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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光澤 -【霸王的婢女(海賊王之四)】《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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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20: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愈是壓抑的人,用情總是愈深。

阿塵整整哭了一夜,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方元。

天一亮,她抹幹了淚,簡單地整理好自己,便到廚房裏開始調理要給方元的食物,一對眼睛又紅又腫,連看都得勉力而為。

她不是存心騙他,只是她有苦難言,十七年前的四角習題,讓大片江山陷入戰火,而她的爹娘最後捨棄了一切,只為了相守。來到瀧港,從此便隱姓埋。名,忘卻過往雲煙。

江湖和朝堂他們都不涉足,在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生活,也不讓她離開瀧港,只因太多是非會因為她的血脈而起。

不管她有無資質,他們不讓她識字,不讓她念書,不讓她習武,連她娘下的一手絕妙棋藝也不讓她學,只為了要她當個草木之人,平平凡凡地過完這一生。

平凡的、普通人的幸福,強勝過因為才情而波折連綿的坎坷人生。

他們不要她再受苦,幫她取了個「塵」宇,要她朱塵在凡俗紅塵之中,像粒煙塵般自由縹緲地過完這一生。

而這樣長大的她,只是個普通姑娘,就算襲了她娘在龍族的職務,還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她知道她的爹娘不平凡,可她沒有特別的感覺,在龍族人人平等,沒有人高一截,也沒有人矮一段,她快樂地長大。

後來,她很慶倖以這樣的身分和方元相遇,只因若他知道她是誰,他便會因為她的血脈中流著皇血而疏遠她。

她不想當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只想當方元的阿塵。

而這樣小小的心願一開始便註定會破滅,美夢縱使快活,早晚要醒。

除非她能關方元一生,否則他一定會發現當年方家效忠之人是她的父親,是堂堂的大明皇帝。

人的一生有太多不能選擇,只因人生的一起始,便不能選擇自己是否要被生下、要被誰生下,她不能選擇呀!

所有的人都不能選擇父母,若她能選,她絕不選在皇家,她情願真是個下女,是方家的家奴,跟著方元長大。

方元是忠義名門之後,三綱五常銘刻在心,一個公主名號,便如無垠大海,阻在兩人當中。

她不恨、不怨她是誰,可她愛上方元,已是不能回頭的了。

阿塵打理好食籃,心一橫、牙一咬,決心不再流淚。她不會放棄方元的,即使再一次改朝換代,她絕不放棄!

井牢裏石未爛,「塵緣」二字還在,她還有一口氣,她要努力一搏,讓方元改變心意。

方元說過的,從此不離不棄,生死同在,若他有所懷疑,就讓她來完成這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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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方元再度醒來,已經又過了一夜,他全身筋骨都僵了,瞇眼看著窗外朝陽升起,灑在他的身上,卻照不亮他心中的黑暗。

他朝天仰臥,心神一動,轉頭朝向門外。晴光之中,一個素衣姑娘提著竹籃款款走來,似曾相識。

可他卻無法將過去和現在串連起來,他的阿塵已然消失,這個姑娘面容相同,卻是尊貴的朱塵,是個公主,而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倭寇……

皇帝是萬民朝仰的天,她是個皇帝之女,而他該下地獄,他們身分相距懸殊,他配不上她……

為何要讓他愛上,再讓他發現不能夠愛?他不曾愛過人,一旦愛了,他不知怎麼收,愛得好深、好慘的心,只能滴著鮮紅血液,直到世界末日……

若他就這樣死去,他的心能否不要再痛了?

阿塵堅強地進入霜曉天的屋子,卻看見方元倒在地上,眼神迷離,冷汗濕透全身,她趕忙沖上前,見他後頸插著銀針,忙將它們全數拔出。

「方元,你還好嗎?」阿塵慌張地問。

方元失焦的眼慢慢聚焦,當他確定這一切並不是夢,他緩緩坐起身子,神情淡然。

阿塵看他視而不見,心裏一疼,淚又控制不住滴了下來,打在方元的右手上,溫暖的液體無邊流動。

方元低下頭不言不語,許久,才低低說道:「公主,請保重鳳體。」

阿塵聞言急忙搖頭。「我不是什麼公主,只是一個凡人。方元,請你看著我,我哪里像一個公主呢?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

阿塵的話語尚未落地,方元卻抬起頭來。「妳是公主,因為妳的爹是建文皇帝,是我一族用生命效忠之人,請公主勸諫吾皇重披戰袍,拿回大明江山,我才能對得起一族之魂。」

方元的語言沒有溫度,視線亦像透過阿塵射向不知名之處,見他如此,她不知如何是好。「方元,你說過今天要教我白居易的憶江南,咱們來練字吧!」

阿塵無法,只好重提他昨日許諾過的事項,希望能讓他感覺她仍是那個平凡、什麼都不會的姑娘。

「公主,現在不是風花雪月的時候,您請回吧!」方元心亂得無以復加,見她提起往事,重然諾的他更形混亂。

「我不走,除非你能明瞭我不是什麼公主,我只是那個陪你許久的阿塵。我不要走!萬一你偷偷離開,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看,我幫你做了點菜,我幫你擺匙箸,先用早膳……」

「公主,請不要這樣為難屬下,您乃千金之軀,不應該如此作踐。」

「只要是為了你,我不覺得被作踐,相反的,我很開心。」

「為臣的承受不起。」

「為何承受不起?一切明明沒有改變,你為何改變呢?」阿塵柔聲,卻無法不質問。

「我沒有變,只是當初不知公主身分,所以才會僭越。」

「我說過我不在乎。」

「我卻不能不在乎,我一家八百多條人命全在身上,我不能不報仇,吾皇是我唯一的希望,用來扳倒朱棣那狗賊的希望!」

阿塵聞言,心都涼了。多少恩愛都比不上他心裏的仇恨,她又不是他的殺父仇人,可她卻再也接近不了他了……

身為一個公主的她,比起身為阿塵的她,何者為重?

「方元,稱可是希望我是公主」乙阿塵脫口間道。

方元一聽此間,手上一用力,木屋地板頓時便碎了一塊。

他不希望,可是偏那麼巧,誰都可以,為何是她呢?他也想問呀!

「您是公主,真相不言自明。」方元說道。

好殘酷的一句話,連反駁的機會都不給她……

「倘若我爹願意再掀戰火,然後順利打倒當今皇帝,而後奪回皇位,那你會怎麼做?你會怎麼對我?」阿塵突地問道。

方元一聽雙眸晶亮,而後立刻黯淡下來。「這事還在太久之後,我無法去想。」

「那咱們就活在當下吧!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是你教我的詩呀!」

「您仍是大明公主,要為大局著想。」

「沒有大局,我爹不會再興禍端,他只想和我娘白頭到老,永不分離。」阿塵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也想這樣,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什麼都不管。」

世事難料,戰火之中、沙場之上赴湯蹈火,生死在天,誰又有免死仙符?

