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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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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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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7:12 |只看該作者
第190章 霓裳羽衣 (四)

    王蘊默然垂眼,說道:“但跟在王爺身邊那段時間,讓劍刃開了鋒。至此之後,我才走上這條路,從防衛司到御林軍,至少擺脫了父輩為我安排下的那條路。今生今世……我都要感謝王爺的提攜。”

    “我知道你此言出自真心,但這世上,總有些事令我們身不由己。比如說,你既然接下了任務要殺我,就必須盡職守責,務要致我於死地。”李舒白神態悠閒,彷彿只與他談論窗外夜色一般。

    王蘊神情微微一滯,托著茶盞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一收。茶盞微傾,裡面的浮沫還未散盡,有二三點溢了出來。

    他將茶盞緩緩放下,抬頭看著李舒白。

    暗夜無聲,桂香幽微。曲江池初見那一日,也是在這樣的桂花香中,他對李舒白行禮,說:“瑯琊王蘊,字蘊之。自今日起,願伴王爺馳騁天下,守護大唐江山。”

    言猶在耳,如今他們靜夜相對,卻已經是這樣境地。

    王蘊將手中茶杯徐徐放下,抬眼望著李舒白,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勉強的笑意:“王蘊身為臣子,奉命行事,身不由己,還請王爺見諒。”

    李舒白見他承認得如此爽快,便也還以一笑,說:“若我真在意的話,上次又怎會阻止梓瑕繼續追問下去?我心知自己處境,也知道你的處境。吾所不欲,不施於人。”

    王蘊默然點頭。他的思緒在“梓瑕”二字上轉了一轉,聽到他這樣親密地說出未婚妻的名字,他一時略有遲疑。但隨即,他又了然,李舒白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失言。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李舒白淡淡說道:“你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便該知道這是一石二鳥之計。若我死,則朝廷除去最大隱患;若事情敗露,則王家必受牽連。無論如何,設計者皆可坐山觀虎鬥,為下一步鋪平道路。”

    “所以王爺 ……壓下了此事,不希望此事張揚,也是,不願兩敗俱傷?”

    “你難道不是麼?”李舒白聲音微微一頓,又說,“我知道,縱火案不是你下的手,這種屠殺手法,不是你的風格。”

    王蘊低聲道:“我知曉此事……只是,也無法阻止。”

    “你阻止不住的。所有妄想阻攔的人,都只能被碾得粉碎。劉瞻是,溫璋是,你我也是。”李舒白那似乎永遠淡定沉穩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他凝視著面前的王蘊,低聲說:“如今你沒有完成他交付的任務,又被我查知了身份,恐怕王家會有麻煩——但我可以幫你。”

    王蘊緩緩點頭,說:“王爺一言九鼎,必不落空。然而……我想知道,您要王家做什麼?”

    李舒白默然許久。

    更深人靜,萬籟俱寂。在這樣的秋夜,夜色彷彿凝固了,一切美好與醜惡都消失在黑暗之中。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說:“放棄一場舊年婚約。”

    舊年婚約。

    十五歲時他因為羞怯,拉著李潤一起去偷看的那個少女,她的側面在他的眼前恍惚間一晃而過。

    那是他自小定下的婚姻。一張紙,兩個名字,她是陌生人,也將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可如今,李舒白說,放棄。

    他低下頭,不由自主便笑了出來。他說:“夔王爺可真是審時度勢,算無遺策。你明知道王家如今的存亡就在我一句話之中,卻還擺出這種讓我自己選擇的寬容姿態。”

    “蘊之,此事是我對不住你。”李舒白默然垂眼,無意識地轉著手中的茶盞,緩緩說道:“但你可曾想過,梓瑕當初曾揭發王皇后當年往事,她若嫁入你家中,日後如何自處?”

    王蘊冷笑道:“她既是我妻子,我自會一力維護,何勞王爺操心?”

    “那麼,若我在你刺殺事敗之後,直接上京面聖,事態又會如何?”李舒白不動聲色問,“你們王家,可逃得過這一劫麼?你即使想要維護,又能如何維護?”

    王蘊慢慢說道:“王家覆滅的機率,沒有夔王府大。”

    李舒白口吻冷淡:“夔王府有餘力反抗,而王家沒有。”

    堂內又陷入安靜,沉沉的夜色籠罩在他們身上,一室燈光明亮而壓抑,他們都看見對方眼中的複雜神情,低沉晦暗,難以捉摸。

    茶煙裊裊,在半空中勾出種種虛幻形狀,隨即又幻化為無形。

    許久,王蘊才低聲說:“既然王爺已經知曉一切真相,那麼我也不再瞞你。你以為,這幕後人為何會在這個時候,不顧一切出手,要將一切自己難以掌控的東西迅速剷平?”

    李舒白垂眼默然道:“或許是之前江南道地震,有人說,朝堂將有異變。此時動手,剛好順應天時地利人和。”

    “那麼,王爺下一步準備如何打算?可曾想過黃梓瑕在您身邊,會遇到什麼事情?您覺得自己真能在這樣的局勢下,護得她安然周全?”王蘊盯著他,聲音十分低沉,卻異常清晰,一字一頓地說道,“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釐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這便是……我不敢給她承諾的原因。”李舒白低頭望著小几上的琉璃盞。鮮紅色的小魚靜靜在水底棲息著,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望著他們,一動不動,恰如沉在水底的一滴血。

    “有些事情,我必須去了結,讓自己親眼看到真相。但也許我這一去,便再也無法回來,我……不能讓她與我一起涉險。”

    彷彿是平生第一次,他的話語中有了猶疑迷惘。

    王蘊欲言又止,但最後終於忍不住,還是說道:“然而王爺早已做了決定,並且認為自己是絕對不會輸的。所以你一開始便對我提出解除婚約的事情,因為你已成竹在胸!”

    “不,你說錯了。”李舒白的手指,在琉璃盞中的水面上輕輕一觸。 “我只是,想要讓她自由 。”

    小魚在水底受驚,魚尾左右搖擺,想要逃離這危險動蕩的漣漪。然而水波在琉璃盞中迴盪,它身在其中,避無可避,唯有獨自承受。

    王蘊霍然站起,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王爺的意思,梓瑕在我的身邊,不得幸福?”

    李舒白沉默抬眼望他,看著這個如同春風般的男子,此時為了黃梓瑕,終於盡失素日沈靜。他不由得笑了出來,叫他:“蘊之,稍安勿躁。”

    見他難得露出笑意,王蘊怔了怔,唯有悻悻重新坐下,生硬說道:“失禮了……請王爺恕罪。”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實則我只是想給梓瑕一個自由選擇的機會。無論她選擇你,或者我,讓她不受拘束。而為了讓你我處於同一天平……”李舒白含笑的目光從他的身上,緩緩轉移到窗外。重重樹影正靜靜蹲在夜色之中,如同潛伏的怪獸,如同候伺他人好夢的貘獸。 “我近日將會赴京,那一場刺殺將就此揭過,我並不知幕後使者和帶頭人是誰,王家也能消彌那一場風暴。”

    王蘊垂眸不語,只是下巴微揚。

    李舒白又給他斟了一杯茶,碧綠的茶水盛在青藍色的瓷盞之中,燈光照在他修長的白皙手指之上,春水梨花,舒展優雅。

    他微笑道:“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看見他如此悠閒自得的模樣,王蘊只覺得胸口一陣灼熱湧過,無法自抑的,他抬手接過李舒白那盞茶,說道:“願王爺北上順利,我會盡快處理好此間事務,以免王爺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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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7:29 |只看該作者
第191章 萬水千山 (一)

    王蘊並沒有來黃家。

    第二天,黃家的人接到了他身邊人傳來的口信,因事務纏身,無法赴前日所約,還望見諒。

    “看他的意思,今日本該是來商議婚事的,據說還有王家幾位族老過來的……”黃梓瑕的堂伯父黃勇本來也召集了族中老人,興沖沖地等待王蘊上門,結果他沒有過來,讓他們驚疑不定。

    “該不會……王家對這樁婚事,又有了遲疑?”

    “不可能啊,昨日王公子還遣人來商討了一下儀程,看如何妥善地讓我堂侄女入京完婚……”

    “何況,就算傳說未婚妻殺親出逃,王家也未曾對這樁婚事表達什麼意見,我看,不可能有變的。”

    幾個族老紛紛表示,把黃梓瑕嫁入王家應該還是很穩妥的,應該沒有變卦的可能。

    正在大家因為王蘊不到,要先散了時,外面卻有人跑進,手中捧著一封信:“老爺,六小姐有信。”

    在堂姐妹中排行第六的,正是黃梓瑕。黃勇頓時又興奮起來:“是王家公子寫給她的?”

    “不是。”門房搖搖頭,說,“是夔王送來的。”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想起,黃梓瑕之前,是在夔王身邊做小宦官的。

    “然而……她如今是我們家的姑娘,夔王又如何會給她寫信呢?”他們心下大疑,等拿過信一看,封皮上寫著,夔王府宦官楊崇古放歸留蜀事宜。黃梓瑕收受存檔。

    “還是夔王府的人做事妥帖,就算她如今恢復了女兒身,畢竟離開夔王府還是要走個程序的。”他們說著,都不敢拆夔王府的信,趕緊命人送到黃梓瑕手上。

    “夔王府宦官,放歸留蜀?”

    黃梓瑕將信看了看,然後拆開來,抽出裡面的紙張。展開紙張的一剎那,她看見抬頭三個字————

    解婚書。

    她默然將信又折好,將送信的人送出門,關好了門,然後將那封解婚書打開,又看了一遍。

    瑯琊王蘊,年幼聘得蜀郡黃梓瑕。因二人年歲漸長,天南地北,心意相背,故立此書解之,此後各自婚嫁,永無爭執。

    黃梓瑕怔怔坐在窗下,看著瑯琊王蘊四字,又將信封拿起,看著上面李舒白的字跡。

    他昨晚對她的承諾,如今便真的幫她解除了婚約。

    從此她與王蘊,再無緣分。

    她將解婚書折好,塞回信封之中。手指觸到了裡面的什麼東西,她將信封傾過來,將裡面的東西倒在自己的掌中。

    是兩顆鮮紅欲滴的紅豆,晶瑩剔透,被一條細長的金絲編在一起。她翻來覆去地看著,看它們在金絲上滑動,時而分開,時而靠攏,就像兩顆在花蕊上滑動的露珠。

    她握著這兩顆紅豆,憑在窗下小几上,將臉輕輕靠在自己的手肘之上,

    窗外秋日小園,萬千黃葉紛紛揚揚飄落。

    她靠在窗下,聽著遠遠近近的風聲,落葉沙沙掉落的聲音,小鳥在樹枝上跳躍的聲音,握緊了手中的紅豆。

    周子秦每天都活得興高采烈。

    有案子就去查案,沒案子就上街轉轉,看有沒有小偷小摸或者有礙市容的。重點整治對象就是那個亂擺攤的二姑娘。

    雖然前天被捉弄而嗆了好幾口水,但他身體向來倍兒棒,今天也依然是活奔亂跳的一天。今天他照例又去二姑娘那裡盯一下,吵了幾句嘴,心滿意足無比充實地轉身一看,黃梓瑕正在站在街邊,手中抱著一包皮橘子,正在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看著她的笑容在日光下瑩然生輝,周子秦不知為啥覺得臉上微微一紅,他湊到黃梓瑕的身邊,拿了她一個橘子剝著,問:“今天怎麼在這兒?”

    “入秋了,皮膚有點乾燥,來買點面脂和手藥。”她說。

    周子秦頓時精神一振:“別買了!我給你做!外間的面脂都是用牛髓作底的,我用鹿髓做,沒有那種牛油氣。而且我研究出一個方子,萃取白芷、葳蕤、丁香、桃花等精華溶在其中,絕對香暖細嫩,明後天就給你送來!”

