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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迷 -【木玉成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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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7 10:24: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漸漸瀝瀝的雨被隔在水榭之外,憑欄吹來涼風,天地間好一派祥寧的景色。

遠離塵囂,軟紅之外,青硯臺上看潮生。

灰袍老者盤膝而坐,矮幾上的紅泥小爐上,新茶初沸。

有個童子急急地奔來,錯亂的腳步聲,驚破一室幽謐,“先生,公子回來了!”

老者微微有些驚詫地道:“你為何如此慌張?”

童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那個……先生,公子他很不對勁……”話未說說,公子的白衣已出現在門口。

老者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腿竟然好了,那麼說來……於是他揮手示意童子退下,然後微笑著道:“你來得好。這壺鐵武觀音剛剛沸開,坐吧。”

公子在門邊站了許久,一雙眼眸由原先的精光逼人,慢慢轉為平和,這才走進來,在他面前也盤膝坐下。

老者伸手倒茶,盈盈碧水自壺嘴中流淌而出,落入光潔的白磁杯中,水光瀲灩中映出公子被塵世漂淺過後的清貴高雅的臉。

“我記得我當年藝成下山,與我的師父告別時,師父對我說了一句話。”老者將茶推至公子面前,緩緩地道。“師父說:‘你這一步踏下去,紅塵如斯,就別再回頭了。因為,即使回了頭,也已非前身。’這句話我費了很多時間去想,究竟是什麼意思。後來,當我經歷過一些事情,再回想起來時,才終於明白師父的苦心。”

公子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當年出青硯臺時,我沒有把這句話送給你,是因為覺得你還不需要。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好生領悟。”

公子依舊低垂著眼睛,什麼表情都沒有。

老者看了他面前的茶一眼,道:“涼了,快喝吧。”

公子以一種很慢的速度伸手拿起茶杯,再以更慢的速度放到唇邊,他微微揚頭、啟唇,眼看就要喝下那杯茶,老者的臉上已露出和藹的笑容時,他突然“啪”的一聲,將杯子擲到了地上,玉瓷碎裂,茶水婉蜒,整個屋子裏寂靜無聲。只有外面的雨依舊不停地下著,漸有加驟的趨勢。

老者盯著他瞧了半晌,歎口氣,又倒了杯茶過去,“那杯涼了,不要也罷。再喝喝看……”

公子摹然抬頭打斷他:“老師!”

“喝茶”老者壓沉了聲音。

然而公子毫不理會,目光中綻露出極絢的光芒,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力量,不復先前那般文弱的模樣。

“老師!”他急切地道,“殷桑是誰?”

老者臉上升起不悅之色,“聰明人不該問這個問題。”

“請你告訴我!”公子站起身來,半個人穿過小幾.沸騰的水氣從壺嘴裏冒出來,蒸騰著他的胸口,可他卻似乎毫無感覺,依舊眨也不眨地望著老者。

老者垂首,雙手在身側慢慢握緊,然後以一種很悲哀的聲音道:“無痕,知道那些對你沒有好處。聽我的話,忘記他。”

公子眼中閃過一絲矛盾之色,但很快又被堅毅所取代,“我有權知道我是誰。”

“你是水無痕,青硯臺的大公子,未來的主人,江湖正道的領袖。”

“但我也是殷桑,一個有著滿身的秘密、生活在黑影裏的人,對不對?”最後那一句對不對,擲地有聲。一時間,整個房間裏好像都在迴響著他的聲音——

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老者深深地歎了日氣。也罷,該來的還是會來,怎麼都躲不過。瞞了他一時,瞞不了他一世,“殷桑不是殷桑。”

公子一愣。

“他本名翼琉,當今皇帝的第十子。”

外面一道霹靂忽地響起,濃雲再度卷攏,天地間一片煞冷,大雨傾盆而下。

公子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身份,不禁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他的母親是當初深得皇上寵愛的殷貴妃,殷氏一門,因此頗受皇恩,飛黃騰達。然而,就在你即將出世時,忽有密折舉報殷家有謀反之心,當時的楊國舅連夜帶兵去搜,竟果真在他外公床底下搜出了龍袍。有眼線連忙通報殷妃,驚懼之下,孩子早產了。她自知難逃一死,便將孩子連夜託付心腹太監送出皇宮,自己則以死謝罪。當夜,藤蘭殿大火,足足燒了兩個時辰,怎麼撲也撲不滅,宮中侍衛忙於救火,那孩子才有幸逃脫。”

又是一記霹靂,重重地劃過,而公子覺得自己的頭也像是被那記閃電劈開了,許多記憶蜂湧而至,快得根本來不及讓他一件一件接納。

“殷家所有餘黨,後來都在三個月內被盡數殺光,只有那個孩子,不知所蹤。十六年後,卻有一暗殺組織神秘崛起,不僅僅是操控江湖,更鼓動三城造反,謀逆天下。它的領頭大哥,就是昔年的那個孩子,自取名為,殷桑。”老者說到此處,停下來看公子。 公子抱住頭,整個人都在劇烈的顫抖,身子又熱又冷,像在水火中反復煎熬。

“我說過,聰明人不會問那個問題,因為,記起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公子伸手扶住牆,極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然而四肢好像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了,哆嗦著,怎麼也停不下來。

見他那麼痛苦,老者眼中的悲哀又多了幾分,輕聲道:“無痕,你我六年師徒之情,為師不會害你,為何你卻不肯信我?”

