達仍然有些激動不能自己地抽著煙斗。

  「邵叔,你煙抽得太凶了吧?醫生不是要你戒掉嗎?」

  邵逸達揮揮手。「別管醫生了,他們比老太婆還嘮叨。快告訴我嘉茄的一切。」

  「我所知道的都跟你說了,邵叔。」

  「她媽媽沒有和她一起來嗎?」

  「嘉茹的母親十年前就過世了。」

  邵逸達征了怔。「難怪那時候起,我寫的信都退了回來。」

  「嘉茄說在那之前,她也沒收到過你的信。」

  邵逸達聚給起灰白的眉毛。「嗯,你在電話裡提過。你有沒有告訴她,我也沒有收到她的信?」

  「我說了。她很固執,堅持你蓄意對她置之不理,不聞不問。她還表示她寫過信請你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和婚禮。」

  邵逸達一向慈藹、溫和的臉沉了下來。當他又把煙斗塞進嘴裡,敬桐幾乎想放棄勸告,直接阻止他。

  「一定是楊曼珍搞的鬼。」

  敬桐第一次聽他說出他前妻的名字。他簡略地告訴邵逸達,嘉茹如何被迫嫁接她已死的丈夫,又背負了一身的債。邵逸達的眉毛擰結在一起

  「她有沒有和耶個糟老頭生孩子?」

  「沒有。不過……」敬桐欲言又止。

  邵逸達精敏的眼睛直視他。「還有什麼事你沒告訴我?」

  敬桐搖搖頭。「這件事我答應嘉茹守密,她若見了你,願意提起,她會自己告訴你。」

  瞭解敬桐耿直的性情,邵逸達沒有勉強追問。

  「說服她來,很費了你一番唇舌吧?」

  「明瞭她遭遇的那些事後,我想任何人部無法怪她的鐵石心腸。一開始她對你非常不諒解,我可以感覺到恨意。」敬桐實話實說。「她結婚時才十九歲,又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嫁給那種人。不到兩個月,她母親去世;第三個月,她成了寡婦,而且擔負了一大筆債務......」

  「豈有此理!」邵逸達揚聲怒道。「她為什麼要替那個敗類還債?」

  「就算她不理會所謂『夫債妻還』的義務,債主也不會放過她。我找到嘉茹時,她以為我是要債的打手。」

  邵逸達又氣又心疼得臉色發白。「早知如此,當初我無論如何都要爭取到她,把她帶回來,留在我身邊。我早該知道不能相信那個女人!」

  「嘉茹認為她母親的墮落是你造成的。」

  「她本來就是……算了。」邵逸達歎一口氣,手指緊握著煙斗。「所以,嘉茹雖然來了,可是還是不肯見我,是嗎?」

  「我想她心底其實很想和你見面,邵叔,否則她也不會答應來。」更不會冒著祖安會因和陌生的外界接觸而受驚的險。他是盡可能的做了些周全的安排,然而她事先並不知道。

  「好吧,我等了這麼多年,我想我可以再耐心的等個幾天。」邵逸達說。

  他們接著談了些新辦公大樓內部裝修的工程事宜,及開幕的日期和酒會等等。

  「邵叔,你怎麼不多休息些日子?醫生同意你這麼快就回來工作嗎?」

  和邵逸達聯絡時,發現他人已在辦公室,令敬桐大吃一驚。

  「我好得很。我這身骨頭忙慣了,教它們閒下來,馬上要生繡。」

  敬桐卻覺得一問起他的身體狀況,及他的檢查結果,他便迴避或閃爍其詞,這一點不像他坦直的作風。

  「嘉茹在那還住得慣嗎?」

  「當她知道那是你的套房時,有點不自在;或者對她而言,那裡太豪華了些。」

  敬桐告訴他嘉茹在郊外海邊的一個僻鄉住的簡陋舊屋。邵逸達啪嗒啪嗒更猛地吸他的煙斗。

  「我希望她三天內作好決定,否則我不管她肯不肯,我都要親自去看她。」

  「我認為不要操之過急的好。」敬桐安撫他。「她會和你見面的,邵叔。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緩衝一下她的情緒

  又和邵逸達閒談了-會兒後,敬桐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心雯正好有事不在,倒讓敬桐鬆了一口氣。上次她突然去找他,又匆匆走掉之後,他一直未再和她通話。他希望他們之間仍持續原來的友誼。

  ......

  倚著門框,嘉茹注視著淡柔的床頭燈光映照中,敬桐男性化的剛強側面線條。她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各方面條件皆如此優秀的男人,會如此溫柔的對待一個十六歲,但只有六、七歲智力的男孩。

  他對待祖安,就像他是他的兒子,一如嘉茹一直以來愛護祖安的態度。他對她也是百般的遷就、容讓,她從沒見過一個如此有耐心的男人,她也沒想到她會對他動心、動情。

  以後呢?她見過她父親以後,他們父女若果真誤會冰釋,團圓相聚,他的任務圓滿達成,是不是彼此便將再度回到各自的生活?

  她以前沒用過她父親的錢,獨立過了這麼多年,現在或以後,她也不會自視為大企業家的女兒。她不要她父親的財富,她要的是找回她失去的父愛,一個父親。所以生活實質上,她和敬桐仍將是天地之別。

  當她結婚,她嫁的是她不該嫁的人。如今她戀愛了,愛上的卻是個她不該愛的人。她生命中的波折幾時才會結束?

  輕輕放下故事書,捻熄檯燈,為睡著的祖安拉好毯子,敬桐自床邊站起身。

  他走到她面前了,她還在沉思。

  敬桐抬手輕撫她頰側,她差點跳起來。他環住她,摟著她走向起居室。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臉上那副彷彿將要天崩地裂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他柔聲問,引她坐進沙發。

  嘉茹澀澀一笑。「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這麼觀察人微?」

  「我關心你,嘉茹。」她仰臉注視他。他的神情嚴肅亦柔和。「你的一切我都關心。我要為你分憂解勞,可是你老把心事悶著發愁,我再怎麼觀察人微,也無法觀『知』入微到讀得出你的思緒。」

  「我一個人遇事獨自發悶太久了,敬桐,要我說出來很難。」

  「試試看。而且我說過,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你現在有我。」

  現在,是的。她無聲歎息。

  「我很少擁有我真正想要的,敬桐。我已經忘記人性的欲和欲是什麼了。」

  他明白這可能是她容許自己說出口的最大膽的話了。敬桐有些喜不自禁,但他想他也許誤解了她的意思。

  「除了妳被迫嫁的人,」他小心措詞,謹慎問道。「你沒有過其他男人?」

  她靠進他環著的她的臂彎,以藏住她的尷尬。「結婚當夜是我的第一次,之後我沒有時間和其他男人交往。」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羞赧的紅顏。「你是在告訴我,你和我有完全一樣的渴望,可是你不認為我要你?」

  她雙頰的紅暈更深了。「我無法分辨。我覺得你……當你吻我……」

  「當我吻過你,」他輕輕接下去。「我沒有一時一刻忘得了那種滋味。我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嘉茹,直到遇見你,直到我吻了你。」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輕浮了。」

  他發出低柔的笑聲,將她攬進懷裡。「我卻擔心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我沒那麼無知。」她低聲抗議,偎著他,伸手抱著他,深呼吸,然後她小聲地承認。「但是我對那種事有……恐懼感。」

  敬桐的唇線抿緊,擁著她的手仍無比溫柔。「那個男人對你很粗暴?」

  「我不知道。我無從比較。」她抬起頭,自嘲地短笑一聲。「真不敢相信我竟說出這種話。」

  「我很高興你無從比較。」他吻吻她的前額。「不要擔心,我不和你們住在這。」她直接反應的表情令他開懷而笑。「也不要失望,只要你哪天開口邀請,我會非常樂意留下來。」

  她想她若現在開口,他便真會留下,但是他在給她留足夠的空間和退步,她明白。這個「哪一天要他留下」,自然由她決定。

  敬桐心知他若稍微積極些,她的猶豫不決便會潰散。然而,正是她的猶豫和羞愧越發的打動他的心弦。他渴望她,但是他要等待她全心全意毫無躊躇。他要的是兩情相悅,而非一晌貪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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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49: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纏綿繾綣:

  嘉茹以前來過新加坡,但純粹為了工作。除了工地和住宿的酒店,她哪也沒去。她不知道是新加坡的市容和景觀特別怡人,特別美,陽光特別亮,還是她身旁的伴侶的關係。

  由於正是暑期假日,顧慮到如織的遊客將充滿各處旅遊勝地,敬桐提議到史丹福酒店對面的公園走走。嘉茹本來有些猶豫,但他一向為祖安設想得十分周到,同時她也覺得既然出了家門,還讓祖安關在房間裡看電視,玩他隨身帶的寶貝玩具,未免太悶了。

  她想到過該讓祖安有機會結交朋友,培養他居家以外的生活適應力。她試過的幾次都造成反效果,令祖安畏縮、退縮得更厲害。她自己對傷害的抵禦力,似乎不比男孩強多少,結果是帶著祖安和她一起活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安全巢穴。

  和敬桐一起出去,畢竟也是公共場所,難免還是有旁人在附近走動,但祖安卻沒有那麼強烈的反彈情緒,唯一顯示他仍有些害怕的反應,是他緊緊抓著敬桐的手。敬桐也謹慎、細心地一步也不曾離開男孩,提供他需要的安全感。

  他的另一隻手則始終溫柔而堅定地攬著她,或握著她的了。他們宛若利用假日一同快樂地到公園漫步的一家三口。

  這種溫暖甜蜜的感覺,像個柔軟的無底洞,嘉茹覺得她在其間不停地陷入。陷得越深,恐懼感也加深,她卻奇怪地不想從裡面跳出來。

  中午敬桐帶他們到史丹福頂樓著名的旋轉餐廳用餐。坐在臨窗一個安靜的角落,新加坡整個城市在緩緩旋轉中盡覽眼底。但嘉茹眼中只有在她對面的男人。

  祖安坐在敬桐腿上,臉貼著玻璃,驚奇地注視難以覺察的旋轉下,外面變魔術似的轉換的景致。他從來沒看過這麼神妙的東西。

  對敬桐,神妙的是嘉茹凝視他的眼神。如許的溫柔和情意,教他僅僅感覺著便熱血沸騰,慾望也燃燒起來。他竭力控制住欲傾身過去吻她的衝動,或者帶她回套房或他的住處。

  昨夜和她那一段幾乎算是剖心的交談,害得他回去以後,沖了兩次冷水澡還是睡不著覺,冷卻不下來那份渴望她的情慾。

  午飯後他們回到套房,好讓祖安睡午覺。不過祖安在半路上就睡著了。敬桐抱他上床,他一動也沒動地甜甜酣睡。

  「謝謝你。他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我也一樣,所以你不必謝我。」

  忽然嘉茹找不到話說了。室內,日光灑滿明亮的光芒,祖安在他們身後的房間裡熟睡,她卻覺得他們彷彿獨處在一個幽暗的屋裡,氣氛突地有種今她不知所措的親密。

  「嗯,你要喝些什麼嗎?」她轉身走向廚房。

  「我什麼也不要。」敬桐握住她的雙肩將她轉向他。「我要妳,嘉茹。從我第一次見到你之後,你無時無刻不在我腦子襄,無時無刻不在我心裡。」

  她盯著他開了兩顆扣子的領口。「我不想牽扯上感情的事。認識你之後……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我對你的感覺。」

  「看著我好嗎?」他柔聲要求。等她慢慢抬起猶疑的眼睛,他說。「我對感情的事不比你有經驗,嘉茹。我想我們都有個不愉快的童年,這使我們在遇到感情問題時會退縮。」

  「也許吧。」她歎一口氣。「我母親和父親之間的結局,加上我本身一段不堪回憶的婚姻,我想都不是很好的借鏡。」

  「所以昨晚我說慢慢來。」他輕觸她柔軟的臉龐。「我不會傷害你,嘉茹。」

  她靠過去,抱住他。他擁緊她。

  「你知道嗎?其實我和你一樣害怕。」

  她驚訝地仰起臉。「你怕我?」

  「不,我太渴望妳,因此害怕。如果僅是慾望要簡單得多了,但是,我對你的感覺不只如此。」

  她低下眼睫。「我也是。我也一樣。」她低語,再次將臉偎貼向他的胸膛。「我已經決定了,敬桐。」

  「嗯?決定了什麼?」他欣喜地心跳加速。

  但她說的是--「我要見我父親。不過我要單獨見他。」

  雖然不是他所想的,敬桐仍然很高興。他微微推開她。

  「太好了,嘉茹。不過,我能不能問是什麼使你終於作了正確的決定?」

  她環視她父親的套房。「昨晚你走以後,我睡不著,在這裡每個房間走來走去,想像他一個人住在這。」

  「他擁有龐大的財富和事業,但他其實是個寂寞孤單的老人。」他說出她心裡未表明的話。

  「我不瞭解他的生活狀況,敬桐,我們分開太久了。可是這屋子裡,所有豪華的陳設,都顯得好空洞。我感覺著,就有股深切的悲哀滲進我心裡,讓我想到我孤身一人在意大利求學時,想念爸爸,卻不知道他在何處,那種蝕心的痛苦……」

  「我愛你,嘉茹。」

  她眸子和他的膠著。「你不必這麼說的。」

  他微笑。「你應該說:『我也愛你,敬桐』

  。」頓一下,他仔細看著她。「或者我在自作多情?」

  「我……」她親不出口,她仍然害怕,怕那個未知的結果。於是她說。「我們都經不起再承受情感上的創傷,敬桐。」

  他點點頭。不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不是嗎?

  「你什麼時候要見你父親?」

  「你問他好了,看他幾時方便,我反正已經在這了。但是……」

  「你要單獨見他。沒問題,到時候我把祖安帶走,他和我在一起,你放心吧?」

  她微笑。「你根本不必問的。現在有你在時,他幾乎不大找我了。」

  他揚揚眉。「你在吃醋嗎?」

  她擔心。將來他不在了,祖安要他,她該怎麼辦?為了這一點,她本來應該要他和祖安保持距離,可是她不忍心剝奪祖安的快樂。甚至她自己都越來越有離不開敬桐的感覺了。而事情既已走到這一步,她只好……嗯,如他所說的,順其自然了。

  敬桐從套房打電話給邵逸達,嘉茹就在旁邊。她父親有好一晌沒有說話,然後,他的答覆是越快越好。

  「下午或晚上你們有什麼計畫嗎?」邵逸達問。

  敬桐把問題轉給嘉茹,她搖搖頭。於是邵逸達約了兩個小時以後到。既然嘉茹要和他單獨見面--他也覺得這樣最好--他認為由他來看她、他們私下在套房談話比較方便。

  「我帶祖安到我的住處去。」放下電話,敬桐對嘉茹說道。

  「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

  「怎麼還跟我客套?」他吻吻她。「你和你父親的會面結束後,打電話給我,我再送祖安回來。」

  她接過他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緊張的一笑。「也許你明天就可以送我們上飛機回家去了。」

  「嘉茹,別忘了,」他捏捏她的肩。「你將要見到面的人是你闊別已久的父親。我相信只要你肯留下,他巴不得你永遠不要離開他了。」

  她覺得自己忽然像個無措的小女孩。「我想他看到我以後會大失所望。」

  他用力摟摟她,親吻她的額角。「還要記住一件事,我愛你,不論如何,我會在你身邊。」

  ......

