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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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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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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01:15 |只看該作者
第120章 二十三 大唐暮色(一)

    長安朱雀門。

    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城門口魚貫出入。男女老幼,士農工商,川流不息。

    滴翠順著人潮,低頭倉皇地出了城門。

    就在她剛出了城門之際,後面有奔馬疾馳而來,有人大喊:“城門防衛司注意了!官府有令,即刻搜尋一名叫做滴翠的年輕女子,高約五尺二寸,身穿淺綠色襦裙,若有發現,立即帶回大理寺!”

    衛兵們趕緊應了,有人又問:“那女子犯了什麼事,需要送交大理寺?”

    滴翠提起自己的裙擺,埋頭向前疾走,希望讓自己淹沒在人群中,不要被發現。

    那位騎馬來的通令官說道:“什麼大理寺?這可是聖上親自下的口諭!聽說她爹與同昌公主之死有關,聖上要將他家滿門抄斬!”

    有人愣頭愣腦問:“這是聖上沒了女兒,也不讓兇手女兒活著的意思?”

    “你是要死啊?這種話也敢說?”旁邊人低聲喝道。

    那人縮縮腦袋,不敢再說話了。

    滴翠站在人群之中,聽著周圍紛紛的議論,茫然而慌亂地想著自己的父親。

    那個一直嫌棄她是女兒的男人,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對她說,你這丫頭片子有什麼用,總有一天會跟著男人走掉,你爹我還不是得一個人活著。

    那個在她被別的小孩欺負,哇哇哭著回家時,總是厭棄地說:“女人就是沒用,打架都不敢還手。”但過了幾天之後,那些小孩看見她便都不敢再欺負,至今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沒有母親,從小就墊著凳子給父親和自己做飯。他每天都吃,卻從不說好。有一天她與女伴出去上香,回來發現他放著隔壁吳嬸送的餅子不吃。他說,吃不慣。

    他想要的是兒子,而她是他不想要的累贅。但這麼多年,她與幾個女伴比起來,衣食和飾品都不缺。他總說,女兒打扮得好看點,嫁人時才能多要點彩禮,可她有時候也想,這十幾年的辛苦,畢竟是回不了本的吧。

    她的父親,脾氣粗暴,個性固執,一輩子不懂得說一句溫柔的話,做一件溫和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擁有一個溫馨的家。

    她就這麼長大了,也曾感傷過自己沒有母親,也曾羨慕過別人有父親寵溺,而她除了繼承自他的倔強固執之外,一無所有。

    她出事之後,他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趕她走,她無論怎麼哀求,始終都被他趕了出去。

    然而,在楊崇古湊到她的耳邊,說出逃那個字時,她的耳邊,幾乎也如幻覺一般,同時出現了父親丟給她一條麻繩,將她逼出家門時,對她說的那一個滾字。

    那時令她痛不欲生,令她恨不得當場死在他面前的那個字,如今想來,卻讓她眼淚奪眶而出,再也無法抑制。

    她忽然想,或許是那個時候,她的父親,已經決定讓她遠走高飛,而他,將要替她洗雪所有仇恨,手刃所有傷害自己女兒的人。

    她在日光之下,一邊流淚,一邊茫然地往前走著。

    不知未來在何方,不知愛人是否還能重聚,不知自己的父親將會怎麼樣。

    後面有喧嘩聲傳來,她看見人群中,有一隊城門守衛士兵正朝她追來。領頭的人大叫:“你,那個穿綠衣的,站住!”

    她知道自己已經被發覺,前面是茫茫的山野,後面是追兵。她孤身一人,能到哪裡去呢?

    天地迥回,萬念俱灰。

    滴翠停下腳步,慢慢回身看著他們。

    “叫什麼名字?”他們喝問。

    滴翠臉上淚痕未乾,驚惶地看著他們,不敢說話。

    “不管叫什麼名字,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女子,又孤身一人行路,先帶回去再說!”

    衛兵們擁過來,抬手就去抓她。

    滴翠閉上眼,只覺得無盡的蒼涼與悲傷湧上眼前,一片漆黑茫茫。

    就在衛兵們抓住她胳膊的時候,忽然有個極清朗柔和的聲音傳來,說:“你們抓錯人了。”

    眾人一起看向旁邊聲音來處,卻是一個如同修竹茂蘭般清逸的少年,騎在一匹黃馬之上。他穿著天青色的窄袖襴衫,最普通的衣著,最普通的馬,可每個人看見他時,便覺得眼前的世間,色彩格外鮮亮起來,如朝霞初升。

    滴翠不由自主地囁動了一下。

    是他……

    雖然僅有一面之緣,但誰會不記得這樣出色的人呢?何況,還是張行英家的恩人——那個抱著阿寶在京城找了兩天,走遍了長安各坊,終於在茫茫人海之中將孩子送回家的好心人。

    而領隊的士兵也認出了他,趕緊拱手道:“這不是禹學正嗎?您認識這女子?”

    旁邊有士兵低聲問:“這禹學正是誰啊?”

    “你上次不在啊?就是曾與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起出城踏青的那位國子監禹宣禹學正呀!我們攔了車駕檢查,要不是禹學正幫我們說好話,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發怒,咱城門一群人都沒好果子吃!”

    “哦哦!禹宣我聽說過……”

    領頭橫了他一眼,將他口中呼之欲出的八卦堵回去,神色如常地對禹宣拱手。

    禹宣也下馬還禮,說道:“這位姑娘我認識,是公主府中的侍女。如今公主薨逝,她被遣送出府而已。”

    說著,他轉而看向滴翠,問:“你家雖在城郊,總也有段距離,怎麼也沒人護送?”

    滴翠看著他清湛的雙眼,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是在救她。

    她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啊,現在公主……公主沒了,府中亂成一團,哪還有人遣送我呢?”

    “我與你順路,帶你走一程吧。”他說著,朝士兵們拱手告別,示意她上馬。

    領頭的有些遲疑:“禹學正,這個……”

    “怎麼了,查隊長還擔心我走不動,要借我一匹馬麼?”禹宣笑道,“不過我這回是回益州,這馬是有借無還的。”

    他的笑容澄澈清透,簡直乾淨得令人自慚形穢。領頭士兵頓覺懷疑他是自己的不應該,趕緊打著哈哈說道:“禹學正與公主府來往……那個,甚密,你說的當然絕對沒問題了。不過這借馬可不行,馬匹都是有軍馬司火印的,我就是敢借,禹學正你也不敢騎呀,哈哈哈!”

    禹宣微笑著輕拍馬頸,說:“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辭了。”

    滴翠迷迷糊糊上了馬,直到走出一里許,再沒有了那些士兵的身影,她才感覺到自己的一身冷汗,早已濕透了後背。

    走到一個渡口邊,幾個人正在往船上裝載貨物。禹宣牽著馬停了下來,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她愣了愣,默默搖頭。

    他示意她下馬,從包裹中取出兩緡錢和一套衣服給她,說:“衣服你將就先披著,總之不能穿這件綠衣了,錢我也帶得不多,就給你一半。你若與我在一起,容易被官府的人找到,還是坐了這船,能去哪裡,就去哪裡。”

    她遲疑著,見他雙手捧著東西,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只能接過,低聲說:“多謝……恩人。”

    他再不說話,收拾好包裹,翻身上馬,說:“路上小心,就此別過。”

    她抱著東西站在渡口,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去,終於忍不住叫他:“恩人,我想知道……您為什麼要救我?”

    他停下了馬,回頭看著她。那雙清澈明淨的眼中,有薄薄的憂思與恍惚飄過。

    但他終究還是掩去了所有愁思,只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曾在大理寺門口,看見你抱著阿寶,溫柔小心的模樣。我想,這樣的女子,肯定不是壞人。希望日後,你也能這樣抱著自己孩子,好好活下去。”

    她怔怔地仰頭看他,喉口哽住,微有艱澀:“可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有這樣的一天……”

    “會有的,上天不會虧待好人。”

    他說著,輕輕朝她點點頭,撥轉馬身而去。

    她目送著他離去,強忍住眼淚,在竹林之中披上了他的衣服,踏上了那艘船。

    船老大在催促客人登船,客商們東倒西歪抱著自己的貨物坐在甲板上,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熱情地招呼她坐在自己身邊。

    滿滿噹噹的船吃了深深的水,搖搖晃晃地順著蘆葦蕩一路往前。

    禹宣的衣服偏大許多,滴翠勉強攏住袖口與下擺,坐在船艙之內,將頭靠在竹篾編織的窗上。

    船行水上,水面如同微微抖動的光滑絲綢。滴翠呆呆凝視著水面,一遍一遍地在心裡想著那些重要的人,和那些重要的事。

    但無論如何,傷害她的人都已經受到懲罰,遮掩她的陰霾也已經漸漸消散。她想,她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為了張二哥,也為了她的父親。

    像每個最普通的女人一樣,終有一日,她要與自己的愛人重逢,要抱著自己與愛人的孩子,在日光之下寧靜而從容,忘卻曾侵蝕過她的一切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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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01:33 |只看該作者
第121章 二十三 大唐暮色(二)

    夔王府,枕流榭。

    景毓回來稟報自己的任務:“王爺,那個呂滴翠……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李舒白微微皺眉,擱下手中筆問:“不是讓你從大理寺外就一直跟著她嗎?”

    “是,但到了城門外時,她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奴婢正在想如何上去保護她,結果有個路過的人將她救下了。”景毓說道,“奴婢想起王爺的吩咐是護送她離開京城,又見她已經上船離開,便不再跟下去了。”

    “嗯,夔王府可以幫她一時,但總不能管她一世,隨她去吧。”李舒白聽說她已脫險,便說道。

    景毓應了一聲,卻沒有離開。李舒白見他這樣,明白他還有話說,便示意他說完。

    “當時救了呂滴翠的那個人,是剛剛辭去職務的國子監學正禹宣。”

    李舒白沉吟片刻,嗯了一聲,卻沒有其他反應。

    景毓十分聰明地行禮:“奴婢告退。”

    李舒白揚揚手,等他退下之後,他一個人坐在水榭之中,卻覺得四面水風侵襲,盡是灼熱。

    他不覺站起來,沿著曲橋穿過荷花開遍的湖面,走向前院。

    今日當值的景雎正坐在偏廳,一邊眉飛色舞地和對面的黃梓瑕說話,一邊和她一起剝蓮蓬吃。

    “哎,崇古,我聽說你要跟王爺去蜀中了?蜀中可好啊,天府之國,聽說景色特別美呢!”

    “嗯,估計很快就要出發了。”她托著下巴,望著外面的荷塘,輕聲說。她的目光望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彷彿正在看著遙遠的,又近在咫尺的那個人。

    李舒白在窗外看著她,想起說好要在益州等待她的禹宣。

    禹宣。

    一個頗有點複雜,不知該如何形容的人。

    他有殺人嫌疑,或許與她父母之死有關,可他又心地純善,對幼童孤女施以援手,從不留名求報;他孤兒出身自強不息,可他又自甘墮落,與郭淑妃這樣的女人都敢有糾葛。若說他喜歡黃梓瑕,為何要將她的情書作為罪證上呈,並一意認為她是兇手;若說他恨她,又為何真的拋棄自己的前途,回益州等待她回去洗雪冤屈?

    黃梓瑕與景雎已經看見他了,趕緊站起走出,聽候他吩咐。

    他示意她跟上,兩人一起沿著荷塘邊的柳蔭走著。

    荷風徐來,捲起他們的衣服下擺,偶爾輕微觸碰在一起,卻又立即分開了。

    李舒白停下了腳步,站在柳蔭下望著近處一朵開得正好的紅蓮,終於還是撇開了那個念頭,沒有說禹宣的事情。

    “有個東西,我想給你看一看。”他說著,帶著她向語冰閣走去。

    這裡是暖閣,如今天氣炎熱,他已經不住在這裡。兩人走進去時,裡面悶熱的氣息,讓他們都瞬間想到了同昌公主的那個庫房。

    李舒白從櫃子中取出那個九宮格盒子打開,又打開如同木蓮般的內盒,將裡面那張符咒拿出來,遞到她的面前。

    黃梓瑕伸雙手接過,不由得愕然睜大雙眼。

    厚實微黃的紙張之上,詭異的底紋之間,“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依舊鮮明如剛剛寫上。而在此時,除了一開始圈定的那個“孤”字之外,另外出現了一個隱隱的紅圈,圈定在“廢”字之上。

    衰敗萎棄,謂之廢。

    那一個紅圈,顏色尚且淺淡,似乎剛剛從紙中生出來一般。但那種淋漓塗抹他人命運的模樣,彷彿帶著血腥味般,令人不寒而栗。

    黃梓瑕愕然抬頭看著他,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王爺……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不知。自從立妃那件事過去,上面圈定'鰥'字的紅圈褪色之後,我便忙於事務,再也沒有想起。直到前幾日心緒不寧,忽然又想到它,於是拿出來看了一下。”他的手按在符紙之上,臉上的神情似有錯愕,卻並不驚懼,“看來,又有一件難以避免的風波,要在我的身邊湧現了。”

    黃梓瑕問:“近日進出語冰閣的人,都有誰?”