公子忽然爬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喊道:“老師……老師……”

他是他的老師,是他這六年來最親的人,他教他守禮明德,教他運籌帷幄,教他一切的一切,早已比親生父子更親。可是——

他也瞞了他整整六年!他操控了他的人生,他改變了他的性情,他讓他忘記了他自己!

“老師,為什麼!”公子嘶聲道,“為什麼必須要這樣做?”

老者一字一字地道:“因為,我也不捨得你死。”

是的,他不捨得。這孩子是百年難遇的美玉良才,他不捨得他就此毀去,就此隕落。他想給他新的人生和新的起點,使他重頭開始。可是,天不從人願,該想起的,還是會想起,發生過的,永遠無法抹去。

他慢慢撫摸公子的背,像安撫著一隻受傷的動物,充滿慈悲。

公子拾起頭來。一雙眼眸漆黑,盛滿所有想說的不想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心緒。

“聽我說,無痕,事情沒那麼絕望,你還可以選擇。”老者柔聲地道,“你還可以再選擇一次。當水無痕,還是重當殷桑,這次,由你自己決定。”

公子一震。

老者又道:“上次我用的是涅槃神功,在你體內魔性發作時成功地洗去了你的記憶,然後灌輸新的記憶給你,給你新的身份和往事。然而現在,我內力已失,已經不能再來一次了。所以,這次,要靠你自己。如果你願意做無痕,你要答應我,當翼琉或殷桑都通通死了。你是青硯臺的接班人,是顧明煙的未婚夫,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公子,你以後必須事事為武林著想,為公道著想,你的存在就是維護正義,營造盛世太平。”

公子忽然開口道:“如果我選殷桑呢?”

這回輪到老者一顫,沈默了半晌才道:“那麼你今天走出這道門後,我們師徒情誼就一刀兩斷,從此你走你的獨木橋,與我再無瓜葛。若你有再造反殺人之心,青硯臺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雨勢更大,風吹人窗,水滴一片,而那原本撲鼻的茶香,此刻聞起來也沈鬱了許多。

一邊是血海深仇,一邊是六年師恩;一邊是曾經的知己,一邊是將娶的佳人……原來他畢竟已不再是殷桑。

如果是殷桑的話,大概會一掌擊在牆上,滿臉不屑地走掉吧?什麼正義和平,通通都是狗屁!可這六時間,他已被洗得脫胎換骨,仁義道德像新萌的種子一樣,已在他心裏紮了根,無法棄之不顧。

公子跪坐在地上,任雨打濕他的脊背,眼中朦朧一片。

老者臉上的表情忽然放柔和了起來,走過來扶起他道:“無痕,有些東西過去了就過去了,回不去的。當你可以新生時,為什麼不讓往事就此水過無痕呢?”

公子低聲道:“老師……”他頓了一下,“對不起,老師,我……我不能……”

老者頓時臉色一白。

公子緩緩地道:“我知道老師的苦心,但是,我畢竟不是真正的水無痕,而我也已不再是殷桑,若是昔日殷桑,遇到這樣的機會,必定會滿口答應,然後借此在江湖上豎立威望,一統江湖後,再反噬朝廷,到時候即使是老師,也阻止不了我。所以再選擇一次,只是將錯誤的時間延長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老者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是個自私的人,無論老師怎麼改變我,從本質上說,我還是那個自私的人。天下人與我何干?我從來不會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誰,臉色由白轉灰。

“在六年前,我已放棄報仇,將我的餘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給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讓我六年後再見到她,再見她憔悴的模樣,再見她所受的痛苦,老師,我寧可你當初沒有救我!她只是個柔弱的女子,為什麼要她一個人面對這樣的不幸?”

老者沒有說話,眉宇間卻多了許多悲哀。

公子朝門走了過去,他伸手拉門,手在門把上停了許久。老者一聲長歎,幽幽地道:“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我不會選擇當殷桑,也不會選擇當無痕,我選擇當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顯得有說不出的滄桑,“因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為木,從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公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體的冰涼越發襯托出心的火熱。

他可負盡天下所有人,卻獨獨不能負她;他能忘記自己,卻獨獨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這是采桑子。”那個黑袍女子站在幽暗處,靜靜地對他說。

“這套針也有個名字,”她說,“叫金縷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見一個喜歡給身邊的東西都起個詞牌名的女子時,會想起我嗎?★

“公子,你快樂嗎?”她問他,“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絕望地問:“告訴我,身為武林三大聖地之一的青硯臺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稱公子、顯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嬌眷如花的你,會愛上我嗎?”

★殷桑,不要再丟下我好嗎?我沒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了你。殷桑,我只有你礙…★

公子快馬疾馳趕回翡翠山莊,臉上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說過除非死,否則絕不再離開她,可是後來,竟還需要她的犧牲來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萃玉,我寧可當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後來獨受六年那樣的煎熬!

