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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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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8 19:41: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待長公主離開,秦禎轉身進屋,聶勁朝周青青使了個眼色,見她一臉坦然,只得放低聲音道:「小姐,你去跟王爺認個錯。」

    周青青皺了皺眉,她也不是不想認錯,只是確實不知自己何錯之有。想了想,抬頭又見聶勁憂心忡忡的樣子,便低笑開來:「阿勁,你別擔心,他既然肯讓你替我受罰,肯定就不是什麼大事。」

    聶勁點頭,他才見秦禎幾回,自然對著不甚瞭解。乍一看似乎有著西秦人常見的張揚不羈,卻又似乎詭譎深不可測。她家小姐看似聰慧,實則涉世未深,若是不懂變通,怕是會在秦禎面前吃虧。

    周青青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朝他眨眨眼睛,便朝房門走去。

    油燈搖曳的屋內,秦禎正坐在紅木桌前飲茶,聽到周青青進來,稍稍抬眼瞥了她一下,而後不緊不慢放下手中茶杯,朝對面指了指:「坐。」

    周青青今日是頭回見他動怒,雖然那怒氣來得莫名,但不得不說他那樣子,委實有些令人膽戰心驚。她一時對他捉摸不定,到底是有些忐忑,小心翼翼走過去坐下,試探問道:「王爺,您氣消了?」

    秦禎淡淡看他一眼,冷冷道:「知道錯了?」

    周青青生於將門,自是懂得迂迴之術,笑著點頭:「知道。」

    秦禎又問:「錯在哪裡?」

    周青青略微遲疑,才又道:「我不該沒有王爺的命令,就擅自跳下城樓抓人。」

    秦禎臉上總算露出一絲慣有的笑容:「念你是初犯,本王就不與你多計較。」

    周青青撇撇嘴,眼珠子又狡黠轉了轉,打蛇隨棍上:「王爺你罰也罰了,還說不計較?況且芍葯被抓,我也算是有功,你怎麼不說獎賞?」

    秦禎勾唇笑了笑:「獎罰分明一向是我的原則,我當然是要獎勵你的。」

    說罷,他抬手對她勾勾手指。

    周青青不明所以,微微前傾嗯了一聲。

    秦禎繼續勾了勾手指:「不是要獎賞麼?再過來一點。」

    周青青見他笑得意味不明,愈發一頭霧水,蹙了蹙眉,又往前靠了靠,睜著一雙烏沉沉的大眼看向他。

    秦禎低笑一聲,忽然上前,貼上她的唇,周青青下意識想要後退,卻被他伸上來的大掌,固住後腦勺,阻擋了她的退路。

    好在這個吻並不漫長,他只含住她的唇,又壞心思地舔了舔了她柔軟的唇瓣,便稍稍退開,攬在她腦後的手,移至前面,摸了摸她的嘴角,歪頭笑道:「這個獎賞夫人可否滿意?」

    周青青雙頰早就紅成兩片飛霞,憤憤將他的手扒開,往後退開,訕訕諷刺道:「王爺可真是獎罰分明!」

    秦禎挑眉:「可不是麼?」

    周青青比不過他的厚顏無恥,只認命一般伸了個懶腰道:「我也不指望王爺給我什麼獎賞,惟願以後可別又不自覺觸到王爺逆鱗。」

    秦禎笑了笑,這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不動聲色看她一眼,卻未再做聲。

    這一夜,兩人自又是共枕而眠,相安無事。

    隔日過了午時,四公主秦絡和馮瀟入府稟報審訊探子的事兒。

    兩人進到小院時,周青青正被秦禎強迫著耍劍,說是昨晚不是挺有本事麼,讓她好好給他露兩手。

    秦絡一進小院,看到這場景,眼睛一亮:「原來三嫂會武功。」說罷,眉頭一揚,手中的長鞭一甩,笑道,「那我就領教領教。」

    長鞭掠風而過,發出一聲呼嘯,周青青嚇得往後躍了兩丈,方才堪堪避過那擦身而過的長鞭,趕緊丟下手中的劍道:「四公主,我只是會點花拳繡腿,怎敢與你比試!」

    秦絡卻不依不撓:「定西郡王的女兒,怎可能就會點花拳繡腿?三嫂可別是看不上我?咱就比試幾招,點到即止。」

    周青青趕緊跑到秦禎身後躲著:「不用比不用比,我認輸就是。」

    秦禎朗聲大笑,揮揮手道:「四妹,雖然王妃是你嫂嫂,但年齡還小你幾歲,你可別欺負人家。」

    秦絡這才罷了休,她身材高挑,眉眼同秦禎長得幾分相似,雖無女子柔美之色,整個人卻英氣逼人,神采飛揚。

    她笑了笑,朝秦禎道:「三哥,昨晚我連夜審了天牢裡那幾個探子,廢了她們的筋脈,封了他們的穴道,讓他們想睡睡不得,想死死不了,熬不過酷刑,該招的都招了。唯有那個芍葯,嘴硬得狠,一個字都未吐露。」

    馮瀟附和:「芍葯不是普通探子,想來不會輕易招認。不過不打緊,我正在排查跟她有過接觸的人,她在西京多年,必然留下過不少蛛絲馬跡。」

    秦絡頗有些倨傲道:「再嘴硬又如何?在我秦絡手下熬過三天不招的人,還沒從娘胎裡出來。」

    馮瀟輕笑:「四公主確實好手段。」

    秦絡也笑:「好手段不敢說,不過對敵人自然不能留情,我可不能學馮瀟你,連個人都沒殺過。」

    周青青不動聲色朝馮瀟看去,只見他微微低頭,眉宇間有一絲赧色。

    秦禎大笑:「四妹你別欺負完了我的王妃,又來欺負馮瀟。」

    秦絡輕笑,轉頭看了看,朝周青青道:「王妃小嫂嫂,你那位聶護衛呢?」

    周青青咦了一聲。

    秦絡又道:「我要找他切磋武藝。」

    周青青一時無言,這四公主怎的對找人比武這般執著?

    秦禎搖頭笑了笑:「你打不過聶護衛的,還是別自取其辱。」

    「沒打過怎麼知道打不過?南周的人我就沒見過幾個有真本事的。」

    幾人正說著,外頭忽然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朝廷將士模樣的人:「王爺不好了!」

    秦禎皺眉:「發生何事?」

    那人期期艾艾道:「芍葯……芍葯死了!」

    「什麼?」眾人幾乎異口同聲。

    「芍葯死了。」

    秦禎眉頭蹙得更深,沉聲問:「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就是半柱香之前,獄卒給她送飯的時候,發覺她口吐白沫已經沒了氣,叫了御醫,說是中毒身亡。」

    秦絡高聲道:「怎麼可能?我親自檢查過,她身上沒有任何毒物。」

    秦禎沉著臉默了片刻,冷笑了一聲:「不用說,肯定是我們天牢裡也有他們的人。」他頓了頓,「看來北趙當真是用心良苦。」

    秦絡惱火地跺跺腳,一鞭子抽到旁邊的槐樹:「三哥,那現在我們怎麼辦?」

    秦禎稜角分明的臉,陰沉下來:「天牢裡所有探子即刻處死,屍體掛城門示眾。今夜開始,西京全城宵禁,兵馬糧草齊備,我明日就啟程回東境邊線。」

    周青青驚愕,看著他猶有些蒼白的臉:「王爺,就算北趙西征要同西秦開戰,你也得等傷好些了再動身吧。」

    秦禎看了他一眼,勾唇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受傷?為什麼西京城裡最近探子又如此活躍?此前北趙用一隊輕騎偷襲東境邊線,引我出去後,本欲藉機殺掉我,可惜未能得逞,於是讓西京的探子大肆活動,讓我分心在京內,無暇顧及東境狀況。如果我沒猜錯,這兩日我們就能收到線報,北趙大軍已經在來西秦的路上。若是等到他們大軍逼近,我再去整頓軍馬,只怕是會來不及。」

    「可是……」周青青憂心忡忡看著他。

    秦禎揮揮手:「我這身傷,雖上不得戰場,但在營地指揮,不是問題。」罷了,又道,「四妹,你馬上去南境調兩萬兵馬動去東面支援。」

    秦絡嗯了一聲:「我今晚就動身。」

    秦禎點點頭,又朝馮瀟道:「京中的事,你不用再多管,我晚點上報皇上,讓他交由刑部和皇城司,你準備一下,明日跟我去東境。」

    馮瀟躬身抱拳:「是,王爺!」

    待秦絡和馮瀟離開。秦禎又看向周青青:「你也準備一下,明早跟我一起啟程。」

    周青青微微一怔,本來她還震撼於秦禎的決斷,和如此快刀斬亂麻的行事風格,心道戰神武王,果然名不虛傳。不想他忽然讓自己也跟著,便有地啊不願意了:「王爺,你們去打仗,我跟著作何?」

    雖然她如今身為西秦王妃,但西秦畢竟不是自己故土,這個曾經打得南周苟延殘喘的國家,與新興的北趙對上,兩國何去何從,她倒是真的不甚在意。

    秦禎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笑了笑:「你也說了我重傷未癒,你身為王妃,跟著自然是照顧我。」

    周青青訕訕一笑,陰陽怪氣道:「只怕王爺要我跟著,不只是想要我照顧吧。」

    秦禎挑挑眉,十分坦然道:「當然,因為你在哪裡?你那位聶護衛才會在哪裡。」

    周青青不滿地拔高聲音:「秦禎,你又要聶勁替你做什麼?」

    秦禎笑了笑:「聶勁出自你父親麾下,曾是你父親副將,想必也承襲了定西郡王的作戰才能。北趙既然放了那麼多探子在西京,軍中自然也倖免不了。我秦禎的作戰手法,只怕他們已經非常瞭解,所以我需要聶勁幫我。」見她生氣,勾勾唇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他上戰場,在營地跟我佈兵就行。」

    「反正你不能讓他做危險的事。」

    「你倒是挺關心你這位護衛的,怎麼不見你關心我這個夫君會不會做危險的事。」

    周青青脫口而出:「你能跟他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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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8 19:42: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秦禎臉色驀地一冷,周青青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忙笑著改口道:「阿勁只是一個小小的護衛,而王爺您是西秦主帥,西秦的安危都繫在您手裡。作為妻子,我雖然不捨得王爺上陣殺敵,置身危險當中。但為了江山社稷黎明百姓,我就算不捨得也要捨得。」

    秦禎嘴唇勾了勾,輕笑一聲:「是嗎?」

    周青青挑眉回道:「當然。」

    秦禎握著手中茶杯,默不作聲轉了轉,忽然掌上用力,那杯子無聲裂成碎片,而後輕飄飄抬眼,笑看著她:「王妃可能對為夫有所不知,我這個人向來聽得恭維奉承的話,就喜歡別人將我當作獨一無二的神明崇敬,若是聽到一丁點不好的聲音,都會大為不悅,那說話的人肯定是免不了遭殃。你是我的王妃,應該明白什麼叫做以夫為天,你得學會在你眼裡,我是天底下舉世無雙的男子,你的眼裡心裡都只能有我,其他任何男人不過是敝帚。」

    他嘴角彎起,俊眉微挑,語氣風輕雲淡,笑容卻一派肆意張揚。

    周青青在這世上活了十六年有餘,當真是頭一回見識如此自戀若狂唯我獨尊的男人。她知道他並非玩笑之語,因為她看到他手中杯子碎裂的同時,也在他眼裡看到了不容反駁的霸道蠻狠。

    她是個識時務的人,思忖片刻,笑道:「王爺說的是,你放心,其實我不用學的,在我的眼中,王爺就是舉世無雙的男子。天底下沒有任何人比得上。」

    秦禎佯裝滿意地點頭,將手中的杯子碎片扔在茶盤,站起身道:「從西京到西秦東境,快馬加鞭也要好幾日,我重傷在身,一路上得多靠王妃照料。明早我們要動身,今日我們好生休息。」

    周青青從善如流嗯了一聲。

    隔日清晨,周青青伺候好秦禎穿戴洗漱,好好吃了頓早膳,便出門啟程。王府下人自是不捨,這回不僅是不捨得王爺,連王妃和聶勁也一並不捨得。尤其是周青青的丫鬟碧禾,更是一早就哭哭啼啼,想要跟上。