就算真能成事,她是大明長公主,為了安定天下,她有太多人得嫁,就算他是功臣,以明朝積弱不振的國勢,她可能得先去和蕃,哪里輪得到他?

到時候更是身不由己,她不要為了她不能選擇的事情左右自己,建文皇帝已死,她的爹只是瀧港私塾裏的夫子!

突地,方元抱頭嘶吼,仇狠不共戴天,他進退不得,一張又一張臉孔飛過他的腦海,沾滿了血跡。「我不能忘記他們,我不能呀!」

方元正在失心發狂,驚覺手上一陣溫暖,他渾身一震,低頭一看,阿塵輕輕撫著他的手背,試圖撫平他內心的仇恨。

「我不會要你忘記他們的……只是他們見你這樣,也不會開心的,我相信你的爹娘也不想見你生不如死。我爹娘也不想我去報仇呀!他們希望我是無名小卒……」阿塵輕聲說道。

方元不聽還好,一聽更痛心疾首,將阿塵推開,不再讓她近身,彷佛他也一樣恨她。

他的爹娘至親全死了呀!仇恨因為皇上還在人世而醒了過來,悲痛的感覺正在蔓延,掩雲蓋日地毀去一切。

「我的親人們是為了妳爹而死的,妳爹怎能置身事外?妳是一個公主,更應該率領我們起義!我不能大逆不道呀!」

阿塵心中大慟,當一個人眼中只有仇恨,便再也沒有未來,愛上這樣的人,無異是將自己推入火海。「冤冤相報何時了呢?忘了吧!」

她長長的眼睫全是淚珠,伸出的手,被方元打落,被拒在千里之外。

「朱棣不仁不義,人人得而誅之!」

「方元,你心中只有仇恨,已經忘記人間還有美好的情愛,你忘了在井牢裏的黑岩上,你曾經寫下何字了嗎?」

方元聞言,眸光一凜,咬牙說道:「我全忘了!」

阿塵眼前一片黑暗,有如天塌日落。方元拋棄她了,他只要朱塵公主幫他報仇,而否認阿塵這個人曾經存在……

她被感情的泥流拉入漩渦,再也無法逃出生天,不能言語,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繼續下去。若他執意如此,那她又該何去何從?

正當阿塵心亂如麻之時,一陣衫佩叮鈴之聲大作,有人喘著氣小跑步沖入房裏,放聲大喊:「曉天,你在哪里?曉天!」

阿塵呆愣地轉過頭去,一看那姑娘便大吃一驚,又往方元看去,方元亦是驚愕不已。

那姑娘身著綺羅鳳衣,烏黑秀髮上簪寶釵珠,絲紗裙上環佩搖曳,絢爛華麗,她的身高雖不及阿塵,可那張美麗的臉蛋卻如出一轍,兩個人就像照著鏡子一樣!

那小姑娘驕傲地走了過來,扳起阿塵的下巴,毫不客氣地打量著她,好似在端詳一件物品,完全沒有對他人的尊重。「唉呀,妳是誰?長得和本宮好像!」

突地,一抹紅影閃入屋內,阿塵細看,那人正是龍海兒,而于此同時,方元不顧正在窄屋內,抽鞭便卷,將那姑娘的嫩手兒從她的臉上拉開,小姑娘吃痛誇張地大叫起來。

「住手!」

聲音出自霜曉天之口,他驀地掀簾出現,和方元對峙意味濃厚。

一間小小的屋裏擠了五個人,俱有不同來意,情勢突然變化,悲傷至極的阿塵不禁疑惑地望著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龍海兒。

「海兒,這是怎麼回事?」

她一出聲,那小姑娘嬌滴滴地一笑,「哇,連聲音也和本宮一模一樣耶!」

「她是火姑姑的女兒。」龍海兒似笑非笑地說道。

「妳是嫁進宮中的離火阿姨的女兒?莫非妳就是朱煙?」阿塵語氣滿是驚訝。

十七年前愛恨情仇太亂,龍家和朱家牽扯太深,又都發生在深宮之中,微微知情的外人,全道嫁進宮中的是龍二小姐龍坎水。

可真正嫁給朱棣的,卻是代嫁的龍大小姐,龍坎水的孿生姊姊龍離火。

方元一聽,手上蛟鞭猛地抽緊,朱煙還來不及回答便吃痛地大叫,哀眼向霜曉天求救,但霜曉天卻無動於衷地直挺挺站著。

反倒是龍海兒警敏地抽出刀來,巧妙地將薄刀插入蛟鞭之間,用力一挑,化解了朱煙斷骨的危險,保護意味濃厚。

甫脫險的朱煙驕蠻地瞪視著方元。「你好大的膽子,本宮可是六公主,竟敢意圖謀刺本宮?」

方元以鞭作指,遙向阿塵。「我眼中的公主只有她!」

她來自宮中,必是朱棣的女兒,又自稱公主,呸!賊人之女,怎配公主的名號?

朱煙一瞧,倒明白了幾分,她摸著阿塵的小臉,眼光卻在霜曉天身上逗留。

「是了,本宮聽母妃說過,她有位孿生妹妹,妳和海兒可都是本宮的表姊,嘖嘖,咱們長得好像呢!」朱煙臉色一改,喜上眉梢地說。

同時間,龍海兒是無可無不可,霜曉天仍是萬分冷淡,加上一個開心的朱煙,方元百感交集,而阿塵更是不知該怎麼反應。

五個人在屋裏各據一方,情勢詭譎難明。

突地,龍海兒拉起朱煙的手往門外走去。

呿--這任性的妹妹非要走這一遭,現在朱家當家震怒,要討伐龍家,既然她見到霜曉天了,自己也算是完成對她的承諾了。

把她早一些送回去,以完此事。

「好了,讓妳看到霜曉天一眼,妳該死了這條心,回宮去吧!」龍海兒說道。

朱煙突然掙脫,咚咚咚又跑回阿塵面前,眼裏眸光流轉,好似十分欣喜。「本宮才不要回宮去呢!本宮要留在這兒!」

阿塵抬起手來,輕輕摸那臉蛋,再看看那身衣衫,想起她驕蠻的性子。自己站在朱煙前面,怎麼也不像一個公主呀!為何只有方元不能明白?

也許是血緣的關係,阿塵並不討厭朱煙,甚至有些羡慕她豪爽的性子。

「咱們頭一回見面,真的長得好像。」阿塵輕輕說道。

龍海兒一聽翻了下白眼。她不若阿塵心思,只想著再不把朱煙送回去,雙方必然開戰,她不回避戰爭,但她不喜歡讓龍族的人流血!