公子揚聲長嘯,嘯聲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雲霄。


她在迷夢中,依稀聽見有人在哭。

哭是無聲的,但她偏就能感覺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那聲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睜開眼睛後,視線長時間地模糊,床頭有個人影,有一瞬間她以為是寶兒,但立刻否認,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氣息。

輪廓終於慢慢浮現,她望著那張昏黃燈光下的臉,曾是記憶裏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樣,一度陌生得根本無法靠近,然而此時此刻,又近在抬手間就能碰觸到的距離。

錢萃玉望著淚流滿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會死的。”她說。

又是這句話。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樣不堪的淩辱後,她說——我不會死的。六年前,他一劍刺穿了她的心肺時,她說——我不會死的。

公子望著這個生命中奇跡般的女人,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那樣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看到靈魂深處,互為骨肉。

錢萃玉見他不說話,便也笑不出了,微微歎了口氣道:“怎麼辦呢?每次都讓你看見我最糟糕的處境……”她的話沒說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她這麼瘦,瘦得只剩下骨頭。這六年來,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發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會百倍地施加到他身上,痛得惟有悸顫,惟有流淚……

錢萃玉伸手幫他擦去滿面的淚水,滿足地籲出口氣道:“真好,你又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公子啞著嗓子道,“這次,我再也不會走了。”

錢萃玉卻搖搖頭,輕笑著道:“不要承諾,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會妒忌。”

公子的唇顫抖了起來,似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錢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爭了……但我還是謝謝它,讓我六年後還能再見到你,見你這麼平安地活著……真好……”她的聲音越說越低,等公子意識到不對勁時,發現她的臉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來,就在這時,門“啪”地打開,錢寶兒拉著一人沖了進來,身後還跟了顧氏兄妹。

錢寶兒催促道:“師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為錢萃玉把脈,面色一沉道:“你們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地抱著她,說什麼都不肯放手,錢寶兒“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嗎?還不放手,讓我師父幫二姐療治!”說完不顧眾人的驚訝,強行將公子拉了出去。

公子被她拉出房間,站在外面的花廳裏,呆呆地立著。

錢寶兒瞥了他一眼,有些於心不忍地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回去換了吧。”

公子仿若未聞,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臉色蒼白得厲害。

顧明煙咬了咬唇,換婢女取來披風,上前正想幫他圍上,卻見他整個人一動,避了開去。她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中,異常尷尬。

公子轉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讓顧明煙從頭冷到腳。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帶絲毫感情。這就是前幾天還說要娶她的男人?這就是她愛慕了這些年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顧明煙忽然“哇”的一聲哭了,捂著臉跑了出去。 顧宇成擔心妹妹,當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時,葉慕楓聽聞消息匆匆趕來,道:“聽說歐前輩到了?”

錢寶兒點頭。葉慕楓四下張望了一番,有些奇怪地道:“那怎麼不見迦兄?”

“師父先來的,迦洛為他取藥去了,要晚幾個時辰。”

葉慕楓望向公子,發覺到他的不對勁,便用目光詢問錢寶兒,錢寶兒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無可奈何。

如此過了一盞茶工夫,里間的門開了,錢寶兒第一個迎上去問:“師父師父,我二姐怎麼樣?”

公子驀然轉身,也是萬分緊張地看著歐飛。

歐飛道:“還能醫治,但需要很長時間,倒是……”

公子急忙道:“倒是什麼?”

歐飛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著道:“你是無雙公子?”

公子怔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分明是,卻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選擇生死時,恐怕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他需要面對這樣的難題。

歐飛道:“我需要一道藥方,這道藥方有其他的藥材也就罷了,惟獨藥引,恐怕不好弄到。”

錢寶兒揚起眉道:“師父但請說一聲,無論是天山雪蓮還是千年老參,寶兒一定想辦法給弄來。”

歐飛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麼?”錢寶兒睜大了眼睛。

葉慕瘋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是曾聽說過孝子割肉熬藥救母的,但有用血當藥引的嗎?

“是的,三滴血。”歐飛轉向公子,緩緩地道,“一滴她最愛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愛又恨之人的血。”

錢寶兒當即道:“最愛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愛又恨的,肯定是奶奶了。但是最恨之人……會是誰?二姐雖然生性偏激,易走極端,但真要說恨誰的,只怕不會……”

在她說話間公子的臉色已反復變了三次,低聲道:“她最恨老天……”

錢寶兒翻了個白眼,“你總不會想要老天的血來給我二姐當藥引吧?”

公子搖搖頭,朝窗口走了幾步,“我知道是誰了。”

錢寶兒連忙追問道:“是誰?”

公子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幕,顯得說不出的悲哀和淒涼,過了好一會兒才沈著聲道:“她那一劍是我刺的,這三滴血也應該由我親自去拳…請問歐前輩,她能拖得幾天?容我去取藥引。”

歐飛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後,你若拿不到這三滴血,那就很難說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說罷人影一閃,竟是直接從視窗跳了出去。待錢寶兒追到視窗時,早已不見其人影。

又一記霹靂閃過,夜幕更濃,雨下得更大了。


燈火通達的皇宮裏,當今皇帝正在批閱奏摺,燈光映上了他已年近不惑的臉。

想他年輕時,也曾是一位風流皇帝,為了青硯臺的聖女水容容,搞得要放棄皇位,後來皇族權衡再三做了讓步,允水氏入宮為妃,這才甘休。可惜那位絕世美人命薄,入宮未多久便瘋了,後來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聲清脆響起,已近子時。皇帝微微揉了揉眉,一陣疲乏席捲而至,連奏摺上的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這時一陣風過,書房裏的所有燈都同時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間,一個人如鬼魅般出現在他面前。。皇帝嚇了一跳,正待喊人,卻見帳幕旁的那些宮女竟一個個地倒了下去。空氣中彌漫著很好聞的甜香,卻是一聞之下,就全身軟綿綿的,幾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駭,望著眼前的黑衣人,卻見那黑衣人靜靜地摘下了臉上的面紗,面紗下的容顏,文秀蒼白。

他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見過,正思索時,那人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擰起眉毛,畢竟是一朝天子,雖然情形詭異,但還算鎮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來,只是想問皇上……”說這兩個字時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苦澀,“要一樣東西。”