    黃梓瑕點頭道:“好啊,那多謝你了。”

    周子秦又轉頭看看二姑娘,有點遲疑。

    “順便多做一些吧,二姑娘每日這麼早出來,必定也怕凍裂的。手藥也可以多做些。而且————”黃梓瑕望著二姑娘笑道,“你要是給她送了東西,她以後肯定也會和你親近一點,你說什麼她也會聽一聽啦,對不對?”

    “這倒是的,那我幫她也做一份。不知道她喜歡什麼香氣的,又適合什麼樣的呢……”

    “她喜歡桂花,然後體質略有燥熱,你可以多加冬瓜仁,白芷和桃花少一點。”她看看二姑娘,又說,“她沒有父母,下面有好幾個弟妹,你別用瓷罐裝,弄個漆罐吧。小孩子皮膚嫩,你加點貂油,她肯定會給弟妹用的。”

    周子秦詫異了:“你認識她?”

    “不認識,看她的模樣,隨便猜猜。”她說道。

    “能不能猜得準啊……”周子秦嘟囔。

    “那麼我也猜一猜吧。”身後有個聲音傳來。黃梓瑕沒有回頭,已經知道來人是誰,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意。

    周子秦回頭驚喜道:“王爺也會相面?”

    李舒白一身青色重蓮綾,看似純色衣服,但行動間衣上的狻猊暗紋便隱隱顯現出來,襯著他清俊的面容,更顯雋秀不凡,令旁邊所有人都偷偷多看一眼,卻不敢正視。

    張行英忠實地跟在他的身後,面帶笑容對著周子秦拱了拱手。

    周子秦抓著李舒白問:“趕緊猜一猜,我看看是不是比崇古還厲害!”

    “她應當出生於春天,父親是屠夫,母親娘家是蠶戶。看她面相,父母早亡,她大哥年少夭折,家中留下她和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被人退過婚,因未婚夫家也很艱難,娶了她之後還要照顧四個年幼的弟妹,沒法過日子。於是她就操起父親舊業,在這條街上販賣羊肉四年多,還供弟弟們上了私塾,學業都還不錯。”

    周子秦的嘴巴已經張成一個圓,面帶著無比崇敬的神情望著李舒白:“這……這麼清楚?王爺相面的本領果然非同一般!”

    李舒白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說道:“最重要的是,她印堂發亮,眉生光彩,我敢肯定,不出幾天,她將會一步登天,飛上枝頭。”

    周子秦半信半疑地打量二姑娘的眉尖,喃喃自語:“真的假的啊……”

    李舒白對黃梓瑕微微一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已經聽到旁邊一陣喧嘩。有三四個打扮頗為體面的奴僕簇擁著個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的男人過來,那男人一看見當街賣羊肉的二姑娘,臉上的肉頓時抖了抖,然後不顧肉案上的油,一把撲上去抓住了二姑娘的袖子:“你……你不是二丫嗎?”

    二姑娘呆了呆,問:“您哪位?”

    “我是你四叔啊!你爺爺是我表叔!當年你爹小時候,你爺爺帶著他到我家幫過祭祀,我和他見過一面的!你和你爹小時候長得可真像啊!”

    “哦……是四表叔啊。”二姑娘的臉上不由露出“您眼神可真好,記憶也挺好”的神情。

    表叔卻毫不在意她的眼神,直接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家譜,翻到某一頁給她看,“喏,你看你看,你太爺爺劉良尚,分家後到成都府屠宰謀生,生子劉家虎——就是你爹,是不是?你再看這邊——”他的手指沿著長長的一條線拉過來,越過了無數陌生名字,終於停在了一個名字上,“劉喜英,就是我,按輩分算起來,可不就是你四表叔嗎?”

    二姑娘有些茫然,不知這個忽然冒出來的遠房表叔是要怎麼樣,只能叫了一聲:“表叔,請恕我無知,竟沒認出您來。”

    “哎,親戚少走動了,就是這樣,沒事沒事。”劉喜英直接將她手中的屠刀取下,丟在案板上,說,“二丫,四叔現在是綿州司倉,怎麼能看著自己的侄女兒拋頭露面當街賣羊肉?你趕緊跟我回家去,我收養你,再弄個風風光光的儀式,將你正式寫入家譜中,以後你就是我劉喜英的女兒了!”

    二姑娘眨眨眼,還沒想出該說什麼,後面的人已經拉了一輛青篷布馬車過來,催促著她趕緊上車。

    “別急啊,那也得等我賣完今天的肉啊。”她看了看他,又操起那把刀。劉喜英趕緊叫人:“把肉帶上,直接拿到咱家廚房去。你愛吃羊肉麼?”

    “不愛,賣不掉的都是我吃。”二姑娘說著,拿一根稻草繩捆了羊肉,丟給他們,“四叔,那這個就算是送給您的見面禮了,我得回家去,還要給弟妹們做飯去呢。”

    “別啊二丫,到叔家裡去……”

    “得啦,我一賣羊肉的,能到您家裡去麼?何況我還有弟妹得照顧呢。”

    “叫他們一起來……”

    周子秦看著這一場喜劇,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轉頭看看平靜如常的李舒白,簡直差點要跪下來膜拜了:“王爺 ,您是神人啊!簡直是料事如神!”

    黃梓瑕在旁促狹笑道:“每個人都會有個地位不錯的親戚,不是嗎?”

    “可親戚這樣過來尋訪一個遠親的機率也太少了,怎麼就被二姑娘趕上了呢?”

    黃梓瑕笑著抬頭看一看李舒白,李舒白還她一個微笑,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劉喜英偶爾聽到了一個傳言,說他的遠親二姑娘當初幫過在成都郊外遇險的夔王。他悄悄到敦淳閣打探肯定之後,就急不可耐地來了。”

    黃梓瑕看著正奔過去打探消息的周子秦,不禁莞爾:“夔王真是熱心人。”

    李舒白垂眸凝望她許久,才淡淡說道:“只是不想再多一個對手。”

    她微覺詫異,不知周子秦會在何處與他為敵,但見他已經轉身往後面走去,便朝周子秦揮了揮手,趕緊跟著他往回走。

    中秋過後,天氣漸冷,無人行經的路邊,樹葉一片片掉落,黃葉堆積在他們腳下,踩上去沙沙作響。蜀郡向來日頭少霧嵐多,陰濛濛的天色之中,因為這麼多落葉而平添一份蕭索。

    她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在耳邊輕輕緩緩:“我昨晚與王蘊談過了。”

    她低頭沒有回答。王蘊畢竟是她的未婚夫,他們兩人要在一起,是絕對繞不過他去的。然而如今三人的關係複雜,彼此之間這種尷尬情境,又令人不知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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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7:39 |只看該作者
第192章 萬水千山 (二)

    見她不說話,李舒白又低聲說道:“我讓人轉送的那封信,你收到了嗎?”

    黃梓瑕微微點頭,又低聲說:“此事畢竟對不起王家。”

    李舒白點頭道:“我知道。所以近日我會回京一趟,處理一些我必須要完結的事情。或許會發生很多事情,或許會過很久,但我一定回來的。”

    “嗯,我等你。”她聲音輕微,臉頰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一層薄薄紅暈,但凝望著他的目光卻沒有半點疑慮。

    李舒白低頭凝視著她,看見她在秋日朦朧的暈光之中,略顯蒼白的肌膚染著淡淡粉紅光彩,說不出的嬌豔動人。他只覺得心口湧起一陣微微波動,溫熱的血漫過全身每一寸肌膚,讓他從胸口到指尖的所有血脈都在瞬間怵動,剎那恍惚。

    彷彿被心口那灼熱的血行所迷惑,他忽然抬手將她擁在懷中,緊緊擁抱住。

    黃梓瑕驟然被他抱住,在驚訝中身體不由自主微微顫抖了起來。她將自己的手擋在他與自己之間,想要推開他,可在觸到他胸口的一瞬間,卻全身都沒有了力氣。

    她看見了自己手腕上,那兩顆被金絲串在一起的紅豆。它們隨著她的手抬起,滑落到手肘,兩顆紅豆緩緩碰在一起,輕輕觸碰。

    她茫然恍惚,在他收緊的雙臂中,緩慢地垂下了自己的雙手,任由他擁抱著自己,就像是兩個人從此就能貼在一起,永遠也不再離開般。

    他低頭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發間,深深呼吸著她身上的氣息,清冽而悠遠的淡淡香氣,讓他的意識如同春雪一般,融化為空白。

    不知什麼時候,她的手已經輕輕地回抱住他。她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聽著自己與他的心跳急促,覺得臉頰熱熱地燒起來。

    許久許久,他才放開她,輕聲說:“無論聽到什麼消息,你都不要害怕,無須擔心。只要安心等我回來就好了。”

    黃梓瑕臉頰粉紅嬌豔,默然點頭,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雖然心緒激盪,但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會發生什麼?”

    他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溫柔笑意,深深地凝望著她,輕聲說:“沒什麼,擔心你等得無聊,會忘了我。”

    黃梓瑕忍不住抬手,輕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胡說。”

    他笑著握住了她的手,默然望著她。他的手掌自她的手腕緩緩滑下,慢慢分開她的手掌,與她十指交纏。

    那兩點殷殷的紅豆,輕輕碰在他們兩人的手腕之上。

    他們都不再說話,只牽手在落葉之中慢慢往前走。在這秋日空無一人的寂寥小道上,走向不為人知的前方。

    周子秦是個行動派。

    第二天他就拿著面脂過來了,除了一個最大瓶的給黃梓瑕,又另外準備了十幾瓶小的,讓黃梓瑕可以分給她的姐妹們,還給蘼蕪也送了一瓶。

    黃梓瑕挑了一點在掌心化開,在手上試用。

    周子秦看見她雪白皓腕之上那兩點被金絲串在一起的紅豆,殷紅地綴在她的腕上,鮮豔奪目,一時覺得目眩神迷,不由自主盯著她的手看了許久。

    黃梓瑕攏了袖子,背過身擦著,一邊問:“二姑娘是喜歡桂花香的吧?”

    周子秦這才回過神來,有點沮喪地說:“她今天沒出來。我剛剛問了別人她家地址,但是……但是又不好意思送上門去……”

    背對著他的黃梓瑕,不由得低頭笑了,她真的很想問,你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啊?

    “哦對了,崇古,中秋那天那個案子啊,已經結了。我和我爹也商量過了,女捕頭啥的沒有前例,但我們要聘你為特殊編外女捕快,你幫我們破案,衙門每月給你發俸銀,你看怎麼樣?”

    “不怎麼樣!”黃梓瑕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口有人氣急敗壞闖進來,大聲打斷他的話。

    進來的正是黃梓瑕的嬸娘。黃梓瑕起身向她見禮,見她一臉怒氣沖沖的模樣,便恭謹問:“嬸娘有何事吩咐?”

    她瞪了周子秦一眼,悻悻拂袖坐下:“好侄女,我哪敢吩咐你?黃家幾十輩的臉,都被你丟光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可插得上嘴麼? ”

    黃梓瑕故作不解,站著等她發話。

    “你一個姑娘家,整日與捕快衙役廝混,之前是為你爹分憂,大家又肯定都敬你是使君千金,也就罷了。可如今你只是一介民女,又是王家未過門的媳婦,乖乖在家等候人家來迎娶不就好了,為何還要蹚那些渾水?這不……外間已經有了風言風語,說王家公子已經回京與父母商議退婚的事情!”

    “這是誰放的消息?”黃梓瑕思忖著,該是李舒白吧,他真是決絕,為免王蘊反悔,先斷了他的後路。

    不明真相的周子秦則跳了起來:“什麼什麼?王蘊這混蛋,居然敢退婚?他要回京退你的婚?看我不追上他把他打得滿臉開花!”

