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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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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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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2:59:07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碎了

  關老爺子和關父上朝之時,關素衣也早早醒了,洗漱過後行至書房,一面練字一面等待趙望舒前來請安。她手腕上纏了一圈紗布,內裡捆綁鉛塊,倘若卸下稱量,足足有四五斤重。然而這樣的苦修,在她十一二歲之時便已習慣,故一手毛筆字練得氣勢萬鈞,力透紙背,乍一看還當是哪位出入沙場的將帥所書,絕想不到來自閨閣。

  明蘭看得嘖嘖稱奇,恨不能把小姐的手按在自己腕子上,也灑脫不羈地寫幾個來回。

  練了大約一刻鐘,本該卯時就到的趙望舒終於姍姍來遲,身後跟著春風拂面的趙純熙。看守院門的老媽子連忙上前迎接,好聽話不要錢似得往外吐,看來她們已經收到葉婕妤給葉繁添妝做臉的消息,擔心夫人既失寵又被打壓,想結點善緣找些門路,日後也好往高處走。

  昨日來時被晾了半個多時辰,今日卻連踩過的地磚都有人擦拭,權勢與聖寵果然是個好東西。這樣想著,趙純熙越發堅定了巴結娘親、聯合姨母、籠絡外家、打壓關氏的計劃。

  姐弟兩個跨過門檻齊齊行禮,雖面上畢恭畢敬,眼裡卻都含著幾分輕蔑。趙望舒沒有城府,心裡憋不住事,不等姐姐開腔便得意洋洋地道,「母親,我們今日不與你一塊兒去正院請安,午時和晚間的功課也免了,這是爹爹說的。」話落眨巴眼睛,一臉「你快來問我緣由」的表情。

  他那點小心思,關素衣焉能不知,卻依然配合道,「哦,這是為何?」

  「我大姨母給三姨母添妝啦,其中一座八尺高的紅珊瑚堪稱魏國瑰寶,價值連城,我和姐姐受邀去看。聽說三姨母還請了很多人共賞,連大長公主亦會出席。她自個兒都說這樣的寶貝連她的公主府裡也沒有,國庫只這一件,竟被三姨母得了去,三姨母好大的福氣。」趙望舒伸展雙臂在空中划拉一下,神情十分驕傲。

  趙純熙輕笑修正,「傻弟弟,這哪裡是姨母的福氣,分明是外祖家沾了大姨母的光才有今日榮寵。最該感謝的還是大姨母,她畢竟是咱們葉家出去的女兒,褔蔭家族原是應當。哦對了,三姨母給母親也下了帖子,怪我太高興竟差點忘了,母親與我們一起去嗎?」邊說邊從袖袋裡取出一張雙紅名帖。

  聽到此處,關素衣差點笑出聲來。萬沒料到上輩子手段了得,心機深沉的趙純熙竟也有如此天真的時候,錯把別人的反話當成讚美,還洋洋得意,到處吹噓,只為看一眼自己又妒又羨的表情。不過這也怪不了她,自己不像上輩子那般提點、敦促、指引,時時言傳身教,她變得平庸、愚蠢、眼光狹窄,便也理所當然,因為她葉家的家教就是這樣,一如她那個自以為手段了得,實則不過捨本逐末的母親。

  「葉家當真是勳貴圈裡頂有臉面的人家,竟連大長公主都稍遜一籌。罷了,既是你們爹爹同意的,這就隨他去吧,我不愛湊那個熱鬧。可曾備好馬車?」關素衣徐徐寫字,表情平淡。

  趙純熙和趙望舒沒能從她臉上發現屈辱而又惶恐的表情,未免有些失望,打疊精神道,「車馬已經齊備,爹爹親自送我們過去。如此,我們這便告辭了。」

  趙陸離親自去送,卻不願跟隨孩子們來正房看一眼,說幾句貼己話,怕是擔心自己被葉蓁刺激到從而惱羞成怒與他為難吧?這活王八,遇事只知縮進殼裡,竟一點擔當也沒有,難怪葉蓁要紅杏出牆,琵琶別抱。

  在這一刻,關素衣總算理解了葉蓁的難處,輕揮廣袖,語氣散漫,「去吧,早去早回。」

  姐弟二人並未應諾,轉頭奔了出去,一會兒功夫就消失在院門口。幾名丫鬟婆子急追在後,殷勤無比地囑咐,「大小姐,大少爺,慢點跑,當心摔著!如今時辰還早,遲不了,便是遲一會兒,那也是你外祖家,斷不會怪罪。」

  明蘭砰地一聲甩上房門,啐道,「這些該死的牆頭草,誰得勢就巴著誰,一副奸佞嘴臉,齷齪至極!奴婢猜測那姐弟兩個今日一去,往後便再也不會來了,他們葉家那般得臉,葉姨娘又有葉婕妤做靠山,哪能再把小姐放在眼裡?這葉婕妤也是個拎不清的,管天管地還管到妹夫房裡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葉家原只是商賈,開國前一直在邊境販馬,能把女兒塞進後宮已屬不易,不能苛求他們知道'廉恥'與'禮儀'兩個詞兒該怎麼寫。那姐弟二人這回走了總還會再來,因為我關家一旦出手,葉家就得倒霉,葉家倒霉,那兩個便要夾著尾巴來我這兒賠罪,重新恭恭敬敬叫我一聲母親,早早晚晚給我請安。」關素衣邊說邊在紙上寫下「禮義廉恥」四個大字兒,末了捏起邊角細細欣賞。

  明蘭哀嚎道,「他們還會回來啊?那也忒煩人了!大少爺還好,就是頑劣一點,蠢笨一點,勉強能忍;大小姐卻是表裡不一、口蜜腹劍,看見她便覺瘆的慌,總擔心背後被捅一刀。她一會兒跟您笑瞇瞇的,說您這好那好,回去卻拉著侯爺哭訴,說您這壞那壞,要我說,她是我見過的最陰險的小姑娘,也不知兩面三刀這套跟誰學的。」

  「大約是家學淵源吧。」關素衣搖頭笑嘆。

  恰在此時,管事婆子送來一個錦盒,說是鎮西侯府大房夫人送來的,須得夫人親啟。

  「拿過來吧。」關素衣遣退閒雜人等,打開盒蓋查看,卻見裡面放著十幾本法家典籍,均為孤本、絕本、名家手抄本,頓時眼放亮光,愛不釋手,「鎮西侯好慷慨的氣魄,這才是真正的魏國瑰寶,價值連城!」想也知道這些書不可能是大字不識的李氏送的,必是鎮西侯的壓箱寶貝無疑。

  明蘭耳濡目染之下也是個識貨的,驚道,「小姐,這禮物太貴重了吧,會不會燙手?您跟鎮西侯的交情可沒到這份上啊!」

  「便是把手燙掉一層皮,這禮物我也接了!他與我的確沒甚交情,卻不代表日後與關家無需攀交情,朝堂之爭瞬息萬變,擊搏挽裂旦夕覆滅,多一個潛在的盟友就等於多一條路,甚至於多一條命,雖無結黨之意,卻也不得不未雨綢繆。況且他如今只是送幾本書,並無旁的舉動,收下便罷,無需多想。」

  明蘭徹底放下心,這便排開紙筆讓小姐寫領謝帖子,又備了貴重回禮著人送去鎮西侯府。

  ******

  趙純熙姐弟倆到時,葉府已高朋滿座,鼓瑟吹笙,丹楹刻桷間偶有衣著華麗的貴人出入,乍一看竟頗有些簪纓世家的氣象。葉老爺並未親迎趙陸離,想來是看不起他閒散勳爵的身份,劉氏亦不冷不熱,對兩個小輩卻尚有幾分關心,喊了同齡的表兄弟、表姐妹領他們去後院玩耍。

  趙陸離尷尬不已地站了一會兒,見岳父總不出來,這才自個兒去了前院。

  等了大約三刻鐘,大長公主才姍姍來遲,揮退諂笑相迎的劉氏和葉繁,開門見山道,「本宮稍後還要入宮謁見太后娘娘,耽誤不得,那紅珊瑚呢?抬出來讓本宮看看。」

  賓客們亦連連催促,目泛精光。

  是人都看出大長公主來者不善,把劉氏和葉繁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在心裡腹誹道:且等著吧,待娘娘誕下龍嗣冊立為後,咱們葉家就是燕京里頂頂有頭有臉的人家,你與皇上既非一母同胞又非關係親厚,拿什麼與葉家攀比?而今任你狂,日後有你哭的時候!

  邊胡思亂想邊把人引到水榭台前,那裡已立了一口巨大的描金紅木箱子,襯著陽光十分鮮亮。眾人還未得見寶貝便已開始嘀嘀咕咕地讚歎其不同凡響,把氣焰略熄的劉氏又給吹捧得目空一切起來,只等葉老爺帶著男客趕至就開箱獻寶,好叫這群人長長見識,知道知道眉眼高低。

  趙純熙被大長公主嚴苛而又輕蔑的表情嚇住了,隱隱感覺到她並不像傳言那般有意與葉家交好,相反,似乎是來找茬的。但那又如?她已出嫁,算作外人,焉能與娘親相比?娘親是皇上的內人,他們朝夕相伴、同枕共眠,將來亦會死同穴,再沒有比這更親厚的關係。要不然那全國僅有一樹的紅珊瑚怎會到了娘親手裡,而非大長公主,甚至太后手裡?

  思及此,趙純熙垂下眼瞼,志得意滿地笑了,聽見外祖母用鑰匙打開盒蓋的聲音才抬頭去看,然後大驚失聲。只見那通體晶瑩,色澤艷麗的紅珊瑚不知何故竟碎裂成堆,風兒一吹便揚起許多白色塵埃,令站在近前的人咳嗽不止。

  劉氏和葉繁驚叫起來,葉老爺亦抖抖索索,差點暈倒,餘者或亂作一團,或幸災樂禍,或湊近查看,更有人趁機離開以免受累。

  「別走,誰都不許走!快快快,快去報官!」葉老爺畢竟是個精明強幹的商人,迅速回過神,讓家丁把各個院門封住,免得罪魁禍首逃走。若是無人作亂,那堅硬無比的珊瑚斷不會碎成這樣!連御賜之物也敢損毀,究竟是誰膽大包天至此?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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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2:59:19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揮霍

  葉老爺一面封了府門一面遣人去京畿衙門、聯防撫司,甚至左、中、右三軍禁衛處報案,要求他們速速派人來查。葉家雖出身低微,官職不顯,葉婕妤卻是皇上身邊唯一受寵的女人,更是三宮六院位份最高的女人,說不准下任皇帝便由她所出,諸人自是不敢怠慢,立刻派了精銳前去探勘,隨即披上官服入宮呈報。

  為炫耀國寶,葉家給燕京所有頂級門閥下了帖子,世家望族不屑與商賈來往,絕大部分拒了,還有幾家日益敗落,看在葉婕妤的面子上才屈尊降貴。另有一些人單是為看熱鬧或者找茬,否則連葉家的地皮都不想踩,唯恐髒了自己鞋底。而其中最典型的代表自是大長公主無疑。

  如今被鎖在葉府不得出入,還有官兵來往查探,頻頻問詢,待遇竟似囚犯一般,叫大長公主如何不惱?她一巴掌扇開擋路的士兵,冷喝道,「本宮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看誰敢攔!本宮連皇宮禁苑亦能來去自如,在你葉府竟被無故扣押,你葉府的派頭難道比皇宮還大不成?葉婕妤只是婕妤,未曾晉封皇后,別真把自個兒當成正經的國丈。我大魏的國丈還輪不到一個邊關販馬的攤販來當,沒得丟了臉面!」

  士兵連忙跪下告罪,末了退至兩旁恭送她離開。見大長公主走了,幾位身份顯赫的宗婦亦想歸家,卻被攔住,不由怒急攻心,直言要稟報皇上,治葉家大不敬之罪。

  「我家老爺與中郎將已入宮稟報此事,不出半個時辰皇上的旨意就會下來,請諸位夫人、小姐耐心等候,切莫慌亂。我與繁兒這便去甘泉宮,請娘娘幫忙拿個主意,被毀的畢竟是御賜之物,且價值極為貴重,我葉府不敢擅專。」劉氏一面讓丫鬟婆子奉上茶點伺候周全,一面領了盛裝打扮的葉繁,準備入宮覲見婕妤娘娘。

  各位女客見她抬出皇上和葉婕妤,只得收了聲息,坐下喝茶,但內心裡的怨恨惱怒卻半點沒少,反而越來越深。若是沒有皇上撐腰,葉家算什麼東西,一身的馬屎馬尿味兒,灑了香粉戴了頭冠就能假裝自己是個人了?未免可笑!

