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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洛心 -【人之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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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0:49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8

  我是被冷醒的,湖水加上入秋的寒風,讓我冷得不得不從黑暗中蘇醒。
  那個男孩坐在我旁邊跟我一樣全身濕漉漉,他打抖的程度不輸於我,表情卻退去了平日笑口常開的樣子。
  我想我倒入湖內那瞬間他並沒有開口大喊,加上這湖離活動中心有段小距離,因此並沒有人聞風而至。
  男孩沉默了一會,忽然站起身子大吼了小黑。
  然後不過一會兒,那頭草叢鑽了幾下,一條黑狗快樂地搖尾巴跑過來。
  男孩不理我,他走至湖面,狗兒跟著他至湖面,他忽然彎身,粗魯地抱起那條狗,然後撲通一聲,男孩抱著那條狗,忽然就這樣把它丟入水裡,我還能記得那條狗被抱起來以及拋出去那幾秒時驚慌失措的神情,沒過多久,狗兒從水面浮出來然後奮力往岸上遊。它跟我們一樣濕答答地上了岸,不解地看著男孩。
  男孩沒有給狗任何喘息的機會,再度抱起它,又將它扔入水裡。
  狗兒這次又更快的速度回到岸邊,然後神情緊張地跑離我們稍遠的地方,用著更為迷惑的神情看著我們。
  但是它卻沒有離開。
  “一條狗都有求生的本能,你呢,張愷君?”他淡淡地說,“不論被丟幾次,它都會遊回來,回到我身邊,直到我放棄他為止。你呢張愷君。你是不是打算被丟一次,旁邊人都還沒放棄時,就放棄自己了?”
  他轉身走了,那條狗抖了抖身子,跟在他身後。
  “對你,我好失望。”
  風吹散他最後的話,飄進我的耳裡變得好淡、好淡……
  那晚我重感冒,發高燒。
  夢囈中,渾渾噩噩,時空全部錯亂。我夢見我小的時候,夢見國中的時候,夢見高中的時候。
  很多人失望的樣子,在我夢中一直重複、重複。
  “對你,我好失望。”
  對你,我好失望
  然後他轉身離去。
  ‘這些,你拿去吧。’
  這些,你拿去吧。
  然後他轉身離去。
  ‘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是──’
  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是──
  然後她轉身跳下去。
?

  是我的錯。我明瞭了,真的。

  我哭著,醒來,嘴裡喃喃地念著,哭得好傷心,即使沒有眼淚。
  我就這樣哽咽著,直到天亮。
?
※                                 
  
  後來我沒有見到紅衣。我不知道他去哪了,只是隔日敲我門的,只有表哥沒有他。
  表哥瞧我愣楞坐在床上的樣子,並沒有太驚訝。
  他只是走進來,端著吐司跟牛奶,然後把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我根前。如往常一般,他看著我勉強喝完牛奶吃完吐司,然後他回頭再瞧我一眼,輕輕離開。
  這個早晨安靜地令我不適應,因為少了紅衣聒噪仿佛不要錢那般多的話語。
  過了很久,我轉頭看看擺在我眼前那個牛皮紙袋。
  很像麥當勞外帶的那種。只是他的顏色樸素的卡奇色。
  表哥把這個紙袋交給我,沒有說任何話,但是我似乎明瞭這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或許太重要,重到我無力去承受裡頭的物品。
  我盯著紙袋很久,縮在床上,與它展開很久的拉鋸戰,然後在我可以發現以前,我的手已經緩緩接近紙袋,並且將它從桌上拿起,慢慢地拿到我根前。
  或許是過分顫抖,一個不小心,紙袋在能安然落在我床上之前摔離我的手,輕輕砰一聲,紙袋掉在地上,裡頭的東西散了出來,我急忙彎身,這才發現那是一張一張的明信片。
  散落在外的,還是依然躺在紙袋裡的,千篇一律,都是白色的明信片。由於紙袋是斜地摔落,散落出的明信片全部規律地正面朝上。因此現在的我只能看見那上面規矩整齊地寫著收件人張愷君,這裡的位址,還有寄件人的信箱,那是郵政信箱。我不認識任何人有郵政信箱,即使有,我想以我現在的記憶能力,想破頭也無法找出所然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字跡仿佛用印刷機刻出來般相似的幾十張明信片,我居然有種恐懼感,那些字體簡直一模一樣,仿佛透過這些字我就可以看到提筆者是用多麼專注的神情和固執的方式下去寫這些字,以致他們如此的相同。而這種專注固執的人,一想到這些形容詞,我就無緣故地害怕。我盯著它們看了好久,就是無力去將他們翻面,瞧瞧明信片的背後究竟寫些什麼。
  提筆者的執著似乎透著這些字傳過來,沉重到讓我窒息。
  過了很久,我終於還是輕輕地翻開其中一張明信片。
  只有一行字寫在正中央,
  愷君,加油
  連行都算不上吧。那區區四個字,沒有多餘,沒有其他,就這樣四平八穩仿佛用印得那樣深刻寫在紙中央。
  或許是習慣了這樣固執的筆跡,我再也沒有震驚,也沒有猶豫,只是非常迅速地拿起第二張明信片一翻。
  愷君,加油
  第三張。
  愷君,加油
  第四張。
  愷君,加油
  愷君,加油
  愷君,加油
  愷君──加油──
  我看著,一張又一張翻過去,而那四個字也仿佛長腳了,從第一張明信片開始就隨著我翻閱速度走往接下來二三四更多更多明信片上般相似。
  我木然地一張讀過一張,翻完散落在地上的,我把紙袋裡頭的也全部倒了出來。
  它們都一樣,全部都一樣。
  我原本以為我會生氣,畢竟住進療養院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我應該驚訝在表哥與家人口口保證之下,居然還有別人知道我在這裡。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趨近麻痹地看著這些明信片,直到了最後一張,郵戳日期在四天前。
  我的心依然是沉寂的,無聲響的,安靜到一種如死亡的寧靜。
  我睜著眼睛,任他們酸澀到疼痛的地步,依然一眨也不眨。
  “啪”一聲,突兀的聲音在房間裡弱小卻明確地發出,然後我終於眨了眼睛,“啪、啪”,連續兩聲,我這才明白,眼淚在沒有預警之下,爬滿整臉,倉皇落下。
  我哭得不能自己。
  把這些日子該有的、不該有的喜怒哀樂全都經由這這些濕濕熱熱的液體從我體內涓涓散發。我倒在地上,躺在那滿地白色明信片上端,我哽咽到將近窒息。我不知道為何我哭泣,我不清楚這排山倒海的悲傷從何而來,腦袋是悔暗,陰沉的,無法運作,但是心卻抑止不住地發疼,這股疼痛太傷,讓我無法如往常一樣漠視他。
  我不懂我為何心痛,我不想這樣,一點都不想,感覺到那心痛像似要破繭而出。張愷君要醒了,她要出繭了,這樣的想法忽然讓我全身顫抖,莫名地感到害怕,我連忙起身,想要抹幹眼淚,把那妖魔鬼怪給壓回去,但是眼淚克制不住,一直往下流,像似在跟我自己控訴什麼般不給面子。眼淚瀙濕了明信片,合著外頭白晰微弱照耀進窗的月光,在地上鋪出一種我從來沒有看過的色彩,而心裡的那個鬼怪,更像似被這色彩吸引了般,努力掙扎想從我體內復蘇,我連忙別開眼,抹掉眼淚,手忙腳亂地快速地將這些明信片收起來,想將它們通通塞回那個紙袋,阻絕這個詭異的顏色。
  奮力地收拾,最後我將它們全部收好,丟回紙袋,然後我跪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那疊重新疊好的明信片。 
  眼淚幹掉的痕跡在冬天寒風吹來時,更是刺痛,眼淚流完了就只剩下無止盡的空,空蕩蕩到疼痛,傷痛仿佛就從眼眶一直蔓延那樣,然後直攻心口,
  我看著明信片半天,最後還是抽出一張。
  睜著已經視線模糊的雙眼瞧著。
  愷君,加油,已經變得無法辨認,但是透過記憶最深處,那字跡像是也烙在我腦海裡那樣清晰。字字扯著快要斷掉的神經線。
  加油,我要怎麼加油。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怎麼了,想去思考過去的事情,記憶就變得破損不堪,頭就直疼了起來,像似要裂開那樣。我不清楚。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這樣子,只是牢牢記住心裡有個惡魔,有個我也搞不清楚的怪物,但是仿佛我出生以來最大的任務就是要克制住那惡魔那樣,所以我只記得,我只知道,我必須用盡全身力氣的,非常痛苦地將他壓下去。然後她離我而去了,但是從她離我而去開始,我變得無法說話也不愛說話,什麼都像被抽空一樣,我不能笑不能哭,也不想笑不想哭。但是這樣的我似乎又不被受歡迎,不論是誰看到我都歎氣,都要我變好。但是到底怎樣是變好?誰來告訴我?以前的那個惡魔你們不喜歡,現在的這個我你們又不喜愛,我到底要怎麼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了,我到底還能為誰怎樣。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了,那個會跟我說話的愷君是誰,到底哪個是真正的愷君,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變成這樣子啊,亂七八糟的自己,誰喜歡?
  誰、喜、歡、啊!我大吼,只有心聽得到。
  瞬間思緒全部輕得毫無重量,一一全部漂浮在空,然後刷啦啦啦摔入無止盡地大洞,混成一團,七零八落。
  我不知道,這樣的我,就算想醒來,又要何處著手?
  我抹了一把臉,發現手心又再度濕透。
  這次,我不再拒絕這讓我感到恐慌的淚水。我只是悄悄地,輕輕地,放任自己哭泣,由小,轉大,然後痛哭失聲,但是聲音只有在心裡回蕩,消失在這真實的房間,這時候我才知道我連哭出聲音的力量都沒有了。
  淚水一丁點一丁點把那些回憶抓了回來,那些悲傷的那些快樂的,那些沾滿鮮血的,那些揚著小黃花的,笑著的,哭著的,那些我還能說話還能發音的時候,淚水像冰山融化般,嘩啦啦地猛然瞬間把這些東西全部卷回來,挾帶著還沒化完全的尖銳冰塊,沒有猶豫地沖入我乾枯已久的靈魂,填滿了那個洞,也插傷了早就沒有知覺的心。
  終究是太冰,這些回憶太冷,我只能簌簌地顫抖,狠狠地顫抖。
  我緊緊死死地抓住那張明信片。
  然後淚眼模糊間,我看到一個人緩緩走回來。
  她留著一頭短髮,一步一步從很遠的那個方向走回來,她走到我跟前不發一語,然後蹲著看我。
  那是她。
  也是我。
  我們對望著,我抓著那張明信片與她對望著。
  然後從她深不見底的瞳孔裡,我望進去,忽然感到好淒涼,好傷心,好悲傷,感覺整顆心都要碎了。她的眼睛沒有淚水,卻比哭泣更悲哀更絕望。
  就在我遲疑的這瞬間,白光一閃,我頭劇烈疼了起來,但是那疼痛只是一瞬間,短到令人懷疑它存在過。
  接著,我回來了。
  我知道她回來了,這次我無法阻止她,也無法阻止自己。
  我睜開嘴,嗚咽了一聲後,哭出了聲音。
  冰雪隨著淒哀的哭聲融化掉,綠芽攀著枝頭緩緩冒出。
  我明白,我那沉沉長長的冬眠,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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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1:07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9