    “罪魁禍首,還不是因為周捕頭?”嬸娘氣呼呼地瞪著他,說道,“王家連我侄女被海捕的時候都沒有提過退婚的事情,怎麼現在我侄女沉冤得雪了,反倒對方還鬧出這種事來?不就是因為周少捕頭你讓我侄女搞破案那一套嗎?她一個好好的閨秀,整天被你拖去和死屍和血案打交道,哪個夫家能容忍? ”

    周子秦自然不會示弱,立即反駁道:“大娘,您是有所不知!王公子在京中的時候,最欣賞的就是崇……黃姑娘心思縝密,斷案如神。他還曾經幫我們到兇案現場偵查的,怎麼可能因此而退婚?肯定是謠言,不可信的!”

    “哼……可王公子已經離開成都了,千真萬確!他之前來過黃家好幾次,悉心安頓我侄女的事情,可如今,前天說要親自過來商議婚事安排的,結果臨時取消了,然後現在連回京這樣的大事都沒有知照黃家一聲,你說是怎麼回事?”

    周子秦梗著脖子說:“當然是因為王蘊害怕別離傷感,又擔心自己捨不得黃姑娘,所以才不得不強忍離愁別緒,免得徒增傷感,不辭而別了。”

    黃梓瑕的嬸娘只是個普通人,周子秦強詞奪理的功力當初在整個長安所向無敵,她自然也無能為力,只能悻悻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只丟下一句:“侄女,若是真有退婚一事,以後族中可就要請你謹慎些了。”

    周子秦在他背後做了個鬼臉,然後回頭看黃梓瑕,說:“別理他,我常去京城防衛司蹭飯吃,王蘊的性子我可一清二楚,他那麼溫柔和善的人,會退婚才怪!何況他未婚妻是你,就算我饒得了他,夔王肯定也會替你做主,不會放過他的!”

    黃梓瑕只能無奈而笑,說道:“子秦,多謝你的面脂和手藥了,改日我幫你破個大案感謝你。”

    “最主要是教我怎麼辦案啦,我覺得雖然我驗屍功力天下無敵,但是好像推解案情方面還是不行啊,力不從心。”他抓抓腦袋,煩惱地嘆了一口氣,“當然了,要是有夔王那樣的相面本事就更好了,在大街上看一看就知道哪個人啥時候會犯罪,到時候盯著他就行了……”

    黃梓瑕啞然失笑,說:“好吧,以後你讓他多教你。”

    “教什麼啊,夔王都走了,今日一早出發的。”他哭喪著臉,又想起一件事,悄悄地說,“對了對了,臨走時,張二哥託我在蜀郡幫他打聽滴翠的消息。你說滴翠會有可能到這邊來嗎?”

    黃梓瑕沉吟道:“說不定的,也許哪一天她就輾轉到了這裡呢?”

    “是啊,天下之大,哪兒都有可能去,哪兒都有可能不去。”周子秦說著,又探頭向外面瞧了瞧,確定周圍無人,才壓低聲音,輕聲說,“我去的時候,張二哥正在收拾東西。夔王此次回京,由東川和西川各處節度使護送,他之前的親兵又回歸了部分,應該是萬無一失的。可我看張二哥卻是憂心忡忡,魂不守舍的模樣。”

    黃梓瑕“嗯”了一聲,想起昨日李舒白與她告別的時候,他說,無論聽到什麼消息,你都不要害怕,無須擔心。只要安心等我回來就好了。

    她垂下眼,緩緩轉著手上的瑪瑙臂釧,許久,才問:“張二哥說什麼了?”

    “他不敢說,我就一直問一直問,纏著他不放……”

    周子秦纏人的功力,連黃梓瑕都不是對手,張行英當然也沒辦法,只能吞吞吐吐說了:“紅圈……”

    黃梓瑕聽周子秦轉述“紅圈”二字,頓時只覺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直冒而上,衝入她的腦中。她急問:“哪個字?”

    周子秦頓時茫然:“什麼哪個字?”

    黃梓瑕這才感覺自己的反應過激,周子秦應該是不知道此事的。她勉強鎮定心神,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點:“我是說,除了這兩個字之外,張二哥還說了什麼?”

    周子秦搖頭:“沒有。他就說了這兩個字,已經自悔失言,立即就住了口。我央他說清楚,他卻反倒求我說,當初他曾因為違反了條例,被逐出過王爺的儀仗隊,所以若我不想他再回端瑞堂去曬藥,就別再問了。張二哥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辦法?”

    黃梓瑕默然,許久才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周子秦追問她:“你是不是也知道那個紅圈是什麼?你剛剛說的‘哪個字’是什麼意思?你們是不是又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了?”

    黃梓瑕嘆了口氣,說:“子秦,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全都知道也好,全都不知道也好,可是,知道一半就最難熬了!”周子秦苦著一張臉,眼巴巴地望著她,“崇古,你就告訴我一點點吧?一點點就好……”

    “世上比知道一半更難熬的,就是知道了一點點。”黃梓瑕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子秦,有時候被捲入某些事,並沒有好處。”

    “可你既然已經知道了,豈不是表示你也已經被捲入了?我不管啦,好兄弟講義氣,我們同進退!”

    黃梓瑕慢慢搖了搖頭,說:“是,我已經被捲入了,如今風暴來襲,他卻將我推了出去……可其實,我哪裡還能抽身呢?”

    周子秦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卻轉頭對他微微一笑,問:“你能進入敦淳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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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7:50 |只看該作者
第193章 萬水千山 (三)

    周子秦思維如此跳躍的人,也沒想到她會忽然將話題轉到了這個上面。他張張嘴,許久,才點頭說:“能。”

    “帶我進去吧,我想看一看夔王住過的地方。”

    周子秦嘴角頓時抽搐了一下:“崇古,你太好笑了吧?當初你在他身邊做小宦官的時候,每天都在夔王府,又不是沒見過他住過的地方。”

    黃梓瑕只好說:“好吧,帶我去看看行宮長什麼樣。”

    “那沒問題啊,我給你借一套公服,走吧。”

    周子秦交遊廣闊,幾個月之間在蜀郡混得上下臉熟。敦淳閣門口的護衛們一看見他就喊:“周捕頭,怎麼又來啦?早上不是剛來送過夔王麼?”

    “忘了件東西,我進去找找。”他說著,朝眾人招招手,面不改色就帶著黃梓瑕進去了。黃梓瑕一身捕快的衣服,大家毫不在意,只嘻嘻哈哈說了幾句“這小哥模樣真嫩”。

    黃梓瑕到春化堂前,看到松柏青青,遮蔽著後面的高堂。她在堂前青磚上踱步許久,然後問:“夔王來的時候,是誰伺候著的?”

    旁邊正在打理園圃的人說道:“夔王身邊散落的侍衛們零星回來後,大都是他們在伺候著。”

    黃梓瑕又問:“可有留下什麼人麼?”

    “有一位侍衛,已經傷及筋骨,無法再跟隨夔王了,他又恰好是蜀地人,所以夔王與郡守打過招呼,讓他留在這邊幫忙了,已經入了閣中名冊。”

    黃梓瑕點頭,打聽了那個人的下落,過去一看,是個二十多歲的英氣男子,她之前曾見過,似乎大家叫他田五,只是如今右手已斷,確實無法再當兵了。

    “楊公公。”他自然認識黃梓瑕,與她招呼道。

    黃梓瑕與他見禮,隨口問:“王爺留給我的東西呢?”

    他一愣,頓時有點結巴:“什……什麼東西?”

    “就是他走之前留給你的,吩咐日後讓你送過來給我的東西。”黃梓瑕望著他,神情平靜地問。

    田五張張口,有些遲疑:“那個啊……”

    周子秦聽著他們的對話,完全摸不著頭腦,只能放棄了理解,到旁邊嗑瓜子去了。

    “可是王爺吩咐說,那封信要等明年此時再交給楊公公的。”田五茫然地抓著頭,疑惑地問,“怎麼現在你就要拿去?王爺對你說過了麼?”

    黃梓瑕面不改色地說:“嗯,王爺說,要是有急事的話,先看一看他給我的信也可以。”

    田五搖頭道:“但是,王爺說的是明年此時。”

    “早上去送王爺的時候,又發生了急事。如今他回到京中必定危險重重。所以他對我說,有一封信留在你這邊,本想過段時間再給我看的,可如今局勢危急,讓我儘早拆看也可以。”

    周子秦聽她這樣說,不由拿著瓜子呆住了:“崇古,你去送王爺 了?”

    “是啊,比你早。”她回頭給了他一個“閉嘴”的眼神。

    周子秦埋頭嗑瓜子去了,不敢再聲張。

    田五見她神情堅毅,眼神平靜,毫不似作偽,也只能說:“好,楊公公稍等。”

    他回房去,不一會兒轉回來,將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交到她手中,說:“便是這封。”

    信封上空無一字,黃梓瑕接過來,對田五說了聲:“多謝,有勞田五哥了。”便立即轉身往外走,一邊拆開了信看著。

    梓瑕如晤:

    展信之時,必是我已死之期。

    朝堂風雨,無人能免。數年來嘔心瀝血,如履薄冰,終有傾覆難收之時。日薄西山,王氣衰竭,此非我所能救,卻有忌憚我能毀之。以我微軀,縱殫精竭慮,亦不能擋天地悠悠,朝野洪流。

    此番赴死,我亦已期待十餘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與其竊竊偷生,不若直面黃粱夢醒之期。我一生原無牽掛,唯願知曉此身謎團 ,便死而無憾。只當日暮春,與你驟然相逢,自此一步步走來,竟至忘我。梓瑕,你是我此生大錯,亦是大幸。

    瑯琊王家並非良枝,我之後便該是王家傾覆。你如今與王蘊已無瓜葛,以你慧眼,必能另覓良緣,如意圓滿……

    黃梓瑕還未來得及看完全文,便只覺得眼前漫漫黑翳湧上來。李舒白清雋的字跡在朦朧中湮開,如同薄煙消散。她只怔怔地站在那裡,雙腳虛軟,靠在了後面高大的柏樹上。

    “……崇古?”

    她聽到周子秦的聲音,焦急地在耳邊響起。

    她胡亂將那張信紙折起,眼前一片昏黑,她也看不見什麼,只將信塞到自己的懷中,然後茫然叫他:“子秦……”

    “啊?我在呢。”周子秦趕緊應著。

    “我……好像有點頭暈。”她說著,終於回過神來,她扶著牆慢慢走到欄杆邊,靠著柱子在欄杆上坐下,然後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說, “氣血不足,一會兒就好了。”

    周子秦拍拍腦袋,趕緊跑到旁邊閣中,取了碟中兩塊芝麻糖給她:“夔王不在,你也別忘了隨著帶著糖啊。”

    “哪有這麼嬌弱,最近又沒有連日奔襲。”她說著,取過芝麻糖慢慢吃了一塊,然後又呆呆在廊下坐了許久。

    眼前的長青松柏,夭矯枝條變成了扭曲龍蛇,枝葉繁茂變成了黑影森森。這打理得整整齊齊的園林,退化成百年荒寂的行宮。

    她彷彿忽然之間明白了,朝堂廟宇的可怕。

    周子秦在旁邊擔憂地看著她,問:“崇古,你沒事吧?”