「朱煙,我已經送妳來見這最後一眼,妳不要再留戀了,霜曉天不愛妳,妳乖乖回姑爹、姑姑身邊去。」龍海兒一方面無奈地說道,一方面橫刀在前,和目露凶光的方元對立著。

朱煙嘟起粉唇,一個計謀在她腦裏成形,她不停地摸著阿塵的臉。

「本宮叫作朱煙,妳是坎水阿姨的獨生女兒吧?叫什麼名字呢?」朱煙霸道地問。

「我叫作阿塵。」

「哇哇哇,本宮是煙,妳是塵,咱們是一對呢!咱們的娘不愧是孿生姊妹,真是有默契呢!既然她們有,咱們也一定有,對吧?」朱煙狡猾地說道。

阿塵溫婉一笑。「可能有吧!」

朱煙一聽,笑顏逐開!

「我娘當初代替妳娘入宮,那母恩女報,妳代替我入宮吧!什麼勞什子六公主,什麼永憶公主,我不想當了!這名號就送給妳,妳去替我當公主吧!我只想留在曉天身邊,我要天天纏著他、挨著他!」

朱煙笑著命令道,短短一語,卻有如平地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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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港四季如夏,海 邊吊腳樓裏,眾人卻嚇出一身冷汗來。

眾人目光盯在任性宣言的朱煙身上,唯有方元的一雙虎眼,定定地凝望著阿塵。

更正確來說,阿塵其實是望著朱煙,而朱煙看著霜曉天,但霜曉天卻看著遠方,四個人像沒有終點地接連著。

最先發言的,還是身在局外的龍海兒。「朱煙,不准妳任性妄為,什麼叫塵姊姊代妳入宮,別說傻話了。」

「我說的才不是傻話,妳怕的不過是我父皇發兵攻打,只要塵姊姊願代我入宮,龍家還個公主給皇宮,一切不就平安無事?咱們長得這麼像,沒人能分得出來的!

「至於我母妃,只要我開心就好,而我父皇還能得到他心愛女子之女,大家何樂而不為呢?」朱煙不無自信地說道。

朱煙雖然刁蠻任性,卻十分精明,打小生長在宮中複雜之處,更能洞悉這種幽微的人際關係。

阿塵突地一笑。「我左手殘了。」

一個殘疾之人,要不被識破冒充公主太難了,更遑論被拆穿後會引來多大的風波。

朱煙聞言,蹙了下眉,隨即又疏眉而笑。

「這個容易,我隨身的是嬤嬤,是我娘當年帶去的龍族中人,對我很忠心,讓她替妳遮掩就成了,絕對萬無一失的!」

阿塵摸著朱煙精巧的臉蛋,感覺到她的赤誠,她對霜曉天的愛,讓她不顧一切到此,她的義無反顧真讓人感動……

若方元亦能如此,她必然會很快樂吧!

她眼一凝,轉望著方元墨黑的眼眸,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在乎。

思緒幹回百轉,一想起方元說忘了石上之字,阿塵哀極反笑,笑得十分悽愴。

「妳笑了!那就是答應了,這事能成了,是不是?」朱煙一看,欣喜若狂地問。

龍海兒皺著眉頭,一臉狐疑。她甫返港,看來事態必有出人意料之發展,方元恐已知道一切。

「朱煙別胡鬧了,妳太胡來了,不要再逼善良的阿塵了。」身為天不怕地不怕的朱煙的表姊,龍海兒不得已代替母職地教訓道。

阿塵不理這一頭紛紛亂亂,仍是看著方元。「方元,你怎麼說?」

她想知道,方元是否已不在意她了。

方元突然撇過頭去不語,也不再看阿塵,那無聲的漠視,讓她笑得更哀、更豔,梨花帶雨之姿,好不淒美。

「是嗎?我懂了,在你眼中沒有阿塵,只有公主……那麼我就順你的意,去當個真正的公主好了!」阿塵低喃。

龍海兒激動的詢問和朱煙的狂喜,她都沒有感覺,只知道方元連看她一眼都不肯,她心痛得快要死去。

「方元,我要去的地方,是你再也伸手不及的,從此,你為了你的複國雪恨而活,我就清冷寧靜,行屍走肉地過完這一生。」阿塵定定地對著頭也不回的方元說著。

方元聽了眸光更冷,握緊鞭子,仍是不發一語。

龍海兒瞇起雙眼,走到阿塵面前,搖著她的肩膀,希望能打消她和朱煙共謀的荒唐主意。「塵姊姊,我不會准妳去的!」

怎知阿塵聞言,豔麗絕倫地一笑,像是胸有成竹。

「海兒,我非去不可,妳別攔我,我倒要討妳一個示下,請妳幫個忙。」阿塵冷靜地說道,已不復有任何情緒。

正如她自己所說,心灰意冷,只剩餘一具空殼。

「什麼示下?」龍海兒問道。

阿塵舉起右手,纖白柔荑定在方元身上。「我要方元親自帶領船隊,護送我到應天府朱家!」

四人聽了都是震驚,阿塵又冷笑了一下,再度開口,卻不是和龍海兒說話,而是對著方元。

「方元,我是你侍奉的建文皇帝之女,我的命令便是君令,你不會違旨,阿塵說的沒錯吧?」

阿塵說完,頭也不回地凜然離去,海風吹亂了她的發絲,無神空洞的眼裏突然燃燒了起來,像星火燎原一般熾烈。

斬斷所有後路,她決定要孤注一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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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個月後

永樂十七年二月,應天府江蘇太倉瀏家港外海,寒龍隊海嘯號上,海員們各司其職、各就各位,忙碌不堪之中,俱分神偷覷站在船頭的窈窕柔美身影。

廣闊的大海,晴朗的天空,碧海藍天連成一色,晴豔豔地使人通體舒暢,看樣子嚴冬已盡,春卻尚未到來。

海風之中的人兒,柔弱得讓人心疼,那不是別人,正是要代替朱煙回皇家的阿塵。

二十天前一上了船,她便常常待在那兒,靜靜地遠眺著大海,加上方元的不尋常反應,讓原本欣喜若狂的人們也都察覺這趟差又苦又澀。

幾個正在卷帆的漢子按捺不住,交頭接耳了起來。

「喂,那塵姑娘不會想尋短見吧?」

「呸呸呸,你這張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說八道些什麼?」

「可這二十來天,她都不言不語,整日傻在那兒看海,海有什麼好看的,可她看得迷了,真怕她就跳了……」

「別說她那樣,方爺也……唉,俺一個外人,看了也氣悶。」

「咱們別送這一程了,回瀧港吧!」

「您大爺有本事,去和方爺說去,俺就服你!」

「別往別人身上推這苦事,要不,咱們一起去!」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見到方無音走了過來,那些閒磕牙的人連忙散去,她嬌俏一瞪,笑了。

但小姑娘一看到寂寞背影,笑容便沒了,她慢慢接近阿塵,靠在船舷邊,和阿塵看著相同方向。

遠處天邊隱隱有些黑影,他們終究還是漸漸靠近陸地了。

原本七天可以到達的航程,方元愈駛愈慢,足足花了三倍時間,加上先前在瀧港耗掉的十日,整整一個月有餘。

可即便如此,兩個人還是僵在那兒,讓她這個做妹妹的心裏急得慌,卻又使不上力。

原因無他,他們兩個都是悶鬼,心裏都有話,可偏又都不肯說,或是說下出來,就這麼一個裹足不前、一個作繭自縛。

方無音看著無解的局,只好伴在一旁,疑惑像滾水裏的汽泡,一個接著一個,讓她小小的腦海亂糟糟的。

仇恨真的非得將所有人推下火海,非要剝奪原本快樂的一切嗎?