  “我要變好。”
  匡當摔破玻璃的聲音是我說這句話的回報。
  紅衣男孩莫名其妙地看了我,手上打翻了牛奶,碎掉的玻璃亂成一堆。
  “靠!你會說話。”他沒經大腦地大吼,然後才捂住嘴巴,仿佛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不過吃驚的表情倒還沒有退去。
  “愷君,你願意說話了?”他把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擺,沖到我跟前急急問。然後他似乎發現了我紅腫的雙眼,以及手上還緊捏的明信片,他歎口氣。
  “早知道就早點把這些東西給你了,你表哥一直怕會更影響你,我就說要打支強心針嘛……”他嘰哩瓜啦,像往常一樣說了一大串,但是這次這些話不再只像耳邊風一樣,而是一字不漏地傳入了我耳裡,我聽了進去。
  原來,聽得到人說話的感覺是這樣子,我幾乎都要忘了。
  “愷君,你去盥洗,我叫陳醫生過來,還有你表哥,他昨天做論文到挺晚的……不管,就是要叫他起來。手機,我的手機,啊在這裡。”他手忙腳亂抓出口袋裡的手機,然後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另一手猛然抓住我,緊緊抓著我,怕我跑掉般。
  他對著電話那頭鬼吼鬼叫,搞了十幾秒,那頭的表哥才接收到“愷君醒了”的消息。砰,我幾乎要聽到表哥從床上驚嚇過度摔下來的碰撞聲。
  “你不要動,不要動,地上有碎片,不要動。”他匆匆交代表哥一些事情,收了電話又馬上想到地上的玻璃,著急地蹲下身,還揮著手要我別動。
  他亂七八糟的動作,還有由上而下可以瞧見的他的發頂,不知道為什麼,竟讓我眼眶濕熱了起來,很熟悉,卻又不願意熟悉的感覺。
  接下來的事情像開車看外頭的風景般,快速地倒退經過。
  等我再度醒過來,已經坐在醫生的辦公桌對面,他正推推老花眼鏡,看著我的病例。老實說,他很眼熟,我卻不太確定知道他是誰。那段時間的我,腦袋沒有任何記憶,每個人的臉都只是肉色一片,沒有五官。
  現在忽然要把這些人拼起來,對我來說有點技術上的問題。
  “愷君,你覺得怎樣呢?”醫生忽然放下病例,取下眼鏡,微笑問我。
  我頓時無言,只是抬頭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醫生不語,只是持續笑著看我。
  “我、我想好起來。”最後我只能硬著頭皮說。
  “好起來,有點辛苦。”他說:“但是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我用力點點頭,點到最後一下時,頭再也抬不起來,因為眼淚好重,重到掉落眼眶。
  “過去的我,是不是、是不是很糟糕?”我的頭始終抬不起來,連聲音都變得模模糊糊。
  “不會,”他笑著說:“你只是生病,然後休息了一陣子。現在你休息夠了,可以再站起來。很簡單的,就是這樣子的。愷君,不要怕,加油。”
  我拚命哭,淚腺壞掉了。
  等我收拾好眼淚,站在我前面的已經不是醫生,而是紅衣男孩還有表哥。表哥雙眼下的陰影明顯讓我知道他的一夜無眠。
  “走,我們去吃早飯。”紅衣男孩開了口,拉著我跟表哥到食堂。
  我們添了早飯,圍成一桌,大家都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吃。
  表哥時常抬頭看我,眼中的神情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後來吃完早飯,在紅衣男孩催促下,表哥握了我的手,跟我說加油,然後便被趕回宿舍補眠。
  紅衣男孩送走表哥後,回到食堂,他端起我的餐盤以及自己的,這時候我才看見他手掌的紗布。
  我盯著瞧,直到他把餐盤端走又走回來,才沙啞生澀地開口:“怎麼了?”
  他笑了笑,“沒事沒事,不小心割傷的。”
  他無所謂的表情,讓我看了很難過。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自己跌倒的時候,有多少人在旁邊關懷。
  愷君,加油。
  他手上的紗布、那些明信片,推著我站起來,讓我心急。
  “你昨天沒睡好,要不要先去睡一會?重新開始的時間很多,不用急,慢慢來。”他坐下來,似乎看穿我的焦慮,安撫地對我這樣說。
  我一時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我只是抱著一個我要好起來的念頭支撐到現在,至於到底要怎麼好起來,我沒有頭緒。因此我只好點點頭,然後讓他伴著我走回寢室。
  他送我到房間,在門口跟我說再見,說他下午再過來,然後他關了門,消失在我眼底。
  當我轉身看到桌上的牛皮紙袋,我的視線轉到一邊的白紙時,忽然升起一股衝動,我抓了白紙,沖到門外,開門的力量太大,整片門打到牆壁,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走到走廊另一頭的紅衣男孩嚇了一跳,停住腳步回頭看我,一臉不解。
  我往他的方向走去,怯怯地把紙拿到他眼前。
  “名……名字。”我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筆,房間是不會放任何可以讓我們傷害自己的東西,“我沒有……”我有些窘,以前沒有知覺,不覺得詭異。現在清醒後,一條我是神經病他是正常人的線忽然清楚凸顯,不知道怎麼,我覺得不好意思。
  他明白,咧開嘴巴,從襯衫口袋拿出筆,咖擦一聲把筆頭按出來,然後接過我的紙,在上面寫了三個字。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被女生搭訕耶。”他把紙塞回給我,故作害羞貌。
  我沒有笑,因為實在不好笑。但是我還是接過那張紙,將它摺成四摺,然後轉頭欲走。
  “愷君,這支筆送你,當作見面禮。我們重新來,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見面,所以是見面禮喔!”他忽然又叫住我,然後將那支筆放進我的手心。
  我低頭看著那支筆,這樣的筆頭,有心人用力一插,就可以把自己的手腕劃得血肉模糊吧,然後血一直流一直流就會死掉了……我這樣想。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相信我。我跟他不熟,甚至沒有說過話。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般篤信我會好起來。
  但是我只覺得心好疼,感動到疼痛。
  我收過那支筆,緊緊握著。
  “愷君,好起來的路不好走,但是我會陪你,你表哥會陪你,整個工作團隊都會陪你,好好加油。”他蹲低,笑著看我。
  我點點頭,將頭壓得很低,抬不起來那樣點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從昨晚開始,淚腺就不管用了。
  後來我走回房間,他在後面目送我。
  進了房,我拉過椅子,然後把那張紙打開,攤在桌上,壓平。
?
  林宇傑
?
  冬眠結束,春天來臨的初日。
  我的第二個故事在這天開始。
  然後裡面的紅衣男孩,有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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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1:23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0