  趙純熙被幾個身份不如她的小姐妹圍住安撫,正覺不耐,聞聽劉氏要入宮,連忙跑去央求,「外祖母,我許久不見大姨母,想念得緊,您把我也帶上吧。我很乖的,絕不會胡亂說話,更不會隨意亂跑。」

  劉氏到底是真心疼愛兩個外孫,見她眼底滿是孺慕,略略一想就同意了。一行人坐著馬車飛快駛到宮門,遞了牌子請見。

  甘泉宮內,葉蓁扔了腰牌,冷道,「本宮還在禁足,不能會客,賞幾個物件把她們打發走吧。」

  「娘娘,這回出大事了,您不能不見啊。」詠荷焦急道,「方才老夫人說了,您賞給府裡的那樹紅珊瑚不知被哪個賊子打碎,禁衛軍與京畿衛查了又查,審了又審,硬是找不到半點痕跡,而那負責看守珊瑚的家丁有十好幾個,將箱子團團圍住不錯眼地盯視,直至開箱那刻竟也沒發現異狀。您說這事奇不奇怪,只不知是衝誰來的,葉家還是皇上?」

  「碎了?」葉蓁悚然一驚,提高音量,「被人打碎了?」

  「是啊!起初奴婢也以為自己聽茬了。」詠荷露出恐懼的神色,只因那賊子來無蹤去無影,像是鬼魅一般。

  「伺候本宮更衣,本宮這就去見皇上。你把母親她們帶進來,本宮領了聖意很快回轉。」葉蓁飛速上妝,表情焦躁。

  那樹紅珊瑚因品相、色澤、高度、姿態,均十分可觀,算得上是一件國寶,然而皇上不愛這些,將她接進宮時正值她「舊毒復發」,因心中愧疚便開了私庫,把靠近庫門的一些東西划拉給甘泉宮,這樹珊瑚便是其中之一。也因此,唯葉蓁知道,那國寶並非皇上寵愛才加以厚賞,不過是陰差陽錯罷了。

  但國寶終究是國寶,她可以支配,卻不能損毀。而今葉家攤上這事,若抓不住罪魁禍首,少不得要落些罪名。

  及至此時,葉蓁才知,皇上的警告還算不得打臉,這次的災禍才真真正正傷筋動骨。倘若它悄悄碎在葉府的庫房裡也就罷了,偏偏碎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賊子分明是有意為之,欲讓葉家聲名掃地啊!

  與此同時,聖元帝在御書房裡接見了葉老爺和中郎將,待二人說完,不緊不慢地道,「既找不出疑點,亦抓不住嫌犯,那便作罷。」此事因何發生,想來魏國無人比他更清楚,而今他既要修法又要重設官署,恨不能一刻鐘掰成兩刻鐘用,哪裡有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等微末小事上?

  一樹珊瑚也配稱為國寶,且惹來千般艷羨、萬般嫉恨、最後又勞動這許多人力、物力,引動這許多亂子;連京畿衙門、聯防撫司、三軍禁衛也連番出動,竟似有顛覆邦國的要案發生一般……若無此事,他竟不知葉家還有這等能量。

  聖元帝暗暗深呼吸,告誡自己定要寬仁為懷,體恤臣子,這才將滿心殺念壓下。

  葉老爺不敢直視聖顏,故看不見皇上煞氣遮面,忍耐至極的表情,不依不撓地道,「此事怎能作罷?這珊瑚是皇上御賜,那賊子都敢下手,豈不是衝著皇上來的?如今薛老賊已在西面稱王,京中亦不乏前朝餘孽,說不得此事便由他們策劃。今日既能針對葉府,焉知明日不敢暗害皇上?為皇上安危計,定要徹查到底才行!」

  聖元帝曲指敲擊桌面,徐徐道,「朕糾正你四點:一,那紅珊瑚並非國寶,不過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朕並不看在眼裡;二,那紅珊瑚是葉蓁賞給葉府,並非朕御賜,別拿朕之龍威替你們葉府張目;三,京中防衛由朕定奪,不容旁人插口;四,朕此前有言,若非敵軍兵臨城下、亂臣賊子謀朝篡位,魏國社稷危在旦夕,三軍禁衛與聯防撫司不得擅動,否則一概以謀逆罪論處,殺無赦!」

  話音剛落,陪同葉老爺前來面見天顏的中郎將已冷汗如瀑、抖如篩糠,心裡連呼被葉家坑慘了!皇上壓根不像傳聞那般寵愛葉婕妤,更談不上百依百順、言聽計從。

  而葉老爺是商賈,對利害關係更為敏銳,很快就領會了皇上的言下之意:一,朕不看重紅珊瑚,故也不看重你葉家女兒;二,葉家借龍威拉攏朝臣已觸及朕忍耐之底線,還請自律;三,葉家位卑言輕,並無資格參與朝政;四,擅自調動京畿防務,已犯死罪,朕若是一個不高興,隨時能把你們拉下去處斬!

  一個又一個隱晦的警告敲擊在耳膜,令葉老爺差點魂飛魄散。女兒,女兒不是很得寵嗎?怎麼現在看來完全不像?但情況危急,不容深思,他連忙跪地磕頭,請罪不止,汩汩汗液濕透單衣,在朝服上留下一條條水漬,看著狼狽極了。

  聖元帝拿起一份奏摺慢慢翻閱,待兩人額角磕破才道,「聯防撫司與三軍禁衛中擅自離崗者,均杖責一百,連降三等。葉家福祿淺薄,難承聖恩,故天神有感,碎石以告。此案無需探查,就此作罷。」

  葉老爺和中郎將逃過死劫,連連應諾。剛要磕頭請辭,卻聽外面傳來葉婕妤求見的聲音。

  這個時候你來湊什麼熱鬧?葉老爺可不認為皇上會給女兒面子,相反,剛熄滅不少的怒火怕是又躥升起來,果不其然就聽皇上說道,「讓她回去,日後書房重地不准任何嬪妃靠近,擅闖者殺無赦!」白福唯唯應諾,自去外間傳遞口諭。

  瞥見癱軟如泥的二人,聖元帝擺手冷道,「散了吧。葉大人可去甘泉宮與葉婕妤說說話,以免葉家閉耳塞聽,行差踏錯。那救命之恩並不夠你們一世消磨,還是省著點用吧。」

  葉老爺已是膽裂魂飛,再無僥倖,高一腳底一腳地出了未央宮,竟似從閻羅殿重回人間,差點崩潰嚎啕。與他私交甚篤的中郎將狠聲道,「杖責一百,連降三等,好一個手眼通天的國丈大人!出了宮門,我少不得為大人宣揚宣揚葉家在皇上跟前的'榮寵'!」話落自去廷尉府領罰。

  葉老爺心下大駭,連連告罪,卻因白福在旁不敢追,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白福伸手相邀,「葉大人請吧。皇上此時還能讓你和葉婕妤見上一面已屬法外開恩,否則他一句不提,你們葉家也就繼續施為,沒準兒哪年哪月就犯了忌諱,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奴才多嘴告誡你們一句,往日的情分的確好用,但恩甚怨生,切莫無止境地揮霍陛下的寬容,須知君威難測,帝王無情,轉眼功夫可就變天了。」

  葉老爺一再被告誡,這會兒五臟六腑已盡碎,一面擦拭冷汗一面畢恭畢敬應諾,哪還有今日早晨那意氣風發、目空一切的勁頭。然而他卻不知,皇上這一手還只是敲山震虎,關家父子卻要打斷他們全身的骨頭。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然君子報仇必也分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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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恩情

  被白福攆走的葉蓁臨到甘泉宮前腦子還是懵的,一句「書房重地不得擅闖,違令者殺無赦」已令她肝膽俱碎,如臨深淵。想當初,這未央宮,御書房,甚至於皇上的寢殿,哪裡不是任由她暢快通行,卻不知從何時起,皇上竟對她疏遠甚至戒備起來。

  因何而起?分明趙陸離大婚時,他還口口聲聲讓自己莫再緬懷過去,努力經營未來;還對她千般溫柔,萬般呵護,卻又在轉瞬間態度大變。是了,他的冷淡、疏離與防備,都是從自己插手趙陸離後宅之事,頻頻給葉家做臉,處處與關家為難開始的。

  關家,一切都是因為關家,難道上輩子欠了他們不成?葉蓁恨毒了「關家」,現今卻也毫無轉圜之法。她可悲地意識到,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恐怕比不得關家十之一二。他們是儒學巨擘,文壇領袖,國之肱骨,天子近臣,而葉家除了一個救駕之恩外,什麼都沒有——沒有優秀的後輩,沒有清正的家風,沒有好聽的名聲和高貴的血脈,更沒有絲毫根基與助力。

  於是一切的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去爭,去搶,去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忽然之間,葉蓁感到很疲憊,又有一種不斷下墜,終將粉身碎骨的恐懼感。也因此,當她踏入正殿,看見劉氏三人,竟一句話都不想說。

  趙純熙想喊一聲母親卻又不敢造次,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她有許多委屈想傾訴,卻也知道現在的頭等大事是珊瑚樹被毀一案。劉氏果然憋不住話,急急忙忙迎上去,張口就問,「娘娘,皇上怎麼說?有沒有頒布旨意封鎖全城,搜捕嫌犯?」

  葉蓁冷冷瞥她一眼,面沉如水地坐到主位。皇上不肯見她,現在只能等父親那頭的消息。

  葉繁最善於察言觀色,拉住劉氏勸道,「伯母,娘娘剛回來,您好歹讓她喝口熱茶,喘口氣。這麼大的案子,皇上自有定奪,咱們只需坐著等待便是。」

  趙純熙很乖覺,先於詠荷拎起茶壺,替娘親倒茶,臉上滿是得見親人的喜悅和渴盼母愛的熱烈。葉蓁定定看她一眼,內裡膩味兒極了。若不是這沒用的東西遞消息進來,讓她幫忙遏制關氏,她會把葉繁塞入侯府?會插手外臣內宅之事?會與關氏槓上從而抬舉葉家,狠扇關家臉面?

  沒有趙純熙的攛掇,她頂多掐滅關氏入宮的苗頭便罷,也就沒有接下來的爛事,更不會直接與關家對上,以至於誤傷聖顏,恩寵俱失。葉蓁想的越多,對這個女兒的厭惡也就越深,儼然忘了趙純熙這性子與她像了十成十,即便關素衣乖乖嫁人,安分守己,她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女人的嫉妒心是世界上最鋒利的武器,也是最可怕的毒•藥。

  趙純熙被娘親詭異的目光看得有些發冷,正想說幾句軟話惹她憐惜,就見外祖父踉踉蹌蹌走進來,官帽歪了,頭髮亂了,衣服半濕,面如金紙,竟似在修羅場上轉了幾圈,狼狽得狠了。

  「老爺,皇上怎麼說?」劉氏立馬迎上去詢問,末了顫聲道,「您怎會弄成這樣,可是摔倒了?」

  葉老爺揮開妻子,衝女兒沉聲道,「此處不便,咱們借一步說話,閒雜人等都別跟著,老實坐在外面喝茶。」

  意識到情況不妙,葉蓁忙把父親領進內殿,屏退宮人密談。葉老爺已沒有拐彎抹角的心思,開門見山道,「你老實告訴我,你與皇上關係如何?」

  「自是伉儷情深。」葉蓁語氣篤定,眸光卻微微閃爍。這是她最不敢面對的問題,也是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根源。倘若她果真像傳言那般受寵,現在什麼問題都沒了,關氏何懼?關家何懼?滿宮嬪妃與太后又何懼?然,她終究只能自欺欺人,終究只能獨自忍受所有苦悶與失落。

  「你到現在還不肯說實話!皇上在御書房裡那些言行,可一點兒也不像對你情根深種的樣子……」葉老爺將御書房裡的對話一一複述,末了壓低嗓音逼問,「我看皇上對你只有責任,並無私情,你怎麼不與我說實話?倘若你早些說,我豈敢以國丈自居?你知不知道皇上那句福祿淺薄有何深意?」

  「有什麼?」葉蓁嗓音在發顫,她不是想不出來,而是不敢想。

  偏偏葉老爺要戳破她的美夢,狠聲道,「意思是,你只坐到婕妤之位便頂天了,更大的榮寵與富貴你消受不起!伴隨在他身邊那麼久,你竟絲毫抓不住他真心,昔年我是如何教導你的?你又是如何信誓旦旦定要改嫁的?我花了那麼多人力、物力助你達成心願,你就用這般難堪境地來回報我?