    “沒事……沒什麼。”她屈起膝蓋,將臉靠在手肘之中,在膝上靜靜伏了一會兒,然後問:“子秦,陪我去一下我爹娘的墓前,可以嗎? ”

    黃郡守墓上,秋草細細。只要有了泥土,頑強的草便一年四季不停冒尖,期待著人們總有一天會疏忽,讓自己有機會長大。

    周子秦輕車熟路地尋到墓前,先在墓前拜了拜,誠心祈禱:“黃姑娘的阿爹、阿娘、哥哥、叔父、祖母……上次打擾多有得罪,請諸位一定要見諒,好歹最後黃姑娘還是幫你們抓到了真兇,我也算出了一部分力……”

    黃梓瑕沒有理他,徑自在墓前跪下,望著墓誌銘上的字發呆。那上面,已經刻上了她的名字————孝女,黃梓瑕。

    曾經和樂融融的一家人,如今,只剩得她一個。

    她的目光,越過面前的墳墓,看向後面一個不起眼的小墓葬。那墓前,立著一塊石碑,寫著————

    禹宣之墓。

    其他的,沒有任何東西。

    荒蕪的一柸土,掩埋了她在世上愛過的第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風姿,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故事。更沒有人知道,他曾讓她的整個少女時光,變成一場世間最美的夢幻。

    而如今,幻夢破滅,她也永遠告別了他。如今她的面前,有一條無比艱辛的路。李舒白希望她在原地等待,等待著他披荊斬棘而歸,而她,卻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坐等命運的降臨。

    人生在世,波瀾萬千。朝堂風雨,傾覆天下。可若在最艱難的時刻,無法與那個人並肩攜手抗擊風雨,她又何必白白活過這一場,又能算得上什麼圓滿如意。

    她咬緊下唇,俯身在親人的墓前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

    她始終沉默著,沒有說任何話。陪著她的周子秦也不明所以,只能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眼中忽然蓄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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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8:01 |只看該作者
第194章 萬水千山 (四)

    群山蒼茫,長路綿延。

    前路彷彿永無盡頭,行行重行行。李舒白向著不知盡頭的地方而去,離京城越近,他的思緒便越不安寧。

    琉璃盞內的小魚,彷彿也因為長久的行路而疲倦了,沉沉地臥水底,許久不動彈。他伸指在琉璃盞外輕彈,它也只是有氣無力地甩一甩尾巴,不願理會。

    車簾外映照進來的顏色,越發溫暖起來。一路上紅色黃色,落葉紛紛墜落 。他偶爾掀開車簾,有一片小小的紅葉飄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撿起來看了看,想起那一日在成都府寥落小道上,他們分別的時候,有一片紅葉也是如此,墜落 在她的髮間。

    她肯定不知道,他將她擁入懷中的時候,也偷偷地將她髮上的那片葉子,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他將案上那本書翻開,在那片夾在書中的葉子旁邊,又放上了這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葉子。兩片紅色的葉子挨在一起,看起來親密無間。

    她現在在幹什麼呢?秋日的午後,是不是正在小窗之下濃睡,是不是,正有一個美麗夢境在她的面前鋪陳。

    他在心裡想著,唇角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微笑來,心想,等過一段時間,她等不回自己,再發現連王家與她的婚姻也被自己破壞了,不知道會不會在心裡埋怨自己?

    日復一日的趕路,窗外的景色漸漸熟悉起來。京郊的山巒起伏,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雄闊一些。在重巒疊嶂之中,八水繞長安,青山碧水拱衛著這座天底下最為繁華的都城,成為大唐王朝億萬人民朝向之地。

    在城外別業一夜休整,東西川軍停留在城外,夔王車駕在日出之時進入長安。

    見到熟悉的車馬,城中官民奔走相告,夔王回京了!各部官員們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彷彿看到堆積如山的公文迅速消失的情景。

    所以,他的馬車還未到永嘉坊,王府門前已經有無數人在等候了。等到熟悉的金鈴聲一響,眾人都歡呼起來,紛紛擁上前來見過夔王。工部尚書李用和奮臂排開所有人,幾乎涕淚齊下:“王爺,您可終於回京了!聖上要在城郊營建一百二十座浮屠奉迎法門寺佛骨,請王爺示下,我們究竟要如何營造啊?”

    崔純湛將他一把推開,急道:“王爺 ,京兆尹溫璋受賄一案,如今擢大理寺審理,以王爺看來……”

    “戶部今年稅本,請王爺過目……”

    ……

    一片鬧鬧穰穰之中,李舒白終於從馬車上下來了。他身材本來就高,目光在眾人面上一掃,人人都覺得他已經看到了自己,頓時都安靜下來,趕緊把手裡的東西往前遞。

    他也不抬手去接,只示意侍從們分開眾人,往府門口走去,說:“本王先沐浴更衣,你們可在廳中等候……”

    說到這裡,他站在大門口,然後忽然呆住了。

    一群人不知夔王到底看見了什麼,但見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話也只說了半截,便再無下文。他身後的人趕緊個個探頭,想看看門內到底是什麼,會讓這個素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而聞名的夔王忽然愣住。

    李舒白已經回過神來,他進了門內,轉身對著階下所有人說道:“今日倦了,諸位請回,一切事務明日再議。”

    “王爺 ,人命關天啊王爺 !溫璋的事情到底……”

    “王爺 ,一百二十座浮屠哪!工部上下人等都要上吊了……”

    “王爺 ,您看一眼啊……”

    李舒白聽若不聞,只站在門後台階上,望著門內照壁前的那條纖細身影。

    黃梓瑕一身鵝黃色裙裳,頭上挽著一個簡單的髮髻,上面只插了那支他送給她的簪子。

    她站在粉白色的照壁之前,略顯蒼白的面容上,笑靨淡淡。她凝望著他的眼神之中,含著世間最明亮的一對星子,映在他的倒影之中,照得他眼前的一切,都驟然生出萬千光彩。

    他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階,向著她走去。

    而她站在風中,黃衫風動,青絲微揚,笑起來的時候,眼中的星子也輕輕地動蕩起來。

    他心口湧動的那些氣息,也隨之紊亂,連呼吸都無法順暢。心口的血狂亂地湧動著,一陣冷一陣熱,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傷。

    他走到她身前兩步,才停下腳步,輕聲問:“為什麼要過來?”

    她仰頭望著他,說:“你陣仗這麼大,一路上又不斷有人接風洗塵,比我可慢多了。我前日就到了,已經休息了兩天。”

    他沒有被她岔開話題,依然問:“不是叫你在蜀郡安心等著我嗎?”

    “怎麼等呢?等到明年秋日,然後等到你的絕筆信嗎?”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雙唇卻已經微微顫抖,氣息語調也略顯艱難, “雖然我知道,你既然有了安排,那就定能安然回來的,可……我耐心不太好,而且,比起毫無把握的等待,我還是喜歡自己能抓住的東西——— —握在手裡的,我才覺得安心。”

    她面容上的笑容,倔強而燦爛。秋日最後一縷斜陽照在她的笑顏之上,讓整個世界都恍惚迷離起來。她金色的容顏讓李舒白一時不敢正視,只覺得眼睛微微灼痛。

    他彷彿可以看到,她孤身一人,騎著那拂沙穿越萬水千山,在重重的秋日黃花落葉之中,不顧一切地向著京城飛馳的情形。

    喉口忽然像是被哽住了,他說不出任何話,只能抬手,輕撫上她的面容,就如觸碰幻夢一般,不敢置信,如在霧中。

    向來清冷淡漠的聲音,此時終於開始波動顫抖起來:“你可知道……如今的局勢對我而言,有多危險?”

    他從袖中取出那張符咒,遞到她面前。

    厚實微黃的紙張,詭異的底紋,那上面,“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已經全部被猩紅如血的圓圈定。而在這六個字符的底下,那些隱隱浮現的,如同鬼魅般的淡色暗紋,在這六個字被圈定時,那些血紅的顏色延伸滲透,形成了最後一個字————

    亡。

    黃梓瑕望著那一個隱隱現出的字,在不祥的底紋之上,似有若無,卻觸目驚心。

    她卻只微微笑著,抬起手,握住他的手。就像他當時握住她的手一般,將自己的五指與他親密交纏。

    她在金色的夕陽之中,握緊他的手,對他展露出溫 柔的一抹笑意:“我說過的,我會永遠在你的身邊。”

    心口狂亂的血潮,終於決了堤。再也沒有將她趕走的力氣,他不管不顧地將她緊緊抱住,力度大得幾近粗暴。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顫抖,呼吸急促而凌亂,無措如一個尚不解世事的少年。她想嘲笑一下這個素來面容冷淡的男人,可嘴唇張了張,唇角還未揚起,已在他的懷中湧出了灼熱的眼淚。

    她將自己的臉抵在他的胸前,靜靜地,讓自己的眼淚被他身上的錦衣吸走。

    長安的深秋,金色的斜陽。夔王府內菊花盛放,藥香籠罩著所有的樓閣。

    此時的安寧恬靜,也許是他們的最後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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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8:12 |只看該作者
第195章 傾覆天下 (一)

    大明宮中,氣象萬千的殿閣也被宮槐落盡了秋意。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又一次踏入紫宸殿之中。

    李舒白將蜀地如今的情況大致匯報之後,又上呈了各地貢品。皇帝還是和以前一樣,笑容和藹,只是原本豐腴的下巴如今顯得瘦削了點。同昌公主死後,他與郭淑妃都悲痛萬分,是以清減了不少。

    “前幾日重陽,幾位兄弟齊聚宮中飲宴,只有四弟你不在,七弟還念了右丞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皇帝手捻著十八子,笑道,“朕新修的雙闕,你還沒見到呢。”

    “雙闕?”李舒白早有耳聞,卻只不動聲色問。

    “是啊,雲裡帝城雙鳳闕,進了大明宮後第一眼看見的建築,可如今含元殿前的翔鸞、棲鳳兩閣都已陳舊,是以朕命人重新修繕過了,如今殿內煥然一新,四弟去看了一定會讚賞。”

    李舒白點頭,卻沒說話。他早在蜀地就看過邸報,此番重修含元殿和雙闕,大大超過了以前的形制,以沉香為梁,金絲楠為柱,各處貼金與金漆共用了黃金數千兩,珍珠數百斛,還有犀角、寶石珍珠等等。後局與工部拆了東牆補這個西牆,至今還補不上。

    皇帝卻興致勃勃,說道:“今年冬至大祭後,我們就在新修的雙闕上這邊喝酒,那邊遙遙歌舞,相信必定會名留青史,成為大明宮中的風雅韻事。”

    李舒白說道:“陛下所言有理,不過這工程似乎耗費巨大,昨日工部過來找臣弟,說如今再修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以迎佛骨,似有為難。”

    皇帝皺眉,捋著下巴微須想了想,說:“李用和確實不會做事,工部如此多的錢糧調度,他竟連一百二十座浮屠都建不起來?”

    “今年工程浩多,年初建弼宮,年中公主墓,如今又重修了雙闕,再修建浮屠怕是捉襟見肘了。”

    皇帝嘆道:“四弟,朕近來頗覺心中不寧,靈徽當年福至心靈,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得活',可如今她一夕損折,朕這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如風中殘燭,誰知明日、後日究竟在哪兒?”

    李舒白說道:“陛下正當壯年,如何會有這樣的生年之嘆?朝廷社稷都還要托賴陛下,萬望莫生此孤苦之心。以臣弟看來,佛骨不迎也罷。”

    “佛骨一定要迎。我生而見之,死而無恨。”皇帝搖頭堅拒,轉而又問,“那……四弟,你博覽經史,覺得九九八十一座浮屠好麼?”