    不過這是去打仗,不是之前周青青來西秦和親,自然不可能心軟對她妥協。在被秦禎冷冷瞪了一眼後,碧禾總算是識時務地收了聲,只抽噎著跟王府一眾下人目送三人登上馬車。

    馬車發動時,坐在周青青對面的秦禎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似是被牽扯到傷處。

    周青青看在眼裡,將身下的軟墊,放在他旁邊:「王爺,這馬車顛簸,您重傷未癒,還是躺著較好。」

    秦禎捂著胸口看了她一眼:「你坐過來。」

    周青青不明所以:「我坐了你怎麼躺?」

    秦禎又重複一次:「你坐過來。」

    周青青只得挪到他身旁。剛剛坐正,秦禎便順勢躺在她腿上,自下而上笑著看向她:「這樣比墊子可舒服多了,也不怕睡著不小心給滾下去。」

    周青青:「……」

    這人無賴的境地真是一次比一次甚。

    秦禎因她臉上訕訕的表情而愉悅笑開,而後閉上了眼睛開始小憩。

    這馬車車廂雖然還算寬敞,但秦禎人高馬大躺下來,那身子其實也只一大半在長椅上。周青青念他有傷在身,怕他不舒服,只得伸手將他躺在自己腿上的頭微微抱住。

    秦禎順勢側頭往她腰間靠了靠,溫熱的呼吸,透過薄薄的衣衫到周青青腹前,片刻後只聽他甕聲甕氣道:「王妃身上好香,待我傷好了,定要好好聞聞。」

    若不是因為他是西秦王爺,他是和親公主。周青青恨不得一腳將他踹下疾行的馬車。

    第一晚歇腳的地方,是一處小驛站,最好的房間也簡陋無比。

    秦禎到底是底子好,雖然顛簸了一路,但傷情並未加重,臉上還多了些血色。在驛站吃過飯後,更是氣色精神都不錯。

    兩人回房時,他還有力氣攬著周青青肩膀調戲她:「今日躺在夫人腿上,一路聞著夫人身上的香氣,感覺身上的傷好多了,看來夫人就是我的靈丹妙藥。」

    周青青惱羞成怒,輕輕推了他一把:「你身為王爺,就不能稍微穩重點?」

    秦禎往後趔趄,靠在牆上吃痛一般悶哼一聲,嚇得周青青趕緊湊上前,憂心忡忡問:「是不是碰到你的傷口了?」

    秦禎看著她輕笑一聲,忽然轉身雙手勸住她,將她抵在牆上。他高大挺拔,周青青才齊他脖頸處,被他困在雙臂中,便似一座黑壓壓的山覆下來,一時竟有些難以呼吸。

    秦禎低下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卻忽然又快速放開她。捂著胸口奇怪地輕咳了兩聲。

    而回過神的周青青,也已經瞥到走廊處多出的兩道身影。

    正是馮瀟和聶勁。

    她臉上驀地一熱,趕緊躥回了房內。

    秦禎放下唇邊的手,倒是一派坦然:「有事?」

    馮瀟拱手道:「回王爺,剛剛驛站接到飛鴿傳書,北趙十萬大軍幾日前已啟程西征,由駱皇后親征。」

    秦禎笑了一聲:「這北趙也是有趣得緊,打天下竟然靠得是女人。駱皇后是麼?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聶勁默了片刻,道:「我聽說這駱皇后並非北趙人,如今的北趙此前只是燕北十六國中的一支,皇上趙殷早年其實是個不受寵的王子,十七年前娶了這個駱皇后,順利登上皇位,隨後十餘年,一統燕北諸族,似乎都是因為這個駱皇后。」

    秦禎點點頭:「你說的我也有所耳聞,不過北趙皇室一直對外神秘,這駱皇后到底是什麼來頭,至今無人知曉,這回她親自西征,我們也可以見識見識。」

    馮瀟略微猶疑,關切問道:「王爺,您的傷是否還有大礙?雖然戰事重要,但您是西秦主帥,可千萬不能有絲毫差池。」

    親自揮揮手:「放心,我不會讓北趙得逞,這兩日在我家王妃的照料下,我這身上的傷好得很快。」罷了,又笑著朝他道,「馮瀟你也老大不小,是時候娶個妻子照顧你。你有無看上西京哪家小姐?等這回擊退了北趙,我替你做主,幫你成親。」

    馮瀟面露一絲赧色,低頭道:「多謝王爺費心。」

    秦禎又朝聶勁看去:「聶護衛今後定然是長居我們西京。雖然我們西京女子,不比你們金陵溫婉賢淑,但爽朗大氣,別有一番風情。聶護衛若是有心成家,我和你家小姐也可以幫你好好物色。」

    聶勁愣了下,搖頭失笑:「王爺費心了,終身大事,誰也說不準,一切還是看緣分。」

    躲在房間裡趴在門口偷聽的周青青,撇撇嘴。這秦禎什麼不好學,倒是學起媒人那套。

    咯吱一聲,門從外面推開的時候,周青青已經坐在床上。

    秦禎遙遙看了她一眼,將身後的門關上。

    周青青笑了一聲,對上他的眼睛:「王爺還真是有閒情逸致,去打仗的路上,還有心思關心手下的終身大事。」

    秦禎挑眉道:「你有所不知,我這人公認的待手下好,我自己如今娶了妻,當然不願意看到手下孤家寡人。至於關心手下,自然也不應該分時候和場合。而且這種時候關心他們,正能讓他們體會到溫暖,才會好好為我賣力。」

    周青青一副服了他的樣子,皮笑肉不笑道:「王爺舉世無雙,說的十分在理,青青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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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8 19:4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四日後的傍晚,一行人終於行至北境營地。

    周青青雖出身將門,卻從未有機會真正踏入過軍營,尤其駐紮邊境的大軍。遙遙看去,白色氈帳,綿延數里地,遠處似與天際交匯,漸漸融入那夕陽和浮雲裡。

    下了馬車,立在這狂野之地,有風吹來,她胸腔中竟無端生出一絲陌生的豪邁。又覺得這感覺奇妙,便自顧地笑了笑。

    秦禎聽道她這低低的笑聲,轉頭看她,只見她嘴角輕揚,眉目含笑,額間髮絲,微微散亂,隨風而動。他心念一動,伸手將那幾縷青絲,綰在她耳後:「北趙大軍將至,尚不知這場仗要打多久,營地簡陋,要讓夫人受累了。」

    周青青睨眼看他,嘴角翹起:「既然王爺心疼我,不如等你傷稍好一些,就讓我回西京,畢竟我一個女眷,在戰營也幫不上什麼忙。」

    秦禎輕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道理夫人應該很懂。我在戰營多久,夫人自然也要在戰營陪我多久。」

    周青青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秦禎卻朗聲大笑。

    此時,一個身穿將軍鎧甲的男子,帶著幾人迎上來,抱拳恭恭敬敬道:「屬下恭迎王爺。」

    秦禎揮揮手:「郁將軍,我都說過多少次,在軍營不用行這些虛禮。今日我剛剛到,趁北趙大軍未至,今夜讓兄弟們好好喝一頓,明日開始全力備戰。」

    郁將軍笑著點頭:「好,我這就將王爺的命令吩咐下去。」

    入了氈帳內,周青青看著他捂著胸口坐在榻上,問:「你傷還未好,待會不會要跟將士們喝酒吧?」

    秦禎抬頭看她,輕笑一聲:「當然,上下同歡,我豈有不喝的道理?」

    周青青狡黠一笑:「那我待會把你的酒換成水。」

    秦禎忍不住笑出聲,卻因為胸腔震動,牽扯到了傷口,又蹙眉悶哼了兩聲:「夫人如此替為夫著想,還真是令人感動呢!」

    周青青彎著嘴角笑道:「王爺您都說我我眼裡心裡都只能有你,我自然要事事關心你。」

    秦禎失笑搖頭:「不過玩笑之語,你倒真當了真。」

    周青青挑眉戲謔:「所以王爺的意思是,我的眼裡心裡還是可以有別人的?」

    秦禎意味不明地看著她:「你可以試試?」

    周青青睨了他一眼,嗤了一聲:「罷了,我是個惜命之人。」

    舟車勞頓幾日,兩人也都沒心思鬥嘴,吃了些簡單的食物,小憩了片刻,賬外暮□□臨,圓月升起,篝火如同星子,在這綿延數里的戰營點燃。

    秦禎拉著周青青到主篝火前落座,聶勁和馮瀟已經坐在一旁,周圍則是坐在地上的將士。戰營除了偶爾有年長的浣衣女,幾乎看不到女人,眾將士見著武王妃,難免新奇。大約秦禎在軍中向來爽朗親和,也或許是西秦人天性如此,這些將士竟然不憚於王妃的身份,見到周青青和秦禎落座,還吹著口哨起哄。

    不過被秦禎笑著輕喝一聲,便老實下來,想來秦禎還是很有威信。

    周青青雖也不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但這種場合,也只在和親路上經歷過一回。上回還有一半是送親的南周人,除了丫鬟碧禾,也還有幾個繡女,如今卻只得他一個女子,倒真有些不自在。

    秦禎的酒,自然是王妃親自斟,周青青早有準備,悄悄將罈子裡中的酒倒掉,給換上了白水。秦禎拿到杯子仰頭一喝,嘴角揚起無聲笑了笑。

    男人們一喝酒就開始撒野,又是圍著篝火跳舞,又是猜拳鬥酒,葷話連天。秦禎也是個中好手,很快與眾人打成一片。

    周青青待在這裡不自在,便趁著大家瘋鬧的時候,悄悄離開。

    整個戰營,都是歌舞昇平,周青青走了好遠,才稍稍尋了出安靜的地方。卻見前面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怔了一怔,笑著走上前:「馮將軍,怎的一個人在這裡?」

    馮瀟手中把弄著一把竹笛,昂頭看向她:「王妃怎麼不在王爺身邊看著他?」

    周青青蹙眉摸了摸耳朵:「我哪裡看得住他,耳朵都快被吵得發麻,也不知他們能鬧到幾時,我只想清靜一會兒。」

    馮瀟笑了一聲:「王爺大傷未癒,只怕喝多了傷身。」

    周青青左右看了看沒人,悄聲道:「我悄悄給他換成了水。」

    月色下,她神色俏皮,像個未經世事的少女,半點看不出已嫁作他人婦。她倒也不避諱,在馮瀟身旁大喇喇坐下,道:「馮將軍,你給我吹一次上回在酒肆裡那首曲子可好?」

    馮瀟笑了一聲,未做應答,只將笛子放在唇邊,片刻之後,悠揚婉轉的笛聲,從他唇間流瀉出來。曠野之地,前方是茫茫夜色,後方是狂歡戰營,這思鄉曲夾在中間,與周青青上回聽來,又別有一番風韻。

    她聽得有些怔怔然,腦子裡不由自主又浮現在金陵的那些日夜,待到曲子結束,不知不覺竟然淚濕滿臉。

    她回過神,有些不自在地,抬起衣袖,輕擦了擦眼睛。

    馮瀟轉頭看她,眉眼浮上一絲笑意:「王妃是想家了麼?」

    周青青點點頭,卻沒有出聲。

    默了片刻,馮瀟又低聲道:「今夜不知為何,我也有些想家。」

    周青青抬頭看向他,只見他神色略帶蒼茫憂愁,有些奇怪問道:「馮將軍不是說自小顛沛流離,不記得故鄉在哪裡麼」

    馮瀟點頭:「我確實幼時就顛沛流離,也早不記得家鄉在何處,但這些日子,不知怎的,腦子裡總是浮現兒時的一些場景,有山有水,有屋子有荷池。我想那大概就是我的家吧。」

    周青青思忖片刻,試探問:「馮將軍不記得自己為何會顛沛流離?」

    王侯世家,市井百姓,每個人自有其與生俱來的氣質,馮瀟雖則是西秦馬奴出身,但她總覺得他跟西秦市井草根的粗人並不一樣,長相也與西秦人不甚相同。

    馮瀟沉默了半響,才回答他的話:「戰亂,我夢裡的家園,皆被戰亂所毀。」

    周青青想了想十幾二十年前的天下局勢,雖然她尚未出生,但也知那正是南周和西秦打得最凶的時候,許多人因為戰亂失去家園,倒也不足為奇。

    周青青無奈地笑了笑:「戰亂確實可恨。本以為西秦與南周議和,我和武王成親,本以為這世道至少能安穩幾年,沒想到北趙又開始不消停。看來想要天下太平,大概只能在夢裡吧。」

    馮瀟歎著附和道:「是啊!只能在夢裡。」

    周青青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偷溜出來這麼久,怕是王爺會找我,我就不打攪馮將軍的閒情雅致了。」

    說完大步走開,走了幾步,身後的笛聲再次響起,只不過很快隨著她的腳步,被掩埋在戰營的夠籌交錯中。

    周青青找到秦禎處,卻見他正和幾個將士鬥酒,身子有些東倒西歪。她心裡一驚,趕忙走過去,一陣酒氣撲鼻而來,她皺了皺眉:「王爺,你怎麼喝酒了?」

    秦禎指著身旁幾人,笑嘻嘻道:「夫人將我的酒換成水,叫這些傢伙給識破,我正被罰酒呢!」

    這不是胡鬧嗎?周青青將他扶住,同一旁的郁將軍道:「郁將軍,王爺重傷未癒,大夫交代不能喝酒。」

    郁將軍本以為秦禎好得差不多,見她憂心忡忡,才知並非如此,忙道:「那王妃趕緊扶王爺去氈帳休息,剛剛王爺出去了一趟回來,已經喝了一大罈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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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觥籌交錯繼續,周青青扶著醉醺醺的秦禎回到氈帳。曠野之外,夜深露涼,她將榻上的羅衾鋪好,又將一方狐裘搭在一旁,讓他慢慢躺下。

    秦禎兩頰發紅,雙眼微閉,嘴裡胡亂囈語,偶爾有蹙眉,似乎是有些難受。周青青將豆大的油燈,撥亮了一些,蹲在榻邊,將他的衣服解開。

    她將舊藥取下來,好在傷口早已癒合結痂,只是仍舊紅腫,又小心翼翼給他塗上新藥包紮好。正給他把衣服繫好,手卻被他抓住。

    秦禎半睜開眼睛,眼睛裡是醉酒後的迷離紅色:「你可是想回金陵,不願意待在西秦?」

    周青青嗔道:「讓你別喝酒你不聽,明早傷口疼可別喊疼。」

    秦禎抓住她的柔荑,在手心揉了揉,笑道:「等擊退北趙,我就放你回去,讓你同弟弟妹妹團聚。」

    周青青怔了一怔:「此話當真?」

    秦禎闔上眼睛,嘴角牽起一絲淺笑,低聲道:「想得美!」

    這話落音,他頭微微一歪,發出沉沉的呼吸聲,竟是睡了過去。

    周青青氣得差點一口銀牙咬碎,舉起拳頭朝榻上的人虛張聲勢揮了揮,復又悻悻放下。剛剛他說的那話,明知他只是玩笑之語,但她卻有那麼一刻當了真。

    其實她如何能回得去,她不僅是西秦王妃,更是兩國和親的那個南周公主。若是真有秦禎放她回西秦那日,想來就是兩國議和作廢之時。

    她幽幽歎了口氣,吹滅油燈,爬上榻睡在一邊。說來也是奇怪,兩人不過是同床共枕過幾日,她竟然對跟這人睡在一處,有種莫名的習以為常。大約她真是個惜命的人,因為惜命所以認命。