  她想他是在安慰她。不過他的話的確給了她很大的鼓舞。敬桐帶祖安走後,嘉茹緊張地打掃整理著已經非常整潔的屋子;繼而啞然失笑地記起這不是她的家,是她父親的套房。

  一個用豪華裝潢妝點的屋子,沒有半點溫馨的地方。她等著她父親時,再次痛楚地感受到屋裡的寂涼。

  門鈴響時,她嚇了一跳。把發汗的手往裙上抹一抹,她又後悔地趕緊拉拉裙子。深吸一口氣,她走過去打開門。她父親頭髮白了,容顏有了歲月的痕跡,此外和她記憶中沒有太大不同,依然高大英挺,嘴邊的笑容映著眸中的溫暖和慈愛。

  歲月一下子跳回到了二十二年前般,嘉茹幾乎衝動地投向父親,但他只伸出一隻以前常常親熱地擁抱她的手。

  她猶豫了片刻,才把手伸出去。一隻蒼老然依舊有力、溫暖,微微顫抖的手,和一隻緊張同樣顫抖著的手,輕輕如陌生人般握了握。

  嘉茹退開。她父親走進門。

  「在這還習慣、舒適嗎?」

  「很好。謝謝你把地方讓給我們住。」

  「哎,要是像個家會更好一點,大而無當,華而不責。以你的設計專業敏銳力,應該看出來了吧?」

  嘉茹沒答話,等他坐下,她坐在他對面。

  「你剛說『我們』?你不是一個人?」

  原來敬桐真的沒有告訴他祖安的事。嘉茹除了感激,對他又多了一分敬重。

  嘉茹只點點頭。「聽說你身體欠安?」

  「哎,醫生都喜歡誇大其實,我好得很。」他把不大自在的手伸進口袋拿出煙斗,和裝煙草的小木盒。「唔,妳不介意吧?」

  「介意,抽煙對你身體不好。」嘉茹打量著他略微蒼白的臉色,沒留意自己的口氣。

  邵逸達聳聳肩,把煙斗和煙草又放回去。「我一直想戒的,戒不掉,沒法子。」

  「我給你倒杯水好嗎?」

  他擺擺手。「哦,不要,你坐著,我們好好聊聊。」

  嘉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雙手交迭在膝上,沉默地望著他。他似乎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嗯,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的手伸進另一邊口袋,掏出一個皮夾,打開,遞給她。裡面果然有一張她獲設計獎時報紙刊出來的照片,及一張她藝術學院畢業的學士照。

  「你現在比照片上又更漂亮了。」她父親說。

  嘉茹用雙手抓緊皮夾,勉力壓抑住欲衝進眼眶的淚水。

  「這張照片,我的畢業照,是……」

  「你媽寄給我的。應該說我向她要的。」

  嘉茹搖搖頭。「你和她一直有聯絡?」

  「我也試過和你聯絡,嘉茹。」她父親身體傾向前,急切而懇摯。「我寄過很多信,有些還是敬桐代我寄的。」

  她木愕地看著他。「我也寄了好多信給你,都是……媽代我轉寄。

  他皺皺眉。「你沒有我的地址嗎?」

  「本來有,就是以前我們家的地址。」

  「你們走了沒多久,那房子發生火災,燒了個一乾二淨,我也搬了。你母親沒有告訴你?」

  「她說你為了生意,住處不定,所以信都是她代我投遞。而且她也不知你在何處,她說她委託你一個朋友轉信,可是你也沒有回她的信。」

  「沒有這回事。」邵逸達忍著怒氣,溫和地說。「她寄給我的信,我都保留著,你若不相信,我可以拿給你看。」

  「如果她一直和你有聯絡,她為什麼要騙我?」

  「我想她是恨我入骨吧。」

  「我知道她恨你,我也知道她有她的理由。」她的語氣艱澀而不諒解。

  「我不怪妳偏袒她……」

  「她吃了很多苦,可是她從來沒有因為環境惡劣而不要我。」

  「我沒有不要你,嘉茹。我從沒有停止愛你和關心你。」

  「你把我們趕出家門,不許我們回去。媽走投無路,帶著我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最後又不得不搬出去,因為人家不歡迎我們在那當寄生蟲。」

  「相信我,這些事情我絲毫不知情。嘉茹,你母親寄信給我,還是你們離開將近兩年以後。她沒有說明你們的生活狀況,只跟我要錢,說要為你繳學費。她寫信也沒有留下明確的地址,只有個郵政信箱號碼。」

  嘉茹張大眼睛,看著她父親哀傷又沉痛的表情。

  「我每次回她的信,除了寄上她要的錢之外,一定會多附一封信給你。你每年生日我也都寄了禮物和卡片。有時候不確定你需要什麼,我便寄一張支票或現金,要你去買你喜歡的東西。」

  她十指幾乎嵌進皮沙發。「我什麼都沒有收到。禮物、卡片或錢,都沒有。」

  邵逸達又伸手拿煙斗。這次嘉茹沒有阻止他或反對。她若會抽煙,這時候大概也會想要支煙。她看得出來,她父親說的是實話。那麼說謊的就是她母親。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喃喃。「她明明知道我多麼渴望有你的消息。」

  「都怪我和她吵架的時候說了些氣話。」邵逸達深深吸一口煙,苦笑道。「我沒想到她會真的把你帶走,而且阻隔在我們父女之間。她很清楚我多麼愛你,於是她就利用這一點來傷害我、報復我。」

  「她為什麼要報復?你們當年吵架,為的是什麼事?」

  邵逸達長歎一聲。「陳年往事了。她如今也已不在人間,何必重提舊事?我只希望妳相信我。請你相信我,嘉茹,我這二十幾年,沒有一天不在想念你,惦記你。」

  「報上偶爾有關於我的報導,你若有心找我,不會找不到。」

  邵逸達笑了。「敬桐親自去了找你,都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呢。」

  憶起自己隱居似的生活,嘉茹不禁也笑了。笑中含有自嘲和苦澀。

  她父親往茶几上的煙灰缸裡敲掉餘下的煙灰,收起煙斗,起身,走到她旁邊坐下,拉起她的手握住。

  「嘉茹,我們父女今天總算重逢了。往者已矣,讓我們團圓吧。過去的種種不是,容爸爸日後彌補,好嗎?」

  她噙著滿眶熱淚,無言地舉起另一隻手也握住他。是的,該發生或不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重要的是她和父親仍能相見,而且知道他真的不曾忘記她和漠視她。

  「你不須要彌補我什麼。多年前,每個生日我都只有一個願望,希望見你一面。今天這個望達成了,我該謝謝你。」

  邵逸達的眼眶也濡濕了。「孩子,這也是我日思夜盼的心願啊!」

  然後他看到嘉茹頸上的項鏈,喜悅晶瑩了他的淚光。

  「這是你六歲生日時我送給你那條嗎?」

  「嗯。我一直戴著它,沒有拿下來過。」

  她父親喜極而泣地擁住她。嘉茹也擁抱著暌違多年的父親,眼淚終於潸潸滑下臉頰,但她臉上充滿歡愉,心裡則想著敬桐,那個不顧一切非要促成他們父女相見的男人。她忽然渴切地想要見到他。她知道當她再見到他,她會毫不遲疑地對他說出那句他想聽的話。

  ......

  「哇!」敬桐說,喘息地容她白他唇下移開。

  他坐立不安地等在電話旁邊,幾個小時有若幾世紀般漫長。最後鈴聲響時,他一把抓起聽筒,卻發現是門鈴在響。

  門外竟是嘉茹。他未開口,她便雙臂勾上他的脖子,送上來她溫潤的芳唇,給了他一個又深又長又熱的吻,直吻得他血脈奔騰。

  「我想這是表示會談結果圓滿?」

  「噓,等一下再說。」

  他也不想說話,她眸子裡的熱情使他覺得全身都燃燒了起來。尤其她的手抽掉髮帶,性感優雅的搖搖頭,搖散一頭絲般秀髮的性感模樣,越發激升了他的渴欲。

  依然,他勉強維持住一絲微弱的理智。「嘉茹,你確定嗎?」

  「我也愛你,敬桐。」

  再無需贅言了。他攔腰抱起她的同時,嘴唇找到她的,走進他的臥室。

  ......