    “九九歸一,這數字也是不錯的。”李舒白說著,眉頭也不禁皺了起來,“但陛下若堅持迎佛骨的話,臣弟以為還是最重心意。佛家有十二因緣之說,陛下建十二座也足夠了。或也可只建三浮屠,表佛法僧、覺正淨,亦是十分合適。”

    “四弟真是不懂朕虔誠之心,寥寥數座,怎麼會合適?”皇帝不悅,揮手示意他出去。

    李舒白站起退出,走到殿門口時,又聽到皇帝說:“七十二吧,裡面供奉上佛家七十二香,也還不錯。”

    “前一次逢迎佛骨,是在元和十四年,距今已有五十年了。”

    鄂王府內,李潤十分興奮,給李舒白斟上茶,說:“當年據說盛況空前,這回也該是一場盛事,據說城內百姓都已搶購香燭,要奉迎佛骨了。”

    李舒白端著他新煮的茶,緩緩問:“你可知佛骨從法門寺出來的那一日,便有老嫗帶著幼女守在法門寺外,等佛骨出塔,她便給自己孫女灌下一壺水銀,以她肉身以作供奉?”

    李潤倒吸一口冷氣,睜大眼說道:“但……這也只是佛法高深,善男信女眾多,難免有信徒狂熱,也只為求佛法庇佑而已。”

    “民間信佛原不至於如此,可皇家親迎,朝廷表率,便會成為禍端。傾舉國之力,使愚民狂亂,又有什麼好處?”李舒白搖頭道,“當年韓愈便是因諫迎佛骨而遭貶,如今朝廷之中,看來也需要一個人率先出來勸阻。”

    “皇兄,你可不要做傻事!”李潤急道,“陛下在同昌公主薨逝後,每每噩夢,如今只念著要迎佛骨到宮中供奉,好消災解厄。他決心已下,是任憑誰也勸不住的!”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卻未回答。

    李潤喝了半盞茶,見李舒白不再說話,才心神稍定,抬頭看見穿著女裝的黃梓瑕,低低“咦”了一聲,問:“皇兄身邊終於有個侍女了?”

    黃梓瑕向他襝衽為禮,朝他點頭。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似的……”說到這裡,他“啊”了一聲,一拍腦袋說道,“楊崇古!最近京城都在傳說,黃梓瑕假扮小宦官,夔王爺南下破疑案,坊間說書人早已編了故事彈唱了!”

    黃梓瑕低頭道:“先前不敢洩露身份,並未有意欺瞞鄂王爺 ,還望恕罪。”

    “哪裡,我三四年前曾陪著王蘊在宮中見過你一面的,後來多次接觸竟沒認出來,也是我不識仙姿。”他說著,示意她也坐下,又親自給她點茶,然後才疑惑地問,“只是,王蘊不是也回京了嗎?為何黃姑娘還在皇兄身邊伺候?”

    黃梓瑕品茶不語。李舒白則說道:“楊崇古是我府中籤字畫押的末等宦官,無論變成什麼身份,只要我不開口,她便走不了。”

    黃梓瑕給了他一個“無恥”的譴責眼神,而第一次看見李舒白這一面的李潤則直接驚呆了,連給爐中茶續水都忘記了。

    黃梓瑕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個錦袋,輕輕在桌上推給李潤,說道:“鄂王爺 ,這個東西,物歸原主。”

    “什麼東西?”李潤略有詫異,接過來拉開袋口,將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一隻光潤無比的玉鐲,玉的表面泛著一層微光,彷彿籠罩著一層薄煙。他默然將鐲子握在手中,那玉的顏色隨著他的動作而變幻而流動,幻化出無數的光彩。

    他呆呆望了許久,才問:“阿阮……讓你們帶還給我嗎?”

    李舒白緩緩點頭,說:“她臨死之前,托公孫大娘還給你。”

    “死……?”他猛然抬頭,睜大了那雙迷惘的眼睛。

    “既然你聽過黃梓瑕破疑案的事情,那麼,必定也聽到此案的線索,從一個歌伎之死而起?”

    李潤恍惚地望著他,彷彿終於明白過來。眉心殷紅的那顆硃砂痣也在蒼白的臉容上顯得黯淡,茶盞自他手中滑下來,在青磚鋪設的地上摔得粉碎,一地青綠色的茶末。

    李舒白輕嘆一口氣,說:“七弟,你先收好吧。畢竟這是太妃舊物,還是應物歸原主。”

    “是……”他怔怔應著,手中緊握著這個手鐲。

    李舒白見他神情黯淡,便起身說道:“我剛回京,還有些許事務,既然鐲子送到,就先告辭了。”

    “四皇兄……”李潤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李舒白回頭看他。他咬著下唇,低聲說:“我想請四皇兄幫我一個忙。”

    李舒白便又重新坐下,問:“怎麼了?”

    “我懷疑……”他欲言又止,握著手鐲的那隻手,太過用力使得骨節都泛出一種異樣的青色。他霍然起身,向著敞開的門窗外看了一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才用力呼吸著,勉強鎮定心神,說,“我懷疑我母妃,是為人所害。”

    李舒白微微皺眉,轉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略一思忖,冷靜地問:“王爺是否覺察到什麼,為何有此一說?”

    他咬緊下唇,重重點頭:“請四皇兄和黃姑娘隨我來。”

    陳太妃本是先皇的妃子,按例應居住在太極宮頤養天年。但她在先皇去世那一夜便悲痛致瘋,太極宮中宮女們侍奉又不經心,當時十來歲的李潤前往探望母妃時,發現她蓬頭垢面衣食不周,便長跪紫宸宮之前,哀求皇帝許他接母妃到王府供養。

    陳太妃被他接回府之後,雖然也時時發病,但畢竟王府伺候周全,總算得以靜養。李潤侍母純孝,在王府的正殿後闢了小殿讓她住在自己近旁。如今她雖已去世,但他還是留著她生前居住的,所有一切物事擺放和母親生前一樣,未曾動過。

    李潤帶著李舒白和黃梓瑕進入小殿,裡面陳設著陳太妃的靈位,靈前供著鮮花香燭,使得殿內的氣息略覺沉鬱。

    李舒白與黃梓瑕一起向陳太妃奉香之後,看向李潤。

    李潤將手鐲奉在母親靈前,雙手合十向母親的靈位默默禱告。他神情凝重,許久才轉身,對他們說:“我母妃在臨死前,曾經清醒過一次。她對我說,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語,李舒白與黃梓瑕頓時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凝神靜聽他接下來的話。

    “那時母妃的神智已經不清醒很久了,我也知道她是什麼狀態。可她清醒的那一次,卻真的是神智清明,和平時,截然不同。”他回憶著當時的情形,輕嘆了一聲,說,“所以,她當時說的話,絕對不是瘋話,我想,她必定是在父皇臨死之時,知道了什麼事情,才導致瘋癲的————那必然,是個關係極其重大的秘密,不然的話,怎麼會讓她覺得關乎大唐天下,江山社稷?”

    黃梓瑕問:“當時你母妃,是怎麼說的?王爺可以復述給我們嗎?”

    李潤打開鎖著的櫃子,從中間捧出一個黑漆塗裝的妝奩。這妝奩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一看便知是久用之物。李潤將它小心翼翼地打開,將那塊昏暗陰翳的銅鏡拆下,露出鏡後的夾縫。

    他又將旁邊另一個小盒子打開,將那張上面繪著三個塗鴉墨團的棉紙取出,折好在鏡子後的夾縫比了一下,說:“我母妃當時,就是從這裡,取出了這張不知被她藏了多久的畫。她取出這張紙交給我,她對我說,這是她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讓我千萬要收好……這可是關係著天下存亡的大事。”

    “可見當時太妃的思緒十分清晰,確實不是癲狂狀態。”黃梓瑕咀嚼著天下存亡這四個字,側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又問李潤:“其他的呢?”

    “母妃還有一句話……”李潤略有遲疑,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她讓我,不要與四皇兄走得太近。”

    李舒白垂眸看著他手中那張棉紙,端詳著那上面三團污黑的墨跡,沒有說話。

    黃梓瑕略覺尷尬,說道:“然則鄂王爺還是將此事對我們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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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8:23 |只看該作者
第196章 傾覆天下 (二)

    “我與四哥一起在大明宮長大,又一起被送出宮,從年幼到如今我們一直兄弟情深。我……知道四皇兄對大唐天下意味著什麼!”他將那張白棉紙按在桌上,整個人彷彿都失了力氣,勉強撐著才站在靈前,“所以我想,母妃必定是知道了什麼,所以為人設計,才會被害得瘋癲,又說出這樣的話,而那個害我母妃的人,與父皇駕崩必定有極大關聯,與四皇兄,也必是仇敵。”

    李舒白緩緩點頭,卻並不說話。

    黃梓瑕則問:“這裡就是太妃生前居住的地方?一切都照原樣擺設嗎?”

    李潤點點頭,在堂前的椅上坐下,扶著額頭低聲說道:“黃姑娘可細加查看,或許會有什麼線索。”

    黃梓瑕便穿過小殿的隔斷,走到旁邊太妃的臥室去查看。房間並不大,左手側是小窗,擺放著小榻與妝台、桌椅;右手側是一張雕花檀木床 ,垂著錦帳,懸掛著桃木與玉石飾品。

    她在妝台邊轉了一圈,東西都已被收起,一切都空蕩蕩的,因為常有人清掃,室內十分乾淨,她的手在桌沿上滑過,然後停住了。

    略微停了停,她彎下腰,仔細地看著桌沿。李舒白在門口看著她,問:“什麼?”

    她回頭看他,說:“好像有一些指甲掐出來的凹痕。”

    李舒白便隨手從李潤拿出來的妝奩中取了一段螺子黛,遞到她手中。

    她將青色的黛墨在桌沿上輕輕塗過,那凹痕便清晰地呈現出來,正是兩個凌亂的,用指甲掐出來的字————

    夔王。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看著,示意她往後面塗。

    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字跡,漸漸顯現出來,禍起夔王。

    李潤也到了隔斷前,看著這幾個字,神情茫然:“這……這是我母妃寫的?”

    黃梓瑕朝他點點頭,說:“好像還有一些。”

    她的手向右邊一點點塗去,在深黑色的紫檀木妝台上,青黑色的螺黛在陽光下呈現出不一樣的黑色,一抹細長的痕跡。在那痕跡之下,是淺淺的,凌亂的刻痕,一共是十二個字:大唐必亡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除此,再無任何字跡。

    黃梓瑕又在她床上和櫃上尋找,再無任何發現。

    她將螺子黛放回妝奩之中,然後再看了那十二個字一眼,然後慢慢以自己的帕子將那眉黛的痕跡全部擦去。

    李潤站在門口,一時手足無措,只望著李舒白,叫他:“四皇兄……”

    李舒白輕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了。我會著手調查當年事宜,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左右一切。”

    回來的路上,李舒白與黃梓瑕在馬車上看著外面流逝的街景,兩人都是心事重重。

    “我與陳太妃,並不熟悉。”李舒白將目光轉到她的面上,終於開口說道。

    黃梓瑕點頭,說:“先皇去世、太妃瘋癲的時候,王爺才十三歲吧?”

    “嗯,我一直住在大明宮中,但多是父皇抽空過來看我,我去他那邊的時候也不多,所以雖然父皇晚年都是陳太妃伺候,但我與她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到先皇駕崩之後,我與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黃梓瑕的手指在車窗的花飾上慢慢地撫過,沉吟道:“一個十三歲、見面並不太多的皇子,為何陳太妃會執著地記著,而且還在瘋狂之時,認為會傾覆天下呢?”

    李舒白微微皺眉,手指在小几上輕彈,問:“你的看法呢?”

    “鄂王所說的話中,有一句我十分贊同。就是如果陳太妃的瘋癲是人為的,那麼那個兇手必定對你心懷不軌。所以才會讓誘導她對你產生最大的惡意。”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按在小几上,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梓瑕……你相信我嗎?”