    帳頂有月光傾瀉下來,還有風吹過,隱隱像是有狼嘯夾在其中,再往北似乎就是草原,那是狼的故鄉。

    曠野不比家中,晨光打在氈帳頂,便將整個賬內照得通亮,將熟睡的人從夢中喚醒。周青青睜眼時,對上的便是秦禎一張生出了些許鬍渣的臉。

    他眉眼長得太好,宿醉並不影響他的清俊。他嘴角噙笑,睜著一雙深邃的黑眸,直直看著眼前的人。見周青青睜眼,開口問:「昨晚我醉倒後,是你替我換的藥?」

    他聲音沉沉,帶著晨間特有的沙啞。周青青不知是因為他的聲音,還是近在遲尺兩人纏繞的呼吸,總歸是有些忍不住的臉紅。她故意沉下了臉,掩蓋這種讓她自己都不習慣的嬌羞,硬生生道:「不是我換,難不成還是鬼換的?」

    秦禎噗嗤笑出聲,在她鼻尖捏了一下:「我當然知道是你替我換的,我其實是想問你替我換藥的時候,有沒有趁著我喝醉,把我沒受傷的地方也看了去?」

    周青青惱羞成怒嗔了一聲:「秦禎!」

    秦禎大笑:「好啦,反正我都是要給你看的。」

    周青青乾脆翻過身不理他。秦禎在她背後輕笑一聲,悉悉索索起身換衣,這回聲音已經恢復了正經:「我要跟郁將軍和馮瀟他們商量作戰事宜,你餓了自己吃些東西,要是覺得無趣,就在營地隨便走走,讓侍衛跟著你,免得遇上不認識你的小兵對你無禮。」

    周青青翻過身看他背影,因為自己躺著而他站著,便顯得這個人愈發高大挺拔,雖未穿上鎧甲,也是英氣勃勃。

    她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你昨晚喝了那麼多酒,傷口不疼嗎?」

    秦禎笑了一聲:「我這傷本來早該好了,只是一直舟車勞頓,沒能好好養,才拖到今日還有些疼。放心,昨晚那點酒,算不得什麼。」

    周青青嗤了一聲:「也不知誰喝得不省人事,還好意思說那點酒!」

    秦禎轉頭自上而下看向她:「若是你沒偷偷溜走,我也不會被人發覺是以水代酒,所以說起來我昨夜喝醉,全都賴你。」

    周青青哼了一聲:「你就會耍無賴。」

    秦禎笑開,緩緩躬下事,趁她不備,在她額頭上偷了個香:「這樣是不是更無賴?」

    周青青瞪了他一眼,又翻身朝內。等到他的腳步走遠,她臉上的紅暈才漸漸淡去,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帳裡有打好的水,她漱洗一番,隨意吃了些乾糧,便掀開賬門走出去。

    此時正值清晨,昨日歌舞昇平不見蹤影,只餘匆匆忙忙的將士,及戰事將啟的緊張氣氛。營帳都長得差不多,周青青也不知秦禎在那一頂帳中跟人議事,只得聽了他的話,在營地隨便走走。賬外的侍衛,主動跟在她身後,顯然是秦禎交代過。

    周青青見這兩個看著憨憨直直的侍衛,不免又腹誹秦禎將聶勁給佔了去。

    一直到了中午吃飯,秦禎才回到營帳。興許是真的身體底子好,昨夜喝了那麼多酒,身上的傷無礙倒也罷了,整個人還精神奕奕。

    周青青正在準備兩人的食物,不免好奇:「王爺,打仗是不是特別能讓你興奮?」

    秦禎怔了一下,繼而又哈哈大笑:「你真當我是你們南周傳聞的那樣?跟嗜血的狼一般?」

    周青青癟癟嘴道:「不然在路上你還病怏怏的樣子,一來戰營就來了精神?」

    秦禎笑著拿起一塊干饃咬下一口:「大敵當前,我這個主帥若是還病怏怏的樣子,你覺得不會影響士氣?」

    周青青瞭然地點點頭:「但你確實喜歡打仗不是麼?」

    秦禎失笑搖頭:「在你眼裡我就是個這麼殘暴的男人?」他頓了頓,不答反問,「岳父大人喜歡打仗麼?」

    周青青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父親:「父親雖然是南周赫赫有名的戰將,但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打仗。他曾經同我說過,若是外敵不入侵,內賊不作亂,他寧願做個布衣百姓。他打仗從不是為了征伐,而是為了南周的安寧。」

    秦禎若有所思地點頭:「曾經有一位長輩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那時我年歲尚有,受父親叔叔們的教導,一心只想長大後能征戰天下,將西秦的版圖擴張。但那位長輩的話卻讓我受益頗深,國之為民,百姓願意的事,才是皇族應做之事。後來我深入市井,才知百姓不過是求個衣食無憂,安穩度日。從那時起,我不再熱衷打仗。」他笑了笑,又繼續道,「你可能覺得奇怪,既然我不喜歡打仗,為何一路打到你們南周的蘄城?」

    周青青好奇看他,等待他的答案。

    秦禎挑眉:「就跟你說的那樣,總有外敵入侵,內賊作亂,我是個不喜歡被動的人,所以要讓你們南周再不敢有任何動靜,才能放心撤兵同你們言和。」說罷,他默了片刻,又道,「這回的北趙也是一樣,我要讓駱皇后知道,我們西秦絕對容不得半絲侵犯。」

    他神色倨傲,語氣篤定,如同他一貫的張揚不羈。但周青青卻不由得對他有了一絲改觀,本以為他殘暴好戰,原來竟同他父親一樣,都是厭惡打仗的人。現在想來,他當初會同南周提出議和,倒也在情理之中。

    她默默看著他,沒有再說話。

    大約是她的眼神與往常不同,秦禎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什麼?你看我作何?」

    周青青戲謔道:「你長得好看啊。」

    秦禎哈哈大笑:「臭丫頭,知道涮我了?」

    周青青也笑,想了想,試探問:「若是這次北趙攻破東境防線會如何?」

    「雖然北趙東境軍不過五萬,加上秦絡即將帶來的兩萬,也才七萬,數量上比不過北趙揮師西征的十萬大軍。但從北趙到西秦,長途跋涉過來,那十萬大軍戰力,必然比不上我們蓄勢待發的東境軍。若是駱皇后真能破掉我東境防線,那這整個天下很快也就是他們的了。」說完哂笑一聲,「不過,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周青青問:「畢竟西秦並未與北趙交過手,王爺您就這麼有信心?」

    秦禎道:「這點信心都沒有,我還怎麼當西秦的武王?」他將手中剩下的饃塞入口中,拍拍手道,「這幾日我都要跟郁將軍他們一起佈兵,你若是有興趣,可以來聽聽。」

    周青青眼裡亮起一絲神采:「我可以嗎?」

    秦禎笑:「雖然東境軍沒有女人,但我們西秦並不排斥女人上戰場。秦絡在南境多年,南邊防線固若金湯,誰也不敢小瞧她是個女人。」

    周青青跟著他來到商榷戰事的營帳,郁將軍馮瀟和聶勁已經在此,見到秦禎身後跟著的人,似乎並未覺得意外。倒是聶勁悄悄在她身邊問:「小姐,你來做什麼?」

    周青青小聲回他:「看熱鬧!」

    東境的地勢特別,營地是空曠之地,周圍是綿延的山脈,繼續往東,山脈便急劇收縮,形成一道蜿蜒的峽谷,要進入西秦境內,只能穿過這道峽谷。從地勢上來看,易守難攻,西秦算是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西秦總共設置了三道防線,第一道在峽谷入口處,雙方兵馬直接兵戎相見,算是最容易攻破一道;第二道在峽谷中,佈兵在兩側山上,利用地形自上而下,便於使用石頭和弓箭,也是最難的一道;若是北趙突破前兩道,則進入西秦境內,大軍對峙,背水一戰。

    幾人正在繪製作戰圖,周青青看不甚懂,只知排兵佈陣非常精妙複雜,大多自秦禎之手,不免對他又刮目相看幾分。

    隨著北趙大軍瀕近,戰營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秦禎也愈發忙碌,不是在排兵佈陣,就是巡防前方防線,周青青也不能時常跟著他,三日下來,兩人見面的時候,竟然屈指可數。

    到了第四日夜晚,北趙先驅騎兵抵達,兩國戰事正式拉開帷幕。

    幾里之外開戰,周青青自是睡得不□□穩,一覺醒來,發覺秦禎不在榻上。在黑暗中躺了半響,終究還是睡不著,乾脆爬起來出門。比起前些日,戰營的篝火燒得更旺,如同一觸即發。

    她來到秦禎議事的賬外,見裡面亮著燈光,剛開口讓侍衛通報,裡頭傳來秦禎的聲音:「進來。」

    周青青掀開簾子推門而入,裡頭幾個人正神色嚴峻地在對這那張作戰圖分析,秦禎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研究那作戰圖。

    周青青有些無趣地在原地佔了片刻,秦禎終於是笑了一聲,對他招招手:「杵在門口幹什麼,坐在我旁邊來。」

    周青青這才挪步過去。

    秦禎坐在一張半長不長的椅子,郁將軍等人在他對面。他抬頭看了眼站挪到自己旁邊的人,讓出一半位置給她。

    外人在場,周青青有些不自在,秦禎不動聲色拉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拉著坐下,但是整個人並沒有抬頭,而是認真聽著馮瀟的分析。

    馮瀟語畢,面無表情抬頭,神色未明地看了眼並坐的兩人,然後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天色將明時,外頭有士兵來報:「報告王爺,峽谷外第一道防線快守不住了!」

    「什麼?」郁將軍大驚。

    秦禎倒是神色如常,只淡淡問:「現在什麼情況?」

    士兵道:「北趙一萬騎兵皆如死士,打法極為凶殘,而且對我軍作戰手法十分熟悉。孫將軍已經受了傷,還在拚死一搏嚴防死守。」

    秦禎沉著臉點頭:「郁將軍,你馬上按著剛剛所所商討的,峽谷外守不住,就撤回來,死守不過是讓損失更慘重,北趙大軍還在後頭。你重新調整山上的兵陣,再派兩千弓箭手上山。」

    郁將軍額頭淌下兩條緊張的汗水,抱拳道:「屬下這就去照辦。」

    秦禎冷笑了一聲:「看來是我小瞧了北趙。」

    馮瀟道:「峽谷外我們有兩萬將士,若是北趙被這一萬騎兵攻破,只怕對方士氣會大漲。」

    秦禎道:「那兩萬士兵不過是用來試一試北趙的戰力,既然其比我預想的厲害,我們就要隨時調整作戰計劃,不能死守白白損失兵卒。」

    馮瀟點頭:「等北趙軍進了峽谷,就是敵明我暗,對我們十分有利。」

    秦禎道:「沒錯,現在峽谷兩側的山上已經佈防完備。不過我沒猜錯的話,他們肯定會選在晚上行動,以減少我們的殺傷力。」

    果不其然,隨後的四個晚上,北趙都在試圖突破峽谷,雖則屢屢失敗,可奇怪的是,他們雖然處於不利位置,卻似乎對峽谷地勢非常熟悉,不僅如此,對布控在兩側山上的機關和士兵也似乎十分瞭然。他們的失敗,與其說是攻關失敗,不如說是故意消耗西秦布控在山上的石頭陣和弓箭。

    到了這時,眾人都知道軍中定然有奸細,階品想必還不會太低,卻又不知到底是誰,大敵當前,也無暇仔細去查。

    這幾日,秦禎幾乎沒有闔眼,因為大傷還未痊癒,臉色不免蒼白,正與馮瀟商討更改下一步作戰計劃時,聶勁從長外進來。

    他手中拿著一隻鴿子,面無表情道:「王爺,我在營帳上空發現一隻鴿子,雖然這鴿子身上沒發現什麼,但這是很典型的信鴿,並不在這一帶生長,我想這就是消息傳出去的方式。」

    秦禎皺眉,看著那只被一箭射死的鴿子,忽然笑開:「想必這鴿子已經出現多時,去一直沒人發現,還是聶護衛細心,這次多虧了聶護衛。」他頓了頓,沉下臉,「等打退了北趙,我再來把奸細找出來,我倒要看看北趙埋在我秦禎軍中的奸細是個什麼樣人。」