“你……想要什麼?”皇帝艱難地出聲,空氣中的香味雖然沒有令他也如宮女一樣倒下,但卻令他的身體變得麻木,不但不能動彈,連大聲說話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頓時色變,眼睜睜地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卻只是發出類似喘息的嘶嘶聲。

那人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覺自己指上一涼,像被什麼冰片劃過一樣,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準備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蓋放入懷中,另取出一隻瓶子,打時來,原來是藥膏。

他開始幫他上藥,非常非常仔細,也非常非常認真。

皇帝看著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覺得熟悉,腦中似有靈光一現,頓時驚了起來,“你……你長的……”

那人替他上好藥,退了開去,卻又不走,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轉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說罷舉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體前傾,頓時坐不穩,從椅子上一頭栽了下來。他只道自己要摔在地上了,一雙手忽地扶住他,又將他送回椅上,再抬頭時,依舊是那張文秀俊美的臉,流淌著複雜之極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惱恨、也有滄桑。

皇帝覺得自己的呼吸緊了一緊。

那人垂下眼睛,低低地歎了口氣,再度轉身時,皇帝用盡所有力氣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

“殷……蘭……”皇帝微顫著說出這個字來,便見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抖,轉回身來。

那人挑起眉道:“你記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說越激動,無親身受藥物所控,聲音還是發不高,聽起來像是哽咽,“翼琉?是你嗎?”

那人靜靜地望著他,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

皇帝急忙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長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殷妃。”說著話時,那人的聲音是平靜,但唇角卻起了一絲冷笑。

“告訴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準備喊侍衛進來殺了我?”

皇帝整個人一震。

那人又笑了,“皇上,你既不是個好皇上,也不是個好父親。所以,無論我是不是翼琉,都沒有意義。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等!”皇帝再度從椅上栽下,果不其然,那人還是不忍心他摔到地上,又回來扶住了他。這一次,他抓住了那人的手,緊緊地抓住,顫著聲道:“翼琉……翼琉……我是父皇啊,你可是怨我,所以不肯認我?”

那人搖了搖頭,“不,我不怨你。”

皇帝一急,剛想說話,那人又道:“我曾經很恨你,我恨你誤信讒臣的話,抄了殷氏一家;我恨你逼得我娘自盡,讓我一出生就沒有母親;我恨你派人趕盡殺絕,為了追究我的下落又血洗了上百條人命……”

皇帝打斷他道:“不,我沒有逼殷妃,等我趕到時,她已自盡了!我怎麼會逼你娘死,她是我當初最寵愛的妃子,即使要追究滿門,我也捨不得她啊,更何況她還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沒有派人殺你,我是派人去找你,我怎能讓龍血流落民間,下落不明?”

那人怔立半響,忽又一笑道:“是嗎?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曾經的恩怨是非,無論是我的誤解,還是你的殘忍,都過去了,我不恨你了……經歷過那樣的生離死別,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我。否則,今天站在這面對你的,絕對會是一把劍。”

原來真的不是殷桑了。

在身為殷桑時,他曾無數次幻想過,一旦有一天,當他站在父皇面前時,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他無數次想著那樣的場景,想著用自己的劍刺死他,為母親,為自己,為殷氏滿門討回公道,然後放聲哈哈大笑。

但他現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碰到了錢萃玉,難負美人情重,他放棄報仇。但在當時,只是放棄了而已,心中,還是有恨的。結果誰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記憶,安排他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幾乎完美的人。

當了六年那樣完美的人後,改變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還有對人生的洞悉,對世事的豁達。

老師,其實你真的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只是,我不能繼續當水無痕。

公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戀,縱身飛出了宮門。身後依稀傳來皇帝的呼叫,隔著風聲聽起來,縹緲無邊。


他曾經最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最恨父親,所以愛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錢革王曾經摸著他的臉道:“我恨你的父親,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為什麼死都不肯放過自己的兒子……難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為了權勢為了顏面,連骨肉親情都可以不顧?如果不是因為他,你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不用受這麼多年的苦,你不會孤獨。他對不起你,他不配當你的父親!”

所以,錢萃玉最恨的人,是當今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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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下財一石,錢家獨得八鬥。”

這句被篡改了的諺語恰恰是對天下首富錢家最形象的比喻。

一整條長街,皆是錢家的地盤,兩旁林立的店鋪貨攤,也全是錢家的附屬,而長街盡頭,丈高的朱漆大門。門前的白玉石獅,和一整塊沉香木雕出的匾額,即使在夜色中,燈光依舊將那兩個純金嵌字映得閃閃發亮。

殷桑走到此處,停住了腳步。

這是她的家。

生她養她十七年的地方。

換了世間其他人,誰能捨得下這樣的富貴榮華?

可那個有著天下第一才女金冠的女子,卻輕易間將之拋卻。

在沒有見到錢萃玉之前,雖久聞其名,但心裏認定那只不過又是個吹捧出的無知少女,除了會一點點詩畫音律、風花雪月之外,毫無情趣。誰想見到後才知道,竟是錯得那麼離譜。

她雖然也未經塵世,卻知人間疾苦;雖性高傲,卻不嬌縱,學東西很快,一教就會;謀生不易,她卻懂得如何最輕鬆地賺到錢,並非只會紙上談兵的千金小姐……然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竟能有那樣堅毅的性格,能有那樣執著不悔的深情。那深情如海浪,席捲而來不容逃脫,無可抵擋。

商賈之家,竟培養出了三個性格迥異各具特色的女兒,它的當家主母,又會是個怎樣的人物?

