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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 -【小迷糊與大情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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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3:1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葉小嵐 - 小迷糊與大情聖(港名:緣份遊戲)

一個浪盪不羈、視女人為點心的大老闆,
和一個小迷糊的美少女從相識以來
接連不段的發生碰碰撞撞、你撞我我撞你,
然後在跌倒中還不忘記互罵:
「又是你〈妳〉!」成了兩個人的口頭禪。
丁詩若覺得自己真是倒楣透了,為什麼每次都會遇上他呢?
可是總覺得,好像在他們之間的跌撞下,
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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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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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3: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小羅急得滿頭大汗。「對不起,婁先生……」

  婁英明打斷他。「跟你說過不要叫我「婁先生」。」

  「對不起,老闆……」

  「那是我爸爸。」他歎一口氣。

  小羅閉上嘴。通常婁英明非常平易近人的,今天奇怪的心情不佳。

  怪不得他的車子也鬧起情緒來,小羅在那自設邏輯。這部富豪七00是他開過最順手的一部車。事實上,數分鐘前他從停車場開到「英明商業大樓」門口車道,它還好好的。

  小羅再一次努力試著發動,引擎哼了一聲,車身抖了兩下,然後一點動靜和反應都沒了。

  「算了,小羅。」婁英明看看表,「我坐計程車好了。」說著已打開車門。

  「我拿傘……」小羅趕緊也下車,要到後面車廂拿雨傘給他老闆。

  這陣午後傾盆大雨下得毫無預告,而且來勢洶洶。大樓前的騎樓走廊擠滿了吃過午飯來不及回辦公室,跑進來躲雨的上班族和行人。婁英明一站出來,男男女女都把目光投向這個相貌不凡、高大俊挺的男人。婁英明絲毫不察,亦不在意四周對他的矚目,專心在繁忙的街上找空計程車。小羅則匆忙跑向後車廂。

  就在這時,一輛酒紅色喜美橫衝直撞的開上車道,砰的一聲,喜美車頭吻上了富豪蘋果綠的車尾。小羅正要開行李廂的手抽得快,人也機伶地飛快跳開,否則喜美撞上的就會是他的屁股了。

  「喂……」小羅開口嚷叫,跟著就滿眼金星的跌坐在地上。

  喜美駕駛座砰地打開的車門內,跳出一個苗條的女人,砰地又關上車門,看也沒看被她車門打跌倒地的小羅一眼,一陣急驚風般繞過喜美車尾,跑到皺著眉頭、站在那看著兩車銜接處的婁英明,一把往他手裡塞進一樣東西。

  「哎,麻煩你幫忙停一下車!」

  婁英明張開嘴,女人已經又旋風似的跑進了大樓自動門。他慢慢抽了一口氣,腳趾頭在名貴的義大利皮鞋裡蠕動了一下。他原來光亮的鞋面上清楚的印著女人的鞋印。她差點把他的腳趾頭踩扁,還把他當成停車小弟了。

  婁英明攤開手掌,對他掌心的車鑰匙搖搖頭。但是不知怎地,他對女人無邪的娃娃臉和圓溜溜的大眼睛印象十分深刻。她很修長,粉藕色合身洋裝下是令人激賞的曼妙曲線及修長雙腿。

  只一瞥就看到這麼多,得歸功於他對女人的經驗豐富。當然啦,她們對他的趨之若鶩,使他必須明快地用他「英明」的眼睛,在很短時間內判斷她們看上的是他的人還是他的錢。大致來說,她們兩者皆興趣濃厚。

  剛才這個女人連看都沒有多看他一眼,令他的自尊大大受了傷。還把他當成了停車小弟!有穿法國訂製的西裝的小弟嗎?

  「小羅?」噫?他到哪去了?

  小羅從地上站起來,愁眉苦臉地走過來。

  「你在地上做什麼?」婁英明奇怪地問,把女人的車鑰匙遞給他,心念一動,又收回來。「我開她的車好了,你把我們的車開去修。」

  「你開她的……啊?」小羅滿頭霧水,看著他老闆把他高大的身軀塞進喜美駕駛座,發動,倒退,然後開走了。

  小羅搔搔腦袋,「這是怎麼回事?」他咕噥。

  電梯到了十樓,丁詩若急急忙忙衝出來,直奔辦公室。

  「小姐!喂,小姐!」電梯出口對面櫃檯後面的女人大聲叫她。

  丁詩若煞住腳,回頭。「你叫我?」她指指自己鼻子。

  「對,叫你。」櫃檯接待小姐上下打量她。「你找誰呀?」

  丁詩若手指轉個方向,指指她後面的門。「我找應徵的。我是說,我來應徵的。」她說,仍有點喘吁吁。「我叫丁詩若。我知道我遲到了,可是只遲到一點點,我想他們……我希望他們……」

  「現在是午餐休息時間,你兩點以後再來吧。」櫃檯小姐說完就坐回去。

  「兩點?可是他們說……通知說……」

  櫃檯小姐不理她,丁詩若走過來,站到櫃檯前面,只看到一顆趴到桌上的腦袋。

  「小姐,唔,對不起,可是通知是要我一點來面試?。」

  趴著的腦袋抬起來一半,給詩若半張不耐煩的臉。「你沒看見辦公室的燈都沒開嗎?告訴你兩點再來嘛。」腦袋又趴下去了。

  電話響了,櫃檯小姐仍趴著,手抓起話筒貼在耳邊。「英明船運……現在都在休息,兩點以後再打來。」她?嚓一聲放回電話。

  雖然她明擺著「這時條少來煩我」,詩若決定再試,因為她若等到兩點以後,就不止遲到一點點了。

  詩若正要再次叫那張撲克臉,電梯門開了,出來一個魁梧的男人。他一眼看到詩若,眼珠子閃了閃,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白得和他黝黑的皮膚成強烈對比。

  「嗨,你好。」他友善地說:「我可以為你效勞嗎,美麗的小姐?」

  櫃檯後的腦袋這會兒裝了彈簧似的彈起來,撲克臉變成媚臉,搶在詩若前面回答那個男人。「章副理,她是來應徵的。」

  章副理的眼睛未曾離開詩若。「應徵?你來的早了點吧?」

  「我也是這麼告訴她的,我叫她……」櫃檯小姐熱誠地又搶著說。

  「不過到裡面來坐好了。」章副理只對詩若說。

  「謝謝。」詩若感激地跟著他走進辦公室。「事實上我遲到了,章副理。我應該一點來面試,可是我中午要去喝一個好朋友的喜酒。她今天結婚,我們是大學同學,我不去,她會氣死的。我想我先上去打個招呼坐一下。結果我趕到那,發現今天結婚的不是她。我是說,她不是今天結婚。我於是立刻趕過來,偏偏突然下起大雨,路上……」她的聲音逸去,突然發現有十幾雙眼睛瞪著她。

  櫃檯小姐沒有說錯,人家真的在休息。可是顯然她自顧自的滔滔不絕,把每個人都吵醒了。

  章人傑把她帶進一間小會議室,打開燈。「請坐。小姐貴姓?」

  「我叫丁詩若。」她難為情地坐下。「真對不起,我好像吵到他們了。」

  章人傑趣味地笑著。「沒有關係。你帶了面試通知來嗎?」

  「哦,帶了,帶了。」她打開皮包,好一陣翻來翻去才找到它,連忙遞過去。

  他沒坐,面向她,臀靠著牆斜立,抽出信封裡的通知,很快看一眼,遞還她。

  「我知道我遲到了一點點,原因我剛才向你解釋過了。我盡快趕來的,真的。我在樓下還急得撞了別人的車子。」她模糊的記得停在她前面的好像是輛大轎車。

  「真的?」章人傑立刻表露關切。「還好你沒受傷。」

  「哦,我沒事,我坐在車裡。」

  「你的車呢?」

  「交給樓下的門僮了。我請他幫我停車。」

  「門僮?」章人傑一陣茫然。公司幾時雇了人幫人停車了?

  「章副理,我很抱歉我遲到了……」

  他抬起一隻手。「我叫章人傑。你可以叫我副理,或叫人傑也可以。丁小姐,你遲到不只一點點,你的面試通知是今天上午十點。」

  詩若張大眼睛。「十點!可是……」她忙看向他剛還給她的通知。可不是嗎?上面打的字的的確確是上午十時正。哎,完了。

  「丁小姐,你有近視嗎?」

  「近視?」她一時有點好像沒聽過這種東西。「哦,近視。嗯,一點點,還有一點散光,不過我戴了隱形眼鏡,不知道怎麼會……看錯了。」

  章人傑的笑容依然十分友善。「你坐一下,丁小姐。既然你來了,我請我們人事主任跟你談談。」

  她的眸光照得她整張臉龐發亮,章人傑著迷得幾乎無法把眼光移開。

  「我還有機會囉?」她充滿希望地問。

  「等一下就知道了,」他對她眨眨眼,走出會議室。

  詩若侷促不安地坐著等候。她這迷糊的毛病就是改不掉。而且現在想起來,她懷疑剛剛在樓下她是不是慌忙惶急間把車鑰匙給錯了人。當時她沒有時間留意,這會兒回想起來,那個男人身上似乎有股迷人的麝香味。如果她記得不錯,味道和她去年從倫敦買回來送她爸爸的JOVENA是一樣的。

  一個代客停車的小弟用這麼名貴的古龍水?她還記得他很高,手很大,皮膚柔軟,她的手碰到它時還有那麼短暫的剎那,有點觸電似的感覺。她以為是下雨的關係。

  不過這和下雨有什麼關係?她又迷糊了。

  開門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潮,進來了一個腰圍雄厚、頭頂微禿的男人。他的臉團團圓圓像彌勒佛,可惜沒有笑容。

  「丁詩若小姐?」

  「我是。」詩若傻傻地坐著,手緊張地在桌子底下握在一起。

  「我是人事主任。我姓余。」他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把帶進來的公文夾在面前桌上攤開。

  「你好,余主任。」她禮貌地說,不知道她要不要為遲到和看錯時間再解釋一遍。

  余主任的表情像判官似的。「丁小姐之前在何處高就?從事過哪些工作?為什麼想到「英明」來上班?」

  詩若看到她幾星期前寄來的履歷表就在他公文夾裡最上面。不過她還是回答了她在履歷表上註明了的簡單經歷。

  「我從美國回來以後,就一直在朋友開的補習班教英文。我沒做過其他工作。」

  判官臉上沒有其他表情。「這麼說你的英文很好了?」

  「呃……馬馬虎虎啦。」

  「說、讀,聽、寫都應付得來嗎?」

  「唔,大概可以。」

  「你還會哪些其他語言?」

  「國語。」

  判官圓睜起眼睛。幹嘛?詩若想。國語不算一種語言嗎?

  「閩南語會嗎?」

  「一點點。」

  「多少的一點點?」這句話他用台語問的。

  「可以聽懂你現在問的話。」

  判官清清喉嚨。又哪裡不對了?她是聽得懂啊。

  「請你用閩南語回答。」

  哦,早說嘛。「你講?哇聽烏啦。」她說。

  他點點頭,下一個問題改回國語。「丁小姐現在還在教課嗎?」

  「對。不過我隨時可以辭掉補習班的工作,如果你們要我馬上上班的話。」她會不會顯得太急切了?她並非急需一份工作,只是想換個工作環境,學些東西。不過她也不知道她想學什麼。

  「你為何想到「英明」來工作,丁小姐?」

  「哦,你剛才問過,對不起,我忘了。我剛好看到報上的徵人廣告,你們寄通知給我,我就來啦。」

  判官鼓起了眼睛。這會兒又怎麼了?她說的是實話呀。

  「唔……嗯,」判官在她履歷表下一張紙上的一行格子裡寫了些字,站了起來。「你稍坐一下,丁小姐。」

  她看著他出去。他寫的是評語吧?詩若自認表現得還不錯,起碼她對答如流啊。她現在不那麼緊張了,於是環顧可容納數十人的會議室。倒是很簡單,除了一張長方桌、椅子,牆上一片白板,一扇拉著的淡綠色百葉窗,會議室裡沒有其他繁碎的點綴或裝飾。

  百葉窗外就是她進來前經過的辦公室,現在她可以聽見繁忙的接電話聲和打字機的敲鍵聲。哇,她想,這個人打字的速度聽起來像在發射連發子彈那麼快。

  又一個人進來了,也是三十左右,帶著好奇的表情,他在余主任同一張位子坐下。

  「我叫丁詩若。」她主動自我介紹。

  「我知道。」他上身微起,橫過桌面和她握握手。「我是公關部經理,韓克鈞。」

  「我要到公關部嗎?」

  他咧齒一笑,比較像職業化的笑容。「你還在面試階段,丁小姐。你不知道在「英明」,從面試、筆試到口試,要過五關嗎?」

  「五關?」

  「你已經見過人事主任,接下來,業務部會來給你筆試;如果你通過我這關的話。筆試之後,你最先見過的章副理進行口試。」

  詩若嚥一口口水。天哪。「最後呢?我要見誰?」她小心地問。

  「要是你過了章副理那關,他會告訴你。」

  公關經理問了一些詩若覺得像例行公式的問題。其中一個是若有客戶不滿意公司的服務,她要如何應對?這問題真是問得有夠呆。

  「當然是做到令他們滿意為止囉。」她答道。

  「如何做呢?客戶在電話裡大發脾氣,甚至破口大罵──順便告訴你,這是常有的事──你要如何安撫呢,丁小姐?」

  「安撫?客戶的反應如此激烈的話,我認為該做的不是安撫,自己要檢討和反省。但首先我會請這位破口大罵的客戶等候,找出負責那件事的人,叫這個人去接電話,因為該罵的是這個應該負責的人。」

  公關經理的臉有點灰。「如東是我不小心出了差錯呢?你還是叫我去接這個電話嗎?」

  「你不能挨罵嗎?」她奇怪地反問:「既然你說這是常有的事,為什麼它還留在這變成面試的問題呢?這好像是公司的問題嘛。」

  公關經理的笑容不見了,變得面無表情,和前一位判官差不多。「唔,你的建議很好。」

  她有提建讓嗎?詩若十分困惑。同樣的,他在同一張紙上,龍飛鳳舞寫下他的評語。

  「你坐一下,好嗎?」

  有何不可!她已經坐了好幾下了。何況他也沒有等她回答就走了。

  下一個人既沒有自我介紹,也沒和她客套的招呼,進來往桌上放下一張紙,速戰速決的態度。

  「請你盡可能仔細填寫,以中、英文作答。若你還會其他外國語文,可以一併寫下。我二十分鐘以後回來。」

  他走後,詩若一看紙上的考題,登時傻了眼。列舉至少五個國內外著名船運公司名稱及主要業務對象。她哪裡知道?她連船都沒有坐過,只在大學時和同學去新店劃過船。

  「NOV、RC、SC、WTC、PD。」她讀著指定譯解縮寫,沮喪地喃喃,「什麼跟什麼啊!」她也不懂什麼是BL、OBL,及其他特定名詞縮寫。

  好,這一下是真的完了。

  第三名考官八成猜到她根本就答不出來,他不到十分鐘就回來了。

  「怎麼樣?寫得順利嗎?」他問的口氣像很關心。

  「我不會。」詩若老實回答,把空白試卷交給他。

  他瞥試卷一眼。「你一題都沒有寫嘛。」

  「我不懂這些縮寫指的是什麼。」詩若自覺好愚蠢,她難為情得要命。

  他同情地點點頭。「你坐一下。」

  還叫她坐一下?他不是應該告訴她「很抱歉,你不符合我們的要求」這樣的話嗎?

  詩若怔怔坐著,這次她等了很久,終於有個像高中生的女孩進來了。

  「小姐,請跟我來好嗎?」

  她走出會議室,辦公室內每雙眼睛都盯著她,雖然感覺到冷漠的不友善,詩若還是對他們還以微笑。她一笑,他們都低下頭去假裝沒看見她。

  這裡的人真奇怪,詩若想。

  「我叫丁詩若,你叫什麼名字,小妹妹?」

  女孩彷彿嚇了一跳,害羞地微微一笑。「我叫金鈴。」

  「你也在這上班?」

  「我是工讀生,在讀夜間部。」

  「你來這裡應徵的時候也過了五關嗎?」詩若佩服地看著她。

  「過五關?」金鈴迷惑地搖頭。「沒有啊。可能你應徵的職位比較高吧。」

  詩若甚至不知道自己應徵的是什麼職位呢。不過反正不要緊了,她交了白卷,他們不可能錄用她的。可是……

  「你帶我去哪裡啊,金鈴?」

  「到了。」金鈴敲敲關著的辦公室門。「你自己進去吧。」她轉身很快走掉了。

  「請進。」裡面的人說。

  聲音好熟。詩若推開門。

  「章副理!」她驚訝地喊。

  「請坐,丁小姐。」章人傑朝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揮揮手。

  她納悶地坐下。「我交了白卷,還要繼續過關啊?」

  他笑起來。「你聽說啦?嗯,既是規定了要過五關,自然要過完才算數啊。單項成績不能完全評定一個人是否合格,你說是嗎?」

  「呃……大概是吧。」

  他看著面前公文夾裡前面幾位考官的評語,然後抬頭看著她,才對她說話。他始終帶著友善、親切的微笑。「如何?過前面幾關有何感想?」

  「感想?」詩若呆呆想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是BL和OBL?」

  「不知道。」

  「BL就是提單,OBL指可以在任何指定口岸卸貨的提單。」

  「NOV呢?」

  「印錯了,是NV才對。船名,NameofVessel。」

  「提單是做什麼用的?」

  章人傑笑。「以後慢慢學,其實很簡單,都是些船運常用術語,你很快就會懂了。

  「哦,天啊,我恐怕學會了也記不住,太……」她停頓一下。「以後?」

  「是啊。你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上班?」

  電梯到了樓下,詩若還墜在一片暈糊中。她無法相信她真的被錄取了。

  「本來你應該還要面見副總和總經理。副總到美國出差了,下個月才會回來。總經理,也就是老闆,正好有事出去了。」章副理告訴她。「不過沒關係,等你來上班再見老闆好了。」

  換言之,老闆還是有可能對她不滿意。也就是說,她不是十拿九穩的得到了這份工作。

  慢著,什麼工作啊?她還是不知道她應徵的是什麼職位。詩若回想她見過的幾位主管,他們其實都不錯啦,可是她不覺得她喜歡在他們任何一個手下。

  章人傑比較好。他不會令她感到在接受審判,可是他是哪個部門的副理呢?她忘了問他。

  哎,管他呢。下禮拜一來上班再說。她對船運一竅不通,說不定他們會叫她去做打雜,從基層學起。詩若對自己扮個鬼臉。那也不錯,打雜說不定比去研究那一大堆術語和縮寫名詞容易些,比較不會製造混亂。

  「你是個製造麻煩的高手。」她的好朋友──也就是她教英文的補習班老闆──項雲英常常這麼說她。

  這些人,不,是章人傑,敢錄用她,勇氣真不小。也許不到三天他就會後悔,然後叫她回家了。她吐吐舌頭。

  走到大樓外面,詩若停在車道上。雨停了,太陽又出來了。她愉快地深吸一口氣。台北的夏天真會熱死人,她回來兩年多了還很難適應。下下雨驅去了些暑氣,空氣不那麼燥悶,她又剛得到一份新工作,人生真美妙。

  她步下車道,來到馬路邊的人行紅磚道,正要招手叫計程車,忽然想起來。

  「我的車。」她喃喃,搖頭笑自己的糊塗,她轉身往回走。

  車子其實是項雲英的。詩若看看表,老天,她沒想到面試花了這麼多時間,她得趕快把車開回去,雲英四點以前還要去接她女兒呢。

  詩若接著又記起停車時的碰撞,希望沒有撞壞雲英的車才好。

  她急急走回大樓前,可是左看右看都沒看見那個停車小弟。她回到大樓一樓大廳,走向安全警衛櫃檯。

  「先生,請問你有沒有看見門口那個代客停車的小弟?」

  保全人員迷惑地看著她。「什麼代客停車的小弟?這裡沒有代客停車啊。」

  詩若呆怔住了。「沒有代客停車?」

  這位保全警衛很年輕,看來只有二十多歲,而且很熱心。「你該不會被人騙了吧,小姐?這裡是辦公大樓,上面全都是辦公室,哪來的代客停車啊?你把你的車子交給誰了?」他和她一起走出去查看。

  「車子?哦,不,我只是把鑰匙交給他,一個……一個……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你不知道是誰,怎麼把車鑰匙交給他了呢?」

  「我……我當時很急,他又剛好站在門口,就站在我車子旁邊嘛,就在這。」她指給他看。不過當然,稍早她停車的地方沒有絲毫可循的痕跡。「我還不小心撞了前面一部車一下呢。」

  保全人員搖搖頭。「你還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嗎?」

  「呃,我不知道,我沒看清楚。」她呻吟一聲。「哦,我真是沒用。這下怎麼辦呢?」

  「只有報警了。你跟我進來,我幫你打個電話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詩若在謷衛室等得快哭了。好不容易警察來了,他問的問題和保全人員問的差不多,詩若將她一模一樣、沒頭沒腦的答覆重複一遍。

  她實在不能怪警察先生一副她說的是外國話的樣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你的車牌幾號?」警察先生捺著性子又問。

  詩若想了很久,腦子裡一片空白。

  「嗯?小姐,車牌號碼?」

  「我……不知道。」這幾個字她說了那麼多遍,都不好意思再說了,所以她答得非常小聲。

  警察先生就算沒聽見,看她羞愧得要鑽到椅子底下的表情也猜到了。「小姐,你的行照呢?」

  「在……唔,車上。」

  「那麼駕照請給我看看。」

  「也在……唔……」

  「車上。」警察代她說完,歎一口氣,合上記事夾。「小姐,你行照和駕照都不在,其他事你一概一問三不知,這件失竊案恐怕我愛莫能助了。」

  「可是我說了那部喜美是紅色的啊!」

  「小姐,紅色喜美滿街都是。」警察要走了。「你想起來車牌號碼的時候,再到分局來一趟好了。」

  詩若簡直欲哭無淚,保全人員顯然為了無法為她解決這個麻煩而深感焦慮,不時地用手去抓帽簷。

  「要不要我幫你叫輛計程車,還是幫你打電話,請你的家人來接你回家?」

  他的口氣像她是個迷了路的小孩似的。不過車子丟了比迷路更糟糕,雖然她的確經常迷失方向。何況車子不是她的。

  「雲英!」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話嗎,保全先生?」

  「當然可以。」

  她的手指竟然抖得那麼厲害,保全人員熱心地代她撥了號,將話筒放進她手裡。

  「詩若,別告訴我你在警察局,要我去領你回來。」雲英不等她開口,第一句話就說。

  詩若呻吟。「更糟,雲英,你會殺了我的。」

  雲英屏息了一陣。「你出車禍了?」

  「我是撞了一個人的車啦,然後……後來你的車就不見了。」

  「等等,你撞了車,撞完車子就不見了?」

  「也沒那麼快啦,過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才不見的。」

  「這一個半小時你在哪?」

  「過五關啊。啊,他們那些人都好奇怪哦,不過很有意思,其中有一個長得……」

  「等一下!」雲英大叫,接著長歎,「告訴我你現在哪,詩若,我馬上過來。」

  「我在應徵的大樓謷衛室啊。這位保全人員好好哦,好熱心又好客氣,」他紅著臉對她笑笑。詩若甜甜回他一笑,繼續說:「他一直盯著我,怕我也會不見了呢。」

  保全人員的臉這下成了醬紅色,咳了兩聲,趕忙把頭轉開。

  「詩若!」雲英吼起來。

  「你放心,我在這等你,絕對不會再去別的地方。」

  「我連你現在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詩若嚇得把話筒拿開好遠。雲英的吼聲震得她耳膜都彈起來了。她明明告訴她了嘛。不是嗎?

  英明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和幹嘛費這麼大的功夫。畢竟是她撞了他的車,不是嗎?

  他在車上找到駕照和行照,但兩份證件上的姓名卻不相同。看來她是開了別人的車。

  他開走喜美本來是想給駕照上寫著「丁詩若」的女人一點小教訓,讓她急一急,看她下次還敢不敢如此莽撞。

  話說回來,要不是有她的車及時出現,下那麼大的雨,要叫計程車還真不容易,那麼他和客戶的約會就泡湯了。

  衝著這一點,英明順利談完生意後,把喜美開去了修車廠,不過前面保險桿撞凹了一大塊,得要三天後才能取車。

  於是他想,何不把駕照和行照親自送到她家?兩份證件持有人不同,地址倒是一樣,都在信義路二段「僑福大廈」六樓B。

  於是,他此刻便站在六樓B門口,等人來開門。他會先為開走喜美向她道歉,然後聲明他的修車費不會要她賠償,如此一來,她沒得氣可生,還要反過來向他道歉謝罪。

  唔,謝罪可以免了,她若邀他吃飯倒可以考慮。今晚他和另一名客戶有約。

  「改天吧。」他會說。

  這麼一來又多了個和她見面的機會。

  和她見面幹嘛這麼重要?

  怎麼這麼久還沒人來開門?該不會還沒有回來吧?也許正為車子不見了急得跳腳。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這時門開了。只開了一條縫,門內也沒人。

  「你找誰?」一個怯怯的童稚聲音問。

  英明循聲低下頭,原來是個小女孩。他蹲下身子。

  「小妹妹,你,唔,你認識這個人嗎?」他把駕照伸進門縫。

  她看了上面的照片一眼。「嫩識啊,是媽咪。」

  英明的心一下子沉到腳底。

  好啦,她有個女兒,說不定理所當然也有個丈夫。又如何?他又沒有要追求她。

  「哦,是你媽咪。是你媽咪嗎?」

  小孩會不會看錯了?他把駕照再伸進去一點。

  「是啊。」小女孩一個勁地,令他非常失望地,猛點頭。「媽咪沒有肥來啊!」

  原來她真的不在。嗯,也好,他便死了心罷。

  「小妹妹,這些交給你,等你媽咪回來,記得拿給她哦。」

  「哦。」

  他把駕照、行照和修車單一起遞給小女孩。

  「嗯,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項小詩。馬麻說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的。」

  英明笑了,情不自禁的摸摸項小詩柔細的頭髮。項小詩。丁詩若。那麼是她的女兒沒錯了。

  他感到沮喪,只因為……他感到沮喪。

  「我不是陌生人,項小詩。我是你媽咪的朋友。唔,算是朋友。」他又揉一下小女孩的頭。丁詩若的頭髮是否也這般如絲的光滑柔軟?這念頭令他的胃打結。「我要走了,項小詩。東西要放好,別忘了交給媽咪喲。」

  他的口氣是不是有點像放不下心的爹地?