    他說完這話,似是疲憊至極地揉了揉額頭,周青青趕緊道:「王爺,您還是回賬內睡一會兒,幾天沒闔眼,就是鐵人也熬不住,更何況您身上的傷還未好。」

    秦禎點點頭,拉起她的手回到自己賬內。

    他往床上一趟,閉著眼睛道:「你燒點水,我幾日沒洗過,躺著不太舒服。」

    周青青哦了一聲,發覺賬內的桶裡已經沒了水,便領著兩個木桶去打水。營地有幾個水井,最近離營帳走上一小段就到。

    此時夜色已深,除了守夜的士兵和燃燒的篝火,再沒其他響動。周青青走到水井附近,遙遙見著一個士兵模樣的人趴在井邊,本以為他也是在打水,但忽然又發現他身邊沒有水桶。

    「你幹什麼?」她奇怪地大叫一聲。

    那人似是被嚇了一跳,轉身看過來。月色下,周青青看清了他的臉,只隱約記得見過這人,卻不知到底是誰。但是見到他臉色驚駭,已經猜到這人有問題,於是大叫:「來人啊!」

    她這一聲響徹雲霄,立時驚醒了不遠處的人。那人則已經拔劍朝她躍過來,好在她手中拎著兩個水桶,揮起來一擋,將那劍堪堪擋住。只是那人另一隻手,又握著一把粉末朝她撒來,這回她避之不及,只覺得眼睛一陣刺痛,頓時再也睜不開。

    此時已經有人聞聲而來,那人滅口不成,往後一躍,消失在夜色裡。

    「王妃……王妃……你怎麼了?」

    周青青摀住疼得鑽心的眼睛坐在地上,咬牙道:「那人可能在井水裡下了毒。」

    有人大叫:「快去叫大夫,王妃受傷了。」

    「青青——」秦禎的聲音似是從幾丈開外傳來,然而下一刻,周青青就落入到一個氣息熟悉的懷抱裡,「你怎麼樣?」

    周全疼得直發抖,抓著他的肩膀道:「我的眼睛……」

    秦禎鐵青著臉將人打橫抱起,邊往賬內走邊吩咐:「快叫大夫來我帳。」

    周青青一直捂著雙眼,到了賬內被放在榻上,秦禎小心翼翼將她的手撥開,卻見她緊閉著的眼睛,紅腫一片。

    「那個下毒的人我見過的……但是我不知道名字。」周青青忍著痛道。

    秦禎皺著眉頭,用手絹沾了些茶水擦了擦她的眼睛:「疼不疼?」

    周青青嘶了口氣:「我真的認識那人,應該是個校尉或是都尉。」

    秦禎輕喝道:「別說這個,問你眼睛怎麼樣?」

    周青青愣了下,癟了癟嘴:「疼!也不知那粉末是什麼?該不會瞎吧!」

    秦禎又給她用茶水沾了沾:「放心,我們西秦軍中大夫醫術高明,沒那麼容易讓你瞎的。」頓了頓又低聲道,「是我不好,不該讓你出去打水。」

    他一個張揚倨傲的男人,聲音裡難得聽到一絲自責。

    周青青卻不以為然:「若是我沒出去遇到那人在下毒,怕不是明日要出大問題。」

    秦禎默了默,柔聲道:「好,這回你立了大功。」

    不出片刻,大夫匆匆進來,跟著一起的還有聶勁,看到自家小姐腫著的一雙眼睛,頓時嚇得不輕:「小姐,你怎麼樣?」

    周青青雖然疼得厲害,但還是勉強搖搖頭:「沒事,就是眼睛中了點毒。」

    大夫跪在榻邊,拿過秦禎手中的絲絹聞了聞,又看了看周青青紅中已經帶了些黑的眼睛,憂心忡忡道:「王爺,王妃中的是天下奇毒勾魂草。」

    「什麼?」秦禎和聶勁異口同聲,兩人的臉色一個賽一個白。

    大夫忙道:「王爺別急,這毒藥若是被人服下,一個時辰內必定喪命,王妃只是被灑了眼睛,沒有大礙,半個月內,肯定能重見光明。」

    秦禎這才鬆了口氣,卻又沒好氣道:「以後說話一口氣說完,免得讓人誤會。」

    大夫訕訕道:「小的明白。」

    就在大夫配藥的時候,外頭郁將軍來報:「王爺,營地幾個水井都檢查了一番,全部被人下了毒,暫時沒法飲用,我已經派人去遠處一點的河中打水,只怕這兩日營地上會麻煩一些。」

    秦禎嗯了一聲:「你吩咐下下去,從今日開始,所有賬內的水和食物,都要檢測確定無毒再用。」

    郁將軍道:「屬下收到。」

    大夫把藥配好,恭恭敬敬遞給秦禎:「王爺,這些藥您讓人熬製好,每天給王妃擦洗兩遍。王妃眼睛暫時脆弱,千萬別嘗試睜眼,免得再受刺激。若是疼得厲害,就用茶水擦擦眼睛。」

    待到大夫離開,憂心忡忡的聶勁試探道:「王爺,要不然你休息,我來照顧小姐就好。」

    秦禎淡淡看了他一眼:「青青是我妻子,理應我照料,你回營帳休息,這些日我還得勞煩聶護衛。」

    聶勁猶豫了片刻,見他神色擔憂地看著周青青,只得默然離開。

    周青青眼睛疼得厲害,因為突然看不見,便覺得十分沒安全感,緊緊抓著秦禎的衣擺不放。

    他握住她的手,輕笑了一聲:「你都聽到了,大夫說你這眼睛半個月就能好。我在這裡看著你,你安心睡吧,睡著了沒那麼疼。」

    周青青終於鬆開了拽著他衣服的手,但卻依舊被他握在掌中。

    眼睛疼痛難忍,本應難以入睡,但不知是不是他掌心的溫度,讓她安心,她不舒服地翻了幾次身,便迷迷糊糊睡去。

    自然也還是睡得不安穩,興許是眼睛疼痛的緣故,噩夢連連,時不時在夢中發出痛苦的囈語。半夢半醒間,灼痛難忍的眼睛過一陣子,就會傳來片刻清涼,是有人在小心翼翼給她擦拭。

    周青青知道那是秦禎。

    等到轉醒,也不知是何時,但聽得到賬外開始有走動說話的聲音。

    「是不是天亮了?」眼睛上的疼痛還在持續,周青青不敢睜眼,也睜不開眼。

    床榻邊秦禎的聲音傳來,他嗯了一聲:「是天亮了,我熬了藥,剛剛晾涼,我給你擦上。」

    周青青這才聞到賬內藥草的味道:「你又是一夜沒睡?」

    秦禎輕描淡寫道:「北趙軍還在進攻,我怎麼睡得著?」

    周青青暗笑,本以為這人平日裡臉皮厚如城牆,這種時候肯定是要邀功說照顧了自己一晚,沒想到竟然不提這事。

    想到昨夜迷迷糊糊間,他不知替自己擦拭了多少回,不免有些感動:「其實王爺可以讓人來照料我的。」

    秦禎道:「營地都是男人,就算是有幾個浣衣的女人,也都是些粗人,照顧不來人的。」

    周青青道:「實在不行讓聶勁來就好,別看聶勁也是個粗人,但其實特別細心。」

    秦禎不耐煩道:「我的女人我自己照顧。」說完將微微撐起的人往榻上一推,「閉上你的嘴躺好,讓我給你上藥。」

    周青青嗤了一聲,但畢竟眼睛重要,只得老老實實躺好。秦禎小心翼翼給她擦了藥,又用一根乾淨的白絲絹輕輕繫在她眼睛上,系完之後認真開口:「今日開始,我在哪裡,你就跟我在哪裡,不准離開我半步。」

    周青青好笑問:「那要是你出恭呢?」

    秦禎哭笑不得,若是換做別的女人眼睛看不見,大概會幽怨不已,他這位王妃倒好,竟跟沒事人一般,他戲謔道:「當然也要在我旁邊,反正你看不見。」

    「那若是我出恭呢?你可是看得見?」

    「我不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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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8 19:42: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眼睛看不見,人便會產生極度的恐慌和不安全感,在四周都是男人的戰營,周青青唯一依賴的人就只有秦禎。

    而秦禎並非說說而已,一連兩日,不論是去營帳和郁將軍等人議事,還是巡查戰營,他都帶著周青青。吃飯漱洗,皆由他一手照料。周青青本料他一介粗人,照顧人這等事,對他來說,無非是天荒夜談。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秦禎竟出乎意料的細緻體貼,還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晚上她隨著之後,總會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給她擦拭眼睛,灼熱難耐的眼睛,會因為片刻清涼而讓她再次安然睡去。

    這不由得讓周青青對秦禎刮目相看——雖然她暫時看不到。

    當然,秦禎仍舊是那個秦禎,戰事陷入困局,仍舊不影響他嘴上的惡劣,總是故意惹她惱羞成怒。興許是相處日趨熟稔的緣故,周青青不似之前那樣藏著掖著,不僅會跟他爭鋒相對,惹惱了她,她就會露出自己尖利的爪牙,同他動手。可別說看不見,就是看得見,她跟秦禎比起來,也是蚍蜉撼大樹,無非再讓他戲弄一番。

    此時,北趙軍雖然突破峽谷失敗,但依舊每個夜晚都在嘗試強攻。偏偏每一次所派出的兵馬數量相差極大,常常是虛張聲勢,用假象迷惑對手,但西秦卻不得掉以輕心,每次都使用大量的弓箭和石頭,以至於山上的防線越來越淡單薄。

    雙方膠著不下,看似是西秦佔據天時地利人和,但雙方都知,越繼續僵持,對北趙越有利。

    夜半,不知是不是眼睛的殘毒作祟,周青青只覺得渾身燥熱難安,醒了之後,翻來覆去如何都睡不著,也吵醒了在她身旁淺眠的秦禎。

    「怎麼了?」他起身掌上油燈,只見榻上的人雙頰發紅,額頭正流著汗。

    周青青一骨碌豎起來,難受地鬆開褻衣的前襟,小口喘著氣:「好熱,我想洗個澡。」

    本來就幾日沒洗澡,現在一出汗,渾身都黏膩的難受。

    秦禎應了一聲,生好火將水熱上,發覺桶裡沒剩多少水,本打讓外頭守衛的士兵去打,但想著這些日子大家都累得厲害,也就罷了。他拉起周青青的手:「我去打水,你跟我一塊兒!」

    周青青有些不願動:「你快去快回,我跟著你多麻煩。」

    秦禎道:「我說了,在戰事結束前,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罷了又道,「不是熱麼?正好出去透透氣,晚上賬外很涼爽。」

    周青青這才被說動,下了榻之後,秦禎又給她搭上一件披風,擋去了只著褻衣的春光。

    秦禎一隻手拎著桶,一隻手牽著她的手,踏著月色除了營帳。

    此時除了不遠處篝火的跳躍聲,和偶爾的蟲鳴,整個營地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我覺得有點奇怪。」走了一段,周青青忽然冷不丁道。

    「怎麼了?」秦禎低聲問。

    「這幾日我眼睛看不到,但是有些東西卻越來越清楚。」

    「你是說那個奸細?」

    周青青輕笑一聲:「你怎麼知道我要說這個?」

    秦禎笑道:「你是我妻子,你想什麼我當然知道。」

    周青青嗤了一聲,繼續道:「我肯定見過那人,想了幾天,終於想出一點眉目,那人下巴上有一道月形的疤,倒是不深,但一眼也能看出來就是。」

    秦禎若有所思點點頭:「下巴有疤,有官階,那就不難查了。明日我就讓郁將軍把人找出來。」

    兩個人來到井水邊,秦禎打水的時候,周青青在旁邊坐了下來。夜深露重,正好涼意習習。

    秦禎打好水,去牽她的手:「趕緊回帳裡,我幫你洗澡。」

    本來周青青就正覺舒服,聽他說要幫自己洗澡,更加不願走:「我想坐會兒,這挺涼快的。」

    秦禎知她想什麼,笑道:「放心,我閉著眼睛洗。」

    周青青道:「誰信你?」

    「要不然你自己洗,我在旁邊待著背對著你。」

    周青青嗤笑一聲。

    秦禎揮揮手:「你非不信我,那乾脆我們洗鴛鴦浴得了,夫妻兩人坦誠相待,本就天經地義。」

    夜色裡,周青青的臉刷得紅了,低聲罵了句:「登徒子!」

    秦禎朗聲大笑,將她拉起來:「行了,你也別罵我,我可是你名正言順的丈夫,咱們今晚不如把洞房補上算了。」

    周青青氣鼓鼓地推了他一下,摸著黑大喇喇往回走。

    也不知為何,之前想到要和這個人洞房,她總覺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不安和惶恐,但如今他再提起這個,她除了面紅耳赤的羞赧之外,倒不再有多少惶恐不安。

    然而到底是看不見,她匆匆走了幾步,就一跟頭摔倒在地。

    秦禎拎著水從後頭趕上來,彎身笑著去扶她。周青青站起來惱羞成怒地去推他,她用了十分力氣,沒將他推倒,自己倒是沒站穩,要往後再次摔去,驚慌失措間,趕緊上手揪住秦禎的衣服。

    這一回,兩人都倒在地上不說,秦禎手上的水桶也落地,眼見著要淋兩人一身。好在他眼明手快,抱著她打了幾個滾,但那水還是流在了兩人的腳上。

    因著他一直護著周青青,兩人停下來,周青青便是在他身上,她怕壓到他傷口,又不想放過這絕佳的機會,稍稍抬起身子,雙手掐住他的脖子,有些得意道:「別以為我看不到就奈何不了你。」