  他輕輕吻去她眼角一滴淚。那是狂喜和滿足,他知道,因為她嘴角含笑,而他也有相同感覺。

  啊,狂喜還不足以形容。她像醇酒,像天鵝絨,像香馥的花,像絲緞。和她做愛,像在洪流中載浮載沉。他早知她冷漠的表面底下是一團火,卻沒想到他願在她的火焰中焚身。

  嘉茹覺得她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了。當他進入她身體的剎那,宛如一道極目的光亮穿透她生命的黑暗面。他的溫柔,他的深情,全部一一化做以唇和肢體為解的語言。他讓她感到她是世界上最美的珍瑰。在他懷中,在他撫愛下,她這個結過婚的女人,彷彿才度過了她的初夜。它美好、絢爛、甜蜜得不可思議。

  她的神智已自凌霄中緩緩飄回地面,身體內猶悸動著他有力又柔美的律動。她慵懶地張開眼睛,他在她上方,對著她微笑。

  「你的眼神讓我覺得我好似唐璜。」

  不料他有此一比,嘉茹笑起來。

  「謝謝你。」她輕聲說。

  「不要在做完愛後說『謝謝』或『對不起』。」他啄一下她沁汗的鼻尖。「我們所做的是分享。我得說,我們好極了。」

  她忍不住又笑。「還是要謝謝你,為了這個『好極了』。」

  「好吧,這個謝謝可以權且接受。那麼我也要謝謝你。」

  「不客氣。」

  他沒想到可以在床上和一個女人分享過完美極致的性後,還能共歡笑和戲謔。但他們分享的不僅是性,有些深刻、深遠的東西在他思維中跳躍。婚姻,子女,未來。敬桐自她身上滑下,躺到她旁邊。

  「怎麼了?」她注視他忽然間深思的表情。

  他摟摟她。「我太重了。」

  她臉一紅。「我是指,你有心事?」

  「沒什麼,突然想到一些事。」他暫時把煩思挪到一邊。「你和你父親談和了?」

  嘉茹偎進他肩窩。「不妨說,誤會冰釋了。」

  「太好了,我為你們高興。」他用力親她一下。「你和他一起吃晚飯嗎?」

  「嗯。哦,」她這才愧疚地想起來。「祖安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看不到你,他納悶了一會兒。我自有方法轉移他的注意力。」他眨眨眼睛。「吃過晚飯,我陪他看了一會兒書,他就睡了。」

  「我不能留在這。」

  他制止她翻身離開。「除了這,妳哪也不能去。對了,你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

  「我想太晚了,不好打電話麻煩你送祖安回去,所以我問我父親,他告訴我的。」

  他用他的身體半壓住她。「為什麼不承認你想我,想直接先來看我?」

  她迴避他灼熱的目光。「好吧,我是有點想你……」

  「好勉強。你進門時的勇氣到哪去了?」他支住她的下巴,要地看著他。「我想你,嘉茹,我很高興你來了。我要你留下,這張床很大,睡得下我們兩個人。」

  「明天早上祖安醒來……」

  「我會把房間門由裡面鎖上。」

  他說著就起身去做。反鎖了門,他回到床上。

  「放心了嗎?他不會闖進來看見我們了。」

  「可是我不想……」

  「那就不要想。你的毛病就是往往在不該想的時候想得太多。」

  「敬桐……」

  這次他用嘴唇吻掉她其餘的話。慾望立刻回升,片刻之間,除了感覺,嘉茹再也無暇思考了。

  ......

  嘉茹先聽到聲音醒過來。

  「媽。媽。」

  是祖安,他在哭。還有另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女人。聲音有點耳熟。她正要起來,敬桐也醒了,他按住她。

  「我去看看。」

  他套上一件晨袍,擊上腰帶,開了臥房門走出去。嘉茹跟著下床,拾起地上的衣服,很快地走進浴室草草梳洗。

  「心雯!」敬桐意外地看著客廳裡的不速之客,邊伸手把啜泣著的祖安摟住。「你怎麼來了?」

  一身翠藍絲套裝的崔心雯,皺著她優雅的柳眉。「這個白癡兒是誰?怎麼會在你這?」

  「他不是白癡兒。」敬桐護衛地將祖安摟得更近。「你這麼早到這來做什麼?」

  「早?都快八點了,敬桐。前天你去辦公室,我正好不在,你也不留個話。」她幽幽地抱怨。

  「沒什麼要緊事,我去看邵叔。」敬桐拍拍把臉埋在他身上,雙手緊抱住他雙腿的祖安。他還在抽泣。「你有什麼事?」

  「沒事不能來看你嗎?真是的,敬桐。我給你拿東西來。」她從名貴的皮包裡拿出一個信封,放在茶几上。「聽說你大功告成了,恭喜稱。」

  「什麼大功告成?」敬桐皺起眉。「那是什麼東西?」

  「總裁要我送給你的,說你看了就明白了。」她不耐地向抽抽搭搭地躲在敬桐懷裡的男孩瞅一眼。「他到底是誰?看到我就哭了,問他話他也答不出來。」

  「祖安不習慣看到陌生人。」嘉茹靜靜說。

  聽到她的聲音,祖安立刻奔向她,躲到她的後面。

  崔心雯看看她,再看看敬桐,高傲的表情不變。

  「原來你有客人。本來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吃早餐為你慶祝一下,既然你忙,我先走了。你今天會來辦公室嗎?」

  敬桐捺住不悅。「我和邵叔約好了。」

  「那就辦公室見了。也許我們可以改吃晚餐。」

  向嘉茹象徵性的一點頭,崔心雯走了。

  「沒事了,祖安。」嘉茹轉身,蹲下來,柔聲安撫祖安。他猶一臉驚惶。

  「對不起,嘉茹,我不知道心雯會突然跑來。」敬桐說。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她站起來,面向他,眼神和語調一樣冰冷。「不請自來的人是我。」

  「嘉茹……」

  「抱歉,打擾了你。」她牽著祖安便要離開。

  「等一下,嘉茹。」他攔住她。

  她冷冷睨他。「怎麼,要邀我參加慶功宴嗎?對不起,我沒有興趣。」

  「什麼慶功宴?」

  「恭喜你『大功告成』啊!」她重複她聽到的話。「我想我很榮幸的就是造成這個『功』的人吧?」

  「你在胡說什麼?」

  「你何不看看你女朋友專程為你送來的東西?也許我們又可以來一場誤會冰釋。

  」

  他看一眼茶几上的信封,露出為難之色。「那是……嘉茹,那不是妳所想的。」

  「你不敢打開?我來代勞吧。」

  他來不及阻止,她先一步拿到信封,抽出一張支票。看一眼後,她舉起它揮了揮。

  「五百萬,好高的報酬啊,何先生。這是找到我的價碼而已吧?跟我上床是你得到的免費額外獎賞,是嗎?」

  他瞼色一陣青一陣白。「嘉茹,你全想錯了。你聽我解釋……」

  「我相信我雙眼所見,親耳所聞。」她冷峻地打斷他。「你的女朋友興匆匆帶著你的賞金來報喜,期望和你大肆慶祝一番,可是她沒想到你除了巨額獎金,還有別的收穫。你很幸運,有個如此氣度寬宏的女朋友。」

  「你說完了沒?」他問,十分平靜。

  「恐怕我是對你說太多了。」她同樣平靜,只是內心裡早已翻江濤浪。

  「我可以解釋剛剛的事和這張支票,但不是現在。我只能告訴你,事情不是你所以為的那樣。我和心雯之間什麼也沒有,她不是我女明友,從來就不是。」

  「你的說服力又減弱了,何先生。而且我不在乎她和你是什麼關係。支票是我父親酬謝你的,是你應得的,畢竟為了安排我們父女團圓,你費了不少心思,出了不少力。昨晚,」嚥下苦澀和悔恨,她冷漠地加上。「算是我對你的答謝,因為我沒有錢,沒法出手如我父親這麼大方,委屈你了。」

  敬桐用力刷一下頭髮。「老天,嘉茹,不要把一件美好的事,拿來貶低你我的感情,好嗎?」

  祖安茫然地來回看著他們。

  「感情,這從頭到尾就是一齣戲。你演得非常稱職,而我又在人生際遇中上了一課。現在戲該落幕了。」

  「嘉茹,該死的!」他忍不住吼起來。

  「請你不要嚇著祖安。」她平聲道,雙眸進射著冰寒的怒火。「讓開好嗎?我們要走了。還有,我不希望再見到你,不論我們離開新加坡前,或將來回到家。」

  他和她四目互相瞪視。礙於有祖安在,同時他那失去控制的一吼,使祖安又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敬桐知道此刻說什麼都沒用,他也沒法使她聽他解釋,只好站開,看著她挺直背,帶著祖安走出了他的大門。

  ......