  你可知道,皇上那句定論一旦傳開,咱們葉家必會成為魏國笑柄,任誰都可以踩上一腳;更糟糕的是,從皇上淡漠的反應來看,那珊瑚樹恐怕就是他派人打碎。你要抬舉葉家壓制關家,他就乾脆抹了葉家所有臉面。

  你這蠢貨,倘若早些告訴我你受寵之事是假,我定會讓葉氏全族夾起尾巴做人!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在皇上心裡,葉家怕是與前朝那些猖狂至極的外戚沒甚兩樣,說不得哪天便順手滅了。你你你,你這蠢貨,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助你胡作非為!」

  葉蓁自尊心極強,又是個有主意的,被父親字字句句戳中心肺竟慢慢穩住心神,重又堅定起來,「夠了,你責怪我又有何用?當年要不是我出了那個主意,你早就死在牢裡了。說什麼助我,你捫心自問我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了救誰?誰又最終得利?如今我依然是皇上的枕邊人,依然是位份最高的婕妤娘娘,依然執掌宮權,說一不二。從今天開始,葉家雖會有一段艱難時光,然而我一旦懷孕並誕下皇上的長子,一切隔閡都會煙消雲散,諸般貶損亦會化成盛讚。最好用的棋子還在我手裡,你急什麼?」

  葉老爺一聽這話立刻轉怒為喜,催促道,「那你就趕緊復寵,立刻生育!後宮嬪妃眾多,未必就是你拔得頭籌。」

  「本宮自有章程,無需你多言。把外面那些人領走,本宮要修身養性,靜候復寵之機,沒功夫管葉家那些爛攤子。還有,日後叫族人老實點,別等我這裡剛得皇上一個笑臉,你們就在外邊兒捅了簍子,害我又摔下去。屆時我可六親不認!」葉蓁嗓音似淬了毒,十分狠辣。

  「那是自然,你且放心。」見女兒重拾婕妤娘娘的傲然之姿,葉老爺總算滿意了,這才領著懵裡懵懂的劉氏三人出宮。

  與此同時,圍困葉府的禁衛軍被白福親自領走,盡皆打了板子降了職位,因受牽連的人實在太多,又有大長公主和幾位貴婦推波助瀾,皇上斷言「葉家福薄不堪承恩」的話已迅速傳開,想來不出幾日就會盡人皆知。

  不單葉家倒霉,被斷了仕途的徐廣志亦差點瘋魔,心裡暗暗恨毒了關家,總想找個機會報復。

  ******

  趙純熙問了許久也沒從外祖父口裡得知內情,回到遍地狼藉的葉府,換了一身襦裙,這便與父親和弟弟歸家。三人心裡七上八下、忐忑難安,總覺得將有大事發生。

  「宮裡情況如何?我看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臉色似乎很差。再者,國寶被毀皇上卻不嚴查,反把禁軍撤走,著實令人難解。」趙陸離試圖從女兒這裡得到一點消息。

  「我也不知道。我問了外祖母,她不肯說,還讓我不要多嘴。」趙純熙亦百思不得其解。按理來說葉家出了這麼大的事,等於直接損了娘親威儀,打了皇族臉面,怎麼皇上卻一點兒反應也無?憑他對娘親寵愛的程度,這不應該啊!

  「你大姨母看著還好嗎?可有說些什麼?」趙陸離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

  「沒,她只在內殿和外祖父說話,我們等在外間,只匆匆一面就分別了,並無交談。」趙純熙厭煩父親的軟弱無能,更厭煩他毫無用處的癡情不悔,往弟弟肩上一靠,假裝疲累。

  趙陸離見狀再不多言,掀開車簾朝外看去,目中滿是悵惘。與諸人或焦頭爛額、或魂飛魄散、或惱恨異常比起來,關素衣過得極其愜意。她正在老夫人院子裡撿佛豆,一步一挪,細細探看,每找到一粒就有無窮樂趣。

  老夫人被她興致盎然的模樣逗笑了,敦促道,「好好撿,撿足一筐咱們就熬成粥,布施給行經侯府的路人,以便結一份善緣修一個來世。」

  「修一個來世?此言大善!」因重生一回,關素衣開始對佛學感興趣,最近多有研究。

  婆媳二人花費兩個多時辰撿了足足一筐佛豆,命丫鬟送去廚房熬粥。等待間,老夫人悠然長嘆,「素衣,嫁入趙府真是苦了你了。夫君沒出息,孩子不懂事,還有一個難纏的外家。我萬沒料到葉家竟那般猖狂,不但逼迫侯爺納妾,還請了葉婕妤出手,一邊兒抬舉一邊兒打壓,兩面三刀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待葉繁入府,她仗著葉婕妤的勢,定會掀一些風浪,你可千萬要穩住……」

  不等老夫人說完,關素衣就不以為然地笑起來,「您老放心,葉家猖狂得了一時,猖狂不了一世。您以為葉婕妤那些舉動真能把自個兒外家捧上天去?錯了,怕是會半途摔下來,不說糜軀碎首,傷筋動骨卻免不了。」

  剛回府,準備帶孩子們給母親請安的趙陸離微微一愣,然後抬手製止欲入內通傳的丫鬟。他想聽聽關素衣會怎麼說,她那張嘴總是料事如神,無一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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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斷言

  老夫人雖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卻只略識幾個字,並無甚見識,嫁入趙府後沒享到清福,反而全家獲罪發配邊關,越發受了磋磨,對政事的敏感度也就大大下降。她原以為葉蓁極為受寵,手裡又握著宮權,葉家早晚會碾壓侯府甚至帝師府,成為又一個頂級門閥,卻沒料媳婦竟斷言葉家必會遭難。

  這裡面可有什麼門道?倘若是真的,那她真該燃放幾百串鞭炮慶祝慶祝。這樣想著,她也就這樣問了。

  關素衣一面替婆母斟茶,一面徐徐開口,「古有祖制,不可僭越,大到房屋如何建造,小到衣襟左右之分,甚至連喝酒的器具,祭祀的供品,布料的顏色和刺繡的花樣,都按照身份高低、血脈貴賤、種姓不同而各有規定。至尊至貴則百無禁忌,位卑位賤則萬般小心,倘若賤者越了祖制,必受嚴懲。老夫人,您看葉家是貴還是賤?」

  想到椒房獨寵的葉蓁,老夫人遲疑道,「葉家雖出身低微,但葉婕妤背後靠著皇上,已算是半個皇家人,自然屬於貴者。」

  關素衣搖頭輕笑,「非也。她是真受寵還是假受寵,這話除了皇上誰也說不准。然,我卻能猜到十之八九。皇上滅諸侯,建魏國,免賦稅,輕徭役,結束幾百年的戰亂之苦,令百姓休養生息,安居樂業,道一句曠世明君也不為過。他並無治世之經驗,故一切都需慢慢摸索,而昔年俱亡之邦國,每一位守國門死社稷的君主都是他或借鑒,或效仿,或引以為戒的榜樣。

  大周因分封諸侯而四分五裂,秦國因改制郡縣而大一統,於是皇上沿襲郡縣制,滅了諸侯國;前朝末帝被司禮監掌印太監亂刀刺殺,謀朝篡位,故皇上廢十二監製,設內外侍,且嚴禁太監參政議政,杜絕宦官之禍;前漢因內闈之亂、外戚之禍而分崩離析,江山社稷最終被外戚王莽奪走,建新朝,於是皇上遏制外戚,嚴修內闈。您看今年選入宮中的丞相之女、鎮國將軍之女、關外侯之女……皆因種種緣故而遣送歸家,留下的美人均家世普通,無甚背景,由此可見皇上對外戚的防備已達到何種程度。

  都說帝王多疑,此言非虛,而他選擇將宮權交給一個商賈之女,其中除了恩情,就沒有一點兒政治上的考慮?他對葉婕妤的寵愛真能達到越過皇權的地步?」

  老夫人聽得痴了,越想越覺有理。

  關素衣沾了沾茶水潤喉,繼續道,「商人逐利,擅長鑽營,葉家是如何發家的,不僅他們自個兒知道,旁人亦看得清楚明白。當年皇上與諸位兄弟共同對敵,後因齟齬而反目,葉家幾面討好,左右支應,昨兒賣成王萬石糧草,今兒賣晉王幾千戰馬,明兒又賣皇上許多刀具,二王謀反,背後也少不了葉家的錢財支持。他葉家冷眼旁觀,渾水摸魚,為的不就是等某位皇子勝出,從而漁翁得利嗎?然皇上並非蠢材,早已將他看透,正欲找個由頭發落葉家,葉婕妤卻忽然冒出來,拼了一個救駕之恩。於是葉家危困立解。」

  老夫人恍然大悟道,「皇上發落葉家?是了是了,有一年邊關流行馬瘟,葉老爺被抓了去,說他故意將瘟馬賣給軍營,有勾結外敵的嫌疑,欲將之抄家斬首。為了這個,侯爺多番奔走,幾經斡旋,後來……後來葉婕妤救了皇上,葉家便災禍全消了。」

  倘若兒媳婦不點明,她竟半點沒察覺那些陳年舊事還隱藏著如此錯綜複雜的內情。

  關素衣頷首道,「皇上重情重義,知恩圖報,所以願意摒棄前嫌善待葉家,卻並不代表他能毫無底線的縱容外戚坐大。丞相、鎮國將軍、關外侯,哪一個不是助他登頂的肱骨大臣,哪一個對他沒有莫大助益?他連他們都要防備,更何況半途攀附、心懷叵測的葉家?

  葉婕妤的風評此前一直很好,聽說因身體孱弱並不如何在內闈走動,更不擅權自專,僭越行事,故皇上對她很放心,也願意寵上一寵。但最近一段日子,也不知她如何想的,竟張揚高調起來,皇上正值用人之際,欲抬舉關家標榜儒學,她偏偏著力打壓,豈不是與皇上對著幹?皇上本就忌憚外戚,多加防備,見她心大了,又哪能寬宥?」

  老夫人連連附和,「是矣,是矣,後宮美人眾多,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皇上想要什麼樣的沒有,哪能因此而危害皇權。」

  關素衣又道,「便是退一萬步來說,皇上對葉婕妤情深義厚,言聽計從,縱容了她的僭越之舉,那後宮嬪妃、皇室宗親、世家巨族、朝堂新貴又該怎麼想?國庫有且僅有一件的珍寶竟被一介商賈之女得去,這還不算,轉手又賜給族妹,且還是欲為人妾身份卑賤的族妹。她哪裡是在抬舉母家,卻是在招惹全燕京勳貴的嫉恨;她哪裡是在贈寶,卻是在甩一枚燙手山芋。您且等著,如果葉家繼續猖狂下去,即便皇上不出手也多的是人敲打。」

  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熱茶,她幽幽長嘆,「商賈就是商賈,眼界與見識終究有限,只看得見手邊的利益,卻看不見長遠的佈局。所以世人才有這麼一句話——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則止。葉繁若想興風作浪,我便看看她能得意多久。」

  老夫人不斷琢磨媳婦這些話,末了拊掌大贊,「好一個道德傳家,十代以上。我趙家能娶到素衣為媳,實乃祖宗上輩子積德!也罷,葉家既要作妖,咱們就等著看他來日下場。」

  阿彌陀佛,幸虧葉蓁走了,否則侯府定會被她禍害三代!這樣一想,老夫人對昔年齷齪總算徹底釋懷。

  屋內婆媳二人扯開話題,談笑晏晏,屋外卻死寂一片。沉思中的趙陸離並未發現那打簾通傳的小丫鬟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偷覷新婚妻子。他現在心緒煩亂,呆站半晌竟帶著兩個孩子掩面而走,似是不敢見人。

  何需等到日後再看葉家的下場,就在一個時辰前,那代表葉家榮寵的珊瑚樹已碎成粉,而皇上非但不查,反倒撤走禁軍,置之不理。正如關素衣所說,倘若葉家老老實實、安分守己,他便當個玩意兒一般寵愛,反之,葉家一旦流露出擅權結黨之意,他便會使出雷霆手段壓服。他忌憚外戚,又哪裡會放任葉家成長?