  真見鬼了,他是婁英明。眾好漢兄弟都知道,婁英明是不結婚的。

  她那麼年輕就結婚幹嘛?還生了個女兒,模樣跟她一樣迷人。哦,天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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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3: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你這次真是迷糊得離了譜了,詩若!比那次帶小詩出去,回來牽了別人的女兒還要離譜。」

  「那女孩和小詩長得好像嘛!而且她自己來牽我的手,又猛叫媽咪,我哪知道她會叫個陌生人媽咪呢?」

  「你坐錯公車坐到了龍山寺,打電話回來告訴我你迷路了。「我想我大概到了鹿港了」,」雲英學著詩若當時茫然的聲調。「天下有你這麼……這麼氣死人的人嗎?」

  詩若咯咯笑。「結果你為了找我,反而百忙中終於抽空去了鹿港。你一直好想去的,記不記得?」

  「每個人都長了個跟你一樣的大腦,不早就天下大亂了?」雲英瞪她,瞪著瞪著,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像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天下無大事。」

  雲英翻翻眼珠。「是哦,大伙盡忙著收拾你的雜七雜八小事,誰還有功夫去製造大事?」

  「那就天下太平啦。」詩若笑嘻嘻地。

  電梯到了六樓B,雲英掏出鑰匙。「慈禧再世碰到你也要投降了。」

  「?,那就沒有八國聯軍那場混戰了。」

  「好啦,好啦,敗給你了,好不好?」

  項小詩聽到開門的聲音,立刻跑到玄關來。

  「馬麻,媽咪,你們肥來啦!」

  「小詩。」詩若抱起她,親她的頸窩。「唔,小詩好香。」

  「嘻嘻,癢癢。」小詩咯咯笑,縮著脖子。

  雲英把鑰匙丟在茶几上,皮包扔上沙發。「小詩乖不乖啊?是不是老師送你回來的?」

  「嗯。」小詩用力點頭。「小詩很乖,沒有和陌生人講話。」

  「唔,果然乖。來,馬麻也香一個。」雲英湊過來親女兒圓嘟嘟的粉頰。

  「他說他不是陌生人哦,他是媽咪的朋友。」

  「什麼?」雲英和詩若失色的對看一眼,同時問:「什麼朋友?」

  「嘖,媽咪的朋友嘛。」小詩從詩若身上掙下地,跑進她的房間。

  詩若和雲英都趕緊跟進去。雲英緊張地四下搜尋,甚至趴到地板上往孩子床底下看。小詩則把英明交給她的東西,拿給詩若。

  「叔叔說這是媽咪的。」

  雲英跳起來,白著臉。「什麼叔叔?」

  「嘖,就是媽咪的朋友那個叔叔嘛。」小詩一副馬麻好笨的口氣。

  詩若茫然看向她。「他把我們的駕照和行照送回來了。」

  「誰是他?他又是誰?算了,別告訴我,問你也是白問。」雲英拿過那疊東西,這一下她的表情也茫然了。「修車單。車子沒丟,他把它送修了。」

  詩若靠過來看那張藍色修車單,好像上面會有張照片似的。「誰把車送去修了?」

  「我哪知道?問你呀!」

  「哈,你都不知道的事,問我可問對人了。」

  雲英蹲到女兒面前。「小詩,這個媽咪的朋友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小詩搖搖頭。「他沒有告訴小詩。」

  詩若也蹲下來。「他長得什麼樣子,小詩?」

  小詩偏著腦袋,白皙圓胖的食指點在嘴唇邊,做思考狀。「唔,他好高好高哦,小詩這樣看他。」她誇張地用力仰起頭向上望。「後來他就和馬麻和媽咪這樣高了。」

  「你開門讓他進來了?」雲英緊張地屏住呼吸。

  「沒有哇,小詩不嫩識他嘛。」小詩很驕傲地說。

  「好孩子。」雲英獎勵地摟摟她。「後來呢?他說了什麼?」

  「他問小詩嫩不嫩識媽咪。」小詩把小手放在頭上。「他摸小詩的頭,說:「東西要放好,別忘了交給媽咪喲」。」她學得有模有樣。「小詩有放好。」

  「他摸你的頭!」雲英喊,「他摸哪裡?小詩,你頭痛不痛?啊?有沒有不舒服?」

  「哎喲,拜託,雲英。」詩若歎道:「他要是有壞心眼,我們回來小詩就不會在家了。」

  雲英也明白她是緊張過度,可是還是忍不住生氣。「這個劉老師也真是的,她明明答應可以陪小詩直到我回來。怎麼可以把個四歲的小孩一個人留在家裡呢!」

  「都是我的錯。」詩若罪惡地說:「還好小詩沒事,車子也沒丟。」

  「這個人居然找到家裡來了!」雲英站起來,環顧女兒房間,想到不久之前有可能有個壞男人闖進來,而她的寶貝心肝一個人在家,她渾身發起抖。「不行,他來一次,就會來第二次。不行,我要搬家……」

  詩若也直起身,心裡的罪惡感加深。「你不要急嘛,雲英,他不過把證件送回來,而且他還把車子送去修了,足見他沒有惡意啊。」

  「你還說呢!撞了車你還去玩什麼過五關,玩得車子不見了都不知道。你居然把車鑰匙交給一個長得什麼樣子你都沒看見的人!還把駕照、行照全留在車上,否則他怎麼會知道這裡的地址!」

  「小詩有看見哪。」小詩插嘴道。

  「看見什麼?」兩個女人又蹲下來。

  「那個叔叔啊,他長得好像劉德華喲。」

  雲英頹然往後坐在腿上。小詩看任何她看得順眼的男生都像劉德華,光是她讀的幼稚園班上就有十幾個劉德華。

  「我想我還是回家去住好了。」詩若用手抹一下臉,咬住下唇。「否則不等我爸媽回來,你這裡就會因為我而出大亂子了。」

  「哦,詩若。」雲英歉然摟住她。「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對你大吼大叫。我沒有怪你,我是聽到小詩……我太急了。」

  「我知道。要是小詩今天真的有什麼意外,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更沒有臉再見你了。」

  「好了,好了,小詩沒事,車子也沒丟,事情過去就算了。你可不許回去。你一個人在家,萬一來個開錯瓦斯,弄錯插頭搞得電線走火什麼的,乾爹乾媽回來,我可沒法向他們交代。」

  「可是……」

  「別說啦,今天算是一場虛驚,走,我請客,我們出去大吃一頓。」

  「?,馬麻請客,去麥當勞囉!」小詩高興地拍手歡呼。

  詩若最怕麥當勞,不過每次為了小詩,她也只有勉為其難。「不,今天媽咪請客。」

  「你請什麼客?我還沒發你薪水呢。你上個月的錢早就丟到水裡了吧?」

  詩若對經濟和數字全無概念,往往不知不覺,錢怎麼花光了都不知道。雲英常笑她簡直是把鈔票丟進水裡,連聲音都聽不到。

  「噫?慶祝我找到新工作啊!」

  「你?」雲英大感意外。「你今天去應徵,被錄取了?」

  「我不是告訴你我去過五關嘛。」

  詩若詳細報告她的過關過程,十分得意。雲英聽得目瞪口呆。

  「你真的告訴人家他們該自己檢討和反省?」

  「對呀。」

  「還讓公關經理去挨罵?」

  「如果是他的錯,有什麼不對?」

  雲英一掌拍下額頭,大聲呻吟。「而他們居然錄用了你?」

  「是啊,下星期一開始上班。」

  「你說的對,他們公司是有問題。像你這樣滿口胡言亂語,筆試交白卷,竟然能過關……這家船運公司叫什麼名字?」

  「「英明」。」

  「我看該改個名字,叫「糊塗」。等等,「英明」?怎麼這名字好熟的感覺?」

  「大概「英明船運」很有名吧。哎呀,」詩若大叫,「我本來可以至少答對一題的嘛,「列舉國內外五個著名船運公司名稱」。「英明」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雲英搖搖頭。其實她常常羨慕詩若的迷糊勁和她的無憂無慮。若她也能如此就好了,也許她會快樂些。不過有些人,像詩若,迷糊歸迷糊,卻傻人有傻福,經常奇跡地逢凶化吉。

  她就沒這麼幸運。她這一生就那麼一次糊塗,便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詩是那次錯誤中的唯一收穫,女兒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輝。

  「雲英,你怎麼啦?」好友眉間的愁鬱,使詩若停止述說今天在「英明」的奇人奇事,關心地拉起她的手。

  雲英她的手。「我在擔心哪,你這麼心無半點城府,去到那上班,可不像在補習班這麼單純。公司裡爭名奪位,勾心鬥角的,我看你做不到三天就要被判出局,再不嚇也嚇跑了。不過沒關係,去練一練也好,說不定會教你的腦子練根筋出來。反正我這隨時歡迎你回來。」

  詩若不是不喜歡補習班的教課工作,她也自知她不適合太複雜的環境。正如雲英說的,她腦子少根筋。不過她不相信她這輩子只能教教小孩子英文,她固然很快樂,可是人生還有比快樂更重要的事,不是嗎?

  問題是,那是什麼?

  啊,又是下雨天!真要命!上班第一天,眼看著她就要遲到。她為了以防萬一,還特地提早了一個鐘頭出門。

  詩若從好不容易擠上去的公車。一連迭聲一路喊著「對不起……借過……」,好不容易又擠下公車,結果發現她竟到了南港。

  唔,至少這次她沒有笨得以為到了鹿港,或某個南方小鎮。但是她把雨傘忘在公車上了。等她終於攔到一部計程車,她特地昨晚就挑好的米色亞麻套裝,準備今早隆重登場,已經成了水麻貼在她身上。透明絲襪也緊緊黏著她的雙腿,變成名副其實的第二層肌膚。

  今早起床發現下雨,她就該另選一套衣服的,明知道麻料一碰到水就會皺縮的嘛。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司機先生,拜託,能不能請你快一點?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快遲到了。」

  司機扭頭看看她。「沒問題,小姐,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要去哪裡呀。」

  「我還沒說嗎?真對不起。我到敦化南路「英明商業大樓」。你知道吧?」

  「開玩笑,台北沒有我不知道的啦!看我的。」

  咻!車子像火箭又似蛇般地開始在車陣中穿梭,詩若嚇得閉上眼睛,緊緊抓住車門上方的扶手。

  現在氣象報告還真準,說下雨就真的下雨,半點沒有折扣。

  說到折扣,今天約喝早茶的香港仔客戶,是討價還價的頂尖高手,英明最厭煩和這種人打交道,儘管他是常勝將軍,打這種仗總有種打泥水仗的感覺,贏得不爽又不快,實在有違他父親為他取名「英斷、明快」的豪名。

  坦白說,英明很不喜歡他的名字。尤其不喜歡他父親把公司和大樓都以他的名字來命名。掛一張他的放大照片不是更顯目明確嗎?害得每回有人問他的大名,他總要如此回答:「「英明船運」的英明」,或「「英明大樓」的英明」。

  瞧,搞了半天,倒像他是以公司或大樓而取的這個名字。

  英明也很討厭人家稱呼他「老闆」,「婁先生」勉強可以接受。好歹總要讓人對他有個稱謂。他固然不喜歡「英明」其名,他更不愛作興取個沒名沒堂的英文名字,碰到外國客戶,他們便叫他Ming。這個不錯。中文顯得土氣的「明仔」,英文念起來,一口一聲Ming,很有點他是他們的命的調調。殊不知他是要他們的命──鈔票。

  他看看表。小羅怎麼開個車開這麼久?正張望間,一輛黃色計程車衝鋒車似的刷地來到英明面前。他往後閃得快才沒被它撞倒。

  英明剛立穩,計程車後座門砰地打開,這回他沒防到,給門打個正著,當場一屁股跌在地上。不料更糟的還在後面,一個炮彈彈出車門,不偏不倚降落在他身上。

  詩若急著下車,沒注意看,只覺鞋下一絆,膝蓋一彎,整個人便臉朝下撲了下去。

  「啊呀!」她喊。

  「哎喲!」另外一個聲音呻吟。

  不好!詩若發覺在她身體底下的是個人。是個男人!

  她掙扎著站起來,偏偏越掙扎越和他扭成一團。

  英明倒很樂在其中。隔著衣服,他仍能感覺到她美妙的曲線在他身上摩擦的熱力和誘惑力。而且,老天,她的上衣鈕扣繃開了,肉色胸衣內的雙峰渾圓稜線一覽在他眼底,他的身體立即反應,某個部分感到堅硬的刺痛。

  「喂,你怎麼搞的?放開我呀!」詩若難堪極了,她不用看也知道四周聚集了一群有趣的眼光。

  「喂,小姐,是你壓著我呀。」英明愉快地反駁。這時他看見了眼前的姣容,更不在意延長這個糾纏的局面了。哎呀,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噫?他是對的。詩若再次試著掙扎起身,無奈就是起不來,反而又重重跌回他身上。

  「對不起。」她懊惱萬分。

  「沒關係。」他是真心的。

  「你可以幫我一下嗎?」

  她的禮貌和溫和令他十分意外。

  「當然,沒問題。」

  他實在捨不得結束它,畢竟機會難再呀。英明設法讓他們兩個人都站了起來。

  「對不起。」詩若又說,但,天哪,她眼前一片模糊。「眼鏡!」她大叫。「我的隱形眼鏡掉了!」

  「別慌,別慌。」英明安撫她。「我幫你找。」

  然而他的眼睛不肯自她胸前移開。接著他看見周圍的男人也都盯著這道免費春色。不知怎地,英明心裡老大不高興。他脫下西裝,由前往後地包住她。

  「我不冷,我要找我的隱形眼鏡!」她進開他的衣服。

  「穿著!」英明命令。「眼鏡我幫你找!」

  小羅在車裡等了半天,不見前面人群散開,他只好撐了傘,下車走過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他看見他的老闆上身只穿著白襯衫,袖子還捲了起來,半跪半趴在地上,他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老闆掉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淋著雨趴在地上,找得臉都要黏上地面了?

  小羅想過去幫忙,無奈看熱鬧的人太熱烈了,不肯讓出空隙給他過去。他只好站在外圍,伸著脖子乾著急。

  「找到了!」英明高喊,站了起來。

  四周的人響應地歡呼拍手。小羅吁一口氣,露出笑容,又愣住。他老闆獻寶似地小心的拈著手指中間的東西,走到一個濕答答,狀似十分狼狽的女人面前。她身上反穿著老闆的西裝!

  只要有點皺折,老闆馬上脫下來不穿的名牌西裝,竟穿在一個女人身上。還倒著穿呢!小羅看得呆了。

  「謝謝你。」詩若盲目地接過兩片滑不溜丟的薄膜。

  「不客氣。」英明著迷地看著她。她這副凌亂的樣子,簡直像剛在床上打過滾,他想到,感覺小腹打起結來。

  慢著,她在謝他什麼?她這個樣子怎麼去上班呢?一向好脾氣的詩若窘迫得惱怒起來。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擋在我車門外面做什麼?」

  她竟然翻臉才真教他感到莫名其妙呢。

  「小姐,是你的車門先打到我,我摔倒了,還來不及起來,你又像一團肉彈一樣跌在我身上,怎麼能怪我呢?」

  「你不擋在那,我開門的時候就不會打到你啦!」

  「你的車開那麼快,沒撞傷人已算你運氣好了。」

  「那不是我的車!」

  「你坐在上面不是嗎?」

  「我……我……」詩若感到她眼淚快流出來了,她氣惱地扯下他的西裝上衣扔過去,也不管他是不是接住了,然然她腳一跺,轉身就走。

  「小姐!」英明喊,她的模樣實在太……秀色可餐了。他發覺他受不了其他男人盯著她的色迷迷眼光。

  「你不要跟著我!」她半轉身,纖指凶巴巴地指著,「你敢跟著我,我就叫警察來!」

  其他人的眼睛立刻一齊朝他瞪來,彷彿他真是個大色狼。英明氣得要命。

  管她的,他保護她幹嘛?她又不是他的女人或私有物,她有老公有女兒的。想到這,他更生氣。

  「老闆……」小羅總算挨到了他面前。

  英明虎眼一瞪。「老闆在家!」

  「呃,是婁先生。是不是……」

  「算啦,算啦!」英明揮擺著手,看到另一隻手上的西裝上衣。「先送我回家換衣服。」

  小羅過來接他挽在手臂上的西裝。

  「幹嘛?」

  「不要送去洗嗎?」

  「不洗。這件不洗。」

  他坐進車子,用雙手抱住那件丁詩若穿了一下下的衣服,要不是小羅好奇的眼睛在後視鏡裡偷瞄,他想他準會抱著它聞她的味道。

  怪異,他想,皺緊眉頭,不曉得著了這女人什麼魔!

  進了洗手間,看到鏡子裡自己的狼狽德行,詩若方恍然大悟為什麼那個男人堅持她穿上他的西裝。

  她還是視線模糊,可是看自己的糗樣這樣已經夠清楚了。

  再也忍不住了,她蒙住臉羞窘、懊惱地哭起來。她這輩子從來沒這麼丟臉過。

  怪不得她在電梯裡老覺得大家都緊盯著她看。她一出電梯,櫃檯小姐就發出一聲尖叫。進了辦公室,她依稀看到許多人影,卻四下鴉雀無聲。

  還是金鈴過來幫她的。「丁小姐,你怎麼了?」

  她還勉強微笑了一下。「章副理來了沒有?」

  「來了,在他辦公室。」

  「麻煩你帶我去好嗎?我……呃,我的眼鏡掉了,看不清楚。」

  金鈴便牽盲人般將她牽到章人傑辦公室。

  「老天,丁小姐,你發生什麼事了?」他一見到她就猛抽了一口氣。

  她差點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對不起,我又遲到了,是因為……」

  「沒關係,沒關係。我想你先到洗手間去……嗯,整理一下吧。我叫金鈴陪你去。」

  「好,謝謝。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話?」

  「當然。你打電話,我去找金鈴。」

  她聽到他出去,並周到的關上門。摸索著撥了雲英的電話號碼,她力持鎖定地請她為她拿套乾淨衣服來公司。

  「你淋濕啦?我不是看見你帶了傘嗎?又忘在公車上了,是不是?」

  「我現在沒法說清楚。還有,我梳妝台上有一副新的隱形眼鏡也幫我帶來好不好?」

  「好,好,我盡快過來。」雲英頓了一下。「詩若,你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

  她一點也不好。雲英聽她的聲音就聽得出來。詩若不是個愛哭的女孩。天若塌下來,她會當是粒芝麻掉在她頭上,再糟的情況,她頂多皺一下眉頭,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二十六歲的詩若,骨子裡就跟孩子一樣天真。

  雲英比她才年長兩歲,卻已歷盡滄桑。而在她走投無路,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是詩若的父母和詩若的樂天,將她自泥沼中拉了出來。詩若一家於雲英是恩人,也是親若家人的親人。

  雲英走到「英明」船運接待櫃檯前。

  「小姐,麻煩你,我找丁詩若小姐。」

  櫃檯接待的表情讓雲英覺得自己好像是動物園管理員什麼的。她沒回答雲英,不過很快拿起內線電話,撥了分機號碼。

  「章副理,這邊有個人要找那個丁詩若……好。」放下話筒,她對雲英說:「你等一下。」

  詩若一定出事了,不僅因為櫃檯接待的反應奇怪,辦公室那邊迅速走出來的一個男人的神情,也教雲英全身立即緊繃起來。

  「你好。你是……」

  「我是丁詩若的姊姊。她在哪?她怎麼了?」

  「呃,她在洗手間。請跟我來。」

  雲英緊隨在他後面。「她怎麼了?」她又問。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章人傑不敢告訴她,詩若看起來像被人強暴了似的。

  到了女用洗手間門口,雲英逕自急急推門進去。裡面沒人。

  「詩若?」

  一間廁所門迅即開了,詩若兩隻眼睛紅通通地出來,她衣衫不整的樣子讓雲英倒抽一口氣。

  「詩若,你發生什麼事了?」

  「我……」詩若扁著嘴。「我好丟臉哦,雲英,全世界都看見我的內衣了啦。都是那個大色狼,抓著不讓我起來,扣子一定是那時候鬆開的。其實也不是他抓著我,他拿他的西裝給我穿,我壓在他身上。他絆了我一跤嘛……」

  「等一下!」雲英聽得頭昏腦脹。「你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哎,反正好丟臉就是了。你有沒有帶我的隱形眼鏡來?」

  雲英提起手提袋。「哪,都在這。」

  詩若走到廁所裡面去換衣服。「小詩呢?」

  「上幼稚園去啦。」雲英對鏡以手理理齊耳的短髮,「詩若……」怎麼問呢?她竟無法啟齒。

  她一直沉默到詩若換好衣服出來。

  「什麼事?」詩若一面戴隱形眼鏡,一面問。

  「你……你說的色狼……」

  「哦,那個人啊!」詩若笑起來。

  眼睛還是腫的呢,她已經雨過天青了,雲英翻翻白眼,真拿她沒轍。

  「他心地其實還滿好的。」詩若說。戴好了眼鏡,她快樂的眨眨眼睛。「啊,重見光明。」

  雲英緊張地看著她。「詩若,究竟怎麼回事?你可別傻兮兮的。那個人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有啊,我不是告訴你他害我絆了一跤嗎?」詩若重新把長髮編好。「噫?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一個黑黑高高的男人帶我來的。」

  「黑黑……啊,那一定是章副理。章副理!」詩若拍一下腦袋。「糟糕,不跟你聊了,我要去上班了。謝謝你幫我送衣服,雲英。」她跑出去。

  雲英跟在她後面,兩人都在門外頓住。章人傑還在那。

  他禮貌地向雲英頷首,關心地望向詩若。她看上去又容光煥發,笑容可掬了。他不由納罕起來。

  「丁小姐,你還好吧?」他小心的問。

  「我沒事啊。」詩若悄悄由眼睫下看他。「我是不是被開除了?」

  人傑鬆一口氣,露出微笑。「誰說的?你都還沒開始上班呢。不過,你要不要從明天開始?我是說你……你真的沒事?」

  「是啊。」詩若把裝著她換下來的髒衣服的袋子遞給雲英。「這個麻煩你幫我帶回去,雲英。」

  「詩若……」

  「我上班去了。」她揮揮手,跑過走廊。

  「去向余主任報到。」人傑大聲告訴她。

  「知道啦。」詩若扭頭,又揮揮手。

  人傑的目光移向雲英。忽然兩個人都侷促起來。

  「唔,詩若就是這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做事也大而化之。」雲英說:「可是她心地很單純,也很善良。」

  「我看得出來。」人傑搞不懂他幹嘛如此彆扭。她是他屬下一名職員的姊姊。他卻好像在跟她相親似的,手腳都無處擺。

  結果他把一隻手伸向她。「我叫章人傑。立早章,地靈人傑的人傑。」

  雲英只用指尖碰碰他,迅速縮回她的手。「謝謝你這麼關心詩若,章先生。」

  「應該的。」

  兩人又陷入尷尬的一陣沉默。然後同時開口。

  「我要回去了。」

  「到我辦公室坐一下吧?」

  兩人一齊笑起來。

  「再次謝謝你,章先生。」

  「不用客氣。」

  「嗯,再見。」

  「我送你。」

  「哦,不用了。」

  他送她到電梯口,目送她消失在合閉的電梯門裡。電梯下降了,他的魂也給帶走了一部分。

  他忘了問她的名字。轉身要向辦公室時,人傑忽然想起來。

  他和英明不同的地方是,他很少容許自己被異性吸引。英明常為動人、迷人的女子吸引,不過他的外表更常吸引住她們,接著是他各方面的優越條件令她們芳心大動。英明風流自風流,倒還有選擇性。就人傑所知,英明雖不花心,可是對誰都不真心。

  人傑則一直很小心維護他的感情。通常他和外面的女人沒有私交,跟辦公室的女性絕對保持適當距離。

  大家都說感情上,女人是弱者,容易受傷害。其實男人在這方面比女人更脆弱,他們不表現出來而已。

  詩若的姊姊之所以吸引他,倒不是她的漂亮。也不是說她不漂亮啦,她的迷人處,在於她身上散發的那股堅毅的氣質,同時眼中又滿是教人不解的陰影。

  她們姊妹倆是如此的不同。詩若活潑、爽朗而坦率,姊姊正好相反,顯得謹慎、內斂和沉靜。她們的外貌也截然不同,毫無相似之處。

  但他和他的同母異父哥哥也一樣。長相、個性全然不同。

  只有一點他們四人似乎是共同的。兄弟、姊妹間的感情很親密。

  想到這,人傑想起英明最近的異樣。他把丁詩若的人事資料放在他桌上,但他提都沒提,問都沒問起新來的職員。人傑早上來時去找他,要問他幾點和丁詩若面談,因為凡新加入「英明」的人,不論什麼職位,英明都要親自面談過,資料才入檔,新人也才算正式定位。可是當他走近英明的辦公桌,發現放丁詩若的資料夾壓在其他送給他過目的檔案夾下面,英明連動都沒動。

  這不像英明的作風。他向來不堆積公事,十分貫徹地實踐當日事當日畢,因為他每天要處理的事太多了。

  從上個星期五,也就是丁詩若來應徵的第二天開始,英明彷彿變得神不守舍,失了魂似的,跟他說話,非得重複兩、三遍,他才恍然大夢初醒,努力集中他的注意力。

  這,越發的不像英明。他的約會名單比廁所的捲筒衛生紙還長,可是英明一向公私分明,而且絕對以工作為第一優先。

  「女人比全世界的螞蟻還要多。」他總如此說:「螞蟻嗅甜味,女人聞銅臭味,一聞到就蜂擁而來,一不小心就會踩死一堆。」

  每當公司臨時有事,英明會毫不猶豫的打電話取消他和某個女子的約會。人傑就親耳聽到好幾次。

  他的理由直截了當,一點也不溫柔婉轉。「抱歉,我要開會,今晚走不開」,或「臨時有個客戶來,改天再吃飯吧……什麼時候?不知道,我再和你聯絡好了」,然後就掛斷電話,立刻開始談公事。

  英明還沒有到「英明」上班前,死都不肯在他父親的公司工作,寧可在個普通的進出口貿易公司當一名苦哈哈的業務員。他當時有個交往了兩、三年的女朋友,後來她甩了他,和一個據說擁有忠孝東路一段到四段整片地皮的有錢小開訂了婚。英明受此打擊,一氣之下才回來認祖歸宗,一改他過去打死也不承認他是「英明」老闆兒子的死硬脾氣。

  那女人後來發現他皮小開背著她,至少也送了三個女人同樣大小的訂婚鑽戒,同時知道了英明其實是「灰王子」,把戒指退還給小開,回頭找英明,想當他的牽手。英明包下整個餐廳,雇來一組小提琴樂隊,只請她一個人吃晚飯。

  她吃得心花怒放,正為丟了個金龜,釣回來一隻鑽石而十分得意,英明和她握握手,謝謝她賞光,叫車送她回家。

  也許英明因此一竿子把所有喜歡他或愛上他的女人,全掃進大西洋。但如此未免對某些真對他有情有義的女人太不公平。

  話說回來,人傑苦澀地想,他自己何嘗不是大同小異?