    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說這樣的話。

    “莊周夢蝶,醒而不知此身是人是蝶。就在剛剛發現陳太妃刻下的那幾個字時,我忽然想到禹宣。”他沒有看她,將自己的面容轉而向外,目光恍惚地在外面平凡無奇的街景上一一滑過,“他在殺死你的父母之後,卻遺忘了一切,反而因為各種暗示而堅定地懷疑,你才是殺人兇手。”

    黃梓瑕的眼睛,在瞬間睜大,遲疑問:“王爺的意思是?”

    “或許我在十三歲的時候,確實曾經做過什麼,讓陳太妃記憶深刻的事情?”他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看向外面的目光,在車馬的行動之中,輕微波動,“而那條忽然出現在我人生中的小紅魚,和禹宣失去那段重要記憶時消失的小紅魚,又有什麼關係?”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陷入陰霾,看得不再分明。

    黃梓瑕在一瞬間忽然也懷疑起來,這轔轔行走的車馬,這不斷流逝的街景,還有,近在咫尺的,她觸手可及的李舒白,是不是也是虛幻的。

    他們的記憶,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迄今為止的人生,是否曾被人篡改過,添加過自己深信不疑的東西,又刪除掉自己刻骨銘心的東西。

    車內一時陷入沉寂,他們都不開口,彷彿有一種沉沉的重壓,籠罩在他們的身上,讓他們連呼吸都覺得遲緩艱難。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輕輕伸手,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說:“無論最後我們查出的真相如何,但我知道,我們曾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至少,我們現在對彼此的心情,是真的。”

    李舒白沉默地將她的手捧起,將自己的面容埋在她的雙手掌心之中。在一片安靜之中,她感覺到他略顯沉重凌亂的呼吸,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緩緩流淌著。

    她掌心的那些脈絡,代表人生走向的那些線條,他曾藉以辨認出她的身份,而現在,他的呼吸沾染在她的人生之上,在她的血脈之中烙下永久的印跡,永生永世,她亦不能忘懷。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緩緩停下,外面有人稟報:“工部已到。”

    李舒白抬起頭,將她的手攏在自己的掌中,靜靜停了一會兒,說:“走吧。”

    他的聲音恢復成清冷低沉。出了馬車,離開只有他們兩人共處的這一刻,他依然只能是那個神情冷漠,從未稍露虛怯脆弱的夔王。

    黃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後,與他一起進入大門。

    李舒白與李用和商議著事情,黃梓瑕如今是一個女子,在大堂坐了一會兒,周圍便有無數官吏竊竊私語。她便站起身,到前面院落中,去看園中的菊花。

    已經快到十月,菊花也經了霜,開始凋殘。她隨意看著,正在思忖著“禍起夔王”那四個字的涵義時,忽然有人衝出來,大吼:“崇古!你果然在這裡!”

    黃梓瑕回頭一看,如今還這麼叫她的人,果然便是周子秦。

    他今天穿著低調的青綠色衣服,十分難得,可惜搭配的是薑黃色腰帶,活似一捆被稻草攔腰捆住的麥苗。但黃梓瑕也不介意了,十分驚喜地問:“子秦?你怎麼也來京中了?”

    “你先說你怎麼不聲不響就丟下我跑到京城來了!”他先質問她。

    黃梓瑕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隨口說:“你也知道,呆在族中天天被老人們念叨,十分煩惱啊。”

    “這倒也是,哎呀,我們都是被長輩逼的啊,我也是,再不跑就完蛋了!”周子秦說著,抬手擦了擦眼睛,淚水都快下來了,“說起來可真要命!我爹他,逼我娶媳婦了……”

    黃梓瑕啞然失笑,問:“是哪家姑娘?”

    “蜀郡司倉家的一個庶女,聽說是個母老虎,連我酷愛屍體的名聲都沒嚇倒她。我去她家下人那邊悄悄打聽過了,個個都說彪悍無比,大字不識幾個,擅使兩把殺豬刀,半扇豬扛在肩上跟沒事人一樣!你說娶了這樣的女人還能有活路麼!”

    黃梓瑕想了想,問:“她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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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8:35 |只看該作者
第197章 傾覆天下 (三)

    周子秦既悲且憤:“名氣其土無比!叫什麼劉二丫!這名字一聽就要命啊是不是?擺明了就是我爹看所有女人都怕嫁給我,所以就胡亂找一個彪悍女人,企圖壓我一輩子啊!”

    “唔……”黃梓瑕點頭,說,“是啊,看來大事不妙啊。雖然她長得很漂亮,個性也挺可愛,可是劉二丫這個名字確實不怎麼樣啊……”

    “……你認識她?”周子秦頓時愣住了,然後一拍腦袋,說,“你當然認識了!以前你也是使君千金嘛,你們一幫大家閨秀肯定都見過面的。”

    黃梓瑕笑道:“見倒是見過,不過不久前才認識的。”

    “哎呀,不管這個了,你趕緊跟我說說,這個劉二丫是不是和傳說中的一樣彪悍、一樣可怕?”

    “是呀,和傳說的一樣,殺豬宰羊樣樣都行,普通人想欺負她可真難呢。”

    周子秦悲痛欲絕地拍著胸口:“沒活路了……”

    “不但舉止彪悍,嘴皮子也利索啊,還喜歡叫人哈捕頭。”

    “哈?這些人怎麼都這樣啊,喜歡叫人哈……”周子秦說到這裡,才終於回過神來,呆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哈……哈捕頭?”

    “對啊,擅使兩把殺豬刀,半扇豬扛在肩上跟沒事人一樣,喜歡叫人哈捕頭,排行第二的那個姑娘嘍。”黃梓瑕笑瞇瞇地看著他。

    周子秦眼睛瞪得溜圓,嘴巴里足可塞下一個雞蛋:“二……二姑娘?”

    “你說呢?”

    “可,可她不是父母雙亡嗎?”

    “你那天不是看到那個胖子劉喜英去找她了,說是她的遠親要收養她嗎?據我所知,蜀郡曹司倉剛剛離職,接替他的,好像就是綿州一個劉司倉哦。 ”

    “我不知道啊!我聽說司倉換人了可我向來不關注這些啊!”周子秦的臉騰一下就紅了:“難難難難難道說……”

    “你說呢?”黃梓瑕拍拍自己身邊的欄杆,“你千里迢迢逃婚到京城,是不是就是為了找夔王幫你找你爹說退婚的事情?”

    周子秦抵著自己的額頭,說不出話。

    黃梓瑕又問:“那,現在還要跟夔王講嗎?”

    “讓……讓我先想想……”他嘟囔著,擠出幾個字,“畢竟……好歹……怎麼說都是熟人,拒絕了會不會不太好……何況你也知道,這世上能不怕屍體的姑娘,也夠少的……”

    “那你再考慮一下嘍。”她的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周子秦看著她的笑容,恨不得挖個洞鑽下去:“幹……幹嘛?”

    “沒幹嘛。”她淡定地抬頭看天。

    “其實……其實你也挺好的。”周子秦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就是、就是我們遇見的時機不對,所以我總覺得你是個小宦官,咱們稱兄道弟一起挖墳墓驗屍體最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一笑,朝他拱拱手,站起身問:“那你是不是現在趕緊回成都府,跟你爹應了那門親事?”

    “別急嘛……反正,反正都定親了。”他忸怩地說著,然後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對了對了,夔王那符咒是真的?”

    黃梓瑕愕然,問:“你也知道那個符咒了?”

    “廢話嘛,我看現在整個京城應該都傳遍了吧?”周子秦扯著她東張西望,見周圍無人,趕緊拉她到角落,說,“我昨天晚上到的!跑到西市去吃我最愛的馬阿大胡餅……結果你猜怎麼著?坐在我旁邊吃胡餅的兩個人,正在說夔王府的事情!”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他們說什麼?”

    “據說啊……夔王在徐州的時候,殺死了龐勳啊!”

    “……”黃梓瑕有點無奈,“還用據說嗎?這事人盡皆知吧?”

    “不是啊!”周子秦神秘兮兮地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據說,夔王殺死龐勳之後,他的鬼魂就附身在夔王的身上了!如今,在夔王身上的已經不是他的魂魄,而是龐勳!”

    這種毫無來由怪力亂神的傳言,黃梓瑕無語,不知如何回答。

    “他們說啊,夔王這般英明神武天縱奇才,能是凡人嗎?據說他就是得了鬼神之力,所以才會過目不忘,智謀過人!”

    “證據呢?”黃梓瑕忍不住問,“難道就因為他太過聰明,所以就是鬼神之力?”

    “呃……”

    “何況,夔王年少時,先皇就對無數人讚賞他,說他聰穎無雙。先皇所有皇子,年滿十歲便封王遷出宮,到自己府邸生活,唯捨不得夔王,冊封之後依然留在大明宮之中,親自撫育,那時候,龐勳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周子秦撓撓頭,苦著一張臉:“這倒也是啊……”

    黃梓瑕抿唇思索一會,又問:“其他的呢?還有說什麼?”

    “哦,據說啊,龐勳在附身夔王的時候,還曾給他留下了一張判命的符咒!那上面,預兆著夔王的命運,最終,夔王將會大失常性,為龐勳所控制,最後……”他又神秘兮兮地左右張望了一遍,才在她耳邊低聲說,“在那張符咒上出現'亡'字時,會徹底被龐勳奪去意識,傾亡了這個天下!”

    黃梓瑕霍然站起,顫聲問:“坊間傳說……已至如斯了麼?”

    周子秦見她臉色如此難看,趕緊擺手,一邊作出噤聲的手勢,說:“只是那些下里巴人隨口胡言,街頭巷角的傳言,有什麼打緊的?別……別這麼當真啊……”

    “你不知道……”她用力地呼吸著,額頭的汗,隱隱冒出來。

    傳出符咒這個秘密的,必定是當初設局之人。而如今六字全部圈定,那底紋上隱隱出現的亡字,也已被公諸於天下,預示著對夔王的進逼,已經到了最後一步。

    鄂王府中的禍起夔王之說,與如今已經在街頭巷尾隱秘流傳的傾亡天下之說,不謀而合。那張在三年前布下的網,如今正緩緩收攏,而他們,卻連收網的人是誰,都還不敢確認。

    連魚死網破的機會,都沒有。

    周子秦見她臉色蒼白可怕,頓時手足無措,扯著她的衣袖低聲叫她:“崇古,你……你怎麼啦?我隨便說說而已啊,真的……”

    黃梓瑕靠在身後牆上,用力地呼吸著。只覺得胸臆冰涼一片,無數亂麻塞在那裡,無從理起。就算她想從中理出一個線頭,可混亂喧囂如同利劍般扎在她的心口,讓她根本無從下手,只能任由大腦嗡嗡作響,茫然無措。

    周子秦正嚇得不知怎麼辦,身後傳來人聲,他轉頭一看,原來是工部幾個官吏出來了,人人面帶喜氣。有幾個相熟的一看見周子秦,立即上來招呼:“子秦,你又回京啦?在蜀郡不好玩嗎?”

    “哦哦,錢兄,梁兄,虞兄……”他一邊隨口招呼著,一邊擔憂地扯著黃梓瑕的袖子,似乎在後悔自己剛剛對她轉述的傳言。

    “這不是……黃姑娘嗎?”幾人精神煥發,也和黃梓瑕打了個招呼,“王爺待會兒就出來了,姑娘可再稍等片刻。”

    黃梓瑕向他們點頭致意。

    周子秦見他們面有喜色,便問:“京城不是傳說,工部現在要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你們缺錢缺得恨不得跳護城河去呢,怎麼今天個個這麼開心的樣子?”

    “廢話,再過幾天,我們工部給護城河加三圈欄杆都有錢了!”

    周子秦眨眨眼:“你們不會準備去打劫戶部吧?”

    “切,如今戶部哪有錢啊?還不得靠夔王幫我們解決?明天就要出告示了,朝廷迎佛骨入京,沿途將規劃出七十二座浮屠,為佛骨進京的休憩處。天下商賈士人若要迎佛骨積功德的,可競價修建。你想,天下有錢人這麼多,就這麼七十二個名額,他們還不個個搶破了頭?”