若她的親娘見到這一幕,還會非要哥哥報方家的仇嗎?

而她能不能幫什麼忙?明明是一對有情人兒,為何要分飛,到老到死都不相見呢?

「塵姊姊,咱們先回房吧!雖然快要春天了,這兒風大還是會冷的。」方無音關心地說道。

阿塵眼一凝,搖了搖頭,臉色憔悴。「明兒個就要和大明水師碰頭,再也沒機會了,我想多站一會兒。」

「船艙裏也有窗,在房裏頭看海也成,別在這兒浸海風,看看,妳身上的衣衫都潮了。」方無音探手摸了摸阿塵的衣袖,濕濕冷冷地冰著手,忍不住皺著眉。

要知道海上不比陸地,同樣的天氣,只要海風一吹,硬是冷上幾分,塵姊姊天天從早到晚吹海風,遲早弄出病來。

方無音心裏嘀咕,卻不好直話直說,阿塵心裏有事,她只能小心翼翼和她應對,怕加深她的難受。

阿塵仰首任冷風撫過她的臉,卻吹不散她的哀愁,停頓了一會兒,她翩然轉身,正對上後方正在掌舵、那雙無底洞穴般深沉的眼眸。

沒有半點互動,她投射再多的情意,也全在他的眸中虛無淡去,他的眼眸裏空無一物。

阿塵突地笑了,有些嘲諷:「我不是來看海,而是只有站在這處,方元才會注視我,像以前一樣看著我。」

方無音背過身,正好看見方元撇過頭,將舵交給副手,人便離去無蹤了。

「塵姊姊……」方無音很想安慰阿塵,卻無言而終。

「他還是在躲我,到底要躲到什麼時候呢?呵呵,這個問題,明兒個就見分曉,他再不留我,就是永遠地拋棄我,也不需要再留我了,那個地方,他到不了,我就到深宮禁院裏,長伴青燈古佛,當他所謂的尊貴公主去!」阿塵淡漠地說道,好似這事和她無關。

甯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個法子是她最後的賭注,賭她在方元心中有多少重量,明天一翻二瞪眼,生死由他。

若他不要她了,她就是個空殼子,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就用來幫忙朱煙和龍家,也不算枉然。

而原先對此持反對意見的龍海兒,態度一百八十度反轉,不再強硬阻止,僅是要她千萬小心。

想起上船前拜別爹娘,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此生不再回瀧港,不再重回井牢,不再見到他。

如此一來,她才不需要看到他擁抱別的女子。

她曾在心中模擬過那個情境,結果癲妒欲狂幾欲崩潰。如果他不要她,那她也不願再生活在有他的地方,天地之闊,唯有皇宮是他無法觸及的。

這樣也好,看不到聽不到,就算心中永遠無法抹去那個偉岸影像,也能保住某些時刻。

那些快樂和甜蜜,已經足夠伴她過完這一生,來生是天註定,她每天禮佛,請求不要再染塵緣,不要再入俗世,不要再遇見他。

阿塵心一橫,無語地進入甲板。

方無音看著她的背影,不禁歎息。

命運太過曲曲折折,像個沒有出口的迷宮,到底他們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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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藍的天空,一青藍海鷹展翅滑翔,停在海嘯號的船桅上,幾個海員看了,你推我、我推你,最後,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看不下去,鐵了心上前解下腳環上的飛書。

方爺每一接到催促的信,心情便會大壞,誰也不想往虎口裏探手,可是信都來了,不傳也是不成的。

那漠子有些膽戰心驚地走到首舵房前,輕手輕腳地扣了扣方元的房門,聽到一聲沒有情緒的回應,便縮著頸子、硬著頭皮開門進去。

陰暗的屋子裏,方元正借著燭光在研究著海圖,聽見聲響,方抬起頭來。

「方爺,龍家那邊有訊來問,問咱們還要多久時間到瀏家港?帶著水軍在等咱們的定遠侯,聽說已經暴跳如雷了!」漢子恭敬地說道。

「定遠侯是何人?」方元問道。

「聽說那狗皇帝打算將朱煙許配給他,這男人儼然以駙馬爺自居,在等著咱們呢!」

方元一聽沒有答腔,臉色倒是又陰沈了許多。

那漢子一見方元又怒,忙打哈哈。「不如說是船底漏水,正在補,所以還要耽擱兩天,這樣回話,如何?要不,就說是主桅又壞了,可好?」

方元卷好海圖,沉吟了一陣子。

西洋懷錶滴滴答答地走著,聽得人心裏不平靜。正當那漢子等得發慌時,方元突然長籲了聲。

「不必了,捎個信,咱們明天就到。」

見首舵已經示下,那漢子忙不迭沖出房門,活似從陰司判官前搶了生死簿一樣。

房間裏重新回歸寧靜,方元又看了一會兒海圖,阿塵那優美動人卻幽怨的面容老是佔據他的眼前,讓他看不清眼前事物。

索性卷起大幅海圖,倒回床上,腦海裏便滿是她的身影。

他何時變成一個拖拖拉拉、沒個果斷的男人了?方元自嘲地問著自己。

可他知道自己怎麼也不願放手,這一個月來,各種理由都用盡了,只是為了多留阿塵一天。

先前在瀧港,以整備船隻為理由,外加有意無意的拖延,十天後才啟航,後來在南洋繞了一圈北上,又是二十天。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理由,放手的時候到了。

大明江山易主,父仇未報,而阿塵是他匹配不上的人兒,他應該斷了兒女私情,以複國大業為重。

可是他不能不疑惑,若連建文皇帝都不思復位之事,他身為人臣,又何需在意?只是,他一家一族之死,這天大的怨恨又該怎麼了結?

他只是一個凡人,不是一個無欲的神祉,要他不心系阿塵,談何容易?

為何她是公主,是他應該侍奉之人?