  外戚橫行,宦官干政,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從此再也不會出現,這天下只能姓霍。哪怕與那霸道至極的君王同袍近十年,趙陸離卻悲哀的發現,自己對他的了解,還比不得關素衣由淺入深的分析來的透徹。

  那碎掉的紅珊瑚恐怕就是他敲山震虎的手段吧?因果來的太快,也不知蓁兒會如何惶恐害怕,又該如何自處?及至此時,趙陸離心心念念的還是亡妻,竟絲毫也不顧及新夫人的顏面與觀感。

  當然關素衣也並不稀罕他的關心,等粥熬好就與婆母站在角門處,每遇見一位路人就布施一碗,結一個善緣,積一份福德。

  ******

  繼母已把話說得那般清楚,把時局分析的那般透徹,甚至連皇上的為人與脾性亦探知一二,趙純熙又豈會聽不懂?她渾渾噩噩地回到蓬萊苑,屏退閒雜人等後才咬牙道,「關氏那些話,想必你也聽見了吧?」

  荷香汗出如漿,聲音打顫,「聽,聽見了。」

  「那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葉家已經遭殃,皇上棄之不管,甚至於我大姨母恐也失寵,我現在還能依仗誰?難道真讓我去給關氏磕頭認錯,然後幫著她打擊三姨母,打擊葉家?這與認賊做母有何區別?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從來不想要什麼繼母,我只想要我自己的母親。」她終究只是個半大孩子,遇見這種完全超出掌控的事,當即便哭起來,心裡已被迷茫和恐懼填滿。

  她一面渴盼母愛,一面痛恨葉蓁拋夫棄子,私心裡卻又羨慕她富貴已極的生活,於是便效仿對方的不擇手段與汲汲營營。在無人教導的情況下,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毫無章法,甚至有些荒誕可笑,所以無需繼母出手就被殘酷的現實一一戳破。

  荷香可憐這樣的大小姐,卻又不敢胡亂開口。事實已經證明她之前對葉家的預測都是笑話,害得大小姐帶著葉姨娘發來的雙紅名帖去夫人那裡耀武揚威。夫人聰明絕頂,哪能聽不出她話裡話外的譏諷與奚落?然而在她看來,志得意滿的大小姐,恐怕與那跳梁小丑無異吧?難怪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屈辱,還能那般氣定神閒的練字。

  未曾踏入葉府一步,她就已經預測到葉家的災禍,真是鐵口直斷,料事如神。這樣想著,荷香不禁有些恐懼,抖著嗓音勸慰,「識時務者為俊傑。小姐,葉家遭難,您暫時還得仰仗夫人,不如,不如繼續給她伏低做小,伺候左右,以待日後徐徐圖之。」

  趙純熙忘了哭泣,沉默良久才啐道,「閉嘴!我就是死也不會向她低頭!她若是不管我,還有父親呢,便是三姨母受了葉家牽累,在後院使不上力,給她添點堵也輕而易舉。我就不信她真能隻手遮天,倘若十七八年生不出孩子,我看她怎麼得意!屆時還不得仰仗我和望舒?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且與她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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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雅俗

  趙純熙此前仗著娘親在宮中受寵,於是便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哪怕因為嫁妝的緣故不得不假意向關素衣低頭,私心裡卻秉持著一股優越感,認為自己才是強勢的一方,而關素衣不過是個被她蒙蔽、擺佈,耍弄的傻子。

  但現在,她所仰仗的一切,所沾沾自喜的容光,都隨著珊瑚樹的碎裂而化為烏有,此時再向關素衣妥協,便似被捕獲的戰俘,被關押的囚犯,被壓迫的奴隸,自尊盡碎,心中亦滿是屈辱。

  關素衣既已放言不會管她,她也絕不願往上湊,更不甘磕頭認錯。然而嫁妝不能不要,婚事不能不提,這兩個問題該如何解決?乾脆一勞永逸把關素衣打趴。將她的傲骨折斷,希冀銷毀,聲名玷污,看她拿什麼來蔑視別人,又拿什麼來管教自己?

  這樣想著,趙純熙衝荷香說道,「把大姨母送給我的箱子取出來。」

  「小姐您要動手嗎?但是正房裡沒有咱們的釘子,這事不好辦啊!」荷香從床底下拉出一口紅木箱子,箱蓋擦得十分光亮,可見常常被人把玩。打開一看,裡面全是些瓶瓶罐罐,散發出詭異難聞的氣味。

  說起這個,趙純熙又是一陣暗恨。關素衣一來就拔了她安插在正房裡的釘子,倘若外家財勢夠大,再收買幾個應當很容易,昨日不就有許多奴才在她跟前獻媚,且流露出攀附之意?但今天過後,待葉家珊瑚樹被賊子打碎,而皇上置之不理的消息傳開,她就又成了落架的鳳凰,處處遭人嫌棄,時時被正房打壓,誰會稀罕為她效力?

  搖搖頭,她狠聲道,「該怎麼動手,我暫時也無章程,只管在正房裡找幾個眼線,慢慢謀劃起來。不拘錢財收買還是威逼利誘,總之先划拉幾個,等人手到位再行下一步。為瞭望舒的前程,關氏絕不能誕下子嗣。」

  「哎,奴婢這就去把正房裡的丫鬟婆子篩一遍,看看有沒有家中窮困潦倒或本人極度貪財的,能收攏一個算一個。小姐,明芳那裡你是不是也去接觸一二?自古以來妻妾不能相容,奴婢就不信她果真會對關氏忠心耿耿。」

  「也行,你想辦法在她身邊安插幾個眼線。早知今日,當初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爹爹迎娶關氏,真是開門揖盜,引狼入室。」趙純熙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懊悔中,卻又慶幸繼母未能入宮與娘親對上,否則葉家或將一敗塗地。

  ******

  未央宮裡,聖元帝正在研究一本前朝法典,忽聽外面傳來鎮西侯求見的聲音。

  「宣他進來。」

  鎮西侯捧著一個錦盒緩步入內,默默行了君臣之禮,而後坐定,將盒子擺放在御案上,往前推了推。聖元帝早已習慣他悶不吭聲的作風,調侃道,「怎麼,你嫂子還沒鬆口?眼見著你成了活啞巴,她竟也不心疼?」

  鎮西侯用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北」字,又寫了個「素」字,中間畫上一把刀劍,末了憤恨搖頭。

  聖元帝本有些想笑,憶起關素衣遭受的磨難皆因自己而起,眸色立即轉為暗淡,其間還隱隱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也沒察覺的遺憾與嫉妒。他嘆息道,「前妻護持不了,繼室又反復磋磨,趙陸離享盡人間幸福卻不知珍惜,早晚有他後悔的時候。」

  您老說趙陸離會後悔,卻看不見自己眉心的溝壑早已被懊悔填滿。算了,屬下也不點醒您,您自個兒慢慢悟吧。秦凌雲幸災樂禍地腹誹一句,這才點了點錦盒,示意陛下自己打開。

  紅木錦盒上雕刻著幾株玉簪,潔白花瓣由貝殼拋光鑲嵌而成,綴以寶珠為蕊,翡翠為葉,看著既清新雅緻,又不失華美尊貴,一根彩繩穿插四角,結為蝴蝶群戲之態,於是更添幾分靈動。不過一個禮盒,竟被拾掇得這般悅目,可見相贈之人如何心思奇巧。

  聖元帝似有所覺,當即便笑起來,「這是夫人的回禮?」

  別夫人、夫人地叫,能喊她全稱鎮北侯夫人嗎?不明就裡的人還當您在喚自己愛妻呢。秦凌雲隱晦地瞥了白福一眼,果見他豎起耳朵,目露狐疑,想來正在猜測陛下口中的夫人究竟是誰。

  「因是陛下的孤本、絕本、手抄本換來的回禮,微臣不敢擅專,特送來宮中呈覽。倘若陛下看不上這些東西,能施捨給微臣也好。對了,嫂嫂那裡還得了幾盒胭脂香粉,乃鎮北侯夫人親手調弄,陛下您用不著,微臣便做主讓嫂嫂收下。」已經把佛珠減為一日十顆的秦凌雲絲毫不敢浪費,繼續沾著茶水在桌面寫字,寫到「孤本、絕本、手抄本」時下手尤其重,可見心中艷羨不平。

  聖元帝一面小心翼翼地拉開彩繩,一面詰問,「你怎知道朕使不上?倘若擺在鏤空木盒或錦囊之中,便可當成香筒或香包用。下次她再回禮,你須得盡數上繳。」

  秦凌雲做了個告罪的動作,心裡卻琢磨開了:下次回禮,也就是說陛下還要送禮咯?連最寶貝的法家典籍都捨得,可見關素衣才是他真正上心之人。葉蓁步步為營這許多年,到頭來竟比不上陛下與關素衣的幾面之緣,可憐她還自以為備受寵愛,得了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就鬧得人盡皆知,最後反而顏面掃地。幾年過去,葉家人還是那般沒有長進,卻妄想成為下一個頂級門閥,也不知該說他們可悲還是可憎。

  思忖間,聖元帝已打開盒蓋,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令人醺醺欲醉。君臣二人頭腦一清,隨即不受控制地深吸一口,待要細看卻發現盒中並非香料等物,而是一刀光亮純白的夾宣,卻與書肆中售賣的截然不同,更厚、更滑、更白,觸感如絲綢一般,還有一朵朵淡黃桂花點綴其中,品相之佳實屬罕見。

  「這是什麼紙?市面上竟從未見過,便是那貢品白宣都及不上此物萬一!」秦凌雲驚得連閉口禪都忘了,欲拿起一張摩挲,卻被陛下冷厲的目光阻止。

  聖元帝並未賞玩這些夾宣,而是拿起最上層的領謝帖子,慢慢看起來。秦凌雲略瞟一眼,駭然道,「好霸氣的筆觸,橫撇彎鉤間隱有刀槍劍戟相撞之聲,起承轉合又有龍騰虎躍之姿。關老爺子不愧為天下師,竟教出這樣一個孫女兒!她究竟是怎麼練的,哪天微臣必要向關老爺子請教請教!盛名之下無虛士,文豪世家果然了得!」

  聖元帝心中亦納罕不已,本就難以克制的激賞之情,如今更添幾分傾慕。他原以為女子只適合簪花小楷,而葉蓁的字跡算是一絕,卻沒料竟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好字!他暗讚一句,接著往下看,然後越發感佩。原來這夾宣並非書肆裡購得,而是夫人親手打了草漿,曬乾水分壓製而成,其上點綴的桂花乃她一朵朵篩選,一朵朵嵌入,其工序之複雜精細,哪怕贊一句「巧奪天工」也不為過。

  附上夾宣的製作秘法,她接著寫道——侯爺所贈禮品堪稱絕世之寶,吾不忍拒,雖不願行貪婪厚顏之實,卻更不願假裝清高淡泊令重寶返還。故將吾鑽研許久的「香雪海」贈上,價值雖不相抵,心意卻足顯真誠,還望侯爺海涵、笑納,感謝之至。

  簡短幾句已將她對書本的喜愛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令聖元帝偎貼不已,龍心大悅。

  暫且把帖子壓在一本厚厚的書冊裡,以免弄皺破損,他這才取出夾宣賞玩,沉吟道,「夫人果然不俗。」

  秦凌雲取出幾粒佛珠,意有所指地道,「有人視珠玉為寶,有人視文字為寶,不過是眼界寬窄不同,內涵深淺不一罷了。然而世道繚亂,黑白顛倒,庸俗者大有人愛,備受吹捧;高潔者反被厭棄,明珠蒙塵,實在是可悲可笑。鎮北侯夫人的確不俗,但誰又能欣賞呢?」

  朕欣賞至極。這句話如鯁在喉,久久難吐。聖元帝冷瞪鎮西侯一眼,無情擺手,「回禮已經送到,你可以走了。」

  被用完就丟的秦凌雲只能行禮告退,離開未央宮後站在路邊笑了一會兒才溜溜達達出了皋門。

  屏退閒雜人等,聖元帝取出回帖繼續閱覽,心中一陣歡喜,一陣遺憾,隱隱還有些沉鬱而又連綿的悶痛。

  他出身行伍,周圍皆是粗俗之人,慣愛打打殺殺,舞刀弄槍,連女子也不能免俗。唯獨他愛讀書識字,與旁人顯得格格不入。他是頭一回當皇帝,自然不懂治國,哪怕心中迷茫躊躇,卻絕不可被外人察覺。

  為了彰顯威儀,穩住朝局,再苦再難他只能獨扛,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時,便極其渴望有人能說說話,或指引迷津,或談笑解乏。關素衣便在這個時候出現,似星火掉入鱗粉,與他的思想乃至心靈,碰撞出炫麗的光焰。她不會像朝臣那般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他,逼迫他採納,她只是痛痛快快地說,旁人也只需痛痛快快地聽,末了相視一笑,酣暢無比。