  一路上,嘉茹強忍住內心撕扯的痛楚,還要溫言軟語地哄一早起來就受驚的祖安。

  昨夜她便覺得整個人有若飄浮上雲端,到達了一個美得如夢似幻的天堂。結果它果然是個夢幻。還是個殘酷的瞬間即逝,如泡沫般的夢幻。

  她一生就這一次愛上一個男人。就這一次,她付出了地全部的心和信任,豈料下場如此。只怪她涉世太淺,對男人瞭解得太少。

  計程車停在酒店門門,嘉茹心思恍惚,沒想那麼多,帶著祖安走向玻璃門入口。門正好打開,湧出一群吱吱喳喳的觀光客,祖安驚駭得尖叫號哭起來。他蹲在地上,十指抓緊嘉茹的裙角,不論她怎麼好言哄慰,就是不肯站起來。他尖銳的哭聲引來了-群人圍觀,嘉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紅茶來了,咖啡來了。」一個比祖安的哭聲更尖銳的喊叫,穿過人群而來。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嘉茹大大鬆了一口氣。眾人的注意力立刻轉向揮舞著雙手,穿得一身大紅艷黃鮮綠,耳朵、脖子和手腕部戴掛得叮叮噹噹的女人,更別提那誇張的配合衣服顏色的眼影化妝了。

  「易風,妳真是我的救星。」嘉茹上前擁住她。

  「喂,放手,待會再親熱,先救這個小伙子再說。」易風推開她。

  聽列紅茶和咖啡來了,祖安的哭聲立刻嘎然而止,也站了起來,甚至還掛著眼淚的嘴部咧開了。

  「阿姨紅茶,咖啡阿姨。」他胡亂地叫道。

  易風翻翻眼珠。「說不定下次他要叫我雜果汁了。來,小乖乖,紅茶、咖啡在等你玩哦。」

  祖安高高興興的把手伸給她,和她走進酒店,他似乎忘了四周的陌生人。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嘉茹問。

  「天哪,他那哭聲,我在香港都聽得見。」易風得意地揚揚頭。「如何?上次他在大馬路上發威,我靈機一動,就是這慶收服他的。有效吧?唉,咱們這些人類還比不上飛禽走貓對他來得關係重大。」

  「我問你怎會突然來了?你真把紅茶和咖啡帶來了?」

  「開什麼玩笑?它們上了飛機,人家准把我當劫機者。」

  「為什麼?」

  「你那只紅嘴獸呀,成天追著我喊:『意大利刺客』。要不要命嘛!」

  嘉茹笑不出來。「意大利刺客」這幾個字刺得她心頭刺痛。

  「我不放心你們啦,藝廊淡季,反正沒什麼生意,就來找你們一塊兒玩玩。」

  「我想看有沒有機位,有的話,今天回香港。」

  「什麼?我昨天好晚才到哪,想你們八成睡熟了,沒敢打擾,早上一下來就聽到小乖乖拉警報。一大早,你們上哪去了?」

  嘉茹歎一口氣。「說來話長。」

  易風終於看到她鐵青的神色。「今天要回家?」

  「有機位的話。我不想在這發瘋。」

  「那可不?家醜不可外揚,要瘋回家去發。」

  「易風!」

  「好,好,不玩了,回香港就回香港。你可得詳詳實實告訴我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彌補我瞎跑這一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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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6:50: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愛的禮物:

  已經一個月了,日子每過一天都像一年那麼難捱。嘉茹試著忘記敬桐,忘記新加坡那一夜。但太難了。

  在屋裡,紅茶那句「意大利刺客」成了口頭憚,時刻提醒她敬桐來此的時光。走到院子裡,看到他半夜跑來做好的木樁圍籬,令她回憶起他的吻,他的溫柔、霸道,偶爾的淘氣,和他的體貼、細心。

  祖安更幾乎天天問起他。她耐不住煩躁,吼了他幾次,事後,摟著委屈地哭泣的祖安,她心痛如絞,卻欲哭無淚;而敬桐在時,她的淚水掉得那麼輕易。

  夜裡,她思念著他,想得身體每個部分都疼痛。她居然無法生他的氣,或惱恨他。即使他利用了她,即使他藉她賺取高額酬金,他幫助她和她父親重聚是事實,他對祖安的關心和愛護也不是作假。他不需要為一個對他無利可圖的男孩耍心機。

  易風知道整件事情之後義憤填膺。不過嘉茹略去了和敬桐在一起的那一夜沒提。她不是怕易風知道,不過以易風的脾氣,她會馬上要找他算帳;單聽到支票獎賞的部分,她便暴跳如雷了。

  回到家,平靜下來,嘉茹反而沒那麼生氣,只是傷心感情被愚弄。但是她和父親再度拾回舊日的溫情,敬桐確實功不可沒。

  「什麼功不可沒?那只『意大利刺客』根本是罪無可赦!」曉得了「意大利刺客」的由來,易風倒好生誇讚了紅茶一番。

  邵逸達抽空來了一趟香港,探望嘉茹時,見到了祖安。為了某種原因,嘉茹沒有說出祖安的身世。對這個智能不足的男孩,她父親一見便十分喜歡,且疼愛有加。嘉茹因此更不敢提起祖安的私生子產身份,何況她母親自己都說不出他的父親是誰。嘉茹擔心她父親因此對祖安另眼相看。

  祖安和她父親非常投緣,嘉茹正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要他稱呼她父親時,他竟自己笑嘻嘻的叫「爸爸」。

  只當祖安是嘉茹朋友的孩子,他天真的稱呼,邵逸達絲毫不以為意。嘉茹心中則百感交集。祖安和她是同母異父姊弟,他叫她父親「爸爸」,也並不為過。但在他仍執著地喊她「媽媽」的情況下,場面便有些尷尬。好在祖安的情形特殊,除了心裡有數的嘉茹和易風,心照不宣地對視,嘉茹苦笑,樂觀隨興的易風倒覺得十分有趣。

  易風和她父親相處融洽,頗有點出乎嘉茹的意料。相交十幾年,每提起她父親,易風總是十分不屑,比嘉茹還恨他。結果他們一見面,彼此竟如久別不見的朋友,相談甚歡。

  聽說易風年屆四十,邵逸達很是驚訝,直說看不出來。他門口聲聲欣賞易風的爽性和豁達,也令嘉茹意外。在許多人眼中,易風的作風和打扮,是早期的嬉皮和現代狂放不羈族的綜合,是她保守的父親最反對的類型。

  易風的觀點呢,她父親那種男人,是屬於她最不屑一顧的「假道學、假正經」的錢囊。

  但易風卻對她說:「你父親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他風趣詼諧,談吐不凡,很有紳士君子風範。」

  看來世間真是沒有一件事能料定的。嘉茹越發的只想繼續待在她平靜、單純的舊屋裡,維持她原來無波無浪的生活。她拒絕了父親要她搬去新加坡和為她還債的提議。

  「何先生給我的設計費足夠讓我少掉兩年的負擔,那筆錢我知道是你給的,等於你替我還了部分的債,我已經很感激了。」

  「那是你的工作換來的報酬,說什麼感激?何況你是我女兒,我坐擁財城,卻讓我的女兒負債度日,像話嗎?」

  「爸,我結過婚,是潑出去的水了。我是你的女兒,可是現在我姓凌,我不能用你的錢還姓凌的債,請不要再提起報酬兩個字,好嗎?」

  她父親拗不過她,只好不再提為她還債的事。嘉茹答應「捷英」的新公司開幕時,再邀他到她簡陋的寒舍住幾天。

  敬桐卻完全沒了消息。一次電話也沒打過,她去工地察看裝修時,碰到他的秘書雲菲,她告訴嘉茹,敬桐因公到歐洲去了,短期內不會回來,他的職務,總裁已派另一個人來暫時代理。