  唉,往事不堪回首。

  嗯,說不定老天看他懦弱得可憐。年過三十,既未娶妻成家,又孤零零地一個人,特地派來丁詩若的姊姊,試探他的勇氣。

  好花堪折直須折,是這麼說的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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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4: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最近為什麼這麼多人遲到早退?」英明皺著眉頭,眼睛從那張報表移向站在桌子對面的人事主任。

  「報告老闆……」

  「老闆在家,恐怕正在打太極拳。怎麼還改不了口啊?我頭髮都給你們叫白了。別報告了,說吧,我聽著呢。」

  「是……是……」余主任一緊張或一著急就開始結巴。

  「哎,坐,余主任。喝杯茶吧?」

  「不……不……謝謝。」余主任拉開椅子坐下,想想,又站起來。

  英明用大拇指撫撫額頭,無聲地歎口氣。這個人的一板一眼有時真令他受不了。可是他刻板,但十分可靠。

  「老……老……」

  英明點著頭,揮著手,希望他趕快說完。「好,老以後呢?」

  「是……打卡機壞了。」

  英明眨一下眼睛。「壞了。沒找人修嗎?」

  「修……修了幾次。」

  「修不好就買台新的呀。」

  「申請單老……你還沒簽下來。會計部……都……」

  「不付錢?真死腦筋,事有優先緩急嘛。申請單在哪?我怎麼沒看見?」

  「在……那。」余主任指指英明桌上一角,堆成小山高的一疊檔案夾中的黃色檔案。

  「哦。」英明將它抽出來,打開,在右下角瀟灑地簽名,合上,將檔案夾遞過去。

  余主任雙手接住。「還……還有……」

  「要兩台打卡機?」

  「不……還有……」他指指一份藍色檔案夾。

  藍色是建立人事資料專用。「又有新人啦?我怎麼不知道?」英明其真是對自己咕噥。「幾個?」他問,邊翻開檔期夾。

  「女……女性一名。」

  女性不過是個說法,偏偏他腦子裡立刻跳進丁詩若老是慌慌張張的影子。最近她的影像對他來說,已經不可思議的成為女性的代表。他走到哪都想著她,期盼和她再度「不期而遇」。他甚至每次要出去時,刻意在大樓門外他兩次遇見她的地方延長逗留時間,可是她好像平空從地球上消失了。

  「老……婁先生?」

  英明恍惚他跌回現實。「嗯?」

  「這個新來的,你還沒和她談過。」

  英明意興闌珊得資料都懶得看。「我恐怕沒時間。你告訴我好了,她應徵什麼?」

  「行政助理。」

  「正式上班了?」

  「兩個星期。」

  「一路通關嗎?那她工作能力應該很不錯了。」

  余主任皺皺眉。「她……這個……」

  英明揚起眉梢。「怎麼?你對她不滿意?當初怎會決定用她?」

  「我們都覺得……我和韓經理、業務部的洪經理,都覺得她不合格。」

  英明?地合上檔案夾。「你們都認為不合格的人,上了兩個星期的班了。做何解釋?」

  余主任臉漲得通紅。「是……是章副理用……用她的。」

  人傑?英明沉默了半晌。他一向聽任他的屬下處理他們職責內的大小事宜,應徵人員他必定親自做最後面談,不是他不信任他們,而是對應徵者的考驗。應徵者通常面對老闆時,最容易想盡辦法偽飾,大多數人不知道,他們越偽飾,越會暴露弱點。

  英明相信他屬下的各部門主管打絕對的判斷能力,但他們經常只就工作需要的表面去做判定,對公司呢,這是相當實際且合乎需求的,不過英明喜歡採取人性化的處理。

  這一點人傑和他不謀而合。因此他在其他人的反對下作此決定,必有他的道理。

  「你們認為她如何的不合格法?」他還是要問一下。

  「她面試時答非所問,筆試成績是零。」

  「啊?」英明再次翻開檔案,直接略過前兩頁,看最下面的筆試答卷。果然一片空白。他蓋回檔案。「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忙吧,經過章副理辦公室,替我請他過來一下。」

  余主任帶著難得出現的笑容出去了。

  英明把那份藍色檔案夾放到一邊,開始查閱堆得有些傾斜的小山。他看得快,簽名也快。人傑進來時,他已解決了將近一半。

  「啊,你終於開工啦?」人傑揶揄道:「我還以為下周開始所有的船都要暫時停開,等你恢復意識呢。」

  「職業倦怠症。」英明咧咧嘴。「我一天簽的名比劉德華和郭富城加起來還要多。」

  「嗯。」人傑坐下,疊起腿。「你痛恨你的名字確是有原因的。」

  「你用力調侃吧,哪天我離家出走,就該你來練字了。」

  「嚇死人了。你走的時候帶小弟一道上路吧。」

  「嘿嘿,我還要靠你為我打保衛戰呢。你練這一身肌肉,難道是用來給人觀摩的?」

  提起他一身結實的肌肉,一段蕭瑟的往事如微影拂過。人傑淡淡一笑。「老闆召見屬下有何見教?」

  「你這塊鐵板燒用了個筆試零蛋的人,是怎麼回事?」

  英明口氣輕描淡寫,神情是認真的。人傑卻是吃了一驚。

  「都兩個星期了,你還沒見過她?」

  「你知道我的時間表的。這幾天天天和那位港胞喝早茶、午茶,喝得我每天醉醺醺。」

  「還沒搞定?」

  「搞定啦!這個筆試零蛋有何過人之處?」

  「她很單純、坦白。」

  英明等著,未聞其他下文。「就這樣?」

  「「英明」從上到下找得出幾個單純、坦白的?」

  英明齜齜牙。「這一刀可真是橫掃千軍哪。」

  「大家道行都高深得不見骨了。」

  「真狠,剝了皮還要露骨啊。手下留情吧。」

  「所以才用這個人,給辦公室灑點清香劑。」

  英明沉思著。「顯然她對和船運有關的完全一無所知,她能做什麼?」

  「行政助理,正是她現在做的事。從協助處理所有來往進出文件中,她很快就會摸到竅門。等她有了概念,把她調出來,加以訓練,會是個帶動新氣象的好手。」

  英明挑挑眉。「你倒對她充滿信心。」

  他三度打開檔案夾,看也沒看便簽了字。這是表示他對人傑的信任和支持。既然其他主管不贊成,獨獨人傑決定用這個人,而且她已上班兩個星期,英明若還要見她面談,等於對人傑的判斷質疑。

  他把檔案夾交給人傑。「你讓金鈴送去人事室好了。」

  「謝了。」人傑站起來。「沒其他事了?」

  「你有事?」

  人傑朝他笑。「只是懷疑你是不是戀愛了。」

  不等英明答話,他離開了辦公室。

  這可以提醒他該醒醒腦了,人傑想。他回自己辦公室,撥內線請金鈴過來。平常他很少麻煩這個小女孩,她已經有做不完的瑣事了,不過他明白英明的用意,若他自己把這份檔案拿去給余主任,會招來耀武揚威的嫌疑。

  「英明」船運內沒有人知道他和英明真正的關係,他們也只在私下單獨相處才會像剛才那樣,互相開玩笑嘲弄對方。當著別人,人傑也叫英明「婁先生」,偶爾和其他人一樣,「不小心」地叫他聲「老闆」。但大家都背後嘀咕「老闆」對章副理言聽計從,猜測人傑必定有一套拍馬功夫。其實在公事上,英明始終一視同仁。要說有偏袒,他特別關注的是年齡最小、最沒有地位的金鈴。

  金鈴很快就來了。「章副理,你找我?」

  人傑驚訝地抬頭。「我不是說你空了再來嗎?不急的。」

  金鈴扭著雙手。「我很空啊。丁小姐來了以後,我都沒什麼事可做,每天只是泡泡茶、泡泡咖啡。章副理,我是不是做得不好啊?」

  人傑更驚訝不可置信了。他從桌子後面走出來,一手放在她肩上。「怎麼會呢?你很勤奮,又細心,大家有目共睹的啊。」

  金鈴的頭垂得低低的。「那為什麼叫丁小姐來做我的事呢?」

  人傑明白了。「大概他們看丁小姐剛剛來,什麼都不會,讓她多接觸些工作,對公司多些瞭解。你也可以幫她、教她呀。」

  金鈴搖搖頭,抬起紅紅的眼睛。「我看她忙得不可開交,好多文件和東西都送錯地方、放錯位置,我去幫她,他們就罵我。」

  他心裡那把怒火現在跳進了眼中。他仍然溫和地對金鈴微笑著。「送錯地方?丁小姐要送什麼東西去什麼地方?」

  「她要去銀行,去海關,還有財稅局啊。光是跑LC她就跑得亂七八糟了。」

  人傑氣得胸口鼓脹。「我明白了。丁小姐呢?」

  「出去了,去銀行拿LC,我看她一趟是跑不完的,因為她常常回來的時候發現拿錯了,又要回去換。」

  「嗯,原來如此。」難怪他偶爾走出去,很少看得見她。

  「她連影印都印得一塌糊塗哪,手忙腳亂的。」

  「影印也是她做?」

  「對啊。有時候我看她累得好可憐,想泡咖啡給她喝,她都沒有時間。我看見她常常沒有吃飯哦。」

  人傑快氣炸了。他拍拍金鈴的肩。「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金鈴。對了,麻煩你把這份檔案拿去給余主任。」

  「哦,好,謝謝章副理。」金鈴歡喜得不得了。

  「丁小姐回來,你請她來我這裡。」

  詩若抱著一疊厚厚的牛皮紙袋跑進大樓。她設法把右手抬起來看表。快十二點了,糟了,這裡面有些東西十一點以前要送去給客戶的,可是在海關排隊就耗去了將近一個小時,銀行裡又等了半個多鐘頭,加上塞車,實在不能怪她。

  但當然要怪她。他們不怪她才怪。誰教她要坐計程車跑來跑去?誰教她沒有機車,而且她根本不會騎機車。她從來沒騎過機車。在台北街上騎機車?光想她都要冒冷汗。

  電梯門一開,她立刻衝進去,撞上了一堵牆,手上的牛皮紙袋全掉了下來。她慌急地蹲下去撿。電梯門內怎會多了一道牆呢?她早上出去時還沒有啊。

  有個人也蹲著幫她撿。

  「謝謝你。」她感激地說,抬起臉。

  「是你!」英明驚喜地喊。

  她茫然看著面前英俊得令人發呆的臉。「你認識我?」

  英明愉快地笑。「你今天隱形眼鏡沒掉吧?」

  「是你呀!」她也驚喜地喊,接著板起臉。「你這人有毛病是不是?幹嘛老擋我的路啊?」

  英明把最後一包紙袋放進她懷裡,手擦過她的胸前。天哪,他還記得抱著她的軟玉溫香滋味。他簡直像從來沒抱過女人似的,渴望再抱她一次。

  「小姐,這是電梯,是公共通道呀。」他逗她,喜歡看她嗔怒卻一點火氣也沒有的俏模樣。

  「你不該站在門口啊!」

  「站在門口的是你呢,我剛才在裡面,你忘了?」

  「你還是不該站在……別人的入口嘛!」

  「門開了,我要出去,不站在這要站在哪?」

  「可是我要進去,而且我趕時間呀!」

  「我好像還沒有見你不趕過。你到底急急忙忙趕些什麼?」

  「趕……哎呀,我來不及了!快讓開,我來不及了!」

  她似乎真的很著急,英明滿心的不情願,還是只好站開,讓她進去。

  「哎,詩若,你……」電梯門關上了。

  英明往後退,注視燈號上升到七樓,停住。她去七樓辦事,還是她在七樓上班?他看一下表,他的午餐約會也快來不及了。回來再說吧。不行,萬一她僅是偶爾來此,他下次幾時才能再見到她?英明轉身按另一個電梯的上樓鈕。

  詩若!他剛才是不是叫了她的名字?詩若用力搖頭。她不認識他,他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啊,他長得可真好看。她上次眼鏡掉了沒看清楚,想不到他這麼帥,好像「睡美人」卡通裡那個畫得栩栩如生的王子呢。只不過他是真的。

  丁詩若,你真是花癡!他帥干你何事?憶起上回的窘事,她不禁呻吟。

  電梯門開了,有個人走進來,這回詩若小心地避開他,才走出去。

  咦?不對呀!這是什麼地方?詩若回頭看電梯上的號志燈,它現在才到九樓。老天爺,上帝,她走錯樓層了。

  詩若趕緊去按另一邊正從一樓上來的電梯。

  都是那個男人,要不是他,她也不會這麼暈頭轉向。

  電梯到了,她這回沒往前衝,先把腳踏出去,結果踩上了電梯裡面伸出來的一隻腳,她一個重心不穩,往後顛了一下,跌在地上,牛皮紙袋又掉了一地。

  「小心!」

  聽到這個她不久前才聽過的聲音,詩若猛揚起頭。又是他!

  「又是你!」她不理他伸給她的手,自己站起來,手叉著腰瞪他。「你是專門來擋我的路的是不是?」

  英明入迷地看著她跌倒時捲上去的可愛窄裙下露出的修長美腿。他很高興他上來找她,慢一步她就真的走掉了。

  「我是……」

  「你以為你是門神哪?」詩若對他吼。她這輩子還沒對人吼叫過。接著她逮到他盯著她的眼光,循線找去,找到他的目標竟是她的腿。她紅著臉趕緊把裙子往下拉。「看什麼看?討厭!」

  「你的腿很漂亮。」英明遺憾地悵然道。

  詩若心裡喜孜孜地。「要你管!」她白他一眼,彎身撿東西。

  他也彎下身時,她吼,「不要你幫忙啦!」

  英明樂得站在一旁欣賞她渾圓的臀部,和其下的迷人曲線,思忖她是否知道她看來有多賞心悅目。

  「咦?你把人家東西撞掉了,真的不幫忙撿啊?」詩若扭頭,對他杏眼圓瞪。

  「是你不要我幫忙的啊。」他無辜地說,不過還是幫她撿完剩下的。「你抱著這麼一大包來來去去,不嫌麻煩嗎?」

  「要你管!」

  有扇電梯門開了,詩若先過去用身體抵住門,對他警告道:「你不許再跟來啊!」

  「我只是想……」

  「你要是害我被開除,叫你養我一輩子!」

  她的威脅對他有如天上聖樂。「快告訴我你在哪上班。」

  詩若對他做鬼臉,往後退進電梯。門立刻滑合上。

  「詩若,那是上樓的!」他喊,但她已經上去了。

  沒關係,英明按按下樓鍵,她總要再下來的。

  他等著,電梯下來了,門打開,裡面擠滿了人,沒有一個是她。他扭頭看另一邊電梯,它正迅速跳過七樓下去。

  該死!被她跑掉了!

  「除了送件、收件,做收發、影印、發報,你還做了些什麼?」人傑的臉拉得好長,兩眼冒火。

  「就這些啦。」她小心地看著他。「我知道我常出錯,弄得大家雞飛狗跳,可是我很用心在學的。」

  人傑沒法對她說他們雞飛狗跳是他們活該。既知她一個人把內外雜務全包了,人傑便去找跑外務的小弟,看他做些什麼。不料發現小弟在詩若上班的次日就辭職了,人事室未再招募另一個外務,整個行政部門擺明了聯合起來欺負她這個新人。

  「我沒怪你,丁小姐,我覺得你的工作量太大了。」

  詩若釋然而笑。「還好啦,我爸媽常說我是慢八拍。像這樣工作,對我倒是很好的訓練。」

  人傑心中已另有打算,臉色便緩和下來。「你現在弄懂那些術語沒有?」

  「哈,倒背如流哪,昨天晚上念給雲英聽,她都驚歎得目瞪口呆呢。」

  她純真的表情使他也笑了起來。「雲英?」

  「你們見過呀,她上次替我送衣服來的。」

  原來她叫雲英。雲英,雲英,人傑默念著。「她結婚沒有?」

  「沒有,不過她……」詩若差點說出她有個女兒,這次她少根筋的腦子突然靈光起來。小詩是雲英的命根子,也是她心中一個永遠的傷痛。「她,嗯,很忙的。」

  「她在哪工作?」

  「雲英自己開補習班,我來這之前就在她的補習班教書。」

  「哦?似乎很有趣。這家補習班在哪?叫什麼名字?」他裝成隨意間問的口氣。

  「就叫「雲英」啊,在信義路三段,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她的胃忽然咕嚕嚕叫了幾聲,詩若難為情地臉頰嫣紅。

  「走,丁小姐,我請你吃午飯。」

  「哦,不……」

  「我也還沒吃,一塊有伴。走吧,不用跟我客氣了。」

  「那,好吧。他們都叫我丁詩若,你也叫我名字吧,我不大習慣人家叫我丁小姐。」

  人傑微笑。倒是和英明挺相投,他想。

  「吃飯去吧,詩若。」

  「找金鈴一起去好不好?她也還沒吃。」她說,然後趕快補充。「金鈴的份我請。」

  人傑打心底地喜歡她。「不要緊,改天你們倆一起回請我好了。」

  「太好了。一言為定。」

  他們剛坐電梯下去,英明從另一個電梯出來,懊惱地回他的辦公室。

  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他居然記錯了和人約好吃午餐的餐廳。而他沒有記事簿,他向來把什麼事都記在他腦子裡,鉅細靡遺,從未出差錯。問題是他今天唯一記得的是丁詩若初認出他那一剎那的驚喜表情,及,老天,她性感的腿。

  雲英正和一名家長談小孩子上課的情形,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在補習班門外徘徊。她轉過臉,認出那個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來的人。

  「對不起。」她向家長道聲歉,走到門邊。「章副理。」他在她轉過去看到他時,立刻旋身走開。

  人傑躲不及了,硬著頭皮走過來。「你好。」

  他窘迫的樣子教雲英心中掠過一抹溫柔。「你怎麼會在這?住附近嗎?」

  「哎……不,不是。」人傑靦?地笑笑。「是詩若告訴我她以前在這教書,我正好路過,就順道看看。」

  雲英不知那股子失望從何而來,「詩若沒來?,她去你們那上班後,每天回家都累得癱在沙發上。我想她現在多半正在休息。」

  詩若知道她多麼注重工作以外的隱私,一定為了保讓她和小詩,沒有告訴章人傑她們住哪,他才會到這來找詩若。

  而她竟奇怪地不想他私下和詩若見面。雲英甩開這個莫名所以的自私想法。

  「要不要我打電話回去,告訴詩若你在這,叫她過來?」

  人傑搖頭又擺手。「不,不,不用。我真的就只是順道來看看。」

  「那就請進來吧。小朋友們都上完最後一堂課走了,你有興趣的話,我帶你參觀我們的教室。」

  「方便嗎?」他精神為之一振。

  「方便啊。」她停下來,和牽著個六、七歲小男孩的家長揮手說再見。

  「雲英阿姨,再見。」小男孩說。

  「再見,小強。」雲英叮嚀,「下次記得帶圖畫來喲。」

  人傑著迷地注視她親切、溫暖的笑容。她的聲音同樣溫暖。她全身都散發著女性柔美的光輝,而那種美和外表無關,但它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更吸引人,因為它揉和著堅毅的力量。

  看到他盯著她的眼光,雲英感到臉頰有些發熱,他並不是第一個這麼盯著她看的男人,但他身上和眼中有些奇特的特質,悄悄敲動了她正如死水五年的心湖。

  「怎麼?我臉上多長了鼻子嗎?」她開著玩笑掩飾她的羞赧。

  「哦,不是。」輪到他臉紅了。「我是在想,你和詩若很不一樣。」

  她的心沉了沉。她保持著和善的笑容。「是啊,沒有人會和詩若一樣。這邊請。」

  雲英領他上樓參觀,但他一個勁地談詩若。

  「詩若是很特別。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只想,這女孩好漂亮。她的眼睛很亮。」

  「嗯,詩若的眼睛是很漂亮。」

  「後來跟她說話,她給我的第二印象是,她很能說,你知道,滔滔不絕的。」

  「對,詩若一說起一件發生的事,要不就是顛三倒四,教人越聽越迷糊,要不就口若懸河,非把事情始末細節說個一清二楚。」

  「是嗎?我倒覺得她表達的方式很特殊,而且明明白白。」

  當然了,情人眼裡出西施嘛。雲英接著暗暗納悶,這股子酸意是怎麼回事?

  「詩若告訴我,她筆試一題也答不出來。」這是她想不通詩若竟得到「英明」的工作的地方。

  人傑咧齒而笑。「那張白卷只表示她不懂船運業務,並非她沒有能力。」

  雲英點點頭。「昨天晚上她念了一大串縮寫術語給我聽,讓我大吃一驚。」

  「嗯,她學得相當快。」

  「不過詩若在學校成績就很優異,她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是她常常迷迷糊糊的。」

  「我倒覺得這正是她天真可愛的地方。她不笨,可是她不會像有些人,精明厲害得令人退避三舍。」

  他這是指桑罵槐嗎?雲英知道常有人背後批評她太精明,有人甚至說她是個厲害角色。

  「太能幹、強悍的女人,或許形象上是個女強人,可是就沒有詩若的純真那麼討人喜歡。」

  雲英覺得她的胃打結,背也僵挺得發痛。是的,她是有個「女強人」的外號,可是她並非外人眼中那麼強悍。她也有感到孤獨、脆弱的時候。

  她的忽然沉默,及接下來敷衍似的淡笑,和先前叫他進來,提議帶他參觀的熱誠判若兩人。

  最後回到樓下時,她淡漠地說:「我要在關門前和會計談些事,你若還想到處看看,請自便。恕我不能再奉陪了。」

  「你忙,你忙,我也該回去了。」他連忙說。

  「那麼,不送了,章副理。」

  他茫然注視她消失在一扇淡黃色的門內,納悶著他到底說錯了什麼。

  「我們今天有個新外務會來,你把所有你過去兩個星期做的工作交回給金鈴,新外務來時,金鈴會告訴他該做些什麼。」

  一早來上班,詩若便被叫進章副理辦公室。聽到這番交代,她整個人都傻住了。

  「聽清楚了嗎?」見她怔怔沒答腔,人傑問。

  「聽……清楚了。把我的工作交回給金鈴。」她木木地重複。

  「對。你去吧,移交完再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詩若點點頭,離開他的辦公室。

  她被開除了。她雖然犯過些錯,那是她還不大熟悉嘛。她自己都覺得正逐漸上軌道了呢。

  等等,把工作交回給金鈴?她做的是金鈴本來在做的事?

  詩若趕緊走向茶水間。金鈴正在泡咖啡。

  「早,丁小姐。」金鈴笑容可掬。

  「金鈴,」詩若將她轉向她。「我來以後搶了你的工作是嗎?」

  金鈴咬了咬下唇。「也不是你搶的啦,我知道是他們叫你做的,我看見啦。」

  「你去告訴章副理了?」

  金鈴退後一步,連連搖手。「沒有,沒有,我沒有去告狀,是章副理問我的。」

  「我沒說你告狀啊。」詩若柔聲說,不懂她何以怕成這樣。「我覺得好抱歉,金鈴,我一點也不知道。哪,我今天就把所有的工作還給你。」

  金鈴眨眨眼睛。「還給我?那你做什麼?」

  詩若故做輕鬆地抬抬肩。「回家啊,章副理剛剛開除我了,他叫我來和你辦移交。」

  「開除?」金鈴這回瞪大了惶恐的眼睛。「丁小姐,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我不是……我不知道……章副理怎麼可以開除你呢?」

  「哦,沒有關係的,金鈴。反正我老是弄得一團糟。」

  「可是……」

  「不要緊,金鈴。你沒有怪我搶你的工作吧?我真的毫不知情。」

  「丁小姐,你不要這樣說。」金鈴眼眶紅紅的,快要哭出來了。

  詩若也是,她覺得她才是該哭的人,被開除的是她呀。

  依然,她扮著笑臉,把昨天的未盡事宜「移交」給金鈴。她感覺到那些幸災樂禍的旁觀眼睛。他們為什麼仇視她?她不懂。

  移交完畢,詩若因為太難過,也十分難堪,忘了人傑交代她再回去見他,她含著兩泡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離開辦公室,到了走廊,她開始跑起來。

  電梯門在她跑來時正好打開,她一頭衝進去,又撞上了一個人,不過這次一雙手迅速有力地扶住她的肩膀,她才沒有跌倒。

  她還沒看見他的臉,不過一股麝香味衝進鼻腔,提醒了她。

  「怎麼又是你嘛!我看你真是門神來投胎的!」她對他吼。

  看到她眼中的淚水,英明吃一驚。「你怎麼了?」

  「不要擋路啦!走開!」她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一推把他推到另一邊,跑進電梯,很快把門關上。

  「詩若!」英明又喊得太遲了。

  她到他公司來做什麼?誰欺負她了?英明大踏步到接待櫃檯前面,問看著剛才那一幕,看得張口結舌的櫃檯接待。

  「剛才那位小姐來這做什麼?」

  櫃檯接待用力搖頭。

  英明快步走進辦公室,金鈴正在入口附近一張桌上整理當天待送的文件。

  「老闆早。」

  全世界只有金鈴這麼叫他不會生氣。

  「早,金鈴。剛才跑出去的那位小姐是來我們公司嗎?」

  「我不知道。」金鈴低下頭,不敢說話。

  英明望向其他人。大家都在埋首工作,整間辦公室都是忙碌的聲音。

  不對,他折返出來,按電梯下樓。

  詩若叫了計程車,才發現她把皮包留在樓上忘了帶出來。她用手背擦擦頰上的淚痕,歎口氣,跑回去。

  電梯門打開,這回是英明太焦急,踩上了她的腳背。

  「哎喲!」詩若痛得大叫,用沒被踩到的腳單腳跳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你!」英明伸手扶她。

  詩若齜牙咧嘴地站平,揮開他的手。「我看該配副眼鏡的是你!慢著,你幹嘛老跟著我?」

  「我沒有……」

  「還說沒有……陰魂不散!」

  「我是看你……」

  「你看夠了沒呀?」

  英明從來沒被人在公共場所大吼大叫,而且接連的打斷他未說完的話。

  他彷彿很有趣的表情令詩若火上加火。

  「保全先生!保全先生!」她揚開嗓門大叫。

  一名保全人員從警衛室急忙跑出來。就是上次幫她的那位。

  「小姐,你又怎麼了?」

  「抓住他!」她指著英明大聲說:「他是色狼,他在跟我!」

  保全人員立即趨向前,一把扭住英明的胳臂。另一名年紀較大的保全員也聽到騷動,出來看究竟。

  「這裡發生什麼事了?」年紀較大的保全員問。

  「他是色狼!快把他抓起來送去警察局!」詩若喊完飛快跑進電梯,用力按關門鈕。

  老保全員一眼看見被年輕保全員扭住的英明,臉色立變。

  「快放手,你這是做什麼?」他喝斥年輕保全員。

  「他是色狼。」

  「他是這楝大樓的老闆。還不放手!」老保全員向英明九十度大鞠躬。「真對不起,婁先生,他才來不到一個月,還沒見過您。」

  「沒事,沒事。」英明揮揮手,朝愣在一邊的年輕保全員肩上拍一拍。「你的手勁很有力,小兄弟。」

  「我……我……」年輕保全員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別擔心,沒事,是場誤會。」

  但這麼一耽誤,他轉頭看時,電梯又下來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幾樓。她可真有意思,來如風,去也如風,更有趣的是她來去都無影。

  從電梯裡出來的是兩個他不認識的人。他恐怕也沒機會真正的去認識她了。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對她的所知已夠令他沮喪了。

  英明上樓,回自己辦公室。他必須承認,這些日子和她撞來撞去,腳趾頭給她踩得淤青還沒有消掉,腦子可真得需要清醒過來,有許多公事不能再漫不經心的不好好處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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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6: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丁小姐,章副理在找你。」

  看到她回來,金鈴鬆了一大口氣。

  「哦。」詩若想起來,人傑只說過還有話跟她說。「謝謝你,金鈴。」

  他還要說什麼呢?難道是想安慰她?

