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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迷 -【一掌江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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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49: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書名】一掌江山

【作者】葉迷

  宮廷爭鬥,是是非非;江山美人,孰去孰留。

  一個交易的開始,竟原是宿命的注定,他為她報父仇,不要她任何回報,甚至對她的感情也一直逃躲閃避。

  可是天大地大,逃得過權勢,卻逃不過愛情。那就漁舟唱晚,與美攜隱,又如何?一掌江山,笑看他人競折腰。他只需,握住那雙——纖纖柔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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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49:45 |只看該作者


“滿漢全席”中,“一掌江山”之于現代而言是比較特別的一道菜,因為它的原料是熊掌,而大家知道熊是我國的珍貴保護動物,所以……找了很多資料,都是從略從略,於是當初因一時想裝豪邁而選了這個題目的某葉頓時開始吐血……最後好不容易從百度搜索的網頁快照裏找到了一份有關於此的原料做法,感動得老淚縱橫。

於是我又想,這樣一個名字的菜,在古代應該是頗多忌諱的,因為隱示了一統天下:尤其是清代,文字獄比比皆是,一宇之差,即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因此便落筆此處,重心卻又不在此地虛構了這麼一個故事。

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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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49:53 |只看該作者
緣起

西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午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裏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五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欲望一起飛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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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5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如果不報父仇,會怎樣?

當紀柔荑跪在父親的靈堂面前時,心中所想的儘是這個問題:正月剛過,梅樹枝頭的冬雪仍厚,東風自房門棉簾的縫隙中陰陰地吹進來,沁入骨髓的寒冷。 跪得久了,膝關節都已麻木,竟感覺不到酸楚,只有眼睛,被東風一吹,再被供案上的香火一熏,生生地疼。

但仍舊是沒有眼淚。

自從父親入獄,到屍體被送回來。下葬,這過程中一滴淚都沒有。人們起先說她夠堅強,後來見她態度淡漠得不像話,又偷偷議論她是不是天性涼保

總之在眾人眼中,父親出了這樣的事,做女兒的該暈倒,該哭得死去活來,該精神崩潰意志消沉茶飯不思才符合常理。可她沒有。她依舊每天晨起彈她的古箏,然後到書房練字,午飯後去燕子湖散步,再返家小憩個把時辰,到了黃昏時分,例行公事地到靈堂內燒三炷香,就算完成了祭拜的義務。從頭到尾,不見一絲憂傷。

只有淡漠,凝結住的一種沉靜,面無表情是她永遠的表情;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這一次她跪了良久,爐內的香換了三次,第三次起來插香時,一個老媽子急匆匆地從外頭跑了進來,“小姐小姐不好啦,那周家娘子非要見你。我說了你在祭拜老爺。誰也不得打攪,可怎麼也攔不篆…”

話未說完,一個年輕的婦人已經搶著進來,用力擺脫老媽子的攔阻,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紀小姐,我求求你。你行行好,不要讓我們家阿顯去送死啊!”

她背對著那婦人,慢慢地把香插到爐中,煙霧縈繞,她的臉模糊不清。

婦人繼續哭道:“紀小姐,我們家阿顯只是個窮書生,什麼都不會,什麼忙都幫不上的!他上有八十歲的老母要侍奉,還得照顧我和剛剛七個月大的孩子,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就都沒法活了……紀小姐我求求你,你去勸勸阿顯吧,那個不要命的攛掇了一幫同窗跑陸府鬧事去了,說不為紀先生討還公道就不回來……“

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來。兩旁的蠟燭“嘶”的熄滅,反而那三炷香被吹得更紅,陰暗中望過去,像心在灼燒:“紀小姐。我知道不該阻止阿顯,畢竟紀先生是他的恩師,恩師含冤屈死,做弟子的為他報仇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對方是陸府啊,有錢有勢的人家,我們小老百姓怎麼招惹得起?阿顯這樣去鬧,肯定會出事……我們全家人可怎麼辦好……”婦人越哭越大聲,幾乎可稱得上肝腸欲斷。而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全無反應。

一旁的老媽子邊拭淚邊走近她。低聲說:“小姐,不管如何,先請周家娘子起來吧。”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摺子,將蠟燭重新點燃,燭光映亮了她的容顏,皮膚素白,黑眸深深,這麼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卻足絕世的美麗。

“小姐……”老媽子的聲音裏已經帶上說情的意味。

“起來吧。”輕輕三個字逸出薄薄的唇角,那婦人聽了卻如獲大赦,當即抬頭驚喜道:“紀小姐,你會親自出面去勸阿顯回來嗎?”

“奶媽,去備轎子,我這就去陸府。”

老媽子看看她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婦人,轉身照辦去了。婦人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紀小姐,謝謝你!謝謝你!”一定神看見了她冷若冰霜的臉,心中一驚,雙手不禁松了開去。

紀柔荑回眸望向父親的牌位,繼續想著她剛才在思考的問題——如果不報父仇。會怎樣?

仇恨,仇恨,這世間哪來那麼多的因果報應?那就不報罷……

唇角輕勾,笑了一笑,笑,微笑,冷笑,和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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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出了春秋書院,沿著人群熙攘的街道急行,跟著轎邊的周家娘子仍嫌不夠快,一路催促。

紀柔荑坐在轎中,透過紗簾的起伏可見街上的場景,每個人都穿著新衣,依舊殘留著過年時的熱鬧氣息。

瞧。時間其實過得並不快,而周圍的一切也沒有什麼不同,每個人都在繼續著自己的生活,春秋書院的命運,和它主人的遭遇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改變。就像一朵花,為風雨催折,謝了,碎去,而世界依舊運轉。

那麼地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不改變?紀柔莢攤開自己的手,手心上掌紋細膩,縱橫條條,大家都說那上面隱含著人一生的命運,她雖然看不出來,但卻很清楚。有些東西絕對已經變化,再也恢復不到從前的模樣。

轎子忽然拐彎,顛得她坐不穩,左臂重重地撞上轎壁,疼得全身都像快要散架,接著就聽周家娘子高亢的聲音在轎外尖銳地響起:“阿顯!阿顯你看,紀小姐來了——”

一隻手迫不及待地來掀轎簾,催她出場,陽光?那間照進來。她下意識地伸手遮了一下。昏眩的感覺迅速蔓延開,那陽光竟是如此灼燙,使得冰涼的肌膚頓時起了一陣悸顫,像被蒸發。

“紀小姐。阿顯他們都在這……”殷殷的呼喚難掩強求的急躁,她想,如果她再不動,周家娘子很可能會拖著她出去。這般咄咄,好似欠了她一樣。繼而又忍不住苦笑,也許真的是虧欠了她的……

紀柔荑吸口氣,起身走了出去。滿目所見,鮮豔的朱漆大門,和朱門前坐了一地的白衫書生。那一眼所見,心中竟是難以明喻的酸楚,以及感動。

書生們紛紛站起,圍了上來,“師妹你也來了……師妹你放心我們一定要為老師討個公道……只要我們堅持到底,一定會勝利的……“—張張臉龐,義憤填膺,慷慨激昂。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朱門,門上匾額高懸,金漆大字。“陸府”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威武華貴。再回看書生,褐衣麻衫。清瘦荏弱,相差何其多。

心在歎息,而臉上的表情卻更冷,紀柔荑走了幾步,轉身淡淡地道:“諸位請回吧。”

領頭的書生一愕,“回?師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紀柔荑望著他,輕揚柳眉,“周師哥你聽不懂嗎?就是回你的家去,侍奉你的父母,照顧你的妻兒,讀你的聖賢書,準備今秋的鄉試,不要在此地浪費時間。”

周家娘子連忙應聲道:“對對對,阿顯我們快回去吧,爹娘還等著咱們回去呢……”

領頭書生周顯一把推開妻子,急走到她面前,驚道:“師妹,我們現在是在為恩師伸冤報仇,你你你……你讓我們回去?”

“伸冤報仇?”紀柔荑冷冷而笑,“就憑你們嗎?淪武力,你們手無縛雞之力;論財力,個個是寒衣書生;淪勢力,糾集起來在此靜坐,和一群叫花子有什麼區別?”

“師妹!”眾書生紛紛失色,萬萬想不到恩師的獨生愛女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周顯更是氣極怒極,大聲斥道:“師妹,恩師屍骨未寒,沉冤未伸,你不為父報仇,還如此羞辱師兄,你,你,你……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

紀柔荑表情涼涼,目光如水,“報不報仇是我的事,就不勞諸位師哥費心了。 畢竟,只有我才是姓紀的,不是嗎?”

周顯瞪著她,過了良久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不配姓紀!”

“對,你不配做老師的女兒!”

“恩師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不知該如何痛心!”

“你做女兒的可以不孝,我們做學生的可不能不義!”

種種聲音彙集而來,場面躁動,圍觀者更是越聚越多。一輛極其華麗的四轅馬車自西角緩緩馳來,見此情形,便停了下來,靜靜地在遠處觀望。

有一書生性情溫順,站了出來勸道:“大家靜靜,大家靜靜,我們此來是向陸府示威的,可不是來鬧內訌讓別人看笑話的,大家靜靜,聽我說!”

周顯怒道:“還有什麼好說的,心都涼了!”

“周師哥,你且消消氣,我有幾句話要問問師妹。”那書生走到她面的,歎了口氣,“師妹,我知道你的為人,平日裏雖然是孤傲了些,但絕非如此不講道理。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紀柔荑默立了一會兒,開口道:“既然劉師哥問了,那我不妨坦白地告訴大家——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父親報仇。”此言一出,眾人更驚。遠遠的馬車內。一雙眼睛饒有興趣地望著她,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她繼續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正常的。無論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死去,無淪留下了怎樣的缺憾委屈,那都只屬於已之逝人,不應該累及活著的人。你們口口聲聲說要為我父親報仇,於是你們耽誤大好的時光,來陸府門前坐著,先不提此舉是否明智有效,光是浪費了這許多光陰,就已經夠奢侈了。科考在即,你們該念的書都念究了嗎?該準備的盤纏衣物,都準備好了嗎?你們叫我父親老師,是受了他教導之恩,而我父親之所以教你們,難道就是讓你們來這浪費時間耽誤前程的嗎?”

“可是——”劉書生還待反駁,再次被她打斷:“不要說報恩報恩什麼的,我不領你們這個情,因為你們在場的每一位,都沒有能力替我父親報仇,再爭下去,也只會落得個和我父親一樣的下常到時候你們家人的憤怨委屈,是不是也得由我來背負?我言止於此,你們回去吧。”

周顯望著她,沉聲道:“照你這麼說,難道只有有權有勢的人才能有所作為,而平民百姓受了冤枉只能忍氣吞聲?”

“是!”她答得很快。

周顯的表情由怒轉悲,無限淒涼地說道:“一條人命啊!這是一條人命!死的人是你的父親啊,紀柔荑,你難道一點都不難過傷心嗎?我每每想起恩師生前待我的種種,都忍不住淚濕衣襟,你是他的親生女兒,為何冷血至此!”

紀柔荑凝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道:“因為我想讓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沒有包袱,沒有沉痛。”

“我明白了。”周顯站了許久,忽的轉身仰天狂笑,“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恩師,我對不起您,我周顯在此發誓,蒼天作證,若我今秋科考得中,躋身仕途,必定為您老報仇血恨!”說罷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額頭上鮮血直流。周遭旁人見他如此模樣,一時間都驚呆了。

紀柔荑的手在袖中握緊,又鬆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依舊漠漠。

周顯磕完頭,站起來,再不看眾人一眼,揮袖而去。周家娘子面有難色地望望紀柔荑,最終跟著丈夫離開了。領頭人一走,其餘書生躊躇了片刻,只好各自回家,臨走時看她的目光,多含鄙視。旁觀的人群見無熱鬧可看,也都紛紛散了。

不一會兒,氣派的陸府門前,就只剩下了紀柔荑和兩個轎夫。一個轎夫考慮再三,走上前輕聲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她整個人一顫,仿若被活驚醒,回觀四周,竟巳冷冷清清。

這可是她想要的結果?

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然而真的實現時,卻又說不出的難受。抬頭看天,浩浩千里,嫋嫋白雲,浮世輕塵,這一場劫生,本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可選擇。

神情到此刻,終於無可抑制的黯淡,紀柔荑微微歎息,轉身準備上轎,眼角餘光,卻不經意地與另一雙眸子相撞,?那間,天旋地轉——要窮盡幾生幾世,才能遇見那樣一雙眉眼?

上天竟然讓地看見了一雙和她完全一樣的眼睛,一樣冷絕,一樣清傲,一樣……深邃不肯為人知。

大街上的風突然急了起來,這個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帶著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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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是你要的東西……”奶媽將一個小匣子遞到她的桌上,嘴唇嚅動著,欲言又止。

“有勞了。”淡淡地謝過,伸手打開來,裏面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冊和兩三張銀票。

老婦人憂心忡忡地說道:“老爺生前為了春秋書院費盡家財,所剩下的實在不多,小姐,這個書院不能再辦下去了,一直以來都是往裏面砸錢,町是如果不辦書院,咱們以後可靠什麼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裏的僕人們都叫到這來,我有事宣佈。”

老婦人應了一身,轉身離去。紀柔荑望著盒內的東西,略一沉吟,摘下了自己的耳環和手鐲,一併放人盒內。

她站起來走到書房西側的牆前,那兒掛著一副潑墨山水畫,畫面上是淡淡的青山和濛濛碧水,幾個書生在亭中對弈飲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羈。雖只寥寥幾筆,卻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畫上另有一行題字:“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字寫得龍飛鳳舞,筆力直透紙背,呼之欲出。

她凝視著那行字,默念了一遍:“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頓一頓,又道,“你生平最嚮往這種毫無羈絆的逍遙生活,卻一直為書院所累,不得清閒。現在,我要將它徹底結束,不讓你在天之靈。還要為書院處處煩心。至於我……你在世時就不曾怎麼在意過,那麼現在也不必牽 掛了。”唇角輕輕一勾,竟是無限感慨: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奶媽領著三個人走了進幽黑深瞳閃爍了一下,表情又複靜水無波,紀柔荑轉身,目光從那三人的臉上一一看過去,“讓奶媽叫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幾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小姐但請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經將書院連同這宅子一起賣了,所得銀兩還了父親生前欠下的債後,就只剩下這麼一些,你們拿去分了。從今天起,我恢復你們的自由身,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連同奶媽都大吃一驚,奶媽急聲道:“小姐,你把我們叫來,就為說這個?小姐,我不走,我說什麼也不離開小姐,你還得人照顧哪!”

丫鬟家丁也紛紛表示要留下,紀柔荑微微皺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來收宅子,所以今天日落前你們必須走。而我,會搬到父親生前在雲蒙山上的那個草廬去,不需要任何人隨行照顧。”“不不不,小姐,那草廬是夏天用來納涼的,現在這麼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身子這麼弱,怎麼能去受那個苦?若實在沒法子,就帶上我吧,起碼還多個人照應礙…”

“我的話沒有聽清楚是嗎?我說——不需要任何人隨行。”聲音徒然變涼,隱隱有些不悅,“奶媽你還有兒子媳婦在西城那邊吧,他們還等著你每月領糧餉回去救濟。你跟著我可是沒錢拿的,怎麼照顧你的家人?這麼不切實際的事情還是算了吧。你現在把銀子和首飾分給大家,然後各自收拾一下東西離開,天色不早了。我現在要去靈堂拜祭父親,你們走時不用再來和我告別、”說罷匆匆走出書房,再不看他們一眼。

身後傳來壓抑的哭聲,腳步雖未停,心已在隱隱作痛,紀柔荑不禁捂住了胸口:目中所見,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徑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

這一切,都是父親生前珍愛如命的東西,而今,卻被她如此冷血無情地割捨,莫怪眾人私底下說她不孝。

紀柔荑咬緊下唇急走幾步,到得靈堂後將門用力關上,“砰”的一聲震響後,整個房間沉寂了下來,再聽不到僕人們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舊靜靜的燒著,燭火昏黃,仿佛與世隔離。

終於……終於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了……她一個人,仿佛從少年時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獨的一個人。

書院每日書聲朗朗,那莘莘學子的樂園。卻是她一切寂寞的由來;就那樣的被忽視,仿若不存在似的活著,在父親眼中,書院、學生,永遠比她重要。在小時候還會哭鬧,會覺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紀越來越大,容顏就越來越冷,神態也越來越淡,見過她的人都說,這姑娘,從骨子裏透出了一種涼。

輕輕一笑,恍若歎息。

搬來凳子,踩上去將挽聯一幅幅摘下來,再將取暖用的火盆重新點燃。把那些挽聯一幅幅地放入火中,火光跳躍,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玉。時間就在這種安靜的毀滅中慢慢流逝,其間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在踱來踱去,但最終沒有進來,再然後腳步聲就遠去了,不復可聞。

他們都走了嗎?應該都走了吧?多好,就這樣散了,乾乾淨淨。

紀柔荑起身,將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陣輕顫,顯得很是猶豫不決:在半空中僵持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將牌位拿了下來。

“羞辱師兄、變賣祖宅,關閉書院、遣散家仆……這種種,反正已經足夠不孝了,又何差再添這一樁?”

語止,將牌位丟人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了過來。紀柔荑整個人不由地僵了一僵。

“千古以來,敢燒掉自己父親牌位的人,只怕也就姑娘一個了。”那聲音清潤優椎,像午夜的簫聲一樣悠遠。

紀柔荑扭頭,眼睛再次被刺痛。靈堂的門開著,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門外,此時正是黃昏時分。落日的最後一絲餘輝襲籠大地,給他周身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個人的頭髮、衣服和鞋子,然而卻看不清他的容顏,那張在冠五白袍烘托中的臉,如同黑夜、夜本無形,亦無邊界。只有那目光炯炯而來,燦爛如星。

原來足他……

那個馬車裏有一雙和她一樣寂寞的眼睛的人。

原來這雙眼睛,也不是永遠都那麼靜邃深幽的,此時此刻,它看上去充滿了信念,像在表達它的主人有備而來,紀柔荑雙眉輕揚,表情安然是永遠的保護傘,“一塊木頭而已,有何燒不得的?”