  這樣的態度無疑是最舒適的,也是最安全的,堪比瓊漿玉液,飲之成癮。

  聖元帝笑一會兒,嘆一會兒,終於將回帖與夾宣收入暗格,躺下安眠,徒留白福驚駭不已地忖道:皇上怎麼又跟新任鎮北侯夫人扯上了關係,看樣子還挺上心。趙侯爺,您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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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妯娌

  翌日卯時,驚蟄樓內,一名小廝跪在床邊低喊,「大少爺,時辰不早了,您還要去正房給夫人請安呢。快醒醒啊大少爺,大少爺?」

  「吵死了!你給我滾出去!」趙望舒迷糊中便是一個枕頭砸過來,將那小廝嚇得倒退幾步。躊躇片刻,他又硬著頭皮喊道,「大少爺,夫人這會兒正等著您呢,您若是再不起來,咱們這些奴才就該擔一個伺候不力的罪名了。」

  「關氏關氏,什麼都是關氏說的,真煩人!」趙望舒徹底睡不著了,頂著一頭亂發爬起來,憤憤道,「她自個兒都說了不會管我和姐姐,我還湊上去幹嘛?況且姐姐也說我們並不需要搭理她,只管多多親近外祖父和大姨母。她關家再厲害,能厲害得過婕妤娘娘?能厲害得過國丈?我外祖家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趙望舒鼻孔朝天地哼幾聲,這才光著腳下地,咕嚕咕嚕灌了幾口茶水。他從小到大只懂得吃喝玩樂,腦子許久不用便越來越混沌。昨日葉家發生那樣大的事,他竟絲毫未曾多想,只以為報予皇上知曉,他自然會派人去查,只等把賊子抓住就算完了,對葉府並無影響。故此,當趙陸離和趙純熙憂心忡忡,輾轉難眠時,他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照常吃,照常睡,照常玩耍,還為擺脫關氏的「折磨」而暗喜不已。

  小廝也是個沒見識的,遲疑道,「那咱們往後都不去正房了?都不用給夫人請安了?也不用去她那裡做功課?」

  「去個屁,讓她自個兒玩去吧!」趙望舒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乾淨,穿戴整齊,嬉笑道,「去街上給夫子沽幾壇烈酒,告訴他我今日不去族學,讓他幫忙周全一二。沒有關氏整天管著、扣著,我總算是活過來了!走走走,咱們去西街看人鬥狗去!」

  小廝雖有些忐忑,想想葉家最近幾日的榮寵又放下心來,自去集市沽酒。

  蓬萊苑裡,趙純熙早已清醒,目下正坐在梳妝台前打扮。不用去正房和正院請安,也不用跟在關氏左右學習俗務,她竟覺得迷茫不已,盯著銅鏡裡模糊的面容,慢慢有些痴了。

  荷香與雪柳將珠釵、耳環、手鐲等物一一戴在她身上,不停誇讚,「小姐長得越來越美了,這樣的品貌才學,何愁將來婚嫁?只要侯爺透個口信兒出去,冰人怕是會把趙府的門檻踩塌。」

  趙純熙扯了扯嘴角,吩咐道,「你倆指派幾個耳目靈便的雜役到街上去,看看今日有沒有關於葉家的風言風語傳開。我心臟噗通噗通狂跳,難受得緊,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

  雖貴為葉府嫡親外孫女,她昨日也沒能探聽到多少內情,只知紅珊瑚碎了,娘親去找皇上申訴卻不得其門而入,出宮時軍隊已盡數撤走,衙門裡的官差亦作鳥獸散,原本以為捅破天的災禍,入宮一趟竟變成了一地雞毛,且自個兒拿起笤帚清掃清掃也就作罷。

  趙純熙越往深處想,越覺得諸人反應十分異常,尤其是皇上,竟半點兒關切、安撫之意也沒有,與傳言中獨寵娘親的那個他完全不符!

  「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她靠倒在椅背上,把關素衣斷言葉家必遭打壓那些話翻來覆去咀嚼多遍,終覺如履薄冰、遍體生寒。

  與此同時,關素衣正坐在窗邊,藉著晨光翻閱鎮西侯送來的幾本書冊,嘴角微彎,很是愜意。明蘭站在院外引頸眺望,見卯時過了,便憤然道,「仗著葉家得勢,那兩個果然都不來了!」

  負責灑掃的粗使婆子聞聽這話暗暗翻了個白眼,腹誹道:人葉府才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婕妤娘娘的肚皮里沒準兒已經懷上小太子了,誰稀得親近你關家?帝師、太常,這名頭的確好聽,也沒見皇上賞你一件國寶玩玩?燕京里的人家,誰權勢滔天,誰徒有虛名,平日里看不出來,臨到爭鋒相對便清楚分明了,你抬舉婢子壓人家嬌養的千金,人就直接降一尊神佛下來,一指頭就能碾死你!

  其餘幾個丫鬟婆子也都擠眉弄眼,私下作怪,待明蘭回頭望過來便假裝忙碌,心裡卻比劃開了:葉家那般勢大,連國寶也能當成陪嫁,有婕妤娘娘和皇上撐腰的葉姨娘還不得上天?到底是皇親國戚,哪怕做妾也比正頭夫人有臉面,而正房既無寵又無勢,不是個久待的地兒,還是趕緊另謀出路吧!

  卻不知這種種醜態與陰暗心思早被窗邊的關素衣看了去,只是懶怠搭理罷了。

  「明蘭別看了,收拾收拾去正院給老夫人請安。」她把書放回書架,對著銅鏡扶了扶鬢邊的簪花,這才緩步走了出去。

  上輩子她教導趙望舒時何曾動過戒尺,見他頑劣就將知識編成小故事,一面循循善誘一面耐心引導,勞逸結合,寓教於樂,終致他成材。而趙純熙那裡也未有片刻怠慢,俗務、人情、世故,乃至於政見,都一一為她分析透徹。她那華光縣主的爵位,她那權傾半朝的夫君,哪一個不是她苦心孤詣籌謀而來?臨到頭卻得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上輩子她能造就他們,這輩子自然也能置之不理,且看二人撲騰出多少水花。思忖間,正院已經到了,關素衣給老夫人行了禮,奉了茶,便坐在下首陪她說話。

  「望舒沒來?」老夫人看了看她身後。

  「方才派人去問,說是已經去族學了。」然而真相幾何,沒人比關素衣更清楚。趙陸離眼瞎,深愛的女人紅杏出牆,請來的鴻儒也只是個徒負虛名的貨色,上輩子差點把趙望舒教廢。她使了大力氣才將那人換掉,最後反倒落下一身罵名。

  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她絕不會再乾,趙望舒是龍是蟲與她有甚關係?

  老夫人搖搖頭,語氣有些失望,「他許是被某些人蠱惑,意圖疏遠你,親近外家。他從小無人教導,難免有些不懂事,咱們慢慢掰正,總有一天會好的。」

  關素衣輕笑道,「葉家畢竟與他血脈相連,他多親近些本無可厚非。老夫人放心,該我盡的本分,我必不會推卸。」

  「你是個好的,我知道。」老夫人拍拍兒媳婦手背,轉移話題道,「今兒你弟妹要回來。她也是個好的,隻身體有些不便,你多擔待些。」

  阮氏要回來了?關素衣心裡一陣恍惚。對於這個弟妹,她了解的並不多,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卻連面都沒見過幾回,忽有一日阮氏早產,不過片刻功夫就血崩而亡,待她回神人已經匆匆下葬,竟似一縷青煙,說散就散了。

  阮氏與趙陸離的弟弟趙瑾瑜相識於微末,一個乃邊關小吏之女,一個乃罪臣之後,因老侯爺惹了些麻煩,需得阮父從中了難,二人才訂下婚約。前些日子她因懷孕而上山還願,也有避免新夫人沾染自己晦氣的意思。

  說話間,外頭有人來報,說二夫人回來了,少頃便見一位小腹微凸的女子領著一個五六歲的男童走進來。老夫人一面招手相迎,一面去看大兒媳婦表情,生怕她被嚇著。

  阮氏不敢抬頭,只推了推身邊的男童,柔聲道,「快給祖母和義母請安。」

  孩子名喚木沐,從姓氏上就能看出與趙家並無血緣關係,而是趙陸離同袍之後,因父母俱亡,親人失散,被寄養在侯府。趙陸離已認他為義子,卻無心思看顧,便讓阮氏帶在身邊。

  男童不愛說話,跪下來誠心誠意磕了三個響頭,叫老夫人喜不自勝。見慣了嫡親孫子的熊樣,她自然更稀罕木沐這種乖巧聽話的孩童,拉著關素衣介紹道,「這是你弟妹阮琳,滇西人士,今年比你還大個三四歲,性情溫婉柔順,你倆定能處得來。這是侯爺認下的義子木沐,從小不愛說話,也害怕見生人,你切莫怪罪。」

  經受過戰火摧殘的孩童總會變得格外沉默,這一點關素衣自然了解。她衝木沐招手喚道,「小木沐快過來,讓母親好生看看。」

  母親?木沐偏著腦袋看她,眼睛又圓又大,黑白分明,叫人心裡倍覺柔軟。關素衣眼角濡濕,難免想起木沐上輩子的命運。倘若記憶未曾出錯,這孩子半月後忽然發了高熱,不等大夫用藥便暴亡,只得了一口薄棺下葬。

  這輩子她既然能重頭來過,必也讓木沐平安長大;至於阮氏那裡,該當盡心竭力,叫她母子均安。

  站在一旁的阮氏見嫂子只關注木沐,並不搭理自己,面上全無不滿,只覺心安。她習慣了眾人驚懼鄙夷的目光,反而更喜歡嫂子的平常相待。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胸懷果然更為疏闊,也更體恤人心。這樣想著,她忍不住摸了摸佔據自己大半張臉龐的藍黑色胎痣,嘴角瀉出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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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木沐

  阮氏與木沐上輩子都不得善終,他二人死後便有風言風語傳出,說關素衣命硬,刑克六親,不但害得關家倒霉,還把弟妹、侄兒、義子也全都克死。老夫人信佛,當真請了和尚來家裡做法事,讓她處境更為艱難。

  從那以後,她在侯府便威信掃地,無論說什麼、做什麼,背後總有人議論,彷彿她是個天大的笑話,壓根就不應該存活於世。若非她自小跟隨祖父走南闖北,練就一副錚錚傲骨、鐵石心腸,怕是會被流言殺死。

  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死於流言比死於沙場更慘烈萬倍,即便下了黃泉,靈魂的傷害也永遠無法消除。當然,她欲救下阮氏與木沐,並非畏懼人言,而是想讓他們也獲得新生,順便看看人究竟能不能與天爭命。

  這樣想著,她衝明蘭揮手,「拿上我的名帖去太醫院請太醫。二夫人與小少爺一個身子重,一個年幼孱弱,兼之舟車勞頓,旅途疲累,需得調理調理。」

  整個侯府,唯趙陸離和關素衣身上有品級,這才請得動太醫,旁人生病只能自個兒找大夫,或者硬扛過去。阮氏曾嚇到過大少爺和大小姐,也時常被僕役諷刺為惡鬼,若無事的話絕不敢出門,更不敢給侯府添亂,大病小病都默默忍著。見嫂子竟如此興師動眾,她不免有些受寵若驚,忙道,「不了,不了,無需勞動太醫來看。我和木沐只是累著了,回去睡一覺就好。」

  「你肚子裡懷的是二房嫡長子,還是慎重些為好。有病沒病都讓太醫看看,順便開幾服安胎藥吃著。」關素衣衝躊躇不前的明蘭擺手。明蘭點點頭,飛奔而去。

  老夫人也跟著附和,「一家人何須客氣,你嫂子關心你呢。」

  「是,兒媳婦知道,謝謝嫂子。」阮氏眼眶微紅,見關素衣表情如常,這才拘謹地在她身旁落座。木沐似乎察覺到新夫人的善意,小步小步挪過去,繼續歪著腦袋看她。

  關素衣也模仿他的動作,歪頭回視,小傢伙眨眼,她就眨眼,小傢伙換一邊兒歪腦袋,她也跟著換,來回幾次之後,木沐忽然捂著嘴笑了,大眼睛彎成月牙,十分可愛。

  關素衣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極想把孩子抱過來親一親,又唯恐嚇著他,只能試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他腦門。木沐躲了一下,然後便不動了,看著她的眼裡滿是好奇。