    旁邊人接茬道:“所以,一來一去,此次修建七十二浮屠,不僅不需咱們出一分錢,而且工部還會有大筆進賬呢……”

    周子秦恍然大悟,摸著下巴問:“那我還聽說,迎佛骨當日,京城要沿途花樹結彩,各坊牌樓結彩……”

    “當然也可以如法炮製,想做功德的有錢人多得是嘛!”

    看著工部的人喜氣洋洋地去擬公文報奏表,周子秦不由得回頭對黃梓瑕說道:“高啊……有了夔王在,簡直是各種難題迎刃而解啊!”

    黃梓瑕靜靜地站在長空之下,看著眼前蕭索的秋日,慢慢地說:“又有何用……”

    “哎?”周子秦不解地看著她。

    她卻不再說話,只是抬眼看著天邊的夕陽。金色籠罩了整個長安,暮色即將讓九州昏沉。

    大廈將傾,朝廷已經從根處徹底腐爛。夔王李舒白,縱有經天緯地之才,驚才絕豔之舉,又有何用。

    終不過是,最後返照的一縷夕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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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花萼相輝 (一)

   京城的流言甚囂塵上之時,天氣也逐漸寒冷,到了冬至日。

    大唐在冬至日祭天,典禮繁瑣浩大。今年祭天的大射禮,依然是皇帝初射,皇后二射,夔王三射,所以李舒白一早便換好了衣服,前往大明宮。

    黃梓瑕送走李舒白,正想著一個人在王府做什麼,周子秦已經上門來了:“崇古,今日京城各大道觀法會,可熱鬧了,來吧來吧,我們一起去看!”

    黃梓瑕躊躇片刻,便換了男裝與他一起出門。周子秦還騎著那匹小瑕,那拂沙與它也熟悉了,兩匹馬都是性情溫 和,互相擦了擦鼻子,十分親暱。

    天氣十分陰冷,似乎有下雪的跡象。京中各大道觀各顯神通,在作法事的時候也是各出奇招。有的專門用漂亮俊俏的小道士念經,有的仗劍噴火差點燒著了桃木劍,還有的在演奏鑼鈸時兩個人相對飛鈸,一來一往煞是熱鬧……

    他們在京中轉了一圈,路邊吃了四五次茶點,已經到了下午時分。

    “崇古,你要去哪裡玩?我帶你去呀……對了你現在還是末等宦官?你這個月的俸祿發了麼?”

    黃梓瑕無奈道:“沒有啊,現在我職業路途走得可艱難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女的,看來是不可能給我升級了,俸祿也不給我發,如今我天天在夔王府蹭飯吃呢。”

    “我就說嘛,你跟著我混好了。來做我們蜀地女捕頭,絕對拉風又好玩,還能體現你的獨特價值,還每月給你發錢,比別人多兩倍怎麼樣?”

    “不用啦,我爹娘給我留下的產業,夠我一輩子了。”她嘆了一口氣,呵著自己有點寒冷的雙手,低聲說,“有夔王在,族中不敢吞併的。”

    周子秦想了想,又想起一件特別嚴重的事情,忙追問:“對了崇古,我問你哦,王蘊真的退婚了?”

    “算是吧。”她不願提起此事,轉身向著前方漫步目的地走去。

    周子秦跟在她身後,鬱悶地說:“王蘊這混蛋,像你這麼好的女子哪裡找啊?長得好看,聰明又善良,而且還能和我一起挖墳墓驗屍體呢!錯過了你,天底下還能再找一個麼?”

    黃梓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誇自己,只能苦笑。等她抬頭,看清了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時,又呆呆地站住了。

    她就站在光德坊之前。

    十二年前,她一舉成名的那個地方,也是,禹宣的家。

    她慢慢走到當初禹宣家的門口,站在矮牆之前,看向裡面。

    和當年已經完全不一樣的地方,當時裡面爬滿牆壁的忍冬已經不見,裸露的石牆上全是青苔。院內的石榴樹也被砍掉,青石板滿是灰塵,小溝渠被垃圾堰塞。院中雜七雜八地堆滿了竹籮草筐,讓她乍一看還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

    周子秦站在她身後,不明白她為什麼站在這個院子前怔楞許久。他問:“你來這裡找人嗎?”

    她緩緩搖頭,說:“不,我只是來看看。”

    “這有什麼好看的?”周子秦轉身在旁邊井欄上坐下,幫她拂了拂欄杆,拿出剛買的橘子,剝了分她一半,“挺甜的,來。”

    黃梓瑕在他旁邊坐下,接過橘子吃了一瓣,才低低說道:“這裡是禹宣的家。”

    周子秦頓時“哦”了一聲,嘴巴嘟成一個驚訝的圓:“你還記得這裡啊?”

    她點點頭:“嗯,那是我第一次幫助我爹破案。”

    “如果……”周子秦望著那個小院子,又轉頭看看她,遲疑地問,“我是說如果啊,如果你回到十二歲,又回到這裡,那個案件又在你的面前重演了……你會不會提醒你爹,讓他抓捕禹宣的哥哥,改變禹宣一生的命運呢?”

    “會。”她不假思索地說。

    周子秦有點訥訥的,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這麼快。

    “就算我想改變禹宣的一生,也改變我家人的命運,可罪惡已經發生,我心中明知真相,又如何能為了將來的事情,而刻意忽視忍耐,不去伸張?”她捏著橘子,抬頭看著陰沉欲雪的天氣,緩緩說道,“但我一定會叫人好好關注他家的情況,絕不會讓慘劇再發生。至少,會好好照顧他的母親,讓她不至於在喪子之後,因為悲痛而陷入瘋癲,最後了斷生命。”

    周子秦認真地點頭:“嗯,然後很要緊很要緊的,是好好地幫助禹宣。”

    黃梓瑕仰望著天空,許久許久,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天氣太冷,她的嘆息瀰漫出白色的淡淡霧氣,消散在陰翳的空中。

    她緩緩的,卻清晰無比地說:“不,假如能再活一遍,我不會再認識他。”

    那些美好的過往,那夢幻般的少女時光,那曾經在夕陽下微微而笑的少年————

    統統都不要了。

    “然而……人生並不能重來一次,不是嗎?”她彷彿自言自語,又彷佛是呢喃般,深深地吸進清冷的空氣,然後將胸口那些堵塞住的東西一點一點擠出來,呼出在空中。

    “走吧,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也沒什麼可感傷的。”她說著,慢慢站起。

    周子秦十分擔憂地看著她,問:“崇古,你今後,可怎麼辦呢?”

    黃梓瑕轉頭看他。

    “你……和王蘊解除了婚約,禹宣又死了……”他憂慮地吃著橘子,皺著眉頭,也不知是被橘子酸的,還是心理原因,“要不,你還是來跟我混吧,你不考慮女捕頭的事情麼?”

    黃梓瑕搖了搖頭,說:“或許以後吧,但現在,我還有事情要做。”

    “咦?什麼事啊?”他眨眨眼。

    “我家人的冤案能翻案,全靠夔王。如今他身邊出了那麼詭異的符咒,我得幫他將底細查個清楚。”

    周子秦拍著胸脯說:“對啊,夔王也幫我很多,我那一套驗屍的工具還是他幫我在兵部打造的呢。這事沒得說,算上我一份!”

    “太好了,如果有你幫助,一定能水落石出的。”黃梓瑕點頭,說:“我懷疑,有人利用可褪色的墨跡,在那張符咒上下手腳,企圖對夔王不利。”

    “墨跡褪色的話我知道的,我之前不是還幫你重現過那片紙灰上的字跡嗎?和那個道理差不多,我重新配一份就好了。”

    “不,不一樣,這回是朱墨。”黃梓瑕皺眉道,“朱墨的配方與黑墨完全不一樣,你那個菠薐菜汁是無用的。而且,對方沒有在原紙張上留下任何痕跡。”

    “高手啊……肯定還有我不知道的手法!”周子秦頓時雙眼閃閃發亮,興奮道,“我非學會不可!”

    “你準備去哪兒學呢?”她問。

    “跟我來!”他將懷中的橘子全都丟到小瑕身上的小箱籠之中,帶著她就往西市跑。

    到了一家裝裱行前,周子秦指著裡面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問:“看到那個老頭兒沒?”

    黃梓瑕看著這個雙手攏在大棉襖中打盹的老頭兒,點了點頭。

    “他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裝裱師傅,我那個菠薐菜的法子,就是在古籍上看到之後,和他一起探討出來的。”

    黃梓瑕頓時肅然起敬:“你準備為了這個,專門跟他學裱畫?”

    “是啊,幹仵作這一行,還不得活到老學到老嗎?你忘記啦,上次夔王妃那個案件,我為了王若和錦奴手的區別,可是專門去學了骨科,還去屠宰場研究了好多豬蹄呢。”

    周子秦拉著她走到店內去,老頭兒微微睜開眼瞄了他們一眼,有氣無力地問:“周少爺,有何貴幹啊?”

    周子秦立即換上了諂媚的笑容:“易老伯,反正冬天這麼無聊,我今天又過來跟你學本事了。”

    老頭兒鐵青著一張臉:“滾滾滾!老頭兒沒空陪你,上次那個菠薐菜汁被你吵了半年多,差點沒搞掉我老命!”

    “別這樣嘛……難道你不想知道如何消掉朱墨的痕跡?”

    “還用得著跟你研究?太簡單了吧,白醋可以消融硃砂顏色啊!”老頭丟給他一個白眼。

    “可是白醋有氣味啊?”周子秦一臉求賢若渴的模樣。

    老頭驕傲地仰頭大笑:“哼哼……老頭家祖上流傳的不傳之秘,難道還要告訴你?”

    “好吧……”周子秦說著,一臉無奈地走到櫃檯前,問,“易老伯,我問你啊,你家傳的那個辦法,真的能將朱墨洗得一乾二淨,不留半點痕跡嗎?”

    “廢話,絕對光潔如新!我易家在京城開裱畫鋪這麼多年,手上要沒有這麼點絕活,能在這裡立足麼?”

    “真的?”

    “真的!”老頭兒梗著脖子,跟只鬥雞似的。

    “那麼……”說時遲那時快,他抓過旁邊一張裝裱好的畫,嘩的一下抖開,然後取過旁邊一碟已經半乾的朱墨,乾淨利落地全部潑了上去。

    一直靠在椅上的易老頭頓時跳了起來,一把抓過已經被他潑得鮮紅淋漓的畫,氣得全身發抖,都快哭了:“展子虔啊……展子虔的臥馬圖… …”

    黃梓瑕趕上一步,一看那張圖,果然是展子虔真跡,畫上的馬雖然臥在山石之下,卻有一股騰然欲躍的氣勢,氣韻生動,果然是大家手筆。只可惜如今被周子秦一碟硃砂潑上去,那匹馬就跟掛了彩似的,一身鮮血淋漓,實在是慘不忍睹。

    “你怎麼……你怎麼抓得這麼巧?啊?”老頭兒差點沒氣瘋了,氣得吹鬍子瞪眼,幾乎要把他給撕了,“旁邊那個王大學士的、劉大尚書的那些畫,你潑一百張也關係啊!你潑展子虔,你潑……我讓你潑……”

    老頭兒抓起旁邊一個畫軸,劈頭蓋臉朝周子秦打去,周子秦一邊繞著店中的柱子跑,一邊抱著頭問:“你不是說可以一乾二淨完全不留任何痕跡嗎?”

    “我……我那法子起碼得三天!可今天人家就要來取畫了!”老頭兒一邊喘氣一邊歇斯底里大吼,“何況這是展子虔!要是弄的時候破了一指甲蓋,把你這混賬小子打殺一百個也抵不上!”