    “不少,從景毓、景祐,到花匠、雜役,何況還有我不在的幾日,巡邏的侍衛過去之後,若有人要潛入,總有辦法。”李舒白微微皺眉道,“嫌疑範圍太大,恐怕不易一一徹查。”

    “嗯,最好能有另一個突破口。”她點頭道。

    “等從益州回來再說吧。”他將符咒又放回盒中,反正也防不住,索性只隨意往身後一放。

    黃梓瑕皺眉望著那個盒子,說道:“其實我一開始,還以為公主府的九鸞釵失竊手法,會與這張符咒上的紅圈出現與消失類似。”

    “這個盒子的開關存取,我從不假手於人。”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所以究竟對方如何下手,又是什麼人下手……我至今也毫無頭緒。”

    “它既給了我預兆,我便直面這預兆。”李舒白面容冷峻,平靜之極地說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一張紙左右我的命運,還是我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

    黃梓瑕敬畏地望著他。夏日逆光之中,他站在這圈定他命運的符咒之前,卻筆直挺拔,如同矗立了千萬年的玉山,熠熠生輝,不可直視,永不動搖崩塌。

    她望著他,輕聲說道:“還是萬事小心為上。”

    他點一點頭,將盒子鎖回櫃子內,又隨手拿出張家的那個捲軸,打開看了一眼上面的塗鴉,說:“還有,這幅畫的真正面目,我想絕不是所謂的三種死法的塗鴉。”

    “是,那只是我們對著畫開玩笑,牽強附會的。”黃梓瑕嘆道,“誰知呂至元會從我們當時的笑語中受啟發,將這個案件與先皇遺筆聯繫起來,意圖混淆視聽。”

    “從某種角度來看,他也是個令人佩服的老人。”李舒白帶著她往外走時,又想起一件事,便隨口提了一句,“還有一個值得佩服的人——王皇后回宮了。”

    黃梓瑕微有詫異,說:“皇后動作好快。”

    “朝野都對郭淑妃不滿,何況她如今連唯一可依憑的同昌公主都不在了,怎麼擋得住皇后回宮的腳步?而且……”

    他回頭看她,眼中頗有深意:“這回,還是郭淑妃向皇帝提請,讓皇后回宮的。”

    原因,當然是皇后已經對她施壓了。

    坊間傳言,郭淑妃頻繁出入公主府,與駙馬韋保衡有私,她亦毫無顧忌。

    一個女人,戀上與自己女兒一般大的少年,就如荒野著了火,席捲半空,肆無忌憚。即使,對方將她冒著巨大的風險所寫的信箋,都漠然付之一炬,她依然執迷不悔。

    而如今,幫他們遮掩的同昌公主已經去世,她與禹宣見面的機會也將十分稀少。這段不為人知便已落幕的感情,從此便將永遠埋葬在他們的心中,只留下那一句話,成為套住她頸項的繩索,無時無刻不準備著將她拖入深淵。

    她永遠不是王皇后的對手,無論哪一方面。

    “王皇后回來也好。同昌公主的陵墓踰制,朝堂上正為此事又鬧成一團,我無暇過問此事,不知道剛剛回宮的皇后能不能將此事壓下去。”

    黃梓瑕詫異問:“王爺無暇?”

    在她的印像中,他分身有術,怎麼可能會沒時間處理這種事?

    李舒白轉過頭看她,目光幽微深遠:“自然,也是不想管。有時候我在想,或許當自己最珍視的那個人出事時,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帝王將相,都會無法控制自己,做出一些無論誰都無法阻止的事情吧。”

    所以,皇帝會不顧朝臣的阻攔,一意孤行為女兒大肆營建,用最盛大的哀禮來寄託自己的哀思。

    所以,呂至元這個執拗窩囊的老人,會苦心孤詣謀殺所有傷害了自己女兒的人,即使面臨千刀萬剮也未曾猶豫。

    而一個備受萬千寵愛,卻得不到自己最想要東西的公主,與一個際遇堪憐,卻有人豁出一切珍愛的民女,到底誰才會是比較幸福的一個呢?

    “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也有個女兒,我的女兒又會是怎樣。”李舒白望著在風中起起伏伏的荷葉荷花,忽然說道。

    黃梓瑕輕聲說道:“世上寵愛兒女的人很多,我想聖上肯定也會覺得,自己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呈現在了同昌公主的面前,他的女兒一定會獲得世上最幸福最圓滿的人生……可惜他錯了。”

    李舒白點頭,若有所思道:“人人都覺得皇帝寵愛同昌公主如珠如寶,她的人生定無缺憾,可其實,誰看得出她千瘡百孔的人生呢?”

    她的父親對她極其寵溺,卻從不知道她想要什麼。她年幼時曾經被碎瓷片割傷手,於是便永遠失去了玩具。他給她賞賜下無數的珍寶,卻剝奪了她年少的快樂。

    她的母親拿她作為自己的上位籌碼,甚至在做下荒唐事時將她拉過來作為擋箭牌,遮掩自己與禹宣不可見人的秘密。卻在她死後第一個考慮的,是殺光所有她身邊人保守自己的秘密。

    她只因為球場上意氣風發的男子對她一笑,便選擇了韋保衡作為自己的丈夫,可誰知他一邊貪圖著她帶來的權利,一邊迷戀著另一個處處不如她的女子。

    “所以,從未經歷過正常人家生活的她,才會一次又一次與錢關索見面吧。也許她只有從他身上,才能得到一些自己永遠缺失的東西。”

    早已被人遺忘的小瓷狗,從未經歷過的世情,未曾感受過的平民父女之情,讓她忍不住一次次地與錢關索見面。因為她的一生中,從未見過這些。

    一個被困在金屋玉柱之間的公主,沒有任何人了解她荒蕪貧瘠的內心。因為她的不快樂,所以她的父親給她周圍堆砌了更多珍寶,卻不知女兒需要的,也許只是街角坊間那一隻小瓷狗。

    李舒白沉默許久,忽然長長出了一口氣,彷彿自言自語般說:“不知道,我將來又會是個怎麼樣的父親。”

    黃梓瑕默然道:“最好……不要像皇上一樣,極度愛寵著女兒,卻連她真正想要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碎瓷片曾割到女兒的手指,他禁止一切瓷器出現在她的身邊。可他卻不懂得,有時候女兒需要的,僅僅只是市場上隨處可見的一個粗劣瓷狗,而不是他用金銀珠玉堆砌出來的府邸。

    “也不要像呂至元,沉默固執,不懂得如何呵護自己嬌柔的女兒,覺得男人露出溫柔是羞恥,一任自己粗暴的態度日復一日地傷害女兒。

    “不要像錢關索那樣的,在最艱難的時候,捨棄了女兒,在境況好轉的時候,又重新去尋找,以為還能和以前一樣,卻完全無視已經難以彌合的裂隙。”

    李舒白轉頭看她,問:“那麼,你心目中的好父親,是怎麼樣的呢?”

    黃梓瑕默然,想著自己年幼之時,在庭樹之下偷偷望著她的那個人。那當著她的面假裝不經意提起別人家的女兒會給自己爹爹親手做鞋的人,背地裡,卻對所有人誇耀說,我家這個女兒,勝過人家十個兒子的,她的父親。

    那是她的父親,在她年少的時候,曾覺得自己的父親普通平凡,一世也不可能有什麼大作為,她曾想,大約和別人家的父親差不多吧。

    然而,時至今日,她終於還是濕了眼眶,對他說:“我見過的,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是我自己的父親。”

    李舒白低頭望著她,沒有說話。

    他的心中,也想起在他十三歲時永遠離去的那個人。他曾是他兒時巍峨偉岸的高山,他彷彿可以一世躲在那碩大無朋的羽翼庇佑之下,不見風雨。

    如今,他們都已經成為孤兒。

    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無法再依賴別人,只能自己一步步地走下去,無論前方是風雨,還是艷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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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二十三 大唐暮色(三)

    他們離開京城的前一天,剛好是周子秦父親的燒尾宴。他家廚子的手藝不錯,賓客同歡,盡興而歸。

    吃完飯也到了午後,周子秦送他們出門的時候,遺憾地說:“可惜啊,少一個完美的古樓子。”

    昭王也點頭道:“是啊,以後恐怕無法再吃到那麼好吃的古樓子了。”

    鄂王李潤與他們一同下了台階,走向自己的馬車時,忽然又想起什麼,轉而走向李舒白:“四哥。”

    李舒白回頭看他。

    他猶豫了片刻,才低聲說:“本案雖已結束,但不知我母妃畫的那張圖……四哥與楊公公可有結論麼?”

    “此畫與本案雖有關係,但只是被藉以混淆耳目,用以增添'天譴'的色彩而已。”李舒白沉吟道,“近日我也曾就此畫想過許多。我想太妃那幅畫,必定是在先皇去世後,她在偶爾的清醒間隙,想起先皇遺筆,因記憶深刻,所以才會仿照自己的記憶,偷偷畫了一張。”

    “然而現在我們不明白的是,先皇當初畫下那幅畫,又是為了什麼呢?表述的涵義是什麼?”黃梓瑕若有所思道。

    李潤滿面悲戚,他長年向佛,本就是五官清致、眼神飄渺的人物,此時更是神思恍惚,心神也不知去了哪裡。許久,他才低聲說:“先皇彌留之際,偶爾清醒,卻不曾安排任何朝政大事,反而繪下這樣的圖畫,豈不奇怪嗎?先皇駕崩之後,母妃因太過悲痛而神志不清,可最後她唯一清醒的時候,卻將父皇的這張遺筆仿繪給我……我想,這幅畫,必定十分重要,裡面所蘊含的,或許是……可以決定大唐和李氏皇族走向的秘密。”

    只因他的母親將這幅畫交給他的時候,對他說,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

    而那時,她還對他說,潤兒,你可切記,千萬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李潤望著面前的夔王李舒白。如今的大唐皇族之中,最為出色的人物,他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是唯一可以支撐李家的力量。然而,為什麼自己的母親,不讓自己接近他呢?

    是她已經神志不清,還是她曾經,窺見過可怕的真相,所以對他洩露天機?

    母妃在先皇駕崩之後一夜瘋癲,真的是悲痛過甚,還是……另有其他不可揣測的可怕內情?

    他不敢再想下去,怔怔想了一會兒,正要告別李舒白,後面送完客人的周子秦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了:“王爺,崇古,剛剛說到古樓子,我想起一件事了!你們知道嗎?張二哥辭去京城防衛司的差事了。 ”

    黃梓瑕詫異問:“為什麼?”

    “喏,你們跟我去西市看了就知道了。”

    他們被周子秦拉著來到西市。呂記香燭鋪居然還開著,只是裡面坐著的人,成了張行英和他的大哥大嫂。

    張行英看見他們,趕緊站起,先向李舒白行禮。

    李舒白點點頭,示意他免禮,又掃了香燭舖內的情形一眼,問:“你要接手這家鋪子了?”

    張行英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是昨天地保上門,我才知道這回事的。原來呂……呂老丈這店面本是租的,月初他才傾盡了自己所有積蓄,將這鋪子盤下來了。”

    黃梓瑕抬頭看著櫃檯上那一對龍飛鳳舞的花燭,終於忍不住,說:“張二哥,這對花燭,之前呂老丈說,是不賣的。”

    “嗯,我想,以後我和阿荻成親的時候……我們可以自己用。”張行英輕聲說。

    黃梓瑕點點頭,覺得心中感慨萬千。

    李舒白則微微皺眉道:“滿門抄斬的罪,恐怕這店鋪,也要被查抄。”

    “不,這鋪子,呂老丈他……他買下來之後,又立即轉手賣給了我。”他說著,十分惶恐地拿出幾張文書給他們看,“你們看,這是地契,房契,鋪面……當時阿荻從大理寺剛放出來,他後腳就到我家了。我本以為那幅畫換來的十緡錢是滴翠的彩禮,就在他出具的收據上按了手印,結果……”

    這呂至元,早已安排好一切了,這也算是他承認了張行英的表示吧。

    黃梓瑕不由得嘆息一聲,問:“那你要在這裡經營鋪子嗎?”