  「他是不會說話還是不愛說話?」關素衣輕聲詢問。

  「不愛說話。」阮氏附到嫂子耳邊低語,「他爹娘死的時候他也在,許是被血流成河的景象嚇住了,從那以後就很少講話。你越逗他他就越不願開口,還往沒人的犄角旮旯裡躲,時常翻遍侯府才把他找出來,又累又餓又膽怯的模樣可憐極了,所以咱們也拿他毫無辦法。」

  這是心靈上受到了傷害,比身體創傷更難痊癒。關素衣心裡又添幾分憐惜,卻不敢貿然去接近木沐,於是拿起一塊糕點誘哄,「趕了一早上的路,餓了嗎?來,吃塊兒糕糕。」

  木沐盯著糕點,分明很渴望,卻又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一塊兒糕點而已,怎會讓孩子怕成這樣?關素衣心電急轉,終有所悟。糕點不會讓人害怕,那麼吃下去以後呢?她立刻讓阮氏把木沐帶到窗邊,偏向晨光說道,「木沐,張嘴讓母親看看。」

  木沐睜著大眼睛看她。

  「啊,張嘴,啊……」關素衣不厭其煩地做著示範,因為有互相模仿的小遊戲作為鋪墊,木沐很快張開嘴,發出嘶啞的聲音。

  老夫人察覺不對,連忙走過去觀看,不免驚呼起來。只見木沐喉嚨內部已腫大發炎,流著膿水,若是再不就醫便會徹底堵住進食和呼吸的通道。難怪他不敢吃糕點,難怪上輩子他去的那樣忽然,只因他早就病了,卻無人發現。

  關素衣脊背出了一身冷汗,立馬使人去催太醫。這樣想來,上輩子她也並不無辜,倘若她足夠細心,足夠盡責,哪怕把放在趙望舒和趙純熙身上的關心勻十之一二出來給木沐,他也不會死得那樣不明不白。

  你上輩子都做了什麼孽啊?關素衣心間劇痛,卻又不敢貿然摟抱木沐,只能一個勁兒地安慰,「別怕啊,等太醫來上了藥,咱們木沐就不痛了。」

  木沐彷彿聽懂了,又彷佛沒聽懂,不斷「啊啊啊」地張嘴,眼裡盪著笑意。

  太醫很快就到,用吹管給木沐上了一些藥粉,又開了幾貼湯劑,直說夫人心細,發現地早,再耽擱兩三天就麻煩了云云。阮氏胎位很正,身子骨也強健,倒是並不需要調理,只讓她空閒的時候多走動走動。

  千恩萬謝地送走太醫,老夫人跪在佛龕前念念有詞,可見真被嚇住了。木沐喉嚨裡清涼一片,很是舒服,蒼白的臉色紅潤了好些,邁著小短腿跑到關素衣跟前,繼續歪著腦袋看她。

  阮氏羞愧不已地說道,「若不是大嫂及時發現,木沐就危險了。我竟粗心至此,著實不該……」

  關素衣柔聲打斷她,「你也懷著身子,難免有顧不過來的時候。這些年都是你在照顧木沐,他誰都不親,偏親你,可見你已足夠盡心。孩童的眼睛是雪亮的,誰對他好誰對他壞,他嘴上說不出來,一舉一動卻會表露無遺。」

  「可見嫂子是真心對木沐好,否則他哪能一見你就如此喜歡。瞅瞅,他眼珠子都不會轉了。」阮氏大鬆口氣,越發覺得嫂子待人寬厚,心底純善。

  關素衣愛極了木沐懵裡懵懂的小模樣,見明蘭端著白粥過來,立刻招手道,「給我吧,我來餵他。」

  木沐這回不認生了,那頭剛吹涼一口熱粥,他就大大張開嘴巴等待,小手兒揪著兩邊衣擺,像嗷嗷待哺的幼鳥,惹得屋裡眾人竊笑不已。關素衣笑一會兒餵一口,只覺得來到侯府這許多天,唯有此刻才是真正快樂。

  偏在這檔口,一名管事婆子匆匆跑進來,附在老夫人耳邊私語,說是私語,其實聲音也不低,離得較近的幾位主子都能聽見,反正這事兒早就傳開了,並非隱秘。

  「老夫人,可不得了,葉家出大事兒了!昨兒那鑑寶宴壓根沒開成,好好的寶貝放在十幾個人眼皮子底下,竟就莫名其妙碎了,葉老爺當即命人封了府門,拘了賓客,跑去宮裡找皇上求助,原以為皇上能幫他把燕京城給翻過來,卻沒料皇上查都不查,只說葉家福祿淺薄,難承聖恩,國寶碎裂是天命,讓他們只管捏著鼻子認了;

  這還不算,皇上轉過臉就把跑去葉家查案的禁衛軍打了一百板子,降了等級,說他們擅離職守云云。這是昨兒發生的事,今兒在朝上,皇上還不肯罷休,將聯防撫司和三軍禁衛頭領挨個兒申飭一遍,聽說日後唯有皇上拿著虎符才能調動京畿防務,似葉家這般任意調遣者罪同謀逆,該誅九族!這話可把葉老爺嚇傻了,當堂便尿了出來,那尿騷•味兒……」

  管事婆子扇鼻子,摀嘴巴,彷彿身臨其境。

  老夫人焦急追問,「後來呢,皇上怎麼說?」

  「後來皇上嫌他御前失儀,提前散了朝會。葉老爺哪裡敢走,當即便跪在承德殿前請罪。侯爺,侯爺收到消息也跑去陪跪,這會兒許是在葉府幫忙善後。」管事婆子聲音越來越低,終至無言。

  「不肖子!葉家的事與他何干!」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

  怕她氣狠傷身,管事婆子連忙稟報好消息,「皇上原想捋奪葉老爺官職,哪料葉婕妤忽然舊疾復發,吐了一床血,若非就醫及時,差點一命嗚呼。她哭著喊著求皇上開恩,又自請降位為父親贖罪,皇上怕她受不住刺激,只得遣送葉老爺出宮,說是讓他閉門思過。如今葉婕妤是生是死也未可知,聽太醫說很有可能熬不過今晚。

  現在大街上已經傳遍了,都說一個馬販子的女兒也敢肖想那極致的富貴,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特降下災病來懲治她。昨兒還氣焰熏天、風頭無量的葉府,現在已成了全燕京的笑柄,連茶館裡的說書先生這會兒都已經唱上了。老夫人,奴婢給您學一段兒……」

  管事婆子清清嗓子,咿咿呀呀唱起來,「葉氏有女,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任爾幾多籌謀,終敵不過一樹珊瑚碎裂,一場無妄之災臨頭。但求君王寵愛,偏又入了暗霾,自以為權勢滔天行霸道,卻終究君是君來臣是臣,僭越犯顏罪難逃……」

  「唱得好!」老夫人面如寒霜,咬牙道,「然葉蓁心有九孔,狡猾如狐,不會讓自己白白折在這等小事上。她那舊疾誰知道是真是假?都說禍害遺千年,我看她這回死不了,不過使個苦肉計而已。」

  阮氏過門前葉蓁已經「溺亡」,所以她並不知道婆母為何憎恨葉家,故也不好開口。

  關素衣眉頭緊皺,臉色陰鬱,似有難解之憂,苦苦思索半晌,沉吟道,「那珊瑚樹究竟是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碎裂的?明蘭,你再去打聽打聽,務必詳細點兒。」至於葉家和葉蓁的下場,她早有預料,也就毫無興趣。

  明蘭腳步微微一頓,隨即飛奔出去。老夫人和阮氏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暗忖:兒媳婦(嫂子)的關注點似乎有些奇怪?葉家那般欺辱她,她竟絲毫不加以嘲笑詆毀,可見關氏家教果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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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耳光

  從正院裡出來,關素衣彎下膝蓋,衝木沐招手道,「小木沐,跟母親回正房住好不好?」

  木沐立馬躲到阮氏身後,兩隻小手緊緊抓著她裙擺,探出半個腦袋來怯怯地看,而後微不可見地搖頭。關素衣料想他不會這麼快便卸下對自己的防備,似他這樣的孩童,邊關還有很多,往往需要十幾年甚至大半生,才能從戰爭創傷中恢復過來。

  木沐還小,心性未定,只需溫柔地撫慰,早晚有一天能痊癒。她也不急,莞爾道,「那母親只好一個人回去了。」話落直起腰,正色道,「弟妹,你有沒有送他上族學?」

  阮氏無奈嘆氣,「送了,他待不住,不是自個兒躲起來就是被族學裡的小伙伴欺負得灰頭土臉。嫂子您有所不知,他那義兄著實不像話,有一次竟把木沐的外袍脫了,澆了他滿身墨汁。木沐不懂反抗,回到家把我嚇個半死,黑乎乎一個小人兒,倘若不張嘴便只能看見一雙白眼珠子轉來轉去,叫我又好氣又好笑又心疼。」

  說起趙望舒,阮氏自是滿腹怨言。返程的路上她已經打聽清楚,這位新嫂子乃文豪世家出身,對付頑劣孩童很有一手,剛來就攛掇侯爺把趙望舒狠狠打了一頓,還拘著他唸書識字,頗見成效。故此,她才敢說幾句實話,否則早就帶著木沐躲開了。

  「趙望舒和趙純熙畢竟不是我親子,如今葉家又塞了一個葉姨娘過來,我原該嚴格管教,現在怕也不成。弟妹若是不嫌棄便每日把木沐送到正房來,我親自教他唸書,晚膳過後再送回去。你如今日漸顯懷,精力不濟,連自個兒都照看不過來,更何談木沐。咱們一個管白天,一個管夜晚,慢慢他就適應了,等五六個月之後你身子沉重,我再徹底把他接過來,你也能安心待產。」

  阮氏大喜過望,連連說好。能拜入關氏門下,當真是木沐天大的福氣,也只有大少爺那樣的紈絝才想盡辦法躲避。哎,有些人雖然命好,卻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

  關素衣得了阮氏認同,亦不忘詢問木沐意見,「剛才的話小木沐可曾聽見?日後你白天跟著義母讀書,晚上陪二嬸玩耍,好不好啊?」

  木沐正兒八經考慮片刻,微微點了一下頭。

  妯娌二人皆心滿意足,各自迴轉。關素衣走到正房門口就見一地落花中摻雜著許多瓜子殼兒,也不知是哪個偷懶耍滑的僕役隨手丟棄,又走兩步,院內竟一個人也沒有,只東窗頭站著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鬟,正踮著腳尖,拿抹布夠最頂上的窗櫺。

  「怎麼只有你一個?其餘人都去哪兒了?」明蘭從背後接過小丫鬟的抹布,幫她把窗櫺擦乾淨。

  小丫鬟嚇了一跳,戰戰兢兢行禮道,「奴婢見過夫人,奴婢是負責灑掃的,因手腳笨拙,臨到午時還未把活兒乾完,求夫人恕罪。其他人都去廚房領膳去了,馬上就回來。」

  「你別替他們遮掩。我剛來就頒下規矩,院子裡時刻不能少人,便是領膳也得輪換著去,萬不可呼啦啦一下全走光,否則主子但有吩咐,豈不無人支應?我看你不是手腳笨拙,而是勤快過頭,把別人的活兒也攬到自己身上。」關素衣見小丫鬟眉眼擰成一團,似乎快哭了,不免好笑,「快把金豆子收一收,我並無懲治你的意思。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用人只一個原則,該你幹的你得幹好,不該你幹的亦不能插手。幹多了我不會讚你勤快,反倒記你一筆,只因你壞了我定下的規矩。這次便罷,沒有下回。明蘭,帶她去收拾收拾,日後提為二等丫鬟,在我屋里當差,你得閒的時候好好教教她規矩。」

  明蘭乖巧應諾,帶著千恩萬謝的小丫鬟去耳房梳洗。

  關素衣行至書房,鋪開宣紙,將明蘭打聽到的葉府佈局圖畫下,用硃砂圈出珊瑚樹所放位置,四面描了小人充作家丁、賓客、東主,而後絞盡腦汁地琢磨開了。

  搬出庫房時驗過一次,關箱上鎖時驗過一次,均無損毀。其間二十四個青壯年家丁一動不動地圍護監察,未曾離開片刻,再開箱時卻寶物盡碎,人群大嘩,當真是見鬼了!