    “好嘛……主人是誰?頂多我仗勢欺人,讓他遲三天來取畫了。”

    “呸!你這個小小二世祖還想仗勢欺人?人家可是王爺 !”

    “……頂多我跪他家門口負荊請罪嘛。”周子秦反正一點都不要臉,毫無羞恥地就接話了,“對了,哪位王爺 啊?”

    “昭王!”

    “早說嘛,昭王和我有點交情的,我現在就去跟他說,讓他遲兩天去取畫。”周子秦說著,抬腳要往外走時,又回頭問,“三天后就能弄好了?那我到時候來參觀。”

    “滾!”老頭兒身上的怒火熊熊,直接一畫軸就砍了過去。

    捂著頭上的大包,周子秦灰溜溜從裝裱店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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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9:01 |只看該作者
第199章 花萼相輝 (二)

    黃梓瑕跟在他身後,略覺無奈:“子秦,以後可不能如此魯莽了。”

    “咦,我這不是為了幫王爺嘛。”周子秦捂著那個大包,還興高采烈的,“你看,現在我們已經打探到消除朱墨的辦法了,是不是替你解決了一個重要難題啊? ”

    “不可能。”黃梓瑕搖頭道,“對方絕對不可能冒險用三天時間來給那個符咒動手腳,如果是這樣的話,萬一夔王一兩天內就取出看一下,豈不是會出岔子?”

    “……好吧,難道我被白打了?”周子秦委屈地嘟囔著。

    黃梓瑕還在思忖著,一抬頭發現已經到了呂氏香燭鋪面前。

    今日冬至,香燭鋪賓客盈門。他們站在外面看見張行英的大哥大嫂忙得幾乎轉不開,便沒有進去敘話,只看了看,兩人便離開了。

    “說起來……滴翠雖然命不好,但總算人生中還有些明亮的東西。”周子秦嘆了一口氣,說,“她的父親,還有她遇到的張行英一家,都是真心對她。”

    黃梓瑕沒有回答,只回頭看了一下後面的香燭鋪。

    在鋪子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她看見一條熟悉的嬌小身影站在香燭鋪對門的樹下,一動不動。

    她詫異地睜大眼,轉過身想要向那條嬌小身影走去。

    然而,滿街的人潮擋住了她的去路,摩肩擦踵的人群推搡得她反倒往後退了兩步。等到她站穩身子,再向那邊看去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她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想看看還有沒有對方的影子,卻發現一無所獲。

    周子秦問:“你在看什麼?”

    “滴翠……我看到香燭鋪門口,有個女子的身影,很像滴翠!”她低聲道。

    “啊?不會吧不會吧?”周子秦踮起腳尖,四下張望。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沮喪地說,“沒有啊,大約是你看錯了。”

    “可能吧……”她只能這樣說。

    畢竟,滴翠現在還是被緝捕的犯人,她如何敢回到京城呢?

    眼看天色漸暗,周子秦陪著黃梓瑕一起往永嘉坊走。還未到夔王府,零星的雪已經緩緩下了起來。這邊人流稍少,他們催促馬蹄,來到王府門前。

    還未等她下馬,一直站在門口的人已經急匆匆地跑下台階來,跺著腳說:“哎呀黃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正是府中的小宦官盧雲中,他一貫聒噪,說話又急又快:“王爺從宮中傳出話來,說今晚要在大明宮飲宴。去年宮裡事忙人手亂,昭王居然醉後睡在了宮門內,到快天亮了才被人發現,結果大病一場!今年又下了雪,宮中特詔各府都要有人進宮候著,免得諸王到時沉醉,又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黃梓瑕下了馬,走到簷下拂去身上的雪花:“王爺讓我進宮候著?”

    “正是呢,你趕緊還是換上之前宦官的衣服……哦對了,前幾日剛裁好的狐裘,王爺讓你穿上。”他不由分說將衣服塞給她。

    黃梓瑕苦笑打發周子秦先回去,等換好衣服披上狐裘,馬車已停在門口。盧雲中連推帶搡地讓她上車。

    黃梓瑕看看天色,說:“還早呢,晚宴該剛剛開始,我看不到半夜是完結不了的。”

    “那也得趕緊去等著,萬一王爺要人伺候呢?”

    黃梓瑕頂風冒雪,一路向著大明宮而去。幸好永嘉坊離大明宮不遠,馬車行了不久,便看見了大明宮高大的宮牆。

    今日的晚宴果然如皇帝之前所說的,設在棲鳳閣,而翔鸞閣那邊,則陳設著女樂歌舞。黃梓瑕在望仙門前下了馬車,零星的雪已經停了。她慶幸著,在提著紅紗宮燈的宦官帶領下,過了龍首渠,進昭訓門,過東朝堂,沿著漫長的龍尾道,一步步登上高達五丈的棲鳳閣。

    含元殿宏偉壯麗,坐落於正中。東西衍生而出的棲鳳、翔鸞兩閣如鳳凰垂翼,拱衛朝堂。含元殿與雙闕經過重修之後,在通明的燈火之中美輪美奐,如神仙宮闕。

    黃梓瑕解了外面狐裘,從偏門進入棲鳳閣,望見皇帝之下,設的就是夔王席位。她貼著牆不動聲色地行去,殿上所有人都正看著翔鸞閣的歌舞,無人察覺。唯有她在李舒白身後輕輕坐下時,李舒白回頭看向她,微微皺了一下眉,輕聲問:“不是讓你多穿點嗎?”

    她接過宮女手中的酒壺,跪在旁邊替他斟酒,低聲說:“穿啦,閣內暖和,剛剛脫掉的。”

    他接過酒杯,不動聲色地以自己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覺得不是特別冰涼,才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起身侍立在他身後,和眾人一起看著對面歌舞。

    對面的翔鸞閣,在零星的雪中,百步之外遙遙相望。燈火通明,殿閣飛拱,歌女的聲音在這個距離聽來恰到好處,柔曼飄渺。殿內千枝燈燭,照亮了金碧輝煌的壁飾和牆上鑲嵌的珍寶。在如同仙宮的樓闕之中,仙樂飄飄之際,翔鸞閣所有門窗已被卸下,百名舞伎在通透的閣內聯袂起舞,如長安一夜春風,催得牡丹盛放,灼眼招展,盛世繁花。

    黃梓瑕漫不經心地看著,覺得雖然種種架勢做足,卻沒有蘭黛編排的霓裳羽衣舞好看。她的目光在大殿內轉了一圈,皇帝之下,就是夔王,對面首座是鄂王李潤與昭王李汭,他們也正轉頭看外面。

    她的目光落在李潤的身上,微微詫異。他與李舒白、李汭一樣都穿著紫色錦袍,那顏色在燈下卻似乎顯得比他人要暗沉一些。但那錦衣顏色,又確乎應該是一樣的。

    她又將目光落在昭王李汭身上,才發現李汭穿的是素紗中單,而鄂王李潤裡面是玄色中單,自衣領和袖口微露,襯得那一身紫色就不太鮮明,連同眉心那顆硃砂痣也顯得暗淡。

    她的目光又落在李舒白身上,見他也是素紗中單,一樣的服制,穿在他身上便如初雪映澄霞,滿堂冠蓋雲集,都不如他。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微笑,將目光又轉向前面的歌舞。雪已經徹底停了,對面的歌舞也已經到了最後,急弦繁管,裙裾飛旋,連閣中所有的燈燭都彷彿被旋舞的氣流引動,一朵朵燭芯向著旁邊偏去。

    擊節聲中,歌舞停歇。所有教坊舞伎盈盈下拜,燈燭一盞一盞熄滅,餘光中只見舞伎、歌女、樂人們依次魚貫退出,對面只剩下了三兩盞宮燈,懸掛在簷下。

    棲鳳閣內門窗一扇扇閉攏,不一會兒,燈火與熏爐的熱氣使得里面溫暖如春。暖氣與酒意讓皇親國戚與朝中大員們興奮不已,個個舉杯向皇帝賀壽,殿內融融洩洩,君臣和樂。

    黃梓瑕在李舒白的身後,置身事外地望著面前這些人。雖然沒用晚膳,不過下午和周子秦足吃了有三頓茶點,倒是一點都不餓,只等著宴席散場,好及早回去。她的目光掃過閣內眾人,發現酒過三巡之後基本都有了醉意,唯有鄂王李潤,神思恍惚,在酬酢之餘常有發呆,神情頗不對勁。

    李舒白也察覺了他的異常,便舉杯向他致意。李潤看見了,也隨手舉杯向他還禮,但目光虛浮,那一杯酒喝得甚為艱難。

    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隱隱聽見外面傳來二刻報時聲。李潤喝完了手中那一杯酒,站起來緩緩向外走去。

    鄂王府的人也過來了,正站在他的身後,趕緊上前要跟著他。他卻抬手示意不必跟著,一個人向著門口走去。黃梓瑕料想他該是去更衣,便將目光收回,依然關注著李舒白。

    李舒白酒量不錯,雖然除了皇帝之外就是他喝得最多,卻至今渾若無事。皇帝已經有些醺醉,眼皮都有點耷拉下來,卻十分興奮地朝李舒白招手,示意他過去說話:“四弟,聽說七十二浮屠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是,昨日已經全部商議妥當,各州縣富商大賈競相爭奪,搶著修建迎佛骨的浮屠,工部現場競價十分熱鬧。”

    “不錯,四弟啊,朝廷中就要有你這樣的人才!”皇帝拍著他的手臂,讚賞完之後,又沉下臉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啊?這七十二座浮屠,七十二件大功德,被你這麼一弄,就不是朕的了,這就算在那些建塔的商賈身上了!是朕要迎佛骨進京,怎麼這功德,就分給他們了?”

    “陛下,您醉了。”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說道,“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佛骨迎來也是藏於宮中的佛堂,供陛下日夜禮拜。陛下澤被萬民,天下人的功德便是陛下的功德,縱有些許指間遺沙,總為蒼生聚沙成朝堂之塔,何來分功德之說?”

    皇帝點著頭,回味著他所說的話,露出一絲笑意,說:“四弟說得對啊,這天下,是朕的天下,萬民螻蟻,總不過是為朕奔走,何足掛齒……”

    話音未落,緊閉著的閣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棲鳳閣內的人都是一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外面已經一片混亂,有人大喊:“鄂王爺 !”

    還有人大叫:“快,快去救護!”

    更有人匆匆奔進殿內,快步走到御前跪下,急聲道:“陛下,鄂王爺 他……他在翔鸞閣中……”

    李舒白看向皇帝,他還在半醉之中,茫然不知何事,他便說道:“臣弟去看看。”

    他當即起身,快步走向外面。

    黃梓瑕匆匆跟了出去,到殿門口時,李舒白已經站在棲鳳閣的欄杆前,望向對面的翔鸞閣。

    顧不得外面的寒風,宦官與侍衛們將棲鳳閣的門窗大開。所有人都看見,鄂王李潤正站在翔鸞閣那邊的欄杆之前。寒風凌冽,吹起地上的零星雪片,點點沾染在他的紫衣之上,也粘在他的髮上。

    隔著百步遙遙望去,他面容蒼白,眉心那點殷紅的硃砂痣已經看不清晰,但那面容身形卻絕對是鄂王李潤無疑。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上了翔鸞閣那邊的欄杆之上,佇立在寒風之中,一動不動。

    棲鳳閣內頓時一片驚呼,更有人大喊:“鄂王殿下,萬萬不可啊!”

    “殿下您喝醉了,可千萬要當心呀!”

    李潤對這邊的聲響聽若不聞,只看著這邊混亂的人群。

    李舒白轉頭發現身邊就是王蘊,便問:“翔鸞閣那邊,還有什麼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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