    秦禎也不動彈,自上而下看著她,眼睛蒙著絲絹,嘴角卻因這小小的得逞而揚得老高。他是個粗獷而堅硬的人,但是這一刻卻有種莫名的溫暖淌入心間。

    此時忽然有腳步傳來,秦禎眉頭一蹙,握著她的腰,猛地一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周青青想要掙扎,卻被他壓得死死地,還箍住她的手壓在兩側,湊下來在她唇上親了一下,低聲道:「有人來了,若是讓人看到他們的王爺被王妃壓在身下,會很沒面子。」

    周青青也聽到了來人的腳步,惱羞成怒低聲道:「那你快起開!」

    「那倒不用!」

    兩個聞聲巡邏的人,走近時看到是自己王爺和王妃,還是以那麼曖昧的姿勢,頓時低著頭不敢直視,唯唯諾諾道:「見過王爺王妃!」

    秦禎壓在周青青身上不動,只稍稍抬頭朝兩人道:「打兩桶水送到我賬內去,快點!」

    「收到,小的這就去。」

    待兩人打水離開,秦禎才放開臉紅透了的周青青,順勢將她拉起來。

    周青青惱火道:「現在戰事正要緊,你讓手下看到你這麼放浪形骸,像什麼樣子!」

    秦禎不以為然:「你這樣想就錯了,這些小兵看到他們的王爺如此生猛,定然信心百倍。」

    要不是眼睛被蒙在絲絹中還不能睜開,周青青恨不得給他幾個大白眼。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未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秦禎拉著她的手往回走,看她憤憤的樣子,笑道:「生氣了?」

    周青青哼了一聲。

    回到營帳,秦禎將熱水和涼水在桶裡兌好,將她拉在小馬扎上坐好,戲謔問:「真的不用我幫你?」

    周青青木著臉道:「不用,你出去一會兒。」

    秦禎卻無賴地躺在榻上:「大半夜的要我出去可說不過去,你相信我,保證不偷看你。」周青青還未說話,只他又道,「我只會光明正大看,畢竟丈夫看妻子天經地義。」

    周青青知道耍無賴是不敵他,乾脆放棄。

    戰營條件有限,沒有大浴桶,所謂洗澡,不過是用水擦擦身子而已。她背對他坦解開了褻衣脫下,嘴角狡黠一笑,忽然用力朝油燈的方向一扇,成功將燈光滅了掉。然後又往後一扔,正好丟在秦禎的臉上。

    他笑著拿開,轉頭去看她。賬內沒了燈光,只有帳頂的月色投下來,恰好搭在周青青瑩白的背上,而她卻渾然不覺,只為自己滅了燈而得意。

    然而等到她洗完,才發覺樂極生悲,她竟然忘了先找出換洗的衣服。只得支支吾吾朝秦禎求救:「王爺,你幫我把乾淨衣服找出來。」

    秦禎翹著二郎腿躺在榻上,欣賞美人沐浴的景色,輕笑一聲:「幫你找衣服沒問題,不過你要怎麼報答我?」

    找個衣服還要報答,還能要點臉嗎?

    可有求於人,周青青也沒法跟他強硬,總不能光著身子摸到榻上,還不是如了這登徒子的意?

    「你說吧!」

    秦禎作勢思忖了片刻:「你親我一下。」

    就知道是這樣。

    周青青忍辱負重點頭:「沒問題。」

    秦禎悉悉索索將她的乾淨衣服翻出來,走到她身旁遞給他。周青青接過衣服,立刻道:「你快回榻上。」

    「好吧,我躺著等你。」

    周青青穿好衣服,摸索著來到榻上,在她旁邊躺下。秦禎見他沒動靜,道:「你的報答呢?」

    「什麼報答?」周青青一臉無辜道,耍賴這種事也不是只有他會。

    秦禎笑了一聲,轉身捧著她的臉:「那看來只能我自己拿了。」

    說完,俯下去親上了她的唇。比起之前在外頭的蜻蜓點水,這是時隔多日纏綿悱惻的一個吻。因為他就在她的上方,兩人的身體幾乎貼在一起,周青青能明顯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而她自己也因這樣濡濕纏綿的吻而暈暈乎乎,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吻得氣喘吁吁,秦禎才放開她,他用力喘了幾口氣,似是平息身體的躁動。然後摸了摸她的臉:「等打退了北趙,我身體好得差不多,這洞房我說什麼都要補上。」

    周青青紅著臉不知說什麼。他又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以後再出來打仗,我還是不帶上你。」

    「為什麼?」周青青不解他為何這樣說,還以為自己做得不對。

    秦禎道:「容易讓我分心。」

    周青青紅著臉嘟噥一句,想罵他又不知罵什麼。

    只聽他又道:「再說了,洗個澡都不方便,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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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8 19:4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周青青輕嗤了一聲,可明知道他說的大概只是句玩笑話,卻心中卻忍不住有些莫名的悸動。

    因為擦了身子,舒服了不少,後半夜的周青青,睡得很是安穩,直到天光亮,外頭忙碌嘈雜的聲響傳來,她才悠悠轉醒。

    秦禎也難得未先醒過來,周青青正摸索著要坐起來,外頭傳來聲音:「報告王爺!」

    「何事?」秦禎睜開眼睛,看著坐起身的周青青,拉住她的手,也隨她豎起身子。

    「四公主兩萬大軍馬上就要到了。」

    秦禎唇角微微勾起,面露喜悅:「好,等四公主一到,馬上讓她來見我。」

    他起身打了水,替自己和周青青洗漱一番,然後牽著她去了議事的營帳。

    郁將軍幾人已經在賬內。秦禎掃了賬內一眼,吩咐道:「郁將軍,奸細查到了,大概是校尉之類的官職,下巴有一道月牙的疤痕,你讓人馬上把找出來。」

    郁將軍思忖片刻:「不用找,我知道是誰,是都尉程昱。」

    秦禎對這人沒什麼印象,皺眉問:「他在哪裡?馬上帶來見我。」

    郁將軍輕咳了一聲:「他前日申請去了峽谷山上,昨日前方有報,說是被北趙偷襲,人死了。」

    秦禎輕笑一聲:「這死得還真是及時。」說著又歎了口氣。「也罷,管他真死假死都不重要,四公主兩萬援軍馬上就到,我沒那個耐性跟北趙耗下去。之前的作戰方法全都推翻,我要改守為攻,速戰速決。」

    郁將軍試探道:「可是就算加上四公主兩萬援軍,恐怕我們數量上也不比北趙多。」

    秦禎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認為繼續防守,等我們的弓箭都耗光,到時北趙攻破峽谷,我們再正面一絕。」

    郁將軍摸了摸額頭不存在的汗:「王爺說的是,只是我擔心的是,既然我們軍中有北趙奸細,對方對我們作戰手法十分熟悉,要是改守為攻,只怕也佔不到便宜。」

    秦禎道:「我會和四公主親自上陣指揮,就算他們熟知我們作戰套路,我就不信他們能佔去多少便宜。」

    此時,風塵僕僕的四公主秦絡提劍趕來,她在賬外恰好聽到他這話,掀開簾子道:「三哥,你重傷未癒,怎麼能親自帶兵打仗?我一個人上陣就行。」

    秦禎看向她:「四妹!你切莫輕敵,北趙不比你往常遇到的敵手,就是我們兄妹齊上陣,也不見得就勝券在握,何況你一個人,這不是胡鬧麼!」

    秦絡焦灼地跺腳:「一路東上的時候,我已經聽說這邊局勢,自是知道北趙不簡單。但你還有傷在身,怎麼能讓你上?」

    郁將軍抱拳跪下:「請王爺三思,若是王爺親自上陣,這後方就沒有人坐鎮。屬下知道不該說這話,可萬一……萬一北趙攻破,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馮瀟也跪下來:「郁將軍所言極是,還望王爺三思。」

    秦禎皺了皺眉,手中握著的柔荑動了動,他身旁的周青青低聲道:「王爺……」

    他歎口氣,郁將軍所說之事,他如何不知。這不過是想破釜沉舟,然而打仗的事兒,誰也說不準。若是他帶兵強攻,卻敗在北趙手中。那這最後一道防線,只怕也就難保。

    秦禎思忖良久,忽然看向立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聶勁,鬆開周青青的手,走到他面前,抱拳作揖:「聶護衛,我西秦正處於危難之中,還懇請能助我們一臂之力。」

    秦絡皺眉不解道:「三哥,你求一個護衛作何?」

    秦禎道:「眾位有所不知,聶護衛曾是南周定西郡王副將,曾數次以少勝多破我們西秦大軍。最重要是,我相信聶護衛作戰手法,北趙完全不熟悉。若是聶護衛肯出手相助,西秦擊退北趙軍的勝算會大很多。」

    秦絡將信將疑看面無表情的聶勁,皺了皺眉,卻也不知如何反駁。

    馮瀟低聲道:「王爺,聶護衛是南周人,只怕眾將士不會聽他指揮。」

    秦禎道:「這不是問題,若是聶護衛答應我這個不情之請,我把兵符暫交出來,以我的名義帶兵,我想沒有人敢不聽。」

    郁將軍復又跪下:「王爺,兵符乃兵中之魂,交給外人不和規矩。」

    秦禎冷臉道:「現在是規矩重要,還是擊退北趙軍重要?」

    郁將軍無言以對。

    秦禎又朝聶勁道:「還望聶護衛答應我這個不情之請。如今西秦和南周議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怕北趙的目標,不僅僅是我們西秦。」

    聶勁猶豫片刻:「能地王爺如此信任,是聶某榮幸,只是……」他走到周青青跟前,抱拳道,「小姐,阿勁全聽您吩咐。」

    周青青沉默片刻:「阿勁,這件事非同小可,我不懂打仗。不過王爺說得對,如今西秦南周是一家,北趙野心勃勃,若是這回讓他們得逞,就算西秦不破,日後也是後患無窮。你想必比我更明白這局勢。不過你接不接受王爺的兵符,這是你個人的事,全憑你自己定奪。」

    聶勁猶豫半響,終於單膝跪在秦禎面前:「若是王爺信得過在下,就將兵符交於我。在下不敢保證這場仗一定勝,但定然竭盡所能。」

    秦禎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將身上的兵符放在他手上,又朝郁將軍道:「你和聶勁安排出兵,宣聶勁為左將軍,號令全軍,見兵符就如見本王,誰不服立刻軍法處置。」

    郁將軍抱拳嗯了一聲,伸手朝聶勁示意:「聶將軍,請!」

    周青青聽到兩人走出的腳步聲,叫道:「阿勁!」

    「是,小姐!」聶勁抱拳回她。

    「我要你毫髮無損活著回來見我。」

    「遵命!」

    待郁將軍和聶勁出門,秦絡道:「三哥,我也去準備排兵佈陣。」她轉頭走了兩步,又道,「三嫂,我倒要看看你的這位護衛,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周青青心裡擔憂聶勁,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屋內只剩下三人。

    秦禎見她臉色發白,握了握她的手:「青青,我知讓聶勁替我們西秦打仗,這個要求不合情也不合理,但現下情況危急,我就算能帶傷上上陣,可若是我萬一失敗,這戰營就岌岌可危,戰營一破,北趙就能長驅直入。我必須留在這裡守著最後一道防線。」

    周青青點頭:「我明白的。」

    秦禎抿唇默了片刻:「我答應你,如果聶勁真的出事,我送你回南周,讓你和家人團聚,而秦周兩國盟約仍舊有效。」

    周青青腦子有些亂:「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聶勁打贏仗平安回來,我才能安心。」

    秦禎嗯了一聲:「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聶勁的本事,他會沒事的。」

    一旁的馮瀟,也適時插話:「王妃放心,王爺識人向來很準,他既然能將兵符交到聶護衛手上,說明他一定會不負所望。」

    周青青歎了口氣:「惟願如此。」

    秦禎將她抱在懷裡:「剛剛謝謝你!」

    周青青甕聲甕氣道:「謝我什麼?」

    秦禎道:「若不是你說那些話,聶勁只怕不會願意答應我的要求。」

    周青青道:「你錯了,聶勁是我見過最有主見最篤定的人,他做什麼決定,一定是出於他自己的定奪。」

    馮瀟默默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目光神色未明的動了動,抱拳低聲道:「王爺,若是沒事,我就先出去了。」

    秦禎揮揮手:「你去安排戰營佈兵,若是北趙真的突破聶勁和四公主,我們就在這裡跟他們決一死戰。」

    馮瀟道:「屬下明白。」

    周青青這才反應過來,稍稍推開抱著自己的人。

    「害羞了?」秦禎戲謔道。

    周青青秀眉微蹙,嗔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秦禎好整以暇:「好,不開玩笑。那你想想,若是這回打勝,我們回西京,你想要什麼?」

    周青青搖搖頭:「等聶勁回來再說罷。」

    秦禎笑道:「你說若是聶勁回來,我正式請求皇兄封他為左將軍如何?」

    周青青道:「聶勁性情寡淡,對名利不熱衷,何況是西秦的官位,他自是不會答應。今日替你上陣,不過是形勢所逼。」

    秦禎若有所思點頭,沒有再說何。兩人在這議事賬內,一時都無言。

    而那廂被周青青擔憂的聶勁,已經握著兵符,開始排兵佈陣,朝峽谷進攻。他離開疆場多年,幾乎已經想不起當年戎馬歲月是何種滋味。

    可是在今時今日的西秦戰營上,當他跨上高頭駿馬,一手執起韁轡,一手握著兵符,望向身後的千軍萬馬,那久違的豪邁油然而生。本以為早已消失殆盡的意氣風發,一時都湧上心頭。