  這事兒不能琢磨,越琢磨越奇怪。關素衣搥搥腦門,五臟六腑似貓抓一般難受。她這人有一個壞毛病,遇見疑難定要解開,否則便會成夜失眠,竭力鑽研。也因此,她學業無法專精,總是學著學著就鑽到偏門裡去,常叫關老爺子頭疼不已。

  而今過了兩世,這老毛病不見好轉,反倒越演越烈,竟叫她與這樹珊瑚槓上了,恨不能領了捕快的差事,去葉府查探一番。然她只對作案手法感興趣,至於犯案之人,十之八九乃未央宮裡那位。

  除了敲打外戚,安撫帝師,他還藉這次由頭整肅了都城部尉、聯防撫司、左中右三軍禁衛,將前朝餘孽和二王舊部從京畿防務中清除乾淨,以保臥榻之側安穩,順便遏制了朝臣結黨營私之歪風,可謂一舉數得。偏在這重重威壓之下卻未曾驚動任何百姓,也未叫京城起亂子,足見他心性仁厚卻也狠辣。

  出頭的椽子先爛,即便沒有葉家,不拘誰家先蹦躂起來,都是一樣的結果。

  關素衣輕笑搖頭,對那既仁慈又狠辣的帝王同樣充滿好奇。但此人不是她能接觸到的,不過略一思量就丟開手,繼續琢磨案情。少頃,明蘭帶著小丫鬟過來,嬉笑道,「小姐您看,她洗漱乾淨了竟似個玉娃娃一般,可愛得緊。」

  小丫鬟臉蛋兒微紅,行禮道,「奴婢銀子見過夫人。」

  「你叫銀子?好名兒!」關素衣莞爾,「別是家裡還有個姐妹叫金子吧?我記得你祖籍遼東,家人如今還在邊關?」

  「正是,他們都跟在二老爺身邊伺候,因路途遙遠不肯過來。奴婢家裡窮,能得一兩碎銀已頂天了,哪敢肖想金子。奴婢有五個姐姐,一個弟弟,分別叫大妮兒、二妮兒、三妮兒、四妮兒、五妮兒和富貴。」

  小丫鬟掰著指頭細數,令關素衣又是一陣好笑。明蘭卻有些心不在焉,待小姐斂了嘴角,垂頭去看圖紙,才憤憤道,「小姐,葉姨娘還沒進門呢,那起子奴才就敢怠慢您,奴婢這便把人喚回來重罰!」

  「不用去喚。經過一夜醞釀,又有人推波助瀾,葉家倒血霉的事這會兒想必已經傳開。廚房人多口雜,消息匯聚流通,一傳十十傳百,不消片刻,那些人自會迴轉。咱們也無需重罰,且成全他們的想頭便罷。我這院子里寧可沒一個人伺候,也不需要兩面三刀的奴才。」

  銀子悄悄往明蘭身後躲,只覺方才還溫柔嫻雅的夫人,此時竟威嚴無比,待會兒那些偷懶耍滑的人定會悔青腸子。

  果然不出片刻就有僕役陸續迴轉,臉上帶著後怕又心虛的表情,見明蘭叉腰站在廊下,立即上前告罪,卻沒得寬恕,反倒是人牙子走進來,將那些簽了死契又年輕力壯的帶走發賣,家生子遣去別莊當差,年老體弱的僕婦或簽了活契的下人各自撥幾兩碎銀放歸鄉里,另謀出路。

  不過小半個時辰,偌大一座院落,十好幾口人,竟只剩下主僕三個,微風捲起敗葉殘紅,當真有些淒涼慘淡之態。老夫人任由告狀求情的人跪爛膝蓋也不開腔,反倒遣了許多平頭正臉,老實本分的丫鬟婆子,緊著夫人挑選。

  關素衣只問四個問題,一,識不識字;二,有何特長;三,家境怎樣,祖籍哪裡;四,對自己的將來做何打算。其中一名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原是替老夫人打簾通傳的,既識字又精通醫術,家人俱亡是個孤兒,希望十八九的時候夫人能開恩替她消奴籍,立女戶,自力更生。

  關素衣連說三個「好」字,當即便提拔她為一等丫鬟,頂了明芳的空缺,又留下幾個能幹的看家護院,其餘諸人照舊遣回老夫人處。這樣一弄,原本排場極大的正房似乎蕭條不少,實際上卻整紛剔蠹,上下齊心,把內外院落箍得似鐵桶一般。

  如此又過一個時辰,俗務才算理順,關素衣繼續拿著圖紙琢磨案情,就見趙陸離匆匆走了進來,嘴唇乾裂,臉色陰鬱,膝蓋處的布料磨損兩塊,露出白色單衣,想也知道定是陪葉老爺子跪承德殿,受了不少罪。

  「侯爺稀客。」經過這幾日折辱,關素衣對他連裝都裝不出來,放下筆暗諷一句。

  趙陸離露出羞愧之色,憶起生死不知的葉蓁,又飛快穩住心神,懇求道,「葉家那事,夫人想必已經知道了吧?而今葉婕妤重病在床,岳,葉老爺閉門思過,葉府上下風聲鶴唳,惶惶不安。此事皆因關家而起,煩請夫人回一趟娘家,求求帝師和太常卿大人。他們簡在帝心,榮寵極盛,倘若肯為葉府求一句情,此次劫難定會盡快過去。關家素來以仁德著稱,而今都是姻親,皆為家人,當笙磬同音、和和睦睦才是。」

  關素衣定定看他半晌,忽然一耳光扇過去,震得房樑都落下許多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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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彈劾

  「啪」的一聲脆響從屋內傳來,驚得明蘭等人目瞪口呆。銀子悄悄躲遠了些,那新來的被夫人喚作金子的丫鬟卻走到窗邊眺望,焦慮道,「明蘭姐姐,咱們要不要進去守著?萬一侯爺跟夫人打起來……」

  「別進去,免得小姐難堪。咱們抄著傢伙站這兒,萬一小姐有難也好立馬衝進去幫忙。」明蘭從牆根下撿了一塊兒板磚,緊緊握在手裡。金子和銀子有樣學樣,也都撿了趁手的傢伙。

  明蘭見她們絲毫不懼侯爺,反倒對小姐忠心耿耿,內裡十分滿意。三人踮著腳尖朝屋裡看去,只見侯爺被打懵了,偏著腦袋好半天回不過神,夫人卻表情閒適地挽起袖子,慢慢活動手腕,彷彿之前暴怒那個並非她。

  趙陸離從未打過女人,更沒料到會被女人打,待他從驚愕中抽離時才發現臉頰又疼又燙,像被烙鐵灼過,舌尖微微抵住牙齦便嚐到幾絲血腥味,竟是受了傷。

  金子、銀子見侯爺嘴角流出一行鮮血,越發側目以待,免不了嘀咕道,「夫人手勁兒好大啊,一巴掌把個大男人都扇出血了!」

  明蘭得意洋洋地冷哼,「那是!咱們小姐十一二歲手腕子上就能綁四五斤重的鉛塊,夏天吃西瓜無需拿刀,徒手就能劈開。侯爺若是想從小姐這裡討到便宜,也不是容易的事!」

  金子默默把這些話記在心裡,然後繼續觀望。

  趙陸離好歹是個儒將,輕易不會與女人動手,哪怕心裡已經騰騰冒著怒火,卻還是勉強按捺著。關素衣也不怕他,一面替自己斟茶,一面徐徐開口,「我說趙純熙和趙望舒怎那般蠢笨,卻原來得了你們趙家和葉家的真傳。既然你說葉家之事皆因關家而起,那我就與你好好掰扯掰扯。葉家想塞個女兒進來做妾,可是我關家指使的?葉婕妤給那妾室張目可是我關家逼迫的?葉家辦鑑寶宴可是我關家安排的?葉家那珊瑚樹可是我關家打碎的?皇上對葉家極盡打壓可是我關家在背後攛掇?你摸摸自己良心,可敢說一個'是'字兒?」

  趙陸離啞口無言,未被扇耳光的左臉也跟著漲紅起來。

  關素衣冷笑道,「屢屢挑釁的是葉家,侯爺倒好,竟怪到我關家頭上,果然是人善被人欺。我真不知你當年緣何能在軍中闖出名頭,竟也敢插手葉家這些爛事。葉老爺當年資助二王謀反,事敗後色貢皇上才逃過一劫,如今雖得了些恩寵卻還不懂得收斂,一面排除異己一面結黨營私,短短一年半已籠絡大批朝臣。廷尉、衛尉、禁衛、太僕、宗正,這些與皇上安危休戚相關的部尉裡均有他的'拜把兄弟',更有葉氏女為妻為妾,掌控後院。

  似他那般將皇上的近侍一一拉攏,生活的各個方面盡皆滲透,看著彷彿沒結交到什麼權臣,亦無絲毫獲益,然而天長日久把控加劇,他想在皇上頭頂使些小動作自是易如反掌。漢平帝、漢隱帝,前朝末帝,均為近侍所殺,弒君之患由來已久。而葉家前有彌天大罪,後又僭越犯顏,且不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反而暗室欺心,姦同鬼蜮。他家不倒霉,誰家倒霉?」

  趙陸離心下惶惶,冷汗如瀑。

  關素衣將茶水一飲而盡,繼續道,「未免沾染結黨營私,欲行不軌之罪,所有人都繞著葉家走,偏你要往上湊,還硬拉我關家下水。你說你蠢不蠢?我關素衣上輩子定然沒積德,才會嫁給你這樣的廢物,無權、無勢、無腦、無心,成日悼念亡妻,反把母親、兄弟、妯娌、親子、義子、繼室,盡皆拋到腦後。

  我便是嫁一個死人,結一場冥婚,也比嫁給你強無數倍,至少對方能讓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而不是連番折辱,時時刺心,竟是一星半點兒的溫情也體會不到。倘若你今天一聲不吭便回了前院,不來這裡說那些愚蠢至極的話,我尚且能多忍你幾天,現在卻一時一刻也忍不了。」

  她「啪」的一聲倒扣茶杯,冷道,「有一句話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葉家已經出手,我關家還沒報答呢!這事兒沒完,你們且等著!」

  趙陸離怒氣全消,只餘恐懼,「你,你想做什麼?葉家的事是我考慮不周,不該冒著被牽連的風險讓帝師和太常大人求情,我收回前言給你賠罪還不成嗎?」

  「另有一句話叫做覆水難收。傷過的心,流過的淚,碎了的靈魂,破敗的人生,都是無法修補的。」關素衣指著大門,淡然道,「我說過會等你,卻不會永無止境地等。你該慶幸我倆是聖旨賜婚,不能和離,否則我現在已經收拾東西歸家了。你那一雙兒女似乎覺得葉家財大勢大,更為得臉,已不打算再來,今後你們父子三人便跟著葉姨娘一塊兒過吧。」

  趙陸離本就插滿尖刀的心又被捅了個對穿,不免駭然起來。關素衣這是要與他決裂的意思,且關家似乎想對葉家使些手段。他這是弄巧成拙了,怎會?然而不等他深想,三個丫頭就帶著板磚圍上來,客客氣氣地恭送侯爺。

  趙陸離不敢狠鬧,怕惹得新夫人越發動怒,繼而禍害到葉蓁頭上,只能站在院門口賠罪,說得嗓子乾透才悻悻迴轉。

  收到消息的趙純熙自是又氣、又急、又怕,卻毫無辦法。葉家的處境比她想像中更糟糕,外祖父閉門思過,娘親病入膏肓,葉家名聲掃地,親朋好友避如蛇蠍,聖上那裡亦添了彌天罪狀,彷彿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已至絕境。而她和爹爹先後與關氏撕破臉,把最後一點依仗也親手推開,將來可該怎麼辦?