殷桑在門外站了許久,才走上前,守門的家丁躬身行禮,處處顯露出訓練有素。

“在下想求見錢老夫人”

“但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段桑沈默了半響,道:“殷桑。”

家丁一聽,雙目頓時瞪大。他在錢家為仆已有十餘年,自然知曉那位不被錢家承認的二女婿的名字,只是一直沒見過,只聽說他是個落魄書生,沒想到竟是此人。再看他,眉如遠山,目似流星,氣質高華,竟是這麼一副好模樣!

當下又瞄了他幾眼,才轉身去稟告了。

殷桑在門外足足站了一盞茶工夫,那家了才去而複返,臉色古怪地道:“老夫人說她不想見你,請公子回吧。”

殷桑微一沉吟,道:“我有要事求見,關乎萃玉生死,請老夫人拋卻前嫌,務必要見我一面。”

家丁見他說得懇切,心中不忍,便再度回稟,這次卻是很快就回來了,搖著頭道:“老夫人說二……說錢萃玉已與錢家脫離關係,是生是死與她無關。她不會見你的,讓你死心。”

“真的沒的商量嗎?”

“老夫人向來說一不二,她說不見就不見,你走吧!”家丁說著正要揮手趕人,誰知眼前人影一晃,殷桑竟直闖了進去。

“哎呀,有人硬闖!”家丁連忙叫喚,裏面頓時出現了許多護衛。錢家豪富已久,為防有人覬覦眼紅,做出對它不利的事情,特地訓練了一隊精英守護,各個武功不凡。家丁這一叫,頓時把他們都叫了出來。

只見殷桑不慌不忙,如閒庭信步般走了進去,手指輕點,衣袖輕揮間,那些人紛紛被點中穴道,呆立當常然後他就輕輕鬆松地走入了花廳。

一青衣少女甩簾而出道:“好狂的男子,豈容你在錢家如此放肆?”說著手中已多了根長鞭,一鞭向他頭頂擊落,分明已擊中對方了,但不知怎的,鞭上忽傳來一股極大的力道,她整個人頓時不由自主地朝一邊栽了過去。

一隻手輕輕扶住她,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多有得罪了。”說著另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手裏拿的可不就是她的鞭子?她的鞭子是什麼時候到對方手中的?

青衣少女立刻明白自己的武功與其相差太遠,當下羞紅了臉退後幾步道:“你莫得意,等七哥回來,有你好瞧的!”

這時內堂傳出一威嚴的聲音道:“四兒,退下。”

青衣少女跺了跺腳,雖仍不甘,但不敢違抗,連忙退了回去。如此整個花廳裏只剩下殷桑一人。

內堂那聲音又道:“我說過我不想見你,你卻硬闖。莫非你真不將錢家放在眼裏?”

殷桑將手中的鞭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恭聲道:“不敢,情非得已,請老夫人恕罪。”

“恕罪?”錢老夫人冷笑一聲,“老身怎敢治黃金眼的龍頭大哥的罪。”

殷桑面色頓變,低聲道:“晚輩已不是黃金眼大哥許久了。”

內堂沈默了片刻,道:“你來找我什麼事?”

“萃玉生命垂危,歐前輩為她診治後,開出的藥方裏需要三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老夫人的一滴血。”

錢老夫人聽後又是一聲冷笑,“他倒是好心,救了這個救那個,真把自己當薛勝了。”

殷桑雙眉微微揚起,對錢老夫人如此冷血的反應,心中不祥的預感漸濃。她是萃玉的親奶奶,就算萃玉當初不聽她的勸導離家出走,導致整個錢家蒙羞,但還有什麼比血親更重要?為何她能在聽聞孫女這樣的噩耗時依舊冷嘲熱諷,漫不經心?

腦海裏不禁浮現出初識萃玉時的情形,她對他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的確一樣,一樣孤獨,一樣不為人所愛,一樣倔強,一樣渾身是刺……

萃玉……殷桑在心中暗喚一聲,再抬起頭來時,目光已是一片清澄。他朗聲道:“老夫人,請您念在萃工畢竟是錢家骨肉的份上,救她一命。曾經種種,都是我的錯,萃玉無辜,請您救她一命!”說罷,輕輕掀起衣袍下擺,緩緩跪下。

他這一跪,內堂裏頓時發出驚呼聲,幾個女子掩住了唇,面面相覷。而一錦衣老婦也是一怔,萬萬沒料到他會這樣做。

她站起身,以龍頭杖慢慢掀起帷簾,走到殷桑面前、望著他,一言不反。

殷桑沒有抬頭,只是直直地跪著。

錢老夫人挑起眉道:“殷桑,這是你平生第幾次對人下跪?”

“第一次。

“你不覺得羞辱嗎?”

“替妻子求藥,何辱之說?”殷桑苦澀地一笑,“這世界上有什麼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錢老夫人盯住他,“即使是用你的自尊,或是生命來抵償?”

殷桑終於抬起頭,望入一雙精光四射的眼中,那裏面有什麼?算計?感動?躊躇?皆而有之。獨獨沒有憐惜。

要死的那人是她的親孫女啊,為何她半點兒都不心疼?!

他沈著聲道:“是。”

錢老夫人忽然一笑,笑容很複雜,卻也充滿釋懷,“好。我是個商人,在商言商,雖然我的一滴血並不算什麼,但若是拿去救命,價值自然不同。你想要我的血,就需要用同等價值的東西來交換。”

殷桑沈默了許久,開口道:“你想要什麼?”