  好起來的路不好走。
  這句話是結結實實地騙人。
  冬眠後的蘇醒,身子變得虛弱不堪打擊,每天要面對的世界變成一股難以承受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精神病人的複健之路不是不好走而已,而是沉長地像條無止盡的道路,一路荊棘滿布,走得我渾身是血、寸步難行。
  每夜每日我跟心裡的愷君打架,我跟自己打架,我把自己抓得遍體鱗傷。好幾次我都想要放棄了,我跟自己說不要了,還是回去繼續睡吧,睡到天荒地老吧。念頭堅定到世界都會為之黯然,變得灰暗無色,每每我就要將眼睛閉起來時,放在角落的那袋明信片總是會把我最後一絲意志力拉回來,那袋明信片總是堅定地用著它微弱的一絲光芒,堅持地撐起這將被黑暗吞噬的世界。
  日日夜夜,我痛苦掙扎。複健的路變成我人生中第二個最為痛苦的時期。
  若不是有表哥、團隊,若不是有林宇傑,我在心裡早就不知道放棄千百遍了。
  一些我不願意想起的回憶,現在變成必須面對的課題。
  從阿桃的死,到班上的眾叛親離,到蕃薯阿伯的死,我全部必須想一次,把每一個環節想一次、複習一次,然後痛苦一回。
  回憶開始清晰以後,我開始會作惡夢,有時候會夢見阿桃滿臉是血地出現,而我哭著喊對不起,喊破了喉嚨、哭得不能自己、哭到驚醒,才明白這一切只是夢。
  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反反覆覆……
  我真的,好痛苦。
  如果說之前的沉默是休息,那現在的清醒才是折磨的開始。
  何年何月……何年何月啊,我才能好起來。
  每夜,我都是這樣想著哭著睡著。
  每日,也是這樣念著哭著醒來。
  我的痛苦無處發洩,我怕我會再度逼瘋我自己。我慌張無助的樣子看在很多人眼裡,他們都試著要幫助我、鼓勵我,但是效果不大。生病的是我的心、我的腦袋,現在我懂了,但是既然生病的是我的腦袋,我要怎麼想得透徹,怎麼想得明白?
  後來林宇傑替我找到一個方法,他送了本筆記本給我,非常樸實的筆記本,上面簡單地寫了NOTEBOOK。他說越簡單的東西越適合我,他要我寫下我的感覺,痛苦的悲傷的快樂的任何一丁點想法感覺。
  我不知道這樣能有什麼作用,但是我試著聽他的話,開始寫筆記。
  不過大部分的時候,筆記本都被我的眼淚沾濕,不是暈開了筆跡,就是軟爛到無法寫字。一天一天,筆記本開始緩慢地堆積些片語。有時候我回頭看自己的文字,會覺得松了一口氣,有時候會笑自己傻,有時候則會再度陷入無止盡的悲傷。但是至少彷徨無助的心找到了一點宣洩的管道。
  林宇傑跟醫生說這樣很好,以前的我就是太壓抑了,所以把自己搞病了。現在很好。有了他們的鼓勵,我更是努力去寫些什麼,即使只是幾個字拼湊而成的紊亂語句,我也忠實地紀錄著。
  那夜我坐在書桌前面,提著筆,想寫些什麼。
  經過很久,還是無法下筆。
  突然之間,我覺得很累,翻翻以前的文字,看看那本快要寫滿的筆記本,還有自己依然沒有起色的腦袋,我忽然很想放棄了。就這一瞬間,什麼都不要了。
  我頹然放下筆,趴在桌上,把視線調離筆記本,靜靜地看著那袋擺在書桌上,越來越多的明信片。我天天都會收到明信片,都是同一個人寫的。
  我曾經把這些明信片當作好起來的原動力,但是瞧著瞧著,我有些生氣了。提筆者似乎比我更倔強,拚命地寫、拚命地寫,好像我不好起來他不甘休般。但是他又怎麼知道好起來這條路多難走?
  如果不是他,我現在還在沉沉的睡眠裡,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感覺。
  我看著那袋明信片,忽然覺得很傷心很沮喪,然後眼淚就這樣嘩啦啦滾了下來。聽起來很像神經病吧?是啊,我就是啊!
  我好氣我自己,我好氣我自己……我開始嚎啕大哭。
  然後我抓了最上面那張明信片,明信片底端壓著前幾天的日期,今天剛收到。我抓著它,越抓越緊,越抓越緊……然後我瘋狂地開始將它撕爛。
  一下子一張明信片便給我撕成了碎片,散了滿桌。
  把氣全部出在它身上,都是它的錯,都是它的錯……猛然間我大驚!我居然又在下意識之間把錯全部推給身邊的人,現在我怪罪的物件甚至是張無辜的明信片。
  這不就跟我之前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我訝異到顫抖,然後開始害怕,究竟我花了這些時間,我到底改變了什麼?改變了什麼……我好難過、好失望。
  我趴在那疊碎屑上哭個不停。
  如果這是個懲罰我的遊戲,可不可以暫停了,我承認我錯了、我怕了,我可不可以不要玩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無止盡的哀傷與恐懼,讓我哭得好傷心,好害怕。
?
  哭得累了,便睡著。
  等到我再度醒來,太陽已經下山。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頭那片橘紅色,很熟悉的顏色。
  無力的陽光照進來,把桌上那片淩亂染上慘黃。
  我看著看著,眼眶又疼了起來。
  將這些紙片收拾起來,我捧著。
  然後我將它們小心放回桌上,怕風一吹就散掉了。
  拖著疲憊的身子還有紅腫的雙眼,我慢慢踱到食堂。林宇傑沒過多久便在這裡出現。後來我才慢慢知道,他五專畢業後當了兵就到這裡當義工。我問他那你生活費怎麼辦,他哈哈大笑說,利用五專那幾年打工的錢,還有當兵的薪水勉強過活呀,這也是為什麼今年是他最後一年在這幫忙了,明年他就要回老家準備插大考試。
  他有時候會摸我的頭,笑著說,你看這是不是緣分啊,讓我在最後一年遇到你。
  我只是默默低著頭,保持嘴角上揚的弧度,練習醫生所說的微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從來沒有問他為何會到這裡當義工。
  就像他也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那些治療的過程、那些挖過去傷痛的對談都是和醫生一起進行的。林宇傑的在這裡的角色活像是個小丑天使,不只對我,他總是可以讓每個一個生病的患者露出一點色彩,不再只有死亡的白。
  有時候我會羡慕林宇傑這樣的人。
  他好像什麼缺點都沒有,很陽光,總是揚著燦爛到可以遮過太陽的笑容,一口白牙白得刺眼。明明長相普通,卻給人一種全身都是朝氣的魅力。
  像他這種人是善良的吧,跟我不一樣的吧?
  這樣一想,我總是會自慚形穢,卻又……又有一種想要更親近他的感覺。
  我想,或許我張愷君太黑暗吧,所以我老是想著,如果能沾到他的一點點陽光,是不是就可以擺脫這身洗不掉罪惡。因為這樣,所以老想著親近他?
  想起桌上那一大堆的明信片。
  是不是他寫的?
  我不知道,也不確定,更不可能會去問他。但是我想起他以前老是要我好起來老是要我加油老是抓著我去幫狗洗澡的樣子,那執著的模樣,我就忍不住懷疑。
  食堂外傳來一陣吵鬧聲,不用說也知道是林宇傑走過來了。他這人出場總是要灑花又打鼓的,一路跟病患工作人員醫生義工打鬧,非要變成眾人目光的中心才甘願。
  我曾經似乎也是那樣,我眯了眯眼,試圖把記憶拉到國中的時候,我還是那個人見人愛的班長……有人會在躲避球替我擋球的時候。不過一想到那個夏天,頭就會痛起來,我索性不想了,醫生說我的記憶要慢慢追回來,別急。那我就別急吧。
  林宇傑在外頭跟人打了好幾圈招呼,才慢吞吞地走進食堂。
  他跟我打了招呼,拿了顆橘子,一屁股坐到我對面,然後開始剝橘子皮。
  “怎樣,這兩天過得好不好?”週末他回了老家,我孤獨了三天。
  這個想法讓我嚇了一跳,週末明明還有其他員工和表哥在呀。
  “還、還不錯。”因為在震驚中,我回覆慢了幾秒。
  “眼睛紅紅的喔,又哭了?”他問。
  我點點頭,“總是這樣,好一陣子,不好一陣子……我覺得我沒辦法康復了。”
  他把剝好的橘子分成兩半,一半給了我。
  “你聽過有人永遠不會感冒的嗎?”他說:“我沒有看過也沒有聽過。有的人很少生病,但總是會感冒。憂鬱症跟感冒一樣,沒有人可以保證你的心永遠不會再次生病,但是至少你知道要怎麼對抗它,知道要怎麼醫療它。”他吃完第三瓣橘子,“愷君,我從來不覺得你會永遠好起來,但是我知道你會變得更有抵抗力。”
  “可是我好害怕。”我低著頭,不敢望他,“我怕我有天啪嚓一聲神經線又斷了,那、那怎麼辦。我好怕……怕又……”
  “我會陪你呀。”他說得很快又很輕鬆,然後他吃掉了最後一瓣橘子。“所以要加油,我會一直陪你喔!”
  我從來沒有去思考過相信人與不相信人之間的差距。
  也因為這樣,我深深相信那天林宇傑邊吃橘子邊輕鬆說的保證。
  那天之後,我跟他借了膠帶,把那張被我撕得亂七八糟的明信片黏好。我還記得我是邊哭邊說對不起邊把那張明信片拼湊回去的。
  就在明信片被我黏好以後,我也終於瞭解一件事情。
  我就像這張明信片,破碎過的痕跡是不會消失的,但是總有辦法補全。
  只要我願意。
  只要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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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 第二卷 11

