痰，謊言，咽喉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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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光超／痰，謊言，咽喉炎

2016-11-23 聯合新聞網
陳光超


門診外面，傳來一陣騷動。有位病人跟其他的候診病人吵了起來，她告訴門診小姐，她的情況很嚴重，必須要先看。可是，不僅別人不讓她先看，門診小姐也叫她按照號碼乖乖排隊。我在門診房間裡面，聽到她罵人的中氣十足，絕對不會有什麼大病，所以一直到她的號碼到了以後，才讓她進來。

「陳主任，你快救救我。事情大條了！」她緊皺著眉頭，雙手撫著自己的脖子，語氣非常急促。

「是脖子有問題嗎？」她表情痛苦地點點頭，沒說話。「怎麼樣不舒服呢？」她還是沒說話，只是把嘴巴張開到像河馬似的，用手指頭誇張地指向嘴巴裡面。

「是喉嚨在痛嗎？」她還是沒說話，只是把嘴巴張得更大，更用力地指著嘴巴。

「是喘不過氣來嗎？」我耐著性子再問她。

「我把嘴巴張得那麼大了，我喉嚨有什麼問題，你不會自己看嗎？」突然之間，她把扶在脖子上的雙手放下，沒好氣的說。

「到底是你在當醫生？還是我？」她又補上一句，通常是醫生才會說的話。「我自己知道的話，還需要來找你嗎？」

「請你告訴我，你喉嚨是怎麼樣的不舒服呢？」我為了完成病歷中，有關主訴的紀錄，只好再問一遍。

「我的喉嚨覺得卡卡的，怪怪的，好像有痰，但是咳不出來。」她這麼一說，我的心裡已經有底了。

這個問題叫做「癔球症」，古代的學名叫做「咽喉歇斯底里症候 pharyngeal hysteria」，是慢性咽喉炎的一種。它不是因為細菌或者感染所引起的喉嚨發炎。「癔球症」是因為下列四種情形所造成，分別是操煩緊張，壓力大，睡眠不好，及胃酸逆流。這幾個問題，會讓喉嚨的肌肉緊張起來，使得口水的分泌變少變黏，不容易吞下去，就會讓人覺得喉嚨裡面，像被一顆乒乓球堵住，老是卡卡的，感覺有痰，吞又吞不下去，咳又咳不出來。用力咳出來的，都是白色黏黏的「痰」。其實那不是痰，而只是變黏的「口水」。不過大約每1000這樣的病人，大約有三個可能真的有食道或是咽喉的腫瘤，耳鼻喉科醫師還是不可以掉以輕心。

「我幫你檢查看看。」我幫她把喉嚨脖子全部檢查一遍，確定她喉嚨並沒有長腫瘤。

「我已經吃了很多種藥了，吃了就好，不吃它又來了。」她很正確的描述了這個病的特性。因為通常醫生都是給這種病人肌肉鬆弛劑，或是鎮靜劑，讓緊張的喉嚨肌肉群放鬆，口水就會變稀變多。口水容易吞下去，症狀就解決了。若是一停藥，肌肉又開始緊張，症狀就會重複出現。「吃藥沒有效，我一定是得癌症了。」她提高音調，又說了一遍，「我一定是得到癌症了。」絕望地自己下了診斷。

「不要擔心，我剛剛幫你檢查過。」「妳的喉嚨裡面沒有--長--東--西。」我特別強調後面三個字。

「陳主任，你又沒有幫我檢查，怎麼知道我沒有長東西？」她很不滿意！

「啊，我不是剛剛才幫你的耳鼻喉三個部位，全部看過一遍嗎？」我很驚訝的說。

「我要照X光,電腦斷層掃描,還有核磁共振掃描！」「我的情況那麼嚴重，網路說你看病仔細，我才來找你的。」「還有，醫生--」「若是發現什麼問題，趕快幫我治療。但是不要告訴我真相，不然我會受不了。」一副既要豁出去，卻又很不勇敢的矛盾情緒。

「妳真的沒有長東西呀！」「明白的說，你沒有喉癌呀！」「喉癌不是用X光，或者是電腦斷層掃描來診斷的。」「有沒有長東西，我用咽喉鏡就可以看到了。」我試著安撫她。

「你會不會沒看清楚啊？就那麼一個東西，明顯的卡在我的喉嚨裡面，怎麼會沒看到？」「你再幫我仔仔細細地看一遍。」她的意思是我沒有仔細看，或是醫術不夠看不出來，簡直對我是種羞辱。但----

我又「聽話地」再幫她檢查一遍。或許有人會說我幹嘛如此卑躬屈膝，好像失去了當醫師的尊嚴。可是我知道這種病人，一不滿意是很容易客訴你的。更重要的是，我們要了解，她不是故意來找碴的，而是這個問題困擾她太久了，她只是想要得到一個令她安心的治療跟診斷而已。

因此，碰到這樣的病人,我都會花時間盡量說明這種癔球症的來龍去脈，並且要再三的保證，他們的喉嚨裡面是「絕對沒有」長腫瘤的，也就是教科書上說的 psychological reassurance。建議病人若是睡覺不好的，要把睡眠弄好；緊張過度的，則要他們放輕鬆； 胃酸逆流的，要先把胃治好。最後還要鼓勵病人多運動，如此才可以徹底ㄧ次性解決喉嚨異物感的問題。避免造成病人在各個醫院之間四處流浪，有吃藥就舒服，沒吃藥老毛病就來的惡性循環。