“那上面寄託著令尊的神靈。”

“我父親不活在木頭上。”紀柔荑沈默了一下,才又道,“他活在我心裏。”

“姑娘的心太隱晦,令尊可能住得不會很愉快,還是讓他活在木頭上吧。”似乎只是那麼隨意的輕輕揮袖,燒了一半的牌位便自火盆中跳了出來,重新飛回到原來的案桌之上,牌位四角都已燒焦,但上面的名字卻依舊清晰——“先父紀重恩之位”,“你——”無可抑制的愕然,以及,震撼。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

處處顯露著與眾不同的清貴和高深莫測。

來人走到案桌前,逕自取起桌上的香點了,朝著靈位拜了三拜。紀柔荑愣愣地看著他做這些事,兩人距離如此之近,她卻覺得自己依舊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的臉。“你是誰?”潛意識裏仿佛已有答案,那答案令她不安,隱隱預兆著不祥。 薄薄雙唇動了一動,一個名字又清又淡地飄逸出來:“風寄晚。”

渾身如遇雷擊,在京城眾多的流言蜚語中,這個名字是一個黑色的傳奇,和坤的私生子?十七皇子永璘的至交好友?風頭強勁一時的索衣名士?以及那個已經蘊涵了太多風流的稱呼——“鶴公子?”這個稱呼被喊出來的同時。宿命就已展開了最最致命的一道誘惑。紀柔荑預知到自己已經逃脫不掉、這麼多天,一直在逃避,然而該來的還是來了、雙腿發軟,跌坐在地,這一?那,神情再難掩頹敗哀痛:“其實你是很想為令尊報仇的,對不對?你用最諷刺的話逼退師兄,是因為你知道他們沒有能力為你父親平冤,而且很可能會毀了他們以後的仕途前程,你想讓他們對報仇的事死心,所以先讓他們對你死心,你轉賣了書院,是因為你自己一個人根本支持不了,你把它賣給了富商沈放天,他不但很有錢,還為人厚道品格高尚,你知道書院在他手裏絕對會有更好的發展。你遣散家仆變賣了這座宅子,是因為你要隻身一人去報仇,萬一失敗,也不會牽連到他們。你想把一切都處理得乾乾淨淨,所以你表現出盡可能的冷漠,你看上去非常無情,然而紀柔荑,你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多情人!”

紀柔荑臉色蒼白,她雙手抱臂想讓自己鎮定一些,卻仍遏止不住顫抖。

風寄晚望著她,眼中露出了不忍之色,他輕歎一聲,柔聲道:“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本來的計畫是什麼嗎?”

紀柔荑搖頭。

風寄晚笑了一笑,道:“無論你原來的計畫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因為你遇見了我。我有一個全新的計畫給你,做個交易吧。”

她低垂著眼睛望著地面,久久不語。

風寄晚踱了幾步,悠然道:“也對,你我都不是商人,用交易之詞實在不妥。那麼紀姑娘,我們來互相幫助。我幫你為你父親伸冤報仇,你也幫我一個忙。如何?”

紀柔荑還是不說話。風寄晚等了一會兒,歎聲道:“看來找錯了。我見你之前,是認為你夠堅強夠膽量,卻忘了無論如何,你畢竟是個女人,有些東西還是放不下的。我從不勉強別人,既然姑娘不肯,那麼這次就當我沒有來過吧。告辭。”轉身正要踏門而出時,紀柔荑突然道:“我不回答不是因為有些東西我放不下,而是……”

“而是什麼?”風寄晚停步,紀柔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的說道:“風寄晚,你是魔鬼,水遠以最誘惑的姿態出現在最脆弱無助的人的面前。通常答應魔鬼的條件的人,結局都是萬劫不復。可是——”抬眼望他,神思幽幽,這個女子在斂去冷漠後,竟是別樣的楚楚可憐,風寄晚的心“咯?”了一下。“可是,我答應你了。”唇角輕笑,融淒涼與堅毅於一體,“我只有一個條件。”

“什麼?”

紀柔荑的目光飄到很遠的地方,聲音低低:“不要讓我死掉。”

風寄晚一愕,這個條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應我,不要讓我死掉。”紀柔荑把目光收回來,神情恢復了淡漠,像在經歷了這一系列心理掙扎後。靜水又複無波。“我只有這麼一個條件。”

久久,風寄晚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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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50: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幾聲鶴鳴穿破長空,潔白羽翼自碧湖上一掠而起,身姿實在優稚到了極點。

紀柔莢立於湖心小築的窗前,望著窗外的風景靜默不語。早就聽說位於京郊的“別鶴山莊”風景秀麗,堪稱京都十大名莊之首。然而真正見到時,才驚曉其中的深意、沒有華麗的佈景,沒有貴重的擺設,沒有太多人工的修飾,只有蒼麟鶴骨,橫柯緞葉,流水竹橋,紅欄綠板……望其物而知主人情趣。風寄晚,這位傳說中極具野心與手腕的男人,他的住所竟是如此的不染俗塵。

竟會如此的不染俗塵。

窗外芭蕉葉的顏色一點點由暗變豔,當她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時,已有雙纖纖索手伸過來關上了窗子:“紀姑娘,下雨了,”

回眸,紅衣少女一臉的笑意盈盈。這是風寄晚的貼身侍女,在剛到山莊時,就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歡快地迎上來,後來才知道她們是雙胞胎姐妹,穿紅衣的姐姐叫惟妙,穿綠衣的妹妹叫惟肖。不愧是鶴公子。連紿侍女起名都起得這般別致。

只是自入住湖心小築以來,一直是其他侍女照顧地的生活起居,很少見到這對姐妹。因此一見惟妙,紀柔荑便知必定是風寄晚那邊有動靜了。

果然,惟妙甜甜地一笑,恭聲道:“紀姑娘,少爺讓我來請姑娘。請姑娘更衣。”

紅檀木制的託盤上放著一套衣裙。白色緞面上以銀絲線繡出蓮花的紋理,拿在手中,如水般光滑。

紀柔荑不禁又望了惟妙一眼,惟妙沖地微微頷首,目光別有深意。

她看懂了那個眼神,指尖頓時起了一陣波動。

“我幫姑娘更衣吧。”

“不。”紀柔荑低聲道,“我自己來。”

在屏風後卸下衣物時她發覺自己的身體冰涼,穿上那套衣裙後她又發覺新衣比她的身體更冰涼。一種摻和了羞辱、尷尬與無奈的情緒自心頭蔓延,隱隱覺得噁心。

“紀姑娘,好了嗎?”屏風外惟妙的聲音柔柔的催促著,紀柔荑束攏了一下長髮走出去,迎面而來的是惟妙驚豔的目光:“天啊,紀姑娘,你真是美麗!”

左側的銅鏡如實映出她的模樣:純白的柔軟絲白。頭髮漆黑,披散在雙肩。一雙眸子也是漆黑,黑的就像是最亮的珍珠。

再沒有別的裝飾,也再沒有別的顏色。

這麼簡單的黑白二色,竟然會在她身上盈構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冷豔。

這種冷豔,很熟悉,卻又很陌生?

“紀姑娘,我們走吧。”惟妙引領著她走出小築,穿過低回的抄手遊廊,遠遠就見桑樹林間的一座小屋前掛起了兩盞大紅燈籠,在一片清雨中綻放出脈脈暖意。

小屋以橡木搭建而成,門口處掛了道虎皮製成的簾子,剛一掀起,一陣熱氣夾帶著燒烤食物的香味迎面而來-她聽見一個人邊咀嚼食物邊口齒不清地說道:“依我看,皇上的壽辰十七阿哥就親自下廚做道菜以示孝心好了。俗話說民以食為天,我認為什麼都不如吃的實在……這鹿肉烤得真不錯,外脆內嫩,咸淡適中,神仙滋味啊!”

眾人一陣大笑,大笑聲中另一聲音說道:“我覺得還是美女好,誰不知道皇上風流,雖已大把年紀了,但老當益壯,更勝當年。美女好,美女好……”

就在“美女好”聲中,惟妙咳嗽了一聲,朗聲道:“少爺,紀姑娘到了。”

圍坐在屋中爐邊喝酒烤肉的幾個人回轉頭來,一時間,說笑聲沒了,動筷聲也沒了,屋裏靜得只能聽見爐內松枝劈劈啪啪燃燒的聲音。

風寄晚正面對著她,見此情形便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道:“各位,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紀柔荑紀姑娘。”

三雙探究的目光毫不客氣地盯在她身上,頓時令地想起了自己冰冷的白袍和白袍下冰冷的身體。

“紀姑娘,這位是當今的十七皇子。”風寄晚指著東苜的一個錦服公子說道。這位錦服公子約莫三十出頭,有雙非常明亮的褐色眼睛,他微笑地站起來,略一頷首,神態親切,完全沒有架子。

“這位是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稱的洛哥兒洛貝勒。”幾人中當數此人最是年輕,雖然其貌不揚,但一雙眼睛烏溜溜地透著聰明。他看著紀柔荑,笑容懶洋洋的,一副瞧好戲的模樣。

“至於這位。是我的好友向東來,他不但是位謀士,還是個神醫。”最後介紹的那人一下跳了過來抓住了她的手,沒等紀柔荑反應過來,三根溫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脈搏,對方的眉頭越皺越深。

“不妙……不妙……大大不妙……”他突然瞪眼道,“你最近是不是經常覺得胸悶氣短?晚上還會做噩夢?不想說話也不想動,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糟糕啊糟糕……”

紀柔荑的睫毛輕顫,她看向風寄晚,風寄晚很專注地聽著,但除了專注,看不出其他表情。向東來又道:“你心疾已深,再不醫治可就晚了。我有一自方,你若肯依此照做,必定能去病強身,而且越來越美麗。”停了一下,問她,“你相信我嗎?”

紀柔荑猶豫了一下正想回答,向東來已接著道:“這個良方就是笑!微笑、輕笑、爽朗地笑、大聲地笑!只要你每天笑上那麼百十回的,保證你藥到病除,以上症狀通通不見。笑吧,我的冰山美人……”

活音未落,屋子裏已笑倒了一片,紀柔荑這才知道自己受了愚弄。

她抿緊唇角就欲轉身離開,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拽住了她的腰,抬頭看去,正是風寄晚。風寄晚的眼珠漆黑,手上傳來力道阻止她動彈,提醒她不可因小脾氣而誤了大事,一想至此,只能忍氣吞聲。

風寄晚帶她人座,微笑道:“向兄就是喜歡惡作劇,如此唐突佳人,真是大煞風景。好了,我們還是坐下來商談正經事要緊。”

向東來哈哈大笑,沖她眨眼睛道:“紀姑娘,雖是一場玩笑,但你有心事,且這心事已經危及到你的健康,這卻是真的。凡事還是看開些好。”

紀柔荑心中一驚,凝眸望去,向東來已不再看她,逕自大吃起來,一直沒有說話的洛哥兒目光閃爍。仿佛洞悉了很多事情,十七阿哥永璘雖然還是溫文想笑著,可那微笑的表像下,又有誰知他究竟在想什麼?看了一圈,恍然驚覺,在座的每位都是那般深不可測。

她闖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世界裏的每個人都聰明絕頂,不是她能掌握。就是這幫人掌控著朝野的風雲際幻,他們隨便的一個想法、一個決定。都能引起驚天巨變。

這一場劫生,本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而今,魚肉站在了刀俎面前,她,會有怎樣的下場?

頃刻間衣衫冰透,冷人心髓、水璘柔聲道:“紀姑娘,關於令尊的事情我們已聽風兄說了一些,現在,我們想聽你本人說,有些細節問題,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紀柔荑靜思一會兒,開口說道:“春秋書院創辦於乾隆十六年秋,最初是因為先父見周圍有好多孩子因家境貧寒而無錢上學,就收他們為弟子免費教他們讀書。後來來的人越來越多,教學的地方也由一個小學堂發展成了書院,名氣也越來越大。每年十一月,京城各大書院問都有不成文的比賽,用來互相交流與學習經驗,其中以菁麟書院和春秋書院實力最強。菁麟書院的幕後由禮部侍郎陸尚豪陸大人支持,因此一向被默認為是官辦書院,只要進了菁麟,就等於半隻腳進了仕途。近幾年來,春秋連連在比賽中得冠,風頭大有蓋過菁麟之勢。去年冬季,陸大人放下話說若菁麟再不奪魁,便要嚴懲院長及一干人員。誰知道去年的比賽,還是輸了。陸大人為此很不高興,再加上底下人的挑唆,便遷怒於春秋書院。正月十五剛過,來了一批官差把先父抓走,說他意圖謀反,在牢中對他百般折磨,先父年事已高,身體虛弱,經不起拷打沒幾天就去世了。此事也就此不了了之。”雖想竭力表現的淡然。但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淚光盈盈。心怎麼會痛成這個樣子,也許她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

洛哥兒摸著下巴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陸尚豪派的官差故意陷害你父親,將他折磨死,為自己的書院除去勁敵?你有什麼確切的證據嗎?”

紀柔荑搖了搖頭,“這也是為什麼我會阻止師哥們在陸府門前鬧事的原因之一。因為畢竟只是我們的猜想,無憑無據。”

“這樣礙…”洛哥兒沖向東來揚了揚眉,“這事你怎麼看?”

向東來慢條斯理地啃著鹿腿,悠悠地道:“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

洛哥兒來了興趣,“怎麼說?”

“要想還紀老先生的清譽,很容易;要想扳倒陸尚豪,就有點難辦咯……”向東來把目光盯向紀柔荑,“紀姑娘,你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紀柔荑低垂著眼睛,過了許久方道:“我要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地抬起頭,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掠過去,一字一字地說道:“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眾人一驚,互相對視著,臉色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風寄晚忽然說道:“惟妙,帶紀姑娘回房去休息吧。”

“是。”在旁邊靜候許久的惟妙走上前,“紀姑娘,我們走吧。”

紀柔荑深吸了口氣站了起來,她看向風寄晚,風寄晚沖她輕點了下頭,眼中之意像是“你先回去,剩下的交給我吧”。於是她行了一禮,轉身跟著惟妙離去。

爐上的鹿肉散發著濃郁的香氣,眾人各有表情都不說話,風寄晚伸手將烤肉翻了個身,淡淡地道:“如何?”

洛哥兒歎了口氣,“她要陸尚豪死,恐怕不容易辦到,陸尚豪是乾隆二十年的進土,在朝為官已有十五年,在朝中的影響力和勢力都不校”

“你漏說了一點,他還是十五阿哥的人。”永璘皺起了眉頭。

風寄晚微微一笑,將調料抹上鹿肉,“正因為他是十五阿哥的門人,所以——難道十七阿哥不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嗎?”

“你的意思是——”永璘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如果我沒記錯,皇上前陣子終於下了決心,要冊封太子了吧?”風寄晚的語氣更悠然,顯得完全漫不經心。

“皇阿瑪沒有明說,但是他的確暗示過準備禪位:”

“哈!我明白寄晚的意思了!”洛哥兒眨眨眼睛,“當今幾位皇子中,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就屬你和十五阿哥,如果在這個時候,十五阿哥鬧出什麼醜聞的話……”

永璘的眼睛亮了起來。

向東來拍拍風寄晚的肩道:“我說呢,怎麼見你對別人的事這麼感興趣,都不像是你了。原來另有目的所在。”

洛哥兒懶洋洋地說道:“那可不一定哦,也許風大少爺是想英雄救美。天下美女雖多,但這位紀姑娘明顯地與眾不同,又冷又傲,骨子裏和風兄可像得很哪!”

“哈哈哈,我倒不這麼認為,女人嘛,還是溫柔點的好。兩個太過相像的人在一起,反而不見得是好事。尤其像風少爺和紀姑娘這種性格的,不互相紮個遍體鱗傷是不會甘休的。”

風寄晚聽後只是淡淡一笑,沒有理會,永璘忽然道:“好了,別再拿寄晚開玩笑了。此事若要成,寄晚,你還得去拜託一個人。”

“誰?”向東來好奇地問道、黑色的眼珠微微閃爍,風寄晚的笑容不再,他取過一旁的毛巾淨手,沉聲說了三個字。

“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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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柔荑回到湖心小築時,雨不但未停,反而下得更大。房間裏雖已燃起了取暖的火爐,但空氣還是很陰冷,窗外的雷聲震震,整個天幕漆黑一片。

“你們全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無論是在自己家,還是在別鶴山莊,都只是寂寂的一個人。沒有人踏得進她的世界,她也無意踏人別人的世界。

紀柔荑挨著爐子坐下,跳躍的火光默默地染紅了她的眼圈。房間的門不知什麼時候開了,一陣風吹進來,吹得火光熊熊。她扭過頭,就看見了風寄晚。如同第一次相見,隨著這個男人的出現,帶來了夜的氣息。只看得一眼,便轉過頭,眼睛像承受不了某種疼痛,飛快地眨動,將失措與眼淚一起隱藏。

風寄晚靜靜地在門口站了片刻,終於走進來。

“為什麼你不問問我情況如何?”

“你開出的條件,你允諾了的價碼。”她停頓了一下,低聲道,“我信任你。”

風寄晚的跟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你真的沒有什麼想問的?”