    張行英搖頭道:“不,這是阿荻父親留給她的,我和家人已經商量過了,店名不改,還放在我和阿荻的名義下。收益三三分,一份給兄嫂,他們答應幫我守著鋪子;一份給阿荻,先存起來,還有一份,我拿著出去找阿荻,作為路上花銷……這樣,就算我找不到她,若有一天,阿荻回來了,她也會尋到自己家,和我兄嫂一起等我回來……”

    黃梓瑕不由得眼眶一紅,問:“你父親呢?他同意嗎?”

    “他之前生病時,我每天在外忙碌,都是阿荻沒日沒夜照顧他,才漸漸好起來的。這回也是他對我說,要是找不回阿荻,就別回來了。”

    周子秦聲音哽咽:“張二哥,我相信阿荻一定會回來的!”

    “最好近幾年別回來,等到時機適當再說。”李舒白看看收拾店舖的張家兄嫂,又看著那盞巧奪天工的花燭,又說道,“不過,關於這個店鋪,官府那邊的事情無需擔心,我來處理。”

    張行英感激下拜。黃梓瑕料不到李舒白居然會主動開口幫張行英,頓時愕然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李舒白將目光轉向她,那張始終平靜無波的面容上,此時唇角上揚,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如同破曉的黎明,令人怦然心動的一抹溫柔顏色。

    他們三人回來時,路過薦福寺,便一起進內燒香祈福。

    “願此去蜀地,一路平安,順遂如意。願兇手儘早伏法,願我父母家人在地下安息。 ”

    黃梓瑕雙手合十,在佛前輕聲祈禱。

    香煙裊裊,飄蕩在她的面容之上,如同輕霧籠住芍藥,飄渺離散。

    周子秦側頭看見她,不由得呆了一呆,悄悄地退了幾步,蹭到李舒白的身邊,輕聲問:“王爺,你有沒發現……”

    李舒白遠遠望著黃梓瑕,問:“什麼?”

    “楊崇古身為宦官,卻比女子還好看啊……你說他要是沒有被去勢,現在又會是什麼樣子?”

    李舒白怔了片刻,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自己的眼睛,說:“或許會高一點,黑一點,肩膀寬一點,五官硬朗一點。”

    周子秦在心裡迅速地把楊崇古的骨架和皮相重新按照他說的整合了一下,然後遺憾地說:“還是算了,現在這樣好看多了。”

    出來時大雄寶殿前有一群和尚正在用繩索拉扯那兩根巨燭,將立好的蠟燭又放倒。

    周子秦跑上去問:“是不是怕被日曬雨淋變形了,所以要收到庫房裡去?”

    和尚們正累得滿頭大汗,一邊注意著收放繩索一邊沒好氣道:“誰有空收到庫房去?聽說做這蠟燭的工匠殺人如麻,連同昌公主都死在他手下了,我佛門淨地,怎麼能要這種東西?”

    說著,他們將放倒的兩支巨燭合力抬起,抬到放乾了水之後空蕩蕩的放生池內。

    那裡早已架起了大堆柴火。那一對巨大的蠟燭,被丟在柴堆上,大火燃起,燭身迅速融化。吸飽了蠟油的柴火燒得吱吱作響,火苗騰起足有一丈來高。

    聚攏在放生池邊的和尚們低頭默念經文,淨化妖邪。

    夏日午後,氣息炎熱,迎面的火焰熱潮滾滾而來,幾乎要將站在旁邊的人烤乾。

    周子秦趕緊退了兩步,對兀自站在那裡的黃梓瑕喊:“崇古,退後一點,小心燙到!”

    黃梓瑕卻彷彿沒聽到一般。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火堆旁邊,看著蠟塊融化後顯現出來的燭芯。裹緊蘆葦的麻布之上,以金漆寫著一行小字——

    願吾女呂滴翠,一世順遂,平安喜樂。

    信男呂至元敬奉。

    她站在熊熊大火之前,看著呂至元偷偷寫在蠟燭內的這行字。這本應是供奉在佛前,直到蠟燭燒完也永遠不可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而在此刻,那金色的字跡在高溫中捲曲剝離,所有秘密被大火吞噬殆盡,只剩下灰黑的薄片,輕飄飄地被火焰氣流捲起,四散在半空中,再也沒留下任何痕跡。

    四周佛偈輕響,梵語聲聲。

    長安城的暮色,溫柔地籠罩住百萬人。

    大唐的黃昏,到來了。

    —九鸞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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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簪 芙蓉舊

第123章 一 似幻如真(一)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

    春日的小樓,半開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緋櫻開得豐腴飽滿,似乎只要輕輕一陣風,就會全部於枝頭墜落,化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

    黃梓瑕推開窗戶,望著前方的郡守府。早晨的空氣清新得近乎凜冽,向著她直撲而來,她的腦中卻是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前方是郡守府,父母兄長住在前院,而她因為喜歡花園裡正在盛開的緋櫻,前幾日遷到了花園的小閣內。

    前院與此間隔了一個花園,她看得見層層疊疊的屋頂,飛簷斗拱,天井之中有人匆忙來去,紛紜的聲響隱約傳了過來。

    她微有詫異,不知今日家中為何忽然來了這麼多人。匆匆披上衣服,她在妝台中揀了一支銀簪將頭髮挽起,又將妝台上的那個鐲子拿起,套在腕上。

    這是去年禹宣送給她的鐲子。他中了舉人之後,拿到郡裡給他發的第一個月錢糧,便去挑了一塊羊脂白玉,交由匠人雕琢而成。禹宣錢不多,所以那塊玉質地也不是特別好,他與她一起研究了很久,終於決定雕成兩條首尾相連的小魚,剛好能將雜質剔除,又顯出線條流暢來。

    小魚的眼珠,是鑲嵌上去的兩顆白色米粒珠,別緻又輕靈。糯白的玉鐲上米白的珠子,乍看不顯目,仔細看去卻是兩種不同的質感光澤,當時讓她許多閨中密友都十分艷羨,可惜天下沒有第二塊玉能仿製得出了。

    她將鐲子套在手腕上,手還未放下,轉頭四顧,卻發現黑色的濃霧已經漸漸侵襲過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迷離,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自己被那黑色的濃霧漸漸籠罩,似乎再也無法脫身。

    她倉皇四顧,往前一直走,卻不知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自己要到那裡去。

    耳邊聽得有人叫她:“黃梓瑕……黃梓瑕……”

    她回頭,卻看不見任何人,在黑暗之中,只有她一個人在追尋求索。

    她回望四周的黑暗,茫然地問:“誰……誰在叫我?”

    “你是孤單一個人了……”

    頭頂有冰涼的氣息慢慢滲透下來,她整個人的身體都僵硬了,只能機械地重複著那聲音:“我是……孤單一個人了?”

    “你的父親、母親、哥哥、叔父、祖母,都死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覺得腦中嗡的一響,昏沉的腦中只餘一片空白。

    直到腦中那陣轟鳴過去,她的腳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盡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無數猩紅的顏色在流動,像是體內的鮮血被緩緩攪動,五臟六腑全都絞碎了。

    在這種極痛之中,她撫著胸口,彎下腰拼命地喘氣。然而就在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夢吧,是夢吧,只是噩夢重現吧!

    因為,這種極痛極痛的感覺,她曾經歷過無數次。

    在她的父母去世之後,她一次又一次,重複做這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那一日,夢見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潰爛,她的人生自此萬劫不復。

    明白了自己是在夢間,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間散開了。

    原來她已經身處前院,周身喧嘩一片,她站在喧鬧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見了自己父母的屍身。

    他們被白布覆蓋著,靜靜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落之中,青磚地上。

    從十二歲開始,見過無數屍體的她,站在親人的屍體面前,覺得與以往沒什麼不同,又覺得,反正整個世界都潰滅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

    她聽見本郡資歷最老的仵作蔣松霖的聲音,就像隔了萬丈之遙傳來一般虛幻,又像就在耳邊一樣真切——

    “驗:郡守黃使君敏、黃夫人楊氏、長子黃彥、郡守之母黃老夫人、郡守堂弟黃均,俱為毒殺。死者五人,黃彥及黃均喉管有嘔吐痕跡,五人下腹均有米湯狀腹瀉物,其中楊氏有血便。五名死者生前俱有腹痛抽搐狀,經驗查,系砒霜中毒無誤。”

    眼前的噩夢,在一瞬間粉碎,化為萬千尖銳的碎片,扎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劇痛帶著黑暗洶湧而來,將她淹沒。

    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驚懼地喘息著,瞪大眼睛看向四周。

    凝固的藏藍色天空,黎明即將來臨的黑暗,她一個人驚坐起,滿臉都是尚且溫熱的眼淚。

    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許久,她腦中的黑翳才漸漸退去。這是在漢州的驛站之中。

    她父母去世之後,她被誣為毒殺全家的兇手,四海緝捕。她只能喬裝逃出蜀地,來到長安,希望能求告朝廷,重審當初那樁冤案,洗血自己滿門冤屈。

    而她,遇見了夔王李舒白。

    如今她的身份,是夔王府的小宦官楊崇古。

    她和李舒白,從長安出發,一路南下,正前往成都府。漢州離成都府,不過一日路程。

    越接近,就越恐懼。

    她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等臉上的淚水乾了,才重又後仰倒下,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外面的天空漸漸亮起來。

    半年來的顛沛流離,她終於贏得再度入蜀的日子。此去成都府,萬水千山,而她家的滅門案發生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履行當時誓言,告慰家人的在天之靈。

    命運轉折的那一日,那些令她無法承受的悲慟,一再出現在她的夢中,讓她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種無力與痛苦。她反復地推想著其中可能發生的一切,但最終,一切都無法靠空想推演,唯一的辦法,必然只有回到實地,重新勘查一切。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時,也許,才是自己解脫的時候吧。

    她蜷縮起身子,將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怔怔地看著窗外。

    深藍的天空漸變為淺藍,光芒刺目,今日又將是炎熱的天氣。

    撫著跳動的太陽穴,黃梓瑕起來洗漱之後,出門用早點。

    漢州官驛來往官員繁多,而今日下榻的又是夔王李舒白,一群官吏自然殷勤備至。而她作為夔王身邊的小宦官,也被奉為上賓。

    她推門出去,看見庭中竹林小徑,旁邊大片的蜀葵正在怒放。高過人頭的株桿上,堆錦般的花朵叢叢簇簇,鮮豔無比。蜀葵又名一丈紅,花朵鮮豔明媚,蜀中最多。

    黃梓瑕記得當初在使君府中,也栽種有大片蜀葵。夏日的清晨,她還未起身,禹宣往往已經輕叩她的小窗,給她送上一朵蜀葵。

    或是粉紅,或是淺紫,有時單瓣,有時重瓣。她將他送來的花朵簪在發上,選一件衣裙搭配。一年夏日就這麼過去了,或許記不清具體發生什麼時候,卻總記得自己那些日子深紅淺黃的顏色。

    她無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蜀葵的花瓣,隔著花朵看向竹林小徑的另一邊,李舒白正將手中的長劍遞給景軼,轉頭看向她。花朵顏色暈絢,映得他一身天青的淨色錦衣也顯得鮮明起來,在周圍深深淺淺的顏色之中,唯有他一抹冷色,動人心魄。

    她不由得佩服起這個人來。從長安到蜀郡,一路萬水千山,本來就路途辛苦,沿途所有州府還齊齊出動,無數官場酬酢。她每回都仗著自己只是個小宦官躲掉,可夔王李舒白自然是不可能躲掉的——然而這個人,就是有這樣的自律,無論前一天趕路多辛苦,應酬多晚,她起來之後,永遠看見他已經晨起鍛煉,風雨無阻,從無例外。

    李舒白額上有薄汗,他接過景祐手中的帕子擦拭,一邊向她走來。她望著他走近,趕緊向他行禮:“王爺……早。”

    他“嗯”了一聲,目不斜視地從她的身邊經過。

    她跟上他,走了兩步,見他又停下了腳步,將那條絲帕遞給她。

    她茫然不知他的意思,抬手去接時,才看見自己的指尖上沾染了燦黃的蜀葵花粉。

    她趕緊低頭接過帕子,將自己的手指擦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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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一 似幻如真(二)

    天色不早,吃過驛站準備的早膳,略加休整,一群人準備出發。

    黃梓瑕上了自己的那拂沙,跟在李舒白身後。滌惡走到那拂沙身邊,摩挲了一下它的脖子。而馬上的她與李舒白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下肩。

    李舒白看見她眼下浮現出的淡青顏色,微微皺眉,勒住滌惡,問:“睡得不安?”