  荷香亦嚇得不輕,囁嚅道,「小姐,關氏的手段太利索了,她幾乎將正房人手清空,屋裡只留三個丫鬟伺候,一個明蘭忠心耿耿,一個銀子家人遠在遼東,是從邊關跟過來的,不好挾制;一個金子竟是孤兒,想立女戶自己單過,壓根沒有漏子可鑽!關氏似乎每每都能想到咱們前頭,咱們剛走一步,抬眼一望,她已經九十九步都走完了,真是追之莫及!」

  「閉嘴!別掃自己威風漲他人氣勢。關氏是人不是神,總有算漏的時候。你再去打聽打聽,看看她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趙純熙色厲內荏地道。

  「什麼話?」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哦哦哦,奴婢這就去。」荷香踉蹌跑走,倉惶的背影像足了驚弓之鳥。

  趙純熙望著她,慢慢把自己藏進黑暗裡。

  ******

  重鑄法典乃關係國祚之大事,不可輕忽,故得集思廣益,群策群力。眾位大臣也是第一次參與,均不敢擅專,每一條陳都需討論幾個日夜方能確定。然即便如此,進度也是相當緩慢,更彷彿缺了什麼,有種無處使力的感覺。

  好在督察院以最快的速度成立,關老爺子得任都御史,總領監察事務,上可規諫皇帝,下可彈劾百官,甚至還能左右官員升遷與任免,連帶巡查地方、考核政績,雖品級不高,權力之大卻屬罕見。另有兩位同僚分任副都御史、監察御史,以查漏補缺,廣開言路。

  文武百官懷著艷羨而又敬畏的表情看著關老爺子接過皇上親手遞來的官袍、冠冕、官印、綬帶、玉笏等物,猜測他定會拿回家慢慢欣賞,哪料他竟當堂穿上官袍,戴好冠冕,用綬帶綁緊官印,手持玉笏,中氣十足地道,「皇上,臣欲彈劾太史令葉大人三十二條罪狀。其罪一,於遼東行商之時來往於各方諸侯勢力,裡通外敵,洩露軍情,致蓋州一戰我軍慘敗,死傷愈十萬;其罪二,暗中資助成王、晉王謀反,後又改投皇上,居然以擁戴為功獲封太史令;其罪三,在其位不謀其政,除上朝點卯,未曾一日起草文書,策命卿大夫,記載史事,兼管祭祀,堪稱屍祿素餐、上諂下瀆;

  其罪四,上上年正月,先帝重病將薨,其每見進出,未曾憂慼同哀,肅容以待,反談笑如常、宴飲不斷;其罪五,上年九月先帝駕崩,其守制不過半月便行敦倫,致妾室有孕,後假稱暴病將之滅口;其罪六,買通內侍近臣,色貢朝上朝下,借姻親之便行營私舞弊之實,危及聖命、冒犯聖顏;其罪七,家內所藏珍寶,南珠愈萬,東珠愈千,較內庫多至數倍,另有犀角杯、龍飾密瓷等違制之物不知凡幾;其罪八,去歲夏澇冬寒……」

  關老爺子洋洋灑灑一路唱念,朝上已是落針可聞,人人自危,就連聖元帝也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葉家所犯諸事,他不是不知,卻因葉婕妤救駕之功而刻意忽略,甚至縱容,待到葉府悄無聲息地舖開一張聯姻大網才有所警覺。其實這也多虧了關素衣,若非擔心她婚後受辱,他便不會去查葉家的眾多族女,真可謂歪打正著。

  聖元帝原以為敲山震虎已經足夠,目下聽老爺子逐條逐句彈劾,終於駭然發現——葉家竟已罪孽滔天,不可饒恕。

  座下群臣亦汗出如漿,腿軟如泥。三十二條罪狀數下來,關老爺子這是擺明了要逼死葉家,其雷霆手段比之葉婕妤強了何止萬倍?偏偏人家並不耍弄陰謀詭計,便是走陽關大道也能讓你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而今的關家……真真是不好惹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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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3:01:33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正氣

  三十二條罪狀數完,關老爺子聲如洪鐘地道,「葉全勇犯謀逆、結黨、徇私、舞弊、瀆職、貪墨、欺君、犯顏、大不敬、草菅人命等罪,微臣斯聞諸事,莫不痛心疾首,恨如頭醋,於是敬陳管見,恭請聖裁。」

  聖元帝抬手抹掉額角的冷汗,正欲說話,下面卻站出來一位文臣,詰問道,「世人都知葉家與關家近來不合,帝師大人甫一上任就彈劾葉大人,是不是有公報私仇的嫌疑?」

  關老爺子淡淡瞥他一眼,「倘若本官彈劾之事經由皇上查證有半字是假,你們再來狀告本官公報私仇不遲。屆時本官自當褪服免冠,乞骸回鄉。」話落舉起玉笏,繼續道,「微臣還有一人想要彈劾。」

  聖元帝無奈擺手,「帝師請慢慢道來。」

  文武百官均屏住呼吸,提心吊膽,只因之前關老爺子彈劾葉大人那事竟牽連到上百官員,若皇上一一查實,這些人的下場可想而知。關老爺子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但願自己往日里沒有得罪他的地方。

  唯關父最是鎮定,只握緊手中玉笏,為自家老爹捏了一把汗。

  關老爺子清清嗓子,正色道,「微臣還欲彈劾皇上發縱指示、任人唯親、不修內闈,輕重失宜,以致邊關陣地失守,將士平添傷亡,朝堂秩序紊亂,外戚橫行霸道,諸般禍端皆為皇上有意放縱為害,懇請皇上自查自失,改過言行,重修內闈,還朝堂浩然清正之風。」

  嘶,竟連皇上都敢彈劾,帝師不要命了!方才還斥責他公報私仇那人悄悄退了回去,臉頰臊得通紅。倘若真的為了私慾,帝師大可以整治了葉家,再好好捧捧皇上,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且這點火的柴薪還是皇上供的,自不會拿他怎樣。但他點了葉府再點皇上,措辭激烈,毫不諱言,真正將督察院之宗旨貫徹始終,將「捨生取義」四字揮灑淋漓,不留餘地。

  關家的剛直、忠烈、正氣凜然,果非浪得虛名!而今就看皇上怎麼處置了。

  文武百官目光灼灼地盯著皇上,其中又屬關老爺子那雙眼睛最為明亮,其中似乎燃燒著兩團火焰,照亮人心之醜惡。聖元帝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現關素衣那雙秋瞳剪水又澄澈幽遠的眸子。

  他莫名產生一種無所遁形之感,扶了扶額頭,低低笑開了。好,好一個帝師!先彈劾葉家,為防自己徇私枉法,緊接著又彈劾君上,這是逼迫自己做出決斷。只因這督察院是自己力主建設,亦是自己賦予職權,倘若連自己也不把都御史的話當一回事,督察院甫一成立便形同虛設,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所以說關老爺子在拋磚引玉,殺雞儆猴,而自己則是那塊玉,那隻猴,真是砥行立名、不畏權勢,且又智珠在握,已定乾坤。自己便是再如何想保葉家,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誰說關老爺子迂腐、頑固、不通世故?這人分明老謀深算、舉無遺策!難怪關家文名濤濤、正氣凜凜,卻是因為一家子皆為俊傑之緣故。怎麼老天爺對他家那般厚待,男子以天地正氣澆灌,女子以山水靈韻藴養,叫人感佩敬服,不甚喜愛。

  聖元帝搖搖頭,緊接著又搖搖頭,深埋於內心的遺憾終於盡數湧了上來,令口中全是苦澀難言的滋味兒。

  朝臣見他只是搖頭苦笑,並不開腔,紛紛為帝師大人捏了一把冷汗。雖然大人那張嘴有些可怖,但他捨生取義、痛下針砭的行為卻是絕大多數人想做而又不敢做的,僅憑這點就堪稱當世文壇之領袖,文武百官之楷模。

  關父見皇上久久不言便主動站出來,欲與父親共同進退。雖早前說好要各行其道,然此次彈劾葉家、君上,便是他們力行之道,成了便叩謝英主聖恩,敗了亦死得其所,無怨無悔。

  聖元帝終於將滿嘴澀意嚥下,喟嘆道,「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鑑可以明得失。帝師大人便是朕心中的明鏡高懸,以照朕之對錯矯枉。」邊說邊走下禦台,衝關老爺子深深鞠躬,「當日菩提苑內擇關翁為師,今昔之感,朕幸而又幸。有此百世之師,何愁朝堂風氣不清,黎民百姓言路不廣。朕當耳聽心受,平治天下,願帝師與百官勠力同心,匡翼大魏,與朕共勉。」

  話落又是三拜,誠摯道,「謝帝師教誨之恩,朕銘感五內。葉全勇一案即刻交由廷尉府嚴查徹辦,不可推諉輕忽,徇私枉法!而朕自書罪己狀,以省己過。」

  此事還不到頒布罪己詔的地步,但皇上願意承認錯誤並寫下反省文書,已是最大的妥協和退讓,也對帝師表達了足夠的尊重。督察院第一把火就這樣轟轟烈烈地燒起來,令文武百官反躬自省,敬畏非常。

  關老爺子和關父原以為皇上多多少少會憋著氣,待要細看卻發現他是真的自責,目中非但沒有怨尤,反而全是真誠讚賞。有明君若此,何愁魏國不興?二人連忙跪下叩謝聖恩,眼眶已是潮紅一片。

  聖元帝立即把人扶起來,溫言勸慰幾句,緊張的氛圍頓時被君臣和樂取代。又議了幾樁政務,這便宣布退朝,帝王留下關氏父子用膳,其餘人等各去部尉當差。

  走出承德殿時,莫說文臣武將紛紛上前與老爺子見禮,便是眼高於頂的皇室宗親亦流露出敬畏之態。在一陣陣「帝師大人走好」聲中,父子二人到了未央宮,並未等候多久便被引入內殿。聖元帝已換了常服,正襟危坐,手邊三個食幾已擺滿熱氣騰騰的菜餚,另有內侍端著水盆、帕子等物,欲為二人梳洗,一應準備極為周全。

  「帝師請坐,太常請坐。」聖元帝伸手相邀,平易近人,「咱們君臣得宜,不需謹守諸般禮節,權當在自個兒家裡,隨意便是。」

  關老爺子和關父連說不敢,畢恭畢敬行了禮,這才落座。聖元帝率先動了筷子,二人方優雅進食,行為舉止不卑不亢,表情神態從容自若。種種風貌越發令聖元帝歡喜。

  「朕剛接觸中原文化不久,學識有限,每見帝師與太常所呈奏摺,皆被那鐵畫銀鉤的字跡所攝,私下想練卻又不得要領,還請二位日後多加提點。」他斟酌良久才開始慢慢引導話題。

  關老爺子果然耿直,當即便道,「皇上謬讚,微臣這手書法算不得絕佳,與我那孫女兒比起來還差了一線。微臣手腕帶傷,舊疾難愈,雖筆法圓融卻失了力道。我那孫女兒三歲開始負重練字,又加之穎悟絕倫,才氣天賜,小小年紀已至臻境。不是微臣自誇,便是把當世鴻儒挨個兒指一遍,我那孫女兒也絲毫不遜。」

  「哦?三歲開始負重練字?怎麼個練法?」聖元帝眸光微亮,嗓音亦添了幾絲黯啞。

  關老爺子以為他對練字感興趣,詳細將自己如何鍛煉孫女的事說了出來,什麼手腕上綁沙袋,慢慢換成鐵塊、鉛塊,逐漸增加重量;每日晨起讀書百遍,默寫千遍;帶她周遊列國,探風物民情,強健體魄,凝練精神等等。

  說著說著,聖元帝腦海中已浮現一幀幀栩栩如生的畫卷:一位玲瓏剔透的小姑娘如何哭著鼻子負重默寫,如何搖頭晃腦吟誦文賦,如何在風沙裡摸爬滾打,如何在燦陽中茁壯成長。那扎著小羊角辮的稚嫩五官慢慢變為一張驚心動魄的華美容顏,令他心臟重重一跳,緊接著又是狠狠一痛。

  待他回神時,思緒竟然再難平復,嘴角的笑容不由斂了下去。但眼前二位畢竟是關素衣的家人,亦是他的股肱心腹,不可怠慢,只得打疊精神應對。等帝師說完,他強笑道,「難道夫人的字跡比太常還好?」

  「他心不靜氣不平,字裡沾了俗塵,連我都不如,焉能與衣衣相比。」關老爺子恨鐵不成鋼,心下卻不免嘀咕一句:皇上怎麼夫人、夫人地喚衣衣,彷彿很熟稔似的?

  關父哂笑作揖,不敢隨意開腔,免得被親爹炮轟。

  聖元帝哈哈笑了一場,不著痕跡地把話題往關素衣身上扯,於是又聽聞許多趣事、糗事,方才那陣隱痛漸漸也就淡了,變成滿足與欣悅。一頓飯吃完,君臣都有些意猶未盡之感,眼見時辰不早又各有政務,這才辭別。

  臨走時關父忽然說道,「敢問皇上殿內燃什麼香?味道很獨特。」

  聖元帝談笑如常,「不知燃了什麼,朕出身行伍,對這些不甚了解。白福……」

  白福忙道,「啟稟皇上,啟稟關大人,燃的是雲州上貢的桂香膏,大人若是喜歡,奴才這便使人裝一盒。」

  關父也不推辭,接了禮盒隨老爺子退走。聖元帝這才大鬆口氣,從暗格里取出一刀夾宣,湊近鼻端嗅聞,嘆息道,「這香雪海的氣味雖清淡,卻又綿長,即便用器物層層阻隔也是徒勞。」正如那人一般,越是不敢想,越往你腦海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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