  詩若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進他辦公室。「章副理,我移交好了,我要回家了。」

  人傑一臉迷惑。「回家?還沒下班呀。」

  「可是我移交完啦。」

  「好,你坐下,詩若。」

  她不解地在他對面坐下,兩手按在膝上。

  人傑微笑。「詩若,你對業務有沒有興趣?」

  她搖搖頭。「我沒做過。」

  「所以沒興趣?」

  「不是,我沒做過。」

  「嗯,想不想試試?」

  「啊?」她嘴巴張成O型。

  「調你到業務部好不好?」

  「好啊。」她並不知道她回答了。她腦子裡一團漿糊。

  人傑臉上的笑容擴大。「好,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勝任愉快的。人事異動通知我已經發下去了,你去找洪經理,他會把該給你的東西拿給你。」

  「洪經理?」

  「業務部經理。你面試的時候見過,給你筆試那位。」

  詩若連眨幾下眼睛。「我還要筆試?做什麼?」

  「我想洪經理是會要你再填一次試卷,不過現在應該難不倒你了,你都能倒背如流了,不是嗎?」

  「是。可是為什麼又要筆試呢?我不是被開除了嗎?」

  人傑大笑。「你姊姊說的沒錯,你偶爾是有點迷糊。」

  「我姊姊?」詩若想了一下。「哦,你說雲英啊。」

  他點點頭。「我昨天,嗯,順道經過去了她的補習班。」

  「真的?」詩若露出她的無邪笑容。之前的一切難過和沮喪忘得一乾二淨。「你要補英文嗎?可是她那只有兒童班呀。」

  「不,就只是經過而已。她帶我參觀了教室,很不錯的地方。」其實他從頭到尾眼裡只有雲英,緊張得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

  詩若張大眼睛。「真的?她帶你參觀教室?真奇怪,雲英從來不讓人參觀的呀!」

  人傑雙眸閃亮。「哦,我去的時候學生都下課了,教室裡沒人。」

  「嗯!」詩若猛搖晃頭。「沒人她更不讓人上樓,她說她的教室是屬於孩子們的園地,不是動物園。只有學生上課時,她會同意讓家長在教室外面看兩分鐘。」

  「在外面看兩分鐘?」

  「以免他們待太久,或者進去教室,會影響小孩子的上課情緒啊。」

  「但父母陪孩子同堂,不是可以增加和鼓勵孩子的學習欲嗎?」

  「幼兒班家長可以坐在教室後面。兒童班不行,比較大的孩子有父母在,他們比較不肯聽老師的話。」

  「嗯,有恃無恐?」

  「對。」詩若微笑。「章副理,你有小孩嗎?」

  「咳,」他清清喉嚨。「我還沒結婚。」

  「那沒關係,等你有了小孩,再送去雲英那邊好了。她那裡的師資都是一流的喲。雲英在挑選老師這方面很挑剔,也很嚴格。我剛去的時候,她訓練了我一個月,又叫我觀摩、當現任老師的助理一個學期,才讓我正式開始。」

  「我看得出來雲英是個要求很高的人。」他雙手交握放在桌上,身體熱切地前傾。「再告訴我一些她的事。」

  「啊?什麼事?」

  「嗯,她是不是眼光太高,所以沒有結婚?她要求的對象要具備哪些條件?」他頓住。「呃……或者她有男朋友,但工作太忙,沒時間結婚?」

  詩若無法回答了。她不能談論雲英的私事。雲英不是眼光高,她根本不看男人,男人倒常盯著她不放,她一概視而不見。而她有她的痛苦,只有雲英自己、詩若和她爸媽知道。

  等了半天,詩若僅是靜靜沉思,人傑不禁垂下了雙肩。

  「她有男朋友了?」

  詩若搖頭。「沒有,她不交男朋友的,她只知道工作。」和她的寶貝小詩。

  人傑吐出一口氣,想到另一件事,又憋住吐了一半的氣。「有人追她嗎?」

  「有。」她拉長尾音。「一籮筐。」

  人傑的肩膀又掉下來。

  「可是雲英正眼都不看他們一眼。」

  「為什麼?他們條件不夠好?」

  詩若滾滾眼珠。「她看都不看人家,哪裡管他們條件好不好!」

  人傑再度抖擻起雙肩。「你說她從來不讓人參觀她的教室?」

  「對啊。她對你很特別哦,尤其她還自己帶你上去。我從來沒看過有任何男人可以走到靠近她超過五步的距離。」

  人傑頓時感到眼前充滿光明和希望。

  「雲英喜歡花嗎?」

  詩若搖頭。「她尤其討厭送她花的男人。」

  這倒少見。還有什麼可以討女人歡心的?「巧克力呢?她喜歡巧克力嗎?」

  詩若做出恐怖的表情。「她恨死巧克力了,甚至不讓小……」她及時打住,差點說出小詩的名字。「呃,她不讓小孩子吃巧克力,說是對牙齒不好。」

  「有道理,她說的對。」

  她工作時間顯然相當長,也相當晚,請她吃浪漫的燭光晚餐恐怕也很難。他得請教一下英明。不過據他瞭解,英明不送女人東西或禮物的。

  特別是戒指。那表示英明準備光棍打到底,光吃甜點他都要撐死了,要正餐做什麼?這是英明說的,而它一點也不是大話。

  人傑以前也準備抱獨身主義的,理由和英明相反。女人,他怕怕。現在不同了。自見到雲英的剎那,他就決定打破他的陋規──以前是絕不改變的原則。也不知怎地,她激起了他沉澱已久的化學感應。

  「章副理?」

  詩若連叫了三聲,他才聽見。

  「哦?對不起,我在想……一些事。什麼事?」

  「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你不必今天就開始,先跟著老人跑幾天,習慣、熟悉了,再獨力作業。」

  詩若一臉的不懂。「跟老人跑?跑去哪?」

  人傑奇怪地看她。「去客戶那呀!」然後他忽而明白她還在迷糊。「詩若,我說的老人,指業務部已經有經驗的業務代表,讓他們帶你幾天,懂了嗎?」

  「懂。」她點頭,又搖頭。「不懂。他們帶我做什麼?」

  人傑站出座位,走到她面前。「我剛才告訴你了,調你去業務部。你升職了,詩若。」

  她眨眨眼,繼而恍然大悟,露出欣喜的笑容。「我沒有被開除呀?」

  「沒人說過要開除你呀。」他笑著拍拍她。「好好幹……」

  「公司不會虧待我的。」她接下去,笑嘻嘻地。

  「你怎麼知道?」

  「咳,一天到晚聽他們說著玩呀。」她反過去拍拍他的肩,學那些人惡作劇的口氣,「好好幹,公司不會虧待你的!」

  人傑仰頭朗笑。「好,我知道你是個可造之材。去吧,找洪經理拿你的業務資料。他要你填試卷的話,記住,你若懂兩種或三種以上外國語言,都寫出來。」

  「全部?」她小心地問。

  「你會幾種?」人傑也小心地反問。

  詩若掰著指頭數了一下。「只有六種,夠不夠?」

  人傑瞪大雙眼。「「只有」六種?包不包括中、英文?」

  「那就有八種了。夠嗎?」

  換了別人,人傑會認為她在賣弄,但他知道詩若不是。想到洪經理和其他人看到她的答卷時會有的臉色,他又是一陣大笑。

  「夠了,足夠了。好好寫,這可是攸關你我的顏面喲。」

  「安啦。不會讓你漏氣的。」她舉起一隻手,掌心朝外對他揮來。

  人傑很自然地伸手和她的手掌在空中拍應。「加油!」

  她圈起手指,做個OK手勢,出去了。

  詩若剛走,英明就從走廊另一邊走過來,站在人傑辦公室門口,狐疑地瞅著他。

  「你中了頭彩了還是怎麼的?笑聲震耳欲聾,我房間的天花板都掉了一塊。」

  「真高興你依然健在。」人傑正回到桌子後面。

  「哼,看得出你是很高興。簡直快樂得不得了。」

  人傑目光看向他。「你倒是臉色如土。怎麼啦?」

  「我的腳痛,站在這很累,到我那去聊聊好不好?」沒等人傑回答,英明已經走了。

  他們同時一個桌前,一個桌後地坐下。

  「這份合約你看過了嗎?」英明把它遞過雜亂的桌面。

  人傑接過來,眼睛瞟著英明的桌子。「井井有條、井然有序的婁英明發生什麼事了?」

  英明臭著臉,手指著人傑手上的文件。「看合約。」

  人傑瞥一眼合約內容,皺起眉。「沒看過。」他看一下經辦人簽名。「怎麼會到你這來了?」

  「因為我這比較井井有條、井然有序呀。」英明吼。

  英明從來不吼的,雖然聲音不大。

  「我會去查。」人傑說。

  英明點一下頭,又遞過來一份藍色檔案。「這個人你見過,談過了?」

  人傑打開,又合上,歎一口氣。「我見過,也談過。忘了簽字,對不起。」

  「哼。」英明往椅背靠,咧著嘴。「大家一起得健忘症啦?」

  「沒有其他人簽字,因為沒有經過他們。我直接叫人把備存應徵資料調出來,通知他來上班。我們急需一名外務小弟。」

  「幹嘛這麼急?」

  「一個應該是行政助理的人,被他們當雜役用了,浪費人力和金錢。」

  「嗯?」英明揚眉,要求進一步說明。

  「他們連同金鈴和外務的工作一起叫她一個人做,金鈴閒在那專門為他們泡茶、泡咖啡,中午出去給他們買便當。」

  「哦,那個行政助理。」英明想起來了,並故意不理會人傑嘲謔的笑容。「她做得怎麼樣了?」

  「我今天把她調到業務部了。」

  英明這次眉毛揚得更高。

  不過人傑先說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空。你今天有時間跟她面談嗎?」

  「我連人事異動通知都還沒看見呢。」英明又吼。「辦公室裡到底怎麼回事?各人玩各人的啊?」

  「玩得相當久囉,她來了才讓他們露出真面目的。」

  「誰呀?哪個她?」

  「丁詩若。」

  丁詩若三個字鏗鏘地敲上英明腦內,他倏地坐直。「丁詩若?」

  「就是新的行政助理啊,你不是看過她的資料了?」

  「我沒……」他根本沒看。「記得這麼多。」

  英明懊惱地在腦子裡映出詩若數度匆匆忙忙的樣子,及她抱了一大疊公文袋那天。

  「她跑外務,你說?」

  「跑了兩個星期。」

  「該死!」英明是咒罵自己。

  弄了半天,她就在他的公司上班。要不是他一看到她七魂就少了四魂半,他幫她撿公文袋時,就該看見上面他自己公司的名字。

  他早可以在那天之前就看到她的人事資料。想想看,她的個人資料曾經就在他眼前。她每天都和他在同一個門進進出出,不知互相陰錯陽差錯過多少回。終於碰上的幾次,他又盡顧著追她,不料她就近在咫尺。

  「她人呢?」英明問。

  「正在筆試吧。」人傑說。

  「都上班兩個星期了還筆什麼試?」英明氣得要命。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人傑用腳把椅子往後蹬,伸長手臂,開門。業務部洪經理臉色敗壞地站在那。

  「進來。」英明勾勾手指。

  洪經理沒動。「我……找章副理。」

  「什麼事?」人傑站起來。

  「丁小姐筆試完了,你要不要過目?」洪經理捧上一個淡綠色公文夾。

  人傑未打開看,笑容先露出來。「如何?她這次答得還好嗎?」他原是象徵性的看看,因為已和詩若先談過。結果看得他眼睛發直。

  「她只花了十五分鐘就寫完了。」洪經理的口吻甚是沮喪。

  英明來回看他們的不同表情。「拿來我看看。」

  他的表情沒露出他心裡的驚詫。其實說驚詫還太輕描淡寫了。他用眼珠子數了一下。她用九種不同語文作答,字體娟秀整齊,一目瞭然,但,他也只看懂了四種。中、法、英、德。答案完全正確。

  英明不動聲色地把公文夾放在桌上。「請丁小姐進來。」他對洪經理說。

  洪經理走後,他看向人傑。「我要開工啦,你去把合約上少掉的兩百萬找回來吧。」

  人傑轉身,又轉回來。「她有點像個孩子,你別太嚴厲了。」

  和應徵人員面談,英明的百般刁難是出了名的。但只要幸留下來的,日後都會感激他的聲東擊西問訊方式。不過也得懂得茅塞頓開才行。

  英明瞪他。「你是她的護花使者還是保鏢?」

  「我想的是另一種身份。」人傑擠擠眼;帶上門走了。

  另一種身份?他是什麼意思?

  門又開了,人傑探進頭來,「拜託,你要是把她嚇跑了,我的姻緣就完了。」門一關,他又走了。

  英明只能坐在那瞪眼。姻緣?他的姻緣和詩若有何關係?

  「我把她嚇跑?」他咕噥。「她不再叫警衛來抓我就好了。」

  聽到小心翼翼的敲門聲,英明立刻低俯下頭,假裝專心看桌上的某件文件。

  「進來。」他發出威嚴的聲音。

  詩若慢慢推開門。「老闆,他們說……洪經理說,你要見我?」

  這個是那個對他張牙舞爪的丁詩若嗎?她的聲音多麼柔和甜美啊。

  可惡,一定是外面那些傢伙「交代」她要叫老闆的。絕不是人傑。他要他善待他的「姻緣」,不是嗎?

  「嗯,坐。」英明沒抬頭,舉手指指他對面的椅子。

  詩若坐下了,雙手疊在一起放在腿上。

  「我看了你的試卷,丁小姐。你的語文才華令我印象深刻。」

  「哦,」他的聲音好熟啊。「那沒什麼?。我告訴章副理八種,臨時多想起來一種,時間太短了,再長一點我也許還可以記起來別的。對不起,太久沒用,都忘光了。」

  因為太震驚,英明抬起了頭。

  「又是你!」詩若怔了一下,然後喊。

  英明咧咧嘴。「這回沒擋著你的路哦。」

  「他們怎麼沒把你抓去……」詩若伸手摀住嘴巴,記起她現在面對的是老闆。他可以炒她魷魚的。

  老闆!「你一直知道我是你的……」她跳起來,忘了她的飯碗在他手中。她那次沒聽錯,他果然知道她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我的嗎?」英明想著,啊,他真愛極了她眼睛跳著火焰的樣子。

  「你騙我!」她大叫,「你……」

  「噓!」他走過來,按她坐下。「你要讓全辦公室都聽到你和我的關係嗎?」

  「關係?」詩若呆住了。

  「你說的啊,你是我的。」

  她有說嗎?詩若回想她自己的話,兩頰火般嫣紅。「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他溫和地對她微笑。「腳還痛嗎?」

  「腳?哦,忘記了。」

  英明必須全力控制住他的慾望。他想吻她火焰消失後更明亮的眼睛。他想吻她如花瓣的唇。他想……

  他咳了兩聲。「你的說是不是和寫一樣好?」他問,用的是德文。

  「不知道。以前還滿流利。」她答的是中文。「好久沒說了。」

  「德文。」英明說。

  「我知道你說的是德文。」

  「德文。」他又說。

  「是啊,我聽得懂。」他有毛病啊?

  「我叫你用德文回答。」英明吼,露出了他面談時的老闆本色。

  「吼什麼嘛,你自己又沒說清楚。」她還是說中文。

  英明呻吟,明白了余主任何以說她答非所問。

  「好,再來一次。」這次他測試的是法文。「你認為本公司的特點是什麼?」

  「每個人都問奇怪的問題。」她答的卻是德文,而且依然答非所問。

  「法文!」英明說。

  「不,不,他們說的不是法文,只是問題很奇怪。」

  「說法文,小姐!」英明又吼。

  「一下德文,一下法文,你真麻煩。」詩若咕噥。

  「當你的客戶對你說法文時,你難道用德文回答他嗎?」

  「你又不是客戶。」

  英明以手撐額,再次呻吟。「我是在考你說的能力,看看是不是和你寫的一樣好。」

  「哦,早說嘛。」

  她接下來說了一串英明聽不懂的話。

  「你說什麼?」他問,滿頭窮水。

  她重複。他想她是重複。他仍然不懂,以為她又換了另一種語言。

  「停!」他舉雙手投降。「你在做什麼?」

  他問的是中文,她這次學乖了,也用中文回他。「回答你的問題呀!」

  「哪一個?」

  「公司的特點嘛。」

  英明從來沒有面談時如此頭昏腦脹,通常是他令對方頭昏腦脹。

  「好,你現在說的是……俄文?」他猜。

  「沒有啊,我和你一樣說中文嘛。」

  「好,好。」英明再次舉起雙手。「你的語文說寫測驗都通過了。」

  詩若愉快地笑。

  她桃花似的笑靨害他又失神了一陣。「從現在開始,說中文,懂嗎?」

  「懂。」

  「好,你回答了問題,可是沒答對。」

  她的笑容消失。「哪裡不對?」

  「公司的特點和他們問你奇怪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和我沒有關係,和客戶有關係。他們跟客戶說話也這麼奇怪嗎?」

  問倒他了。「呃……你告訴我,怎麼個奇怪法?」

  「例如我為什麼想來「英明」上班啦,」她掰著指頭數道:「客戶不滿意,發脾氣罵人,我該如何應付啦,」她偏著頭,想不起別的了。「等等。」她結語道。

  英明皺眉。「這都是些尋常的問題嘛,有什麼奇怪的?」

  「為什麼問第一個問題呢?是不是我應該說:「因為我久仰貴公司的大名,所以渴望加入你們」。這種矯情的人,工作時會用心,還是以矯飾的方式博得表面上的認可和讚許?」

  英明答不出來,因為答案很明顯。「下一個又奇怪在哪?」

  「客戶發脾氣罵人,為什麼我要去應付?除非做錯事的是我。」

  「有理。但面試時問的是些假設性的問題,你何妨假設它是真的發生在你身上?」

  「好吧,那我也不是該如何應付。客戶不滿意,是公司品質有問題。客戶有問題,該去解決,不是應付。這次應付完,下次怎麼辦?」

  他又被她問住了。英明沉吟著。「唔,你說的很好。問你這些問題的是誰?」

  「嗯?不記得了,那天好幾個人進進出出,我只記得章副理。他好像是這裡唯一正常的人。」

  英明突然臉色陰沉,雙目濃雲密佈。「我也不正常嗎?」

  豈料她竟睜大杏眼,絲毫不懼怕他繃拉起來,人人退之唯恐不及的臉色。「什麼正常人會沒事擋在別人車門外面,要不就是堵在電梯門口當牆呀?」

  英明頓時氣焰全無發作處,只覺啼笑皆非。「你不是說我是門神嗎?」

  「我改變主意了。」她說得好像他真的只是貼在門上的一張應景張貼,不合意就撕了,換一張。

  換誰?人傑?她那唯一正常的章副理?

  「這個鐵板燒,還真是悶騷。」他在喉嚨裡嘀嘀咕咕。

  「我不吃鐵板燒。面談結束沒有?」問著,她已經站了起來。

  「坐下。」他命令。

  「幹嘛?」她凶巴巴反問回去。

  他瞪住她,「是你說的,你要是被開除,我就養你一輩子。」

  詩若也瞪著他。「養我很貴的。一養就是一堆人哪。」

  換作任何別的女人都不會這樣回答他。她們會立刻抱住他,給他個熱吻。他這等於是在求婚哪!

  「多大一堆?」英明簡直不敢相信他竟如此問她。

  「讓我想想。」

  想想?還要想?

  她不止想,她又開始在那掰手指頭,嘴裡喃喃唸唸有詞,他一個字也沒聽懂。

  掰到最後,她把十指纏在一起。「數不清,太多人了。」

  她無邪的笑容令他無法辨真偽。「你唬我對不對?」

  「唉,大家都說我迷糊,我看你才迷糊。你剛才說要養我一輩子,對不對?」

  「你答應嗎?」他心跳和脈搏都飛快加速。

  「你已經開始養我啦。我每個月領你的薪水嘛。這一下你一輩子都不能開除我了,老闆。」

  他中計了!他竟中了這小丫頭的計!

  「老闆在家!」他吼出他的口頭禪。「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詩若趕緊開溜。

  「等一下!」

  她站住。完了,她想。他真要開除她了。她是哪根筋不對?居然在這胡言亂語的。

  「中午跟我一起吃飯。」這是邀請也是命令。

  詩若半晌會不過意來,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為……為什麼?」

  他朝她溫和地咧嘴。「我要養你,記得嗎?從今天開始,每天中午都和我一起吃飯,這是規定。上班去吧。」

  詩若大惑不解地走出他的辦公室,在走廊遇到焦心地等著的人傑。

  「怎麼,詩若?你一副掉進迷宮的表情。談了什麼談這麼久?」

  她仰臉迷惑地看他。「公司規定我要和老闆吃午飯嗎?」

  人傑不防有此一問,愣了愣。「怎麼說?」

  「他說他要養我,我以為他開玩笑,想不到他當真了。」她十分困擾的樣子。

  「他要養你?」人傑的聲音差點嗆住。

  「我這麼做是為了你。」

  「為了我?」

  人傑和英明互相瞪眼,他來質問他幹嘛強迫詩若每天中午和他吃飯,想不到他竟如此回答。

  「對,為了你。」英明強調地又說一遍。「你知不知道她結婚了,還有個女兒?」

  「詩若?沒有啊,她人事資料上登記的是「單身」哪。」

  「她結婚了。」英明說得斬釘截鐵。「我見過她女兒。」他一時不察,說溜了嘴。

  人傑本來站著,這一下他拉開椅子坐下了,並挪靠近桌子,瞇起眼睛。「你們原來就認識?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哎,原來也不認識。」

  「得了,英明。」

  英明繃起臉。「我警告你。」

  「你不能老這樣嘛。以後你的老婆也不能叫你的名字嗎?只因為你恨它?」

  「我不恨它,我討厭它!」他咆哮。

  人傑擺擺手,「好啦,不要想改變話題。你在哪認識她的?」

  禁不起人傑窮追逼問,英明只好源源本本說一遍。

  「你做了什麼?你開走她的車?」人傑捧腹大笑。「原來安全警衛室說有人車子失竊報案,是一輛紅色喜美,原來小偷是這棟大樓的老闆哪!」

  「老闆在家!」英明惱羞成怒。

  人傑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他的笑聲傳到了外面的辦公室和茶水間。金鈴在洗咖啡壺,詩若把流理台一角當椅子,坐在上面閱讀洪經理給她的有關業務員應知的資料。聽到笑聲,她們同時轉頭看向走廊。

  「你回來了真好,丁小姐。要不然我心裡好難過呢。」金鈴說。

  詩若轉向她,微笑。「我也很高興我沒被開除啊。就算有也不關你的事,我跟你說過了嘛。」

  金鈴偷瞄外面一眼,走到她旁邊。詩若彎下身,聽她的悄悄話。

  「告訴你哦,丁小姐,以前從來沒有聽老闆和章副理笑這麼大聲過。」

  詩若訝異地直起身,小聲問:「為什麼?老闆比較……奇怪。章副理很和氣呀。」

  「老闆也很好,他很忙,常常板著臉。還有哦,」金鈴把聲音壓得很低,詩若必須把耳朵低下來才聽得見。「老闆很討厭人家叫他老闆。」

  「真的?」詩若又一次訝異地坐直起來,發覺問得太大聲,趕緊又降低音量。「為什麼?」

  金鈴搖搖頭。「不知道?。」

  有人進來了,金鈴馬上轉回去沖洗咖啡壺。詩若繼續看資料,不過這時她是視而不見。

  他不喜歡人家叫他「老闆」啊?她高興地想。太好玩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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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7: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雲英抬頭看見敲門進來的人,意外的綻開笑顏。

  「詩若,今天怎麼沒回家?」

  詩若滿面笑容,臀部挨坐上她的辦公桌角。雲英的桌子永遠乾淨整潔得不沾一點灰塵。

  「今天沒那麼累呀,所以我想我可以來把小詩先帶回家。」

  「哦,那太好了。」雲英吁一口氣。「今天有兩班新開課的學生,有個老師臨時請假,我正忙得喘不過氣來呢。」

  「這樣啊?要不要我代這個老師的課?」詩若自告奮勇。

  「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還有啊,」詩若故做神秘地小聲說下面一句,「我陞官囉。」

  「真的?」雲英高興的看著她。「太好了,詩若。恭喜你。可惜這邊走不開,要不然該請你大吃一頓,慶祝一下。」

  「啊,不必啦,又不是當上什麼大官。」她兩條腿在桌子旁邊交叉擺來擺去。

  「你升做什麼呢?」

  「業務專員。」詩若揚著下巴。「代表公司出去拜訪客戶哦。」

  雲英大驚失色。「你去跑業務?天哪,把你放在馬路中間你就會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怎麼能跑業務呢!」

  「嘖,放在馬路中間,車子來來去去,看都看花眼了,當然分不清東西南北啦。」

  雲英睨她一眼,表情嚴肅。「我是說真的,詩若。你沒有一點方向感,又迷糊蛋一個,當業務是要在外面奔來奔去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前兩個星期我都在外面跑來跑去,一點問題也沒有。」

  「那是因為你坐計程車。做業務你也這麼坐,薪水都不夠付計程車費。」

  詩若停止晃搖她的腿。「哦,我倒沒想到這點。嗯,我買部車好了。」

  雲英做個受不了的表情。「說的容易,你一開車上路,交通馬上大亂。」

  詩若受傷地喊,「你太小看我了吧!我不過不大認得路,搞不清楚單行道,可是那是因為台北的單行道一天到晚改來改去。今天早上出門還可以左轉,下午回家就禁止左轉了。而且我開了你的車這麼多次,只有撞過一次。那次也不是我的錯呀。」

  雲英的神情是她完全知道詩若要說些什麼,不過她等著她說完,就像個寵溺妹妹的姊姊。「你知道,詩若,有時候我都想不通你跟著乾爹、乾媽在國外居住的那麼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落寞和孤單的記憶自詩若眼底一掠而過。「我很少出去呀。上學、放學,和媽咪去Shopping,都有車子接送。其他時間都待在使館眷捨裡。」她聳聳肩,「爹地和媽咪幾乎天天有應酬,晚上我就一個人在屋裡看書、看電視呀。」她又聳聳肩。「反正出去也不認識路,又誰都不認識,待在屋裡也滿好的。」

  孤寂的滋味雲英深知其況,但那是她遇人不淑之後,緊接著迭逢家變,父母雙亡,她必須自立更生,還要帶個「父不祥」的女兒。她沒想到表面樂天無憂,甚至似乎不知憂愁為何物的詩若,和她一樣,其實也戴著一張可以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的面具。

  詩若從小就被視為受盡嬌寵、擁有一切的千金小姐。她不到三歲時,開始跟著外交大使父親東遷西移。那種周遊列國的生活,在其他人看來,簡直有如天堂。又因為她父親的特殊身份,她走到哪都享有別人沒有的許多特權。出入都坐大使館的豪華轎車,生活需求應有盡有。和她同齡的孩子對她都又羨慕又嫉妒。

  然而詩若卻交不到朋友。不管她身份多麼特別,她在國外永遠是膚色和別人不同的異種人。她所享有的特權,不過徒為她招來別人的嫉與憎。那種日子裡,詩若學會了自己製造歡樂,及假裝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別人對她的歧視和異樣眼光。

  她內心的寂寞與孤獨卻是外人所看不見的。由於她很小便會自得其樂,她的父母也絲毫看不出他們天真爛漫、迷糊但聰明用功的女兒,有多麼需要他們的愛和關注。

  「哦,詩若。」雲英走過來,又憐又疼地擁住她。

  詩若用力回抱她一下,然後推開她,拍一下她的肩。「你幹嘛?我比你好多啦!」

  「什麼意思?」雲英拍打回去。

  停在櫃檯小姐告訴他的辦公室門口,人傑猶豫著該不該敲門。裡面快樂的笑聲有傳染性般,使得他的嘴角也不知不覺彎了起來。

  終於他舉起了手,門卻開了。在他面前是詩若陽光般的笑靨,但他看著的卻是站在詩若後面的雲英。她一看到他,本來幾乎和詩若一樣明朗的笑容,立即褪去一大半,剩下禮貌的微笑。

  「人傑!」詩若驚喜地喊,「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我……呃,」人傑設法把目光移向詩若,立刻他便感到輕鬆多了。「我只是來看看。這個,」他先瞥一眼雲英,她冷漠的表情令他退縮了。他把手上的禮盒舉給詩若。「給你的。」

  「給我?」詩若意外地用手指指著胸前。「你買禮物給我?哇,謝了。」她開心的接過來。

  「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也不知道該買什麼。」他偷瞄雲英,她的表情依舊。

  「海苔!我最喜歡海苔了!」詩若叫著,像孩子似的跳著。「我可以和小詩一起吃,小詩也好喜歡海苔。」

  他正要問她誰是小詩,就聽到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孩聲音,興高采烈的大叫:「媽咪!媽咪!」

  「喲,小詩詩!」詩若把海苔禮盒往雲英手裡一推,蹲下身,小詩正好飛奔到她面前,她一把將她抱舉起來,轉著圈圈。

  小詩樂得咯咯笑。「還要!還要!」

  「好啦,」雲英阻止道:「再轉媽咪頭都轉暈了。」

  「媽咪一看到小詩頭就暈了,對不對,寶貝?」詩若用力親小詩粉紅的臉蛋,然後轉過她的臉頰。「給媽咪香一個,要有聲音的喲。」

  小詩高高噘噘嘴湊過去,啵的一聲,在詩若頰上印了個濕濕的香吻。

  人傑呆愕地看著她們。原來英明說的是真的。

  「媽咪帶小詩回家哦?」小詩問。

  「下來,小詩。」雲英把人傑的表情全看在眼裡。「媽咪有朋友,你先去跟小哥哥、小姊姊們玩,等一下再回家。」

  小詩慧黠的眼睛轉向人傑,伸出一隻圓嘟嘟的手指。「啊,媽咪的朋友來了。」

  「真是的,小詩,」雲英輕責。「要叫章叔叔。」

  小詩嘟起嘴。「他不髒啊,他是劉德華。他是媽咪的朋友嘛。他去我們家啊。」

  詩若和雲英面向對方茫然相顧,接著兩人眼睛同時一亮,同時恍然大悟,同時轉向人傑。

  「我沒去過……」人傑說,表情和她們同樣茫然。繼而想起英明告訴他的事。

  小女孩不會認錯人,人傑跟著也恍然大悟。因為他和英明的外貌完全不同。

  「原來是你!」詩若和雲英同時對人傑說。

  「不,等一下。」人傑手心朝外推出去,並立刻轉身。

  英明果然在那。站在走廊盡頭和一個女人說話。女人仰著的臉上那種表情,是大多數──幾乎是所有女人看到英明時會有的表情:天哪,這正是我的白馬王子。

  這時詩若也看見他了。「老天,我的老闆來了。」她喃喃,口氣有如神兵天降。

  「誰?」雲英不解地問。

  「媽咪的朋友啊。」小詩又說,再次用她的手指指出去。

  詩若僵直地看著結束閒聊,朝他們走來的英明。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英明對人傑說,轉向雲英,露出他迷倒眾生的招牌笑容。「你好,我是婁英明。」

  雲英和他握握手。「你好,婁先生。我是……」

  「劉德華。」小詩笑嘻嘻地指著英明。

  「啊,小妹妹,你還記得我。」英明才伸手,小詩迫不及待就讓他抱過去。

  詩若則瞪著他。「原來是你偷走了我的車!」

  雲英這次倒慢了她半拍。她也瞪住英明。「開走我的車的是你?」

  人傑抱著雙臂,等看好戲。

  「我沒偷你們的車。」英明不慌不忙道:「詩若撞壞了我的車,我在趕時間,她自己把車鑰匙交給我,我就借開了一下。車子修好了吧?」

  「就算我撞了你的車,你也不可以開走我的車呀!」詩若氣鼓鼓地喊。

  「詩若……」雲英說。

  「你這人太沒有公德心了!」詩若繼續喊著,「你害我急得要命,也害雲英擔心得要死……」

  「詩若……」雲英又試著說話,可是詩若一旦開始嘰哩呱啦,不說完她是不會停下來的。

  「你還跑到我們家去亂摸小孩的頭,嚇得雲英魂都……」

  雲英伸手摀住她的嘴。「詩若,婁先生借用車之後,把它送去修,還把修車費付了。」然後她把手拿開。

  詩若大張著嘴。

  「你可以說對不起,」英明說:「我不會介意的。」

  「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詩若繼續瞪他。

  「對不起。」小詩快樂地說:「我有把媽咪的東西交給媽咪喲。」

  英明笑。「我知道你有。你叫小詩,對不對?」

  「對呀。」小詩猛點點頭,眼睛著迷地看著英明。

  「你還真老少咸宜。」人傑咕噥,氣自己剛才為什麼不懂和小朋友打交道。英明一到,氣氛完全不同了。

  連雲英都似乎傾向他!她還對他甜美的笑著。

  「真不好意思,婁先生。」雲英說:「你修車的錢應該我們來付才對。我也該把你代我們付的修車費還你。」

  「哦,請不必放在心上。」英明說:「能夠因此認識你和這麼美麗的小朋友,車子一點擦撞不算什麼。」

  人傑在一旁齜牙咧嘴。他竟似乎想追求雲英的樣子!