    “嗯。”她默然點頭。

    他說道:“今天我們若趕得快一點,應該就能到成都府了。你不必再多想,等到了那邊,看過形勢再想。”

    她抬頭看向李舒白,見他近在咫尺,正低頭看著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呼吸相聞,她不敢與他那雙明湛的眼睛對望,只能低下頭:“是。”

    他不再看她,躍馬往前。

    黃梓瑕趕緊催馬追上,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平坦的官道。

    從漢州到成都,一路上商旅行人絡繹不絕。黃梓瑕正低頭騎馬走著,到人群稀落之處,忽然聽到李舒白說道:“其實我最近幾日,心中也頗不安定。”

    黃梓瑕抬頭看他,問:“王爺是為了那張符咒?”

    “嗯。”他打馬前行,若有所思,“那一張符咒之上,共有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在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圈定了‘孤’字,三年前我在徐州遇刺,手臂差點殘疾,但那一個‘殘’字終究還是隨著我痊癒而褪去了。而這一回……”

    臨出發前,那張符咒之上,出現了淋漓的血色,圈定了那一個“廢”字。

    衰敗萎棄,謂之廢。

    大唐夔王李舒白,六歲封王,十三歲出宮,七年蟄伏之後,一舉擊潰朝廷最大的威脅龐勳,並同時箝制各大節度使,權傾天下、威勢極盛。

    然而,過早盛綻的人生,究竟能飛揚跋扈多久。

    二十三歲,他的命格動亂,批命的符咒上,不祥的字眼被一一圈定。

    黃梓瑕只覺得此事詭譎無比,但又沒有頭緒,只能安慰他說:“世間種種,畢竟都有原因。我不知這張符咒的究竟為什麼能事先預兆王爺的事情,但歸根究底,我不信這世上鬼神之說,我想……王爺您也必定不信。”

    李舒白回頭看她,那眼中有明晰洞徹的亮光:“別裝傻了,黃梓瑕。究竟事實真相如何,其實你我心裡,都已經有數,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說:“不敢妄加揣測。”

    “無論如何,總之該來則來,我拭目以待。”他勾起唇角,微微一哂,隨即撥馬,向前而去。

    蜀道雖難,但這裡是交通要道,經過大唐多年經營,早已形成寬闊大道。滌惡與那拂沙是稀世良駒,景毓等人的馬追趕不及,已經落在了後面。唯有他們一前一後,相隨縱馬奔馳。

    道路一側是綿延不絕的青山,另一側是蜿蜒不斷的江水,依山傍水的人家零星居住在道路之旁。如今正是夏末,無數蜀葵開得鮮明奪目,紅白黃紫,一串串一叢叢,在他們縱馬馳過時,看得不分明,只如家家戶戶的園中都掛設著大片鮮豔錦緞。

    每家的小院中,伸出的枝頭都累累垂垂掛滿果子。李子梨子柚子,有的成熟了,有的沒有。但一路上山園中的花椒都早已成熟,如無數簇赤紅色的珊瑚珠點綴在綠葉之中,迎面而來的風中都瀰漫著微微的辛香。

    滌惡與那拂沙也放緩了腳步。在這種顏色鮮亮、氣息溫香的道路上,兩匹馬並轡前行,時不時還摩挲一下頸項,令李舒白和黃梓瑕也一再地接近,又一再地分開。

    怕景毓等人落下太遠,李舒白勒住了馬,站在山崖邊。遠方長風飛渡,浪濤般的白雲席捲過萬里江山,天際日光變幻,乍陰乍晴,在前方的大地上流轉不定。

    他遠望長空,許久,長出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黃梓瑕。

    她臉色微有蒼白,氣息也有些急促。跟在他身後長途奔騎,就算是景毓他們也往往支持不住,而她竟然一直都堅持下來了。這千里江河,萬里重山,她是第一個能始終伴隨在他身邊的人。

    他在一瞬間,回望著她,忽然微笑出來。唇角的弧度,如風行水上,輕微波動,揚起又很快平息。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見他含笑望著自己,那一瞬間的眼中,似有萬千瑰麗顏色。也不知是不是縱馬狂奔跑得太急,她臉頰的不由自主微微燒了起來。

    他卻將目光移了過去,順手打開滌惡身上的箱籠,從裡面取出一小袋東西,拋給她。

    她一手勒馬,一手接住,發現卻是一小袋白棉紙包好的雪片糖。

    猜不出他的用意,她只能詫異地抬頭看他。

    他卻只駐馬憑風,在颯颯的風中,他的聲音與衣袂髮絲一樣,飄忽不定地波動:“上次你暈倒後,我去問了大夫。他說女子往往血氣有虧,疲累時多吃甜食,可稍微緩解一二。”

    她確實覺得自己有點疲憊,怕自己再跟著他跑下去,會像上次一樣暈倒。所以她默默地取了一塊淡黃色的雪片糖吃了,又把紙包遞給他。

    他並不喜歡甜食,卻也取了一塊小的,含在口中。

    綿延萬里的青山碧水,一直延伸到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夏末的野花蔥蘢鮮豔,遠遠近近開在他們的身邊。

    他們眼望著同樣的景緻,感受到舌尖同樣的甜蜜,在此時同樣的風聲中,靜默無言。

    黃梓瑕低著頭,捏著手中這包糖,猶豫許久,終於將它放進了懷中。隨即又想到,天氣炎熱,或許糖在懷裡會化掉吧,於是又取出來放在了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籠之中。

    夏末天氣,薄薄的糖片果然已經微溶,白色的棉紙被濡濕了一小塊微黃——就像她的心中一樣,融化出一種甜蜜而又令人無措的痕跡來。

    滌惡與那拂沙,踏著野花,緩緩走近彼此。

    潺潺的江水一刻不停,激流奔過險灘,終究東流向海。

    可滌惡與那拂沙畢竟只是擦身而過,馬上的他們也擦肩而過,唯一碰觸到的,只有他們的衣角,與髮絲。

    他們放緩了馬匹,慢慢地沿著山路前行。

    時近中午,後面的景毓他們終於追了上來。一路行來已有六十多里,大唐設三十里一驛,正好適合馬匹休息接力。他們中間越過了一個驛站,滌惡與那拂沙還好,但其他馬匹已經噴出粗重的鼻息,全身是汗了,必須得休息一下。

    驛館的長官誠惶誠恐將他們迎接進來,設下茶點酥酪,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堂上喝了一盞茶後,忽然聽得外面鈴聲響起,清脆悅耳,然後是一個女子的身影,沿著外面花窗一路行來。

    黃梓瑕看到那人的身影,立即站了起來,不敢再與李舒白坐在一起。

    那女子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紗衣,笑意盈盈地順著走廊走到門口,含笑望著李舒白。

    在滿庭森森竹影之中,她衣裙輕擺,正如一朵綻放的萱草,明艷動人。

    黃梓瑕向她行禮:“郡主安好。”

    這個忽然出現在驛站之中的女子,正是岐樂郡主。

    李舒白站起,微有詫異:“岐樂?”

    “聽說夔王爺南下蜀郡,我便先到了此處等候。”她走進室內,向李舒白襝衽為禮,抬起一雙波光盈盈的杏仁眼望著他。她的神情明明是一種“驚喜吧”的狡黠意味,口上卻賠罪道:“還請王爺不要介意,岐樂只是……多年來因先天有恙,故此十分期待萬里江山美景。而京中其他人我可信不過,唯有夔王……定然不會嫌棄我。”

    黃梓瑕偷眼看向李舒白,卻見他神情溫和,示意岐樂郡主坐下。她趕緊向二人告退,腳剛一抬,李舒白的目光已經看向了她,她只好重又跪坐在他們旁邊,給岐樂郡主斟茶。

    岐樂郡主捧著茶盞,低頭聞著茶香,對著李舒白淺淺而笑。

    岐樂郡主對於李舒白的眷戀,京中人盡皆知。她一介王侯之女,益王當年若有帝王之分,她如今已是公主,以她的尊貴身份,在這樣一個小驛站之中等候李舒白,並且言笑晏晏讓他帶自己去,李舒白一時也難以回絕,只能無奈道:“郡主太過草率了。”

    “我向來魯莽草率,任性固執,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撅起嘴,卻聽出他的無奈,知道他應該不會斷然拒絕自己,於是唇角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難擋自己的愉快,“反正我只有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天下之大,我要跟著你走遍,又有誰能管我?”

    黃梓瑕聽出她的意思,是要一直跟著李舒白了,不由得在心裡暗自苦笑,又帶著一點看好戲的幸災樂禍,望了李舒白一眼。

    益王本就是遠宗入京,與如今皇帝血緣淡薄。等益王去世之後,更僅剩岐樂郡主這一個血脈。皇室也曾指了一個孩子入繼,欲延續這一脈,然而那個孩子幾年後也夭折了,大家都說這一支注定衰亡,無力回天了,於是皇室也刻意疏忽了,只有岐樂郡主守著王府,王府傅、丞等也難以管束這樣一個從小任性的女孩,她自然為所欲為,來去由心了。

    而李舒白,顧念著她時日無多,一向待她親厚。黃梓瑕還記得他與自己說過,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唯有她握住了他的手。

    黃梓瑕望著無奈皺眉的李舒白,心想,如今看你可拿岐樂郡主怎麼辦呢?

    只聽李舒白對岐樂郡主說道:“阿琬,你有此雅興,我本該著力成全。然而我此次入蜀,是有要事在身,恐怕無暇帶你游山玩水,縱覽風光。”

    岐樂郡主撅起嘴,一雙漂亮的杏眼中寫滿委屈:“我知道王爺忙碌,然而我只是因為對成都府人生地不熟,所以要王爺攜我入城而已,難道這也有什麼為難的? ”

    李舒白皺眉道:“我公務在身,原不便攜帶他人。而且我身邊如今並不安全,若波及到你,讓我如何向你府上人交代?”

    “我也是帶了幾十個護衛出來的,我能照顧好自己。而且,說不定在你有事的時候,我和手下人還能幫你一把呢。”

    李舒白只能說道:“我對蜀地也不是特別熟悉,實則無法帶你游玩。不如這樣,我與你一起同到成都府,到時候成都府官員定會樂於幫你安排行程。”

    岐樂郡主還想說什麼,李舒白已經瞥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會意,不得不硬著頭皮出聲說道:“王爺,這幾日積下的公文您還有上百份未批閱,再者,週郡守初到蜀地,不知如今西川節度使范應錫與他是否已見面,蜀郡大小事務又堆積如山,怕是王爺還需過問……”

    話音未落,岐樂郡主便已鬱悶地瞪了她一眼,悻悻說道:“夔王身邊的小宦官,如今都敢打斷王爺與我說話了?”

    黃梓瑕趕緊埋頭請罪,抬頭時可憐兮兮地望著李舒白,在心裡想,做壞人這種事,我真的不太擅長啊!

    李舒白給她一個“你就乖乖受著吧”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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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一 似幻如真(三)

    休息半晌,正午最熱的時間過去。帶著岐樂郡主自然是不能騎馬了,李舒白與黃梓瑕坐上了馬車,岐樂郡主的車在後跟著。

    雖然都是輕裝簡從,但岐樂郡主帶來的侍衛足有七八十人,隨扈的夔王府衛也有兩百多人,浩浩蕩盪一群人在官道上行走,黃塵蔽日,聲勢浩大,李舒白與黃梓瑕在馬車內感覺到行路晃晃蕩盪,速度減了一半不止,只能相視無言。

    懸掛在車內的那個琉璃瓶搖搖晃晃,裡面的小紅魚也似乎厭倦了長途的奔走,在水中不安地游動起來。

    黃梓瑕抬手握住琉璃瓶,讓它盡量少晃蕩一些,一邊低聲說:“這一路跋涉,王爺為何還要帶著它?萬一琉璃盞磕了碰了,還是放在王府中比較好吧。”

    李舒白瞥了小魚一眼,說:“習慣了。”

    習慣了,習慣了什麼呢?是小魚習慣了跟著他來來去去,還是他習慣了身邊養一條小魚,偶爾能注目一刻?