  離開的那天,烏雲滿布。
  我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在房門邊,然後走到餐廳,跟早就等在那的表哥還有宇傑吃飯。
  爸媽原本想親自上來接我,但是被我拒絕了。
  我想好好地、完整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某方面,我不太願意讓他們看到這裡。宇傑為此還特地借開了他姊姊的車,打算直接送我們南下。
  餐廳的電視開著,正在播放午間氣象報告,表哥和林宇傑異口同聲地說氣象臺都不准,他們開始數落著氣象臺不准的程度可以去參加金氏世界紀錄,而我則是忙著跟來跟我告別的工作人員閒聊。
  當然閒聊是好聽一點的說法,這段時間我除了斷斷續續跟醫生、林宇傑以及表哥聊過天,大部分的時間我依然沉默。我還是無法適應溝通的感覺,因此微笑跟聆聽的時間站了絕大多數。我不知道在這種地方能不能說依依不捨,不過現在倒是有點這樣的味道。表哥的老師後來有出現,他揚著和善的笑容,摸摸我的頭,我則是小聲地說句謝謝。
  接近兩點時,我們準備離開。
  我回房拎出行李,走近車邊的時候,宇傑從另一端冒出來,他一手拎個塑膠袋,食指還勾著車鑰匙,另一隻手則背在後頭。
  他踱、踱、踱到我前面,然後用很快的速度把藏在背後的傘塞給我。
  剛剛還跟表哥一起罵氣象不准呢。這傢伙……
  心裡這樣想著,唇邊卻沒有任何動作,我默默收下傘後,抬起眼,盯著他瞧。
  “別用這麼深情的眼神看著我……”他抓抓頭,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
  我沒有笑也沒有把眼神移開,只是定定地瞧著他。那個陽光啊,充滿朝氣的男生,原來是個單眼皮男孩。他笑著,好像把太陽都裝進眼睛那樣明亮。這段時間,當我的世界失去陽光,當我疲憊得想閉眼不再醒來時,都是他這顆小太陽照啊照啊,努力照啊。
  我知道我該開口說些什麼,比如謝謝你這一類的。就像我剛剛我跟老師還有大家說謝謝那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眼前這個人,我的語言能力好像更加退化了。一句謝謝,怎麼擠也說不出口。以前跟他聊天的自在感全部躲了起來,所以即使我好想在這最後一刻跟他說聲謝謝,卻只能用雙眼盯著他瞧,無法說出一句話。
  他笑了笑,並沒有看出我的掙扎,他只是把右手的塑膠袋打開,拿出兩三塊稍微解凍的牛肉給我。
  我接過牛肉,看著坐在一旁很久的那群黑狗,其中一隻乖乖地把嘴湊上來,輕輕咬走我手中的牛肉,當我的手碰到它濕暖的鼻子時,眼淚就這樣開始撲簌簌掉下來。
  我把牛肉一塊又一塊平分給那群小黑們,不理會眼淚爬滿了整臉。表哥在這時候走了出來,看到我哭的樣子,先是楞了一會,但是他沒有說什麼,只是走到宇傑旁邊,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喂狗。
  最後一塊牛肉讓我剝成了小塊,小到不行,但是終究喂完了。
  我蹲下來,伸出手掌,小黑們爭先恐後地抬起前腳跟我握手。其中一隻靠近我猛舔我爬滿臉的淚水,當然大部分還是爭著舔我手上的牛肉味。
  我哭得很淒慘,終於要離開這裡了,我卻比當初進來時更難過。
  表哥拍了拍我,最後他跟宇傑一起把我扶起來。
  “想念它們還可以回來看喔!”宇傑笑著說。
  我哭著點頭,一步一回首,努力把眼睛視線所及之處的景象──那房子、那些狗、那群鴨子、那個池塘、那些陪伴我一年的人或物──記下來。我不知道記下這些做什麼,但是這瞬間的我,卻強烈害怕有一天我會忘記這裡。
  這裡明明是負載我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時光的地方,我卻好怕把它忘記。總覺得這個地方,某方面來說重新定義了張愷君這個人,沒有這個地方,或許從一年前,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張愷君了。
  我望了最後一眼,然後踏上車,又回頭看了那群狗。
  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瞧。它們似乎很熟悉這種離別的場面,因此只是吐著舌頭,睜著大眼睛盯著我。
  有人說狗有很好的記憶力、很好的嗅覺,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它們還是會記得相處過的人。我不知道它們是否記得我,但是我卻知道,我絕對忘不了這幾條陪我渡過三百六十五個哭泣日子的黑影。
  我踏上車,宇傑跟表哥也上了車,然後車子啟動,往紅色的鐵門駛去,經過鐵門後,我聽見鐵門再度關上的聲音,但是這次我沒有回頭了。
  我告訴自己,我不要再回來這裡,即使多麼想念,我再也不願意回來了。
  因此抹幹眼淚後的我緩緩閉上眼睛,讓那聲音消失在我的耳際,停留在我的記憶深處,遠遠的深處。
  一路上,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前座兩人交談著,直到後來上了高速公路,星期二的下午兩點,車流較少,車子沒有順暢地開著,我就這樣昏昏地打起盹來。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車子準備轉下交流道、車流量變大時向我襲卷而來。我盯著玻璃,努力睜大眼睛往外面的世界看。表哥似乎感覺到我像雛鳥振翅想飛的心情,他跟林宇傑說了幾句話,林宇傑大喊了聲yes sir,然後接下來我便聽到天窗緩緩打開,還有車窗卷下的聲音。
  一股濕熱夾雜嚴重塵埃味道的氣息撲了我滿面,而或許是灰塵太多吧,熏痛了我的眼。
  濕濕熱熱的感覺爬滿面頰,我抹了把臉,看著前方綠色路牌上孰悉的路名。
  我有點緊張,對於未來將要面對的日子。
  但是我並不害怕。
  濕暖悶熱的空氣撲臉,我閉上眼睛。
  你好,我是張愷君。
  我想從今天起,我可以沒有猶豫地這樣跟人介紹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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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1:56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2