如果沒有童年的那次面聖,他現在應該帶著阿塵快樂地出航,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情景、要將她送去給狗皇帝代替朱煙的公主之職。

他覺得好無力,可他亦明白阿塵的心思,她是個單純的人,一心只想在他身旁,如今出此下策,只要細想就可知道她是要他做出決定。

留不留人由他,可留人,他真能不在乎一切地遠走高飛嗎?他捫心自問,他做不到。

君王為天,她身上有皇家血統,他沒有功名,如何求配?

更何況要報親仇,殺了朱棣以慰方家人在天之靈,便得要建文皇帝有心復位。

可這亦是兩條死路,一條是他戰死沙場,一條是她婚配不得由己,她是唯一皇女,將來肯定是宮廷鬥爭的暴風中心點;而且建文皇帝亦已無心於此,遑論他的功名。

可若不留人,阿塵此生便不願再見他一面,她情願代朱煙進宮,深宮內院裏,他是朝廷欽犯,又是倭寇,要相見唯有等來生了。

她看起來柔婉似水,實則剛烈似火。她丟了個兩難的選擇題給他,用來表明自己的心意,置一切於度外,她果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可他無法選擇,岩上「塵緣」二字想必還在,他卻要失信於人。

種種難題排山倒海而來,他不能只為自己而活下去,他得負了阿塵的一片苦心,他好恨!

方元苦思無解,大掌一劈,木桌碎成片片,飛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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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用晚膳,阿塵待在屋裏,看著手上的玉釵出神,時間一點一滴地無情流逝,只一轉眼,天空泛著魚肚白,已經漸將清晨。

阿塵看著始終沒有打開的門板,等待讓人心溫度冷卻,她的心裏已是冷到極點。

終究,方元還是沒有來留她。

以「阿塵」為名的人生到了最後時刻,未來,她要用「朱煙」這個名字活下去,在宮廷中的險惡權謀詭計中打滾。

能否平順度過,她沒有把握,反正亦不重要,只要不被識破身分,其他的,她也不甚在乎。

褪去樸素的衫裙,打開檜木雕花衣箱,拿出百鳳衣披上,扣上飛雲流霞錦佩,換上精緻的絲紗裙,雙合緞帶勒著纖腰,雙足踏著金線繡鞋,系上大紅麾高領披風。

梳了個簡單的雙髻,插上翠翹花釵金步搖,又戴上長生鎖、如意玉佩,只一抬步,便是珠玉叮噹。

阿塵穿戴整齊後,再打開妝匣,看著銅鏡,淡淡施了胭脂之後,便好似換了一個人兒,典雅高貴。

鏡中人不再是龍族清心寡欲的阿塵,而是朱煙,她要演出一個縱情使性、無比刁蠻的六公主。

真似粉墨登臺,但她還未看過戲,便要挑大樑演主角兒,好好笑……

一思及曾在井牢裏曾和方元笑說她好想去看戲,便不勝唏噓。造化弄人,她得認命,願賭服輸。

從現在起,她得忘了那個男人。

驀地,阿塵瞥見妝臺上靜靜躺著一支玉釵。

相較于全身華麗的頭面,那玉釵有些寒酸,可在她心中,卻有無比的重量和價值。

她拿起玉釵,插入髮髻,讓它隱身在珠光寶氣之中。

阿塵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她轉身打開房門,陽光好亮,她睜不開眼,如同她看不見的未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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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再不留塵姊姊就來不及了!」方無音焦急地對著掌舵的男人叫道。

方元不予理會,虎眼陰狠地望著前方。

陸地已在不遠處,瀏家港外,一排大明水師官船正候著,見到龍家的船隊,全都武裝戒備著。

「吩咐下去,所有船隻的火炮都準備好,叫所有的人拿好傢伙,小心著些,也讓大夥兒別太衝動,咱們現在打著龍家的旗,別輕舉妄動。」

長年對抗大明水師暴政,若不是旨在護送阿塵,方元早就命人直接開火攻擊了!

船員得了令,便去傳話,過不了多久,以海嘯號為中心,寒龍隊一字排開,和大明水師對立著。

突地,一隻響箭射在海嘯號主桅上,上頭綁了信,有人忙解了下來,敬呈在方元面前。

「將永憶公主好生送過來,若有差池,絕不留情!」

哼了聲,方元看完便將信紙揉了,命人放下小船,心一橫,正要親自去喚阿塵,不料她卻款步走了出來。

脂光粉豔、顧盼神揚,說不盡的光彩動人,數不完的綺麗旖旎。

看傻眼的船員們為其魄力所懾,自動左右分道,阿塵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直直來到方元面前,眸光清靈靈地勾著他,目不轉睛。

而方元亦是鐵青著一張臉,讓人猜不出他是何心思。

「方元,阿塵要你一句話,你可是要拋棄我了?我仍舊是那個在井牢裏侍候你、陪著你的阿塵,你可真要我走?」阿塵開宗明義問道,從未有過的堅毅卓絕。

未待方元回話,大明水師遠遠見到公主出現,便開始鳴鼓敲金,催促著將公主送過去。

阿塵充耳未聞,方元也是相同。

突地,高大的男人朝女人伸手,撥開繁複的頭面,準確地找到了總是在那裏的玉釵。

不管她是何裝扮,她還是天仙一般的阿塵。一幕幕的回憶湧現,方元不禁癡了。

她首次開口吟唱,是如何地勾魂攝魄,如何讓他驚豔……

她摔進井牢深潭,差點喪命,讓他情急之下,拉斷無人能傷的寒鋼……

不會寫字的她,歪歪扭扭地照著他寫在沙地上的字描,臉上沾滿了沙,像只花貓兒可愛……

聰明慧黠、舉一反三的她,學完唐代三詩聖的作品,便急急忙忙要學習宋朝八大詞家……

公子公子的喚不絕口,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誘她、拐她,讓她改口不再叫公子而叫方元……

當她鈴鈴笑語輕喚他的名字,他就像是落地生根,心神全都安定而滿足,充滿著喜悅。

在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回憶,她的貼心、她的美好,全都是珍貴的寶物,照亮了在無邊黑暗中的他;可是,她同時也是朱元炆的女兒,是如假包換、萬人之上的公主殿下!