  還說什麼解釋呢?他連和她聯絡都不嘗試。但話說回來,是她自己說了永遠不要再見到他。

  『捷英』之後,又有兩個人慕名找她做室內設計。幸而尚有工作讓她忙碌,否則她想她可能會因終日想他而發瘋。

  這天她正在畫一張新設計圖,又聽到紅茶扯著嗓門大叫:

  「刺客,來人哪,意大利刺客!」

  嘉茹心一慌,筆下亂了一條垂直線。她鎮定地站起來,攏攏微亂的頭髮,走出去。

  卻是易風在門外,扠著腰瞪住紅茶。

  「喂,嘉茹,你教教這頭紅嘴獸一點新字彙好不好?」

  「嗄,」紅茶啪啪撲著翅膀。「易風,發瘋。嗄。母夜叉。」

  「瞎!你這個小畜生!」易風掄起皮包要打它。

  「嗄,嗄,易風發瘋啦!母夜叉!來人哪!」紅茶邊狂喊邊飛進屋裡去了。

  嘉茹笑得捧住肚子。

  「還笑呢!都教你慣壞了。」

  「妳也真奇怪。它說新字彙了,你也不滿意,太難為人了嘛!」

  「難為『人』?你就是這樣人獸不分,它才這麼無法無天,對我這個『人』一點禮貌都沒有。啐!看我說的什麼話?真給這頭笨鳥氣瘋了,跟它講什麼禮貌。」

  嘉茹笑著搖頭。

  「好啦,好歹你總算笑了,我犧牲點尊嚴也就算了o」易風揮揮手。「哎,你又有生意上門了。」

  「做什麼的?到屋裡坐吧。」

  「不了,我還有事,特地給你傳消息來的。你家電話怎麼不通啊?」

  「大概又教咖啡把線扯掉了。」

  「幹嘛?你家的貓文明到和你搶起電話來了?」

  嘉茹真羨慕易風,永遠開朗,自自在在,任何煩惱事,她手一揮就扔到腦後。

  「喂,別用這麼曖昧的眼光看我好不好?已經有人在謠傳我是同性相吸了。」她撅起塗著桃紅唇膏的嘴作親吻狀。

  「真的?跟誰?」

  「跟你呀,大設計家。」她自己一陣咯咯笑。「好,言歸正傳。你記得買你媽留下的那棟房子的人嗎?】

  「記得。怎麼?房子有問題?」

  「隔了這麼久,有問題也不干你的事。他們要加蓋,重新裝修,找你去設計,如何?有興趣嗎?」

  「好。」嘉茹一口答應。這個case接下來,她算了算,餘下的債差不多就清了。

  「真爽快。至於價錢,我談妥了,支票都帶來了。」易風打開皮包。「喏,這是一半的預付款。」

  嘉茹接過來,看看上面的金額,不禁張大眼睛。「這家人中頭獎了是不是?」

  「誰知道?我只管拿錢,你只管收錢,然後……對了,差點忘了,他們全家出國旅行去了,把鑰匙交給了我,要我拿給你。」

  「做什麼?」

  「去看看呀!看你要如何設計。主人說啦,不必經過他了,你的設計,他有信心。他希望三個月以後回來,能看到成果。趕得出來嗎?我知道你手上還有兩件case在趕。

  」

  嘉茹奇怪地看看手裡的鑰匙串。「我的圖畫得快,其他要看包工。」

  「行啦,你看著辦。我走了。」

  「易風……」

  「感性的話省下來,等我需要滿足虛榮心的時候再說,此刻我需要的是男人。」

  除了好笑地搖搖頭,嘉茹只有擺擺手,目送她飛車而去。

  一生能有這樣一個朋友,夫復何求?而即使易風如此率性,曾經揚言要將男人自主命中趕盡殺絕,獨身一生一世的人,也開始喊著需要男人了。

  但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男人。握住那串鑰匙,雖然它們已經換過,但仍然可以開啟曾經屬於她的家的屋子。那棟房子是她母親在她同意嫁給那個男人後,買了送給她的。現在嘉茹知道她用的也是父親的錢,是父親送她的結婚禮物。

  那或許是她母親唯一的一次,沒有把父親給她的錢用到賭場上。結果為了還債,嘉茹不得不賣掉它。現在她卻要去為它的新主人設計它的新面貌。這或許是老天給她的機會,讓她重回舊居,體會以前不知道的來自父親的愛吧。

  嘉茹胸中湧上一股強烈的衝動。帶了祖安、紅茶和咖啡也跟著上了她的老爺車,她駛向半山區。

  位於半山腰的房子,是棟兩層樓獨立建築。外觀已經有些陳舊,但看得出主人將房子保養得很好,庭院襄沿著圍牆種植的一整排矮松,修剪得十分整齊。

  她用鑰匙開了大門,咖啡立刻探研新環境去了。紅茶謹慎地留在祖安肩上,圓溜溜的眼珠偵察般轉來轉去。

  「找大叔叔嗎?」祖安拉緊了她的手,小聲問。

  「他不在這。」嘉茹捏捏他的手。「沒有關係,祖安。跟我來。」

  「哦。」

  看到屋內空空如也,嘉茹嚇了一跳。牆上還留著原來懸掛畫或相框的四方及長方型痕跡,但屋子裡除了還在窗子兩側隨風偶爾拂動的窗簾、灰塵,連地毯都抽掉了。廚房裡也一樣。

  在客廳角落地板上找到電話,試了一下,發現還可通話,她打了個電話給易風。

  「屋子當然是空的呀,」她說。「屋主把傢俱和其他東西都運走了,好方便你進行裝潢整修嘛!要是工人把人家名貴的傢俱或昂貴的裝飾品,一個不小心弄壞了怎麼辦?你賠呀?」

  「可是它看起來像沒人住了,廚房連個碗盤都沒看見,臥室衣櫥也是空的。

  」

  「丟件好衣服也是損失啊。你要碗盤幹嘛?打算在那煮飯不成?好啦,好啦,我在忙,妳也去忙妳的吧。」

  嘉茹總覺有點奇怪。主人把個這麼大的房子交給指定的室內設計師,既不與她面談和溝通意見,只開張巨額支票,把屋子搬空方便她工作,然後全家旅行去了?她生乎頭一次碰到這種怪異的case。

  她在這住的時間並不長,只有幾個月。而且,那幾個月她過得十分痛苦,賣掉它時,她毫無留戀,只想擺脫當時的一切羈絆。現在它對她有了一份深重的意義,它是父親給她的愛的禮物。雖然它仍然不再屬於她,嘉茹決定將這次的設計當作她的代表作,使這楝房子成為她從小所渴望的充滿了愛和溫暖、歡笑的家。

  ......

  「嘉茹好嗎?」

  「為那棟房子,她忙得起勁得很。」

  「她不是一向都在工作上投注下所有心力?我希望她不要太累了。」

  「這次不一樣。以往她為了生活而工作,投入的是她的才華,這回她用了她的感情,全心全意的要設計一座愛的城堡。」

  「她不知道吧?」

  「別緊張好不好?該緊張的是我呀!我口沒遮攔慣了,現在和她說話非得拚命咬住半截舌頭,深怕一不留神說溜了嘴。我可是告訴你,要不是為了她好,我絕不做這種欺騙朋友的事。」

  「這不叫欺騙,易風,是善意的謊言。」

  「騙子都如此自圓其說。喂,你說了半天,怎麼沒問我好不好?」

  「易風,你好嗎?」

  「……」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說了好教你照奉宣科再念一遍?」

  那端傳來一陣低沉柔和的笑聲。「現在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

  「妳想我。」

  「呵,我可沒說。」

  「易風,我真希望我現在能看見你,你撒嬌的模樣一定很可愛。」

  「撒嬌?你別損我一世英名。我陶易風向男人撒嬌?牙醫師都要發大財了。」

  「你撒嬌和牙醫發財有什麼關係?」

  「全世界的人都要笑掉牙啦,牙醫還不發嗎?」

  低柔的笑聲變成朗聲大笑。「易風,你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我要是不這麼忙,我會立刻飛去看你。我們不隔這麼遠的話多好。」

  「呀,你還是離我遠點吧!說說電話就毀了我的名聲了,太常見面,我會給你害得面目全非的。」

  「我想你,易風,非常想你。有空常打電話給我嘛,不要老等我打給你,好嗎?」

  「誰等你啦?我忙得很。」

  「易風。」

  「哎,別用這種軟綿綿的聲調拆人骨頭。好啦,我會打給你。輪流哦!」

  放下電話,易風不自覺地做了個十分女性化的動作。她用手掌托著腮,滿面甜蜜笑容而不自知。

  可愛的小東西,肉麻不肉麻呀!她喜孜孜地皺皺鼻子。

  ......