    只是胸口仍難免失落,他身為南周人,讓他找回舊日豪情的,卻是西秦軍。這大概是他這輩子經歷的最荒唐的事。

    峽谷不過數十丈寬,並行的兵馬自是不多,聶勁和秦絡騎馬在前打頭陣,後面是浩浩蕩蕩的幾萬軍。

    在這狹路中作戰,不僅要求的是戰力,更重要的是戰術。

    秦絡看著面無表情的聶勁,桀驁地昂昂頭:「你拿著武王的兵符,代表的是西秦主帥秦禎,我聽你指揮。」

    聶勁輕笑了一聲:「多謝四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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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這一戰持續到了第二天早上,每隔兩個時辰,前方就有最新戰況傳來,雙方死傷皆慘重,但勝負遲遲未分。

    這一夜,周青青秦禎和馮瀟三人,在議事的營帳中,一夜未眠。外頭燒得旺盛的篝火,將整個戰營照得有如白晝。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最後的結果,是慶賀前方軍大勝歸來,還是提起手中兵器,迎接攻破而入的北趙大軍。

    沒有人能預料最後結果,每個人都命懸一線。東境戰營的不夜天裡,時有馬鳴風蕭蕭傳來。

    直到第二天中午,郁將軍匆匆跑來報告,言語裡都是掩飾不住的大喜:「報告王爺,聶將軍和四公主大獲全勝,殲敵三萬有餘,我方雖損失嚴重,但不足兩萬,北趙已經匆忙撤軍,聶將軍和四公主乘勝追擊,又俘虜數千人。」

    秦禎握著周青青的手,重重鬆了口氣,連說了幾個「好」字,又大手一揮:「吩咐下去,列陣迎聶將軍和四公主。」

    郁將軍應聲,臉上掩飾不住喜悅,匆匆推出營帳。

    馮瀟輕笑了一聲:「王爺這下總算是能安了心。」

    秦禎嗯了一聲,朝抿嘴激動卻一直未說話的周青青道:「青青,走!跟我去迎你家阿勁。」

    周青青本差點哭出來,被他這一說,又破涕為笑:「阿勁答應過我的事,從來沒有失言。說好好回見我,就一定會回來。」

    秦禎朗聲大笑,又朝馮瀟道:「走,我們一起去。」

    馮瀟淡淡笑著應了一聲,一如既往地表情寡淡,持重從容,似乎大勝大敗,都不能讓這個人的喜悲溢於言表。

    秦禎拉著周青青走出賬,營地上的將士,已經自發開始慶賀,四處都能傳來歡呼聲。

    周青青被秦禎帶著到了營地出口,她看不見,但能聽到周圍身後列陣的聲音,井然有序,又有按捺不住的雀躍。

    不知過了多久,遙遙傳來不急不緩的馬蹄和腳步,是戰勝的大軍正在歸來。

    騎馬走在前面的依舊是聶勁和四公主,兩人都掛了彩,比起四公主臉上的倨傲和得意,聶勁依舊是僵硬木訥,沒有任何表情。

    兩人下了馬,秦絡像是一陣風一般,朝秦禎奔跑而來。她一手舉著紅纓槍,一手拿著長鞭,表情肆意飛揚,隔著遙遙幾步停下來,笑著朗聲道:「四哥,我打勝了這場仗,你要如何嘉獎我?」

    身後的將士們齊呼「公主千歲」。

    秦禎挑挑眉,看了眼慢慢走來的聶勁,輕笑道:「你想要什麼嘉獎?」

    秦絡轉身朝聶勁一指:「我要這個人來我麾下!」

    秦禎怔了一怔,繼而又笑開:「這個我可做不了主。」

    他說這話時,聶勁已經走上前,雙手舉起兵符,恭恭敬敬奉上:「王爺,物歸原主。」

    周青青忙走上去,摸索著握住他的手臂,擔憂道:「阿勁,你有沒有受傷?」問還才落音,她已經摸到他手臂上的濕意,那帶著粘稠的觸感,她再熟悉不過,「你受傷了?」

    聶勁輕笑一聲:「上陣打仗,怎麼可能半點傷不染,一點小傷而已,小姐不用擔心。不信你問王爺!」

    秦禎還未開口,四公主已經替他答了話:「小嫂嫂,我可以證明,聶護衛只受了一點傷。那還是因為救我被人給偷襲了一下。我三哥說的沒錯,你的護衛很厲害,比我們大秦的所有將領都厲害。」說罷,又笑了一聲,「當然,除了我三哥。」

    她性格豪邁灑脫,毫無扭捏作態,不似尋常女兒家,或者說不似周青青所見過的南周姑娘。先前還對聶勁不以為然,但見了人真本事,便心悅誠服,絲毫不吝於誇讚欣賞之詞。

    被讚賞的人面色已經毫無波瀾,聶勁頂著一張一如既往的面癱臉,淡淡道:「多謝四公主誇獎。」

    秦絡大笑:「這可不是誇獎,這是事實。」

    秦禎低低笑了兩聲,又對聶勁道:「關於這場戰事,你還有什麼要同我說?」

    聶勁思忖片刻,開口道:「雖然這次反守為攻,我們看起來大勝,逼退了北趙軍。但我覺得這事並沒有這麼簡單。」

    秦禎皺眉:「什麼意思?」

    聶勁道:「比起他們遠道而來西征,他們撤退得太快。我以為他們這次的西征,目的並不是要征服西秦,不過是試探軍力,或者說擾亂視線。」

    秦禎點頭:「頭一次遠征只為試探軍力,倒也正常。」

    聶勁道:「但若只是試探軍力,卻又是皇后親征,似乎又不太合理。」

    秦禎點點頭,沉思稍許,轉頭問:「馮瀟,你覺得呢?」

    馮瀟默了片刻,才道:「那只有一種可能,北趙在表明態度。」

    「什麼態度?」

    「雖則只是試探軍力,但西秦他們勢在必得。」

    秦禎點頭,笑道:「你說得沒錯,看來駱皇后親征,不過是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而這下馬威確實有幾分威力。」

    秦絡哼了一聲:「那女人要真有本事,就別像只縮頭烏龜躲在後方,有本事跟我打一場。」

    秦禎笑了笑:「要是有機會,我也想會一會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駱皇后。」

    打了勝仗,趕走了強敵,戰營自是要慶賀一番。暮夜降臨之後,篝火燃起,宰牛殺羊,先祭祀天地,再祭戰亡將士,接著便是徹夜狂歡。

    周青青看不見,卻也並不影響她對感受這戰營的喜悅。

    秦絡雖然受了點小傷,但並不影響她豪邁的本色,跟男人拼了一輪酒後,找人比武的愛好又開始犯了。但幾輪下來,都沒人是他對手。

    周青青聽著比武聲,覺得奇怪,小聲問秦禎:「四公主怎麼這麼愛跟人比武?」

    秦禎輕笑了一聲,附在她耳邊小聲道:「你有所不知,我四妹今年已經二十有一,一直未能順利嫁出去。早年的時候兩個未婚夫,接連戰死,算命先生說她剋夫,要找個比她強許多的男人才行。然而比武招親三年,沒一個打過她,駙馬沒找到,卻落下了見誰都要比幾招的臭毛病。」

    周青青掩嘴噗嗤笑出聲:「有你這樣說你親妹妹的麼?」

    秦禎笑:「我說的是事實,你去問她,她自己也會這樣告訴你。」

    他這話,周青青倒是不懷疑,秦絡的性子,她倒是摸清了幾分,三分直來直往,三分落拓不羈。

    秦絡打趴了幾個倒霉的將士,提著劍走過來,在周青青旁邊的聶勁桌前磕了磕:「聶護衛,咱們來比一場。」

    聶勁淡淡喝著酒,頭也不抬:「我不跟女人比武。」

    秦絡嘿了一聲,又磕了兩下:「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

    聶勁一本正經回道:「不是!」

    秦絡被噎了一下,不耐煩道:「趕緊的,你要不想跟女人比,別把我當女人便是。」

    周青青沒忍住笑出來。

    秦禎也笑:「聶勁,我四妹都說了讓你別把她當女人,你就跟她比兩招。不然等回了西京,她肯定也天天來我府裡要跟你比武。」

    聶勁的面癱臉,微不可尋動了動,猶豫片刻後,終於拿起桌下的劍,越過桌子,與秦絡相對而立。

    秦絡被篝火映得紅通通的臉,臉上浮現一絲滿意的笑,用劍指著他:「亮出你的劍,讓我見見你的本事。」

    聶勁卻只握著劍鞘,淡淡道:「不用。」

    「你——」秦絡被他波瀾不驚的樣子激怒,提劍就朝他砍過來。

    兩人身影在篝火的映照下,交疊變幻,劍刃與劍鞘在空中相撞時,聲音刺耳,火花四濺。幾十個回合下來,兩人打了個平手。

    然而秦絡知道這並不是平手,因為聶勁連劍都沒出,而她卻用了十分功力。雖然不甘心,但還是坦然認輸,她將劍收入鞘中,拱手道:「聶護衛好本事,秦絡自認不如。」

    聶勁淡淡道:「四公主不肖妄自菲薄,男人贏女人,並不是什麼光彩事。何況,我也並沒有贏。」

    秦絡有點悻悻,走到旁邊的桌子前,提起兩罈子酒:「既然聶護衛瞧不上女人,就跟我喝幾壇,要是我先倒下,就對你俯首稱臣。」

    聶勁並不接過那罈子,而是有些莫名道:「四公主誤會了,我不過是個和親陪嫁過來的小小護衛,並無瞧不起女子之意,更不需要四公主對我俯首稱臣。武我比了,這酒就不喝了。」

    說完面無表情退到先前的座位。

    秦禎見自己妹妹被噎得惱羞成怒,而聶勁還一如既往面無表情,顯然恍若未覺。忍不住哈哈大笑,朝站在前面的秦絡揮揮手:「四妹,要喝酒麼?我跟你喝,要是贏了你,你對我俯首稱臣如何?」

    秦絡將酒瓶砸在地上:「誰要跟你喝!」說完又提著劍,指著四周,「還有誰要跟我比武的?速速上來!」

    周青青見秦禎笑得東倒西歪,有些無語地戳了戳他:「你真是個好哥哥!」

    他厚顏無恥道:「那是,如假包換!」

    周青青搖搖頭,卻感覺他俯身過來,貼在她耳邊小聲道:「今日良辰美景,夫人不如想想,待會回了賬內,我們是不是該做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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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實際上沒容得周青青想該做點什麼,秦禎就已經醉得一塌糊塗。

    本來周青青以為這人是千杯不醉,不想跟人鬥了幾罈子,到底還是醉了。醉了還記得一直拉著周青青,回營帳的時候,也不要人扶,拽著看不見的周青青,跌跌撞撞,摔了好幾回,才終於摸到帳門口。

    進到了賬內,秦禎也不消停,拿著劍要給她耍弄。營帳窄小,哪經得起他折騰,周青青又看不見,只聽得劈里啪啦,不知是什麼東西叫他砸倒。那劍氣呼呼而過,聽得人心驚膽戰。周青青生怕這營帳被他給劈倒。

    後來她實在受不住,豎著耳朵聽著他的動作。大約是眼睛看不到,耳朵便好使了許多,讓她尋著空當,摸索到小半桶涼水,兜頭潑到他身上。

    秦禎總算是安生了下來,佩劍匡噹一聲落在地上,人也咕咚栽倒,趴在地上發出沉沉的呼吸。周青青摸到他旁邊,一腳將劍踢開,矮下身拉起他,將人拖到榻上。

    他身上傷勢還痊癒,周青青怕涼水弄到他傷口,手忙腳亂將他身上被弄濕的衣服脫下來,又隨手扒出件不知什麼樣的衣服,隨便給他套上,待做完這些已經是滿頭大汗。好在秦禎是真的安生下來,呼吸沉沉,睡得無知無覺。

    次日清晨,周青青先他起來,聽得營地不似前些日緊張忙碌,而是一派閒適祥和,軍中同僚寒暄聲輕鬆喜悅,彷彿那之前緊繃的一根弦,全然鬆弛下來,又能在這片東境營地奏上美妙樂章。

    周青青被這氣氛感染,又聽宿醉的男人依舊睡得深沉,便自顧下了榻,摸到了帳門外,呼吸晨間清新空氣。

    有路過的將士同她恭恭敬敬的行禮,因為聶勁打了勝仗,如今這戰營的人們,對南周來的嬌俏王妃也刮目相看,尊敬備至。

    「王妃,王爺醒了麼?」是馮瀟的聲音。

    周青青搖搖頭:「馮將軍有事?我幫你去叫他。」

    她轉身進賬時,一時不備,撞上門框,往後趔趄了幾步,好在馮瀟伸手將她扶住,不過那手很快就收回。

    周青青笑著道了聲謝,又小心翼翼伸手摸著進了門。

    大約是連日來的不眠不休,秦禎這一覺睡得極為深沉,此時還未有醒來之意,周青青摸到榻邊,掐了他一把:「王爺,該醒了!馮將軍找你有事。」

    秦禎咕噥了一聲,似乎不願醒來,偏偏還伸手將她一拉,攬在自己手臂內。他眼睛也未睜開,只甕聲甕氣含含糊糊道:「昨夜的洞房夜又錯過了……」

    這聲音像是從胸腔裡發出,若不是周青青就躺在他旁邊,根本就聽不清楚。她嘴角無語地抽了抽,也不知這人現在是清醒還是糊塗著,但一醒來就說這話,想來除了秦禎沒有別人。

    她又掐了他一把:「王爺,馮將軍在外頭求見。」

    秦禎閉著眼睛,抱了她片刻,終於緩緩睜眼,不情不願地坐起來。他臉上還殘存者宿醉後的惺忪,頭髮凌亂,表情混沌,十分滑稽狼狽。只可惜周青青看不到。

    秦禎將她扶起來坐在自己旁邊,自己打了個哈欠,朝外頭道:「進來吧!」

    馮瀟掀簾而入,在看到坐在榻上的男人時,目光微微一愣,復又掩嘴低頭輕咳了一聲。

    秦禎疑惑蹙眉,低頭一看才發覺身上的衣服只鬆鬆掛著,整個傷痕纍纍的身子幾乎全露出來。當然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馮瀟是個男人。問題就出在掛在自己身上的這件衣服上——竟然是件女裝。