  詩若看看英明使盡解數地散發他的魅力,再看看視男人為天下第一號仇敵的雲英,笑得如一朵盛開的玫瑰,心裡莫名所以的老大不悅。

  「主任。」有人叫著。

  雲英看看表,「詩若,上課時間到了。在B三教室。」

  詩若故意不理英明,向人傑微笑。「我去上課了。謝謝你的海苔。」她走開時,實在有點後悔太快自告奮勇。

  「海苔。」小詩聽見了,立刻叫:「小詩要吃海苔。」

  海苔禮盒仍在雲英手上抱著。「嗯,請到我辦公室裡面坐吧?」

  「好啊,若不太打擾的話。」英明立刻說。

  她既沒指明,人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邀請之列。從英明出現,他就完全沒有說話的餘地。他尷尬地站著。

  「章先生要等詩若下課嗎?」雲英問。她認為人傑是為詩若而來的。

  不過這倒給了他個台階。「哎,好。」他便跟著進入一間整潔、明亮、小巧的辦公室。

  雲英請他們在靠牆的一張長沙發上坐,把海苔禮盒放在茶几上。「兩位請坐一下。小詩,不可以坐叔叔身上。」

  「沒有關係的。」英明摟摟小詩,說:「我們很投緣。」

  人傑嫉妒地看著雲英對英明露著愉快的笑容。

  「小詩,不可以胡鬧哦。」出去前,她叮嚀。

  「好。」小詩乖乖點頭。

  「小詩要吃海苔是嗎?」英明問著,已傾身拆開禮盒。

  「你倒會做順水人情。」人傑不滿地咕噥。「你跑來這幹嘛?」

  「好言相勸你不聽,我只好來阻止你做傻事。」英明說得理所當然,一面拆開一包海苔拿給小詩。

  「阻止我做什麼傻事?」人傑質問。

  「你都看見小孩了,你還不相信我嗎?」英明一副他不可救藥的口氣。「小詩,告訴叔叔,你爸爸呢?」

  小詩秀氣地嚼著海苔,搖搖頭,小臉蛋和烏溜溜的眼睛皆一片茫然。

  「你爸爸等一下會來嗎?」英明又問她。

  小詩又搖搖頭,等嘴裡的海苔嚥下去了,她說:「沒有爸爸。」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

  「沒有爸爸?」人傑問小詩。

  小女孩點點頭。「對啊。」她眼睛看著海苔盒。

  人傑拿了另一片,為她剝開。

  為了慎重起見,英明又問:「你是說你爸爸不在家?」

  小詩再次搖頭。「小詩沒有爸爸。」她沒伸手去接人傑拿給她的海苔,似乎突然對它失去了興趣,天真的表情變嚴肅。「不可以問馬麻小詩的爸爸喲。馬麻會生氣。」

  英明震愕地眼睛直視前方。詩若沒有丈夫。

  他們沒有機會再問小詩其他關於她爸爸的問題。雲英帶著兩杯茶回來了。

  見雲英和他們說不上兩句話,外面就有人叫她,他們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人傑心中十分悶悶不樂。她今天忙出忙進,但始終柔和地笑著跟英明說話,他就坐在英明旁邊,她彷彿他不存在似的,看也沒看他一眼,更別提和他說話了。

  事實上,當他體貼她為了要招呼他們,又要忙著處理其他事,提議他們該走了時,他覺得她有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卻只在和英明握手道別時說:「真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改天有空再來。」

  對他,她僅淡淡道:「詩若下課時我會告訴她。」

  告訴詩若什麼?人傑也伸出手要和她握別,她彷彿沒看見,又把熱誠的笑臉轉向英明。

  英明開車送人傑回家,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一個若有所思,一個鬱悶不樂。

  到了木柵萬安街人傑和他父母的家門口,英明停車,熄了火。

  本來車停了就要下車的人傑,見他熄了引擎,意外地轉頭看他同母異父的哥哥。有時他們一起忙到很晚才下班,英明也會送他回來,但一到家人傑便下車,英明隨即把車開走。

  人傑僅在英明第一次送他回來時,開口問過,「要不要進去坐坐?」

  英明當時僵著臉,一話不發的搖頭。自此人傑未再提同樣問題和邀請。他們兄弟相認是一回事,英明心裡始終不肯原諒在他幼年時,拋下他,離開他父親,另嫁他人的母親。

  人傑知道母親十分渴望見到英明。他不清楚父母和英明的父親之間,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他大學畢業出去找工作,居然無巧不巧的去「英明」應徵。他告訴父母他被錄取了。聽到他要去上班的是「英明船運」,人傑記得父親的臉色很難看,而且不准他去,還跟並不反對的母親吵了一架。

  那是人傑第一次看見爸媽吵架。也是那時候,人傑知道「英明」的老闆婁克嘉,是母親的前任丈夫。但是英明回來接管「英明」,婁克嘉退休,人傑才知道他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若非當初他進入「英明」之前,是經過和其他人一樣的嚴格徵選,人傑也許便會辭職不做了。

  他想他當初發現新老闆是他哥哥,儘管內心有過強烈、複雜的情緒,經過一番掙扎考慮,仍決定留下,是因為他想認識及瞭解他以前從不知他的存在的哥哥。

  而英明則是閱看人事資料時,看到人傑父母欄上填的姓名,方知他的弟弟在他部屬中。英明直接把他找去。那天的談話,人傑仍深刻記得。

  「你母親是方敏芝?」英明當時直截了當問他。

  「對。」人傑答。

  「你知道我是誰嗎?」英明問這話時,盛滿怒氣。

  「「英明」的新老闆。」人傑如此回答。

  英明盯視他良久,那探究的表情和婁克嘉如出一轍。人傑和婁克嘉面談時,他手上拿著人傑的自傳,用輕蔑的眼光打量他。

  「年輕人,你對自己的評價相當高,嗯?」婁克嘉的威嚴迫人,卻嚇阻不了人傑。

  「我不過寫了篇誠實的自傳。」

  「要是我認為你沒有那麼好呢?」

  「那是你沒有眼光。」人傑向當時的船運界大亨如此道。

  英明後來怒氣盡消,和婁克嘉一樣,眼中出現激賞。

  「錯了。」英明對他說:「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我知道。」人傑平視他,平聲道:「但現在在你的辦公室,我只是你屬下。只要在公司,你是婁英明,我是章人傑。」

  英明和他之間毋需言喻的兄弟之情,及惺惺相惜之情,便自那一刻開始。

  可是英明沒有再提起他們母親的名字,或問起她。人傑回家提到英明一次,父親鐵青著臉走開,母親則好久激動得說不出話。

  然後她問:「他好不好?」

  不過人傑懂她的意思,因此他告訴她,「他對我很好。是他把我叫去,告訴我他是我哥哥。」

  母親眼中淚光浮閃,沒有再接續那個話題,以後也不曾再問及英明的事。

  人傑倒是問過英明。「你為什麼不去看媽?」

  英明的臉立刻結上一層寒霜。「我三歲以後就沒看過她,現在更沒有必要。」

  現在人傑注視著手握著方向盤,沉默不言的英明,不禁充滿希望的希望他改變了主意,願意至少下車,進去和他們的母親打聲招呼。

  「你很喜歡她嗎,人傑?」英明開口了,眼望著擋風玻璃外面安靜的街道。

  「我愛她。」人傑想過,英明或者恨母親。就這件事,人傑沒法說任何話。自幼至今,享有完整的母愛的是他。所以有時人傑會覺得他奪去了英明的那一份,雖然那不是他的錯。

  英明繃緊的下顎肌肉跳動。「你不介意她有個孩子?」

  人傑不解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介意?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情況變成如此,雖然我不瞭解當初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必然有她的苦衷。」

  英明點點頭。「我沒料到事情竟是……」他沒說完,轉向人傑,他的笑容友愛而溫暖。「你回去休息吧,沒事了。」

  人傑覺得他有些異樣,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也許他想進去看母親,可是仍心有芥蒂。但願過一段時間他能消除心結。

  「好吧!那,謝謝你的便車。」

  「你幹嘛不買部車呢?天天擠公車,還要轉車,多不方便?」

  「我喜歡這樣。何況開車還要煩心停車的問題。」

  英明等他下車,注視他進入那扇他也希望能走進去的門,才發動車子離開。

  他不是不想見母親,但她拋棄他後,一次也沒回去看過他,或關心他好不好,他何必這時候去尋找一份他早放棄的母親的關愛?

  人傑真是得天獨厚。英明無法不嫉妒。人傑擁有他失去的母愛。而在他到了三十七歲,終於又不明就裡的愛上一個女人時,她屬意的卻是人傑。

  發生了什麼事?詩若為何獨自帶著個女兒?她被某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拋棄了嗎?但,關他何事呢?他太花名昭彰了。她和人傑才是適當的一對。

  儘管如此對自己說著,他仍無法忽略內心一股失落的痛苦。

  小詩睡了以後,雲英走進詩若房間。她坐臥在床上看書。拿掉了隱形眼鏡,戴上一副細黑框眼鏡,直長的的黑髮如絲地垂過肩,身上一件印有卡通圖案的寬大T恤,詩若看起來仍像個在學的大學生。

  「詩若……」雲英挨坐在床邊,欲言又止。

  她很少這樣。雲英通常什麼都不說,把心事悶在心裡,越痛苦她越沉默。或者她會直截了當把事情說清楚。詩若把書放到一邊,推推鼻樑上有點滑下來的眼鏡框。

  「什麼事啊?吞吞吐吐的。」

  「嗯,」雲英看看古典印花床單上的圖案。「那個章副理,他平常在公司為人如何?」

  「很好啊,我很喜歡他。」

  「他呢?他對你如何?」

  「很好啊,全公司就他對我最好了。」

  雲英全力忽略喉中梗著的硬塊,露出微笑,看著詩若。「那就好。」

  「幹嘛?怎麼突然問起這麼奇怪的問題?」

  「我只是要確定你不會吃虧上當。」

  詩若眨眨鏡片後的眼睛,大笑。「你以為他是我男朋友啊?」

  「他在追你不是嗎?」雲英有意問得輕描淡寫。

  「追我?」詩若指著自己鼻子,益發笑不可遏。「你們兩個真好玩。他呢,一直跟我問你的事,你卻在這跟我問他怎麼樣。」

  雲英屏住呼吸。「他問我的事?我有什麼好讓他問的?」

  「他要知道你喜不喜歡花和巧克力。」

  雲英聽到自己心臟怦怦劇跳。「你怎麼說?」

  「我告訴他你最恨男人送你這兩樣東西了。」

  「誰說的?」

  「我親眼看見的嘛。每次有男人送你花,你臉都綠了,抓起來就扔進垃圾桶。巧克力也一樣,你也不准小詩吃巧克力呀。」

  「那是因為……」

  「咦,奇怪?」詩若歪歪頭,又推一下眼鏡,半自語地接道:「怎麼搞了半天,他送我一桶海苔幹嘛?」

  「也許海苔不是給你,是給小詩的。」跟著雲英就變了臉色。「你跟他說了小詩的事了?」

  「沒有哇。」詩若無辜地喊。「我差點說溜嘴,可是我發誓,我沒有說小詩是你女兒。」

  「我不怕別人知道小詩是我女兒,我不喜歡一些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

  「哎,人傑不會的啦。真的,他是個很好的人。」

  「你在公司也叫他的名字嗎?」

  「對啊。我要他別叫我丁小姐,他說我也可以叫他人傑。我就這麼叫他啦。」

  雲英瞭解詩若,知道她不會裝模作樣,更不會說謊。

  「他還……問了些什麼?」

  「他問你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男朋友。問你是不是眼光太高、條件太苛。」

  雲英感到臉頰忽然熱了起來。「他打聽我這些事做什麼?」

  詩若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她眼中閃著好奇。「你又幹嘛問他?」

  這會兒雲英的臉真的臊紅了。「我告訴你了,我覺得他在追你,想提醒你,多瞭解他一些再跟他交往。說到這個,」她故做若無其事,「他的事你瞭解多少?」

  詩若圓睜起眼睛。「他才不是在追我呢。工作上他是我頂頭上司,私下我們很談得來,如此而已。」

  「交朋友也應該互相瞭解,否則你怎麼知道他的好是真好,還是表面的好?」

  詩若思考一下。「哎,有道理。」

  「你明白就好。」雲英站起來。

  「雲英。」

  「嗯?」

  「你覺得我那個老闆怎麼樣?」

  「我又不認識你的老闆。」

  「嘖,就是婁英明嘛。」

  雲英坐回去。「他是你老闆?你沒說呀!」

  「我以為你知道啊。」

  雲英注視她向來澄淨無邪,此刻映著些許茫然和困惱的眼睛,恍然大悟。她笑了。

  「他怎麼樣?」她故意反問回去。

  「咦,我在問你呀。」

  「你認為呢?」

  詩若很認真地思索。「說不上來。他很帥,很迷人,很討人厭,可是,」她困惑地看著雲英。「我會一直想他?。」

  雲英柔和地微笑。「想些什麼呢?」

  「想我們乒乒乓乓撞來撞去的樣子。」

  「什麼?」

  詩若告訴她和英明幾次迎面相撞的事,兩人笑成一團。

  「而且我一開始就撞了他的車,後來還在開車門的時候把他撞倒在地上。你都不曉得,我剛剛坐在這一直想,我進他辦公室,發現他竟是我的老闆,我還對著他大吼大叫呢!他居然沒有開除我。我明明很氣他,很煩他,又好像很喜歡他……」

  詩若愛上那個男人了,雲英想。望著眼前煥發著光彩的臉龐和眼眸,她記起她也曾這般年輕不解事。當愛情來到眼前,撞進心房,她也曾同樣迷惘,而後跌進愛河,盲目得什麼都看不見,直到鑄下大錯。

  她拉起詩若的手,溫柔地握住。「詩若,答應我,一定要小心,別讓男人欺負你。」

  看見她的淚光,詩若嚇了一跳,趕緊挪到她身邊。「雲英,怎麼啦?我說錯了什麼觸動你的傷心事了?」

  「沒有。不是你說錯了什麼。」雲英摟住她。「但是答應我,詩若,對男人的花言巧語,一定要小心。」

  「哦。」她答應了,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她答應了什麼。

  誰對她花言巧語啦?

  今天詩若進電梯,出電梯時,都格外小心謹慎。很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但她竟有那麼點失望。

  神經病,她暗罵自己,加快腳步。都是那個婁英明害的,害她昨晚好晚才睡著,老想著他和她撞來撞去那幾幕,及他在辦公桌後,英俊得要死的威嚴模樣。想到他真的要養她,她忍不住就放聲大笑,又趕快摀住嘴巴,怕把雲英和小詩吵醒。

  就那麼想著想著,她今早便起晚了。還好她今天沒有搭錯車,不過她再不快點,又要遲到了。老天,今天是她升上業務專員的第一天哪。

  她拉開公司入口的門。砰!這一撞撞得可不輕,她和門內的人同時撞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丁詩若!」英明雷吼。他不用看,一定是她!

  「婁英明!」詩若大叫。不用猜,肯定又是他!

  辦公室裡坐著的人都站起來了,走動的人全停住腳,其他房間裡的人,包括人傑,聽到有人吼叫老闆的全名,全跑了出來。所有的人都張大眼睛看著他們。

  他們兩雙冒火的眼睛對瞪著。

  「我發誓,你身體裡裝了支火箭!」

  「你才是冒煙的火車頭呢!」

  英明的眼睛像兩粒火球,一半是因為昨夜失眠了大半夜,今早六點又趕去出席一個同業早餐聯合會,不到十分鐘前他回來拿一份文件,準備去赴下一個生意約,還在慶幸今早沒有「意外」耽擱他的時間。

  「你跟我來!」他命令,轉身走回他的辦公室。

  其他人紛紛假裝剛才什麼也沒看見或聽見,走路的繼續走路,做事的坐回去辦公,倒咖啡倒了一半跑出來的,連忙跑回茶水間。

  詩若經過停在走廊一側的人傑,對他悲慘的抬起臉,「這一下我真的要被炒魷魚了吧?」

  人傑按按她的肩。「不要擔心。有什麼事,我就在外面。」他對她眨眨眼睛。

  詩若生平第一次笑不出來。這是她首次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正充滿幹勁和熱誠的想好好表現一番,等爸媽回來,給他們一個驚喜。現在全教她自己給搞砸了。

  不,都是婁英明。

  「你到底為什麼跟我過不去嘛!」她一進他辦公室,便氣惱又委屈地喊。

  英明沒坐,他站在他桌子前面等她。他走過去把門關上,再走到她面前。她仍瞪著眼,但眼眶是紅的,他看得出她極力忍著淚水。而他非常想不顧一切的吻住她緊抿著不讓自己哭出來的薄唇。不過他知道人傑就在外面走廊隨時等著進來聲援她。

  幹嘛?他是把女人當娛樂和消遣,當點心,可是不表示他會吃她們。

  雖然他很樂意吃掉眼前這一個。

  「不許哭!」他沒想對她凶的,他想愛她,憐她,惜她。昨晚他想了一大半夜,想她一個人帶著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想她白天在這工作,晚上去補習班兼差,難怪她老是在匆匆忙忙的趕來趕去。他想得心痛了一夜。

  「偏要哭!」她喊,真的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輩子英明還是頭一遭在女人面前手足無措。他採取了他僅知的方式,也是他一直渴想的。他將她擁入懷中,把她的臉按向他胸膛,緊緊環抱住她。

  聽到哭聲,人傑趕來,開了條門縫,看見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他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旋即輕輕帶上門,仍待在附近,以防其他人過來打擾。人傑露出愉快的微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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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7: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別哭,詩若,不哭了。」英明柔聲哄著。

  「偏要。」她的聲音悶在他衣服裡。

  他忍不住莞爾,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輕撫她柔軟如嬰兒的髮絲。「好,那你哭吧,愛哭多久就哭多久。」

  「你叫我哭我就哭啊?」她不哭了,抬起頭,立刻跌進他溫柔無比的雙眸。

  他不可以這麼做。真的。他絕不可以。英明察覺之前,他的臉已俯下來,嘴唇自動找到她的,覆了上去。而她的反應令他全身湧起更強烈的慾望。

  她癱軟在他臂彎中,嘴唇緊閉地在他唇下顫抖。他輕歎,欲抬起頭,她的手卻抬上來勾住他的後腦,將他往下拉。

  「再一次。」她低語要求,眼眸緊閉,雙唇亦然。

  英明有幾秒的困惑。她要他吻她,但她閉緊著嘴,這是說……她不懂如何接吻?

  他不相信!但他再次俯向她,在她唇邊低語,「張開嘴,詩若。」

  她張開眼睛。「幹嘛?」

  「因為我要吻你,傻瓜。」

  「哦。」她笑了。

  他便吻住了她的笑。她輕嚶一聲,分開了雙唇,他無暇思考一個生了個女兒的女人,何以不懂如何接吻,因為他接下來便完全迷失在她起先探索,而後歎息著銜住他的舌尖,繼而很快和他的唇舌相融,將他捲入溫柔更兼熱情的浪潮中。

  她的雙臂繞上他的頸項,踮高腳尖,以使自己更迎上他們之間變得灼熱、狂野的吻,他的雙手下滑至她的臀,摟她貼向他。

  詩若的腦子裡變一片空白,她體內奔竄著一種奇異的感受,她的身體因著激切的慾望而戰慄。

  英明喘息著先把自己從失去控制的邊緣拉回來。他突然地推開她,也推開他自己。

  暈眩的詩若差點站不穩,他扶住她的肩。

  「老天,你對我做了什麼?」他嗄啞地問。

  她暈紅的頰,迷醉的眼,甜笑著的唇,無一不是令他全身脹痛的誘惑。

  「哦,老天。」她說,閉上眼睛,意猶未盡似的,舌尖舔舔唇瓣,回憶他們的熱吻。

  英明呻吟。「不要這麼做。」

  她張開眼睛,裡面一片無邪。「做什麼?」

  她那女兒是怎麼生出來的?他納悶。

  「我,咳,」他咳一聲,把目光移開她的紅唇,設法做出嚴肅的表情。「你怎麼可以當著全辦公室的人連名帶姓的吼我?」

  詩若困惑地皺皺眉。「我有嗎?」然後她想起來了。「你也吼我啦!你叫我丁詩若!」

  「唉,好了,我們扯平了,好吧?」他認輸。

  他向個女人認輸?!而且他剛在他的辦公室吻了她,吻得差點當場就要了她。

  「好。」她綻開笑容。「我喜歡你道歉的方式。」

  「嗯?」

  「我喜歡你吻我的方式。可以再試一次嗎?」

  他大聲呻吟。「不行。」他想板著臉,可是沒有成功。「那個吻不是道歉。」

  「哦。」她一臉的失望,繼而滿懷希望的問:「那你還會吻我嗎?」

  「不行。」他現在真的一頭霧水了。她若不是真的毫無經驗,就是個絕佳的演員。若是後者,那麼她比那個為了榮華富貴一腳把他踢開的女人更可怕。

  「我吻的不對還是不好?」

  他盯著她,端量她。她不像在裝假。「詩若,這真的是你第一次接吻?」

  「當然不是啦,我以前……」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

  極端不情願的,英明說:「進來。」

  人傑探進頭來,「小羅在樓下打電話上來,問你去不去?」

  「該死!」他竟然忘了個一乾二淨。

  「你要去哪?」詩若很自然地問。

  英明看看人傑,他在門口那詭笑。

  「下次走路、開門當心點,」英明對詩若說,臉龐有如石頭一般。「好了,你去工作吧。」

  「嗯?」詩若好像聽不懂他說的話。

  英明不得不切斷和她連接的目光,該死,他仍渴望再吻她。上帝助他,他真的想把她帶到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如果現在不在他辦公室,如果沒有人傑在一旁盯著他們,彷彿他知道剛才這發生了何事,他也許真會讓仍在他體內沸騰的激昂慾望付諸行動。

  他咒罵一聲,拿起桌上他要的東西,很快地走了。

  詩若看向人傑。「他是怎麼回事啊?他剛剛還好好的。他要去哪?」

  「談一筆生意。」

  「這麼早?」

  「談生意沒有早晚的。」人傑興味地看著她猶酡紅、如癡如醉的可愛臉蛋。「嗯,有意思。」

  「什麼?」

  人傑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出接吻的嘖嘖聲。詩若臉龐頓時著了火。

  「你偷看哪!」

  他笑。「不小心看見前半段,後半段用猜的。」

  「猜什麼?」

  「你的哭聲停止啦。」他擠擠眼睛。「其他聲音也停止了。」

  詩若赧笑著摸摸嘴唇。「人傑,我好像戀愛了?。」

  「別決定得太快。」人傑像個大哥般拍拍她:「我們中午一起吃飯再說,現在快去工作吧。」

  「啊!糟糕,我忘了打卡。」

  「你沒忘。你打過了。上班去吧。」

  「可是我沒有……」

  「去吧。洪經理有工作要交給你。」

  人傑靜靜聽詩若興奮地敘述她去拜訪客戶的經過,嘴邊掛著愉快的微笑。

  「我本來好緊張,結果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可怕。我好喜歡這個工作,好有意思。」

  詩若出師大捷,第一趟出訪就帶回來一份「英明」好幾個月都爭取不到的大Case合約。可是她不知道洪經理有意第一天,第一個客戶,就把最難的交給她。

  人傑事先也不知道。洪經理說過會親自帶她,不過詩若告訴他,洪經理把她帶到客戶的公司就走了。

  她今天穿了件水藍色洋裝,白色弧邊翻領,左襟別了只鬱金香鑽石別針,花蕊中間鑲了顆藍寶石。人傑不懂女人飾品,看不出它們的真偽,但她這一身穿扮配飾,加上她挽成鬆鬆髮髻的髮型,粉妝淡抹,使她添了幾分成熟風韻。不過仍掩不去她一雙明亮黑眸中的天真、淘氣神韻。

  對於洪經理的狡詐作法,人傑很不高興,但詩若今天的表現給她自己奠定了個很好的開始。「巖定」這個棘手的Case她拿得下來,此後她便可獨立出去作業了,洪經理已經作繭自縛,踩了自己一腳,人傑自然不會再去對他放詩若鴿子的事表示任何不滿。

  至於詩若以後工作上能否得到其他業務同仁的支持與合作,人傑相當懷疑。她太單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習慣,很容易招人嫌惡和得罪人。早上她那樣脫口大吼英明的姓名,只怕已經引起謠言了。

  「今天是個好的開始,詩若。不過不是每個客戶、每個Case都這麼容易手到擒來,有機會還是要多吸取別人的經驗。」

  「我知道。」詩若放下刀叉。「但是我覺得他們都不喜歡我。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好像只有金鈴願意和我做朋友。」

  因為金鈴和她一樣單純無防。「誰說的?我也是你的朋友啊。」

  「對。」她的笑容接著變成個嚴肅的表情。「人傑,做朋友是不是應該互相多瞭解、多認識?」

  人傑想了一下。「可以這麼說。怎麼?」

  「我對你不瞭解呀。我只知道你叫章人傑,你人很好。」

  他有趣地一笑。「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呢?」

  她手支著下顎,「嗯……」想了半天。她說:「不曉得?。」

  人傑大笑。「好吧,我來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我未婚,也從未結過婚。父母健在。」

  「就這樣?好簡單嘛。」

  人傑想到她的女兒小詩,想到今早英明辦公室裡的那一幕。英明不是會結婚的典型,至少現在不是。他該不會想玩玩詩若,就像他和其他女人那樣吧?

  「你呢,詩若?」

  「我?」她也大笑。「和你一樣簡單。其實我們都一樣呢,只不過你是獨生子,我是獨生女。」

  他並不是獨生子。「你……從沒結過婚?」他試探地問。

  「沒有啊。」她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個秘密。」

  人傑立刻也前傾上半身,豎起耳朵,聽她告訴他他不便也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小詩的父親。

  「我二十八歲了,可是我從來沒交過男朋友。」

  人傑眨了半天眼睛,沒想到她說的竟是這個。沒交過男朋友,小詩如何來的?

  「人傑,你戀愛過嗎?」

  他沉默了一下。

  「哦,你不必回答我,沒有關係。」

  「不,不要緊。」他說:「我曾有個很要好的女朋友。唔,我們訂過婚。」

  「訂婚!」

  「後來她決定出國深造,而我在服兵役。說好我一退伍就去美國和她會合,我們一起念完書回來再結婚。」

  「她變心了?」

  「她結婚了。我退伍的前一天接到她父母退回來的訂婚戒指,和她寫給我的一封信。」

  「太過分了!」

  「她說她很抱歉。她懷孕了。她嫁給了一個美國人。」

  「哦,對不起,人傑。我……」

  「沒什麼。」他握住她伸過來的溫暖的手。「早就過去了。」

  「你恨她嗎?」

  「曾經恨過。」

  「你那時一定好傷心、好痛苦。」她語氣氣憤,宛如受傷的是她。

  人傑笑著。「真的,都過去了。」他捏捏她的手。「我很高興認識了你,詩若,你像個歡樂的種子,走到哪把歡笑帶到哪。」

  詩若爆笑。「我一定要告訴雲英。她說我像個炸彈,走到哪裡都要害得人人心惶惶。只要我一出現,馬上就有人要人仰馬翻。」

  人傑想起英明描述他們數次相遇的經過,也大笑起來。

  「我希望沒有打擾你們。」

  他們同時轉頭。英明站在他們桌子旁邊,沉鬱的眼睛瞪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

  「嗨,婁英明。」詩若高興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

  他特地提早結束約談,在午餐時間趕回公司,卻聽說他們倆一塊出來了。

  「人傑中午都在這吃飯。」他說,臉上是不快的表情。

  「坐吧,站著幹嘛?」人傑說,看出他的不悅。他看看詩若快樂得閃閃發亮的眼睛,它們自看到英明就沒移開過。「你們聊一下,我先回公司。」

  但似乎沒人聽見他說話。英明也一樣,目光膠著在詩若身上。人傑心想,這可好,莫非英明遇到個終於可以逮住他的女人了?