  她幾乎等於在裝修自己的房子,嘉茹納悶地想。當她告訴易風,她有意把房子內部格局整個改掉,將兩層樓變成樓中樓的三層樓。

  「這楝房子天花板很高,而它四面有窗,光線充足,不需要這麼大的空氣流動空間,加個小空中樓閣,富於變化而且具有特色。」

  「聽起來很好,幹嘛不做?」

  「這麼做要把現有的格局全部拆掉,改變太大,我須要徵求屋主的同意。」

  「哎,不必多此一舉。他交代過,你認為怎麼好就放手去做,用不著問了。」

  「可是要居住的人不是我呀!易風,你和屋主很熟嗎?他怎麼會對自己的房子沒有一點意見呢?」

  「這跟熟不熟有什麼關係?他欣賞你,信任你,你哪來那麼多顧忌。啊,對了,我有沒有告訴你?舊傢俱他統統不要了,要全部換新,所以你一併處理就好。」

  「什麼?傢俱要我……」

  「全權作主。傢俱、地毯等等,這筆費用不計在設計費內,他會另外如數支付。」

  「易風,這個屋主到底是誰?」

  「我有客人來了,改天再說。」

  不論屋主是何人,嘉茹儘管滿腹疑惑,主人的全然交託,的確讓她有更大更多的發揮餘地。

  易風最近在忙些什麼?她好些日子沒露面了,嘉茹打電話去,她總是三言兩語說完就掛斷。不過她忙雖忙,還是自告奮勇地在嘉茹須要到現場親自監工時,幫忙把祖安帶去藝廊,好讓她如期在屋主回來前完工。

  指示著工人何處該敲掉、拆掉,何處該保留,嘉茹不時地在屋裡樓上樓下走來走去。她的襯衫和牛仔褲上都是灰塵,可是她沒留意,也不在乎。自動工那天起,她的情緒便處在亢奮狀態,恨不能三天之內就完成一切。它將是她一生理想的結晶。

  「凌小姐!」樓上一名工人大聲叫她。「你上來看一下好不好?」

  嘉茹越過堆積在地上的水泥塊和土塊,走上樓,來到正在拆除壁櫥的一個房間,這裡曾經是她母親的臥室。嘉茹還記得以前每次走進來,襄面瀰漫著的酒味、煙味和藥味。那些藥她母親其實都沒吃。她死後,嘉茹進來收拾她的東西,在枕頭裡發現一包包發霉、變味的藥,她母親卻枕著它睡了好幾個月。

  「什麼事?」她問。

  工人遞給她一個生銹的小鐵盒。

  「這是什麼?」

  「不知道。在夾層看到的。」

  「哦。」壁櫥有夾層?她倒不曉得。「謝謝你。」

  晚上洗過澡,祖安睡了,嘉茹坐在自己床上,邊用乾毛巾擦頭髮,邊看著放在她床頭几上的鐵盒。它上面有一把小小的鎖。她不確定該不該打開它?它也許是屋主的,也許是……她母親的?

  如果是她母親的遺物,藏在夾層裹做什麼?想必是些她母親不願被人看見的東西。會是什麼呢?嘉茹很肯定她母親沒有什塵珍貴值錢的首飾。

  若是屋主忘了拿走的,便很有可能是些重要值錢的東西。不過重要到要如此藏放,不應該會忘記才對。而且看盒子銹得這麼厲害,應該已經放在夾層裡很久了。

  她把毛巾掛回浴室,梳理一下半干的頭髮,倒了杯水,又回來坐下看它。

  她無意窺人隱私,但若這鐵盒屬於她母親,她便有權利打開它,不是嗎?

  嘉茹再度離開臥室,回來時手上拿了支起子和小釘錘。她決定打開看看,只要裡面不是和她母親有關的東西,她可以再把它收好,等屋主回來再交還。

  她先用起子試著旋開鎖扣上的螺絲,不料她只輕輕用力,鎖便掉了下來。嘉茹拍拍床單上的銹屑,手伸出去,猶豫地頓了一下。

  .

  最後她還是揭開了盒蓋。裡面是一迭信件,信封上也有些銹漬,而且都發黃了。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好奇也納悶什麼樣的信值得如此小心的藏起來。

  當地翻過來看到信封正面,一口呼吸不禁屏在喉間。收件人是「邵嘉茹」。她自己。

  嘉茹看向盒內其餘信件,深吸一口氣,慢慢用顫抖的手,將它們全部拿出來。左手拿著厚厚一迭信封,右手一封封地看著,每看一封,她的心就往下沉一次。

  這些信有部分是她父親寫給她的,另一部分是她寫給父親的信。她一手抱住腹部,一手壓住抖嗦的嘴唇,不肯相信地瞪著攤在床上,她分為兩部分的信。

  原來真的是她母親在從中作梗,使她過去那些年完全無法和她父親取得聯繫。

  為什麼呢?她無聲地吶喊。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嘉茹的下一個本能反應是到客廳拿起電話,打算打給她在新加坡的父親。撥了三個號碼,她又放下話筒。她要先看看父親寫給她的信都說了什麼。

  回到臥室,她一一查看信封上的郵戳,然後拿起最早的一封。二十年。二十年前她父親就寫了信給她,那些信全部都被拆開過,她卻一封也沒看到過。

  「我的寶貝小珍珠……」

  才看了開頭,淚水已經據滿了她的眼,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手背抹去眼淚,一一展開每封父親的來信細讀。看到最後一封時,淚水已在她臉上氾濫成河。

  父親的信文中,字裡行間每一封都以慈愛的口吻,關切地詢問她的學業和生活近況,有些信問及她有沒有收到禮物,喜不喜歡?或問她是否收到了錢,夠不夠?看到那幾封父親再三要求她寫信、寄照片,以解他的苦苦思念,及要求她答應和他見-面,並要求她原諒他的信。嘉茹幾乎泣不成聲。

  原諒他什麼呢?她才是該請求原諒的人。

  父親在其中幾封信還附了他的照片。如果她曾收到它們,對她會是多麼大的慰藉啊!

  看到所有她寫給父親的信不但沒有寄出,也都拆了封,怒氣升上來代替了悲傷。她一直同情母親,為她不平,認為父親真的虧欠她,事實卻顯然另有文章。而她母親說了一輩子的謊,到臨終都不肯對她說出她藏著這些信,自己並未因此活得比較快樂,反而一生悲慘、糜爛。

  念至此,嘉茹的憤怒消失了。她母親是玩火自焚,還是害人又害己呢?她拆散他們父女,動機和目的何在?

  信件中只有一封是她父親寫給她母親的。信箋她母親看過後曾將它揉皺,又攤平折回信封,顯見她母親收到這封信時非常生氣。她沒有撕毀它倒很奇怪。嘉茹記憶裡,母親不高興時,便要破壞掉令她動怒的東西。

  但是父親給母親的信,詞意十分真誠懇切而委婉。嘉茹讀著讀著,眼睛越睜越大,最後信紙自她顫抖的指間飄落床上。

  她驚愕萬分地楞了好一晌,再次拿起它,重新仔細的念讀最後一段:

  「不管嘉茹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否我的骨血,我不在乎,更不在意。我愛她始終一如最初。求求你,容許我和她見一面。你有任何條件,我無不俯諾,只請求你允許我見見她。」

  不管嘉茹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這是什麼意思?好一晌,嘉茹腦中一片空白。

  你有任何條件,我無不俯諾。

  難道她母親用她來勒索或脅迫她父親?或者,他甚至不是她的父親?