方元抽了一口大氣,世事不能兩全,為了大局著想,不念兒女私情。他轉過臉,不再看阿塵泫然欲泣的表情。

「望公主將來能肋臣一臂之力,在宮中裏應外合,早一日奪回大明江山,讓建文皇帝重登九五大位。」

阿塵聽完有如五雷轟頂,任她再怎麼努力,也進不去方元的心中,因為恨意鎖死了他的心。

他已不再是她的方元……

阿塵欲語還休,卻突然笑了。沒有哀愁,沒有怨恨,僅是個沒有意義的笑臉。

她款款步下船舵,正要舉步走向船舷,卻止了腳步,回眸一笑,正望進方元回過臉來的眼眸。

阿塵無聲,唇卻嗡動了一陣,而後伸手拔出玉釵,彎身將它放在地上,一滴清淚「啪!」地一聲落在釵上。

可待她再揚起螓首,臉上已沒有淚。

阿塵含笑朝著船舷走去,一個海員走了上來,道了個失禮後,便背起她,爬下繩梯。

方元沒有轉頭,無法控制的目光盯著阿塵消失在船舷邊,而後他收回目光,定在甲板上那只玉釵上。

他看著她的唇,讀出四個字--「永不再見。」

再也看不下去這兩個人互相折磨,始終站在一旁的方無音淚流滿面,拚命地搖著面無表情的方元的手臂。「哥哥,你還在遲疑什麼?再遲就來不及了,塵姊姊要走了呀!」

方元呆愣著,沒有反應,像具死屍,方無音更急,用盡全身的力量搖晃他。

「哥哥……」頓了頓,方無音突地哽咽,「我不要你報仇了!哥哥!我沒見過娘,也不記得娘,方家的血海深仇也離我好遠,若你還執著我娘臨終前要你報仇的話語,那我現在解放你!

「哥哥,妹妹只要你好好活著,和塵姊姊恩恩愛愛!咱們相依為命,苦了這麼多年,為的不是繼續痛苦下去,只有活著的我們能瞭解彼此的辛苦,哥哥,你別埋葬你的未來呀!

「和咱們有仇的是朱棣,了不起咱們兄妹再去當倭寇,和大明水師繼續作對下去……哥哥,妹妹求你,塵姊姊不能走……」

方無音說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方元緩緩轉過頭來抹了抹照顧多年、奶娘親手交給他、他視如親妹妹的眼淚……

阿塵也哭了,他惹她哭了,誰能為她拭淚?

突然之間,方元一躍而下船舵,拾起甲板上的玉釵,勢如雷霆地沖到船舷邊,往下一看--

那搖搖盪蕩的小船,已駛到幾丈開外。

「阿塵,我不准妳走!」方元放聲嘶喊。

方元吼聲震天,可阿塵卻沒有回頭,僅是小船停了下來,七、八個小船上的漢子全提起了槳。

「阿塵,看著我,我叫妳不准走,聽到沒有?妳是我的阿塵,我一個人的阿塵!我絕不會再放開妳的手!」方元再度嘯聲。

焦急的心被情意燒灼,他激狂地看著阿塵瑟縮的背影。

阿塵好似在抽搐的身影緩緩轉了過來,含笑的面龐上,淚珠晶燦地映著天光,閃閃發亮。

「真的嗎?我不敢放心相信……」阿塵幾不可聞地細聲問道。

不可能傳遞出去的輕聲話語,高度和距離都在幾丈之外的方元,卻在第一時間給了一個絕對篤定的眼神。

「我用一輩子證明給妳看!」方元大吼著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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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21: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兩軍隔海對立,火藥味一觸即發。

方元喊完便轉過身來,看著船上夥伴,其他幾艘船上的兄弟們俱在等他號令。

方元心裏已有了主意。

「大夥兄弟一場,難得安穩日子,如果今兒個橫著來豎著去,可能再也回不了龍家……」方元頓了一下,放聲喊道:「我是海蠍子方元,不願追隨我的,就請自便吧!」

只見他話一落下,所有船上的人們,一起放聲雷動鼓噪。

「就等方爺這一句話,俺們本來就是海盜,一生跟定您了!」

「方爺,咱們是兄弟呀!」

「爺,俺的命是您的,別和俺生分!」

在眾人吼聲震天之中,方無音拿柄十字弓交給方元。

「哥哥,大家都會追隨您的,先把嫂嫂帶回來吧!」方無音嬌聲朗道,引起眾人的喧鬧。

只見方元奪手拿來,瞇眼瞄準便一拉機關,朝著阿塵搭著的小船射去。

那飛箭倒著三隻勾爪,後方綁了條索,一眨眼間便已擊穿小船尾舷,扣住了那船。

方元和阿塵互望,情意流動,給了個叫她安心的眼神,然後回過身來,大踏步飛身上了船舵,朝著四方大喊一聲,低沉的音波讓海面掀起了波瀾。

「咱們搶個大明公主當壓寨夫人!寒龍隊左右翼向前聚集,準備攻擊!海嘯號向後速行!」

海員們得了令,便去響號,熱血沸騰的人們早按捺不住,咆哮聲亦是狂暴,個個摩拳擦掌,非要讓對方知道厲害不可。

見兄長正在忙碌,方無音便在海嘯號船頭朝著底下的人高聲大喊:「快點劃回來呀!海嘯號上的人也用力拉,趕快把塵姑娘給拉回來,咱們要搶公主了!」

小船上的人得了令,連忙轉了向用力劃槳,對面大明水師見情勢逆轉,便不知死活全數向前!

方元一看,眸光陰森。「仱兒個我要娶妻,留你們這班狗賊一條生路!所有的人聽著,火炮朝他們的船底打,把那些破船全給我癱瘓了!」

海員們應了聲,全在歡呼!