“有。”紀柔荑站了起來,凝視著他清傲的容顏,“我想知道的是,我能做些什麼?你叫人送了這麼一套衣服紿我,讓我穿著這套衣服去見客人,只是去說一個故事那麼簡單?請不要讓我覺得迷惑,明白點告訴我,在這筆交易裏,我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風寄晚回視著她,目光深幽中略見絲絲震撼。 過了許久他冷冷地一笑:“你認為我要用美人汁?你真是不瞭解我。要使一件事成功有很多方法,而犧牲一個女人的身體乃至靈魂,卻是其中最卑鄙殘忍的一種。除非我再沒有其他方法,否則我絕對不會那麼做。”

紀柔荑咬緊了下唇。

風寄晚看著她,忽然說道:“我送這套衣服給你,只不過是認為它很適合你。”

紀柔荑驚異地抬起頭,然而風寄晚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仿佛那只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甚至談不上什麼殷勤;“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他優雅地欠一欠身,轉身離開。房門在關上前吹進最後一道風,紀柔荑身上的白袍飄動,不知道為什麼,身體上的冰冷感忽然消失了,彌漫起來的是脈脈的暖意。

這種暖意,自父親去世以後,第一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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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蓋輕車飛快地馳過中街,朱漆大門悠悠而開,馬車不停,直接沖了進去,跑出數十丈後才緊急停住,一管家模樣的人小跑著趕了過來,鞠躬道:“少爺。”

車門打開,風寄晚一身白衣出現在眾人面前,問道:“父親現在在哪?”

“回少爺話,老爺現在在花廳做早課,都等了您大半天了,說是讓我一見到少爺就領您過去。”

風寄晚點了點頭,跟隨管家踏人中庭,此時正是早上旭日初升,庭內積雪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銀光,將整個院邸裝飾得美侖美奐。與別鶴山莊的清樸優推不同,這座府邸華貴莊嚴,將權勢與威望展現的淋漓盡致:管家在一幢精舍前停下,“老爺就在裏面,請少爺自己進去吧,奴才就不陪了。”

風寄晚凝視著那道門許久,才伸出手慢慢地推將進去,迎面而來的是滿眼的綠意濃濃,在見過外邊那麼多因寒冬而慘澹灰黯的風景後,再看到這滿屋子的綠色,仿佛提前走入了春天。

“你來了。”低沉磁性的聲音柔柔地傳來,立在百花叢中的那個男子的風采卻比蘭花更優雅。

風寄晚靜靜地望著他,恍恍然像在看自己三十年後的樣子,這個人是他的父親,遺傳給丫他俊美的容顏和翩翩的風度,遺傳給了他過人的智慧和深沉的城府,同時也給了他最大的恥辱與傷痛。

私生子——街頭巷尾流傳著這樣的傳說,卻不是事實。然而比起事實,他寧可要這樣的傳說。

一?那間,童年往事如幻影般飛快地從眼前掠過,與面前的這個人重疊在了一起,風寄晚忍不住閉目。

“你從不主動找我,這次來得這麼急。 必定有大事。”和璘的語氣和動作一如既往的慢條斯理,雖已年屆不惑,但由於保養得當的緣故,仍是顯得很年輕,“說吧,有什麼事。”

風寄晚睜開眼睛,情緒波動是他的忌諱,這麼多年以來,他已學會很好地掩藏情緒以及克制情緒。他開口問道:“禮部的陸尚豪,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和璘有點意外地挑了挑眉:“陸尚豪?算的上是永琰的一條手臂吧。不過在我看來,他只是一個小丑而已。”

“如果除去這個小丑,會有什麼影響嗎?”

和璘驚訝,“你要除掉他?”

“是。”風寄晚沉聲道,“一定要。”

和璘注視著他,忽爾笑了一笑,轉身繼續修剪他的花枝,悠悠地道:“聽說你最近和十七阿哥走得很近!怎麼,你已經在眾多皇子中選中了他嗎?”

風寄晚沈默了片刻,才道:“永璘和永琰都是最有希望的皇位繼承人,永璘明顯的比他兄長圓滑。而且十五阿哥與您之間關係緊張已經是朝野上下眾所周知的事情。”

“哈哈哈哈!”和璘大笑。贊許道,“不錯。從某種角度上說,永琰和我們不是一類人,要掌控他。
比掌控永璘難得多。你的選擇是對的。”

“我聽說皇帝有意退位,依您之見,哪位皇子的勝算最大?”

“依我之見。哪位皇子的勝算都不大。”和璘詭異地笑笑。說也奇怪,即使他笑得那麼詭異。臉上依舊看不出一絲邪惡的味道。

“什麼意思?”

“皇上身體健朗,只是因為一時怠倦才脫口說出禪位二字的,要想讓他真退,起碼還要五年。這些皇子們還是慢慢等著吧。”和璘說著,想起一事。“對了,再過幾日我要隨皂上東巡,順便去看看建好的普陀宗乘之廟,隨行的還有香妃娘娘和幾位皇子。屆時朝中無人,你趕上除去陸尚豪的好時機了……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我明白了。”

和璘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歎氣道:“聰明人知道該怎麼讓自己置身事外。雖然因皇上大壽將至,無暇理會手底下一個官員的去留,但是陸尚豪畢竟是永琰的門人,處理得乾淨點。”

風寄晚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您不問我為什麼要除掉陸尚豪?”

和璘淡淡地一笑:“有這個必要嗎?想除掉誰,或被誰除掉,對官場這個是非之地來說,再正常不過。你是我的兒子。我相信你的決定。”

黑色眼眸無可抑止地閃爍了一下,像是心中的某處傷口被不經意地刺痛。風寄晚沈默了許久,慢慢地鞠了一躬:“謝阿瑪。”

與此同時,別鶴山莊的湖心小築內,紀柔荑被噩夢驚醒,她在夢中看見一地薔薇,瘋狂地開出血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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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5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紀柔荑推窗而望,平靜的碧湖上,只有幾隻白鶴展翅高飛,宛大的別鶴山莊,終日不見幾個人影。

碧湖別樣幽藍,如此寒冬,兗不結冰,她想起剛才那個猩紅色的詭異夢境,再看看此刻眼前一片的藍,頓時感覺恍如隔世。

走出去,沿著綠柳白堤來至湖邊,白鶴見到生人也不躲避,反而迎了上來:紀柔荑伸手撫摸翎羽,鶴身比她的手溫暖。“紀姑娘,早。”甜甜的招呼身來自身後,紀柔荑回身,見惟妙拎著一隻小桶遠遠地走來。

在別鶴山莊內,這是惟一一個除了紿她尊敬,還給了友善的人。

“早。”紀柔荑回禮,惟妙沖她一笑,將小桶放下,桶內裝著鮮活的魚蝦,不停地亂竄,引得水花四濺。只見她卷起仙子,從桶裏撈出條魚。扔在地上用腳跺碎,白鶴圍著她紛紛搶食,一次一條,不一會功夫,整桶魚蝦都被吃得乾乾淨淨、紀柔荑望著這一幕。頗感興趣地間道:“為什麼要把魚蝦踩爛了再紿鶴吃?”

“紀姑娘有所不知:它們只吃生的食物。而且生食不能用刀砍、切,只有用石頭砸碎或腳跺碎的才肯食用。”

“還有這麼多學問:怎麼這種粗活要你親自動手?”雖並不太關注,但也知道這位惟妙姑娘身為風寄晚的貼身侍婢,在別鶴山莊內地位很高,幾乎甚于管家。“哈,這是粗活?這可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活了。少爺最是寶貝這幾隻鶴,他常悅這世上只有鶴是他的朋友:有一次其中一隻生病了。少爺擔心得好幾天都沒睡好。從沒見他為其他事那麼緊張過:所以呀,這鶴可是比人還矜貴哪!”

莫怪他外號叫“鶴公子”,原本以為是形容他生性如鶴般孤高冷僻,原來還因為他愛鶴如癡所至。這樣一個人,傲視天下蒼生,認為只有鶴才是他的朋友,活該如此寂寞埃而他之寂寞,還有鶴為寄託,那麼她呢?她自己的朋友又是誰?是什麼?會有嗎?

一時間,紀柔荑有點神思恍惚,連又走來了一個人都不知道,直到惟妙叫了地好幾聲,她才驚愕地抬起頭來,看見惟肖站在一旁冷冷地望著她:幾乎與惟妙完全不同,惟肖總是一臉冷冷的表情,瞧著她的眼神裏也多了幾分輕視。紀柔荑感覺到惟肖對她有敵意。然而卻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這位主人身邊的大紅人。

她沖惟肖微笑,惟肖將臉轉了過去,開口道:“姐姐,少爺就快回來了,我們走吧。”

紀柔荑脫口道:“風公子這麼早就出門了啊?”

惟肖橫了她一眼,紀柔荑意識到自己失語。臉不禁紅了起來。幸虧惟妙在一旁接話道:“是啊,少爺一大早就出去了,算算時間快回來了。紀姑娘,我們要去準備一下,就不陪你了。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府裏的下人。”說罷行了一禮,拉著妹妹轉身離去。

紀柔荑在湖邊默立了很長一段時間,唇角輕輕一勾,很是自嘲地笑了笑。沿著湖邊悠悠而行,一路上的風景漸漸由蔥榮轉為荒蕪,不知不覺競走到了盡頭。盡頭是一處山泉,掩映於藤蔓雜草間,水流涔涔的流向碧湖,難怪湖水從不結冰,原來是活水。

山泉旁邊還有塊小小的石碑,伸手拂去碑上的雜草泥土,上面刻了兩個字——“咒泉”。

她微微驚詫,這麼美麗的山泉,卻有這樣一個不祥的名字。再看周遭場景,分明人跡罕至,難道主人從來不派人打掃修整這裏?別鶴山莊的一切佈景雖然看上去渾然天成,但細想就知必是花費了好一番心思的,而在如此完美的建築之內,居然會有這麼一個被遺忘了的角落,實在令人費解。

手在碑上輕摩,那“咒泉”兩字,蒼勁有力,俊朗清奇,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紀柔荑輕輕一歎。站起身正準備回去,整個人突然就震住了。

她身前不遠處,風寄晚靜靜地站在那裏,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站了有多久,她微微揚眉,想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風寄晚走過來,也伸手撫摸那塊石碑,他沉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悲傷之色。那悲傷,幾近溫柔。

“她們告訴我,自你到別鶴山莊以來,就一直待在房間裏。而你今天第一次出門,就走到了這裏……”

風寄晚將目光轉向她,接觸到那樣溫柔而哀傷的目光,紀柔荑的心不禁“咯?”了一下。

“這裏有什麼秘密嗎?”雖覺得很失禮,但還是忍不住開口間。

風寄晚沈默了一下,聲音晦澀:“十五年前,有個女人在這裏投水自盡,她臨死前下了個詛咒。”

她等他把話說完,然而風寄晚卻沒再說下去,他站起來,負手望著遠處。顯得神思恍然,紀柔荑也把目光望向天邊,青山白雲外,一切都那麼遙不可及。靜謐,是此時最好的聲音。

“你很靜。”不知過了多久,風寄晚忽然說道,“我見過那麼多的姑娘,沒有一個像你這樣不喜歡說話,永遠安靜地存在著,像個虛幻的影子。”

“你不是也一樣嗎?”紀柔荑淡淡而笑,“語言對我來說,像個奢侈的花瓶,透明。脆弱。因為透明,所以可以被人看的很清楚,而因為被人看透了,所以變得脆弱,容易受傷。”

風寄晚回首看她,兩人很有默契地一同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此時日近正午,陽光映在碧湖上,閃爍著點點金芒,看上去很是燦爛。

紀柔荑由衷地讚歎道:“這裏真的很美!只可惜,少了一樣東西。”

“少了什麼?”

“少了一份家的感覺。 別鶴山莊紿我的感覺,就像個精緻美麗的觀賞品。但僅僅只供觀賞而已。它沒有溫度,沒有變化,沒有那種讓人見了就恨不得融入、生生世世長住此處的欲望。”

風寄晚的眼球轉成了漆黑色,濃得什麼情緒都看不見了。他盯著紀柔荑,仿佛想把她看透。就在二人這樣互相凝望之際,一個聲音突兀的插了進來。“少爺!”

轉頭看去,只見惟肖一臉不悅地從花徑那端走過來,瞧著她的眼神也比往日多丫幾分憎惡。

“少爺,江東孔文安孔大人投貼來訪。”一張製作得極為考究的拜帖遞到了風寄晚面前?

風寄晚有點意外,接過帖子仔細看了一遍:“奇怪,他怎麼會來……”

紀柔荑知趣地欠一欠身,“我回房去了。”

風寄晚想了想,叫住她,“等等!”

他走到她面前,放低聲音道:“明天,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紀柔荑抬頭,風寄晚的眼神中別有深意,似乎明天此行並不簡單?她輕輕頷首,答道:“好。”

旁邊惟肖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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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夢境迷離蕭索,整個人像浸在溫吞吞的水中,渾身懶洋洋地提不起任何精神。然而總有一種莫名的警覺,時時刻刻壓在心上,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該遺忘。

她睜開眼睛時,窗外天已浮白。起身下床,走到梳妝鏡前整個人搖晃了一下,幾欲跌倒,連忙伸手扶住桌台,目光看到處,鏡子裏是張蒼白的臉?

好奇怪,她怎麼會變得如此憔悴不堪?放任情緒寫在臉上,本是她最忌諱的事情,然而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需要假裝堅強?

視線自鏡中移開,淡淡的光線下,屋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很不真實。像在告訴她再華美舒適,也不是她的家。

外屋的丫鬟見她醒了,便伺候她梳洗更衣,興許是都知道了今天風寄晚要帶她外出,梳起頭來也格外細緻,另一個丫頭問她:“紀姑娘,你今天想穿哪件衣裳?”丫鬟手裏疊著好幾套衣服,最上面那套,就是風寄晚送的那件白袍。

“紀姑娘,這件好嗎?”丫鬟拿了那件白袍問她。紀柔荑盯著那件袍子猶豫了很久,最後卻道:“不,要下麵那件藍的。”

剛穿戴整齊,惟妙就來了,“紀姑娘,少爺叫我來請你去的廳,他在那兒等你。”

跟著她走到前廳,一路上心中都忐忑不安,為了某些將要發生的事情。然而見到風寄晚時,他只是淡淡地道:“準備好了嗎?馬車已在門前等候了,我們走吧。”說罷轉身帶路,並未留意她的著裝和神態有何不同。

紀柔荑跟在他身後。雙手在身側慢慢握緊,鬆開來時,手心上都是冷汗。

別鶴山莊大門口,停著一輛華蓋輕車。正是初見風寄晚時他所乘的那輛;風寄晚回身扶她,手碰到她的胳膊時,紀柔荑下意識地躲了一躲。

“怎麼了?”

“哦,沒事。”她不自然地笑笑,提起裙子上車。風寄晚站在車外看了她一會兒,目光閃爍若有所思。然後他關上了車門。

車門合上的那一?那,紀柔荑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她愣愣地望著車壁,再由車壁看向自己的衣服——多麼可笑,一早起來就這樣遮遮掩掩,步步為營地,孰料對方卻根本不在意,枉自心虛了這一常

“你在想什麼?紀柔荑,你到底在想什麼?”輕輕低語像是自嘲,卻又說不出的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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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車夫前來拉開車門,她看見風寄晚正在下馬,然後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將手遞給他,這次沒有再躲閃猶豫、下車後。環顧四周,映人跟簾的是一條結了冰的河,周圍的樹木一片蕭索,沒有顏色。接著地發現只有她、風寄晚和車夫三個人,惟妙惟肖都沒有跟出來。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他為什麼只帶地來?

“我們走吧。”風寄晚鬆開她的胳膊,逕自朝河面上走去。

紀柔荑想了想,跟了上去。鞋子踩在堅固的冰面上,踏實,卻不安然:如果冰面不夠厚掉下去怎麼辦?如果滑倒怎麼辦?想的更多的,還是他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表情又為什麼變得這麼奇怪?

然而她卻什麼都沒有問,只是跟著他一直前行。

寂寂的一方天空裏,除了停在河邊的馬車與車夫,只剩下了他和她。

太陽慢慢升高,河岸旁的樹木在冰面上的投影疏疏,映著兩個緩緩而行的人,不知不覺已走了兩個時辰。

前方岸邊有棵參天古樹,粗長的枝幹橫伸到河中央,離冰面不到三尺。風寄晚突然回身,紀柔荑一怔。他的手就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腰,整個人頓時一輕,未待地意識到怎麼回事,人已坐在了樹幹之上。

樹幹因突如其來的重量一陣輕顫,身子立刻坐不穩,眼看就要掉下去,紀柔荑不由地緊緊抓住風寄晚,驚叫出聲,臉色嚇得發白。“哈。”風寄晚笑出聲來,扶穩她。“你……”天!這個男人竟然也會有笑得如此開朗燦爛的一刻,像個因惡作劇成功而無比得意的小孩。紀柔荑看著那個笑容,有點發愣。

風寄晚撫摸著樹幹,感慨道:“這麼多年了,什麼都變了,只有這棵樹,還是老樣子。”

紀柔荑好奇地揚眉。

“你看那邊——”風寄晚指向對面河岸,“那裏以前是個貧民窟,有很多很多茅屋。後來因為要紿老佛爺祝壽,京城各地粉飾一新,地方官覺得這裏有礙觀瞻,就全拆掉了,將住在裏面的人也都驅逐出京。”

紀柔荑望向他所指的地方。看來拆遷工作做得很徹底,沒有留下一絲曾經在那有人居住過的痕跡、風寄晚的聲音忽然變得很低沉,略帶幾分沙啞:“三年前的那個除夕,他們跑來求我,求我想辦法保住他們的家。我在暖閣裏陪皇子們喝酒,故意不出去相見,讓他們在前廳等了整整一天,然後時間到了,官差們強制押著他們離京,就這樣,一共四十九人,十三個老人,九個孩子,二十個寡婦,再加上兩個身有頑疾的男人,全部離開了這個地方。”

紀柔荑幾經猶豫,才道:“這不是你的錯。沒有人給你義務讓你一定得幫助他們。”

風寄晚恍若末聞,逕自說了下去:“他們之中,有人教我說第一句話,寫第一個字。給我做第一件新衣裳,帶我一起玩,喂我一口湯。我在這個地方一直長到十二歲,直到我的母親去世而我的父親終於肯認找……”

紀柔荑隱約有些知道了今日此行的意義。她迷惑的是——為什麼風寄晚偏偏只帶她來?為什麼會是她?