  我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補習,把高中最後一年錯過的課全部抓回來。
重考補習班上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有的人,你仿佛可以看見他的額頭上綁著一條“必勝”的頭帶,非常之悲慘壯烈;有些人你則是一瞥,就知道他明年不是會再度出現在這裡,就是會放棄課業,到社會上打滾了。
  我是屬於安靜的那群,我不知道安靜能不能算是會考上的那群,但是至少我不是很會社交的那類人。
  喔不,我不是神經病又發作了。我只是知道我必須去做些什麼事情……
  有時候補習班的同學會問我,欸同學,你怎麼能夠專注看書那麼久,一個人那麼安靜地讀書,完全不受外界干擾?
  這時候我只能傻笑說不知道耶,可能我是個書呆子吧。
  不過老實說,對於安安靜靜一個人這檔事,我想我是專家了。有時候我想起在療養院那段像是空殼般的死寂,就會覺得這樣一天坐個八小時念點書根本不算什麼。畢竟這時候的我腦袋還在運作,而不是空空蕩蕩毫無目標。
  後來我參加推薦甄試,考完以後什麼都不想,就這樣靜靜地等著五月的放榜日。
  這段時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家,而考完後,補習班同學有幾次打電話邀我出遊,我推過幾次,去過幾次,然後也就淡淡地失去聯絡。畢竟那時候的我太安靜了,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安靜的人。
  四月初的時候,林宇傑給了我幾通電話,恭喜我熬過漫長的考試,然後告訴我,現在他正如火如荼地準備七月的插大考試。我誠心地跟他說祝他好運。他笑得爽朗說“謝謝啊,雖然很忙,無聊要找我也是沒問題的喔”。
  但是我並沒有再打電話給他,一部分是因為不想去打擾他考試的忙碌生活,另一部分是因為他已經卸下義工的責任,即使我有點不捨得,卻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擾他。我想等到我全部準備好,我會用一個朋友的立場去聯絡他,而不必再扮演“以前的病患”。我想這樣會是最好的吧?因此整個四月,我就這樣一個人在家裡,有時候會羡慕別人有高中同學可以嘰嘰喳喳,我的高中同學……算了,不提也罷,誰又會記得那個安靜無話的張愷君?那些人,現在應該都在大學裡展開人生另一段豐富且多采多姿的旅程了吧?想到這,我會喪氣,不論父母怎麼嘉許我、鼓勵我,說我成長好多、經歷很多,比人家晚一年的遺憾總是在心頭徘徊。沒法子,誰叫我曾經是個神經病……而當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就會連忙把自己抓回來,以防自己再陷入那無止盡的悲哀與憂慮。
  我不要再生病了,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在父母的要求下,我滿滿地在志願卡上填了八所學校,北中南都有。放榜時,我如預期地,南北的志願都上了。爸媽希望我到別的城市走走,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希望我脫離這裡,也更害怕我在熟悉的環境裡,如果遇到熟識的人,要怎麼解釋我消失的那一年,我晚上大學的理由?
  母親在這一夜很難啟齒地對我解釋。我靜靜聆聽,能夠理解,卻也苦澀。我崩潰的樣子看來會是父母心裡永遠的陰影,瞧他們說話小心翼翼反覆思量就怕不小心刺激到我的樣子,讓我感到悲哀。
  “愷君,媽媽的意思……”母親瞧我不說話,為難地開口。
  我其實想過聽取父母的話,就這樣北上吧,去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是某部分的我卻強烈要我留下。我總是記得療養院的人說過一句話,從哪跌倒就從哪站起來,逃避只會讓挫折追著你跑。
  “媽,我要留在高雄。”然後我終於開口這樣跟母親說,心裡有了決定。
  “可是……”母親面有難色。
  “媽,療養院的人跟我說過,從哪跌倒就要從哪站起來,我不想再逃避了。過去我就是一直逃避,才倒下去的。”我解釋著。
  媽看著我,似乎很驚訝我會這樣跟她說話。她瞧著我,眼眶有些許泛紅,然後她吸吸鼻子,擲起我的手,點點頭。
  “既然你這樣決定,就這樣決定吧。不過……如果有人問起你晚讀的原因,我想、我想就說很單純地重考,好不好?”
  我瞭解媽的意思,一個發過神經病的人,嗯,我想不用多解釋大家也可以瞭解。因此我點頭,有點酸澀地點頭。療養院包容我們的感覺、社會無法體諒我們悲哀,現在形成強烈對比,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這瞬間還是令我有些難過。
  永遠都要被貼上標籤了吧,我想。
  不過即使難過,偶而洩氣,我總是告訴自己要撐下去啊,那麼一段時間都走過來了,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打倒我了吧?心情不好時,我就翻開那本從療養院帶回來的筆記本,我把有關療養院的東西都留在那個地方了,筆記本是唯一一樣讓我帶在身邊的東西。
  因此在這寂寞漫長的日子裡,我天天寫著那本筆記本,寫個長長的故事。夏天的腳步在筆記本頁數越來越少的時候接近,然後在筆記本寫完的那幾天離去。
  夏天離開了,筆記本寫滿了。因使我將夏天的衣服收好,我將筆記本收好。然後混在一片大學新鮮人當中,我伸開雙臂迎接那遲來的大學生活,還有嶄新的開始。
  嶄新的啊,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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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2:06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3

  這天太陽有些大,前幾天的那個颱風溜個不見蹤影。
  一大群新生跟在活力充沛的學長姊後頭,在他們熱情招呼吆和聲中,一點一點地逛遍了接下來我們可能會花上四年,甚至更多時間生活的校園。
  其實看得出系上別有用心,前頭的學姊長得嬌,一旁的學長長得俊,新生們不論男女,眼神都乖乖地往前看,耳朵豎得超直,就怕忽略了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
  我擠在人群中間,乖乖地跟著大隊往前走,穿過中山的每一片土地。
  後來我們走到食堂,發現排場超級豪華,學姊說食堂主要在服務遊客,通常中山學生不會跑到這裡用餐。然後一旁的學長指著遙遠的防波堤,開始跟我們介紹多少歡喜多少淚的愛情故事怎樣在那個地方上演。身邊一群女生聽得心花朵朵開,仿佛已經可以看見大學愛情生活在跟她們熱切地招手。
  我們花了一整個上午繞校園,途中我總是很努力端著筆記本,記下哪邊怎麼走,哪條路又通到哪裡,然後西子灣哪裡好玩,那裡別去,張學巨集的電話是○九五四……啊,不小心就翻到了記滿電話的那頁筆記。
  從新生訓練到今天,我一共收集了不多不少十來筆電話號碼,也給了十來個人電話。我想人際關係這學分,我正努力惡補。
  導遊完畢,我們幾個老是走在一起的女生建議去吃個海之冰。雖然耳聞會有拉肚子的危險性,但是想說既然來了,就當拉個紀念吧。
  所以一群人在下午時分浩浩蕩蕩來到轉角的名店,叫了碗二十人份的冰,不怕死地開始啃。
  大家開始閒聊,聊過去聊未來,然後不知道誰忽然聊到了稍早的導遊。
  “張愷君,我發現在我們左側有個學長一直看你喔。”同學甲挖走西瓜,一邊發言。
  “對呀對呀,我也發現他本來走在前面,後來又繞回來,繞來繞去就是繞著我們這排轉,眼睛一直看你耶。”同學乙加入討論,一隻手也毫不客氣地舀走芭樂。
  “我沒注意到。”我學會傻笑,這招很好用,所以我將它使出來。
  “真的喔?”天真的同學們相信了,“那迎新會那天你要好好看,他戴個眼鏡,長得還挺高的……”
她們的話在我吞下一口冰,那寒冷感麻醉我神經的瞬間消逝在我耳邊。
  這感覺讓我記起我沉入湖底那天,冰冷的衣服是怎麼貼緊身子,然後林宇傑在旁邊陪我顫抖的感覺。
  不知道現在的他,考上什麼學校,在哪有怎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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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2:17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4

  開學初期,只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
  到處都是迷路換課加課認識同學參加社團的情景:啊那天那個同學真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教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遲到,只是中山美景地靈人傑讓我無法……
  總之亂七八糟的藉口都可以聽到,或許是第一個禮拜吧,教授們有意無意放得松,只是我們這群菜鳥在每次遲到時還是嚇出一身冷汗。我修通識的左邊坐個學姊,她看我們一臉害怕樣,笑了出來。
  以後你們就很油條啦。她這樣說,然後很快地,我果然開始很少看到她在班上出現。
  有時候我覺得學長姊真的是很神的一批人,除了知道該怎麼蹺課、哪個教授有哪個死穴、哪個教授又怎樣怎樣以外,在這種兵荒馬亂的開學時期,除了顧好自己,還有閒情逸致來招呼我們這些菜鳥。
  開學一個禮拜內,忙碌之中,他們還臉不紅氣不喘地把系上迎新會搞出來,然後一聲喝令,晚上的餐會,幾乎今年所有的中文一生全到了。
  我們在大教室裡聚著,開始吃吃喝喝,熱心的學姊們彩排了一些小節目,也想了些小遊戲讓大家互相熟識對方。
  後來我們分配到小紙條,紛紛把自己的名字寫進去,準備抽直屬學長姊。中文系的女生居多,清一色的學姊裡,幾個學長特別醒目。
  一個學長拿著箱子喊著學妹學妹不要聊天了,快點把名字丟進來,不然要天亮了。他戴個眼鏡,長得高高壯壯,每個學妹把紙條丟進去時幾乎都要忍不住掩臉偷笑。
  幾個比較豪放的女生,趁丟名條時拽住那學長,大膽地開口:“學長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要給你當直屬學妹。”
  “學長也很想當你們的直屬學長啊,”他仰天長歎,“可是我不是中文系的。”
  嘩一聲,多少歎息多少心碎。
  “那學長你怎麼會在這?”跟我同屆的女同學們仍不死心。
   “因為,”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聽說中文系美女多,就想說……想說……”然後他的解釋被中斷,因為前頭四年級的學姊在大吼。
  “沈……少給我泡妞,滾回來搬桌子啦!”學姊大吼的同時,麥克風傳出吱一聲刺耳的走音聲,蓋過了他的名字。
  “學妹記得啊,千萬不要變得像你們學姊那麼恐怖……哎呀楊姊不要拉我耳朵啦!”然後他口中的楊學姊,在他可以把叮嚀交代完之前乾脆自己跳下講臺,毫不客氣地揣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前面。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減損他在我們這群大一生心中的崇高地位,反而更讓粉紅泡泡吹得滿天飛。
  後來琪芳,也就是那天一起吃海之冰的同學甲拉拉我,湊過來跟我咬耳朵:“跟你說喔,那天就是他在偷看你。”
  我噢了一聲,然後抬頭往正在在講臺被楊學姊敲頭的他。
  看得不清楚。或許我該去配副眼鏡了,我想。
  那晚玩得慘兮兮,隔天還有八點的課。
  回到家裡,老媽不太高興地念了幾句,後來才又想起什麼似的警戒地看著我,好像就怕我是顆氣球,戳一下就會又爆掉一樣。
  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嚷了對不起對不起哪,開學交了新朋友玩比較瘋嘛。媽先是一楞,然後又趕忙裝嚴肅地嘮叨了我幾句,才又回到廚房跟在那找宵夜吃的爸爸咬耳朵。
  “愷君交到新朋友了!”
  “就叫你不要擔心了嘛,看這孩子現在已經沒問題了,沒事沒事。”
  我關上房門之前聽到父母雀躍壓低的聲音,那一瞬間,我難過內咎到想哭。
  關上門,我坐在書桌前看著那堆書。
  大學生活呢,我不禁在腦海中開始描繪想像。是不是幾年以後,我也會變成學姊,然後也會知道種種相關的竅門,變得跟學姊她們一樣厲害?說不定我可以談幾場戀愛,說不定……說不定念完大學,我也就真的好了。
  然後說不定……我看著躺在一旁的新辦手機。
  然後說不定,那時候我就可以真正地打電話給林宇傑了。
  或許那時候我才有能力真正地跟他說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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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2:30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5