訓練有素的船隻全速前進,頃刻間,便擋去了小船和海嘯號的行蹤,而後全部向左旋轉九十度,炮口全開,連同座炮亦同時朝著大明軍船發射炮彈,轟隆隆之聲大作,海面震動。

原本風乎浪靜的大海,變成赤紅色的修羅場,殺聲不絕於耳,遵方元命令不以害命為先,海員們把積年的怨恨全射向近船的海面,船隻受到強大的海波震動,打從底部船殼裂開。

炮擊沒有間斷,只見大明水軍亂成一團,要回擊也不是,要補船也來不及,慌了陣腳,更有些人見情況危險,不顧身為將領,便丟下屬下逃命為要。

一隻只的火箭不停朝天射去,不多久,那些軍船全起火燃燒,大明水師積弱,怎是這班擅戰之軍的敵手,還沒能靠近寒龍船隊,就已沉了大半,而水兵則是跳水逃生。

見對方根本不敵,方元命人繼續攻擊船隻,務必破壞殆盡,把舵交給副舵,腳一點便躍至舷邊。

見方無音帶著人正用力將船隻拉回,等不及的他縱身躍下,落在小船上,將阿塵小心背著,便沿著繩梯踏著輕功回到海嘯號。

當小船上的眾人全回到海嘯號後,他下令所有船隻勿再戀戰,全速朝著南海前進。

一盞茶後,原本戰況激烈的海面恢復平靜,只留下殘船碎片飄浮著,還有空氣中久久不散的硝煙味。

大明的官兵全體濕淋淋地站在岸邊發抖,至於整個寒龍船隊,早已煙消雲散,匿跡潛形,不知到了茫茫大海的何處去了。



此時,寒龍隊在海嘯號的帶領下,全部揚著帆,順著海風遠離大明沿岸,朝著南方輕快地在海面翱翔。

海嘯號上人人屏氣凝神,笑看著甲板上緊緊相擁的兩個人,那苦盡甘來的甜蜜模樣,讓他們不只羡慕,還回想起在瀧港等他們的姑娘。

終於又回到方元的懷裏,阿塵的淚再也停不下來,太多的委屈已經被感動代換,她光是感受他的體溫,便整個人都像要飛了起來。

「方元,你剛才說的,可是你的真心話?」阿塵哽咽地說道。

他先前的狠心讓她心有餘悸,她想看見他如海一樣深的心思,想他再給她一個保證。

方元粗糙的指腹滑過阿塵的嬌顏,為了她的淚水而心疼。千年寒鋼在阿塵的眼淚下也要融化,更何況是他這顆為她而熱切,重新又能跳動的心。

他只差一步便要切斷自己的救命索,而且更不可原諒的是,他還深深地傷害了她的心。

「原諒我太愚蠢,沒有看到我的太過在乎仇恨,反而讓我差一點錯失真正重要的人……阿塵別再流淚了,這種蠢事是我最大的恥辱,讓妳傷心的事情,我再也不會讓它發生了。」方元柔柔地說。

阿塵一聽,淚流得更快。「我已經不再是公主了嗎?」她哭著問道。

方元一聽,心都要碎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發上的珠鳳寶飾們一件件拉下,滿不在乎地丟入海裏。

他的阿塵不需要世俗的裝點,原始的面貌就已至真至善,她是誤入世間的仙子,而他三生有幸能得到她。

當阿塵終於揚起笑臉,當她的秀髮不再被那些無謂的東西占滿,方元從衣襟裏拿出她的玉釵,珍而重之地將它插入發中。

他看著她的眼,是那麼的溫柔,又充滿情意,回到當初兩人相處之時柔情的眼神。

「塵兒,妳不再是公主,而我也早已不是儒臣,我現在是縱橫七海的倭寇海賊,而妳就是我的妻,一生一世,咱們永不分離,只是不知道妳願不願意跟著我?」方元鄭重地問。

阿塵拚命點著頭,又哭又笑。「你怎能以為我會不願意呢?阿塵當然願意,我只想侍奉你,方元,你是我的天啊!」

那短短幾句話,讓方元真的無法不感動,不為了她而柔軟。

老天爺畢竟待他不薄,讓他遇上她,又讓他愛上她,不為了一時的仇恨而從此形容枯槁地活下去。

她像溫和的露水,滋潤了他龜裂又傷痕累累的心。

但他不要她的伺候,他想要寵她,想要愛她,想要給她快樂,讓她打從心底感受到他現在所享受到的幸福。

她是個天人,降落在他的生命裏,帶來了光和希望,照亮了一切事物,讓他能看清楚,也感覺到美好。

抹去阿塵的珠淚,方元將她的小手按在他的心房,將她抱緊。

「塵兒,我不要妳視我為天,讓我為妳帶來幸福,讓我有機會彌補妳,我不應該傷了妳的心,一想到未來妳一個人在深宮哭泣,而我無法為妳抹去眼淚,我就完全清醒了。好好愛妳,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阿塵依偎在方元懷裏,嘴角不自覺地勾起,渾身沒了力氣。

「方元當然是阿塵的天……你不會知道,能被自己的天緊緊包圍,我已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了。」阿塵嬌言軟語,胸膛中滿溢著喜悅,而男人強悍的力量,是她足以依靠的。

他是她永不陰雨的天,堅牢永在的天,有這樣的天,她的世界就比尋常 姑娘幸福百倍了。

幸福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任何的形容都顯得不足夠。

晴朗而無憂,她總是笑著,而那也許就是幸福的一種樣貌。

她很幸福很幸福。

「塵兒,我和妳的塵緣永不斷,石不爛,我就永遠是妳的天,為妳帶來陽光,為妳而存在。」

「那報仇一事,又該怎麼辦呢?」

「咱們是倭寇,不時興忠臣之道,倭寇自有倭寇報仇的法子,妳不用擔心,總有一天,咱們會從海上反攻進皇宮,讓朱家還咱們一個公道!我是個海盜,也是屬於塵兒的人。」

「你是屬於阿塵的?」

「對,妳屬於我,我屬於妳,沒有人能拆散咱們。」

「方元,我能再一次相信你嗎?」

「不能相信也無妨,抱著懷疑也可以,我用生命證明給妳看,妳就一生一世看著我吧!」

「方元……方元是阿塵的方元……」

「塵兒,改口喚我夫君吧!」

「夫君……」

「井牢裏的黑石,便是咱們的三生石,從此緣起不滅三生三世。」

「夫君,請一直一直看著我,別再將目光移開。」

「塵兒,為夫的再也不會傷妳的心了。」

「真的嗎?」

「千真萬確。」

阿塵聽著聽著,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埋在方元胸口點頭。

她的眼淚突然停止了,她張開眼看著天空,好藍好美,她相信,方元會帶她到更多不同的地方,攜著她的手,走遍美景、看盡晨昏。

而她對他的愛,也會茁壯成長,讓她更加堅強,能夠站在他的身邊,用著堅定的信念,和他一起面對無法預料的未來。

阿塵倚著方元的胸口,綻放絕美的仙靈笑容。



沉浸在兩人世界中許久,終於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醒來,阿塵極不好意思地躲在方元胸口,而方元則是很驕傲地抱緊心愛的女人。

有情人終於相守,看在他們這些追隨者的眼中,實在為了方元高興。他為了他們犧牲奉獻,好險沒有賠上自個兒的幸福,這真是太值得喝酒慶賀了。

在大夥兒的歡欣鼓舞中,滿臉笑容的方無音忙走上前來。「現在,咱們要去哪兒?」

方元撫摸著阿塵的烏絲,他為了她揚帆,她要去哪褂去哪兒吧!

「塵兒,告訴為夫的,妳最想去哪兒呢?」方元柔聲問道。

阿塵抬起臉來,看著周遭的人兒,甜甜一笑。「夫君,阿塵告訴你一件事,你先答應我,你不會生氣,好嗎?」

沐在阿塵的柔和視線裏,方元不疑有他地點點頭,阿塵又是一笑,笑得傾國傾城。

事關己則亂,她氣昏了頭,沒想到是這麼一回事。

「咱們先回瀧港一趟吧!夫君。」阿塵小小聲地說。

聽到不可置信的地點,方元的笑容有些凍結,他著實不懂,阿塵好不容易能出瀧港,怎麼又要回去?