    黃梓瑕望著這條阿伽什涅,又恍然想起十年前,他從先皇咯出的血中,發現了這條小魚。那時他尚是不解世事的幼童,如今卻已經是聲名赫赫的夔王。

    而十年來,這條魚卻不曾長大,也不曾變化,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從未發出過任何聲音。彷彿,有一些東西永遠定格在了他十三歲的那一夜,永遠凝固,不曾改變。

    她放開手中的琉璃盞,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心想,無論是什麼東西,十年了,或許不僅僅只是習慣,而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東西了。

    眼看紅日漸漸西斜,成都府卻還未曾到達DoubleClick Bid Manager

異世流放。

    景毓催馬趕上,在窗外低聲說:“王爺,郡主身體不適,已經下車歇息了。”

    他們的馬車也只能徐徐停下。李舒白隔窗望向岐樂郡主,見她下了車就靠在了樹上,臉上倒是並不疲憊,只左右張望,滿臉爛漫神情,還抬手去折了一朵蜀葵在手中看著。

    李舒白看了黃梓瑕一眼,她會意,取了薄荷水下車去向岐樂郡主問安,並將薄荷水遞給她,說:“王爺讓奴婢送這個水過來。郡主若覺得旅途不適的話,可多聞聞這水,有舒緩解鬱的功效。”

    岐樂郡主開心地接過來,放在鼻下輕嗅,說:“王爺真細心,我只是有些許胸悶而已。”

    黃梓瑕抬頭四望,見暮云四合,宿鳥亂飛,晚風中陣陣松濤呼嘯,不由得心中一凜,對岐樂郡主說道:“郡主還是快點上車吧,我們恐怕得盡快上車,及早趕到成都府。”

    “沒事,聽說也就二十來里路了,在初更之前,我們定能趕到的。”岐樂郡主看了看周圍,笑道,“你看這裡景緻迷人,山峽之中萬花開遍,難道不想看一看麼?”

    黃梓瑕不由得有些無奈,只能說:“郡主雅興,只是今日時辰已晚,不如明日再命人尋來,細細遊玩一天,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人人都說夔王身邊的楊公公風采過人,沒想到居然一點都不懂風雅。”岐樂郡主丟開了手中的花,走向自己的馬車。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正要回去向李舒白復命,忽然聽得岐樂郡主又在身後說:“等一等呀,楊公公。”

    她又回身看岐樂郡主,卻見岐樂郡主手中託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說:“差點忘記了,這個是送給夔王的。”

    黃梓瑕低頭伸手去接,岐樂郡主卻將手一抬,說:“這可不能經過別人的手,我得親自送給夔王。”

    黃梓瑕在驚飛的宿鳥之中,無奈道:“那麼,郡主可在到成都府之後,再送王爺不遲。現下,還是盡快上車前往成都府吧。”

    “我還不知道麼,你們到了成都府中,週使君必定又是設宴,又是歌舞,非得折騰半宿不可。等到了明日,夔王又是忙於事務,我要找他可太難了。”她說著,提起裙角,踩著樹下的茸茸碧草走到李舒白車前,對著裡面的李舒白笑道,“差點忘了給你禮物啦。”

    李舒白放下手中的文書,笑著抬手接過,說:“多謝費心了。”

    “哎,你怎麼不看啊。”她提起裙角,踏著木階上去,坐在他的身旁,笑意吟吟地拿起盒子,又一次遞到他面前,“猜猜裡面是什麼?”

    李舒白望著這個盒子,微微皺眉:“我怎麼知道。”

    “真是的,連敷衍我一下都不肯。”她氣惱地撥開卡鎖,把盒蓋一掀,說,“就可我在佛前祈求了數月才求來的。菩薩對我說,它一定能實現我的願望,成全我無望的心思……”

    她的話尚未說完,盒蓋已經被她掀開。

    未曾看清裡面是什麼東西,已經看到光芒一閃。

    李舒白反應何等機警,在那光芒閃過的一瞬間,已經抓起旁邊的小幾,向著盒子砸去:“別打開!”

    然而輕微的哧哧聲已經響起,隨著岐樂郡主掀起盒蓋,一種細微的氣流立即從盒內破空而出,充斥於整個馬車之內。

    不,其實不是氣流,而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上百支鋼針,如同急風般瀰漫了整個馬車,在這麼小的空間內,根本無法躲避。

    幸好小几已經砸到,岐樂郡主的手被撞得一歪,盒子立即跌落於車內。車上鋪設了厚厚的絨毯,裡面剩餘的針全部射入絨毯內,並無聲息。

    但這麼多針,畢竟已經漏了幾根出來。

    李舒白一言不發,只抬手拔掉了自己左手肘上的一根細如牛毛的針。而岐樂郡主親自打開那個盒子,她近在咫尺之間,胸口和肩膀上,都已被針刺到,頓時驚叫起來。

    李舒白立即抓住岐樂郡主的手臂,帶著她從車上一躍而下。

    岐樂郡主迷迷糊糊之間,目光無意識地看了他最後一眼,眼睛卻已經沒有了焦距。

    李舒白一把抱住她,沉聲道:“景毓,集箭陣;景祐,佈掩護。”

    蒼雲四合,天色漸暗,群山之間長風呼嘯而過,如同驚濤之聲。

    周圍慘呼聲四起,破空的弓弩聲密集,亂箭齊發。

    飛箭如雨,向著停在這邊的車隊射來,竟是不管夔王府還是岐樂郡主的侍衛,要一律射殺。

    岐樂郡主的侍衛們頓時亂了手腳,一時中箭的中箭,奔亂的奔亂,潰散如蟻。

    而夔王府的侍衛畢竟訓練有素,在景毓等人的指揮下,片刻間已團團聚攏,以樹木、馬匹與馬車為屏障,迅速排成對外的陣勢。更有人已抽出弓箭,開始反擊。

    箭如雨下,馬匹們的哀嘶與侍衛們中箭的慘呼不斷傳來。更有流箭向著馬車後的他們射來,有一支差點扎進了岐樂郡主露在外面的腿上。

    李舒白將岐樂郡主架到車下,抬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後又將手放下了。

    黃梓瑕在倉皇之間也沒注意他的神情,只盯著圈外的動靜。

    夔王府侍衛再怎麼驍勇,終究敵不過前赴後繼出現的埋伏,呈現了弱勢。

    黃梓瑕並無防身兵器,只能回身看李舒白。他將隨身的一柄匕首丟給她,低聲說:“待會兒,騎上那拂沙,衝東南方向。“

    黃梓瑕握緊匕首,倉促說道:“對方攻勢密不透風,這弩陣恐怕沖不出去。”

    “對方用的是九連弩,一次發三箭,九次連射一過,需填充二十七支箭。我看他們雖是輪流發射,但並不均勻,尤其是東南角,配合併不默契,到時必定有空隙——而且,九連弩一支半兩,每人能負重多少?又要在山野之間行軍,我不信他們能維持這樣密集的攻勢多久。”

    果然如李舒白所料,最初攻勢一過,箭雨勢頭便大為減弱了。景毓景祐等立即上馬,示意突圍。

    黃梓瑕上了那拂沙,撥轉馬頭看向李舒白。

    滌惡已經迫不及待,長嘶一聲,躍上前來。

    李舒白看了不知生死的岐樂郡主一眼,終究還是了上馬,越過她的身畔,丟下大片馬匹與侍衛們的屍體,率領所有人向東南方疾馳而去。

    正是弓弩已盡的時刻,那邊人顯然沒料到對方會驟然突圍,雖然也迅速組織起攻勢,但那倉皇的抵禦在絕地反擊的氣勢之前毫無抵御之力。當先前來阻擋的幾人被一馬當先的景毓等人砍翻之後,後面的數匹馬迅速趕上,還舉刀準備抵擋的那幾人被踐踏於地,慘叫聲中,周圍的人心膽巨寒,頓時奔逃四散。

    李舒白一騎當先,身後數十人跟著他一舉突破包圍,四散而去。

    漢州到成都府,一路盡是荒野茂林,一旦散開,便如飛鳥投林,對方再也無法全殲他們。

    在逐漸幽暗下來的荒林之中,黃梓瑕緊隨李舒白,兩匹馬都是神駿無比,一前一後隱入山林。

    身後忽然響箭聲起,一團火光裹挾著風聲,直越過黃梓瑕的耳畔,向著前邊李舒白而去。

    黃梓瑕下意識地叫出來:“小心!”

    她的聲音還在喉口,李舒白聽到破風的聲音,早已伏下了身,滌惡也順勢向右一跳,那支箭不偏不倚自滌惡的身邊擦過,釘入了旁邊的一棵松樹。

    那松樹的樹皮乾燥,又掛滿松脂,一見到火焰,頓時火光升騰,在已經漸漸暗下來的林中,頓時照得他們二人明亮之極。

    “走!”李舒白毫不理會正在燃燒的那棵樹,低聲叫她。

    黃梓瑕催促著那拂沙,從那棵樹旁飛馳而過。

    聽得身後有人遠遠大喊:“一黑一白馬上兩人,務必擊殺!”聽聲音,似乎是徐州口音。

    嗖嗖冷箭向他們射來,遠沒有之前連弩箭雨的氣勢了。在昏暗的山林之中,他們唯有仗著馬匹神駿,疾馳而去。

    出了松林,前方是斷崖,他們只能沿著懸崖,折而向前面的山坡。這裡沒有了樹木,兩匹馬在灌木叢之中向前奔馳,馬蹄被絆,又失去了掩護,身後追兵漸近。

    李舒白一言不發,直指前面的另一片雜林。黃梓瑕正催馬跟著他前行,忽聽得跨下的那拂沙一聲痛嘶,腳下一絆,整匹馬向前跪了下去。

    它的後腿中箭,重重跌倒於地。

    黃梓瑕身不由己,跟著摔跌的那拂沙向著地上撲去,眼看就要摔倒在滿地的荊棘之中。

    她還來不及驚呼,忽然腰身一輕,身子在半空之中被人一把抱住,硬生生地從荊棘之上被撈了起來。

    李舒白將她圈在懷抱之中,一手韁繩,一手護著她。滌惡繼續疾馳,向著面前的黑暗山林狂奔而去。

    而她轉頭看著哀鳴不已的那拂沙,又想著剛剛死去的那些侍衛們,不由得心驚膽寒。抬頭看將她護在懷中的李舒白,卻只見在漸暗的天色之中,他始終盯著前方,那裡面專注而堅毅的光芒,還有擁著她的堅實臂膀,讓她所有的驚恐惶急慢慢消減為無形,心中唯餘一片寧靜。

    她知道,他一定能帶著她安全逃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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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二 幽林故人(一)

    她知道,他一定能帶著她安全逃脫的。

    身後的箭已經無法射及,他們已經逃離射程。喊殺聲逐漸遠去,夜色也籠罩了整個山林。

    滌惡這樣矯悍的馬,也終於力有不支,放慢了腳步。

    明月出山林,清輝染得周圍一片銀白。整個世界冷清寂靜,如在沉睡。

    剛剛的那一場生死廝殺,恍然如夢。

    黃梓瑕只覺得李舒白抱著她的雙臂,漸漸鬆開了,但靠在她身上的力量,卻越發沉重。

    她心中緊張,但也只能屏息靜氣,任由滌惡馱著他們緩緩走了一段路,然後才輕輕地叫他:“王爺……”

    他沒有回答,只是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她聽到了他沉重的呼吸聲,那沉滯的喘息噴在她的脖頸上,明顯是不對勁的。

    她抬手抱住他的腰,仰頭看他。

    手上濕濕黏黏的,尤帶溫熱,她知道那是什麼。

    而李舒白閉上了眼睛,聲音飄忽地說道:“黃梓瑕,接下來的路,得交給你了。”

    她扶著他傾倒下來的身體,望著眼前黑暗的山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而自己如今唯一的倚靠,已經倒下了。

    她咬一咬牙,低聲應道:“是。”