有關於此的答案在地腦海裏蜂擁跳躍,然而,不敢去想。語言是脆弱的花瓶,思維又何嘗不是?尤其是面對那樣一個男人,渾身的落魄裏盛載著無法道盡的滄桑,他的身世、他的心事都是隱晦著的秘密,沉重,不為外人所知。

不想背,太累。而且,即使猜中了,又如何?

就在她低頭沉思時,風寄晚側頭看了看她,說道:“你真的很靜……剛才一路上如果不是能看的到你的影子,找幾乎認為你跟丟了,”

紀柔荑抬起頭,嫣然一笑,“你之所以帶我出來。不就是因為我安靜,不會吵到你嗎?”

風寄晚的眼中閃過一抹複雜之色,原本已經柔和的臉又變得深沉,他縱身下樹,在冰面上站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們回去吧。”

紀柔荑心中一陣不安,不明白這句話怎麼就得罪了他,再看他臉上的表情,雖不見得是生氣,但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和顏悅色。

她試著慢慢落地,裙角卻勾住了其中一根枝條,嘶的一聲,拉出一道很長的口子。頓時飛紅了臉,大感窘迫。

風寄晚望著她,說道:“你不要下來了。在這等我一下,我去叫馬車過來載你。”

紀柔荑低垂著眼睛,悶聲不吭地點了點頭。

風寄晚走了幾步,又回頭,“一個人……真的可以嗎?馬車離這很遠,可能要一段時間才能到。”

紀柔荑什麼都沒說,只是笑了笑。

風寄晚將一個類似鳴笛一樣的小東西遞給她,“如果有什麼事,吹響它。我儘快回來。”

“好。”按入手中,濃翠欲滴。竟是用一整塊翡翠雕成,顯見價值不菲;風寄晚怎麼會隨身帶著這個?再抬頭看時,那白衣身影已經遠去了,終不可見,就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樹上,景色荒蕪,心情也荒蕪。低頭看看被扯破的裙子,心中淡淡地想——如果今天穿的是那件白袍。毀了的可就是它了。這,算不算是先見之明?

想著想著,唇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天很冷,卻不敢揉搓雙手呵暖,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於是坐在樹上一動不動,身體幾欲僵硬;正在百無聊賴之際。忽聽一聲鳥啼,抬頭看去,只見一隻白色大鳥飛快的掠過天空,最後“啪”的跌落在她身旁的樹幹上,翅膀上中了一箭,直往下滴血。

紀柔荑猶豫了一會兒,試著伸手去碰那白鳥,鳥兒耷拉著腦袋,翅膀扇動了幾下。卻再沒飛起來,緊跟著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一隊輕騎飛馳而來,全都身背長弓,馬背上還有不少獵物,但瞧穿著氣質又不像是獵人,尤其是為首之人,一身白孤錦裘、英姿颯爽,眉宇間流露著與生俱來的一種高貴,難道這附近有狩獵場?否則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會有人來,而且還是這麼一大隊人。

為首之人奔到樹下,輕叱一聲勒住了韁繩。他一停步,其他人也紛紛停了下來。

為首之人看了看那只白鳥,將目光轉向她,不掩心中的驚豔與好奇,“姑娘,這只白鸛是你的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人彬彬有禮地答道:“如果這只白鸛是姑娘的,我要向主人致歉,因為我射傷了你的愛寵:如果它不是姑娘的,那麼請姑娘把它還給在下,這是在下射中的獵物。”

紀柔荑輕撫白鸛的羽冀,“現在還只是一月,你的同類們都在溫暖的南方越冬,你是沒有去呢?還是提前回來了呢?如果你知道會有這麼一場劫難。還會如此的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嗎?”

“哈!”那人很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眉梢跟角都很溫柔。紀柔荑覺得他的臉似曾相識,卻又不記得什麼時候見過他。

“主子。和地噦嗦什麼,小的給你爬上去把鳥抓過來!”一人不悅道。

為首之人搖了搖手,“不用了。既然這位姑娘這樣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就放過這只白鸛吧、”

“可是宅子,這只白鸛你追了許久才……”

紀柔荑冷冷道:“它從出生,成長到現在這麼大。用的時間更久。”

那個手下頓時無語,為首之人眼中的神采更亮,直勾勾地瞧著她。紀柔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翡翠鳴笛0姑娘,你怎麼會一個人坐在樹上?”

“等人。”“需要我幫忙嗎?這裏這麼偏僻,你一個年輕女子待在這兒不是很安全,你如此美麗。你的朋友竟然放心得下。”

“這裏很安全。”紀柔荑不掩神情的冷淡。

為首之人輕歎了口氣道:“看來我是冒昧打攪了。既然不受歡迎,耶我還是走吧!姑娘告辭了,希望以後有緣再見、”說罷輕揮馬鞭,在空中虛敲一記,馬兒聽得聲響撒蹄開始奔跑,其他人也立刻調轉馬頭隨之而去。此入是誰?如此溫文爾雅風度翩翩,處處流露著良好的教養和品性;與風寄晚不同。他的高貴溫和親柔,不讓人覺得拘謹,而風寄晚則偏於“陰冷”;就像鏡子的兩個面,很多相似,卻又截然相反。

手下的白鸛申吟了一聲,紀柔荑連忙查看它的傷勢,那一箭雖然沒有射中它的心臟,但卻穿透了它的左翅,看來即使醫好。它以後也不能再飛行了;不過這支箭倒很是與眾不同,箭身上鏤刻著細細的花紋,箭頭白羽更不同與一般箭枝,光滑挺直,像是名禽的翎:正當地用手帕為白鸛止血時,又有馬蹄聲響,這次是風寄晚回來了。他見她好好地坐在樹上,原本有些緊繃的神情緩和了下來,然後看向她身邊的白鸛,“怎麼回事?”

“從捕獵者手下死裏逃生的倖存者。”

“我看看。”風寄晚下馬檢查白鸛的傷,看見那支箭時雙眉頓時皺起,他環視四周,冰面上還留有馬蹄的殘痕。“有人來過這裏?”

“他是淮?”紀柔荑反問道。

風寄晚有些訝然,“你不知道他是准,卻從他的手中救了這只白鸛?”

“他很明理。”

風寄晚沈默片刻,笑道:“對,他的確是個很明理的人。”然後便不再說話。

紀柔荑猶豫地問道:“可以告訴我他到底足准嗎?”

風寄晚抬頭,很嚴肅地盯著她。緩緩道:“忘了他。你和他之間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紀柔荑面色不由自主地一冷。

車轅聲自遠而來,馬車終於也趕到了。風寄晚放柔聲音道:“我們回去吧:”車夫取來踏腳板。 夠著那個剛好可以很順利地落地,紀柔荑抱著白鸛一語不發地上車,正要關車門時,風寄晚卻伸手格住了門,他望著她,瞳目深深,“我……其實——”

未待他說完,紀柔荑已接了下去:“你什麼都不必說,我明白的。”

“你真的明白?”

紀柔荑轉頭看他,兩人目光相視。卻都無法看透對方的心思。

過了許久,風寄晚說了一聲“好”,然後關上車門。

紀柔荑慢慢收回視線,將白鸛放在一旁的錦塌上,手中卻還有樣東西,攤開掌看,正是那只翡翠鳴笛;剛才忘記還了,只能等到別鶴山莊下車時再還給他,誰知馬車剛走了沒多久,一陣呼聲就自窗外傳了過來:“少爺!少爺——”

掀起窗簾一看。見是莊裏的一個小廝騎馬狂奔而來,迫到風寄晚身邊時掏出一封書信給他,還低聲說了許多話,風苛晚臉色力之一變,“我有急事要處理,就不回山莊了。”回頭看了看她,又道,“你們送紀姑娘回去,再請葉大夫來為車裏的那只白鸛療傷。好好照顧著,不得怠慢。”說罷匆匆策馬走了。

紀柔荑放下車簾,手心中的鳴笛碧翠,映得手上的肌膚也盈盈的綠。一個念頭忽然在腦海裏升起——如果不還他,會怎麼樣?

他會記起來問她索要嗎?還是會把此物忘的一千二淨?或者,明明記得,但她不還,他也就不開口要?

手指合攏,將鳴笛握住,像握住一個複雜而不可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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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51: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連七天。風寄晚都沒有回別鶴山莊。

從惟妙惟肖焦慮的神情中,從婢女家仆閒暇時的私語裏。從碧湖邊上群鶴賞落的姿態上……一切的—切都仿佛因他的不在而沾染上冬季陰鬱的氣息。聽侍女們說,風寄晚很少這樣長時間的外出,而且根本沒有人知曉他去了們麼地方。連那天送信的小廝都只知道是十七阿哥派人送來了封緊急密函,然後風寄晚匆匆地趕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派人去十七阿哥的府上打聽,看門人說沒見過他:難道路上出事?

所有人都在擔心他。然而誰都沒有惟肖表現的那樣強烈。自從那天晚上風寄晚沒有回來後。她就發瘋似的到處尋找,不吃不喝不睡,才短短幾天,就憔悴了很多很多。

紀柔荑站在小庭之中,惟妙邊擦眼淚邊端著飯菜從惟肖的房中走出來。見到她愣了一愣,行禮道:“紀姑娘好。”

“她還是那樣嗎?”

惟妙眼圈一紅,“嗯……紀姑娘,我怎麼辦好?少爺失蹤了。惟肖她不肯吃東西,存心折騰自己,我怎麼勸都不聽……“

“風公子他……”想說什麼,又覺得喉間澀澀。

紀柔荑輕歎一聲,沒有再問。惟妙哽咽道:“少爺他從來不這樣,而且一走這麼多天,連個回來傳信的人都沒有,怎麼辦?肯定出事了……少爺要是出事了,我們可怎麼辦才好……”

“你們跟了他多久?”

“我和惟肖都是孤兒,被人拐子從南方拐到京城來準備賣的,幸好碰到了少爺救了我們。我們姐妹感激他的恩情。就自願留下來服侍他,不知不覺都近八年了……”剛說到這。惟肖的房門突然開了,惟肖怒氣衝衝地走出來厲聲道:“姐姐,你跟這個女人囉嗦什麼啊!就是這個禍水,把我們少爺給害了的!”

惟妙驚得手中的飯菜都掉到了地上,也顧不得收拾,連忙拉開惟肖,“妹妹,你在胡說些什麼啊?快回房去休息吧……”

惟肖一把甩開她的手,沖到紀柔荑面前道:“我有胡說嗎?我說的都是事實!就是為了這個女人,弄得我們少爺這些天都忙進忙出。連頓飯都不能靜下來好好吃、這次他出門也是為了這個女人的事,現在好了,他出事了,回不來了,你高興了?你是誰派來的奸細,這樣成心害我們家少爺,你說,你說!”

她狠狠地推了紀柔荑一把,紀柔荑頓時站立不穩摔到了地上,惟妙見了連忙去扶,驚道:“惟肖!你怎麼可以這樣對紀姑娘,她是客人,要是公子知道了就糟了!紀姑娘,你沒事吧?”

惟肖眼睛紅紅,哭了出來:“公子要是能知道,要是他還能平安的回來,即使他重罰我,我也甘願。”

紀柔荑開口,聲音像浮在水上,“你說——風公子的失蹤與我有關?”

“就是你!除了你還會有誰?從你第一天搬進山莊來,我就看出你渾身充滿了不祥。誰沾上你誰就倒楣。我真不明白你和少爺無親無故的,他為什麼這樣幫你,你……”

“夠了!”惟妙大喊一聲,“惟肖你鬧夠了!你要還當我是你姐姐,就什麼都別再說了給我回房去!”

“我……哼!”惟肖瞪了紀柔荑一眼,轉身回房,重重地甩上房門:惟妙望著紀柔荑,滿是愧疚:“紀姑娘,惟肖她……她也是緊張公子,說話才這麼魯莽的,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有什麼不是的,我代她向你賠罪了。”

“她沒有錯。”紀柔荑淡淡地一笑,笑容裏卻充滿了苦澀的味道,“也許她說的對,我是個不祥之人。”

“不,紀姑娘。惟肖的話你可不能聽啊!”

“沒事了。我回房去了。”說罷轉身剛要走,就見向東來遠遠地朝這邊走來,邊走邊道:“你原來在這,太好了!”

此時此刻居然在此地看見他。真的很意外。“你找我?”

“對,找的就是你!”向東來一拉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

“跟我來了就知道了。”不由分說地拖著她走上一輛馬車。然後指揮車夫起程。

紀柔荑想了一下。也沒再說什麼,安安靜靜地坐著。

然而向東來卻很不安靜,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她,那目光簡直可以算得上相當無禮;紀柔荑笑了笑,“我又有什麼新的病嗎?大夫。”

“哈哈哈?”向東來放聲長笑,忽爾臉色一轉。

很嚴肅地盯著地,說道,“還是心病,我看得出你在擔心一個人。”

“哦?”紀柔荑不置可否。

“有一個好消息,有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幾乎想也不想,紀柔荑就答道:“壞的。”“凡事先往最悲觀處看,未領略快樂就先挑戰痛苦,你很睿智啊,姑娘。”

紀柔荑笑笑。

“壞消息就是——風兄弟受傷了”

紀柔荑臉色一變,向東來接下去道:“但你不用擔心,那小子命大得很,還死不了。不過要靜養一段時間才能康復了。”

紀柔荑沈默了許久,才道:“是不是因我而起?”

“這個嘛,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好消息了。給。”

他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她。

打開來看,是一封朝廷的公文。

“這是朝廷罷免陸尚豪禮部侍郎一職的公文,從此他就是個庶民了。這算不算是好消息?不過離你當初要求讓他死的目標還差那麼一點點,所以還不能況足完全成功。”

紀柔荑怔怔地望著那封公文。上面的每個字都很清晰,然而她看著看著,就恍惚了起來。眼前交錯過很多張臉:爹爹的,師哥們的,奶娘和家裏原來那些僕人們的……一張張臉慢慢地浮現。又慢慢地淡去。她所要的可是這樣的結果?

捫心自問,卻找不到答案。

她合上公文,將它遞還給了向東來。

“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真失望啊,好歹也表示一下感激吧?我很期待美人的以身相許的。”向東來眨眨眼睛。

紀柔荑看了他一眼。眉眼涼涼如冰。

接觸到那樣的目光那樣的臉龐,向東來不由地收起了嘻皮笑臉,緩緩道:“你知道嗎?你總給我一種錯覺,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初見風奇晚的那一刻。”

紀柔荑揚眉。“一樣深遂的眼睛,複雜的臉,沉寂的表情,完全超脫年齡的一種靜,好像整個世界與你無關,然而卻又息息相關。”向東來輕歎了口氣,道,“你和他很像,幾乎可以說是女性的風寄晚,我見到你後才明白。為什麼風寄晚會主動找上你,幫你扛起這一切,不僅僅只是為了協助十七阿哥登上儲君寶位那麼簡單。”

恍恍然間像回到陸府的門前,百里長街,卻只抬眉一眼。就見到了那個註定在生命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的人。

要窮盡幾生幾世,才能遇見那樣一雙眼睛?

上天竟然讓地看見了一雙和她完全一樣的眼睛。

一個和她一樣的人。

紀柔荑慢慢地閉上眼睛,右手不自覺的抓緊腰上的錦囊。錦囊裏一樣東西。

——翡翠鳴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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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了很長一段時間,車外的聲音漸漸由人聲鼎沸轉為僻靜,再後來便有了山泉鳥鳴聲。

向東來一推車門,“到了。”說著扶她下車。外面是處林間小院,坐落在半山腰上,幾間精緻的小屋,屋前種滿了植物,還有個大池塘,不過已經結了冰。這種只有在南方才能見到的建築,竟在此地看見,紀柔荑不禁有些意外。

“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嘛……是我七七四十九個家中的一個。”

像是看出她的迷惑,向東來又補充道,“因為我有四十九個老婆,她們誰都不服誰,誰都不願見誰,我只好讓她們分開祝這裏是我十七娘子紫羅花的家……”

話未說完,一聲嬌呼已從門內傳了出來:“東來——”

一個嬌小的紫衣人兒像只蝴蝶一樣撲人他的懷中,聲音柔媚之極。

向東來嘻嘻而笑,抱住她旋轉了幾圈,才放她到地上。兩人神態親密,絲毫不因有外人在場而有所收斂。親熱過後,紫羅花把目光轉向了紀柔荑,“這位就是紀姑娘?果真是冰雪一樣的人兒呢。”

紀柔荑欠身行禮。紫羅花一把牽住她的手,熱情地說道:“客氣什麼,還行什麼禮呀。你來了就好。我們的風少可等半天了。他現在在屋子裏躺著看書,你進去看他吧。“

紀柔荑點了點頭,剛走了幾步。紫羅花又叫道:“是左邊第一間屋子。”

她走向第一間屋子,房門順手而開,裏面佈置的非常美麗,溫暖舒適。風寄晚擁被躺坐在暖塌上,臉色雖然很蒼白。但一雙眼睛仍是很有神采。他看著她走進來,目不轉睛,紀柔荑臉上微微一紅,“你……他們跟我說你在看書。”

風寄晚笑了笑,“我本來是在看書,但是聽見你們在外面的話,然後就猶豫,是假裝不知道你來了繼續看書好呢,還是大大方方地目接你的到來。”

紀柔荑忍不住莞爾。在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仔細觀察他的臉色:“你的傷勢如何?”“我沒事!”