    他嘴角抽了抽,瞪了一眼旁邊無知無覺的周青青:「青青,昨晚是你替我換的衣服?」

    周青青嗯了一聲:「你昨日身上的衣服濕了,我隨手扒了件乾淨的衣裳給你換上,也不知穿整齊了沒有。」

    秦禎道:「我記得我昨晚並未碰水,衣服怎會濕?」

    周青青面色未變,一本正經道:「王爺有所不知,您昨晚喝醉之後,回到賬內發酒瘋,拿了桶裡的水潑在自己身上。我看不見,哪裡阻止得了你。」

    秦禎將信將疑看她,苦於昨夜的事實在記不甚清,只得姑且相信她。

    他面無表情地將身上的女衫脫下,開口朝馮瀟道:「有何事?」

    馮瀟道:「已確信北趙退兵返燕北,王爺讓屬下調查的軍中奸細一事,除了程昱,又查出兩個,是程昱的手下。」

    秦禎邊換衣服邊道:「人在哪裡?」

    「綁在議事帳外,郁將軍正在審訊,就等著王爺過去發落。」

    秦禎起身要朝外走,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又回身將周青青拉起。

    周青青道:「王爺,現在北趙已退,不需再寸步不離,您不用管我,去安心辦正事就好。」

    秦禎笑了一聲:「我說了,在你眼睛好之前,我就是你的眼睛。」

    周青青無言以對,只得跟他出了門。

    兩個被抓的奸細,已經審訊得差不多。見秦禎過來,郁將軍忙上前拱手道:「王爺,屬下基本上已經查明這兩人身份,他們並非北趙人。」

    「哦?那他們為何替北趙做事?」

    郁將軍道:「這兩人是蜀中駱氏一族餘孽,當年駱氏被西秦滅族之後,還有一些存活下來的族人流落在外,這兩人就流落西秦,進入軍營後,被程昱發現身份,收入其下,為北趙辦事。」

    兩人似是嚇得瑟瑟發抖,齊齊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我們都是受程都尉蠱惑。」

    秦禎笑了一聲,走上前道:「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

    「駱佩。」

    「駱衛。」

    秦禎點點頭:「西秦當年滅你們駱氏,你們想借北趙之手滅掉西秦,倒也說得通。」

    那叫駱佩的年輕男子道:「我們駱氏是為西秦所滅,但我們也不過是族中賤奴之子,若不是程都尉高金誘惑,斷然想不到為駱氏報仇雪恨。王爺饒命!」

    「是嗎?」秦禎嘴角勾起,歪頭打量了一番兩人,「饒你們不死很簡單,只要你們告訴我,當年駱氏還有多少人逃出活下來?」

    兩人面面相覷,搖搖頭,駱衛道:「王爺,不是我們不告訴您,只是當年西秦屠城兩天兩夜,實在混亂,除了駱氏兩千族人,還有數萬蜀中百姓。逃出城的至少數千人,可哪裡分得清是駱氏族人還是普通百姓。我們只是賤奴之子,又年齡尚幼,當真不知有多少駱氏族人活下來。」

    秦禎又道:「那就告訴我,有哪些身份顯赫的族人活下來?」

    兩人思忖片刻,駱衛繼續答話:「據我所知,蜀王駱敬一家兄弟姐妹妻小總共十二口全死。若說有點身份的人,我還真知道一個,那就是駱敬義弟駱長景。」

    秦禎看了眼馮瀟,他點點頭:「王妃和親路上,曾遭山匪暗算,那頭子確實自稱駱長景。」

    地上的兩人面上大喜,磕頭道:「王爺,我們將知道的都告訴了您,忘王爺開恩,饒我們一命。」

    秦禎挑眉輕笑一聲:「先父當年屠城蜀中,血洗駱氏,確實是有悖天倫。今日我饒你們一命也算於情於理,我會讓人送你們回蜀中。不過如今蜀中盜匪氾濫,民不聊生,你們如何生存是你們的本事,但不準備再踏入西秦半步。」

    兩人連連磕頭。秦禎拉著周青青轉身會賬,馮瀟跟在他身後,低聲道:「王爺真要饒了這兩人麼?他們畢竟是奸細。」

    秦禎笑道:「馮瀟,難道你沒想到?」

    「想到何?」

    秦禎道:「那位北趙駱皇后也姓駱,恰好是駱氏滅族一兩年後開始在北趙嶄露頭角。現在的問題不是駱皇后是不是駱氏族人,而是這麼一個本事不凡的女人,到底是駱氏的哪位?」

    馮瀟若有所思點頭:「王爺說得有道理。不過照王爺所說,剛剛兩人就不是被程昱收買,而確實是北趙安插的眼線。」

    秦禎搖搖頭:「這兩人膽小如鼠,也未曾隱姓埋名,跟在西京的那些探子全然不同,應該就是駱氏流落在外的族人,程昱稍加利用他們的身份,再給他們一點好處,自然願意替他做事。當年我父親滅駱氏一族,婦孺皆殺,確實過於殘暴。這兩人不足為患,所以我才放了他們。」

    馮瀟道:「王爺仁厚。」

    秦禎笑了一聲:「我現在擔心的是,這兩人雖不足為患。但駱氏餘眾顯然是已經大隱患,前有山匪駱長景,現有北趙駱皇后。駱氏活下來的人,恐怕比我們想像的要多,身份也比我們想像得重要。北趙西征,看似是國家征伐,實際上是駱氏一族攜北趙向西秦復仇。」

    默了半響的周青青,也不緊不慢道:「如果那些以訛傳訛的故事為真,駱氏一族的仇敵就不僅僅是西秦,還有當年故意拖延援軍的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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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8 19:4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三日之後,武王秦禎和四公主秦絡班師回朝。

    臨近西京的驛站,最後一夜歇腳時,眾人自又是一夜夠籌交錯。隔日醒來,周青青只覺得眼睛有些癢,縛在眼上的絲絹被人移去。興許是在黑暗中太久,還未嘗試睜眼,便感覺到一陣刺目感。她抬手覆在眼上須臾,再慢慢移開,終於緩緩將雙眼睜眼。

    落在她眼中的,便是秦禎一張帶著笑意,有稜有角的清俊面容。

    「怎麼樣?還有沒有不舒服?」雖然是笑著,但問話的語氣,卻還有些憂心忡忡。

    周青青搖搖頭,坐起來。大約是初見光明,入眼之處的事物,多少還有些恍惚。秦禎見她眉頭輕蹙,又道:「大夫說過了,睜眼之後,還要一兩天適應,若是現在看得不太清楚,應該是正常反應。」

    周青青轉頭瞥了他一眼,噗嗤一聲笑道:「沒事了。」

    秦禎這才鬆了口氣,笑著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那剛剛還皺著眉頭嚇我。」

    周青青哼了一聲,不甘心地還手,也掐了他臉上一下。

    秦禎瞪眼,將她雙手鉗制住,兩人滾在床上,佯裝喝道:「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連本王的臉都敢掐了!」

    周青青如今才不懼他,睜著一雙還有些迷濛的大眼睛,直直瞪著他。

    秦禎狡黠地笑了笑,就要覆上去。眼見著他的唇要落下來,外頭響起敲門聲,馮瀟的聲音傳來:「王爺,早膳已經弄好,是出來吃,還是送到您房裡。」

    秦禎悶笑了一聲,從周青青身上爬起來:「我們馬上出來。」

    周青青紅著臉做了個握拳的姿勢,待他轉過來看她,又趕緊收好,佯裝整理散亂的頭髮。秦禎笑道:「趕緊起來洗漱,我們今天還要趕路。」

    周青青不解:「從這裡回西京也就是半日的事,作何要這麼急趕路?」

    「秦絡帶人回去,我們先不回西京。」

    「不回西京去哪裡?」周青青訝異。

    秦禎勾起一絲輕笑,挑眉看她一眼:「我帶你去趟蜀中玩一玩。」

    周青青嗤了一聲:「去蜀中查事情就查事情,說什麼玩一玩兒!王爺每次都是說得比唱得好聽。」

    秦禎大笑出聲:「這你就錯了!我唱得肯定比說得好聽,你要不要聽聽?我隨時可以給你唱一首。」

    「不要!」周青青木著臉站起來,自顧地換衣洗漱。

    洗臉的時候,不免腹誹,本以為嫁到西秦當王妃,就算不得王爺寵愛,但總該是可以做個錦衣玉食的富貴閒人。不想她這才來了幾個月,先是在西京被帶去查案差點當了活靶,又是被拉到東境戰營,做了半個月瞎子。本以為好不容易打了勝仗,能回去西京享受幾天好日子,這勞什子的王爺,竟然又要將她拉去蜀中。

    秦禎見她憤憤的樣子,忍不住笑道:「蜀中雖然近年民不聊生,但風光優美,你就當做去遊玩便是。而且蜀中仍是你們南周領地,你這也算是回了趟故鄉娘家。」

    這也叫回娘家?周青青對他的無恥無語至極,白了他一眼,丟下手中的洗臉帕子,沒好氣道:「餓了,去吃飯。」

    秦禎見她惱火的樣子,愈發覺得好笑,周青青只當沒有聽見。

    秦禎帶上馮瀟,周青青帶上聶勁,一行四人與秦絡在驛站道別後,就南下趕赴蜀中。

    四人快馬加鞭,兩日之後抵達蜀中。

    雖然蜀中仍是南周領地,但因為地處秦周交界之地,這十幾年來,南周朝廷早已將蜀中當做棄子。派來駐守的郡守,都是朝廷最受排擠的官員,被打發到這裡,整日擔心的是西秦鐵騎會不會突然襲來,蜀中會不會再次遭遇血洗,惶惶不可終日。

    而惶惶不可終日的,不僅是駐守官員,還有城中百姓。大約只有西秦南周議和之後的這大半年,整個蜀中才稍稍恢復生機。

    然而蕭條還是生機,大概也已經沒有人記得當年此地的繁盛一時。

    當年駱氏一族盤踞蜀中,因為禦敵有功,南周朝廷封當時的族主駱敬為蜀王。駱敬其人武功超群,驚才絕艷,曾是蜀中第一公子。這樣的人難免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勢力壯大後,時常跟朝廷命令向左,幾近擁兵自立,漸漸引得南周先皇不滿。

    而西秦得知駱敬和南周朝廷的齟齬,趁機揮兵南下。西秦鐵騎十萬,而駱敬手中不過兩萬蜀軍。大軍圍城,駱敬抵抗了十天十夜,沒有等到早該到來的朝廷援軍,最終西秦破城。

    雖然駱敬率兵殊死抵抗,蜀中全民皆兵,然而拿著鋤頭犁耙的百姓,怎抵得過訓練有素的西秦精兵。

    駱氏一族遭血洗,城中數萬百姓遭屠殺,婦孺皆未倖免。

    這是一行人入了蜀中城後,在城門口聽到說書人所說的故事。這故事幾分真,幾分假,幾分親歷,幾分杜撰,於十八年後的人來說,自是分不清。而如今年輕的蜀中人,大約也沒有感同身受的痛意,圍著說書人聽完了,也就嬉鬧著散去。

    周青青唏噓地歎了聲,朝秦禎小聲道:「你看看你們西秦做了多少孽!」

    她本是玩笑語氣,但秦禎卻有些難得的嚴肅,蹙眉道:「我父親那一輩,醉心於征伐擴張,從大漠入西京,確實染了不少鮮血,打仗死傷對征伐者來說,不足為奇。不過滅族屠城,確實有悖天倫。這大概是我父親叔父都活得不長的緣故罷。」

    周青青怔了怔,忽的又笑了:「難怪你不愛打仗,原來是怕短命。」

    秦禎對她的取笑不以為然,正了正色道:「馮瀟,我們去駱氏一族的陵園看看。」

    當年駱氏一族雖然被滅,西秦其實也不過是慘勝,十萬大軍最後只剩四萬不到,元氣大傷,等南周朝廷軍一到,自是無力抵抗,最後慌忙撤離,本已佔領的蜀中,到底還是拱手相讓。

    為順民意,南周朝廷封駱氏一族為英烈,為其建立陵園,所有駱氏族人皆厚葬。不過蜀中之外的許多南周人,對駱氏並不以為然,就如當時和親隊伍遭山匪所襲,鄖陽郡守便稱那山匪頭子駱長景稱之為駱氏餘孽。

    周青青當時對蜀中十八年前的事,知之不多,也並未覺得這樣稱呼有何不妥。但如今看起來,卻覺得不過是些可憐人罷了。

    馮瀟低聲道:「王爺,雖然駱氏族人都埋在陵園,但當年那種戰亂,難免有很多人屍骨無存。這陵園裡埋的,定然都是屍骨完好,身份確定的人。而且這陵園葬著一千多人,恐怕……」