  大學生活五彩繽紛的,活動名目百百種,從學期開始的迎新會、茶會、同樂會、抽學伴、社團,簡直十隻手指頭搬出來算都不夠。而我在同班的琪芳帶領之下,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如數參加了所有的活動。直到接近學期中,各式各樣的“會”不再出現,不過沒關係,她鐘琪芳小姐找到另外一個寄託心情的好地方、好方法——到體育場看人家練球。
  講到看人家練球的,她們這群姊妹還真是熱情有勁,幾乎可用不屈不撓來形容,不論颳風大太陽,總之,風雨無阻。
  比如現在,雖然下雨,她們下了課後也是喜孜孜地往體育館走去,而我在琪芳的鼓吹挾持之下,終於拗不過她跟眾姊妹的要求,在上完課之後跑到體育館跟她們看不知道哪個系隊的練習。
  中文系男生少,看起來好像是男生們餓虎撲羊、打獵的好地方,其實琪芳說我們也苦悶得很啊,看過去清一色總是女生,偶而要來體育場調劑身心。
  她邀過我好多次,我總是興致缺缺。今天看了外面的雨,想說看雨勢恐怕至少要下個一個多小時,車上的雨衣又讓我忘在家裡,好吧,我想,就去湊一次繞鬧。
  我們到的時候,他們似乎正在休息。不過幾個球員一眼看見中文系的仙女來了,馬上精神抖擻,球一捧,又變得虎虎生風。教練連喊都不用了,個個開始表演起高難度的投球姿勢。
  唰一聲,球進籃,全場叫好。然後球滾到了旁邊,在我們站的地方前不遠處停住,投球的人走過來,滿身大汗,他撿了球,起身的時候明顯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不過只是一會,又往場中央去。
  我陪著琪芳她們觀球一會,聽著屋頂滴滴答答雨敲下來的聲音慢慢轉小後,我抓了書包,跟她們打聲招呼,轉身準備離開。
  站在體育館外面,我伸手,手心朝上,感覺依然有小雨細細地落在我手心上,涼涼滑滑的。
  這樣的雨是一夜不會停了吧?再躲也沒用,不趁現在走,等等雨勢轉大又走不了了,我可不想一整夜掛在這看人打球。
  因此我揣緊背包,將頭低下,防止雨水打在新配的眼鏡上,然後踩著不慢的腳步,往停車棚走去。
  我蹲在機車前解大鎖,燈光有些暗,加上雨水染濕了我的眼鏡,讓我看得不清不楚,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到鑰匙孔。
  我乾脆脫下眼鏡,用衣角還未潮濕的部分仔細擦拭,就在這時候,我感覺到背後的燈光更暗了。
  有人走近,而且擋住燈光。
  我下意識回頭,入眼的一雙球鞋,還有兩條腿……幸好有腳,不然就……
  就在我準備抬頭往上看時,一抹不太肯定的聲音從腳主人身上傳來。
  “愷君……張愷君?”
  “啊?”我抬頭,眼鏡依然握在手中,四百多度的近視讓我看得朦朧,模糊中只能從他的穿著判斷他似乎是系隊球員。
  “張愷君。”他的語調從問號變成肯定了。
  “你是誰?”我抹抹眼鏡,站起來,頭暈了一下。
  “我是……”他很遲疑。
  然後我戴上眼鏡,隔著依然有雨水的眼鏡鏡片,我看清楚他了,即使模模糊糊的,我卻連點多餘的時間都沒浪費就認出他,記憶之深,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
  愷君撐下去啊!我馬上就進去救你。
  少來,他那球如果是瞄準你,你閃得掉我就給你跪。
  
  那個夏天的風仿佛就在這瞬間吹了起來,吹得我發楞,直到過了好久好久,我才能把胸中那口氣壓下去,才從那不存在卻真實得令人害怕的夏風中醒來。
  我幾乎是楞了一世紀那麼久,才能把胸口那口氣壓下去。
  我曾經想過自己會遇上某個人,會遇上某一個高中同學,畢竟雄女推甄上中山的也不在少數,我甚至曾經在鏡子前練習,怎麼把“對呀我重考”這句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但是我從來沒有假設過這一幕。
  因此我只得哽住那口氣,哽在胸口,直到它發燙。
  對方瞧我不說話,以為我依然沒有認出他,有些窘地開口:“我是……”
  “我知道,”我壓回那口氣,然後扯出微笑,“體育股長。”
  我想我們兩個都被這聲體育股長給震懾了,因此只能沉默地對站。
  雨水雖小,卻還是沾濕了我倆。我的眼鏡又開始密密麻麻布上水滴,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看見沈文耀開始變濕,然後滴下水的頭髮。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
  真的不知道。
  我想過千萬遍舊人重逢的情景,就是沒有想到這幕。我打死也沒有想過居然還會跟國中同學見面。在我心中,他們已經變成只能在夢裡面遙遙回憶的一部分。
  很虛幻的、不實在的,我甚至有點懷疑我眼前是不是出現幻象。小心偷偷地握緊拳頭,讓指甲陷入掌心內,感覺到那陣痛楚,我才明白他是確實存在的。
  就在我眼前啊,那個沈文耀,那個體育股長,那段不會再回來的往事……
  雨還是猛飄,體育股長有些尷尬,他看了我看,又動了動嘴角。
  “嗨,好久不見。”最後他只能吐出略嫌八股的這樣一句問候語。
  也在這時候,雨轉大了,將我們兩人打得更加狼狽。我感覺到我臉上一陣濕冷滑落,至於那到底是雨水,還是其他什麼鬼,我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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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2:45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6