“是因為我的事嗎?”

“和你投關係,是我自己疏忽大意。”

話題到此便以冷場結束,只好無話找話道:“你這麼多天沒有回去,惟妙她們都擔心壞了。”“我若回去,她們更擔心。而且我暫時也不能回去,這是計畫中的一部分。”

紀柔荑不解:“計畫?什麼計畫?”

“登天計畫!”聲音洪亮,答話的人卻不是他。

只見向東來大步地走了進來,望著他兩人嘻嘻而笑。

風寄晚有點無可奈何地歎道:“雖然這是你的家,但偷聽客人們說話,主人不嫌失禮嗎?”

“我本來也不想的,但實在是好奇,英雄為了幫美人報仇而負了傷,美人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那你現在看到了,滿意嗎?”

向東來連連點頭,“滿意,滿意,太滿意了!能見到冰山美人臉紅,實在是非常難得的啊!”被他這麼一說,紀柔荑的臉反而不紅了,恢復了一貫的冷白。

她沒有理會向東來的調侃,問道:“登天計畫?這是什麼?”

風寄晚失笑道:“向東來的話你也信?不過我現在所做的事還不方便告訴你,抱歉。”

“我明白了。”垂頭,接下去便沈默,不再說活。

向東來瞧瞧她又瞧瞧風寄晚,搖頭道:“真無趣,不好玩,兩個木頭人不看也罷,走了。”說完轉離去。

紀柔荑咬了咬下唇,輕聲道:“既然什麼都不能讓我知道,又為什麼要找我來?”

“因為我認為你住在山莊裏可能有危險,所以請向兄把你接過來。這裏很安全。”

“我會有什麼危險?是陸尚豪官職被罷免心生怨恨伺機報復嗎?”

“嗯。”

又是一陣子沉靜。

過了許久,紀柔荑站起身道:“我出去了,你休息吧。”

風寄晚卻忽然拉住了她的手。雙手相握,他的手溫暖,她的手冰涼,暖意自他的手上傳過來,輕輕柔柔,卻又沉沉甸甸、就這樣僵在那裏。一時間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

輕輕歎息逸出風寄晚的唇邊,他鬆開了手,“也好,你也早點休息吧。”

是失望還是壓抑的情緒自腳底升起,就那樣慢慢地將她的身心浸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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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下去,紫羅花抱著厚厚一疊被子來敲她的房門,一進屋就說道:“郊外冷,入夜能凍死人,紀家妹子你課要多注意點別著涼埃”

“有勞紫夫人了。”

“呀。什麼夫人不夫人的,這院子就我一個人住,侍婢家仆通通沒有,什麼都自己動手幹,我才沒那麼嬌貴呢!你看,我叫你紀家妹子,你就叫我紫姐姐好了。”紫羅花邊說邊幫她鋪被,動作千脆俐落,果然是熟做家事的。

“我……”紀柔荑有些躊躇、紫羅花轉身,看著她笑了笑,“其實我也看出來了,紀家妹子你不習慣與人親近,你要不想叫也沒事,就叫我名字吧?”

紀柔荑連忙道:“不,紫蛆姐,謝謝你。”

紫羅花上前拉住她的手,很是感慨,“你來之前。東來就跟我提起過你的一些事情了,紀家妹子,你做得很好呢。可恨你那些師哥們個個都是書呆子,不瞭解你的一片苦心。”

“我……”紀柔荑扯出一個笑容來,“無所渭。我真的覺得無所謂。 別人怎麼看我,是別人的事,我對的起自己就可以了。”

“可你這樣,永遠只會委屈自己。人活在這世上不容易,如果連自己都不對自己好些,怎麼指望人家對你好?”紫羅花拉著她一起在塌上坐下,說道:“紀家妹子我不怕告訴你,我是青樓出身的,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後來因為愛情一時沖昏了頭腦跟著個書生私奔,把爹娘給氣死了。沒過幾年,身邊帶的金銀都花光了,那書生百無一用,後來還迷上了賭,輸了很多錢,就把我賣給了妓院。我剛開始也不肯,被打得遍體鱗傷,老鴨拿著鞭子對我說,你看,一邊是皮鞭,—邊是華服玉食,你自個兒選吧!我一咬牙,就認命了。在風塵裏漂浮了幾年,見到東來的第一眼起,我就告訴自己,這是個好男人,我得抓住他。我不要他給我名分,不要他帶我回家,我就只要這麼一幢小小的院子有個安安靜靜的安身之地。 表面上看來好像很委屈,其實是賺了。他家那位大夫人那麼厲害,我要真進門去了早起晚叩頭的,還不給折騰死。而且住得遠了,兩人聚少離多,感情也就格外的親近。要天天待一塊,遲早他會看我厭了。但是紀家妹子,你比我好,你雖然遭遇了這樣的變故,可你遇到了貴人。風少不像東來那麼花,他是個不肯輕易把心給女人的男人,但是一旦他給了,就會對那個女人忠誠一輩子。”

紀柔荑驀然站起,急道:“紫姐姐你在胡說什麼?你扯遠了。”

“我真的胡說嗎?”紫羅花看著她,眼神中有種洞悉的明瞭,“紀家妹子,你若不是這般心高氣傲的,會幸福很多。”

紀柔荑默立半晌,跌坐回塌上,渾身仿佛虛脫了一樣,沒有絲毫力氣。紫羅花的話像把利箭,把一切隱藏著的心事直直白白地挑出來給她看,讓她看見自己的等待和期盼,但也同時看到了怯懦與矜持。其實從百里長街抬頭一瞥開始,宿命就展開了一道結,無論她怎麼逃避躲閃,都無濟於事。

只那麼一跟,那個與她一樣清傲冷絕的男子,就已在她的心上刻下烙櫻這烙印,註定背負一世。

然而多麼令人絕望的事實——與她相比,那個男子的心藏得更深,遙遙隔著無邊的距離無法觸摸。

實在是不敢,怎麼能夠奢求那樣一個男人的愛情?即使他給得起,她也受不起。更何況他根本無意相紿!

一時間思緒混亂,心痛難當。抬起頭來,紫羅花靜靜地注視著自己,表情溫柔而哀傷,“紫姐姐,我——”她張口,正想傾訴一番時。

房門忽然開了,向東來探頭進來道:“娘子大人,請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開飯?”

像是原本雀躍紊亂的氣泡,因一針刺來而頓時恢復平靜,所有的情緒重新歸整為零。紀柔荑站起來,望著紫羅花道:“紫姐姐,我們出去吧。”

紫羅花暗歎口氣,瞪了向東來一眼,“就你最急,進姑娘家房間也不敲門。”

向東來一臉委屈,“沒辦法啊娘子大人。誰叫此地本來一直只有你獨居,我都習慣了,一時間改不掉。”“好啦好啦,別囉嗦啦,出去陪我擺碗筷啦。紀家妹子,你去看看風少醒著沒,叫他一起吃飯。”說著推向東來出去。兩人糾糾纏纏、打打鬧鬧,卻又說不出的甜蜜和諧。

紫羅花的確很聰明,她沒有要名分,卻擁有了最質樸純淨的生活。很難想像在高門深院內,向東來身為一家之主還能如此放鬆自在,完全不必顧慮形象地與妻子嬉鬧,這是他們的幸福。

那麼她的幸福呢。又在哪里?會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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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便在這座荒郊小院裏住了下來,每天幫紫羅花澆水種花、收拾房間、準備食膳,雖然一切都需要自己動手,但比之別鶴山莊的孤獨寂寞,在這裏要充實了許多。不知不覺地,過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起來。就見紫羅花準備了籃子和鋤子,說是帶她去山上挖野菜。

“紀家妹子你肯定沒吃過山野的蔬菜吧?只要烹飪得當,也是很好吃的,你知道東來為什麼喜歡來我這嗎?就因為這有他平日裏吃不到的一些東西。”紫羅花顯得無比得意。“我只是好奇,這麼冷天,也有野菜挖嗎?”

“當然有。跟我來就是了,今天就帶你去開開眼界。”說著挽了她的手一同出門。

沿著山間小徑一路走上去,地面上還有厚厚的積雪,實在不像是有野菜的樣子,然而既然已經出來了也只好跟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不知走了多久,紫羅花忽然一聲歡呼,丟開她跑了過去,從一棵樹下挖出幾株類似楓葉一樣的植物來,“菊花腦耶!而且還很嫩!帶回去做湯。”扭頭沖她招手,“紀家妹子你來。看仔細了,就照這個挖。我去遠邊再看看還有什麼其他的沒。”

紀柔荑點頭道:“好。”“你可小心點啊,別割破了自己的手。有什麼事就喊一聲,我立刻回來。”紫羅花說著另覓目標去了。

刨開積雪。 果然長著不少那樣的野菜,這麼其貌不揚的植物名字倒是很好聽。才挖了幾棵,就聽一個聲音高聲道:“姑娘,請問這附近可有人家?”

她站起來朝聲音的來源處看去,頓時怔住?

小徑上,兩人牽馬而立,當前一人,正是不久前冰河樹旁偶遇的那個狩獵公子。

那人見到她,也呆了一呆,接著眼睛就亮了起來,“是你!我們真是有緣,果然又再見了。”

“紀家妹子,什麼事?”紫羅花聽得聲響,自林子深處折了回來,見到來人,下意識地將紀柔荑住身後拉,“你們是什麼人?在這幹什麼?”

另一個牽馬之人湊到他耳旁說了幾句話,那人的臉色為之一變,“當真?就是她嗎?”

紫羅花隱隱覺得不妙,連忙拉著紀柔荑道:“紀家妹子我們回去吧。”

“等等。”那人伸手相攔。

紫羅花斥責道:“你要幹什麼?休得放肆!”

那人歉然一笑,眉宇間更顯儒雅,“姑娘誤會了,我只是想問問,你可就是紫羅花紫姑娘?”

紫羅花滿腹狐疑地望著他:“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如果不是,那打攪了。如果是,請姑娘帶我去見一個人。”

“什麼人?”

那人緩緩道:“風寄晚。”

紀柔荑一驚,未想到此人也與風寄晚有所瓜葛,而且在別鶴山莊的人都找不到他們的主人時,他竟會知道風寄晚在此處。

他是誰?消息又是怎麼走露的?這一切究竟有什麼內在的關聯?

她剛這麼想,紫羅花就已直載了當地問了出來:“你是誰?你找風少什麼事?你是怎麼知道他在這的?”

那人微微一笑,他身後的人走前一步。傲然答道:“這位是當朝的十五皇子,你們還不快拜見?”

永琰!

紀柔荑的臉刷地變白。雖然她料到他出身高貴,必非普通人,但怎麼也沒想到他就是十五阿哥永琰!

陸尚豪的主子!

望著他溫潤如玉的臉,那天風寄晚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每個字都很清晰:“忘記他,你和他之間最好不要有任何交集。”

原來——如此——

就在那天,她因風寄晚的喜怒無常而深感受傷,覺得自己像個被人擺佈的玩偶,主人只會下命令,絲毫不說原因,專制又霸道。卻原來,風寄晚是怕她知道真相後有什麼其他的想法。所以隱瞞了不告訴她,而她還在心中因那事抑鬱了很長時間……真是錯怪他了,若她事先知道此人就是永琰,也絕對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儘量不要有所瓜葛。

他找風寄晚,必定是為了陸尚豪的事,一想至此,紀柔荑便對紫羅花說道:“姐姐,我們不要理他們,我們走吧。”

紫羅花卻不走,她盯著永琰道:“原來你就是十五阿哥……也好,該來的遲早要來,風少吩咐過,如果有人能找到這來,那就是瞞不住了。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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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51: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紅泥小爐,馨昏縈繞:白瓷光潔,茶湯如碧。

風寄晚將茶杯推到永琰面前,道:“請。”“洞庭帝子春長恨,二千年來草更長。”永琰輕呷一口,贊道,“早聞鶴公子乃人中龍鳳,品味之雅。見識之博、學究之深,帝都公子無不爭相側帽。這梅花積雪沖泡君山銀針,茶中有梅之高沽,梅中有茶之清芬,僅憑這一手,那些公子哥兒們只怕是學上十年,也學不像。”

風寄晚淡淡道:“十五阿哥生長帝王之家,只喝了一口便道破了它的來歷,風某班門弄斧,見笑了。”

“哪里,我只是恰好知道這個罷了。”永琰放下茶杯,望著他道,“我今日登門來訪,鶴公子絕頂聰明,應當已經猜到了我的來意吧?”

“十五阿哥大駕光臨,倒是在風某意料之外。”

永琰輕籲口氣,道:“直接說吧,我此次來,就是想請鶴公子高抬貴手,放陸尚豪一條生路。”

風寄晚低垂著眼睛,緩緩道:“在十五阿哥讓我放他一條生路前。為什麼不叫他先放別人一條生路?”

“我知道陸尚豪派人暗傷了公子,這事的確是他不對,但看公子現在精神還好,並無大礙,還請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這回,永琰感激不荊”

“一個門人而已,值得十五阿哥如此降貴紆尊來求人嗎?”

永琰歎道:“若是其他人,我也就不管了,但是偏偏是他……陸尚豪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如今他有難,我不忍袖手旁觀。”

“有難?”風寄晚冷笑出聲,“那也是他自找的。”

永琰臉色為之一變。他身為皇子,自小尊貴無比,如此低聲下氣地求人生平還是首次,而風寄晚的表情涼涼,像是完全未將他放在眼裏,饒是他品性溫良,也大為不悅。

風寄晚見他神情。知道惹怒了這位皇子,便長歎一聲站起身來,“十五阿哥,請你回去派人調查一下聞名京都的春秋書院是怎樣一夜間冰消瓦解的,然後再決定是否該繼續幫助陸尚豪。我傷勢尚為痊癒,請恕我失陪了。”

永琰驚道:“春秋書院,此事與書院又有什麼關係?”

風寄晚一笑。沒再說話,轉身逕自回內室去了。

永琰將視線從簾子上收回到爐上的茶壺,再從茶壺看往窗外,疏疏落落的冬季灌木旁,立著一個俏生生的人影,她就站在那裏,卻像是隨時都會消失。

這一?那,永琰仿佛自她身上看見了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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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披風輕輕披上肩頭,紀柔荑回頭,看見紫羅花溫柔的笑臉。“怎麼像傻子似的站這吹風?凍壞了怎麼辦?”

紫羅花輕輕斥怨裏,卻有著說不出的關懷體貼。

紀柔荑心中一暖,拉緊披風,也拉住了紫羅花的手。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放心吧,相信風少,他能處理得很好的。”

她笑了笑,搖頭道:“其實我不是在想這個。”

紫羅花奇道:“不是這個?那你在想什麼?”話音剛落,就聽那邊門開了,永琰與他的隨從一起走出來。紫羅花迎上前去:“十五阿哥這就要走嗎?我來送送你吧。”

永琰望著紀柔荑,欲言又止。

而紀柔荑只是瞧著未完全合攏的房門,想從那縫隙中看到風寄晚的身影,對他卻視而不見。

永琰心中暗歎了口氣,轉向紫羅花禮貌地笑笑,轉身離去。

紫羅花把十五阿哥送到院門口,回來時推了她一把,低聲道:“想知道什麼,就進去問吧。不要什麼事都藏心裏自個兒一個人瞎想。”

受到她的鼓勵,紀柔莢咬了咬唇,鼓起勇氣上前伸手剛想敲門時,門開了,風寄晚站在裏面。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中,不知道該如何收回來。

“進來吧。”風寄晚側身讓出條路,待她進去後,將房門合上。

“坐。”他拿起爐上的茶壺,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君山銀針,喝幾口驅寒吧。”

紀柔荑望著幾旁的另一個杯子,沈默不語。

“你想問什麼,可以問了。”風寄晚在她對面坐下,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

紀柔荑反問道:“我想知道的,你都會說嗎?”

風寄晚看著她,眼眸深深。若有所思,紀柔荑低聲道:“算了,我沒什麼想問的。”站起身就想走,卻聽他開口道:“你問,我說。”

回頭看他,依舊那麼漆黑的眼睛,無邊無際,不讓情緒有一絲洩露的機會。

紀柔荑重新坐回去,“一,你當初之所以不告訴我這個人就是十五皇子,是怕我有所不安嗎?”

風寄晚沉吟許久,回答道:“算是。”

紀柔荑猜想著這個答案中的深意,卻不敢再進一步追問下去。於是便道:“二,十五阿哥既已找到此處,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別鶴山莊了?”

“你想回那裏?”

被他這麼一問,紀柔荑反而怔住了。是啊,回那去幹什麼呢?那兒又不是她的家,又沒有人真心歡迎地,為什麼她會記掛著回那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如果你想回去。我們今天就可以走。”

“不!”連忙拒絕,以一種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心慌,“還想知道什麼?”

紀柔荑搖頭。

“真的沒有了?”