  他們都沒注意到人傑結了帳離開。

  「我告訴過你爾後每天中午都要和我一起吃飯。」英明口氣專制又霸道。

  「你出去啦。」

  「我會趕回來。」

  「你又沒說你會回來。我問你去哪,你也沒回答我。」

  「我的行不必向任何人報告。」

  「噫?那我跟誰吃飯就該向你報告嗎?」

  「沒錯!」

  詩若的笑容消失。「豈有此理!我又不是你的行事歷。」

  「你是我的……」英明自行打住。

  「我是你的什麼?」

  他要說她是他的女人。他這股佔有慾不是早死了嗎?而且人傑明明白白說過他愛她。他昨夜輾轉的原因,不就為了他不願和他弟弟爭同一個女人嗎?

  「你早上吻了我,中午又趁我不在,和人傑出來約會,算什麼意思?」

  「什麼約會啊?我簽了合約回來,他很高興,請我吃飯慶祝一下而已。」

  「那你幹嘛幾乎把臉貼上他的,還緊緊握著他的手!這裡是公共場所,你知道嗎?」他吼。吼得很小聲就是了。

  詩若本要吼回去。她瞪著他繃緊的臉,下顎抽動的肌肉,彷彿恨不得咬她一口的齜著的嘴。

  她噗哧笑出來。「英明,你在吃醋呀。」

  英明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你叫我什麼?」

  「英明呀,不是你的名字嗎?英明。」

  「再叫一遍。」

  「英明。」

  他頓了半晌。「居然沒那麼糟。」他咕噥道。事實上她叫他的方式,使他首次感到蠻喜歡他的名字。「以後在公司不要連名帶姓叫我,知道嗎?」他是要擺出老闆的架勢的,不料他的聲音柔和得一點也不像他的。

  「是,老闆。」

  英明呻吟。

  她笑著。「我知道,你討厭人家叫你老闆。可是為什麼?」

  他竟想不出個理由。「不為什麼。」

  詩若看看表。「我要回去上班了。你還沒吃飯吧?我先回去,你……」

  「陪我吃了,一道回去。」

  「不,我不要享有這種可以遲到的特權。」

  英明驚訝地張大眼睛。

  真希望她不小心說句合理且有智慧的話時,別人不要這麼不可思議的樣子。

  可是她不知道英明是驚訝他竟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他最反對和憎惡循私。

  「你說的對。你先回去吧。」

  出乎他意料的,她走過來,俯身親吻一下他的頰,對他說:「待會兒見,英明。」

  他愕然注視她優雅地走出去的背影,也看見其他男人傾慕的追隨她的目光。不過在他對付其他男人之前,他需先解決一個和他關係極密切,同時是最強有力的對手。

  人傑不確定他來此是否正確。上次她明顯的對他很冷淡,對英明較有好感。女人對英明若無好感便是天下奇聞了。但這個女人不是其他女人。

  要不是看到英明那副醋勁大發的樣子,人傑不會再回到補習班。和英明同時追求同一個女人?他想都別想有機會贏。

  小詩自己一個人,在補習班門口走廊上玩。人傑刻意晚一點過來,以免雲英又忙來忙去,連跟她好好說句話都不可能。

  小詩在,表示詩若也在。這麼一來,人傑感到自在多了。萬一雲英還是對他愛理不理,至少還有個詩若在中間,他不至於太尷尬。

  小詩抬頭看見他,露出兩排貝齒。「海苔叔叔好。」

  「哎,你好,小詩。」人傑蹲在她面前。「媽咪呢?」

  「媽咪回家啦。」

  回家了?人傑正要問別的,她轉身突然很快跑了進去。他聽到她高聲緊急地喊,「小詩要廁廁!小詩要廁廁!快呀!快,來不及了!海苔叔叔來了!快呀,小詩來不及了!」

  不一會兒,雲英從裡面走出來,和他四目相對時,露出柔和的笑容,幾乎令他屏息。

  「章先生,詩若送一個家長沒能來接的小朋友回家了呢。她可能會直接回去,不過來了。」

  為什麼每次他來,她老跟他提詩若?好像他是來找詩若的。

  「哦,沒關係。我只是……路過。」真該死,他一見到她就變得口齒笨拙。

  「這麼晚?」這人不擅撒謊,雲英看著他不自在的表情。「章先生才下班嗎?」

  「哎,今天事情多些。」

  他黝黑的皮膚因為漲紅而顯得膚色更深,她那笑容不由得加深。「都快十點了呢。」

  「哎,是啊。」

  「章先生住哪?」

  「木柵。」

  他若要回家,這「路過」可真是過了個圈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章先生?」他訥訥地說。

  小詩跑了出來。「好了,好了,小詩好了。」她仰著小腦袋看人傑。「海苔叔叔還沒走啊?」

  「怎麼趕人呢?」雲英輕責。

  「小孩子,她沒這個意思。」人傑彎身抱起小詩。「小詩幾歲?」

  「四歲。」她伸出四隻胖胖的指頭,順便伸過來摸一下人傑的臉。「叔叔黑黑。……叔叔不愛洗澡。」

  「小詩!」雲英喊,但人傑笑了起來,她於是也笑了。他潔白的牙齒在深色皮膚對比下顯得格外閃亮。

  「不對,叔叔天天洗澡,可是這個黑黑是洗不掉的。」人傑對小詩說。

  「真的嗎?」小詩好奇的偏著腦袋。

  「真的,不相信你再摸摸看。」人傑把臉斜過去讓她摸。她的小手柔軟得像棉花。

  「真的?。」她發現新大陸般,對她媽媽喊,「真的,黑黑不會掉哦,馬麻,你摸摸看。」

  「別胡鬧,小詩。」雲英立刻臉紅了。

  「真的嘛。馬麻摸摸看嘛。」

  人傑一臉困惑,一陣茫然。詩若是媽咪,雲英是媽媽。小詩是誰的孩子?

  小詩還在堅持要她媽媽摸人傑。雲英的臉成了個熟透的蘋果。

  「別鬧了,小詩,章叔叔要回家了。」她把小詩抱過來,放下去,「去拿你的小背包,我們也要回家了。」

  小詩立刻跑進去。

  「你們住哪?我送你們。」人傑說。

  「哦,不用麻煩,我們住得很近,走路就到了。」

  這一來,人傑找不到話說了。「呃……那麼……」他還不想走。

  「我回去會告訴詩若你來過。」

  「可是我是來看你的。」天,他終於說出來了。他屏住呼吸。

  雲英的心跳加快。她好幾年沒有對男人有這樣的反應了。他們在她眼中都是一樣的。人傑則不同。也許因為他沒有對她大獻慇勤。也許是他高大碩健,對她說話卻老流露出手足無措的撲拙,和他的外型很不相稱,然而正顯出他的可愛。

  也許因此她喜歡他,因為他和詩若一樣,有種少見的純與真,但是純真的年代早已離她遠去了。

  她久久的沉默害人傑差點肺腔缺氧。

  「小詩是我的女兒。」雲英靜靜告訴他。

  他吐一口氣。「我知道。」

  她微掀眉。「你知道?」

  「剛剛猜出來的。她雖然叫詩若「媽咪」,但孩子只會叫自己的媽媽「馬麻」。」他咧開那一口整齊的白牙。「我小時候就這麼叫我媽。」

  「哦。」

  「還有,你剛才抱著她,你們倆的臉型、五官……小詩很像你。」

  雲英笑笑。「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大家都說她像詩若。她凡事慌慌張張,跳來跳去的個性,喳喳呱呱的說話方式,都像詩若。有時候我都懷疑可能真的詩若才是她媽媽。」

  他們齊聲笑著。人傑至此才放鬆了他全身的緊繃。

  「小詩來了,小詩好了!回家囉!」小詩跑回來,肩上歪斜地背著個小背包。「海苔叔叔還沒走哇?」

  這次兩個大人給她逗得又一起笑起來。

  「我去關燈。」雲英說。

  人傑和小詩待在外面,注視裡面的燈一盞一盞熄滅,人傑發覺到有一隻柔細的小手伸進他的大手中。他輕輕握著,俯視小詩。她仰著小臉對他粲粲一笑。一道溫溫的熱流便自她的小手傳進他的掌心,流入他心窩,穿遍他全身。

  過了片刻,自黑暗中走出來的雲英,看見這一幕,胸口一陣緊縮,眼眶發熱。她迅速轉身按下電鈕,鐵門嘎嘎放下來。

  「馬麻,海苔叔叔跟我們回家嗎?」小詩期盼地問。

  「不……」雲英說。

  「好啊。」人傑說,彎身把小詩抱起來,徵詢地望向雲英。「我陪你們走回去吧?」

  雲英想拒絕,看到女兒的表情,不忍心說不,只好說:「小詩下來自己走。」

  「不要。」小詩在人傑懷裡轉個彎,兩隻小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沒有關係,她很輕。」人傑說。

  十點多,夜並不很深,不過街上車輛不若白天那麼擁擠。初夏夜的微風輕拂,他們沿著人行道慢步而行。

  若雲英是他的妻子,小詩是他們的女兒,這一刻多美,多好。若雲英願意是他的妻子,即使小詩不是他的,她仍可以是他們的女兒,那麼他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這樣的情景,她曾夢想過。她曾在夢碎後,眼巴巴地注視別人的闔家溫馨畫面,讓一把無形的刀,一次又一次割劃她受傷的心,直到它再也沒有知覺,也停止淌血。

  此刻,她的心在跳,血液在奔流。她身邊的男人不是她孩子的父親。她身邊的男人不曾在她夢裡。但他真真實實地在她身邊。

  她有膽子和勇氣,像小詩那樣,放心且信任的把手放進他手中嗎?

  到了「僑福大廈」門口,雲英停住。

  「把她給我吧。」她輕輕說。

  小詩早趴在人傑肩上睡著了。他想送她們上去。他不敢要求。人傑小心翼翼地把小詩還給她母親。

  「謝謝你讓我陪你們回來。」他說,聲音輕柔,唯恐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寧謐。

  「哪裡,謝謝你送我們回來。」

  他們都沒動。

  「我想……雲英,我想請你和小詩吃飯,或一起出去玩,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雲英停了半晌。「你為什麼不問小詩的爸爸的事?」

  「小詩說她沒有爸爸。」她抬起變得有些蒼白的臉。人傑暗暗罵自己。「對不起,我不大會說話。小詩說過不要問你,你會生氣。」

  雲英摟緊女兒。「我一告訴他我懷孕了,他就不見了。」她語氣平淡,無怨亦無恨。

  他皺起眉頭,雙眼閃著怒火。「你就這麼放過他了?」

  雲英一笑。「難道我該將他五花大綁,逼他娶我不成?」

  「不。」人傑答得飛快。「他娶了你,我怎麼辦?」

  一陣溫暖流竄過她,心臟一下子跳到喉頭,她仰首看著他。而他又臉紅了。她從未見過這麼容易臉紅的人。

  「呃……我是說……這種不負責任的混球,不要也罷。」他結結巴巴地解釋。

  她溫柔的笑靨再次奪去他的呼吸。「沒有他,我和小詩一樣過得很好。」

  「你很堅強。」

  他眼中的愛慕在淡淡門燈下閃閃發亮。雲英試著忽略它。「造化弄人,情勢逼人,非堅強不可。」

  「雲英……」

  「雲英!」詩若從大廈門內蹦出來,打斷了人傑。「我正在擔心你怎麼還沒回來,打電話去補習班都沒人接,還以為你……哎,人傑,你也來啦?怎麼都站在門口呢?到樓上坐嘛。小詩睡著啦?噫?你們幹嘛都不說話?」

  雲英笑睨她一眼。「都教你一個人說完了,別人還說什麼?」

  「?。」詩若不好意思地閉上嘴。

  「章先生送我們回來的。」雲英說。

  聽到她仍堅持生疏的稱呼,人傑神情有些黯然。「嗯,那麼,我回去了。」

  「謝謝你,章先生。」

  「不用客氣。」

  她們目送他雙手插在口袋,掉頭朝走回來的路走去。

  「他怎麼一副失戀了的樣子?」詩若說。

  「這會兒你又觀察入微了。」雲英抱著女兒進大廈前,忍不住往路那邊又看了一眼。

  他看起來是好落寞、孤獨,垂著寬闊的肩慢行在夜色裡的背影,教雲英感到有些惻惻然。

  「你為什麼不叫他上來?」詩若望著雲英把小詩放上床。「他那樣子好可憐哦。他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我們不過聊了一下。」

  詩若跟著她到浴室,倚在門邊看雲英從開浴缸水龍頭,準備放水洗澡,然後走到洗臉盆前,對著鏡子望。

  「我知道了。」詩若說。

  「知道什麼?」雲英往臉上抹洗面乳。

  「他告訴你他以前那個未婚妻的事了,對不對?」

  雲英按摩臉的手頓住,轉過來。「未婚妻?」

  「是啊。他沒告訴你?」

  「他未婚妻怎麼了?」

  詩若把人傑告訴她的說給雲英聽。「你說這女人可不可惡?她應該和小詩那負心爸爸配一對。呀!」她用手指按住嘴唇。

  雲英俯著身子掬水潑面。

  「對不起,雲英。」

  雲英把臉上的皂乳沖乾淨,抓過一條乾毛巾覆上按了按。

  「雲英,不要生氣嘛,我真的不是故意提他的。」

  放下毛巾,雲英露出帶笑的表情。「你呀,早習慣你的口沒遮攔了。」

  見她沒發怒或繃臉不吭氣,詩若吐一口氣。「我對別人可是從來一個字也沒提過他喲。」她說,發誓似的。

  「我知道,」雲英經過她,捏捏她的臉蛋。「謝謝你為我守口如瓶這麼久。真難得舌頭竟沒打死結。」

  「哈,沒事就說那種人,我舌頭何止要打死結,還會長痔瘡呢!」她跟著雲英到臥室拿睡衣,又跟著走回浴室。

  雲英嗆笑。「哪有人痔瘡長到舌頭上的?」

  「所以呀,此等人不值一提。」

  「你老跟著我幹嘛?要一起洗澡啊?」

  「我洗過了。」詩若逃回房間。

  這就是詩若。雲英搖搖頭。她哪會真的和她一起洗澡呢?何況都是女人,說說她就嚇跑了。

  在浴池中灑了些浴鹽,雲英將疲憊的身子泡進溫熱的水中,舒適地呼一口氣。

  慢慢地,她的雙手順著修長的頸項,撫過她滑膩的肩,來到弧線優美的胸脯,掠過小蠻腰,停在腹部。她不用看也不用摸,那裡的妊娠紋是她一輩子抹不掉的印記,提醒她曾有過的愚昧,曾犯過的錯誤。

  小詩不是個錯誤,她的錯,錯在不該信任男人,相信世上有海枯石爛的真情。

  人傑真誠的影像浮映在她腦中。她閉上痛苦的眼睛,讓她的誓言覆蓋住他的臉、他的眼。今生今世,她的生活裡絕不容許任何男人介入。

  洗完澡,雲英過來看詩若。她弓身側躺,睡著了。雲英替她把只蓋到腰際的薄被往上拉,微笑注視她的睡容,她真像個小天使。嗯,比小詩大一點的小天使。她將詩若掉在枕頭邊的眼鏡拿起來放在床頭几上,伸手正要關燈。瞥見一張歪歪斜斜用各種字體和不同語文寫的便條紙,她拿起來看,只看懂了英文和中文。雲英不知道該感到高興──詩若長大了──還是擔心──詩若戀愛了。

  她紙條下寫滿的只有兩個字。英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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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7: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雲英的辦公室突然變成了玫瑰花房。

  接連一個星期,每天都有一束鮮紅的玫瑰送來給她。紅艷欲滴的花束當中總有一張精巧的卡片,寫著:因緣相遇,願能同道唱和。

  雲英知道他是引用了一首偈「緣應不錯,同道唱和,妙玄獨腳」裡的俳句。他們看似各為孤獨的一人,但心靈際遇卻相同,因此應共同攜扶走上人生之旅。

  這張卡片令她關起辦公室的門,獨自捧著它,細細一再品讀每個字,感動得熱淚盈眶。

  或他會寫「拂拭塵埃吧,日月依然光明。」或「青山流水常在,滅卻烏雲,自見心澄淨。吾心一如斯。」或僅僅簡短一句「快樂就好。」下一張卡片便接道:「但快樂需要有人分享才是真喜悅。我能是那個分享喜悅的人嗎?」

  每張卡片都只簡短簽著:人傑。

  他是這樣一個心思細密又細膩的人。可是只見花日日按時送達,他人卻不再出現。夜夜雲英關門休息前,總若有所待的刻意待晚些,希望見到門口那個躊躇、小心翼翼的身影,但每晚她都帶著顆失望、失落的心回家。

  回想人傑最初的模樣,當雲英明白他多麼緊張和忐忑不安,她感到好笑又心疼。他好像第一次追求異性似的。而詩若告訴她人傑那段過去,讓她在讀他寫的「同道唱和」時,心中更有一份酸楚和相惜。

  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她心底那塊結霜結凍的部分,已經為人傑而化解、消融了。

  星期六晚上,雲英剛關上鐵門,忽然感到頸背一陣灼熱。她心跳隨即加快,慢慢轉過身。人傑就站在補習班的馬路對面廊下。

  他們相對凝望好半晌,人傑先舉步越過馬路而來。當雲英也朝他走去,他腳步開始加快。他們在補習班外的人行道上相遇,同時走進彼此懷中,緊緊擁抱。

  下一刻,人傑灼熱、飢渴的唇便找到了她的,深深地,他們吻著彼此,彷彿他們是久別重逢的戀人,要在這一吻中盡訴纏綿的相思。

  終於他們的唇依依不捨地分開。喘息著,人傑雙手捧著她的臉,燃燒著愛意的眸子裡映著她眼裡的柔情如水。

  「我愛你,雲英。」他沙啞低語。「我從來沒想到我還能如此瘋狂的再愛一個人。可是我真的愛你。」

  淚水浮進她眼眶,但那是喜悅的淚水。「我也不知道我還會再愛。」她輕輕承認。

  他顫動地凝望她。「再說一次好嗎?」

  她根本還沒說那三個字呢。她對著他柔柔地笑了。「我害怕,人傑,可是,是的,我也愛你。」

  「雲英。哦,雲英。」他低喊她的名字,嘴唇又低下來。

  「我們在街上呢。」她忽然羞赧地注意到。

  「我不管。」他再次深情的吻她。這次他的吻是溫柔兼含著無限喜悅。

  稍後,他攬著她,她偎在他臂彎裡,一同漫步回家。

  「小詩呢?」

  「今天星期六,中午詩若下了班就先帶她回去了。」

  「你一個人帶著她這麼多了,一定吃了許多苦。」

  她淡淡一笑。「還好。我最大的支持是來自詩若的父母,他們收我做乾女兒。小詩還沒出生,詩若就把她認下了。她說:「不管生男生女,我都要做乾媽」。」

  人傑笑著。「我想像不出詩若做媽媽的樣子。最初以為小詩是她的女兒時,我也很難相信那是真的。」

  「她們一家人都是好人。」

  「你的家人呢?」

  「我爸媽好多年前出車禍死了。幸好他們沒活著看我未婚生子,否則怕不也會活活氣死。」

  他停住,將她轉向他。「這件事不是你的過失。縱然有部分或是,也是你信任了不該信任的人。我不會因此輕視你,你更不許輕視自己,懂嗎?」

  她再度淚眼盈眶。「我不知道我能給你什麼,人傑。我已經不完整了。」

  他十指嵌緊她的雙肩,眼色嚴厲。「不許說這種話。」

  「人傑……」

  「重要的是你,不是你的過去。」

  「你真的要我嗎?」

  「我要你。我愛你,我要你。」他熱切地一陣迭聲說。

  「人傑。」她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

  人傑擁緊她。「曾有很長一段日子,我覺得自己像個被人丟棄的垃圾……」

  「不。」她伸手用手指按住他的嘴。「不要這麼看待你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親吻她手心。「你也答應我,不可以再妄自菲薄。」

  她的眸光閃亮。「哦,人傑,我愛你。」

  於是在月光下,在大街上,人行道邊,他再次用充滿了全心的愛吻了她。

  儘管小詩不是第一次來動物園,卻是第一次有個男人可以在她撒嬌走不動,耍賴地停在原地時,將她抱起來,或高高舉起她,讓她騎在他寬闊的肩上。

  這也是小詩玩得最開心的一次。從進園門起,她就老馬識途地指揮人傑代哪走,一路吱吱喳喳,得意非凡地當嚮導,一一介紹他們看到的動物。她還說得出他們的出生地和特性,簡直如數家珍。

  「她從哪學來這麼豐富的知識啊?」人傑驚歎不已。

  「詩若教她的。」雲英慚愧地說:「我的時間大都用在工作上了,詩若陪她的時候比我還多,所以我常常笑她比我像小詩的媽媽。」

  「嗯,詩若外表似乎大而化之,漫不經心,實際上她很細心的。」

  雲英感覺到些些酸意。她馬上笑自己心胸狹窄,將它揮開。「是啊。她對小詩的耐心讓我好驚訝。小詩不到兩歲時,詩若為她製作了些識字卡,本來是好玩,想不到小詩很快就學會而且全部記在腦子裡。小詩讀的那些幼兒書刊全是詩若買的。她教她注音符號,教她識字、教她畫畫。小詩先會叫她媽咪,才學會叫我媽媽。」

  人傑笑著挽緊她的手,目光從在遊樂區和其他小朋友玩成一片的小詩移向她。「馬麻吃醋了?」

  雲英笑。「有一陣子,坦白說,是有一點。其實小詩開始叫詩若的時候,發音不清楚。她學話學得早,十個多月就嘰嘰咕咕說個不停。教她喊詩若「乾媽」,她叫成「斑馬」,把我和詩若笑翻了。」

  他大笑,熱切地聽她說著。

  「有時候她學我叫詩若,結果到了她五音不全的口裡,詩若變成「稀肉」。她開始叫媽媽時,叫的是「木馬」,後來才改成「馬麻」。」

  他注視著陽光在她瞳孔裡的光芒,她快樂地彎著的菱形嘴角,內心滿溢對她的愛。

  她的視線追著跑來跑去的小詩。「她會走路那天,我在廚房裡做晚飯。我聽到她叫我,便轉過頭。她本來在地板上,爬著畏到廚房來找我。忽然她就自己扶著牆站了起來,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她搖搖晃晃朝我走過來。她只走了兩步就跌倒了。我跑過去抱起她,高興的哭起來。」

  她此刻眸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那感覺……就像她眨眼間就長大了。」

  「雲英。」他柔聲喚她。

  「唔?」她把臉傾轉向他,部分思維還在過去的回憶中。

  「我愛你。」

  她專注地凝視他在日光下閃著古銅色的臉。這一刻,她的思維和注意力全部在他身上了。他是個這麼好的人,而她全心全意的愛他。

  「我從來沒想到我能和一個男人談和分享我女兒的成長。」她的聲音顫抖。

  人傑將她纖指的手緊握雙掌中。「我很高興你肯和我分享,雲英。如果你願意,小詩可以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可以一起看著、陪著她長大成人。」

  雲英震顫地在他眼中和臉上搜索。「你是說……你是……」

  「我是在請你嫁給我,雲英。讓我做個可以和你分享一生一世的男人。讓我做小詩的父親。」

  「你……我……」雲英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太快了。」他體貼地微笑著。「你不必現在答應我,雲英。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我要你,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愛你,我也愛小詩。將來有一天你肯點頭時,我……」

  「好熱!好熱!」小詩一頭衝到人傑懷裡。「小詩口渴,海苔叔叔。」

  「看你玩得一頭汗,衣服都濕了。」雲英責怪地說,拿出手帕給她擦汗。

  小詩一面把汗水淋漓的臉蛋伸給媽媽,一面繼續向人傑撒嬌。「小詩要喝可樂,要喝汽水,要黑松的哦。」

  「小詩!」雲英斥喊。

  人傑高興地笑。「你只能選一樣。小東西,可樂或汽水。」

  小詩偏著腦袋,皺眉認真考慮,然後她綻開笑顏,說,「可樂和汽水,給馬麻和小詩。」

  雲英笑出來,拍打她一下。「精靈鬼,拿我當擋箭牌,明明知道媽媽不讓你喝可樂,媽媽也不喝可樂。」

  「媽咪喝可樂。」小詩眼珠子一轉,馬上說:「可樂給媽咪。」

  人傑和雲英對望,相視大笑。

  「你們坐在這休息,我去買飲料。」人傑說。

  「不要麻煩了。」

  「沒關係。我也渴了。你喝什麼?」

  「我……不知道。我平常很少喝這些東西。隨便好了。」

  「冰茶好不好?」

  「好。」

  「我馬上回來。」他對她深情一笑才走開。

  雲英注視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然而也有些許恐懼,她真的敢再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一個男人嗎?

  「馬麻,海苔叔叔是不是爸爸啊?」

  小詩天真的問題喚回了她的注意力。「你喜歡海苔叔叔嗎?」

  「喜歡啊。」小詩用力點頭。「他是爸爸嗎?」

  「他不是。小詩要他做爸爸嗎?」

  「嗯。」小詩再度用力點頭。「馬麻喜歡海苔叔叔嗎?」她學她媽媽的口氣問。

  雲英柔和地笑了。「喜歡。媽媽非常喜歡他。」

  「嗯,好,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雲英愉快地摟著她笑了。

  「什麼事這麼開心?」人傑帶著飲料回來,心醉神迷地望者她粲然的容顏。

  「媽媽非常喜歡海苔叔叔。小詩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海苔叔叔。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哦?」人傑把裝飲料的袋子放下,抱過坐在雲英腿上的小詩,驚喜地注視雲英。「是嗎?」

  雲英粉面嫣然。「你聽她瞎掰。你能做我爸爸嗎?」

  「可以啊。」小詩大聲說:「非常可以哪!」

  人傑一手抱小詩,一手摟過雲英,朗聲大笑。雲英笑倒在他肩上。夾在中間的小詩左看看,右看看,咯咯地也加入他們的笑聲。

  英明覺得他像個白癡。

  他拒絕了兩個女人的熱情邀約,眼巴巴地帶了一盒水果,一大束花,來到「僑福大廈」門口,猶豫地自問:他這是做什麼?

  他想見詩若。可是他不該,因為他打定了主意不和人傑爭。

  看看她總無妨吧?友誼的拜訪嘛。何況還有她姊姊和她女兒在,能發生什麼事呢?

  「你找丁小姐啊?」大廳的管理員上次見過英明,還記得他。

  「哎,是啊。」他做賊心虛的抬抬水果盒。「來看看她和小孩。」

  「小孩?出去啦,不在家。」

  「出去了?」

  「是啊,大人、小孩都出去了,跟一個高高帥帥、皮膚黑黑的男的。出去玩啦。」

  「哦。」

  英明想留下花和水果,可是用不著讓人傑知道他來過。

  他提著水果盒,懷抱著花,站回到大廈門外,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他漫無目的的開著車,忽然彷彿天地間僅他一人。從前逢週末假期,他從來沒有閒著,身邊、懷裡永遠有個女人。但那種激情式的一夜之歡再也激不起他的興趣。他想要個屬於他,和他相依相偎的女人。一個和他分享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女人。

  他不是定不下來。他害怕,怕他會變得和他父親一樣。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經和他一樣了。自從他母親離開,另嫁,他父親身邊女人不曾斷過,但沒有一個持久得超過一個星期。

  萍水交歡的結果,除了空虛,便是更噬人的空虛。他渴望安定,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可是他不要孩子。這也是他始終沒能和任何一名跟他來往的女人有結果的原因。她們一開始興匆匆和他談未來,談到孩子,他立刻退縮。

  在英明心底深處,他一直深信當初是他不對,是他不好,他母親才會一句話不說的丟下他走掉。他若結婚,絕不要生孩子,免得相同事件也發生在他的婚姻裡。

  詩若是有個女兒,可是她既然獨自帶著小詩過了這麼多年,她定是個愛孩子的人。她愛她的女兒,絕不會丟下孩子離開,不要女兒,或不要他,不要他們的家。

  可是詩若愛的是人傑。人傑也愛她。人傑是個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好男人,他會善待詩若和小詩。

  我也會,英明苦澀地想。有什麼用?太遲了。他遲了一步。雖然說起來,先碰到詩若的是他。偏偏陰錯陽差,教人傑搶先了一步。

  如果他母親當年離家是為了不願被他絆住,她為什麼又生人傑?而且給人傑一個健全的家。她要人傑,為什麼不要他?