  與沈文耀的重逢,把我大學的生活整個改變了。
  軌跡並沒有改變,但卻整個著上了不一樣的顏色。就像用螢光筆劃過重點一樣,明明文字還是一樣,卻加重了它的重要性。
  沈文耀對我的態度,讓我覺得我似乎跑進了由小叮噹口袋拿出來的“如果電話亭”。而這個“如果”是,那年如果阿桃沒有墜樓,如果我沒有被排擠,如果一切重新來過的話,我跟沈文耀就會這樣相處。
  但是現實不然。我不懂沈文耀是怎麼了,他似乎失憶了般──至少關於國中最後一年那段──把一切都忘了。
  他常常莫名其妙出現在我附近。
  下課準備發動機車回家,他就會不知道從哪竄出來跟我說再見。
  偶而空堂跟朋友在校院亂晃,或者一個人在圖書館找資料時,他不是從路的那邊突然迸出來,就是在我抽下某本書的時候,看見他在書架那頭對我傻笑,然後才不好意思地走過來跟我說話。老實說有些尷尬,有人在的時候我會乖乖喊他聲沈學長,沒人在的時候,我喊他學長也不是,喊他文耀也不是,索性直接跳過名字,挑些不需要喊到對方名字的對話來聊。
  一開始我單純地以為這一切只是巧合。
  後來琪芳才說不是的,“你還記得校園導遊那次嗎?我們不是說有個男的一直在看你?”琪芳邊抄我的筆記邊解釋。“那個男的,就是沈學長。”
  我震了一下,但是立刻恢復鎮定。
  “愷君,你跟他很好喔?”琪芳推開我的筆記,湊過來問。
  我停止看書的動作,“我們是國中同學嘛。忘了喔?我重考過,比你們大一歲,跟沈……文耀同年啊。”
  琪芳挑挑眉毛,“我覺得不只這樣喔。之前迎新會、抽學伴之類的,他都有出現,你沒注意到嗎?”
  我搖搖頭。
  “我說,他是為了你才跨系過來幫忙楊姊的忙。不然你說,哪有那麼多巧合啊,中文跟財經離那麼遠,見鬼的天天都會在系館看到他?”琪芳哇啦啦分析,我卻越聽頭越脹。
  我當然知道琪芳大概已為沈文耀對我有什麼意思,才會老是在我身邊出沒。這看起來也是最合理的解釋。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沈文耀每次跟我說話、每次遇到我時,臉上的表情……就像我那年跑去跟他說我不想打球,他冷漠地回應我那瞬間,眼睛總是閃著一絲什麼。
  以前他不會隱藏,讓我瞧見了,而我把他眼裡的情緒解釋成不忍。但是現在他隱藏得極好,那情緒藏在他偶爾戴上的眼鏡後頭,眼睛一閃一閃地瞧著我,若不是我認識沈文耀的時間比同學們還要來得久,也差點要把他對我的感覺解釋成喜歡了。
  我從來沒有跟沈文耀深聊過什麼,特別是對於過去,我們幾乎都閉口不提。對於我變成他學妹這回事,我也只淡淡說了高中愛玩所以重考,然後他也聰明地沒有問什麼。我們之間的對話,就只是單純地圍繞著大學生活轉。
  他偶而會拉我到社團,偶而我抓我去看他們練球。
  沈文耀在大學的人緣真的不是普通好,他簡直是一邊走,一邊就有甲乙丙丁戊數不完的路人跟他打招呼或是閒聊幾句。
  然後他就會一邊說“學姊好,這是我學妹張愷君,多多照顧”、“學弟不要偷看我同學,人家是中文系的仙女,不染塵埃的。愷君離機械系的遠點知道嗎?”、“XX要不要來辦個聯誼,我朋友班上個個沉魚落雁。瞧,我同學張愷君就是其中一個。”
  這樣一路介紹下去,認識我的人變多了,很多我幾乎只有一面之緣的人,都知道我是那個沈文耀“特別照顧”的學妹張愷君。
  而沈文耀也不在乎那些特別去體育館看他的女生芳心碎滿地,幾乎只要是有機會就拉著我往體育館跑,瞧他們英姿颯爽的模樣,好幾次還拚命鼓吹我加入球隊當經理。
  有時候時間久了,我真想揣住那個一直拉著我往前沖的沈文耀,然後問他,他到底在做什麼。
  但是每次看見他熱情滿溢的樣子,我到口的問題就又縮了回去。
  不管怎樣,現在我似乎很受大家喜愛,我怕如果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就會打破這一切美好的生活。
  所以我的生活忙碌起來,除了自己系上的事情要忙、學業要顧、姊妹要招呼,還得應付這個國中體育股長,陪他發洩那些好像永遠用不完的精力,整個中山跑透透。
  整整一個上學期就這樣過去了。考試在漫長的冬天裡結束,學期末時大家開始蹺課地蹺課,尤其遇到那種不點名的“良師”,整間教室更是空蕩蕩得好不淒涼。考試那幾天,為了能安靜念書,即使再冷,我也是縮著脖子咬著牙騎車到學校苦讀,沈文耀沒事也會來晃晃,跟我們一起把燈挑。
  後來他比我們早考完,總是早上來圖書館跟我們打個招呼,便換上運動服跟一些早早解脫的同學一起用籃球燃燒生命。
  好不容易我們也熬完了,考完試的最後一日,我踏出教室那瞬間呼口大氣。第一個學期總算是結束了。想起早上跟沈文耀借的原子筆,索幸轉身往體育館走去,果然瞧見他在裡頭揮灑汗水。
  我沒打擾他打球,只是跟他點了點頭,把原子筆放在一旁的板凳上,然後旋身即走。
  走至機車棚時,彎下來解鎖時,忽然聽見後頭傳來喘氣的跑步聲。
  我回頭,果然看見沈文耀穿著短褲氣喘吁吁地沖過來。
  “你不冷喔?”我站起來,跨上機車。
  “呃,剛剛想到有事情要跟你說,怕來不及就沖出來了,一下子也忘記冷。”他這才想起來似的縮了縮。
  “什麼事情?可以明天……喔放假了喔,但你不是有我的電話?”
  “電話說怕來不及。”他邊說邊顫抖。
  勇嘛,你很勇嘛,我翻了白眼。“什麼事情這麼重要?你趕快進去啦,等一下感冒。”我瞧他一身汗都快給寒風吹幹了。
  “我是要問你、問你,”不知道是哆嗦讓他結巴,還是接下來的話有那麼難以啟齒:“我是要問你……來參加同學會好不好?”
  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什麼鬼同學會,老兄我跟你念的高中可不一樣……然後我才恍然瞭解他說的同學會是什麼意思。
  我坐在機車上,沉默了。
  他看我不說話,連忙用力鼓吹解釋:“我知道,那時候……大家、大家有點誤會……可是可是……經過這些年,我想、我想大家也長大了,就像我、我我不也就……”我想真的是太冷了,沈先生的話嚴重跳針。
  然後我只記得下一秒我跨下機車,開始把他推往體育館的方向,邊推邊吼:“你快點回體育館,會感冒啦。”
  沈文耀被我推著走,還不死心回頭問:“一起去好不好?好不好?”然後他站定,只是誠懇地問我。
  我想我是太可憐他被凍成那樣了。
  因此我松了推他的手,回頭往機車的方向走去,在發動機車那瞬間,我聽見我的嘴巴自動打開,用著不大的聲音說:“好,我去。”
  引擊聲蓋過我的回應,不過我想沈文耀聽到了。
  因為他露出很高興的笑容,像個大笨蛋一樣,在路的那端一直跟我揮手說再見,直到我騎遠,都隱約可以聽見他喊著再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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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3:11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7

  同學會那天剛好是年初五。
  想到幾天前,我透過電話問沈文耀,這幾年同學之間都有聯絡嗎?
  “有呀,其實……”跟我說話時,沈文耀同時在數著他收穫頗豐的紅包。
  “是喔。”我只說了兩個字,就沉默地陷入一陣長考中。
  我不太能想像,這幾年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他們有沒有討論起我,他們……然後想著想著,我總是覺得喉嚨一陣甜,鼻頭一陣酸。
  “我們其實……”沈文耀似乎聽出我的沉默,“其實有說到你喔愷君。高三跟去年大一那兩場同學會,大家都有想過要找你,只是那兩年你不知道消失到哪了,連孫……欸,反正就不知道你去哪了,沒有人有聯絡你的方法。”
  “我就跑到重考班啊,那麼丟臉的事情也不好敲鑼打鼓到處宣揚嘛。何況誰知道你們還會想到我……”我吸吸鼻子,用排練好幾次的謊言把事情簡單帶過。
  “愷君你不要這樣說啊,你把重考看得太重了。重考又怎樣?多花一年時間沉澱自己,總比渾渾噩噩到大學來混一年好,反正有覺醒就好。”沈文耀拚命安慰我。
  覺醒?我在心裡苦笑,我可是從頭到尾醒了一次,醒得不能再徹底了。
  “愷君……”沈文耀忽然又開口,頓了好半晌,才接下去,“其實大家都覺得……對你很抱歉,關於那最……”
  “現在還說那些幹嘛。”我勉強發出笑聲,打斷沈文耀的話。
  沈文耀悶悶地喔了一聲,電話又陷入長長的沉默。
  關於過去那段,我即使已經熬過來了、走過去了,但是並不代表我願意再去揭開它。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永遠的痛,但我想就像林宇傑那天跟我說的,我感冒過,有了抵抗力,可是並不代表我永遠免疫了,為了避免我的神經線又啪擦一聲斷掉,我想還是能避儘量避吧。
  反正大家都長大了、走過了,那段、那一大段,就讓它隨風而去,全部都隨風而去。
  