依舊搖頭。

風寄晚捧著手中的茶杯低眉沉思,一時間房子裏靜悄悄的,只能聽見他食指在杯沿上輕輕摩擦的聲音,這種安靜令紀柔荑覺得不安。她的手伸向腰系的錦囊。好像只有握著那枚翡舉鳴笛時,才能保持鎮定:“民間傳聞我是和珅的私生產。”風寄晚悠悠地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然後在屋中絲絲縈繞,“我的母親是他第十二房妾室。杭州人氏,自小父母雙亡,跟隨姑姑一家到京城做買賣,有次地上街被父親看中,就強娶下回去。她與表哥青梅竹馬,早已兩心相許,逢此變故,因為姑姑他們都畏懼我父親的權勢,敢怒不敢言,兩個有情人就這樣被活生生地拆散。我母親人府後一直鬱鬱寡歡。她性格沈默,不善言辭,被眾姐妹所排斥。一年後我母親有了身孕,父親很高興。對她更是寵愛,其他妾室看在眼裏嫉妒萬分,便放出風聲說我母親懷的不是他的親骨肉,而是表哥的。我父親本不相信,偏巧當時姑父生意失敗,走投無路,就讓兒子來問我母親借錢,我母親哪有什麼錢財,便拿了平時父親給她的首飾去見她表哥,回來後被我父親知曉,父親大怒,一氣之下將我母親趕出府去,我母親去找她姑姑,發現姑姑一家為了躲債已人去樓空,她一個弱女子,又身無分文,當時天寒地凍,暈倒在河邊,被貧民窟裏的人所救,從此就留在了那裏。”

紀柔荑捏緊了錦囊,雖然她不知道風寄晚怎麼會忽然跟她說起自己的身世,然而這些的確是她一直想知道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母親的身份,只以為她是個丈夫病死的可憐寡婦,所以都分外照顧我們母子倆。母親身體很弱,大部分時間都病在床上,鄰居中有個獸醫很喜歡我母親,一直默默地幫我們,時間久了,母親就被他感動了,終於肯嫁紿他。結婚當日,就要拜堂時,我父親帶著人馬突然出現,什麼話都沒說就抓走了那個獸醫,我母親知道不妙,一直追著他們,親眼看見我父親的手下把那個獸醫活生生地淹死在水裏,母親受不了這個刺激,縱身一躍跳水自盡,她臨死前回望父親,一字一字地說:“和璘,你會有報應的,你一生毀人無數,我詛咒你最後毀在自己手中!七年後我找到那處水源,取名‘咒泉’。”

原來這就是咒泉的由來,莫怪那人跡罕至,疏於打掃,想必是他怕睹物思人,因而故意任之荒蕪。

“十二歲是很奇怪的一個年紀,有的人在十二歲時還什麼都不懂,但有的人已經知道得非常非常多。
母親死後,父親讓人把我接人府中,我走進華麗無雙的花廳,第一次見到我的父親、在見他前我有過許多揣測和預想,我甚至想過一見到他時就撲過去殺了他為母親報仇,然而。當我見到我的父親,見到他坐在一株白梅下哭,哭得很壓抑,也哭得很傷心,那一瞬間我所有的怨恨都不成為怨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和著同情與憐憫的複雜心情。我想他是愛我母親的。然而他一輩子部沒得到找我母親的心。我就留在了那裏,從詩詞歌賦一點點地學起,然後看著我的父親一天天地蒼老,心中不知是什麼感覺,相處時間越久。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像他,然而這種相像,卻被我所憎惡。於是我走了,闖蕩自己的人生,我不入仕途,卻要踩青雲而上,這些年來,雖然有所作為,但我心中清楚,必定是他暗中相助,我的一切才能如此順利。”風寄晚的目光掠向很遠的地方,“我是和璘的兒子,我這一輩子,都沒辦法擺脫他給我留下的痕跡。”

“我……”紀柔荑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知道你想知道這些,但是我也知道你永遠都不會來問我,所以我主動說給你聽。”

“我沒想勾起你的傷心事。”

“這些事情,即使不說,也一直存在著。如果能說出來,就說明已經不是傷心。”

“風公子……”

風寄晚緩緩地說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就是想讓你看清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我身上背負了很多東西,不管是我自願的,還是無從選擇的。那些東西都足以左右我的人生。所以——”

他抬眼看她,瞳目深深,一種悲哀濃濃,化不開。“所以,柔荑。我只能盡我所能幫你實現心願,讓陸尚豪死,除了這個,其他的我什麼都沒辦法應你,即使答應了,也做不到。”

一陣昏眩感忽襲而來,心中好像被什麼割了一刀,傷口開始涔涔地流血。

這就是風寄晚要對她說的話?

這就是他真正想告訴她的——不要喜歡他,不要對他抱有幻想,他承受不起。

原來如此。

不過如此。

百里長街抬頭一眼,有時候宿命註定的?卻不是能夠擁有的。

這個道理她何嘗不明白?

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哀豔絕倫,地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像用盡全部心緒地說道:“你忘了,你還答應過我一件事。”

“不要讓找死。”紀柔荑重複,“我要活著,活下去。”

和第一次聽見這句話時的反應一樣,風寄晚的眼睛迷離了起來。

惟恐情深累美人,這句活可是他此刻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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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夢,清晨是被紫羅花推醒的,地睜開跟,紫羅花在床頭說道:“十五阿哥來了,說是要見你,但又不肯進來。在院子外面的馬車上等著呢。”

紀柔荑的思維有點凝滯,愣了一下。

“你快起來去見他吧,看看到底什麼事。我看這十五阿哥人倒是挺不錯的,沒有一點皇子們慣有的驕縱輕狂。 比之十七阿哥,多了幾分厚道。”

依言起身穿衣,梳頭時人還不足很清醒,依舊沉浸在昨天的情緒中不能自拔。直到溫水撲上臉龐,渾身肌膚為之一栗。神志才頓時清明了起來。出門見永琰,這次他足乘車而來,一看見她便下車,神情有些拘謹。

“找我有事?”

“可不可以一起上山走走?”

紀柔荑想了想,轉身在前帶路;早晨的空氣格外清寒,這個冬季好漫長,到現在仍見不道春天的氣息。

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永琰終於開口,聲音中有絲無法掩飾的哀傷:“你知道嗎?自從那日在河邊見過你後,我一直期盼著能再見到你。”

“再見又怎樣?”

“我想認識你,我不希望你對我來說只是—次狩獵途小偶遇的神秘姑娘。雖然你看上去那麼難以親近,冷若冰霜,但是我覺得如果能夠靠近的話,我是叫以讓你笑起來的。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原來你那麼落寞是因為你遭遇了那樣的事情,我更沒想到,那事情竟然與我有關係。”

“你現在知道了。”

永琰停住腳步,很誠懇地說道:“如果我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你儘管說,我一定做到。”

紀柔荑冷笑了一下,轉身道:“不用了,已經有人幫我做了—切。”

永琰的臉色變了變,幾番動唇,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鶴公子驚才絕豔,雖然我和他走的道不同,但對他的能力—向欣賞,可惜了他偏偏是和璘的兒子。”

“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父母,他是和璘的兒子,那不是他的錯。如果他和你—樣,出生在帝王之家,怎見得不及你?”

永琰有點驚訝地凝視著她,臉上漸漸露出明瞭之色,“難道……你與他……”

“你想多了。”淡淡地一聲,心卻在悸痛,紀柔荑深吸了口氣,“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回去了。”

“紀姑娘!”永琰喚住她,“我們……我們真的不能成為朋友嗎?”

眼中光芒閃動,像平靜的湖面被風吹起了些許漣漪,紀柔荑抿了抿唇道:“你還是把我當成—次狩獵途中偶遇的神秘姑娘吧。

說罷逕自從他身邊擦肩而過,腳步踩在雪地上,如同踩在心上。何其相似的情節,兩天內上演了兩次:一次被拒絕,一次拒絕別人。

是不是因為風寄晚傷了她,所以抑鬱的情緒縱容她去把同樣的痛苦加給別人?否則,即使同意與永琰交個朋友,又有什麼關係?畢竟,他是如此細緻、體貼和溫柔。

紀柔荑在心中暗暗歎息。

怎麼辦,若是從今往後她無法再愛上任何一個男子,地該怎麼辦?

十丈軟紅,心系—處,從此後該何去何從?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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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有點順利得出乎我們的想像。”

暖閣內,兩人對坐下棋,兩人捧茶旁觀。永璘手執白子,繼續說道:“十五哥好像對陸尚豪完全袖手不管,放任他自生自滅了。寄晚,我真是好佩服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一旁觀棋的向東來笑道:“十七阿哥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嚴格說來這可不是風少的功勞,一切還全仗那位紀姑娘自己爭氣。”

“此話怎講?”永璘頗是好奇。

“這個嘛……據說某年某月某日,十五阿哥狩獵途中碰見了一個姑娘,他對那姑娘一見傾心,回去後念念不忘。再後來當他去找風少想為門人求情時,竟意外地又碰見門口姑娘,更意外地發現這位姑娘竟是整個事件的最大受害人,於是……”

永璘驚訝道:“你是說我十五哥喜歡紀姑娘?他與紀姑娘是舊相識?”

“目前看來好像是這樣的。”

永璘怔了一會兒,失笑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十五哥素來眼高於頂,平常女子從不放在心上,此次竟對這位紀姑娘如此青睞,難得,呵呵,難得埃”

向東來瞥了風寄晚一眼,後者一臉木然,像是對他們的話聽若未聞,一時玩心大起,便眨了眨眼睛,煽風點火道:“就是就是,若早知如此,也不用我們如此大費周章,想盡方法才罷掉陸尚豪的官職了。風少,既然十五阿哥看上了紀姑娘,你就做個順水人情,把紀姑娘送給他吧。”

洛哥兒正在喝茶,聽這話後被水嗆到,咳嗽個不停。

“奇了,我讓風少把紀柔荑獻給十五阿哥,你反應這麼大幹什麼?莫非你也看上了那冰山美人,想要和十五阿哥爭?”

洛哥兒忙不迭地擺手,“你就別無事生非了,惹怒了風大少爺可沒什麼好處。”

“哦,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覺得我這個主意不錯,你們想想看,古來紅顏都是禍水,我們把這麼一個禍水送到十五阿哥那,他必定分身乏術,再沒時間考慮皇上禪位的事,如果紀姑娘還能做得好些,像妲己西施什麼的來個迷亂後宮,使得十五阿哥荒廢了正業,那可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你們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洛哥兒與永璘都不接話,笑吟吟地瞧著風寄晚,看他有什麼反應。可惜風寄晚依舊靜水無波,不為之所動。

向東來以肩推他,“風少,給句話啊,大夥兒還等你點頭呢。”

風寄晚淡淡地道:“紀柔荑不是我的人,我沒有權利決定她以後的人生。”

“這個簡單,不是你的人,你把她變成你的人不就行了?”一語雙關,向東來很是自鳴得意。

風寄晚微微一笑,道:“如果是我的人,我絕對不可能把她送給別人。”

向東來重重地拍手道:“好!風少,這話可是你說的。嘿嘿嘿嘿嘿……”

洛哥兒笑道:“東來兄笑得好生可惡,像剛吃了十斤糖的狐狸似的。風大少爺如果心裏不爽,儘管揍他好了,我們一定當做沒看見。”

“哇哇哇,小洛子你好偏心,為什麼總是幫他不幫我?”

風寄晚皺了皺眉,在棋盤上落下—子,道:“十七阿哥,承讓了。”

水璘低頭一看,驚道:“你什麼時候就走到這來了?”

“在你聽東來胡說八道聽的入迷之時。這事教訓我們,做什麼事都要專心,無論周圍有多少瑣事打攪,都要心靜如水,才會贏。”風寄晚拂亂棋子,“再來—盤?”

“不下了,老是輸,輸得都沒興致了。”

洛哥兒取笑道:“難怪皇上這次出遊不帶你,估計就是因為你棋藝不夠好。對了,皇上這會該到哪了?”

“昨天下邊的人回報說是已經到岱謁岱廟了,再過幾日就往回趕。緊跟著就要準備大辦壽宴,今年也真是的,他和皇太后的壽宴都趕到一塊了,忙得我焦頭爛額。”

“先不提皇上的六十大壽、皇太后的八十大壽,十五阿哥的生日也快到了吧?據說他已準備在府內擺酒宴請百官?”

“嗯。正想和你們說這事來著,你們說我送什麼禮好?”

風寄晚聽得此處,眼睛一亮,問道:“晚宴的主廚是淮?”

“應該還是以往碧雲齋的第一廚沈關山吧。問這個幹嗎?”

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浮現在風寄晚的臉上,他緩緩地道:“我們準備份厚禮送給十五阿哥和當日赴宴的所有官員吧。”伸手取過紙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三人一齊將頭湊了過去,看到上面的字時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永璘遲疑道:“這樣做好嗎?畢竟到時候文武百官都會在抄…”

“要的就是他們都在常否則怎麼體現得出這份禮物的‘貴重’?”風寄晚擱筆,“接下去的事不必我細說了吧?要辦得滴水不露,不可走漏半點風聲。”

“那是自然。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百官們看見這份厚禮時會有什麼反應,到時候的場面,必定有趣得很!”

風寄晚直起身來笑了一笑,“時候不早,我要回去了。”

“你回哪?”向東來問道。

“回你那。”風寄晚說著逕自出門去了。

“喂喂喂,你的傷已經好了,而且紀姑娘也不會有危險了,你怎麼還賴在我家不走?你要白吃白住到什麼時候?”向東來邊叫邊追了出去。

暖閣內,只剩下水璘與洛哥兒兩人。洛哥兒擺正棋盤道:“來來來,我與你再下一盤。”

永璘握著棋子卻不說話,神情若有所思。

“怎麼了?真輸怕了?”

永璘沉吟道:“其實,你認不認為,東來提的這個建議很不錯?”

洛哥兒變了臉色,“你不會真想用美人計吧?”

“我認識十五哥這麼久以來,很少見他對一個女人動情如斯。陸尚豪曾經救過他的性命,他這人平生最講感情,若非實在是喜歡紀柔荑到了極點,是不可能置恩人于不顧的。”永璘的目光閃爍個不停,“如果真能把紀柔荑送到他的身旁,於我們今後辦事,會方便許多……”

“不行!”洛哥兒否決道,“剛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雖然東來是在笑侃,而風少也表現得很平靜,與以往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我看得出來,風少很在意那位紀姑娘。想必東來之所以拿她來說事,也是看出了風少對她有所不同。這件事他肯定不會同意的。”

“他會同意的,江山擺在眼前時,美人又算得了什麼。風少的性格你我都瞭解,他知道該怎麼選擇對事情最有利的方法。何況我不覺得他對紀柔荑有什麼不同,你們恐怕都猜錯了。”

“如果真是我們猜錯了,那這倒真的是個很好的計畫。”洛哥兒舉起了杯子。永璘笑著與他碰杯,意味深長地說道:“風雲際幻,一掌江山!!”

順手將剛才風寄晚寫字的那張紙扔到炕下的火盆中,火光舔著紙張肆意燃燒,隱隱現出上面寫的四個宇——一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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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涼如水,冷月自樹枝後疏疏地照過來,投遞在窗櫺上,再映人她的眼睛,眼波與月色融為一體。

自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這樣倚在窗邊,默默地凝望夜空,室內孤燈黯淡,遠處的光明,才為光明。

一如每天在閨中讀書,隔著一道牆,可以聽見書院裏書聲朗朗。那邊的讀書,才為讀書。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無意吟念,竟又是這首爹爹生前最喜歡的詩。

原來有些東西是真的忘不掉的。

“爹爹,我是您的女兒。”

“你是我的女兒。”

“那麼,請您看我,請您看看我。”

“我在看你。”

“您在看我,卻看不到我。我是您的女兒,卻不像您的女兒。我做錯什麼了?請問我到底做錯什麼了?為什麼您要這樣疏忽我?”

童年時的詢問一聲聲猶在耳邊,那個渴望溫情的孩子,卻一直被疏忽著,或有意,或無意。時間久了,就不再抱有幻想。沒有欲望,生活才會顯得不太痛苦。早在那個別的孩子仍會哭喊著要糖的年紀,她就明白了什麼叫做無所求。

這麼久以前就懂得的道理,為什麼反而此刻像個天秤,重新在渴求與克制間搖擺不定?

手入錦囊,掏出那只翡罩鳴笛,淒清月下,翡翠愈顯得冷綠。輕呵口氣,上面就蒙上了一層水霧,然後,又慢慢隱去。

一種被凝視的感覺來自身側,起先並未留意,待她覺得有點不對,葛然轉身時,就發現風寄晚不知什麼時候來了,靜靜地站在門邊看著她,和她手上的東西。

那一刻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的尷尬,立刻將手藏到身後,試圖掩起這份秘密。然而轉念又想到,他已經看見了,再藏又有何用,只會顯得自己更心虛。於是緋紅著臉,把手拿出來,攤開掌心伸到他面前,示意物歸原主。

風寄晚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轉身走了開去,“你留著吧。”

送給她了……她心中不禁苦笑。有什麼送不得的,富貴如他,一隻翡翠鳴笛算什麼。是她太過在意,反而弄得小人之心。

風寄晚回頭看她,又道:“它有個名字,叫水落。”

紀柔黃的心為之一動——好別致的名字!