    前方是一條山澗,周圍茂林叢生。有水,隱蔽,又能迅速逃離的地方。

    她先跳下馬,拍了拍滌惡的頭。滌惡一貫性情暴烈,然而此時卻通解人性,跪了下來。

    她將已經昏迷的李舒白從馬身上拖下來,看見了扎在他肩胛上的那支箭,不敢去拔,先到水邊翻了翻草叢,找到幾株鱧腸和茜草,才用匕首割開他的衣服,將那支箭露出來。

    月光冷淡,照在他們的身上。月光把李舒白的肌膚映得蒼白,殷紅的血跡在皮膚上更顯觸目驚心。

    她默然咬住下唇,握住他衣領的手微有顫抖。這是她的手第一次按在一個男人赤裸的肩上。她感覺到自己的臉上一股微微的熱氣在蒸騰。她想,如果月光明亮一點,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看見她的面容,一定能看到她暈紅的面頰吧。

    但,她猶豫著,心中忽然浮起驚懼。白日里將那一袋糖果拋給她的這個人,如今已身受重傷,毫無知覺。她忽然害怕起來,害怕今日他回望自己的那種柔和神情,會就此消失在她的面前,再也不能出現。

    她深吸了一口氣,俯頭看向他的箭傷處。見傷口沒有變黑,箭上也沒有倒刺,才鬆了一口氣。

    她將自己的外衣撕開,再將草藥洗淨,在口中嚼爛了,以匕首割開傷口附近的肉,抓住那支箭迅速拔出,敷上草藥。

    創口不小,血流如注,她也不知道草藥會不會被血沖走,但也只能先用布條將他的傷口緊緊包紮好。

    等一切弄好,已經月上中天。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發覺自己已經滿身是汗。她擦著汗水,望著俯臥在草地上的李舒白,他傷勢這麼重,月光下嘴唇毫無血色,蒼白得可怕。

    她呆了呆,第一次發現,這個她一直以為會堅定無比站在她身後、世間萬事無所不能的夔王李舒白,原來也會有這樣虛弱無力的時刻。

    她默然看了他許久,然後將他的衣服拉上,勉強幫他遮住綁得亂七八糟的繃帶。

    她撐起身子,到山澗旁洗了手,對著月光看見手掌上染了黑黑的幾塊,嚇得差點跳起來,心想,箭上應該沒有毒吧?

    但隨即又想到,應該是剛剛採的鱧腸汁水是黑的,染到了手上而已。

    但她畢竟還是放心不下,先到李舒白身邊,跪下來看了看他。

    他後背有傷,俯臥在草叢之中,鼻息平緩。黃梓瑕貼著他的臉,仔細地查看他的膚色,卻發現他的皮膚下,確實隱隱一層黑氣。

    她的心一沉,又想著是不是月光下看不清楚,可仔細查看他的雙手,右手還好,左手上也是一層隱晦的灰黑。她把他袖子捋起,看見他手肘上一塊黑色的暈跡,中間是一個黑色的細微孔洞。

    毒針,什麼時候中的?不可能是在逃亡的時候,只可能是……她立即想起了李舒白帶著岐樂郡主從馬車上躍下的情景。當時岐樂郡主的胸口和脖頸上,都扎著針——定是她帶來某件東西的機括中射出的。

    岐樂郡主是死了,還是活著?

    黃梓瑕靠在樹上,回想著李舒白上馬,將岐樂郡主丟下的場景。如果她當時還活著,李舒白會這樣決絕地離開,不考慮帶上她嗎?

    然而,她心中始終還是存了一點幻想,想著可能是李舒白知道對方必定與岐樂郡主有關,所以不會對她下手,才丟下她走掉的吧。或許當時,岐樂郡主還活著——或許這個毒,也並不是那麼危險。

    可她沒有把握,這一路上突圍而出,堅定保護她的李舒白,原來早已中毒,一直都處於瀕危之際。她不知道他這樣長途奔襲中支撐著,所中的毒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事不宜遲,黃梓瑕將他的手肘抱在懷中,用力地擠壓傷口,期望能擠出裡面毒血來。然而無論她怎麼擠壓,始終沒有血滲出來。

    黃梓瑕只能用他給自己的匕首,在他的手肘上畫了個十字,然後俯身在他的傷口上用力吮吸。

    血一口口被她吸出,吐在草叢中。可那顏色在月光下,卻始終看來不夠鮮豔。她只覺得李舒白的身體似乎沒有那麼溫熱了,她也不敢再吸下去,只能脫力地躺在他的身邊,茫然地望著天上明月。

    下弦月,明淨的天。

    長風拂過頭頂樹林,遠遠近近的聲音在恍惚之中迴盪,反倒顯得更加冷清。

    黃梓瑕居然害怕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湊過頭,貼近李舒白,在呼嘯的風聲,將自己的臉埋在李舒白的肩上,細細地聽著李舒白的呼吸聲。

    細若游絲,不安定,凝滯而遲緩的,但畢竟,還是在繼續著。

    她鬆了一口氣,又轉開了自己的頭,怔怔地在月光下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趕緊爬起來,拖著疲累至極的身體,在河邊細細地尋找著。

    可周圍河邊就只有這麼點草,再怎麼尋找,也不過找了幾根半邊蓮,兩株龍膽草。病急亂投醫,她也只能搗碎了使勁擠出汁液,滴到李舒白口中,也不知他有沒有吞下,只能捂著他的嘴巴,等了許久,又把剩下的藥敷在他的手肘傷口上。

    她不知自己還有什麼可做,只能坐在他的身旁,抱著自己的膝蓋,一直看著他。

    他在月光下昏睡著,冰冷的光線在他的面容上流淌,讓他的面容如玉雕般,彷彿出自巧手匠人精雕細琢的美麗曲線,也如玉石般沒有絲毫生氣,血色缺失。

    她忽然覺得一種無上的恐懼湧上心頭來。她用顫抖的手,探入他的懷中,想要摸一摸他的心臟跳動時,手指卻觸到了一張薄薄的紙。

    她怔愣了一下,將那張紙拿出來,在冷月的光輝之下展開。

    那上面,詭異的龍蛇篆寫著李舒白的生辰八字,在他的生辰之上,寫著六個大字——鰥殘孤獨廢疾。

    而此時此刻,冷淡的月光照亮了那六個字,更照亮了那一個圈在“廢”字上的血色圓圈。

    廢,頹敗枯萎,生機缺喪,自此,再無回天之力!

    她茫然將那張符咒又塞回他的衣中,只覺得腦中轟然作響,心口有萬千利刃刺入,讓她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冷汗從她的後背涔涔而下。

    世事如此可怕,真沒想到,他們下午還在說起的符咒預兆,竟會在今夜,赫然成真!

    難道,真的是命中註定,無法逃脫?

    因為對未知的恐懼,她只覺得這黑暗的山林越發可怕陰森起來。可這深林之中,不可知的未來之前,能讓她依靠的人已經失去了力量。

    他說,黃梓瑕,接下來的路,得交給你了……

    是的,當時她答應了他,說,放心吧。

    她在心裡,又再次將這句話應了一遍。她守在他身邊,不時探一探他的鼻息。她要確定他的氣息散在她的指尖,要確定他的肌膚溫熱,才能安心地暫時鬆一口氣。

    不知坐了多久,一直坐到腰酸背痛,她重又緩緩躺下,蜷縮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腕,一直感受著他脈搏的微弱跳動,才能閉得上眼。

    已經是凌晨時分,她困倦無比,卻無法睡著,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驚醒。夜風清冷,她感覺到他的肌膚似乎有點涼,偶爾驚悸。她知道他失血太多,肯定全身發冷,可又不敢生火,怕火光引來敵人。

    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只能一點點靠近他,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腰,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胸口,希望自己的體溫能幫他暖回一點點。

    這樣親密的姿勢,在這樣的荒郊野外,要是被人發現了,估計要成為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洗清的污嫌了吧。她這樣想著,卻還是一動不動地抱著他,未曾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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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二 幽林故人(二)

    她摸著李舒白的手腕,感覺著那雖然虛弱卻始終還在繼續的脈搏,正在呆呆出神,卻感覺到了周圍的不對勁。

    她的耳朵貼在地上,盡力地貼近,聽到那邊的馬蹄聲。

    疲憊凌亂的起落,略顯錯亂的蹄聲,顯然他們已經搜尋了一整夜。而現在,他們終於來了。

    幸好,蹄聲顯示,他們已經被叢林分散,來的不過只有兩三匹馬。

    可即使只有三個人,她與李舒白,又如何對付?李舒白如今這樣的情況,又怎麼能經受得起在山間顛簸奔逃?

    她跳起來,狠狠地抽了滌惡一鞭。正倚樹休息的滌惡長嘶一聲,暴怒地噴著鼻息向她撞來。

    黃梓瑕壓低聲音,抬手指向前方,說:“跑!快跑!”

    滌惡吃痛,箭一般向前疾馳,越過山澗,向著前面黑暗的山林急沖而去。

    而她將地上的李舒白盡力拖起,藏到溪邊灌木叢之中,自己蹲在他的身邊,屏息靜氣,睜大眼睛看著外面。

    兩騎馬匹從後面的山間衝下,越過他們藏身的灌木叢,向著前方滌惡奔逃的方向追擊而去。一人率先追擊,另一人搭上響箭,向著前方射去,一點火光在黑暗的夜空之中向著前方畫出一道明亮的光線,如同一把彎刀劃開了夜色,一閃即逝。

    她又在灌木叢後靜靜地等了許久,直到馬蹄聲再也聽不到,周圍一切安靜如初,她才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從灌木後出來,只能坐在李舒白身邊,將剛剛忙亂中移位的草藥又給他緊了緊,看見他後背的血沒有再滲出來,才略為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外面的小溪。

    這一看不打緊,她頓時嚇得差點跳起來。

    一個黑影,靜靜地站在她藏身的灌木叢之前。

    他手裡牽著一匹馬,顯然也是追擊的人,但不知為什麼,沒有跟著那些人追擊,反而留了下來。

    而此時,他正站在月光之下,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月光已經西斜,從他背後逆光照過來,他臉上蒙了黑布,只有一雙晶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黃梓瑕一時只覺得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只能保持著那個姿勢,坐在昏迷的李舒白身邊。

    他的目光終於從她的身上移開,看向李舒白,然後壓低聲音,緩緩地說:“夔王李舒白。”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徐州口音,正是剛剛命令所有人追擊他們的那個人,應該是殺手中的頭領。

    黃梓瑕臉上湧起恐懼,似乎想要站起,但腳下一軟,竟跌坐在了李舒白的身邊。

    他抽出腰中劍,一步步向他們走來,逆光之中他的身影遮住了月亮,黑影逼壓在他們身上,令黃梓瑕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他的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過,盯著李舒白,手中的劍高高舉起,眼看就要向著他的心口刺下。

    “我知道你是誰!”她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頓了一頓,目光冷冷地瞥向她,卻沒出聲。

    “你變換了聲音,故意用徐州口音說話,是想讓我們誤以為,你們是龐勳的舊部,為了故主而擊殺夔王,對不對?”

    他一言不發,只將自己的劍尖移過來,對準了她的脖頸。

    她胸口急劇起伏,因為脖子上的劍而呼吸不暢,喉口也幾乎哽住了,變得低暗下來:“可其實,我知道你是京中人,而且很可能,是京城十司出身的,因為……”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囁嚅著,彷彿因為恐懼而無法大聲說話。那人便彎下腰,低頭靠近她,想要聽清她所說的話。

    “因為,你在拔劍的時候,大拇指要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捻……”她說到這裡,他才恍然大悟,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持劍的右手。

    只不過這一錯眼的工夫,他驟覺眼前一花,一柄匕首已經扎向了他的下腹。

    他反應極快,一個翻身立即避開,然而終究距離太近了,雖然閃避開了要害,但左肋被劃破,鮮血已經狂湧而出。

    他摀住自己的左肋,不敢置信地連退了兩步,而黃梓瑕已經從灌木叢後一躍而出,抓起一把沙土向他的眼睛撒去。

    他沒料到她會使出這樣的手段,可一手握劍,一手摀傷口,他只能閉上自己的眼睛,手中揮劍急守,不讓她迫近。

    只聽見黃梓瑕說道:“京城十司的佩劍吞口,都會有一個卡扣,以防在鬧市滑脫,同時也對隨手拔劍的行為予以訓誡。所以京城十司的人拔劍時,都會下意識地先用大拇指捻開那個卡扣——而你,一個徐州來的龐勳舊部,怎麼會有這樣的習慣動作?”