  不知不覺地,英明停住車,發現他竟開到了木柵,人傑的家門外。他母親的家門外。

  「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媽?」人傑有一次問他。

  他是怎麼回答的?她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他坐在車子裡,盯著那扇綠漆門。他小時候也是這般盯著他母親走出去,未再走進來的大門。每次有人按門鈴,或聽到大門打開,他都會跳起來。沒有一次是她。

  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她就在台北,她從來沒回去看過他。

  英明發動車子。綠漆門忽然開了,一個身段依然苗條的婦人走出來,手裡挽著個舊式黑色皮包,身上仍是素色旗袍。她以前就愛穿旗袍,他喜歡她穿旗袍的樣子,有種靜雅的古典美。

  她挽成髻的頭髮變斑白了,可是她的容顏沒變。英明很驚奇她看起來還這麼年輕。童年的他總認為他媽媽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現在看看她,他的感覺一點沒變。

  英明心中交錯著複雜的情緒。他希望她看見他,又希望她不要看見他。

  她還認得他嗎?

  她認得。英明的背僵硬的挺著。她似乎感覺到什麼,關上門後,轉身便把目光朝停在對面的車子投過來,看著駕駛座上的人。然後臉色迅速變白,被釘住了般,一動也不動的站著。

  英明多少有些訝異。她離開時他才三歲,現在他三十七了。經過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表情冷漠地,英明沒有表露出絲毫把他五臟六腑都攪翻了的情緒。他本來以為他會恨她,可是他沒有感覺到恨。他很激動。激動莫名。

  她忽然小心地舉步要走過來時,英明想都沒想,一踩油門,疾馳而去,沒有向後視鏡望一眼。

  人傑回到家時已經滿晚了。對他每晚九點一定上床就寢的父母來說,十點多算半夜了。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充實、愉快的一天。不,愉快還不足以形容。每回雲英綻露笑容,他便覺幸福如洪水般淹沒他。

  今晚他抱著玩得累得在他肩頭呼呼大睡的小詩,和雲英上了樓。他們一起為孩子脫鞋,換睡衣,把孩子放上床,就好像夫妻一般。

  然後在孩子床邊,他擁她入懷。那一吻幾乎使他難以克制自己。她也要他,他感覺得到。若非擔心詩若隨時會回來,人傑想,他說不定今晚會留在雲英床上。

  「詩若。」雲英輕輕說,用這兩個字就澆了兩人之間燃燒起來的欲焰。她旋即走去詩若房間。

  「詩若不在。」她訝然。「她從來不會出去,這麼晚還不回來的。」

  「也許她也去約會了。」他重新將她擁回懷中。

  「英明?」她問。他跟她說過英明和詩若在一起時眼裡的火花。

  「樓下管理員不是說有個高高帥帥的男人來找丁小姐,還帶了花嗎?」

  「可是她隨時會回來。」

  就這樣,人傑不得不走了,他怕再待下去他還要吻她。他似乎永遠吻不夠她,她的唇瓣是那麼柔嫩甜美。但再吻下去,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輕輕地脫了鞋,人傑走過玄關,走進客廳。他驚訝地站住。廳裡只留著一盞立燈,他母親坐在燈旁的籐編躺椅裡。

  「媽,怎麼還沒睡?在等我啊?」

  方敏芝抬起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你哥哥今天來過了。」

  「英明?」人傑坐在母親旁邊的地板上。「他來看你?」

  方敏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

  「你沒跟他說話?」

  「他沒進來。他坐在車上,瞪著我們的大門看。我出去的時候還以為是別人的車停在那。後來感到奇怪,因為車上的人好像一直盯著我。」方敏芝停頓,咬咬唇。「我看到是他,嚇了一跳。」

  「他沒叫你?」

  她又搖搖頭。「我要走過去的時候,他很快就把車開走了。」

  人傑握住母親緊緊纏在膝上的手。「不要難過,媽。我想他是來看你的,只是他不曉得該跟你說什麼。」

  方敏芝低下頭,兩顆淚珠滴在衣襟上。「他恨我,我看他看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來。」

  「不會的,媽。」人傑柔聲安慰,心裡其實知道不是母親多心。

  「你不明白,人傑。」淚水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她哽咽地低語,「我離開的時候,英明還那麼小,正是最需要母親的年紀,我沒法跟他說我必須走的原因,他太小,他不會瞭解。」

  「我現在夠大了吧?你可以告訴我嗎?」

  「唉。」長歎一聲,方敏芝接過人傑的手帕擦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每回他問,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爸呢?」

  她朝裡面努努下巴。「睡了。」

  「他知道英明來過嗎?」

  她搖頭,「我沒告訴他。」

  「那你也不要坐在這,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她看著他。「玩得開心嗎?」

  他咧嘴笑。「欸。」

  他母親也笑了。「還說有多大,跟小時候一個脾氣,問你話,就答一個字,頂多三個字。」

  「哪三個字?」

  「不知道。」

  母子兩人一起笑著。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好女人。」

  「你瞧,又來了。」

  人傑只是笑。「她真的很好。」

  敏芝白他一眼。「不是白話嗎?不好,我兒子會愛上她?」

  「你兒子也愛錯過。」

  「不見得是錯。她一個人隻身飄洋過海,寂寞是難免的。你們沒有緣分罷了。怎麼?還耿耿於懷嗎?」

  「沒。早忘了。」

  敏芝哼一聲。「好歹這次多了一個字。」

  人傑仍是笑。「她叫雲英。項雲英。有個好聰明可愛的女兒,叫小詩。」

  敏芝眨一下眼。「她結過婚哪?」

  「沒有。她碰上了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嗯。」她拍拍他的手。「改天帶她們母女回家來。」

  人傑欣喜的眼睛一亮。「媽,你不反對?」

  「反對什麼?人我都還沒見到呢。我相信你的眼光,不過總要見見,認識認識嘛。」

  「爸爸……」人傑猶豫。

  「有個現成孫女,他高興都會來不及。安心啦。」

  人傑像小時候那樣,一高興就抓著母親的膝蓋搖她。「媽,你真好。」

  「怎麼兩個都在這!」他父親走出來,瞪著他們。「還不睡覺?都幾點了?」

  「人傑才回來。」敏芝說:「你睡得好好兒的,起來做什麼?」

  「什麼睡得好好兒的?你不在,哪睡得著?」

  敏芝頓時臉頰赧紅了一片。「什麼呀,一把年紀了,在兒子面前,你害不害臊?」

  「是這樣嘛!我都要握著你的手的,幾十年,習慣啦,不握著,老覺得少樣東西。」章雲風對兒子做個鬼臉。

  人傑大笑,站起來。「你們去握手吧,我洗澡去了。」

  「餓不餓?」敏芝問。

  「不餓。」人傑笑著走了。

  「我餓了!」章雲風說,摸著微凸的肚子。

  敏芝從椅子裡站起來,挨向他。「要吃東西還是要握手啊?」

  雲風凝視愛嬌的妻子。「手總是在那的,先吃東西。」

  人傑在房裡,聽到他父親發出誇張的慘叫。他滿臉的笑在突然想到英明時消失,愉悅遂為歉疚和罪疚取代。他很清楚,他所享有的,英明都沒有,正如他清楚婁克嘉早年除了做生意,其餘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退休後,更是得其所哉的盡興逍遙。

  英明今天到底來做什麼呢?既然來了,為何不下車?看到母親,又何以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奇怪,他不是和詩若出去了嗎?怎麼又跑到這來了?人傑百思不解。

  「這是什麼意思?」英明問。

  詩若接過他遞來的文件。是兩份客戶退回來的合約。

  「退回來的合約呀。」

  「我沒問它是什麼東西,我問的是為什麼會退回來?」

  詩若聳聳肩。「不知道。」

  「不知道?你經辦的Case,你說你不知道?」英明沒有發火,雖然這兩份合約將使公司損失數百萬。

  換了別人,他也不會發火。他也不會問這麼多廢話。他會把合約丟給該負責的人,說一句:「你看著辦。」

  詩若又聳聳肩。「他們說我們這有人說話態度很傲慢,有點(沒你的Case,「英明」也不會倒)的意思。他們不高興啦。」

  英明高高挑起眉。「誰替我當起家,說起大話了?」

  「我不知道。接到客戶查詢電話的不是我。」

  英明瞇起眼睛。「但你知道是誰。」

  她再次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

  他盯著她好半晌。「你是怎麼回事,詩若?」她的表現和反應都不像她。

  然後「她」回來了,那個全公司唯一敢對他跳腳,大聲放肆的說話的詩若。

  「問你呀!」她的手指幾乎戳上他的鼻子。「你始亂終棄!」

  英明的眼睛變成兩粒球。「我亂了誰棄了誰啦?」

  她的手指一彎一勾,指向她自己的鼻子。「我!」

  「你?」

  「對!我!」她停頓,想了想,「也許沒那麼嚴重啦。」

  英明呻吟。「老天,你別又來了。」

  「我怎麼了?」

  「說些教我暈頭轉向的話!」

  「你才令人莫名其妙呢!你這些日子為什麼一副我得了瘟疫的樣子?」

  「也許得了傳染病的是我!」他咆哮。

  詩若質問的表情立刻變關切。「你生病啦?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他和她只要一碰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似乎就是呻吟。但是說真的,換個地方,換個情況,他一點也不介意多呻吟幾聲。他還會確定讓她呻吟得喘不過氣來。

  英明甩甩頭,甩開這折磨死人的慾念。「對!我有病!」他吼,「我得了不治之症!」

  詩若面孔霎時變白。她一言不發轉身開門走了出去。把個英明愣在座椅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她遲早要把他逼瘋,他大聲懊惱地呻吟。

  人傑的辦公室沒人,詩若走過走道,經過大辦公室,無視十幾雙聽見老闆辦公室內傳出來的吼叫聲,等著看「結局」的眼睛,她探頭看看小會議室,沒人,便進去,反手關上門,又拉下百葉窗。

  她在會議室裡嚎啕大哭。

  外面幾個業務部和行政部的人頭碰頭的聚在一堆,開始竊竊私語。

  「喂,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

  「老闆是不是要她賠那幾百萬哪?」

  「不會啦,她哪裡賠得出來?大不了叫她走路罷了。」

  「活該,人家把她當花瓶,她就真自以為是滿天星了。」

  「什麼呀?這跟滿天星有什麼關係?」

  「到處眨她的媚眼呀!」

  「?,真是不要臉!一來就先把章副理迷得視線朦朧、頭腦不清,筆試交白卷還讓她來上班!」

  「這算什麼?人家兩個星期就跳級陞官又加薪,不媚行嗎?」

  「你們怎麼這樣說?聽洪經理說,「花瓶」肚子裡真裝了水哪,還是洋墨水哩。她第二次筆試,寫了一大堆密密麻麻,沒人看得懂的洋文哪!」

  某人不屑地撇撇嘴。「笑話!沒人看得懂,隨便鬼畫符,誰不會?找個道士來畫上幾張,誰能說那不是學問啊?」

  人頭堆裡一片咭咭咯咯笑聲。

  「可是「花瓶」是做了好幾個大Case呀。」一個微弱的正義之聲說。

  「你肯跟她一樣如法炮「做」,包你明天當上老闆娘!」

  又一陣咯笑。

  「去你的!」正義之聲瞪著白眼。「我可是有老公的良家婦女。」

  「那就怪你嫁人嫁得太早囉。不過也別怨歎,反正你長得不像「花瓶」。」

  「我看你長得倒像菜瓜!」

  一群人爆笑。

  人傑這時由外面回來,他們一哄而散,迅速回到自己座位。他當做沒看見那個是非圈,走進茶水間。

  「金鈴?幹嘛愁眉苦臉的?」

  金鈴瞥外面大辦公室一眼,靠近他,小聲告訴他,「老闆剛才罵丁小姐罵得好慘哦,全部的人都聽到了。」

  人傑倒水的手停住,皺起眉。「罵些什麼?」

  「不知道,只聽到他吼得好大聲哦。後來丁小姐一個人躲到會議室去,哭得好傷心。」金鈴說得眼睛紅了起來。「老闆是不是開除丁小姐了,章副理?你幫她說說好話好不好?丁小姐很好?。」

  「我知道。」人傑拍拍她肩膀。「不用擔心。我去看看怎麼回事。丁小姐還在會議室嗎?」

  「大概在吧。沒看見她出來。」

  人傑敲敲會議室的門。「詩若。」他旋不開門鈕。

  在他背後,有幾張嘴巴無聲的學他念「詩若」,然後做出噁心的表情。

  「詩若,開門。」他又敲了敲。

  門開了,他進去,沒看到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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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8: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詩若?」

  門關回去。詩若站在門後面,美麗的大眼睛成了兩粒小胡桃。

  「怎麼啦,詩若?」人際掏出手帕為她揩眼淚,柔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詩若不曉得該不該說。她決定為英明保守這個悲慘的秘密,除非他自己願意告訴別人。

  「有兩個客戶把合約退了回來。」她為了必須向人傑說謊感到罪惡不安,便低垂著頭。

  「有這種事?你的客戶?」

  「嗯。」

  「誰呀?」

  「「洋集」和「冠鈞」。」

  「為什麼?」

  「他們打了幾次電話來找我,一個要改貨期,一個要加一櫃貨。我不在,接電話的人對他們態度不好,問什麼都一推三不知,又不留話給我。他們以為我不負責任,很生氣。」

  人傑更生氣。「他們最後還是沒找到你本人?」

  「是我打電話去。我有習慣不定時的打電話給客戶,或順道的話就親自去拜訪,看看有沒有需要我加強服務的地方。」

  人傑意外也很高興。「做得好,詩若。」

  「我已經向他們解釋也道過歉了。」她抓過他的手帕,老實不客氣地捏著鼻子擤了幾聲。

  「他們不接受?」

  詩若搖搖頭。「沒事了。」

  「那英明發什麼火?」

  「他……」眼淚叭叭嗒嗒地又掉下來。「我昨天很晚才和客戶聯絡上,把這件誤會澄清。今天來找不到他們退回來的合約。英明把我叫去,合約已經在他桌上了。」

  「你跟他說了沒有呢?」

  「還沒有。」

  「他沒問清楚就罵你一頓?」人傑聳著眉。這不像英明的為人呀。

  她又搖頭。「他沒罵我。」

  「金鈴都聽見他鬼吼鬼叫了。」

  「是我罵他。」

  「??」

  「我罵他始亂終棄。」

  「什麼?」人傑抓住她雙肩。「他對你做了什麼,詩若?你是不是……是不是……」

  她抬起迷惑的眼睛。「我怎樣?」

  「你……」天,教他如何啟齒?「英明……他不認帳?」

  「認什麼帳?」

  哎,他真是白癡!還問什麼呢?她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始亂終棄!人傑氣得發抖。

  「你沒事吧,詩若?你覺得還好嗎?有沒有哪不舒服?你去看過醫生沒有?」

  詩若被他溫柔的一連串問題問得滿頭霧水。「我很好啊。」需要醫生,不好的是英明。她不禁悲從中來,又滴滴答答地落下眼淚。

  「別難過,詩若。」他輕拍拍她。「你今天不要上班了,回家去休息。這件事交給我。」

  她幹嘛要休息啊?可是人傑已經走了出去。

  人傑一進英明的辦公室,那幾顆是非頭又聚在一起了。

  「看吧,馬上有人替她出頭去了。」

  「不服氣,你也哭上幾聲。」

  「呸,你才需要哀號幾聲呢。」

  「老闆若是女的,我何止哀號?我會叫得床板都塌下來。」

  詩若出來時,他們正邪惡地哄笑。她不理會他們。她現在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她只知道英明得了絕症,他快死了。而她恐慌、悲傷得有如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她試著工作,可是眼淚老是像關不住的水龍頭。沒法子,詩若只好去向她的頂頭上司請一天假。洪經理立刻批准了,還說她若明天還是感到不適,多休息一天沒關係。

  詩若感激得不得了。同事裡也許有人不喜歡她,但仍有人對她很好。

  可是英明就要死了。

  「怎麼會呢?」雲英驚愕不已。「他看起來很結實,很健康呀。」

  詩若大白天上班時間跑到補習班來,已經教雲英很意外了。她一進她的辦公室,就傷心地哭個不停,嚇得雲英以為她被人欺負了。想不到她竟說出這麼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

  「他自己說的,他說他得了不治之症。」詩若抽噎著,「怪不得他最近都躲著我,害我每天中午等他吃飯,他都不見人影。他也一天到晚的不在,找不到人也看不到他。」

  「不要哭了,詩若。」雲英把她推起來。她靠在她肩上哭,哭得她衣服和領子濕了一大片。「再哭下去,你也要生病了。他到底是什麼病呢?」

  「我也不曉得。」詩若從外衣口袋拿出一條手帕抹眼淚,擤鼻子。「他一說他得了不治之症,我就……」她又要開始哭了。

  「好,好,」雲英趕緊阻止。「我瞭解,你太難過了,沒有詳細問就走了?」

  詩若點點頭,要把捏成一團的手帕放回口袋,才發現──「這是人傑的手帕。」

  「你告訴人傑了?」

  「沒有。我想英明可能不想告訴別人。他會對我說出來,是我逼他的。你千萬別跟人傑說喲。」

  「為什麼?」

  「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對英明的態度一定會不一樣。別人的同情和可憐眼光,會比生病或死亡的威脅更傷害他。」

  雲英溫柔地抓住她的手。「你說的對。好,我不告訴人傑。」她端詳詩若的愁眉深鎖和凝重表情。「你這樣子真教我心疼,詩若。不過你長大了。」

  「唉,我本來就不是孩子。是你們把我當孩子。只有英明看待我是個女人。」

  雲英警覺地坐直。「你和他之間……你和英明有多要好了?」

  提到英明,詩若所能想的僅有他得了絕症的事實。「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我願意嫁給他。」

  雲英臉都白了。「詩若!」

  「我不在乎他還能活多久。我愛他。」

  悲傷仍據滿詩若雙眸,但下了這個決心,她天真無邪的臉龐突然散發出果決和堅毅。

  雲英看在眼裡,是喜亦是憂。同時感到十分內疚。這些時候,人傑白天經常打電話,每天晚上都在補習班外面,等所有職員和老師、學生都走了,才進來,幫著她收拾,關門。兩人而後帶著小詩散步到彼此念了幾百遍:「該回家了,明天還要上班」,方依依地道晚安。

  有時他會替她去托兒幼稚園接小詩,帶小詩去玩,到她該結束工作,再來補習班找她。她沉浸在愛與被愛的幸福喜悅中,完全忽略了詩若。而且通常她回去,詩若已經關燈睡了,早上她起來,詩若又已出門。自從她和人傑戀愛,她幾乎難得和同住一間屋裡的詩若碰面或說話。

  「你最好和英明談談,詩若。」雲英建議。「他若愛你,我相信他不會願意在他得知他得了絕症的時候娶你。」

  「娶什麼?」

  英明眼裡被詩若點起的兩簇火焰還在熊熊燃燒,人傑又門也不敲的闖進來,劈頭就大聲質問:「你娶不娶她?」

  「我娶什麼?」英明又說一遍。「你進來門都不敲一聲的啊?現在簡直沒有人把我放在眼裡了,誰都可以衝進這扇門對我又吼又叫。我平常是太隨和了還是怎麼?好歹我也是個「老闆」吧!」他咆哮道。

  人傑靜立片刻,轉身開門出去,關上門,敲一聲,又開門進來。

  「我還沒叫你進來呢!」英明吼。

  「你太慢了,老闆,我已經進來了!」人傑吼回去,並把自己用力放進和英明面對面的座椅裡。

  兩人互瞪著。

  英明深呼吸,默數三下。「你又有何貴幹?有何指教?」

  「你玩任何女人都不干我的事,可是你不該把詩若也放在你的遊戲盤上。」

  英明沉著臉。「少把詩若扯進來。」

  「那麼你一開始就該和她保持距離。你對她做了那種事,現在才想撇清,太遲了吧?」

  天哪,他不過吻了她而已。難道──「詩若這種事也告訴你?」

  人傑臉拉得和他一樣長。「她沒說細節。她用不著描述得那麼清楚。」

  該死!「我是一時情不自禁,又如何?她既然去告訴你,表示那對她根本不算一回事。」幾時起,一個吻對他算起一回事了?英明益發的怒不可遏,雖然他氣的是他自己太在乎那個奪去了他所有魂魄的吻。「她居然這件事還特地跟你說,幹嘛不去登個報算了?」

  「你!你簡直無可救藥!」人傑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是不打算對這件事負責任了,是不是?你把責任推到她一個人頭上,是不是?」他的拳頭敲著的正是英明桌上那兩份客戶退回來的合約。

  「這件事本來就是她的責任!」英明原本沒為合約的事生氣,人傑為了衛護詩若來質責他的態度,卻真教他光起火來。「她起的頭,她自己去善後!」

  人傑的眼睛對他噴火。「這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英明也大聲拍一下桌子。「她沒法對自己做的事負責,不要做好了!當初極力推薦她,要任用她的是你!有本事你去為她負責!」

  人傑的額頭青筋浮現,下顎的肌肉顫抖。「我明白了。算我看錯了你。我不幹了!你我兄弟之情到此一刀兩斷!」

  「正合我意!」盛怒之下,英明大吼。也立起僵硬的身子,兄弟倆隔著桌子,同樣高大的身軀如兩架坦克般對峙而立。「你們倆一塊走好了,別在我面對礙眼!」

  人傑緊握雙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沒有再多說,轉身出去,關門的聲音震得外面大辦公室裡的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英明垂直坐回去,太陽穴痛得悸跳。事情怎會弄成這種局面?他並不在乎合約上那幾百萬的損失,而現在他卻失去了他最在乎的兩個人。他的同胞弟弟,他愛的女人。

  啊,或許這樣也好。

  英明捧著頭,覺得他快發瘋了。隔了半晌,他拿起電話,對方傳來一個嬌嗔的應聲。

  「有沒有空?」沒有任何開場白,他粗率地問。

  「阿明?是你嗎?阿明?」

  他皺緊眉頭。「你希望是誰?」這個稱呼令他反胃到極點。

  那頭揚起一串驚喜萬分的笑聲。「喲,真是,天要颳風下雨了。你怎麼會打電話來呢?」

  「我問你有沒有空?」

  「今晚啊?嗯,我看……」

  「現在。」

  「啊?」

  「現在,下午,晚上。」

  咯咯笑,然後,「幹嘛呀?想我想成這樣。」

  「你到底有沒有空?」

  「神經,我在上班哪,晚上啦,等我下了班……」

  「沒空算了。」

  「喂,等一等。好啦!好啦,猴急什麼嘛?我請假總可以了吧?為了你,只好讓他們扣薪水了。」

  「被扣多少,我加倍給你。」

  「得了,誰要你賠呀?只要你……」

  「我派車去接你,」他看看表。「十分鐘,最多十五分鐘到。」

  線那端有半晌沒有聲音。英明知道為什麼。他向來不去接和他約會的女人,他只到約好的地方和她們碰面。

  他不在乎她怎麼想或如何以為。他什麼都不在乎。

  英明恨他。人傑痛苦地閉上眼睛,隔絕了炎陽的光,卻隔絕不了熾熱。他全身由體內發出的火熱則和陽光無關。那是怒火,傷痛和失望。

  他想不到英明如此卑劣。他一直以為他玩得很有原則。然而男女間的遊戲,豈真有規則可言?尤其不計後果,不考慮後果會否傷人的遊戲。

  是啊,一時情不自禁。多好的理由和借口。他和雲英有過多少次「情不自禁」,都在彼此的自我控制下及時打住。現在他真希望他不曾那麼理智。

  人傑接著無聲地斥罵自己。他的控制是因為他尊重雲英,也相對的尊重自己。就算他是老古板好了,在他和雲英塵埃落定之前,他絕不會為了難以自禁的慾望佔有她,除非她願意給他,不僅把她的身體給他,還有她的心和信任、承諾。

  這些正是詩若所給予英明的,只是他利用了它們佔她的便宜。

  詩若該怎麼辦?人傑相當肯定她懷孕了,否則她不會那麼激動,那麼傷心。他也十分確定英明說到做到,他真的不會對詩若負責任。

  有本事你去為她負責!

  英明這話是什麼意思?人傑想去找雲英。他渴望感受她的溫柔,他想聽她說話,看見她甜蜜的笑容。隨便她說什麼都可以,他只想和她在一起。當她在他身邊,在他懷裡,他便覺得他擁有了一切。

  不,他不要去惹她心煩。她生命中的不幸已經夠多了。他要給她的是愛、幸福和快樂。

  但英明恨他。他恨他奪走了他的母親。英明恨他們的母親。他是因此才玩弄女人的感情嗎?母親拋棄了他,所以他便將女人們玩弄於股掌中,然後拋棄她們,以為報復?

  而英明知道他關心詩若,他於是玩弄詩若來傷害他?這太可怕了。

  他要如何幫助詩若呢?

  次日,詩若還是來上班了。她在樓下電梯口遇到英明。他冷漠地向她點點下顎,草草打招呼。

  七樓過了以後,電梯裡剩他們兩個人。

  「英明……」

  「他們……」

  他們同時開口,同時停住。

  「你說。」他硬邦邦地說。

  他的臉色好難看。詩若好擔心,她勉強忍住又要哭的衝動。她昨天幾乎哭了一天,昨晚也睡不好,早上用冷毛巾敷眼睛敷了好久。

  「不,你先說。」

  她這麼溫柔,令他很不習慣。「嗯,」英明清清喉嚨。電梯到了十樓。他按住它。「合約的事,我和他們談過。他們說你前天就把這件事澄清了。你昨天怎麼不說呢?」

  「我沒機會告訴你。」

  他點點頭,又清清喉嚨。她搞什麼呀?那雙柔得像水的眼睛和柔得像蜜的聲音,快把他也變成水了。「究竟是誰和你過不去,這樣整你?」

  詩若茫然皺眉。「整我?」

  「不錯。明知是你的客戶,存心造成他們對你的誤會。」

  「不會吧?他們不清楚而已,不會是蓄意和我過不去。損失的是公司,而公司造成損失,對大家都沒好處。」

  「詩若,你不告訴我,我也會去查。等我著手一個個地問,恐怕局面更難看。你說出來,我不直接針對那個人,不過我會讓這人知道我曉得他或她在玩詭計,我會保護你不受波及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相信有人心眼這麼壞,用這種方式,像你說的,整我。客戶是不高興,不過我想是彼此電話裡語言上溝通出了問題。你要問,不妨改為建議,提醒一些人電話禮貌和修正說話口氣,不必要弄得好像個人恩怨。」

  英明用一種新的眼光打量她。「好,你說的很對。我採納你的意見。等一下我要他們集合開個檢討會。」

  詩若凝視他蒼白的臉。「你太辛苦了,英明。為什麼不把這件事交給洪經理去做呢?他是業務部經理,由他來督導和糾正他的屬下,你就可以少忙些,少操點心了。」

  他望住她,呼息變沉。「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

  她柔柔地笑。「我為什麼不該關心你?」

  「因為你這樣會讓我想吻你。」他生氣地低吼。

  詩若臉上飛起紅雲,但她仰向他的眼睛灼灼閃亮。「誰阻止你了?」

  他自喉間吼哮一聲,粗魯地將她攬靠在他身上。「這次你會不會再去告訴人傑?」

  「人傑?關他什麼……」

  「哦,管他的!」

  只是一個吻。他想。他已經把她讓給人傑了,他要的不多,只是一個吻。他只要吻她一下下,紓解一些些他的痛苦。

  結果它不只是一個吻,他傾注了他積壓的所有情意和飢渴,他不僅僅吻她,他用他的嘴唇吞噬她,他的雙手隔著衣服恣意的撫摸她。

  他吻她,撫摸她的方式,彷彿這是最後一次。詩若的心糾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以相同的熱情回吻他,將她的身體貼緊他,配合他手的動作移動、蠕動。

  火焰迅速地燃燒,英明喘息地抽身。「老天,」他嘶啞地說:「你真要命。」上次在他辦公室,這次在電梯裡。他敢說,已經有人以為電梯故障了。

  再繼續個一秒鐘,電梯真會著火的!