“把窗關上吧,山間夜寒。”風寄晚關上窗,兩人之間的距離,徒然而近。燈光幽黃,影子被拖拉得很長。紀柔荑望著地上的影子,想起那一夜夢見的血薔薇,就像她的心緒,只有在夢中才能那樣淋漓盡致的肆意瘋狂。

而在現實中,卻有著諸多的桎梏。

“剛才聽見你在吟詩,是不是想起了你父親?”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總是會不經意地想起一些東西。我本不想記起我的父親,但他就那樣來了,我試圖坦然接受這段回憶的過程,卻發現那些東西早已失去了痕跡。它們蒼白、不快樂。”

“你曾經說過,你父親活在你心裏。”

紀柔荑淡然一笑,“呵……是的,我說過。因為他只能活在我的心裏,卻活不在我的身邊。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我並不太記得他的樣子,你會不會覺得奇怪?在他死前我已經長達半年沒有見過他,待屍體被送回來後我還沒來得及看最後一眼就被封棺入葬。記得小時候我還會爬到牆頭上去看牆那邊的春秋書院,有時候運氣好會看見我父親在院子裏教學生們書法,隔著那樣的距離看他一眼,然後回到房間趕快閉起眼睛,生怕腦海裏的影像消失得太快。後來我大了,不能爬牆了,不再奢求那種遠遠地注視,從此記憶也就越來越模糊。”

風寄晚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一種近似溫柔的哀傷。

“你不用那樣看著我,我沒事了。”紀柔荑吸口氣,轉換話題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如果你不累的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現在?”雖然覺得時間已晚,但心緒如此不寧,肯定是睡不著的,出去走走也好。一想至此,紀柔荑便點了點頭,“好。”

風寄晚同她一起走出小屋,馬廄內卻沒有車,只有兩匹馬兒緊靠在一起互相取暖。風寄晚問道:“會騎馬嗎?”未待她回答,又否決道:“天寒路滑,即使你會騎馬我也不放心。與我同乘一騎吧。”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不經意,卻讓她的心為之一顫,再抬起頭時,風寄晚人已在馬上,朝她伸出手來。

稍作猶豫,將手遞給他,身子一輕被帶—上馬,緊跟著馬兒出了院門,朝山下走去。

周圍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惟獨身後的那具軀體傳來陣陣熱度,風寄晚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香氣聞起來很像丹桂花。扭頭側望,只見山上霧色濃濃,它們就這樣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度過流年。

這一瞬間,即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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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下山後沿著小路走了許久,最後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如此深夜,門內卻隱隱地傳出哭聲,一陣風吹過,那門沒關緊,開了一線,只見裏面一個女人蹲在地上正在燒紙錢,邊燒邊哭,好不淒涼。

紀柔荑打量這幢宅院,牆皮已脫落了大半,樹木也皆枯死,一幅敗落的景象。她回眸望了風寄晚一眼,不解他為何帶她來此。風寄晚扶她下馬,然後推門拉她一起走了進去。

那女人聽得聲響回轉頭來。驚訝道:“你們是誰啊,怎麼這麼晚了來這?”

紀柔荑問道:“你在祭誰?”

那女人眼圈一紅,又哭了起來:“還能有誰,我家老爺唄。唉,他生前那麼風光,死後卻這般淒涼,報應啊!”

“你家老爺是誰?”

“怎麼?姑娘你們不是來悼念我家老爺的?唉!想也想到了,這世道人情如紙,一朝失勢,大家躲都躲不及,怎麼還會來悼念他。我家老爺姓陸,本來是禮部侍郎,後來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上頭,罷官還不夠,還丟了性命,嗚嗚嗚……”

紀柔荑整個人一震,她驚愕地回望風寄晚,風寄晚沖她點了點頭。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她要陸尚豪的性命,他就真的取了他的性命,並帶她親自來看,來看陸尚豪死後是怎樣一幅淒涼的景象。

那女人猶自喋喋不休,“這下報應來了吧,你生平最寵老七,可你死後第一個卷了細軟私逃的就是老七,你一向看不慣我這個正房,但惟一留下來給你燒錢的卻是我……老爺啊老爺,你叫我以後可怎麼活啊!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倒是輕鬆了,留下年僅六歲的孫子,我一個老太婆可怎麼帶啊!嗚嗚嗚嗚……”

紀柔荑面色如土,悄悄地退了出去。一種噁心感湧上心頭,想吐卻吐不出來,她以手支牆,渾身不住的顫抖。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她不覺得高興?為什麼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樂感和滿足感都沒有?相反地,只有疲 憊,深深的一種疲 憊,如藤蔓般將她死死纏住,幾近窒息。

一雙白靴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知道是風寄晚,想抬頭看他的臉,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只有顫抖,不停地顫抖:“我,我……我……”

風寄晚歎了口氣,伸手想拍她的肩,紀柔荑卻突然撲人他懷中哭了起來。

就這樣僵住,像被詛咒施中,一時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方。

“我好難過,我真的很難過,我怎麼會這麼難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怎麼才可以不難過?”

聲聲低語,如訴還泣。而懷中人兒的身軀,比花朵更嬌弱,像是一被風吹雨打就會支離破碎。

一直以來,他總是看見她涼涼的表情冷冷的笑,自尊又驕傲。第一次看見她哭,哭倒在自己懷中,哭得那麼傷心。一時間,依稀仿佛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去見父親,白梅樹下,那個權傾一世、囂張跋扈的連皇帝都要避讓三分的男子,也是那麼悲傷地哭著,哭得沒有一點形象。

心軟一直是他的忌諱。他不想原諒父親,卻在那一次哭泣後原諒了他,他不想縱容某種感情的發生,然而這樣淩亂的場景,這樣脆弱的心靈,還有這個奉就牽引他目光牽引他靈魂的女子,說不動心是假的。

可因為沒有辦法做到,所以只能刻意疏離。

但此時此刻,怎麼忍心推開她?怎麼能夠推開她?

小巷風冷,牆裏牆外,哭音茫茫。

遠遠地,有車轅聲漸漸靠近。紀柔荑沒有聽到,依舊在輕輕啜泣,於是風寄晚也沒有動。

一輛華麗的馬車走近,停了下來,車上掛著兩盞水晶明燈,將道路兩邊照的一片明亮。 被這種明亮驚醒,紀柔荑抬起頭,朝馬車望去,只見車門開處,一個人用驚訝之極的目光注視著她和風寄晚。

——十五阿哥!

心中升起的感覺卻不是心虛,而是絕望——原來,連這麼惟一一次放縱情緒真實流淌的機會,都短暫的可憐。無緣之人,終歸無緣。

但,若註定無緣,為什麼又要相遇?

紀柔荑看著風寄晚,眼神淒涼無限。她的臉上仍有眼淚,再配上那樣哀傷的表情,在素色燈光的映照下堪稱絕色。

風寄晚心隱痛了一下,但手卻與心相悖,他輕輕地椎開她,拉出一段距離,然後遞給她一塊手帕。

紀柔荑沒有接,只是偏過頭去。

永琰走過來,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你們也在這。”停了一停,沒人接話,於是他又道,“我來看看陸家。”

“他死了我真高興!”冰冷而突兀的一句話,紀柔荑回轉頭來,臉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哀傷。

永琰吃一驚,有點不知所措。“這就是我要的結局,他殺了我父親,這是他的報應。我父親的仇報了,我好高興!”

“紀姑娘……”

“你很可憐他嗎?你不忍他家破人亡,所以眼巴巴地趕來周濟他的孤兒寡母嗎?”

“我……”

不等永琰把話說完,紀柔荑搶話道:“你進去吧,他的妻子正在裏面哭得很傷心,不知以後該如何是好,正等待一個救星出現,助她們脫離苦難呢!哈,陸尚豪終於死了,我真高興,我太高興了,我今夜一定會高興得睡不著,不行,我要回去休息了。”

走了幾步,又停住,表情由激動轉為茫然。

永琰看看她又看看風寄晚,無法理解她忽如其來的失態,“紀姑娘,你怎麼了?”

紀柔荑呆了很久,輕輕張口:“我要回家。”

永琰愣了一下,柔聲道:“那我送你回去。”

紀柔荑搖頭,“我沒有家了。”

“啊?”

“我爹爹死了,房子被我賣了,奴僕們都被遣散了,師兄們也都被得罪了……我哪還有什麼家?回不去了,哪里都去不了。”聲音猶如夢囈。

“紀姑娘……”

紀柔荑轉頭看他,顯得很奇怪,“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你為什麼是這個表情?你在同情我嗎?你認為我很可憐?”爾後哈哈大笑,“我有什麼好可憐的,我的心願都實現了,我是個孝順女兒,我幫爹爹報了仇,再沒人可以指責我了!”

一直不說話的風寄晚突然說道:“你累了。”

紀柔荑整個人一靜。

“你累了,回去吧。”風寄晚將她抱上馬背。紀柔荑的臉上有恍然的神情,隔了一會兒,眼神變得很遠很遠:“我想回家。風寄晚,我想回家。”

風寄晚沈默了一下,答道:“好,我們回家。”

他翻身上馬,向永琰致歉道:“抱歉十五阿哥,我得帶她走了。她現在情緒不穩定,有什麼失禮之處,敬請見諒。”

永瑣苦笑道:“沒事,你快走吧,請大夫為她看看,希望紀姑娘早日好起來。”

風寄晚輕點下頭,策馬離開。

“風寄晚……”紀柔黃輕聲喚他。

“嗯?”

“我剛才是不是很失態?”

“你累了。”

紀柔荑低聲道:“我好像真的很困,一閉上眼睛就會睡著……”

“那就閉上眼睛睡吧。”

“我醒來後是不是就到家了?”

“嗯。”風寄晚的目光更幽深,柔聲道,“我保證,你一醒來就能看見你的家。”

於是紀柔荑沉沉地睡去。

風寄晚低頭,可見她蒼白的臉,眉梢眼角溢滿疲 憊。這個女子,原是孤苦無依。

如何對她才好?繼續糾纏,只會傷害更深。罷罷罷,放她自由,還她原來的一切,就當是——不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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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中有人在用熱毛巾敷她的額頭,從那人身上傳來很熟悉的味道,撩撥起一些屬於記憶裏的東西。

她覺得胸口很悶,像被什麼東西壓著了,然而卻爭脫不掉。在朦朧中她聽見自己在呼喚一個名字,有人回聲應她:“小姐,你醒醒,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她猛一震悸,驚醒過來,視線到處,看見的竟是奶媽慈祥而蒼老的臉。

“奶媽!”此時此刻竟然見到她,恍如猶在夢中。

“小姐!”老媽子眼淚盈盈,“你剛一直在做噩夢,全身都是冷汗,終於醒了。我的好小姐,沒想到我還能回來伺候你,真是老爺在天有靈……”

環顧四望,更是驚悸——熟悉的棉被,熟悉的珠簾,熟悉的梳妝鏡,熟悉的一切。這是她的家!她自小生長的地方!

她怎麼會在這?她已經把這兒的一切都賣了的礙…難道……難道?

“我保證,你一醒來就能看見你的家。”清潤優雅、像午夜的簫聲一樣悠遠,那是獨屬於風寄晚的聲音。

原來他真的送她回“家”,送離他的身旁。

忽然之間,別鶴山莊、山上小屋都變得遙不可及。那些地方是他的,而她,再也回不去了。

雙手急急地在身上尋找,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換了衣服,奶媽見她一臉焦慮,便問道:“小姐,你找什麼?”

“我的錦囊!我系在腰上的那個錦囊呢?”

奶媽從她枕下取出錦囊:“是這個嗎?”

一把奪過,趕緊打開來看,翡翠鳴笛還在,心在放下的同時,悲傷又湧了上來。抬頭正好可見對面妝臺上的銅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克制情緒成了很困難的—件事,所有的心思都洩露在臉上,每個表情都可以看得很清晰。

紀柔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臉上的肌膚在指下起了層層變化,變得完全陌生。

“小姐,你怎麼了?小姐……”奶媽被她的表情嚇到,連忙推她。

“我沒事。”說著起身下床,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小丫鬟紋兒捧著水盆走進來,“小姐,你起來啦?”

紀柔荑怔怔地望著她,難道不只奶娘,所有的僕人都回來了嗎?剛想到這,窗外傳來一陣讀書聲,她朝聲音的來源處看去,東牆那邊,正是書院。

“小姐,你可是遇到貴人啦!前天有人送了銀子到我家,說是讓我回這來伺候小姐,我剛一進門,就看見紋兒她們也都回來了,還不止這些,那關了許久的書院又重新開了,據說是請了好幾名頗有地位的先生來教學于們讀書呢!”

“貴人?”紀柔荑喃喃,“那他人呢?”

“呦,這老奴可就不知道了,那人是誰,小姐心裏該有底吧?”

紀柔荑梳洗更衣走出屋子,逕自到了書院,院內書生一見到她便都放下書圍了上來。領頭的還是周顯,他一臉愧疚地說道:“師妹,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周顯以前錯怪了你,向你賠罪了!”說著就欲下跪。

紀柔荑連忙扶住他道:“師哥,這是怎麼回事?”

“唉,師妹,原來你早有為恩師復仇的計畫,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們呢,害得我們擔心了那麼久,還冤枉了你。現在好了,恩師大仇得報,陸尚豪那傢伙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書院也重新開起來了。師妹,你做得很好,恩師在天之靈,必定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紀柔荑雖不清楚她昏迷的這幾天內風寄晚究竟做了些什麼,使得一切都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料想得到,他必定是將所有的功勞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使眾人對她的誤會冰消瓦解。

然而風寄晚不會知道,她要的根本不是這些。又或許是明明知道,但故作不知罷。

一時間心中涼涼,冷如寒霜。

“小姐,有位公子來找你,現在客廳相候。”紋兒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她的心卻起了漣漪。紀柔荑連忙轉身往回走,掀簾而人的前一刻還是緊張不安,後一秒頓時靜了下來,驚道:“十五阿哥……怎麼會是你?”

永琰微微一笑,“你好像有點失望,看來我不是你要等的那個人。”

本想否認,但又覺得沒有必要,紀柔荑輕一揚眉,沒有回答。

“你的氣色好多了,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擔心。”

“多謝十五阿哥關心。”

永琰走了幾步,並不因她的冷淡氣餒,柔聲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想邀請你一起出遊的。”

“出遊?”紀柔荑有些詫異。

永琰一笑,推開窗子,陽光頓時泄了一室,“是啊,你有沒有留意到,春天已經來了。”

被他這麼一說,紀柔荑才發現外間庭院中,真的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意,原來不知不覺中就已三月了。

“我知道城郊有處風景名勝,你臉色蒼白,身體荏弱,正應該多出去走動走動才好。馬車就在外面等候著,我們走吧。”

“十五阿哥,我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請你把我當作偶遇的姑娘,隨即忘了吧。”

永琰的臉色一暗,歎遭:“如果能忘,我今天就不會來。正如你執著於相忘,我執著於相識。”

紀柔荑因他最後一句話而心裏“咯?”了一下,她凝望著永琰的眼睛,這個男人是認真的。那麼,去吧,她太寂寞,一個人待著只會促使這種寂寞更加濃厚。如果有個人可以分她的心,可以讓她不要想起一些不願意想到的東西,為什麼不去?

也許永琰說得對,她的確是執著於相忘,然而想忘記的對象,卻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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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的決定竟完全改變了她此後的生活,卻是紀柔荑萬萬想不到的。

每隔三五天,永琰就會駕車來接她出遊,有好事者打聽出了他的身份,頓時謠言就紛紛傳開了。

都說紀家的女兒好手段,竟然得到了十五皇子的垂青,難怪一聲不響就能為父親報了仇,還拿回了房子恢復了書院,都因有這麼個大靠山在後面支持。再閒言閒語一些,便各自猜度著十五皇子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滿漢不是不許通婚,但以他那麼高貴的身份,是絕對不可能娶她為妻了,可瞧這些日子皇子來接她時的樣子,又像是癡迷得很,那麼當個側福晉肯定沒什麼問題。

這些流言傳的多了,巴結者、嫉妒者、羡慕者、憎恨者皆而有之,各個留著眼睛瞅紀府,會有怎樣的結局。

一次連小丫鬟紋兒都問她:“小姐,你會嫁給十五阿哥嗎?”

當時她正在梳頭,手中木梳突然蹦掉了一根齒,嚇得紋兒不敢再問。

她們都怕她,怕到沒有心思去瞭解她。紀柔荑有些悲哀地想著。

“我為什麼要嫁給他?”

“這個……”紋兒怯生生地回答,“十五阿哥對小姐好啊,連我都看的出來,他好喜歡好喜歡小姐的,小姐真是有福氣。”

紀柔荑淡淡地一笑,沒再說話。原來想要被她們所瞭解,也是那麼困難,人與人之間的想法,為什麼會差那麼多?

現在從她表面上看來的確風光無限,可誰會知道風光背後的故事?有時候她都懷疑,這種局面是不是水琰故意造就的,以世俗目光來制約她,逼得她不得不就範,乖乖成為他的獵物。

其實也是多慮了,他不會是玩弄這種把戲的人,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她也看出永琰不同于其他的皇子,甚至不同于他的弟弟十七阿哥永璘。雖然據說這兩位都是最有希望的皇位繼承人,都有著俊雅的外表和斯文的舉止,然而永琰的眼睛畢竟是比永璘多了幾分莊重和厚道。

他並非不聰明,但不喜歡耍心計,待人誠懇,若他為帝,必定會是一代賢君吧?可是……風寄晚幫的卻是他弟弟……

一想到風寄晚,心情無可抑制地低落。自她回家以來,就再也沒有他的任何音信,難道真的是事情已完,自此兩兩相忘?

靜立婆娑梅下,紀柔荑把玩著手中的翡翠鳴笛,喃喃地說道:“水落,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現在在幹什麼?”

紀柔荑停了一下,輕輕地道:“我,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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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1 01:5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陽光明豔,春風柔和,車廂內的空氣潔淨芬芳,而身邊陪伴著的那個男子,高貴溫柔。這樣的天氣,這樣的環境,以及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麼奢求?

然而,不想說話,渾身都像是沉浸在一種懶洋洋的情緒中,輕微動一動,都顯得很累。

永琰依舊不嫌其煩地為她講解:“……所以,後來就有了這麼一座碑,用來紀念那段故事。可惜我太忙,抽不出很多時間來,否則帶你去更遠的地方,游遍山川名勝,盡覽天下風光,是何等的美事!”

紀柔荑敷衍地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累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好。”紀柔荑凝望著車窗外面,其實這條路她曾經走過,只不過那時是寒冬,樹木蕭索,而此時已是春季,百花燦爛。如果她記的沒有錯,再往西行數裏,就是那條河——風寄晚自小生長的地方。

永琰順著她的目光也瞧向窗外,笑道:“是不是覺得似曾相識?沒錯,前面不遠,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條河。你會不會騎馬?我下次帶你一起去打獵好不好?”

騎馬?