    他一聲不吭,捂著自己的左肋,感覺到劇痛徹骨,已經站不住腳,只能靠在身後樹上,盡最後的力氣給自己封閉了穴道止血,一動不動地瞪著她。手中的劍雖然還握著,可身體劇烈顫抖,已經徹底無力了。

    黃梓瑕將自己的外衣又撕下一條來,向著他走去​​。

    他瞪著她,卻一言不發,也不出聲,只有目光中流露出複雜的神情,卻並不是恐懼,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無奈與錯愕。

    黃梓瑕才沒空琢磨他的眼神,走到他身前,先一腳踩住他的劍,然後另一腳狠狠踹在他的手腕上。無論他怎麼強悍,這一下都不由得低呼出來,手中的劍頓時鬆脫。

    她將他的雙手抓過來,用自己撕破的衣服綁住,順便扯下他的蒙面巾,見是張幾乎讓人看了就忘的平板陌生臉,便直接將蒙面巾塞進了他的嘴巴里。

    等把他料理完了,她才撿了他的劍,蹲在他的面前,看了看他的傷口。她這一匕首下手確實挺狠的,幾乎從右肩一直劃到了左腹。要是當時他反應稍微慢一點,早已被她開膛破肚。

    黃梓瑕翻過那柄匕首看了看,這才看見上面銘刻的‘魚腸’二字,不由得自言自語:“難怪。”

    她撕下了他的衣服下擺,在衣外給他隨便包裹了幾下,也不管他的死活。只是站起身時看見他那一雙眼睛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才說:“放心吧,我現在不會殺你。好歹,若你的同夥搜到這裡,你還能當個人質呢。”

    眼看這一夜波折,天邊已經浮現出魚肚白,黎明即將到來了。黃梓瑕走到溪水邊掬水洗了把臉,涼水讓她的神智清明起來。她甩乾自己的手,牽過了他的馬,在馬身上的小囊之中翻了翻。

    除了弓箭之外,還有幾貫錢,一些鹽塊,幾瓶金創藥,一瓶不明藥粉。她打開那瓶藥粉聞了一下,發現有生地和大黃的氣息,便立即抄起,走到那個刺客的面前。

    他失血過多,望著她的眼神略有模糊。

    她將匕首輕輕擱在他的脖子上,然後將他口中的布取出,問:“這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咬牙說:“我有頭疾,偶爾發作時用水吞服。”

    黃梓瑕冷笑:“誰家生地和大黃治頭疾?這明明是解毒藥!”

    他閉上眼睛,不看她,也不說話。

    “我不知道岐樂郡主是怎麼被你們所利用的,但郡主畢竟是皇室宗親,你們既然用上了毒針,必然先準備好解毒藥,若有個萬一,能救回來總好交代點——可惜郡主已經用不上了,而你帶著的,就是這瓶解藥,對不對?”

    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依然沙啞,還是徐州口音:“用水沖服,一次半勺。”

    黃梓瑕的匕首又在他的脖子上緊了一緊:“如果你說謊,夔王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會殺你——我是宦官,最喜歡的就是把別人變成和我一樣的,你要是騙我……”

    她的匕首往下挪了挪,貼在他的小腹上。

    他氣息急促,神情略有恍惚,顯然失血已多。但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聲音雖然低緩,卻還清晰著:“一個長得這麼好看的女子,沒事幹嘛……要冒充宦官?”

    黃梓瑕怔了一怔,沒想到他已經看破自己的真身。她沒料到他們居然已經連自己的真實身份都已經知道,一時急怒,抓起蒙面巾重新堵了他的口。

    她尋到昨日自己幫李舒白吸吮毒血的地方,用匕首在上面抹了些毒血,然後回到那個刺客身邊,直接就用沾了毒血的匕首在他的小腿上刺了一下。

    原本因為失血而意識略有模糊的刺客,頓時全身痛得一抽,瞪大了眼睛看她,喉口嗚咽了一下。

    她不由分說,將傷口外的布撕開,看著傷口迅速轉成灰黑色,才將他口中蒙面巾抽出,倒了一點藥末在他的舌上,然後說:“先拿你試試藥,若是你死了,也別怪我。”

    他狠狠瞪著她,無奈等他把藥剛一吞下時,嘴巴就重又被堵了個嚴嚴實實,他除了繼續瞪著她之外,找不到絲毫開口的機會。

    她蹲在他身邊,半晌,見他腿上傷口處的黑氣漸漸收斂了,才放下心來,趕緊抄起解藥跑到李舒白的身邊,拔開瓶塞。這荒郊野嶺也弄不到勺子,只能估摸著倒了一些在他口中,然後又摘了片大葉子捲成筒,盛了一些水,緩緩倒入他口中,讓他將水喝下去。

    幸好李舒白雖然昏迷,但終究還是下意識地吞嚥進去了。黃梓瑕又解開他的衣服,將昨晚敷上的草藥取下,重新給他用上了金創藥,仔細地包紮好。

    等一切忙完,天色也已經大亮。山林中霧嵐隱隱,陽光明燦地在頭頂樹枝間隙投下,光彩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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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二 幽林故人(三)

    她站起身,見那個刺客意識模糊,一雙眼睛卻始終還在自己身上。她假裝沒看到,背過身去河邊洗手,才發現自己一頭亂髮都已散下來了,濃密的黑髮襯著一張蒼白的面容,哪裡還能藏得住女子的模樣。

    她只能趕緊把頭髮挽好,然後將馬身上僅存的兩支箭取下,走到山澗內,站在那裡等著。

    山澗清淺,裡面的魚也十分瘦小,但還算比較多,又傻頭傻腦不懂得避人。黃梓瑕搬來石頭,圍了一個小堰,又漸漸搬動石頭縮小包圍,最終將幾條魚堵在了淺岸邊,然後用箭狠狠紮下去,一下就扎到了兩條巴掌大的魚,在箭桿上活蹦亂跳。

    她拿著魚跋涉到岸邊,忽然想起來,這捉魚的辦法,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哥哥教她的。

    那時候,她是哥哥身後的跟屁蟲,哥哥也還是垂髫小童。到如今,她還在用哥哥教她的辦法捕魚,可哥哥已經在黃泉之下,泥銷骨肉。

    她一時悲慟,呆呆站在水邊片刻恍惚,然後才抬起手肘,用力捂在自己的眼睛上,讓自己眼角滲出的眼淚全部被衣衫吸去。

    死者已矣,她如今哪還有時間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將魚拿到岸上,用魚腸劍料理乾淨,切成一片片薄片,去掉魚刺。

    因怕引來殺手,她不敢生火,不過大唐素來喜食生魚膾,也並不需要火。但之前她吃魚膾的時候都有芥末,此時空口吃,覺得十分腥膩。

    她將刺客那邊搜來的鹽拿出來,擦了點在魚肉上,然後拿到刺客身邊,用匕首指著他,將他口中的蒙面巾又取出,說:“餓了吧?給你吃點東西,不許叫。”

    刺客詫異地看著她,直到她把他下巴一捏,塞了一塊魚肉在裡面,他才知道原來是真的餵他吃東西,見她凝視著自己,眼睛中映著月光,明亮如星,一時嚼著口中的魚肉,連味道都不知道了。

    黃梓瑕問他:“好吃嗎?”

    他回味了一下,說:“一股腥味……”

    “上面擦了你帶過來的鹽,味道不好嗎?”

    “勉強算能吃吧。”他說。

    黃梓瑕又給他餵了一塊,仔細端詳著他的神情。

    他也不避開她的目光,眼望著她,低聲問:“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黃梓瑕沒有理他,見他把兩片魚肉都吃完了,才又拿起蒙面巾把他嘴巴堵住了,說:“看來你的鹽裡沒有毒嘛。”

    他目瞪口呆,看著她離去的身影,不由得苦笑了出來。

    黃梓瑕把魚肉吃了一半,又將剩下的一半拿到李舒白身邊,跪坐下來,將他的手執起,用自己的臉頰貼了一下他的手背,試探著溫度。

    解藥總算有效,雖然用得遲了,他還未醒來,但至少臉上那層暗淡的黑氣已經消退了,左手肘的腫脹也消退了。

    她鬆了一口氣,一夜的疲累恐慌一直糾纏著她,此時忽然退卻,她頓覺虛脫,跌坐在地上,只覺得眼前發黑,不由得扶住頭,靠在自己膝上閉眼喘息許久。

    等那陣暈厥過去,她再度睜開眼時,才發現李舒白已經醒來了,他微微睜開的眼睛,一直望著她,未曾移開片刻。

    看見她睜開眼,兩人的目光在瞬間相接。

    黃梓瑕看見他明淨如洗的目光,這一夜的茫然失措忽然在瞬間全都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望著他,眼淚不停控制地湧出來:“你……你終於醒來了……”

    李舒白看見她眼角的淚光,虛弱之極的面容上,卻忽然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他說:“嗯,醒了。”

    黃梓瑕望著他突然而來的笑意,頓覺胸口猛然被什麼東西一撞,就像花朵一樣片片綻放了開來。

    就像是第一次看見春雪融化的幼童,第一次落在花朵上的蜉蝣,第一次爬出黑暗的洞穴望向晴空的蟬,看見了全新未知的東西,懵懂未知,卻又深深地為之吸引,無法移開目光。

    頭頂大樹枝葉濃密,日光從葉間篩下來,就像一道道金紅色的絲線。微風徐來,樹枝輕擺,那些金色的光斑就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流轉不定,點點明亮。

    在這樣恍惚的光芒之中,一夜苦痛奔波驟然消退,他們望著彼此,恍如重生,不覺都看了對方許久。

    她抬起手去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到燙手,但畢竟他醒來了,她眼中雖還泛著一絲水霧,但唇角已湧起笑意,顫聲說:“你醒來了……太好了。”

    他看著她的笑顏,在這樣得脫大難之際,很想抬起手去碰一碰她,卻發現自己全身麻木,抬起一隻手卻比舉千鈞重擔還難,只能再度含笑望著她,嗯了一聲。

    “肚子餓嗎?要喝水嗎?”她問著,見他眨了一下眼,便起身去取了水過來,餵他喝了兩口。

    他躺在地上,吞嚥困難,有一縷水順著唇角流了下來。

    她想了想,將他的頭抱起,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後再將捲好的葉子遞到他的唇邊,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自己的手,讓他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了水,她又折了兩根樹枝,餵他吃了一些魚膾。

    他吃得很慢,很艱難也很痛苦的模樣,但終究還是仰望著她,一口一口吃掉了小半。

    黃梓瑕低聲解釋說:“不敢生火,怕引來昨晚的刺客,還請王爺多擔待吧。”

    他沒說話,枕在她的腿上,靜靜地看著她。

    她這才發覺兩人的姿勢實在有點太過親密了,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沒有辦法,只能欲蓋彌彰地扯開話題,說:“我知道王爺素有潔癖,但如今在這樣的地方……等脫險之後,再幫您找辦法清洗吧。”

    她將李舒白的頭又小心地擱到地上,扯了幾團草給他墊著當枕頭,然後將他吃剩的魚拿到溪邊,一抬頭卻發現那個被自己綁著的俘虜依然靠在樹下看著她,目光中全是複雜深長的意味。

    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心想,剛剛和李舒白那麼親密,不會都落在他眼中了吧?

    但再一想,對方不過是個來行刺的兇手,就算他認出了自己是個女子,就算他誤解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有什麼關係。

    所以,她視若無睹地將眼睛轉開了,彷彿對方只是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樹似的,毫不在意。

    她洗淨了手,走到那個俘虜面前蹲下,又用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頸,將他口中的布巾取出,問:“叫什麼名字?”

    對方將一直定在她身上的眼睛轉向了旁邊的山澗:“說了你也不認識。”

    “其實我也不想知道。”她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肩,因為李舒白醒來,她的語氣明顯比剛剛輕鬆起來了,“我只想知道你身後那個人是誰,究竟是誰敢行刺夔王。”

    他毫不猶豫便說:“吾王龐勳已於地下招陰兵百萬,定要復仇雪恨,取夔王性命。”

    黃梓瑕冷笑,問:“取了性命幹什麼?到地下讓夔王再一箭射殺他麼?”

    他一時語塞,悻悻地“哼”了一聲。

    黃梓瑕饒有興致地瞧著他,說:“你出身良好,根本不會下里巴人的粗鄙之語,混跡軍隊之中還能保持這樣個性的人,十分稀少。而當年龐勳的部下,都是流民戍卒,更是絕對不可能有你這樣的人。”

    他咬牙不說話,只狠狠盯著她。

    而黃梓瑕毫不在意他的直視,蹲累了就順勢坐在他面前的草地上,手中匕首卻不離他的脖頸片刻:“還是乖乖從實招來吧,你究竟是什麼人,派你刺殺夔王的,又是誰?”