我用保證的語氣告訴她。「經過我再次仔細的檢查，不管是台灣人最常見的鼻咽癌，或者是你擔心的喉癌，真的都沒有在你的身上發生。」

「你是不是為了安慰我，在騙我吧？」

「當然不是啊！」為了取信她，我又加了一句。「況且你也不是喉癌的候選人！」「女人很少得到喉癌，而且都是抽煙喝酒吃檳榔的人，才容易得到。」「你的喉嚨很漂亮，不紅不腫，乾乾淨淨，絕對沒有長東西。」「妳放心啦！」我打算用這句話作為結尾，結束這場戰役，以便繼續看下一個病人。

「你這麼有把握？」「你誤診可是要賠我！」哇！顯然她還不想走。看來要打延長賽了。

為了釜底抽薪，眼見為憑。我提出了一個建議。「我幫你做喉嚨內視鏡檢查，讓你自己親眼看到，你的喉嚨裡面確實是沒有問題的。」她立刻就答應了，因為她要的就是儀器的「檢查」。這是我們醫病雙方得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共識。


於是我正面對著她的臉，用細細的軟式喉內視鏡，小心翼翼地從鼻孔，一路鑽到喉嚨。邊說明，邊照相存證，告訴她喉嚨裡面真的沒長東西。

「沒長東西，那就一定有痰！」她「眼見」卻「不信」。

「我咳給你看！」她話ㄧ說完，立馬用力對著我咳了一下。

突然之間，我左眼只能看得見光，眼前影像完全看不見了。我趕快眨了一下眼睛，希望能夠看清楚。結果左眼的視力更差，而且眼皮張不太開，好像被什麼黏住了。過去曾有類似的經驗，就是眼睛裡面點了眼藥膏的那種感覺。我轉身叫我的助理，幫我看一下我的眼睛發生什麼事了。

「主任，你的黑眼珠上有一大塊白點。」我的助理吃驚的大叫。

「什麼白點？」我更吃驚地反問我的助理，同時努力地想把眼皮張開。

「那，那，那是病人的一口痰！」助理緊張地無法一口氣把話說完。

「痰？」「痰在我的眼睛裡面？」

「是的，報告主任。」助理怯怯地回答。

我的靈魂之窗，靈魂之窗，裡面黏黏的感覺，像極了眼藥膏。但是這個膏，竟然是病人的痰。

我馬上起身，把手洗乾淨。（其實這時候，我也不需要洗手了。因為這時我這還沒洗的雙手，也比這坨痰乾淨呀！）低頭把我的隱形眼鏡取下來，那坨痰還緊緊地黏在我取下來的隱形眼睛上面。我努力地把臉洗乾淨，並用消毒劑清潔眼睛四週。最後我在清洗被痰黏上的隱形眼鏡鏡片時，我安慰自己，「還好我有戴隱形眼鏡，病人的痰並沒有直接抹在我的角膜上面。」「眼皮被沾到的部分，至少我都已經用清潔劑洗過了。」

等到我把鏡片消毒好了，準備再戴回左眼，就在鏡片一副即將接觸到眼睛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又看到那坨痰在鏡片上面。雖然我明知，鏡片我洗得非常乾淨，消毒非常徹底。若我不把隱形眼鏡戴回去，我就只剩右眼能工作；若要戴嘛，就立刻會有那坨痰揮之不去的幻影。我想使用隱形眼鏡的人都知道，我們不會多帶一副在身上，更不會是為了預期被痰沾上時，隨時替換而去多準備一副隱形眼鏡。經過天人交戰之後，實在沒有勇氣再使用沾過痰的隱形眼鏡。我還是把那片鏡片，連同痰的幻影，ㄧ起丟到垃圾桶裡，成為名符其實的「拋棄式」隱形眼鏡。

經過了這番折騰，我回到我的座位。這位禍首竟然還在診療椅上，還要等待我的另一個保證。

「妳是在喝水的時候或吞口水時，喉嚨會覺得卡卡的？」

「還是在吞食物的時候，會覺得卡卡的？」我瞇著我的右眼看著她。

「喝水吞口水時才會，吃飯不會。」她很果斷的回答，ㄧ副不知她的一口痰，翻牆跨過我的眼瞼，勾搭上我隱形眼鏡的噁事。

「癔球症跟長瘤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癔球症在喝水或者吞口水的時候，喉嚨會不舒服，而吃飯的時候好好的。」「長瘤的時候，剛好顛倒。喝水吞口水的時候，喉嚨好好的，但是吃飯的時候，吞嚥會不舒服。」我用盡最後的耐心跟力氣，再次跟她保證。「所以你絕對沒有--長--東--西。」「叫下一位！」不再縱容她ㄧ直待在門診裡了。早知道就簡單告訴她是慢性咽喉炎，直接開幾天肌肉鬆弛劑加上鎮靜劑給她，30秒就可以解決這個病人。

我最討厭看門診的原因，就是我老是覺得我需要一直在門診「撒謊」。有許多的病人，其實並沒有真正需要吃藥的「病」。你明知很多都是因為心理，睡眠，生活形態種種因素造成，卻還得若有其事的告訴病人「喉嚨有點紅」「扁桃腺稍大」....硬是要掰一個病名，才能讓病人滿意的回家。這不是撒謊，什麼才是撒謊？對於某些病人，在門診實話實說，實在很困難。

最後，這位大媽，嘟噥著離開我的診間。我雖然只剩下一個眼，看不是很清楚。但我卻可以聽得很清楚。她說，

「什麼名醫御醫的？我家附近的每個醫師，一看就知道我是慢性咽喉炎，這個醫生連這麼簡單的病都看不出來，還叫什麼百大名醫？............？？？」

來源: http://health.udn.com/health/story/7855/21244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