但當她話一出口,他再遲鈍,也能察覺下屬們一個比一個還興奮,看來他們的心早遺落在那個天堂一樣的地方。

他們是群流浪的人,卻有了為他們而等待的人,各種情愛都有,他知道那種渴望,是天地間最強而有力的驅使,讓人無法拒絕。

但他們違反了龍家護送的命令,又攻打了大明水師,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怕在龍家,咱們已無立身之地了。」方元直白地說道。

四周高頭大馬的漢子一聽,臉全都垮了下來,連方無音都眼眸低垂,明顯地很是失望。

他也不想傷兄弟們的心,可這是事實……

未料阿塵卻笑著搖頭。「咱們的一舉一動,恐怕都在海兒的預料之中,這一仗,是她要咱們打的。」她提點著方元。

現在冷靜些,方看清楚,以龍海兒的個性,她不會讓自個兒去幹偷天換日的冒險事兒,所以她應是盤算到自己最後必會被方元留下。

所以龍海兒早就知道會起衝突,面對先前大明朱家又是通緝、又是阻礙的挑釁,她恐怕早就被激怒了。

再加上她最終的目的,便是要方元和部屬們全都投效龍家。

這麼一想,大概八九不離十,一切都在龍海兒的計畫之內。真是繞了好大的一圈,偏又中了她的計,讓她得逞了。

阿塵的腦子思前慮後打通了關竅,不禁為了被她玩弄在手掌心的方元而心生憐惜。

龍海兒一定是記恨方元怒?她娘,所以才讓他這麼水深火熱、受盡折磨……唉呀!這一點不能告訴方元,要不然,方元一定會暴跳如雷。

阿塵溫婉的面孔下思緒快速轉動,而方元聽了她所說之言,一對虎目精亮有神,帶點兇狠的感覺。

「阿塵,妳說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終究是要大夥兒回瀧港的,而她也知道夫君絕對不會將我交給朱家,所以她只是要你幫她回敬大明水師的不客氣,順便驗驗你的斤兩。依今天打得對方落花流水的一仗看來,咱們可以很光榮地回港了。」

阿塵的一字一句,讓方元的青筋一根根浮起,連站在一旁的方無音都聽得傻眼。

龍海兒的手腕無人能及,年紀輕輕便能坐穩少主之位,肯定有她的方法;但這種老實不客氣的作法,還是讓人氣憤難平。

「龍海兒這奸巧小人!」方元暗罵了一聲。

任是別人被當成傻子耍弄,也不會不生氣,而他脾氣不算頂好,當然更是氣到腦充血。該死的女人,他就知道該要提防她!

阿塵素手一抬,連忙輕輕拍拍,讓盛怒的蠍子降降火氣。

「你們是同一類的人。」阿塵目露推崇地說道。

被同一個人兩度這麼說,方元並不高興,反而有些抓狂。「我才和她不同!」

「相同的,你為大家著想,她為龍家著想,若你不是個將才,她不會花這麼大的功夫推波助瀾。」

「我並不高興她的賞識。」

原先眾人一聽阿塵的解釋,好似回瀧港還有些可能,紛紛又亮起了臉色,但一聽方元的嗤之以鼻,又都灰頭土臉。

阿塵一看眾人,便覺得不舍,他們都是方元在意的人,所以她也跟著在意他們的想法。這些漢子都是直腸子的好男兒,簡單明瞭並不奸狡。

「可是大夥兒好似想回瀧港,夫君,我是龍家的人,婚事得由她作主,我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咱們不如就回去吧!大家都一起回去,好不好?」

阿塵問得又輕又柔,聽得方元有些難以拒絕。

而一旁的方無音,也趁著方元看起來臉色較佳的時刻靠了過來。「哥哥,你看大夥兒牽腸掛肚的,不如咱們回去問個清楚,那龍海兒其實沒那麼壞的……」

方無音話還沒說完,方元便瞇起雙眼。「別拿別人當擋箭牌,妳是自個兒想回去見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孩子吧!」

方無音一聽,小臉紅霞立飛。

小姑娘還沒來得及解釋,一旁的漢子們全都緊緊圍了上來。

「方爺,咱們就聽嫂子的話,先走一趟瀧港吧!」

「對呀,對呀,順便讓弟兄們把事辦一辦。」

「方老大,俺和您說白了,俺放心不下個人兒。」

「就說你這個該死的混帳,和那個姑娘早就難分難舍了吧?」

「你這張臭嘴給俺閉上,什麼難分難舍,是她哭哭啼啼,俺一個大丈夫,心裏過意不去。」

「你們要拌嘴閃邊去拌,先讓俺講。」

男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聽得方元更加不能拒絕。

阿塵依偎著方元,捂著嘴看著心愛的男人面硬心軟的模樣。她最愛他那副熱心腸,好溫暖而且善良,她知道只要為了他們,他最後一定會答應。

「全都安靜下來!」

方元聽得心裏煩悶,耳邊又吵,大吼了一聲,眾人瞬間全閉上嘴,眼光卻轉呀轉的,好比被處罰的三歲小童般可憐,方元看不過去,又覺得臉面實在拉下下來。

被人玩弄實在太不光彩了!

「夫君……」

一個溫軟的叫喚勾住方元的注意力,他低頭一看,懷裏阿塵撒嬌的樣子讓他十分滿足。

再一抬眼看看眾人,沒有自己天天開心、旁人夜夜難捱的道理,他牙一咬,心一橫,決心當這事不存在。

不讓眾人開口,他索性先放聲喊道:「咱們馬上往西拐,全速回瀧港,咱們把那些姑娘、小夥子,要嫁的嫁、要娶的娶了吧!」

方元喊完,眾人歡天喜地,開心地各幹各的營生去了。

「夫君……」看見眾人已走,阿塵又喚。

方元低下頭,緊緊抱住阿塵。他已解開心頭的枷鎖,從今而後,他要從心所欲,為了她而活。

這就是他的心願,唯有如此,他才能完成他的想法,讓所有人安居樂業,這是他對暴政的一種反抗。

阿塵的愛,又深又重,讓他好快樂。

「塵兒,我的塵兒,咱們回瀧港吧!」

「嗯。」阿塵看著方元的眼眸,那裏不再污濁,清澈而明亮。

她回想起第一次在井牢裏看見他張開的眼,也是這麼清亮,讓她幾乎忘了一切,無法言語地心動。

原來,那暗生的情愫就是愛。

而現在,除了愛,她還能感覺到幸福,沒有形體卻真實存在的幸福,是甜蜜的。

她也明白屬於她的愛和幸福,都要有方元才能完成,接下去的人生裏有他,她便會有更多的愛和無數的幸福。

她的世界以方元為天,她將在愛和幸福的包圍下,和他一起走過長長的人生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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