一笑間卻想起了那一夜,那個與風奇晚同乘一騎下山的寒夜,山間浮雲飄渺,早在當時她就知道那一刻必為永恆。而所謂的永恆,其實不過是一件事物最快的結束。

“我不會騎馬。”

水琰似乎也想起了他曾經見過風寄晚與她同乘一騎,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尷尬了起來。一時間車廂內很靜,紀柔荑討厭這種寧靜,便道:“十五阿哥,你想過要當皇帝嗎?”

永琰怔了一下,回答道:“說不想是騙人的,但我更重視其他一些東西。歷來皇位之爭,都使得兄弟手足大傷和氣,我很不願意看見這種局面。如果皇阿瑪把皇位傳給我,那我就努力做個好皇帝,如果皇阿瑪認為其他兄弟比我更合適,我也會忠心地幫助他們。”

紀柔荑有點感動,微微一笑道:“你若為帝,必是百姓之福。”

“我若有皇阿瑪的十分之一,就很滿足了。”永琰望著她凝眸一笑,“柔荑,我很高興。”

“哦?”

“你問我這些,說明你開始關心起我的事了,我當然很高興。”

紀柔荑將臉側了過去,淡淡地道:“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太無聊,無話找話說罷了。”

“你總是口是心非,嘴上怎麼也不肯承認,我都習慣了。”永琰仍是很開心。紀柔荑在心中暗歎了一聲——再這樣下去,會不會弄得不可收拾?她知道永琰對她的迷戀,並放任這種迷戀繼續下去。是她太過寂寞,所以將他當成了救命稻草,然而如果稻草承受不了重量沉下去,那她又情何以堪?

正這樣默默的想著,窗外有人高聲叫道:“十五爺!十五爺,不好了——”

“停車!”永琰探出頭去,只見一護衛快馬奔來,一個翻身,下馬跪倒在地:“十五爺,皇上回京了,就快抵達城門口了,請您速速去接駕!”

永琰大驚,“皇阿瑪不是要明日才到的嗎?怎麼提前了一天?”

“說是路上香妃娘娘染了風寒,所以趕著回京調養。”

永琰想了一下,剛回頭,紀柔荑已看出他的心思,“你不用管我,快去接駕要緊。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讓車夫送你回家。”

“不,車子你坐走,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難得的好天氣,我想在外面多走走。”

“也好,我叫兩個護衛跟著保護你。”

“不要。我不習慣被人跟著,你聽我一言,快去吧,別耽誤了正事,我下車了。”說著走下車去,永琰見她態度堅決,便不再堅持,吩咐車夫啟程,馬車匆匆而去。

紀柔荑直到馬車遠得看不見了,才把目光收回來,幸好此地已離家不算太遠,慢慢走回去,大概需要半個時辰。誰知她到了大街時才發現街上全是官兵,原來聖駕要路過此處,官府趕著戒嚴,周遭的所有百姓一律出來迎接,場景亂紛紛的。如此一來,只能走小路回家,比之大街的熱鬧紛雜,小路顯得冷冷清清,不見幾個人影。

她一面走一面隨意看看,總覺得身後有人在偷偷跟著她,然而回頭望時,卻看不出有任何痕跡。也許是永琰不放心,還是派了手下來暗中護送她回家。一念至此,忍不住苦笑。

前面忽然小跑來一個人,撞了她一下,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又匆匆地跑走了。

紀柔荑起先沒留意,後來發覺不太對勁,伸手摸向腰間——錦囊不見了!一?那間冷汗浸透了全身,連忙轉身叫道:“來人啊,快抓小偷啊!站住,把錦囊還給我……”

那人見事情敗露,跑得更快,立馬消失在轉彎處。紀柔荑連忙追了上去,可她是一文弱女子,根本跑不快,雖一路叫喊,但路上沒什麼人,即使有人也是一臉麻木無動於衷地站著看熱鬧。

“請你把錦囊還我,你要錢我可以給你,只要把錦囊還給我——唉呦!”腳下一磕,重重地摔倒在地,當下也顧不得疼痛,連忙爬起來,但才追幾步,左腳突然一陣鑽痛,頓時身子不穩重新摔到了地上。

一時間頭髮披散,汗水進流,狼狽到了極點。

想再站起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氣,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了幾道口子,傷口處火辣辣的疼,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失去錦囊,失去囊中的翡翠鳴笛,心就無可抑制地酸痛了起來。

上天為何這樣待她,這已是她最後僅有的一點回憶,也要徹底抹殺?

雙手攏了攏散亂的頭髮,眼淚就那樣的流了下來。曾經無論怎麼哀傷她都不肯哭,不肯讓自己顯得脆弱無依,然而只要事情相關到風寄晚,掉眼淚就好像成了件很容易的事情。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致命弱點,風寄晚,是不是就是她的死結?

紀柔荑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一隻手慢慢地伸到了她面前,手指纖長,掌心上翡翠盈綠,正是水落!

而這只手,又是那般熟悉。

紀柔荑驚詫地抬眸,正午時分漫天的陽光下,周遭的一切就那樣的恍惚起來,幾疑不在人間。

那是風寄晚,白袍輕逸、清傲風流的風寄晚。

此時此刻,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這不是真的,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因為她太過想念,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紀柔荑愣愣地望著面前的人,訥訥而不能言。

風寄晚蹲下身,檢查她的傷勢,被他手指一碰,左腳顫縮了一下,隨即彌漫起一股暖流。是他,真的是他……總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出現在身邊的人是他。他那麼真實的近在身邊,不是出於幻覺。

“你扭到腳,骨頭錯位了。”風寄晚看著她,表情凝重,“我現在幫你醫治,會有一點疼,忍耐一下。”

紀柔荑低聲說道:“十九天零四個時辰。”

“什麼?”隨即又明瞭——她說的是他們分別了十九天零四個時辰。饒是冷漠如他,都不禁為之一悸,手中用力,“哢”的輕響,將錯骨歸位。紀柔荑卻沒有喊疼。

“我背你回去,先把它拿好。”他把水落放入她手中,看見她緊緊抓住翡翠鳴笛,表情像個孩子一樣無依。

風寄晚躊躇了一下,背起她向前行,紀柔荑柔柔地趴在他背上,不說話。

這一條小巷寂寂,再無他人。

“風寄晚。”紀柔荑輕輕喚道。

“我在。”

“沒什麼。”紀柔荑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沒有看見這一?那風寄晚的表情,是何等的隱痛,與……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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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奶媽不在,跟進來的紋兒說奶媽的媳婦突然發病,趕回去照看去了,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地打量風寄晚。風寄晚輕輕將她放到塌上,問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疼嗎?”

紀柔荑播了搖頭。

“那就好,你睡一覺醒來,應該就好得差不多了。傷得還不算嚴重。”風寄晚直起身,見她依舊睜著大眼睛,便道:“睡吧。”

“我不想睡。”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我一覺睡醒,你就又不在了。”

兩人就那樣都怔住,房間裏有股暗流起伏不定。

紋兒咬了咬手指,靈敏如她,自是看出了風寄晚之于小姐而言的不同,難怪小姐和十五阿哥出去玩時都不見得開心,原來是這樣。於是識相地退了出去。當丫頭當了那麼多年,早就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在場,什麼時候絕對不能在常

風寄晚站了一會兒,道:“我要回去了……今天皇上回京,大小官員相干人等都去恭迎聖駕,我已經遲了。”

“我回來時總覺得有人跟著我,那個人是不是你?”

風寄晚的表情算是默認。

紀柔荑又道:“如果不是有人搶我的東西,令我受傷,你是不是就不會現身?”

風寄晚沒有回答。

紀柔荑淒涼地一笑,“記不記得我第二次見到你時說的話?我說——風寄晚,你是魔鬼,永遠以最誘惑的姿態出現在最脆弱無助的人面前。 被我說中了,你總是這樣,以一種冷漠的姿態來杜絕別人的幻想,但又不肯做得徹底。如果你今天不出現,你知道我是永遠不會主動去找你的,只要永不相見,時間一長,就什麼都淡掉了……可你為什麼要來?來了卻又要走。我見不到你的這些日子,雖然想念,但是心是平靜的,現在你來了,又救了我,再要離開,你讓我怎麼辦?風寄晚,我該怎麼辦?”

風寄晚的跟角跳動了幾下,仍不說話。

“你當初真不應該找上我,你不應該讓一個女子和你靠得如此相近,你明明知道那樣的距離容易讓人迷惑,而後沉淪。”

“柔荑……”說了兩個字,覺得喉間澀澀,又歸複沈默無音。

惟恐情深處,心淚盡濕衣。

這女子如此哀豔絕倫,引得心亦為之悸痛,然而,依舊不敢伸手相抱。他多麼希望能夠抱住她,以溫柔以真實去撫乎那清秀眉眼上的淒涼,然而,不能夠,不能夠那樣做,他有他的顧慮和羈絆……

紀柔荑等了許久,終於放棄,她往枕上一靠,閉上眼睛頹然道:“算了,我明白,有些事情你真的做不到。我們是一樣的人,既然性格這般相像,就該彼此憐惜。何必苦苦相逼?你走吧,萬歲爺這會快到宮門了。”

房間裏靜靜地沒有聲音,過了好一會兒,腳步聲響起,又遠去了。紀柔荑驀地扭頭回望,已不見風寄晚的身影。

就這樣又不見了……

水落依舊在手中,原以為是夢幻,卻不是夢幻,然而這真實,又寧可是夢幻。

多麼可笑,每每殷盼的,總每每失落;而每每失落,就每每心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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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上的扭傷很快就痊癒了,然而心情卻一直沒能好起來。

第四天永琰來看她,很是焦慮,“我聽奶媽說你的腳受傷了,現在可好點兒了?”

“一點兒小傷而已,不勞十五阿哥掛念。”

“我這幾天忙得很,所以今天才來看你。”

“皇上返京,你做兒子的自然要忙碌一番。”紀柔荑淡淡一笑,“其實十五阿哥,你不用經常來看我。”

永琰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低聲歎道:“柔荑,你何必如此拒人千里?我只是想關心你而已。”

“我知道你對我好。”紀柔荑垂下眼睛,望著自己的手,手指在絲帕間纏繞,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複雜不可說。

“不說這個了。”永琰不欲惹她不快,連忙轉換話題,“我有個不請之請,希望你能答應我。”

“是什麼?”

“下月初二,是我的生日,你可以來參加我的慶生宴嗎?”

紀柔荑微微驚訝,“那沒剩幾天了啊!我當然要恭祝你壽辰永安……但是晚宴……皇子壽誕,文武百官必定都要來祝賀的,我似乎不太適合出現在那種場合。”

“為什麼不適合?你是我的朋友,最有資格參加我的慶生宴,就這麼說定了,到了那天我派人提前來接你。”

“十五阿哥……”

“來吧。我很希望你來。”永琰微微—笑,握住了她的手。

紀柔荑覺得無從拒絕,只好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一去,只怕今後更難脫關係。然而,別無選擇。

沒人給她第二個選擇。

是夜,取出水落,猶豫了半天,終於將之鎖入了匣中。如果以後都看不見,日子是不是會好過些?

紀柔荑不知道,然而她希望是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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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尚豪這件事處理得不錯,很乾淨。”

依舊是碧色如茵的溫室,和璘細心修剪著一株月季,他的身後,風寄晚靜靜地站著,沒有表情。“你對十格格印象如何?”

被忽然問到這個問題,風寄晚猶豫了一下,才答道:“嬌憨可人,性情開朗。”“她是萬歲爺最寵愛的女兒,若得她為妻,對你今後的前途大有幫助。”和璘轉身回看風寄晚,表情別有深意,“現在,只差你一句話。”

風寄晚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和璘笑了笑,又道:“好像不是很情願的樣子埃怎麼,有問題嗎?”

風寄晚沈默。

“我聽說你留了一個女人在你的別鶴山莊裏住了好些天?我還聽說這個女人是十五阿哥的心上人。”

風寄晚面色一冷,“和她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最好。”和璘緩緩道,“女人是大麻煩,聰明人絕對不會感情用事。娶十格格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吧。”

風寄晚低聲道:“容我再考慮幾天。”

和璘望了他幾眼,悠悠地說道:“也好,但不要讓我等得太久。對了,明日是十五阿哥的壽辰,因為香妃娘娘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萬歲爺也無心出席,我得在身邊伺候著,所以十五阿哥那邊你就代我出席吧。”

“明天?”風寄晚微微一征。

“怎麼,又有問題?”

風寄晚抬頭凝望自己的父親,非常專注地看著他,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然而和璘一臉平靜,顯得與以往沒有什麼不同。

“你有什麼事?”

黑色跟眸黯淡了下去,風寄晚的嘴邊勾起一抹冷笑,淡淡地道:“不,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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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和府出來,夜色已深。風寄晚獨自一人坐在車內,表情異常陰沈。大街上已無行人,四下幽靜,惟獨車轅馬蹄聲,清脆單調。

他突然高聲道:“停車!”

車夫“籲”的一聲將馬勒住,回頭道:“少爺,什麼事?”

“我下車走走,你先自己回去吧。”

“是。”

風寄晚下了車,轉身走向西邊那條路,走了一半,折回,折回幾步,又停祝夜間的長風習習,吹得他的衣衫不住地舞動,紛亂不寧。默立許久後,仍是決定向西而行。走了大概盞茶工夫,便可見青磚碧瓦,以及兩隻大燈籠上高書的“紀宅”二字。

這個地方,他一共來過三次。第一次他從這帶走了紀柔荑,第二次則送她回來,第三次街頭巧遇再度送她回家,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然而,這次呢?

這次來又為的是什麼?

風寄晚輕輕一躍飛過矮牆,藏身于碧竹叢後,遠遠望去,可見紙窗上寂寂然地一個剪影。

他認得出來,那正是紀柔荑。

“小姐,穿這件衣服吧。”房內有個聲音脆脆地響起。然後便見窗上的人影動了一下。

“太豔了。”

“不會啊,明天小姐要參加的可是皇子的壽宴,穿豔點喜氣。”

風寄晚整個人一震,面色灰敗。默立半響,終於轉身飄然離開。

割捨了罷——你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有你的前程,你忘記了你的目標了嗎?

冥冥中像有個聲音在不停的規勸,繁複到令他厭煩。回到別鶴山莊,就見惟妙惟肖迎了上來:“少爺,您終於回來了。”

風寄晚推開房門,淡淡地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們不用進來了。”

惟妙惟肖一怔,相互看了一眼,恭順地答道:“是。”

房間裏靜靜的燃燒著兩支素燭,清寒的燭光映在中間的牌位上,寫的是“梅雪青之位”。

“母親。”風寄晚自嘲地笑了笑,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母親,他忘記了,他不記得。他忘記了明天是您的祭日。多麼可笑。”

燭光跳了幾跳,他沿牆壁緩緩坐下,雙手抱膝,“如果您還在世,您一定會教我該怎麼做。我忽然想聽聽您的勸導,在這個時候,我不想聽其他任何人的,只想聽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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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乾隆皇帝不出席十五阿哥的壽宴,紀柔荑大是松了口氣。她實在無法想像,她到了十五阿哥的府後會是怎樣一幅光景。

然而沒讓她想太久,阿哥府的馬車黃昏時便到了。紀柔荑身穿絳紅色的衣衫踏上馬車,經久的蒼白,如今穿點豔色,反而顯得精神了許多。一路上都是人,到了十五阿哥府門前更是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如果不是皇上不出席,不得不把這個壽宴辦簡單了,還不知道該是怎樣一派鋪張的場景。

馬車剛停,就見永琰一身華服地迎了過來,親自扶她下車。一時間,周旁眾人見了,都紛紛猜測起這位姑娘究竟是何身份,竟讓皇子親自迎接。這麼多目光打量著她,紀柔荑雖不膽怯,卻還是覺得有點不適。

永琰微笑道:“一切都準備就緒,只等你我出常”

紀柔荑不解:“你……和我?”

永琰沖她眨了眨眼睛,笑的很是慧黠。這個笑容頓時令她有掉進陷阱裏的感覺。

“走吧。”永琰來拉她的手,紀柔荑縮了一下,永琰再次伸手,紀柔荑仍是縮手。永琰立定,第三次牽她的手,終於不再掙脫,任他握著,帶她一起走過琉璃回廊,出現在眾人面前。

無數雙眼睛齊看過來,紀柔荑垂下了頭,她的預感沒有錯,這一攜手出現於百官面前,從此後再難脫關係。只是未曾想到,永琰可以如此大膽,毫無顧忌。他是皇子啊,而她只是一個普通百姓,這樣的組合,多麼驚世駭俗!

足下的紅毯柔軟無比,踩在上面像踩在雲朵之上,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不知是誰先站起來帶頭道:“恭祝十五阿哥千歲金安,福壽康寧。”

百官一同舉杯:“千歲金安,福壽康寧——”

永琰微笑:“多謝諸位大人,請坐。”隨即拉她一同坐下。兩隊彩衣舞姬,翩翩登臺獻舞,一時間但見鬢香影麗,好一派浮華景色。

然而這一切,都不該是屬於她的。

從某種角度來說,永琰比風寄晚更不自由,需要背負的責任更多,在責任與感情權衡之間,她註定是被犧牲的一方。明知這點,為什麼還要和他在一起?

雖然風寄晚沒有給她選擇,但她也可以不必選擇永琰咧。

難道一切都只是因為曾經風寄晚對她說了一句“你最好不要和水琰有所牽連”,所以她現在偏偏不聽他的話,要和永琰在一起?

夜幕降臨,遠處煙花燦爛,紀柔荑望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火光,一種悲痛就那樣的縈繞在心頭,如同空中絢麗的煙花一樣,綻開、滅去,再綻開、再滅去,周而復始,不勝哀傷。

為什麼要賭氣?紀柔荑低聲自問:紀柔荑,你為什麼要賭氣?

如此任性,結局只有一個——傷人傷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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