  許久之後,將那些信留在床上,嘉茹伸直發麻的雙腿,揉著太陽穴,走到書桌前。她要寄一封信給她父親,或不管他是不是她父親。這一次,她會確定他收到她的信。她所有的信。

  在她的信末,嘉茹寫道:

  我知道你收到這些信,或許會擱下一切公務,專程趕來看我。我也迫切的想見你,爸。雖然我此刻不確知如此稱呼你是否適當。但是我有個小小的要求,在我們再見面,你來為我解答許多疑惑之前,請覆一封短箋,寥寥數語也好。我只想真正的,親自收到一封你寄給我的信。我盼望一封你的信,盼了二十二年了。

  ......

  一個星期之後,她收到新加坡來的快遞文件。厚而硬的快遞封套裡,只有一封信。一封她明知不會那麼快,一周來仍每天查看信箱的信。一封她自八歲起就渴盼收到的信。

  嘉茹,我最親愛的小珍珠:

  今天是爸爸數十年來最快樂的一天。當然,上回我們父女在新加坡久別重逢,則是最最值得懷念的日子。

  多年來,爸爸何嘗不是日夜盼著能收到我的小珍珠的隻字片語?而今它們一齊寄到,宛如一份豐盛的禮物。爸爸珍貴地捧讀再三,禁不住地老淚縱橫。小珍珠,你可別笑爸爸。爸爸實在是太高興了。

  嘉茹,我的寶寶,千萬疑惑,都及不上我倆的父女真情。爸爸心目中,你永遠是我邵逸達的女兒。自你出生,爸爸抱你入懷的那刻起,你我巳骨血相連。

  不日內將往香港,屆時你若心有疑慮和芥蒂,不願以父親相稱,爸爸可以瞭解和諒解。

  余見面再詳敘。

  父字

  ......

  易風剛把祖安接走不久,嘉茹聽到外面有車子開上斜坡的聲音,接著就是紅茶拔尖的嗓音,嚷著它最近又從電視上學來的話。

  「太后駕到!太后駕到!冤枉啊!」

  嘉茹走出來看誰來了。正在柵門外一臉啼笑皆非的,是她父親。

  她張開口,又把一聲「爸」嚥了回去。不過她加快腳步迎出來。

  「你來得真巧,我正要出去。」

  邵逸達要進門的腳退了回去。「哦,那……」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若晚到五分鐘,我就到工地去了。」

  「你忙,我就晚點再來好了。」

  「放肆。退下。」紅茶叫。

  「紅茶,閉嘴,走開。」嘉茹趕它。

  「冤枉啊!冤枉啊!」紅茶喊著飛向屋子另一邊。

  邵逸達不自在地微笑。「這隻鳥很有意思。上次來叫我刺客,這次成了太后了。」

  「請不要介意,它看到敬桐也喊他刺客。」提到他的名字,她眼底掠過一抹黯然。嘉茹勉強露出笑容。「請到屋裡坐吧。」

  上次來看到她的居處,邵逸達即萬分不忍和心疼,不過她已再三堅決表明她的心志,他即使仍希望她搬去新加坡,還是緘住其口,只願她慢慢或許會改變心意。

  「謝謝。」接過嘉茹端給他的茶,他捧著杯子,啜了-口。「好香。」

  「是龍井,易風拿來的。」嘉茹坐下,感覺比和父親初次見面時還要侷促不安。至少那一次她以為他是她父親。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昨天收到的。謝謝你。」

  邵逸達欲放下杯子,想了想,還是握在手裡。

  「我無法告訴你,你把那些你從前寫給我的信寄給我,對我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嘉茹克制著洶湧的感情。他真的不是她親生父親嗎?她為什麼對他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呢?他又為什麼待她這麼好?

  「找到那些信的時候,我都呆住了。」她輕輕吸一口氣。「我不明白她恨你的原因。你能告訴我嗎?」

  他看向金黃色的茶。「本來我實在不想提那些舊事,它讓我們,包括你母親,都受了許多傷害。」

  「請告訴我,」嘉茹懇求地傾身。「我需要知道真相。」

  逸達歉然注視她。「你記得你母親帶你離家前,我和她起了場劇烈的爭吵?」

  「我記得,可是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吵。」

  「你記得你母親總是不見人影,不到深更半夜不回家?」

  「我記得我很少看見她,見到的時候,她都在準備出門。都是你抽空在家陪我。」

  「你更小的時候,我忙著創業、賺錢,回家時你們已睡了,早上出門時你們還未醒。你母親後來開始早出晚歸,是在報復我。」他歎一口氣。「我以為隔一段時間,她自會收心,沒想到她一直以為我在她懷孕及生產期間,還有你尚在幼兒時期,我的遲歸和冷落了她,是因為我對她不忠實。」

  她抓緊變冷的手指。「你是說,她因此便以對你不忠實來報復你?」

  「這是她自己承認的。那晚我等到凌晨三點多她才回來。我忍無可忍,告訴她,她玩夠了,該多留在家裡,孩子需要母愛,而不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母親。我也無法忍受一個夜夜醉醺醺回家的妻子。我警告她若再不收斂,我就和她離婚。她既不關心你,我們離婚後,我也不允許她擁有探望女兒的權利。」

  停頓一下,他苦笑。「我以為如此威脅她,為了你,她起碼會改變。想不到她反過來嘲笑我。她說我要你,儘管帶你走好了。她告訴我,我們結婚時她已經懷孕了,你不是我的。」

  嘉茹的指尖戳進手心,而她渾然不覺得痛。

  「結婚時我身無恆產,本來想等有些事業基礎再成家,她說她不願等下去。你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在眾多追求者中,她選擇了我這個窮小子,我受寵若驚都來不及。於是心想,有個相愛的伴侶同甘苦,未嘗不好。但是我捨不得讓她吃苦,婚後我賣命工作,滿足她的需要,可是永遠不夠。」

  她知道她母親有多麼虛榮和不負責任,而她始終將之歸罪於她父親。

  「我一味地相信她的虛榮是為了尋回自信,使自己更美,以挽回你和她的婚姻。

  」嘉茹痛苦地低語。「當你仍然完全地不理會她,她便開始墮落。我曾奇怪她揮霍無度和酗酒、賭博的錢從何而來。」原來她母親花的都是父親寄給她的學費、生活費和零用錢。

  「多年後,當我回想,我瞭解你母親不明所以的極度缺乏安全感。她可以回我身邊,我寫過信告訴她,只要你們回來,一切既往不究,我們一家人重新開始。她不肯,情願持續的拿你做理由向我要錢,甚至威脅我若未經她同意去找你或去看你,她立刻帶你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和我聯絡。」

  「那麼,」嘉茹艱澀地吞嚥。「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兒?」

  「我真的不知道,嘉茹。」逸達懇切地說。「你是早產兒,出生後還在保溫箱待了兩個月,我必須夜以繼日的工作又兼職,才付得起醫院的開支。你母親則認為我已經知道你非我所生,所以成天在外面,不到醫院看你。事實上我去看你的時候,她都在熟睡。」

  「她的一意孤行和任性害了她自己,可是她為什麼要如此殘酷的傷害我們?,」她難過地以手掩面。

  「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逸達放下杯子。「嘉茹,你還願意認我這個父親嗎?」

  她放下手,露出淚痕滿佈的臉龐。「即使我不諒解你,不明事實的恨過你時,你仍然是我的父親,我仍然想念你,渴望能有見到你的一天。現在我卻不知道我該如何報答你的恩情。敬桐來要求我見你一面時,我的態度那麼惡劣無情,我覺得慚愧得無地自容,你怎能問我這個問題呢?」

  他伸過乎來。「嘉茹,你永遠是我的女兒。請你做我的女兒好嗎?」

  她進出一聲啜泣,沒有接握他的手,她站起身,走過來。逸達立刻站起來,張開雙臂,將她顫抖的身子擁住。

  「爸,」嘉茹緊緊抱住父親,泣聲低喊。「請你原諒我的愚昧無知。」

  「好孩子,你沒有錯。」逸達哽咽道。他推開她,掏出一方手帕為她擦眼淚。「我也有事要請求你的原諒。」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爸。」

  他欣悅地微笑。「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但是,」她父親忽然面有愧色。「為了要見你,我撒了個謊。」

  她不解地望著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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