錢老夫人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昔日黃金眼的七寶指環。”

殷桑頓時面色大變,再抬頭看去,燈火通眼的花廳裏,錢老夫人的身影卻如陷在夜色之中,惟有一雙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一個錢老夫人!好一個首富之家的掌權人!好一個浸淫商海數十年威風不倒的女人!

若在七年前遇見這樣的人物,他會充滿激昂的鬥志,欲與之一決勝負,但是七年後,看著她亦只不過是看自己曾經的影子,也是這樣不擇手段,精明寡情。

殷桑緩緩站起身道:“那有何難。”

錢老夫人挑起眉毛道:“你可考慮清楚了?你知道七寶指環對整個黃金眼以及江湖黑道而言意味著什麼。”

殷桑道:“我知道它對別人來說意味著江湖最神秘危險的暗殺組織,誰擁有了它,就等於擁有了一個地下王國,擁有了與朝廷抗衡的勢力。但是,我也知道它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意味。”

錢老夫人露出動容之色。

殷桑輕歎口氣,堅定地道:“我是木先生,眉山木先生。”


七寶指環,在燈光下璀璨奪目,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豎起拇指時,權貴逼人。

身邊的青衣少女注視著它,道:“這就是號令黃金眼的信物?”

“是。”錢老夫人微微一笑,“雖然柳舒眉一死,殷桑又不知所蹤,黃金眼如今已是一盤散沙,但是只要這個指環一出,他們很快就能重新凝聚起來。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又都有一身好本領,如能好好利用,將會是錢家最秘密的一張保命王牌。”

“錢家還需要這個嗎?有東宮太子……”

青衣少女還未說完,已被錢老夫人淡淡地打斷:“四兒,你要記住,無論什麼時候,太依賴別人都是愚蠢的。狡猾的兔子尚有三窟,更何況是錢家?”

四兒立刻露出受教之色,卻又忍不住道:“那個殷……殷桑,竟然肯為二表姐如此輕易就把它給你,看來,他對二表姐真的很好呢!”

錢老夫人聽了這話後卻好一陣子不說話,眉間似乎也有困惑之色,最後道:“其實也是可惜了。此人若今生沒碰上萃玉,勢必能成為一代梟雄,即使是顛翻皇族改朝換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而萃玉今生若沒遇到他,也能安逸富足地度過一生,不必受那麼多苦……可惜老天偏要這兩人相遇,真是冤孽。”

四兒小心翼翼地問道:“難道奶奶還是不肯原諒二表姐嗎?”

錢老夫人一笑,“有什麼原不原諒的,她又沒做錯什麼。只是,她嫁的是那樣一個人,我當初也是無奈,只好表面上裝裝樣子,和她劃清界線。我承認,三個孫女裏我是偏心,最疼寶兒,但那不代表我就不喜歡明珠和萃玉。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了,很多事情是不必嘴上說的……”

四兒笑著道:“我知道奶奶其實最是嘴硬心軟,二表姐隱居在眉山那會兒,都是奶奶暗地裏派人去買她的書畫和刺繡的。”

錢老夫人輕歎道:“那個丫頭,一直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卻也不想想,這年頭誰肯出錢買那種不能吃不能用的東西。這世上附庸風雅的人,畢竟是少。”

四兒還待再說,錢老夫人已揮手道:“我困了,喚芙蓉進來伺候,你也回去早點兒休息吧。”

“是。”四兒躬身退下。

錢老夫人戴著七寶指環的手伸向書桌旁的抽屜,從裏面取出好幾幅畫卷來,展開,落款無一例外是“眉山玉夫人”。

玉夫人……玉夫人……

她心中把這名號暗吟了幾遍,露出一絲苦笑,“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還真是沒錯。當初我就知道你跟著他必定會受苦,所以狠著心不讓你繼續陷下去,沒想到你竟一走了之……你長大了,我管不了了,希望經過此劫後,真的是苦盡甘來了吧……難為他也對你那般知心,還好,還好…、..”


三滴血一一落入青瓷碗中,再將煎好的藥倒進去,紅色瞬間消洱不見。

錢寶兒端著它正朝床塌走去時,殷桑卻道:“我來吧。”說著也不管她答不答應,就從她手上取走了藥碗。

錢寶兒轉轉眼珠,決定把房間留給這兩個飽受磨難的苦命鴛鴦。剛出門口,就見歐飛站在一棵樹下。她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師父,走過去道:“在看什麼?”

歐飛將一封信箋遞給她,錢寶兒接過來看了幾眼,“撲哧”一聲笑出來,笑後看見師父哭笑不得地望著自己,便眨眨眼睛道:“這不挺好的嗎?”

“你為人妻已有六年多了,怎麼性子還是跟小孩子一樣?”

“師父是拐著彎罵我胡鬧哪?可我這麼胡鬧,你還不是跟著我配合了?”錢寶兒吐吐舌頭,“我是氣不過啊,二姐一個人孤苦伶汀在眉山獨守寂寞,他倒好,搖身一變成了世人稱好的公子,真是捧在手心裏怕摔了,藏在心坎裏怕化了……活該得讓他也受點兒苦。而且我這麼做,也是為他們兩個以後好埃”

“是是是,你最聰明。”歐飛的語氣裏有掩藏不住的寵溺。

錢寶兒微微一笑道:“當年楊國舅怕殷妃太受寵而威脅到皇后的地位,又加上與殷家素來不合,便設計誣告殷家造反,偏偏皇帝老兒糊塗,就此釀成大錯。還害了自己心愛的妃子飲恨自荊 國舅暗中這些年來一直在追殺當年逃走的小皇子,皇帝都被蒙在鼓裏,殷桑這一趟皇宮之行,雖然沒有認祖歸宗,但讓皇帝見到他,必定會追究這麼久以來追殺他的事情,國舅看來又要倒楣了,多落一條把柄在太子姐夫手上。至於奶奶嘛,我就知道她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機會的,既得了張王牌,又徹底瓦解了殷桑的勢力,這下他可真是兩手空空,走不了回頭路了。這三滴血,是假藥引,卻是真正的救命丸。”

歐飛有意無意地看了她身後一眼,低聲道:“只怕事情還沒了結。”說罷轉身離開。

錢寶兒扭頭時,看見顧明煙朝她走了過來。

“顧大小姐好啊,起得好早。”

顧明煙直直地走到她面前,蒼白的臉上沒有笑容,“你姐姐醒了嗎?”