    他聽著她的脅迫,卻忽然笑了起來,說:“不如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的來歷,可我卻知道你是誰。”

    黃梓瑕用匕首在他的脖子上比劃著,問:“你說呢?”

    “你半夜三更埋伏於草叢之中,我想你的姓氏應該是草頭。你我相逢於寅時中刻,寅字去頭加草為黃,你姓黃。”

    “拆字拆得不錯。”她說著,翻轉匕首拍了拍他的肩,“只不過我認為,你是早已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所以才逆推出來的,不是麼?”

    他笑了笑,只是臉皮發僵,笑得十分難看。

    “看來你們對夔王頗下了點心思,連他身邊一個微不足道的我,身份也已經被你們摸清楚了。”她冷笑道,又重新逼問俘虜,“說,派你們來的人,究竟是誰?”

    他反問:“你說呢?”

    “你是京中來的,又有岐樂郡主與你們合作,很顯然,你們是朝廷勢力的一支。但對岐樂郡主能如此不管不顧,想必也並不在乎皇室臉面,並非皇室宗親……”

    “猜錯了,派遣我來的,就是天下第一人呀。”他隨口便說。

    黃梓瑕回頭看了李舒白一眼,見他依然安靜地躺在那裡,才瞪了他一眼:“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你怎麼就不信呢?”他口氣輕鬆自然,眼中甚至還有戲謔的光彩。

    黃梓瑕皺起眉頭,壓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緊了一緊:“皇上還要夔王平衡朝中勢力,制約王宗實,怎麼可能如今就自毀長城?”

    “哦,因為王宗實公公已經身患絕症,時日無多了——你身為夔王身邊的小宦官,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他完全不在意她擱在自己脖子上的鋒利匕首,還在嘖嘖稱奇,“像你們這樣,對於政敵的情況一無所知,真的好嗎?”

    “像你這樣胡言亂語,挑撥夔王與朝廷,又真的好嗎?”她皺眉道,但也不再問下去,知道並無結果,於是將他又重新堵上嘴,回身到灌木叢邊,卻見李舒白睜著眼睛,一直都在聽著他們說話。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不太懂如何刑訊逼供。”

    “不要問了,就算你殺了他,他也不會說的……他要保護的,是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李舒白說著,緩緩合上自己的眼,“你去對他說,讓他幫我打三短一長四聲呼哨。如果他不肯的話,你就告訴他一句話——隴右,白榆下,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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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38:48 |只看該作者
第129章 三 清泉流石(一)

    黃梓瑕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頭,走到那人面前,將李舒白的話原封不動轉述給了他。

    他怔怔地靠在樹下,望向李舒白的方向,見他並未有什麼動靜,才嘆了一口氣,閉上眼,低聲說:“我如今身體虛弱,不知還能不能打出呼哨來。 ”

    搞得他身體虛弱的罪魁禍首黃梓瑕,毫無愧色地蹲在他面前,用匕首指著他的胸口,給他解開了束縛著的雙手。

    他苦笑著看她,然後伸手放在唇邊,撮口而呼。

    饒是體力不濟,這幾聲清嘯依然聲振林樾,隱隱傳出數里之遙。黃梓瑕將他的手再度綁上,轉頭四望,只見松濤陣陣之中,密林裡一匹黑馬如箭般疾馳而來。

    “滌惡!”黃梓瑕站起來,激動之下,忍不住要去抱它的頭——這一夜折騰下來,忽然覺得,有一匹馬在自己身邊也是一種依靠。

    滌惡對她不屑一顧,直接忽視了她伸過來的手,硬生生從她的身邊擦過,只徑直奔向李舒白。

    黃梓瑕無語地回身拍了它的屁股一巴掌,卻見它提起後腿作勢要踢自己,趕緊往後跳了一步逃開。還在鬱悶之中,卻聽到有人低聲笑出來。

    她回頭一看,居然是那個俘虜在笑。雖然只有那麼一聲,她卻忽然覺得有點熟悉的意味。

    她皺起眉頭,端詳著他的模樣。但那張死板的扁平臉上,實在找不出自己記憶中存在的痕跡。她在心裡想,如果周子秦在的話,按照他的那個什麼觀骨理論,是不是能看出這個人的真面目?

    但轉念又一想,周子秦那個人,連她是假冒宦官的女子都看不出來,哪能寄予什麼希望?

    等回頭看見滌惡俯下頭在李舒白身上輕輕蹭來蹭去,一掃那種凶神惡煞的氣勢,又不覺想了想自己的那拂沙,想到她受傷陷落在灌木叢中的哀鳴,不由得悲從中來,不由分說先走到那個俘虜身邊,塞好他的嘴巴之後,狠狠踢了他兩腳。

    他莫名其妙,瞪了她一眼之後,把臉轉開了。

    解毒藥又吃了一次,李舒白的身體也在恢復之中,勉強能站起來了,但身體的高燒未退。在這樣的荒郊野外,黃梓瑕也只能打濕了布巾,給他敷一敷額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她把那個俘虜綁緊了一點,去附近尋找點吃的和草藥。等出了密林,她站在陽光下,眺望附近的山林。

    群山蒼蒼,萬樹茫茫。長空飛鳥橫渡,雲朵像浪濤一樣流湧起伏。

    她望著山勢,又觀察了一下附近的山頭,激動起來,立即回身,重回到李舒白的身邊,低聲說:“我們走吧。”

    李舒白睜開眼看她,微有詫異。

    “這附近,已經接近成都府,是我曾來過的地方。我知道附近有個地方,比這裡露宿好。”她說著,拍了拍滌惡的頭。

    滌惡瞪了她一眼,卻還是跪下了。

    她扶著李舒白上馬,看著他勉強支撐的模樣,有點擔心,想了想,自己也坐了上去,雙手繞過他的腰,抓住韁繩。

    感覺到她雙手繞在自己腰間的輕柔力道,李舒白的身子微微一僵,但隨即便坐直了身子,轉而看向後面那個俘虜。

    那俘虜箕坐於地,被黃梓瑕緊緊綁在樹上,卻有一種悠閒自得的神態。只是在看見黃梓瑕坐在李舒白身後,護住他的身軀時,那雙一直望著她的眼睛,不自覺地閃爍了一下。

    黃梓瑕順著李舒白的目光,回頭看了那個俘虜一眼,便握著手中匕首,示意李舒白。

    李舒白緩緩搖了搖頭,說:“讓他走吧。”

    黃梓瑕愕然看了他一眼,沒料到素以冷漠聞名的夔王,居然會對這人如此手下留情。但見他神情堅決,她也只好下馬將俘虜身上的繩子挑斷,只留綁著他雙手的繩子,然後把匕首還鞘,上馬離去。

    那個俘虜靠著樹,勉強地站了起來。黃梓瑕也真是佩服他,在這樣的山林之中一天一夜,不但水米未進,而且身受重傷,居然還能站起來,簡直是非凡的體力加意志才能辦得到。

    而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讓黃梓瑕走出了好幾步,忍不住又回頭看他。

    他凝望著她,那一雙眼睛猶如星子般明璨,讓她在回過頭的一瞬間,深深地銘刻進心口。

    這雙眼睛,彷彿在哪裡見過般,格外熟悉。

    她茫然若失地回過頭,收攏自己的雙臂,從身後抱住李舒白,控制著韁繩,輕聲說:“我掌馬,方向和道路就交給你哦。”

    李舒白“嗯”了一聲。

    密林緩行,兩人一路沉默著,唯一的聲音,只有滌惡的蹄聲,還有草葉摩擦的悉悉索索聲。

    可馬匹的顛簸,讓坐在後面的黃梓瑕擔心全身無力的李舒白會摔下去,所以一直下意識地加重擁抱著他的力度,又驚覺這樣不應該,趕緊再鬆一點點。

    一路上她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就像流過他們身邊的風一樣,緩了又急,急了又緩。

    李舒白一路默然望著前方,直到她的手再一次收緊,而他的手也不自覺地覆上她的手背,低聲叫她:“黃梓瑕……”

    “啊?”黃梓瑕應了一聲,而他卻一時無言,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黃梓瑕見他沉默,又感覺到他的手掌微燙,覆在自己的手背之上,讓她感覺到不自覺的一陣異樣緊張。

    他低聲說:“前方好像是座廟,你停一停。”

    她“啊”了一聲,趕緊探頭去看,然後驚喜地說:“是了,就是這裡!看來我的記憶沒錯!”

    他微側過頭,凝視著她歡欣的表情,說:“不知道這麼破敗的廟裡,有沒有人。”

    “應該沒有,因為去年這個廟裡,發生了一起血案。”黃梓瑕跳下馬,拉著滌惡往前走,辨認著地上稀疏的一條草徑,“廟裡本有一個主持兩個和尚,在主持和尚死後,就這樣的小破廟,為了爭主持之位,一個和尚把另一個殺死了,悄悄埋在後面的園子裡。 ”

    李舒白隨口說道:“這樣的破廟,也有人來,發現血案?”

    “是他們運氣不好。”黃梓瑕牽著滌惡繞過小溪大石,說,“我……和禹宣當時入山遊玩,結果走錯了道路被困在了山里,順著小路就走到這裡來了。而我在拜佛的時候,發現了寶幢上的一滴暗淡血跡,那形狀,是噴濺上去的。”

    李舒白點頭道:“無論如何,廟里人就算偷吃雞鴨葷腥,也不可能在大殿上宰殺。”

    “是,我按照那滴血飛濺的痕跡,推斷出那個人當時應該正跪在佛前蒲團上敲擊木魚,而兇手應該是從他的身子後面悄悄過來,一刀扎在後背。以鮮血飛濺的高度和角度來看,只有敲擊木魚的那個地方最有可能。”

    “所以,從中也可以推斷出,死者應該是一個和尚?”

    “對,而能在一個廟裡,肆無忌憚殺害一個和尚又不怕被人發覺的,而且還能將兇案現場清理得如此乾淨的,或許就是如今剩下的那個和尚。”黃梓瑕已經牽著馬到了黃色的土牆前,抬手將結滿蛛網的門推開,“於是我當時就有意與和尚套話,他說主持前幾日死後,師兄也雲游去了。我便指著殿中木魚前的蒲團,問他,那麼現在跪在那裡一直敲木魚的和尚是誰,為什麼一直瞪大眼睛看著你?”

    她說到這裡,自己也忍不住抿嘴一笑:“結果你猜怎麼的?他頓時嚇得癱倒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所以,那和尚被抓之後,這廟便一直空著了?”

    “是呀,看起來,就連偶爾會來上香的信徒們也不來了,畢竟,這廟裡發生過血案,哪還算佛門聖地?”

    廟很小,只有一門,一前殿,一後殿。牆已經有幾處倒塌,院中荒草足有半人高,朽爛的門窗發出一股黴臭味。幸好殿旁廂房裡矮床尚存,她趕緊先攙扶著李舒白坐下,然後拿著昨天撕下來的布條到屋後山泉洗乾淨,將矮床擦了一遍,扶著李舒白躺下,給他又服了一遍解毒藥,換了金創藥,用濕布給他敷著額頭。

    李舒白躺在床上,高燒讓他有點迷糊,暗暗的灼熱侵襲著他的知覺,他盡力坐起,靠在窗口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分開院中半人高的蒲葦,向著前殿走去。院子裡的蓬蒿和白茅開了雪白蓬鬆的花朵,隨著她的行走而搖動,如同雲朵般漂浮在她的身邊,

    她先向殿上的菩薩拜了一拜,然後將案上殘餘的兩三隻香燭都扒拉了下來,拍掉灰塵就塞到了自己的袖子中。

    李舒白不覺趴在窗櫺上,微微笑了起來。

    黃梓瑕一回頭,隔著亂飛的蓬絮,看見李舒白隔窗的笑意,那笑容撞入她眼簾,猝不及防的一個意外。

    她不覺就臉紅起來,慢慢蹭到他的窗前,有點尷尬地說:“我想,晚上我們或許用得著。”

    李舒白將下巴擱在手肘上,唇角一絲淺淺的弧度,凝望著她問:“那你為什麼還要先拜拜菩薩呢?”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你到別人家裡借宿還要拿東西的時候,不要先跟他說一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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