  詩若一逕用盈盈如水的眸子凝視他。「如果你要,我可以把我的生命分一半給你。」

  他瞪著眼。「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渾身刺痛,他必須離開這,離開她。

  他讓電梯門打開。人傑就站在外面。

  不管他要說什麼,看到他們的樣子和表情,他立刻知道剛剛這部電梯為何靜止不動,及在裡面的人在做什麼。白癡才看不到英明明顯的身體反應,和詩若閃亮的眼睛,泛著紅暈的臉。

  英明一語不發擦過人傑身邊,朝走廊另一邊的洗手間快步走去。

  「早,人傑。」詩若愉快地說,走去打卡準備上班。

  沒有女人逃得過英明的掌心。詩若更做不到。人傑昨晚輾轉考慮、思索了一夜,現在他終於明白他非作個不得已的決定不可。不過他仍需要先和英明談談。

  他在英明的辦公室等他。他進來,瞥英明一眼,走到辦公桌後坐下。

  「我需要出去敲門再進來嗎,老闆?」人傑冷漠地諷刺。

  「有話就說吧。」英明雙手交握放在桌上。

  倒是有另一個人敲了敲門。

  「請進。」英明說。

  「英明……啊,人傑,你也在。」詩若柔和地笑著,「英明,你要不要喝杯參茶?」

  「參茶?」英明一怔。「我喝咖啡。金鈴會給我泡的。」

  「我馬上來。」詩若帶上門。

  「參茶?」人傑問。

  「你看我做什麼?我以為你不幹了。」

  「我會等到有人來交接再走。」

  「用不著。你不在,你的部分我會處理。」

  「你也用不著趕人,我說了不幹,不會賴在這靠你這碗飯吃。你到底要不要她?」

  門外又敲了兩響,這次沒等英明開口,詩若自己開門進來,把一個瓷杯放在他桌上。他看著瓷杯蓋子。

  「這裡面是什麼?」

  「參茶,喝了對你身體好的。」詩若哄孩子似的對他說:「要喝光哦。我昨天特地去買的參片。」

  她對人傑笑笑,輕輕出去前,又叮嚀英明,「不要太累了。」

  兩個男人納悶地看著在她身後關上的門。

  「幹嘛?你幾時變這麼虛弱了?」人傑問。

  「有人關心我,你挺看不順眼是不是?」英明拿過杯子,揭開蓋子,吹吹熱氣,啜一口。詩若在搞什麼鬼?竟當著人傑的面對他表示體貼。

  「我問你要不要她?」

  英明差點嗆著。「要不要她?詩若?」

  「我不認識你其他女人。你要不要她?」人傑又質問一遍。

  這算什麼?人傑也打算做同樣的事,把詩若拱手讓給他?英明臉色陰沉。「多謝你的好意,我最近正考慮減肥。」

  「詩若不是你那些點心!」人傑吼。「你不要她,以後你給我離她遠點。」

  「喂,你這話跟她說去,泡參茶的不是我!」

  人傑氣得直想揍他一拳。可是他知道他揍幾拳都沒用,他無法阻止英明,他只能去阻止詩若。

  他出來找她,她出去拜訪客戶去了。雲英打電話來。人傑有些意外,她很少打電話來公司找他。

  「雲英!怎麼?有事嗎?」他擔心地問。

  「我?我沒事。你昨天沒來,也沒打電話,我以為你出什麼事了。」

  「我很好,只是忙。」他為向她撒謊感到歉疚。「對不起,雲英,忘了打電話跟你說一聲。」

  「沒關係,人傑。你沒事就好。」

  「雲英……」

  「怎麼了?人傑?怎麼不說話?」

  「我……接下來要忙一陣子,可能沒法常去看你了。」

  「哦。好。」

  他聽得出她的失望。「我會盡量抽空打電話。」

  「不要緊,人傑。你忙你的,我瞭解。」

  「雲英……」

  「嗯?」

  「我愛你。」

  「我也愛你,人傑。你忙吧,忙完再說。可是要注意身體,不要累倒了。」

  「我會的。我愛你,雲英。」

  希望她沒有注意到他絕望的口氣。人傑當天就把一些重要公文和檔案搬進英明的辦公室,但他已外出,人傑給他留了份詳細的說明和報告,及一張辭呈,隨即離開了「英明」。

  沒有人知道人傑離職。他走時也沒和任何人說任何話,只請金鈴留話給詩若,要她回來打電話給他,他會在家等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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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9 07:18: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詩若提著一袋補藥從中藥店出來。她不曉得英明得的是什麼病,她決定不當面和他談這件事,免得他難過,她又控制不住的哭。

  她不要在他面前掉淚,那會更讓他感到他是個垂死的人。她要盡一切可能地對他好,保持一張愉快的笑臉。補品或許治不了他的病,可是至少它們是……補品,可以為他補充營養。

  她走向雲英的紅色喜美,想起她和英明相遇、相識的戲劇化過程,不禁露出笑容。但他們還沒有時間相處,他就要離開她了。笑容迅即消逸,眼淚侵入。她眨眨眼睛。

  要堅強,詩若。她告訴自己。打開車門,然後她愣住。

  馬路對面,英明和一個穿著入時、打扮十分妖嬈的女人摟在一起。唔,英明的雙手插在口袋,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是女人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他們背後是一家自助式旅館。他們剛從裡面出來。

  血液沉到詩若腳底,凍結在那。她僵著,不知如何反應,她從沒經歷過這種事。她看著一輛轎車駛到他們面前,他們上了車,走了。

  拎在手上的提袋掉在地上,詩若絲毫不察,她麻木地上車,往回家的路駛去。只是本能,她並不知道她要去哪裡。

  詩若在電話裡哭得一塌糊塗。她回家後還想到打電話去公司請假,金鈴把人傑的電話號碼給她,她旋即打過去,可是她哭得人傑一個字也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

  他趕到她家,她為他開門時已經不哭了,人僵僵木木的,紅腫著一雙眼睛。

  「嗨,人傑。上班時間,你怎麼跑回家去了?」她忘了她自己也一樣。而且她的神情恍惚,那些話似乎只是自己說了出來。

  「坐下,詩若。」人傑將她按在沙發上。「是英明,對不對?」

  淚水立即傾閘而出。「我看到他和一個女人上……旅館。」

  人傑抽一口氣。「什麼時候?」

  「剛剛。我回來之前。我去中藥房……噫?補藥呢?我放到哪去了?」她欲站起來。

  人傑把她拉回去。「別管什麼補藥,也別管英明了。」他抓住她,使她面向他。「嫁給我好不好,詩若?」

  「什……什麼?」她嚇一大跳,瞪著他。「你瘋啦?」

  「我很清醒。」太清醒了。但他必須如此。「嫁給我,詩若。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地。「你……人傑,你發什麼神經?你愛的是雲英呀!她也愛你啊!」

  「不,我們只是朋友。我和雲英……」他痛苦的編著謊言,「我們在一起談的都是你。」

  「我?你們談我做什麼?」

  他們都沒聽見有人打開陽台的門走了進來。

  「我想多瞭解你,想知道怎樣做才能……」這太困難了。發自肺腑的情話他只對雲英說得出口。接下來這些話他也只想對雲英說,然而情勢逼得他不得不把它們說給另一個人聽。「答應做我的妻子,詩若。我發誓,我會愛護你,保護你,照顧你一輩子。」

  詩若覺得頭暈眼花。「你是說,你追雲英……其實是要追我?」

  「是的。我一開始要的就是你。」

  「可是……你沒說呀!而且我告訴你我對英明……」

  「我知道,你覺得你愛上了他。我是怎麼說的?」

  「呃,不要決定得太快。」

  「對,英明他太玩世不恭,詩若。他對你……他不是真心的。」

  「你倒是個很適合談何謂「真心」的人。」雲英冰冷的聲音插進來。

  他們同時望向站在客廳門外的人。人傑臉上的血色頓時全部消失。

  「雲英……」他的喉嚨被強烈的痛苦堵住。她看他的目光冰若寒霜,亦如一把冷而鋒利的劍,將他切割成兩半。

  「雲英!」詩若跳起來。「你怎麼回來了?」

  「我打電話去公司,想問你今天能不能替我去接小詩,他們說你請病假,所以我回來看看。」雲英說得十分平靜。她的手指緊緊抓著門框。「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可以去接小詩。」

  「沒關係。我挪空去好了。我還有事。」她不等裡面任何人說話,很快地走了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呀?」詩若看向木然僵坐的人傑。「你傷了她的心你知不知道?」

  人傑無法說話。他也傷了自己。他想出去追雲英,向她解釋。可是有什麼好解釋的?他做了他唯一知道可以幫助詩若的事。

  「我只看過她一次這種表情,就是小詩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一聲不吭不見人影,而她不知道該拿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的時候。人傑,你怎麼可以這樣?」

  他依然無語。

  「英明若是花花公子,你豈不比他更糟糕?你一面騙了雲英的感情,一面又來向我求婚,你……我本來很尊敬你,很信任你的!」

  「我沒有騙雲英的感情!」他再也壓抑不住快爆炸的痛苦了。「我愛她!」他大吼。

  詩若瞪大眼睛。「那你發什麼瘋跟我說那些話?」

  「我說那些話也是真心的。我是願意照顧你,詩若。我關心你。」

  她搖頭,擺頭,又搖頭。「我不懂。你愛雲英。你關心我,所以你要娶我。那雲英怎麼辦?當你的情婦?」

  「不,我的婚姻裡只會有一個女人,那就是我的妻子。雲英……她很堅強,她可以不需要我。」

  詩若越發的迷糊了。「但是我需要你?」

  「我也許不是最好的人選,可是起碼我能保證不讓你受傷害,或落得像雲英這樣。」

  詩若的頭又一陣搖擺。「我聽不懂。你愛雲英,就該專一的、好好的愛她。你不能愛她,然後來娶我,只因為你關心我。」

  人傑把心一橫。「要是我不只關心,也愛你呢?」

  「你不能。你若同時愛我們兩個,你和花花公子有何異?而且我愛英明。」

  「他對你……始亂終棄,你還不死心嗎?你都親眼看到他和別的女人搞七拈三了。」

  「我想他有苦衷。」詩若臉色沉暗,悲哀。「他在作踐自己。」

  「什麼?」這下輪到人傑不懂了。

  「但是沒關係。」詩若露出個淒然但勇敢的笑。「他不愛惜自己,我會愛他。我會讓他明白他用不著那麼絕望。不論日子長短,我都會和他在一起。」

  「你心甘情願受他利用?你太傻了,詩若。英明不值得你這樣對他,雖然我不該這麼說。」

  「他沒有利用我。」詩若眼底光芒一閃。人傑這句話倒提醒了她,等於給了她一個提示。她跳過去摟住他。「啊,謝謝你,人傑。」

  他一團迷糊。「謝我什麼?」

  她這時卻又頓悟了另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認為英明玩弄了我,所以你來向我求婚,替他收拾殘局,是嗎?」

  人傑登時面紅耳赤。「我……呃……我是……」

  詩若開懷而笑。「你真好,人傑。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雲英這次沒有愛錯人。你也得到了個最好的女人的芳心。好好珍惜,人傑。」她難得的正起臉色。「真愛不可多得,值得愛的人可遇不可求。」

  「而你認為英明值得你這樣為他犧牲?」他還在為她擔心。

  「我愛他,便一切都值得。」

  「他愛你嗎?」

  她眨眨眼。「他沒說過。不過我相信他愛我。」因為她知道一個與他生命交關的秘密。

  人傑歎一口氣。「女人對他向來執迷不悟,只除了一個。」

  「一個什麼?」

  人傑立刻後悔說溜了嘴。

  「一個什麼,人傑?」

  他無奈,只好把英明那次沉痛的戀愛敗仗告訴她。「所以,詩若,英明對誰都不真心,他完全的不信任女人。他不會結婚的。」

  詩若心中卻另有打算。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又過了好一會兒,雲英還沒有出來。人傑遲疑、猶豫之後,終於還是走了進去。他希望小詩不在,當著孩子的面,他很難向她解釋。

  補習班內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他躡足走到她辦公室外面,手舉了好久,才輕輕叩上門。

  「進來。」

  堅硬的聲音令他瑟縮了一下。他慢慢轉動門把,推開門。

  雲英毫不帶感情和表情的眼直直從桌子後面望過來。「章先生,這麼晚,我們都下班了。」

  「雲英……」

  「抱歉,我在加班,沒時間和你閒談。」

  「我愛你,雲英。」

  ?的一聲,她手上的鉛筆折斷了。「請你出去!」

  「我愛你,雲英。」

  「出去!」

  「我愛你,雲英。」

  「你想要怎麼樣?」她嘶喊,雙手按著桌面撐起她顫抖的身子。「你想毀了我嗎?」

  「我愛你,雲英。我愛你。」他聲音抖顫,他仍站在剛進門處。「失去你,毀了你之前,我會先毀滅。」

  「滾!」她啞聲吼,伸著戰慄的手指。「滾出去!」

  「詩若懷孕了,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幫她,雲英。」

  雲英愣住。「你說什麼?」她只聽見前面一句。

  「詩若懷孕了。我以為我娶她是唯一解決這件事的方法。」

  她跌坐回去,臉色慘白。「詩若……懷孕了?」

  他點點頭。

  雲英握緊冰冷的手,放在身前,靠著她抽縮的胃。「多久了?」

  「我不知道。」

  詩若才去「英明」上班多久?「一個多月。」她喃喃。他們……是在他來約她之前。他們一認識就……那他何必來招惹她?現在想這個,問這個,不是多餘嗎?至少他還願意負起責任,去向詩若求婚。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她冷靜地問。

  「詩若不答應。」

  她抬起頭。「為什麼?」

  「她知道我愛你。」

  她一窒。「你不愛詩若?」

  「我關心她,雲英。詩若像我妹妹一樣。」

  雲英的手在腹部張開、握緊,張開又握緊。「你要我怎麼樣?勸她嫁給你?」

  「不,我只是要你知道,我愛你。感情上,我沒有背叛你或欺騙你。我真的愛你,雲英。」

  感情上,肉體上,有什麼區別呢?她硬吞下湧上來的淚。

  「詩若不肯嫁給我。她很固執。我……盡力了。以後你要花些心思和時間照顧她。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只要我做得到,我會盡全力幫忙。」

  雲英腦子一片昏亂。「我會照顧詩若。你走吧,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雲英,不要恨我。」他低聲懇求。「我愛你,我沒有欺騙你。」

  雲英不肯再看他。「我不會恨你。」

  「你也不再愛我了,是嗎?」他的聲音破碎。

  她輕輕吸氣,一吸胸口便一陣抽痛。「請你走吧,我很累。」

  她閉上眼睛,怕看他離去的身影,怕她不忍心,忍不住會喊他回來,然後奔向他,投入他的懷抱。她一開始就不該走出那一步,不該走向他。

  她在辦公室裡又呆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準備回家。她先去抱睡在一間教室裡的小詩。將女兒抱在懷中時,她禁不住的悲從中來。

  詩若,詩若,你怎麼那麼傻?我還不是以做你的借鏡嗎?

  她回到家時,詩若已經睡了,依然睡得像個無邪的天使。雲英默默歎息。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把小詩在臥室安置好,她走到陽台上,對著空月發悶。詩若發生了這種事,她如何向詩若的父母交代呢?他們下個月就要回來了。詩若和她住在一起,出了這事,她難辭其咎。

  怎麼發生的?幾時發生的?詩若從未在外面過夜呀!雲英無論如何想不透。但回想起來,她最近這陣子是很少如平常那樣聒噪。

  不論如何,仍是她的疏忽。忽然間,她無法怪人傑。對他的憤怒、傷心,皆消失無。詩若是她摯愛的妹妹,雖非親手足,但比親姊妹更親。她愛人傑。可是若兩個她深愛的人能結合,挽救一場她曾經歷的災難,避免讓詩若受同樣的苦,她願意祝福他們。

  翌晨雲英特別早起,給詩若做了頓豐盛的早餐。看她吃得津津有味,雲英又高興又酸楚。也有些納悶。怎不見詩若有害喜的現象?她一點不像個懷孕的人。

  「詩若,」雲英輕咳一聲,柔和地說:「你幾時要嫁給人傑呀?」

  詩若差點把果汁嗆出來。「誰說我要嫁給他?」

  「為什麼不?」

  「他愛的是你呀,傻瓜。」

  「他也愛你啊。」雲英按住胸口的疼痛,微笑著。「他是同情我的遭遇,但他是真心想娶你。」

  「你真這麼想,你就是視力有問題。白癡都看得出他看著你的眼神,彷彿世上只剩下你一個女人。」

  她的態度如此明朗,和平時全無異樣。雲英摸不著頭腦了。「你不肯嫁他是因為我,對不對?」

  「唉,」詩若拿紙巾抹抹嘴,一旁的小詩從頭到尾的學著她每一個動作,詩若對小丫頭扮個鬼臉,然後向雲英說:「我再重複一遍,人傑愛你,非常愛你。他對你的愛深到願意犧牲他一生的幸福,來救你這個遭人玩弄的妹妹。」

  「什麼?」雲英大驚失色。

  詩若作個怪相。小詩照學不誤。

  「小詩!」雲英喊,催促詩若。「誰玩弄了你?你快說呀!」

  「根本沒這回事,人傑瞎擔心。我愛上英明,他呢,認為英明玩世不恭,欺負了我。」

  雲英張口結舌。「這麼說,你沒有懷人傑的孩子?」

  詩若的下巴掉了下來。「我懷什麼?」

  「媽咪有小孩。」小詩說。

  「小孩子不要插嘴。」雲英說:「詩若,你倒是說清楚呀!」

  「說清楚呀。」小詩說。

  詩若眼珠子一轉又一翻,捧腹大笑。小詩跟著抱著肚子,呵呵仰著頭笑。

  雲英笑不出來。人傑,她想著他昨晚痛苦的表白,他孤獨的離去。不,他是被她趕走的。她耳中轟轟響著他的聲音:我愛你,雲英。我愛你。

  英明一個早上都在接找人傑的電話,因此當詩若進來問:「你有沒有看見人傑?」

  他立刻爆發。「我當了他一上午的總機,現在又變成他的秘書啦?」

  詩若看到他堆積得比山高的桌子,前面椅子上也堆滿了檔案夾,皺起細緻的眉。「你想把你自己累死嗎?」

  「是你的人傑想把我搞瘋!他走了,把這一大堆狗屎全搬來給我!像怕我不知道他做了這麼多事!」英明一半抱怨,一半咕噥。

  「他走了?走去哪裡?」

  「回家。」他隔著檔案縫隙看她。「你怎麼還在這?他不是要帶你一塊走嗎?」

  「最近怎麼大家都把我和人傑送作一堆?」她也是半咕噥,接著微笑著質問:「昨天黏在你身上的三點不露是誰?」

  「誰?」英明索性大手一揮,一疊檔案夾自桌上到了地下。現在他可以看著她了。「什麼三點不露?」

  「除了三點沒露,能在街上露的,她全暴露無遺了。」

  英明眨一下眼睛。「哦,你說露露。」

  混球,竟然毫無悔意。看在他有病的份上,詩若仍笑盈盈地。「原來她叫露露。還真名副其實。」

  「你在哪看見的?」

  「旅館外面。你白天外出原來出的是這種外勤。」

  他冷眼瞅她。「你以什麼身份查我的勤?」

  「我詢問,沒查。參茶喝完了嗎?」她揭開蓋子,滿意的拿起空杯。

  「喂,別再泡了。我不喜歡參茶。」

  「好。」

  不對。「詩若!」

  她在門邊轉身。「什麼事?」

  「你……你有什麼不對勁?」

  「為什麼我一表現得頭腦清醒,就有人以為我瘋了?」

  「那你幹嘛一個勁的為我泡參茶,又忽然如此百般溫柔?」

  她無辜地眨眨眼。「我本來就很溫柔的。」

  英明撐額呻吟。「幫我個忙,好嗎?」

  「你說。」她滿眼期待。

  「不要變成和那些女奴似的女人一個德行。」他冷冷道。

  詩若僵住。「你說我是女奴?」

  「不要討好我。女人討好我令我反胃。」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因為你令你自己反胃?」

  他瞪著她。

  「你被一個女人拋棄一次,就把天下所有女人全當成──借用你的話──一個德行。你玩弄別人,實際上是你自己的自卑、自憐在作祟。當你自以為你輕而易舉又征服了一個女人,轉身就把她彈指丟開,你不過是被你的自憐玩弄了。」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對我瞭解多少?」

  「我知道我可能是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上你的龍床的女人。那不是你不要我,是你不敢要。你不敢,因為你愛我。而你又不敢愛我,因為你害怕。」

  他盯她半晌,仰頭狂笑。「很有趣的分析,丁小姐。我怕什麼?怕你過後一腳把我踹開?你來跟我說男女的事,你還太生嫩了。」

  「你為什麼糟蹋自己,英明?」她心痛地低語,「你把人傑辭掉了,一個人做兩份工作,再故意糜爛你的私生活,你如此做毫無意義。」

  「我的私生活是我的事。我建議你也離開,免得惹人非議。還有,你錯了,我不愛你。」

  血色刷地自她臉上褪去。「你為什麼吻我?」

  他又發出刺耳的笑聲。「我不是說過了?你太生嫩了。幾個吻算什麼?要不是地點時間都不對,我就帶你,嗯,上我的龍床了。」

  「你是說我對你而言,跟那個露露或你其他女人,沒什麼差別?」

  「女人就是女人,有什麼差別?你留下沒和人傑一起走,是因為我吻過你,就以為我愛上你,要娶你了?你太天真了。還是我比人傑條件好,比他有錢,所以是比較好的選擇?」

  詩若在跌碎杯子前,用顫抖的手把它放回桌上。「我在這是因為我不知道你要我走。我也不知道我在你眼中如此廉價。我不曾在你和人傑間做選擇。工作上我沒有犯值得被開除的錯誤,你沒有權利毫無理由開除我。」

  「我是老闆,我高興開除誰就開除誰。你不必犯錯,我認為你不夠好,我就有權請你離開。」

  「那你得付我一大筆遣散費,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他瞪著砰地關上的門。這女人真要命!人傑怎麼搞的?為什麼沒有帶她走?他又瞪向一屋子的東西。該死,沒有了人傑,他像少了一隻右手。

  外面辦公室也出了狀況。洪經理有了事無法找人請示如何處理,老闆脾氣火爆得像野牛,誰都不敢走進他辦公室。公關那邊來了兩通電話,沒有人聽得懂對方在說什麼。通常外國客戶都是他們不敢掉以輕心的大Case,幾個人抓著話筒不知所措。

  詩若正好從英明的辦公室出來了。一群人中大部分都暗算過她,不敢開口找她幫忙。而且天曉得她筆試時那一大堆嚇死人的外文是不是唬人的。

  有人使使眼色,試試她又何妨?

  「丁小姐,這邊有通國際長途電話,可不可以你來接一下?」

  「好啊。」詩若欣然接過來。她先用英文招呼,接著開始說德文。

  一群人鬆了一大口氣,其中一人猛朝詩若搖動另一支話筒。詩若請正在通話的線那端的人稍等,另一手去接那支電話。這次英文之後,她說的是法文。

  不消片刻,她流利地解決了兩通電話,把談話內容及對方的要求和詢問的事項轉譯告訴公關及業務經理,請他們把有關資料給對方傳真過去。當她向人事余主任問人傑家裡的地址,他馬上客客氣氣寫在一張紙上,用雙手奉遞給她。

  詩若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人傑的家。

  真不得了,她想。她這個路呆竟開車開到木柵,而且找到了。她核對門牌號碼,正確。天哪,她要開始崇拜自己了。

  開門的人她一看即知是人傑的母親。而且她第一眼就喜歡她。

  「您一定是章伯母。」詩若先禮貌地開口。

  敏芝眼眸一亮。好標緻的女子。看起來好年輕。「我是啊。你找人傑嗎?」

  「是的。他在嗎?」

  「他出去了呢。你是雲英嗎?」

  詩若笑了。「不,我是詩若。雲英,嗯,算是我姊姊。」

  敏芝沒去探問那個「算是」。「哦,快請進。人傑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詩若跟著她經過一個可愛的小園子。園內一角種了許多盆栽。那些花和植物都看得出享受了充分的細心和愛心的栽育。

  脫了鞋後,上到一個小巧的玄關,後面的客廳正方格局,每件籐傢俱,每幅油畫筆墨都充滿主人的匠心和采思。

  留意到詩若瀏覽的目光,敏芝笑道:「隨便佈置,詩若小姐可別見笑。」

  「伯母,請叫我詩若就好了。」

  「請坐呀,詩若。不要拘束。」

  「您別張羅,我就不會感到拘束了。」

  「倒杯茶而已。吃瓜子嗎?還是花生?人傑他爸爸愛吃花生。我去切點水果吧。」

  「伯母,我要走了。」

  「好,好。」敏芝趕緊坐下來。「不張羅,不張羅。」她拘謹的樣子,好像她才是客人。

  「我好喜歡這裡。」詩若深吸一口氣。「嗯,家的味道。」

  「喜歡以後常來玩呀。人傑很少有朋友來的。」

  「真的?」詩若有點不好意思。「我應該先打電話來才對。」

  「沒有關係。喝茶呀,詩若。噢,你是不是比較習慣喝咖啡呀?我去……」

  「不,不!茶很好。」詩若馬上端起杯子,湊在鼻端,一股清雅的香味繚繞進她的呼吸。「啊,金萱。」

  敏芝很高興。「你平常喝茶嗎?」

  「我父親愛喝,尤其偏愛金萱。以前在國外,都要寫信託人寄或帶。」

  「哦,令尊常出國?」

  「我母親常說飛機是她的搖籃。」詩若笑答。「父親走到哪都要有她在身邊,他只吃得慣我母親燒的菜。可是,」她做個鬼臉,「他們又多半在外面應酬,很少在家吃。」

  敏芝笑著。她打心眼裡喜歡明朗直率的詩若。「詩若,你和人傑怎麼認識的?」

  「哦,我們是同事。我想問他為什麼讓英明把他辭掉。英明是我們的老闆。」她補充說明。

  笑容在敏芝臉上微微斂去。「怎麼?是英明把他辭掉的?」

  聽她的口氣,似乎──「伯母認識英明?」

  「他……嗯……他是……」

  「他是我哥哥。」人傑忽然從玄關那邊走進來。

  雖然詩若說她和雲英談過了,人傑依然感到忐忑不安。

  他站在補習班外面的騎樓下,看到沒有其他人進出了,方舉起猶疑的腳步。他才走了兩步,雲英就出來了。她和一名外籍年輕人在門口停住,說著話。那大概是補習班的老師。

  談完,年輕外籍老師走了,雲英折返入內,然後她頓住,目光投向騎樓陰影中。

  接著,她迅速朝他走來。人傑則是跑過去,他張開雙臂,她投向他,緊緊抱住他。

  「哦,人傑!」她不斷收緊雙臂。「哦,人傑。」

  他也一樣,似乎無論如何擁抱她都不夠緊。「雲英,我以為你再也不願意理我了。」

  「你這個傻子。」她拉著他的手,「到裡面去。我們進去再談。」

  她從裡面將玻璃門入口反鎖,以免有人進來。等他們進入她辦公室,他們急於做的不是談話。他們再度投入彼此懷中,飢渴地讓他們的唇相連、纏綿,讓他們的心再次相印。

  「我愛你,雲英。我愛你。」他不停在她唇邊啞聲低喃。

  「我也愛你,人傑。」她將愛語和相思吻進他口中,雙手渴念的撫摩他的背。而後她仰起臉。「你瘦了。」

  「我想你,雲英。」他緊緊地將她擁回來,嘴唇埋進她發雲中。「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你。」

  「我也一樣,人傑。我……對不起。」

  他搖頭,捧起她的臉,印下細密的吻。「我太蠢了,想出那個主意。我傷了你的心。原諒我。」

  她用顫抖的唇吻他。「我好愛你,人傑。你是個這麼善良的人。」

  「我要娶的是你,雲英。當我向詩若求婚的時候,我想著你,我的心都碎了。」

  「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她溫柔地撫摸他粗糙的臉頰和下顎。「你不會再心碎一次的,我永遠是你的,人傑。」

  他震顫地凝視她。「你是說真的?你願意嫁給我?你真的願意?」

  她微笑。「如果你真的不嫌一個帶著女兒的女人累贅。」

  「雲英!」他欣喜地喊,摟緊她。「哦,雲英。」他又推開她。「可是我現在是無業遊民呢。你肯等我嗎?等我找到份安定的工作?」

  「我等了一輩子才遇到你,只要你不消失,我就算再等一輩子也願意。」

  「雲英。哦,雲英。」他快樂得只會喃念她的名字,將她的臉壓向他興奮得劇跳的胸口。「我覺得好像在作夢。」

  「那讓我們一起作吧,永遠都不要醒來。」她甜蜜地依偎著他。

  「不行,媽要見你呢。我們可不能睡眼惺忪的去見我爸媽。」他笑道。

  「你爸媽!」雲英退開。對他濃烈的愛,使她如少女般地渾忘了現實裡的一切。「我不能去見他們。」

  「傻瓜,你的事我都跟他們說了。」

  「那我更不能去。」

  「雲英。」他拉她回來,用雙手圈住她。「我父母都很開明,他們不會因為你有個女兒而對你另眼相待。你見了他們就知道了。」

  她躊躇地看著他。

  「相信我,嗯?」

  遲疑許久,雲英小心地問:「什麼時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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