“如果我姐姐醒了,你是不是有話要跟她說?”

“不是跟她,是跟公子。”

“你現在應該知道,他不是公子。”

“你不覺得,不管如何,他欠我一個交代嗎?”

錢寶兒一笑道:“這世上誰欠了誰,誰負了誰,真要計較,一哪計較得過來?”

“可我不甘心!”顧明煙抿緊了唇角,陰沈地道,“我不甘心就這樣失去。他說要跟我成親的,他親口答應的!”

錢寶兒聳了聳肩,百無聊賴地道:“也有道理。那你就去找公子理論吧,不過千萬不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通常來說,只有笨女人才做那樣的事情。”

顧明煙恨恨地瞪她幾眼,朝錢萃玉的房間走去。錢寶兒望著她的背影,正若有所思時,肩上已被人輕拍了一下,一人笑著道:“在想什麼?”

她眼睛一亮,扭轉頭,看見身旁那個蕭疏軒舉的男子時,頓時嫣然一笑,撲過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你可算來啦!”

“我看你眼珠骨碌碌地轉個不停,就知道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說吧,這次算計的又是誰?”

“好嘛,我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我覺得這個顧大小姐也蠻可憐的,想幫她一把……”她話還沒說完,男子已從她袖中摸出一把扇子敲了她一記,“閒事勿管!”

“可是——”

“沒有可是。山西遂子門那邊出了點兒麻煩,如果你真的覺得無聊的話,倒是可以去管管那件閒事。”男子說著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錢寶兒睜大眼睛道:“什麼?這就走了?二姐她……”

頭上又被扇子輕敲了一記,“她有你二姐夫,你在這只會添亂,走吧”

兩道人影閃過,風過梧桐,吹得落葉一片,而天地間,已不見兩人的蹤影。


一碗藥喂下去,錢萃玉依舊未見醒轉。殷桑握著她的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那些一度曾經遺失卻又被抬回來的記憶,直到此刻再見到這張臉時,才一件件變得形象具體起來。

“拼醉緣深淺,怎堪比目辭?”殷桑輕輕地一笑,“真是沒有想到,紅樓比試結束後你竟然會來找我,而且找我的原因那麼光明正大——讓我品評你的新作。如果天下人知道只因我一句不好,而使鳳凰台作者的另一部心血付之東流的話,不罵死我也嫉妒死我……”

門外正要闖入的顧明煙忽然停住了腳步,咬住下唇,靜靜地聽著。

“然後那次飛鷹神捕不知怎的知道了我的住所,因為顧及到你,我被他的斷命索勾到,你為我包紮傷口時我看見你的手在抖,忽然意識到我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是豪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從小錦衣玉食,不知外界風雨。而我,卻是個天涯漂泊,身負血海深仇的人,你和我在一起,只會捲入更多的是是非非,說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罷,我當時所能做的惟一辦法就是逃避。”

殷桑歎了日氣,視線掠過她的眉眼長髮,再到她的手,“那天,我讓你證明給我看你不是包袱,你進了一家琴行,彈琴,一首接一首地彈,我看見你的手指流了血,周圍很多人駐足聽著,拍手叫好。我當時眼裏只看見你流血的手指,那些血似乎流在我的心裏,於是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他伸出手,慢慢地撫摸她的臉,“那天是我有史以來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後來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都那麼小心翼翼地不去提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然而它就像一根刺紮在我的心裏,每次想起都是劇痛。那是老天在報復我,報復我的怯懦和自以為是,所以讓我最愛的人受到那樣的傷害!萃玉,對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殷桑的聲音變得硬咽起來,門外的顧明煙死命地抓住門框,心中不知是什麼感覺。

“於是我徹底臣服,我不敢再和自己爭了,因為再爭下去,你可能會受到更大的傷害。天下算什麼?江山仇恨,怎麼比得過一個那樣知你懂你愛你憐你的知己?萃王,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惟一的幸運,跟你在眉山的那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樂的時光。沒有仇恨,沒有紛擾,沒有一切的一切,只有我們兩個。”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邊,無限淒涼地道,“孰料天不從人願,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你為了救我,選擇了讓我忘了你,萃玉,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又怎麼忍心這樣對你自己?若我一輩子都記不起你呢?若你我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呢?難道你要在那眉山上等一輩子嗎?萃玉……萃玉……”

他呼喚她的名字,如呼喚生命中最至愛的珍寶,小心翼翼,充滿感情,卻又無限哀傷。他們總是這樣的,先是她一味地追,他一味地逃,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飛來橫禍,備受折磨,爾後天各一方,他忘了她,她卻一人保存著記憶,何其殘忍。

老天,何其殘忍!