    秦禎道:「我只需要看看,駱敬身邊有哪些人確定埋在這陵園中,那些沒有埋在這裡的人,雖然有可能是因為屍骨無存,但也很大可能是存活在世。至於其他駱氏的人,我並不用關心,就如同戰營那兩個奸細,身份無足輕重,自然是翻不起風浪。」

    馮瀟道:「王爺說的是。」

    周青青好奇道:「王爺,您知道駱敬身邊有哪些人?」

    秦禎道:「駱敬兄弟三人,另有一姐一妹。駱氏滅族前,姐姐已出嫁洞庭伯遠侯,這些年一直安居洞庭,未曾有過動作,三兄弟又各有三子。」

    周青青驚詫,沒想到十八年前的人和事,他竟然早已查清。

    駱氏陵園在蜀中西郊,四人行至,已近暮色。那陵園入口有一座小屋,許是住著守陵人。

    秦禎走在前面,站在門扉半掩的屋前喚了聲:「有人嗎」

    裡面沒有回應,他思忖片刻,上前一步,伸手準備推門,那門卻忽然從裡面打開,一個杵著枴杖,一身黑衣,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從裡面無聲無息走出來。

    別說是周青青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就是秦禎的身子也微微一滯。待反應過來,他雙手抱拳,躬身道:「老人家,我們來陵園祭祀,不知有沒有什麼規矩?」

    那老人一雙渾濁的眼睛,被一層白霧蒙住,幾乎不見瞳仁,抬頭往人一看,令人□得慌。他冷笑一聲:「稀奇!這陵園許多年沒人來看過,今日怎的有人來了?你們是什麼人?」

    秦禎道:「我們路過蜀中,聽聞蜀王駱敬抵禦西秦壯舉,心感敬佩,便專程前來祭拜一番。」

    那老人聞言,忽然哈哈大笑,兩行淚水從灰白的眼裡流出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想不到還有人記得王爺!」他說著往陵園裡面伸手一指,「人死了就沒什麼規矩,你們進去祭拜就好。」

    秦禎恭恭敬敬鞠了躬:「謝謝老人家。」

    進了陵園,入眼之處便是密密麻麻幾乎望不到邊的墓碑,暮色之下,顯得極為陰森可怖。周青青沒見過這種場面,難免有點害怕,不自覺往秦禎身邊靠了靠,被他抓住手,直接拉到自己臂彎裡。

    走了一小段,連沉默寡言,殺敵無數的聶勁,也忍不住歎了一聲:「蜀王駱敬一代梟雄,最終的命運竟是被滅族,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馮瀟附和。

    周青青聽他聲音似乎有些不對,轉頭去看,竟見他臉色蒼白,眼眶泛紅,不禁問:「馮將軍,你沒事吧?」

    馮瀟淡淡搖頭:「不過是看到這麼多墓碑,想像十八年前這駱氏被滅族的場面,難免有點震動。」

    秦禎輕笑了一聲:「馮瀟就是這個性子,見不得殺人和血腥。」

    周青青看了眼眼中紅色漸散的馮瀟,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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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8 19:43: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駱敬的墓碑很好找,就在這陵園的中央,墓碑四周很整潔,想來是那守陵人費心打理。

    駱敬左邊是其夫人肖氏之墓,右邊立著三塊小一點的墓碑,緊緊靠在一起,是駱敬三個兒子。長子駱思之,次子駱吟之,幼子駱念之,這三子身亡時,最大不過八歲,最小方才五歲。

    秦禎看著那小小的墓碑,幽幽歎氣搖了搖頭,復又跪在駱敬墓前,磕了三個頭。

    周青青知他是為父輩贖罪,也跪下同他一起磕了頭,又站起來將從路邊摘來的小花,放在最邊上那幼子墓碑前,道:「我聽說夭折的孩子怨氣很重,不知道建這陵園時,有沒有為這些孩子超度過。」

    馮瀟傾身半蹲在那墓碑前,用手指摸了摸那墓碑上的名字:「是啊!不過五歲而已,看到血流成河的場景,想來是不甘心的,只怕超度都難以去掉那怨氣。」

    秦禎瞇眼看看周圍:「天色快暗了,這地方陰氣重,我們快些看完離開。」

    駱敬一家,除了沒有其長兄兩個兒子的墓碑外,其餘人皆葬於此,女眷更是無一倖免。

    秦禎皺了皺眉:「這樣看來北趙那位駱皇后,並非駱敬親近之人。駱敬長兄駱鈺的兩個兒子,當年不過十二三歲,若是活了下來,現如今倒正是可以興風作浪的年紀。」

    周青青道:「也可能,當年他們已經死了,不過是沒收到屍而已。」

    秦禎點頭:「這當然不無可能,不過如今北趙擴張,定然是跟駱氏有關係。如果只有一個還不知道身份的駱皇后,恐怕不太可能。」

    四人出了陵園,守陵的老頭,坐在屋子門口,腳邊擺著幾個黑色的酒罈子,見幾人過來,笑道:「多謝看望我家主人,老朽請幾位喝酒。」

    說罷,他枴杖往地上一敲,那四隻酒罈子,憑空飛起,朝幾人飛過來。秦禎和聶勁險險一人接過兩壇。

    「老人家客氣了!」秦禎笑道。

    老頭拎起一隻酒罈,昂頭咕咕灌了兩口,大笑兩聲:「因果輪迴,善惡有報。十八年了!十八年了!該來的終於要來了。」

    秦禎俊眉微蹙,笑問:「老人家此話怎講?」

    老頭搖搖頭,只笑道:「這陵園十八年的怨氣,已經壓不住了,天下要亂咯!」

    秦禎看著他輕笑一聲,拉起周青青的手低聲道:「我們走!」

    回程的馬上,周青青忍不住問:「王爺,你說那守陵人是不是知道什麼?」

    秦禎不以為意地輕笑:「就算他知道什麼,也不會說。」罷了,又道,「不過他倒是告訴了我們,駱氏的人已經按捺不住了。」

    回到蜀中城內,天色已黑,四人便暫時在城中的客棧住下。讓小二在客棧後院拴好了馬,幾人進了一樓食肆吃飯。

    折騰了一日,白日裡只草草吃了點東西,此時都飢腸轆轆。秦禎點了一桌子蜀中特色菜,待菜上來,周青青見著紅艷艷的幾盤菜,食指大動,正打開筷子要開吃。聶勁卻忽然低聲道:「不對勁!」

    「怎麼了?」周青青奇怪問。

    秦禎放下筷子,輕笑一聲:「看來今晚這店是住不了了。馮瀟,你帶青青去後院牽馬,我們馬上出城。」

    馮瀟低低應了一聲。

    周青青這才注意到,這客棧食肆中,好幾桌食客,桌旁都放著武器,顯然並不是普通食客。恐怕是衝著他們來的。

    馮瀟起身低聲道:「王妃,跟我來!」

    周青青跟在他身後,只是兩人剛剛移動步子,那幾桌子人忽然拔起刀劍,從凳子上躍起來。秦禎拿了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放,一腳將桌子踢飛,朝那幾人飛去。

    聶勁拔劍而起,凌空一劍下去,前方兩張桌子裂成碎片,將旁邊的幾人震飛。

    兩人擋住了這些人要追去後院的路,秦禎笑道:「不知幾位英雄想要作何?」

    對方為首的男子道:「西秦武王秦禎路過我蜀中,我當然要好生招待!」

    秦禎笑:「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男子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蜀中駱雲飛。」

    秦禎思忖片刻,笑道:「前駱氏長公子駱鈺長子駱雲飛?」

    還真是活著。

    駱雲飛道:「武王果然名不虛傳,一猜就中。父債子還,你今日入我蜀中,就是自尋死路。」

    秦禎笑了笑,不以為然:「蜀中是南周轄地,秦禎兩個又早已議和,我來蜀中遊玩天經地義,若是我死在這裡,恐怕蜀中郡守不好向朝廷交代。」

    這駱雲飛穿著打扮看不出身份,看著與尋常百姓無異,不過大隱隱於市,也難怪他在蜀中十八年,卻未曾聽人提起。

    駱雲飛道:「我一介市井匹夫,與朝廷沒有任何關係。」罷了,又一聲怒吼,「把這個人給我拿下。」

    他們十餘人,個個看著身手不凡,隨他一聲令下,已經有幾人大喝著衝上來。

    食肆其他人嚇得瑟瑟發抖,躲在角落不敢出聲。

    周青青和馮瀟正跑到入後門處,回頭一看,見裡頭已經打了起來,刀劍辟里啪啦和桌椅碰撞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火花四濺,激烈異常。

    馮瀟低聲提醒:「王妃,我們快去牽馬,去外頭等著王爺。」

    周青青點頭,跟他迅速走入後院,把拴好的馬匹韁繩解開,一人牽著兩匹往外走。

    然而就在此時,客棧二樓兩個黑衣人,舉著劍朝下方襲來。周青青迅速從馬肚子下打了個滾,躲到另外一面,避開了那突入而來的長劍。

    見著另一人又要刺向她前方的馮瀟,她大叫一聲:「小心!」然後用力將身前的馬一踹,趁著那馬揚蹄黑衣人分神時,幾步過去擋在馮瀟面前,於是那黑衣人的劍偏離幾分,只刺到了周青青的手臂。

    她忍痛取出腰間的匕首,低聲問:「馮將軍,你牽馬先走。」

    馮瀟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她被劃破的衣袖上,那裡面露出一截瑩白的手臂,然而那雪白上多了一道傷口,流出的鮮血將那雪白染紅。

    他低聲道:「王妃——」

    好在這兩人武功平平,周青青揮起匕首將再次上來的兩人抵擋開,急道:「別王妃了,我功夫比你好不了多少,可保護不了你。你趕緊把馬趕到外面,等我們出去就能立即上馬。」

    馮瀟還在遲疑,周青青又大吼了一聲:「快點!」

    馮瀟終於拉著幾根韁繩,將馬趕出去。

    周青青跟兩人糾纏了一會兒,見著自己估計討不了好處,打不過就跑是她的宗旨,朝裡頭被纏住的兩人人大聲叫道:「在門口等你們!」

    說完彎身抓起兩把地上的泥土,朝兩人臉上撒去,又提了一口氣,轉身就跑。

    到了門口,馮瀟牽著的四匹馬,有兩匹正不耐煩地揚蹄,她立刻飛上上去一匹,又朝幾面叫道:「別打了,快走!」

    她這一聲剛落下,砰地一聲,兩道身影破壁而出,分別躍上兩匹馬。這馬匹也是機敏,待兩人騎上,也不需揮鞭,立刻揚起蹄子,朝夜色中奔去。

    一路狂奔出城,直到一個時辰後,方才停下。這是蜀中城外的一個小村子,夜幕之下看不到人影,都有遙遙的犬吠傳來。

    四人停下馬,藉著頭頂月色,周青青見秦禎臉色蒼白,問:「王爺,是不是剛剛打鬥,又碰到了傷口?」

    秦禎點頭:「本來已經好得好不多,哪知不小心用力過猛,人又觸到了舊傷。」

    周青青看了看不遠處亮著油燈的農屋:「你先歇著,我去問農家要點水和食物。」

    聶勁道:「我跟你一起去。」

    周青青想了想:「我怕你嚇到人家,你在這裡照看王爺,我和馮瀟去就好。」

    聶勁點頭。

    這是一家典型的農戶,兩三個孩子正在門口與大黃狗嬉鬧,屋子裡一對夫婦正在燒水。

    看到有人走近,小孩子笑嘻嘻地叫父母。夫婦走出來一看,卻有些防備。

    周青青道:「我們路過此,遭到山匪打劫,好容易逃過一命,不知大姐能不能給我們一些熱水和吃的。」

    淳樸的農夫點點頭:「這一帶山匪是很多,二人逃過一劫算是大幸。兩位稍等,我這就給你們拿水和食物。」

    藉著豆大的燈光,站在門口的馮瀟,目光再次落到周青青手臂上,沉默地從袖子裡掏出一方白絲絹:「你手受傷了,我幫你包起來。」

    剛剛一路奔跑,周青青並未在意手上的傷口,經他提醒,方才感覺到痛意。她笑了笑:「多謝了!」

    馮瀟的動作很輕柔,巴扎完畢,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他輕笑了一聲:「該說謝的是我。你貴為王妃,卻擋在我一個下人的前面。」

    周青青笑:「出門在外,大家就是朋友,沒有身份的差別。」

    兩人正說著,農婦拿著一個裝滿水的葫蘆和幾張餅過來,遞到兩人手中。這農婦大概將兩人當做夫妻,又好心囑咐:「這麼晚了,兩位還要趕路麼?要不然就在寒舍住下,家中還有一張多的床。」

    周青青笑道:「多謝大姐,不用了,我們還有朋友在等著。」

    農婦點點頭,站在門口目送兩人離開。

    兩人走了幾步,身後忽然想起口吹樹葉的聲音。那曲調有些熟悉,周青青好奇轉頭看去,只見門口玩鬧的三個小孩,其中一人正拿著一片樹葉在吹著。

    周青青咦了一聲:「那曲調是不是跟你吹的那思鄉曲很像?」

    馮瀟點點頭:「原來這是蜀中小調。」

    周青青隨口問:「你跟誰學得?」

    馮瀟道:「以前做馬奴時的一個同伴,想必他是從蜀中流落到西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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