“眉山上,我再見你時,你告訴我那把劍的名字,我看著你的眼睛,覺得似曾相識。然後填那首詞,再然後帶你來翡翠山莊,萃玉,你怎麼能夠做到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我在你面前卻一個字都不對我說?你是怎麼做到的?我辜負了你,縱使不是我心甘情願的,但還是辜負了你啊!”殷桑的語氣一下子激動了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所以,如果你這次逃不過去,我絕對不活,我陪你一起走,什麼安逸、快樂、幸福,見鬼去吧,沒有你我哪有幸福可言?你就是我的幸福!”

門外響起抽泣聲。殷桑整個人一震,然後慢慢地靜下來,回過頭道:“是明煙嗎?”

顧明煙淚流滿面地走進來。

殷桑長長地歎了口氣,抹了把臉道:“你在外面都聽見了。”

“嗯。”

“對不……”

殷桑還未說完,顧明煙就沖過來一把抱住他道:“不要,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不要你的道歉!我知道你和她曾是夫妻,你們之間有感情,但是,我們之間也是有的啊,對不對,公子?不要拋棄我,我……我願意做小!只求你不要拋棄我……”

殷桑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地扳開她的手道:“明煙,你坐下,聽我說。”

顧明煙依言坐到床邊。

殷桑凝視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明煙,你聽我說,你所認識的、所仰慕的、所傾心的那個無雙公子,他不是我。”

“他怎麼會不是你呢,根本就是你!”

殷桑搖著頭道;“不,他不是。無雙公子是軒轅老人一手塑造出的人物,按著他所有的喜好創造。無痕喜歡下棋,可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下棋;無痕不會吹蕭,但我會;無痕不喜歡吃辣子和蒜,可我喜歡;無痕溫柔善良,會為別人著想,而我不會……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無痕不記得萃玉,可我記得。”

顧明煙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和萃玉之間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很多時候,緣分就是那樣,只有陪你一起經歷過那些事的那個人,才能進駐到你的生命中,此後無論再來多少個人,錯過了那陣子,就錯討了一輩子。在我成為水無痕後,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那麼縱容你,喜歡看你發脾氣、摔花瓶,彈琴,站在樹下?因為那都是萃玉的習慣,你身上有她的影子,我看見了那樣的影子,以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但是,影子就是影子,它不是,也不會真的成為我所需要的那種溫暖。即使沒有萃玉,即使我沒恢復記憶,我們的結合也會是場悲劇。這句話說出來可能真的很殘忍,也很自私,然而,我必須要說。”殷桑停頓了一下,“明煙,我不愛你。對不起。”

顧明煙“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然後捂著臉離去。

殷桑望著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慢慢轉過來,這一轉間,竟發現躺在床上的錢萃玉竟然睜著一雙黑濛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當即又驚又喜:“萃玉,你醒了!

“你傷了她……”錢萃玉開口說得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殷桑不禁苦笑,“我知道……可是,我沒有其他選擇。

“也許我並不介意你三妻四妾。”

殷桑低聲道:“可是我介意。”

錢萃玉愣愣地看著他,唇角浮起一絲微笑,緩緩地道.“殷桑……”

“我在。”他伸手抱住她。

“你對人還是這麼冷漠這麼壞。”錢萃玉臉上的笑意更深多一“可是,這才是我的殷桑,我的木先生。真好。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殷桑俯下頭,親吻她的唇,呢喃地道,“我之前迷路了,迷了整整六年,幸好,我終於還是回來了,也幸好,你還在等我……”

“可是,真像是在做夢礙…這六年來,我經常做夢夢見你回來了,可是醒來後還是只有我一個人……”

“這次你不是做夢,是真的。”

是真的,陽光投過窗櫺映進來,將他的眉眼長髮染成金色,那麼清晰,那麼溫暖——她的殷桑,是真的。

感謝老天,終於把她的幸福,還給了她。

從今天起,你是木先生,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不分離,好不好?

木玉曾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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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7 10:24:51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兩個失意的人對坐著,相互勸酒。

一人喃喃地道:“沒了,沒了……我失去他了,我真的失去他了……”

另一人歎道:“妹妹,你就知足吧,起碼這幾年來,公子都在陪著你,你們好歹也算是曾經擁有,而我呢……連擁有的機會都沒有……”

先前那人睜大眼睛道:“哥哥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那個女人,我就知道她是禍水!大禍水!早走早好,自從她來到翡翠山莊後,都把這搞成什麼樣子了!”

“我討厭錢萃玉!”

“我也討厭……”

“我恨公子!”

“我也恨……”

“乾杯!”

“乾杯!”

兩個失意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緣分一旦遲了,就再也追不上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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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歷時十個月,“好事近系列”終於全部完稿。創作順序是老三,老大,老二。

《門當戶對》寫的是少女如何尋找自己理想中的夫婿的故事,發生在婚姻之前,《十裏紅妝》寫的是少女為人妻子後如何與丈夫相處的故事,發生在婚姻之後;《木玉成約》則是前後各占一半。

如果說,寶兒代表了我的一種憧憬,永遠那麼純粹乾淨、歡快明豔的話,明珠代表了我的思考,該怎樣把握和改善自己的處境,而萃玉則徹徹底底是我的一廂情願。

可以那樣愛一個人嗎?分分合合不是出自誤會,而是出自世事捉弄,無可奈何。但永遠那麼堅持著,要體諒他,要懂他,不忍傷害他。可以那樣地愛嗎?

答案是——只有小說裏會。

那麼,就讓堅持變得更徹底些吧。

我愛,故我存在。

葉迷於今夏最麗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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