  初五的街道不像之前那樣熱鬧,我從公寓跑下去時,就看見沈文耀側坐在機車上等我。瞧見我時楞了一下,然後伸手指了他眼部,問:“眼鏡咧?”
  “有種科技好像叫做隱形眼鏡……”我給了他白眼。
  他恍然大悟,邊自言自語說著或許他也該去配一副了,不然打球戴眼鏡麻煩,不戴有時後又會出槌。
  我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他聊著隱形眼鏡話題,邊等他把安全帽遞給。
  本來是想自己騎車過去的,可惜我對高雄實在不熟,只知道怎麼從建國路騎到中山路。跟沈文耀商量之後,為了避免我永遠到不了見面的那間餐廳,他決定跑來當車夫。
  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給男生載喔。
  “不會摔死吧?”可惜我一上車就大煞風景。
  “不會啦,我可是機車聯誼大王。”沈文耀自信地說著,結果拿鑰匙發車的時候忽然一個手滑,鑰匙滾到水溝蓋上,幸好他眼明“腳”快地踩住鑰匙,沒讓它掉下去,不然我們就要蹲在水溝蓋旁邊無語問蒼天了。
  他尷尬地一笑,拍拍座椅,示意我上車。
  我們有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中途他轉錯了兩個彎,不過至少有驚無險地來到聚會地點。
  我跨下機車,把安全帽拿給他,看了看擁擠的騎樓,還有那家透過窗戶感覺生意沒兩三隻小貓的餐廳。
  “怎麼會約在大過年?你看都沒人。”我指了窗戶,不解地問。
  “因為大家都分散各地了啊,只有這時候才會回高雄過年。何況人少好,人少我們可以坐久一點不用被瞪,哈哈哈哈。”邊哈,沈文耀邊推開門側身讓我先進去。
  我站在門口一陣子,然後終於抬腳踏進去。
  他閃身走到我前頭,領著我問服務生他訂的位子在哪裡。
  服務生和氣地說了聲新年好,才帶著我們往角落的VIP包廂走去,邊走邊說已經有幾個人來了喔。
  我們來到包廂門口,服務生唰一聲推開門,霎時間聽到三兩聊天的聲音戛然停止。
  “唷,體育股長!”忽然有人開口,然後大家馬上七嘴八舌起來。
  “遲到遲到了!”
  “主辦人遲到啦,沒誠意啦,這攤你請……”
  “喔,體育股長帶美眉來喔!說好不帶男女朋友的耶,你這愛現……”最後一句話讓大家又再度停止喧嘩,然後全體一致看向我。
  “美、美你個頭啦!愛現你個大頭鬼,”沈文耀連忙打斷那最後一句話,“你們都認不出來喔?嘖嘖,我就說嘛,班長,你變漂亮了。”
  我尷尬地一笑,把頭一低。
  “班長?”
  “班長?”
  大家面面相覷,最後,終於有個同學指著我,不可思異地開口:“張、張愷君?”
  我尷尬地點了點頭,兩隻手交握在身前,不知道該往哪擺。
  “幹嘛懷疑啊?難不成還要她喊一下起立立正敬禮才相信?”沈文耀拉著我往椅子一坐,白了眾人一眼。
  大家一楞,然後嘩一聲全都笑了出來。
  氣氛緩了下來,並沒有我想像中的,有人會朝我丟茶杯大罵“賤人”,大家邊翻菜單邊聊天,可能是因為每年都有聚會的關係,他們看起來很熟稔,雖然只有少少六七個人,卻好像就代表了那年那個三年一班那樣。
  那個誰誰聽說現在生第二個小孩了。
  那個誰誰誰考上台大醫學系喔。
  那個誰誰誰現在混了四海幫聽說還當上堂主。
  那個誰誰誰移民了。
  八卦跟小道消息簡直多到令我害怕,钜細靡遺的程度,就好像這些同學是開著SNG車、拿著麥克風做二十四小時live新聞的記者,有一瞬間我甚至害怕會有人迸出一句“咦,那張愷君你的神經病好了沒”。
  幸好同學們的SNG實力還沒那麼神,在前菜送來之前,我都沒聽到關於自己的八卦。
  當我喝下第一口濃湯時,包廂的門又被推開,大家往門那邊看。
  來人是個留著長髮的女孩,小小的瓜子臉、亮彩的妝、細肩帶,配條低腰牛仔褲,手上則是鈴鈴當當地掛了一大串飾品,隨著她推開包廂的動作,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音。
  我腦袋先是空白一下,努力想去拉出有關這個女孩子的記憶,可是怎麼串,都無法把眼前這個漂亮的大女生跟班上任何一個人湊在一起。
  就在我猜想著她是不是走錯包廂時,坐在我身邊的沈文耀主動站起來,往他另一邊的空位一坐,喊著:“如玉,這,你坐這。”
  如玉?
  這兩個字在我腦海裡慢慢形成,然後極為緩慢地,我的思緒用著很慢的速度,把眼前這個女孩,跟那年那個如玉串接起來,緩緩地……緩緩地,轟!在我腦袋炸開。
  不知道怎麼著,那年有個人默默側身,低著頭讓我走過去的樣子霎時浮上我腦海,我甚至還來不及思考她究竟是在什麼狀況下側身讓我通過,腦子裡就有了這樣的畫面。
  如玉在我身邊坐下,放好手上看起來很貴很時髦的包包,然後轉頭看我,表情也是明顯一楞,幾秒後,她開口:“張愷君?”
  我點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今年怎麼來了?往年都沒看到你,大家都會說到以前那時候,以前……”她說著說著,居然紅了眼眶,我慌了手腳,連忙抓起桌上的餐巾給她。
  “你們兩個,再誇張點好不好!”沈文耀在旁邊開玩笑地說風涼話。
  “誰像你沒心沒肝沒眼淚啊?”如玉拭拭眼角,轉頭裝勢罵著沈文耀。
  沈文耀摸摸鼻子,轉頭繼續跟他的哥兒們聊天。
  “我真的沒想到你會來。”如玉再度轉身跟我說話。
  “這……說來很巧,剛好今年遇到沈文耀。”我解釋,然後忽然想到什麼,下意識看看如玉身後的門。
  “怎麼?”如玉詫異,轉頭隨著我的眼神往門看去,“怎麼了?”
  我搖搖頭,道:“沒有。只是想到以前,那個……那個玉石,玉石是吧?總是會在你後面,所以剛剛下意識以為他會比你晚一步進來。玉石呢?你們還有聯絡嗎?”
  如玉明顯楞住,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忽然提這個。
  她轉了轉膝蓋上的餐巾,然後搖搖頭,“嗯,沒有了。我們……我們國中以後就沒有聯絡了。”
  我喔了聲,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如玉笑了笑,拍拍我,“愷君,人都會變的,對於過去的事情,我們喔,都要學會不再耿懷。”
  我用力點頭,明白如玉的意思,她是在說她自己,更是在安慰我。
  我抬眼望望這些老同學,他們有的正聊得起勁,有的端杯喝水。如玉是對的,很多東西都過去了,回不來了。
  有個人,有些人,再也不會回來了……不論我改變了多少,不論我多想再見他們一面,他們是遠遠走了。
  這一想,我鼻頭一酸,雖然只是那麼一瞬間。不懂怎麼如此熱鬧的聚會,在我心裡卻覺得哀愁滿布。
  隨著各自點的餐點上桌,大夥吃東西的時間變多,閒話家常的時間變少,漸漸地,只聽見餐具輕輕敲動餐盤的聲音,沒有人再說話。
  等到大家用完餐,又閒聊一會後,有人詢問要不要續攤,要轉戰錢櫃還是好樂迪。
  忽然,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響起,我轉頭看向音樂聲的來源,原來鈴聲是從如玉的包包傳出。只見她快速地接通手機,低聲交談了兩句,接著收線,從皮包裡拿出幾張鈔票交給我。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情,要先走。”她跟大家這樣說,又轉頭看了我,“愷君,我的費用在這裡,等會麻煩你。還有,這是我的電話。”她念了一串數位,我連忙輸入電話裡。
  “怎麼突然要……不是還有續攤?”我納悶。
  “真是不好意思,改天再跟你們聚。電話裡再跟你說喔。”她這樣說,然後跟其他老同學道別,最後一句話則明顯地是說給我聽。
  她起身,沈文耀也連忙起身讓如玉通過。
  我一路用視線追逐著如玉,穿透包廂與餐廳的玻璃,隱約見到她走出門外,上了一台黑色的房車。
  我回頭,就看見對面的同學甲笑得一臉曖昧。
  “怎麼,要不要聽八卦?”神秘兮兮的。
  我忽然一陣頭皮發麻。
  “衛如玉……聽說在當人家小的喔。”
  全部的人騷動了起來,仿佛這是路人甲乙丙的八卦,仿佛他們口中這個衛如玉不是剛剛跟我們坐在這吃飯說笑的朋友。
  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噁心到想吐。
  沈文耀撇過頭,似乎看到我的臉色,他明瞭,“喂,你們還要續攤啊?可是我等一下約了人打球,愷君是我們球隊經理,也要走耶。”
  球隊經理?沈文耀你滿嘴胡說八道,我恨不得離你們球隊遠遠的。
  但是忽然間,我就瞭解,原來沈文耀在找閃人的藉口。
  我連忙點頭,“對喔,現在幾點了?啊,三點多,糟糕,不是說四點要集合?要遲到了啦。”
  同學們擺擺手,喊著好啦你們苦命鴛鴦快去吧,我們自己去唱。
  我跟沈文耀連忙點頭,數了錢往桌上一放,快步離開包廂。聽他們說的那句苦命鴛鴦,我心裡有譜,我和沈文耀舊情複燃還是愛火燒啊燒不盡的傳言一定會變成他們的最新話題。
  又能怎樣?我歎氣。離開餐廳後,老實說我心情有些鬱悶,好好一個同學會,怎麼會變得這麼沉重、令人難以呼吸?難道我真的跟這世界隔離太久,漸漸不懂得生活的方式?
  “愷君,其實大家沒惡意。”沈文耀跟我走到機車旁,蹲下來開鎖的時候,忽然這樣說。
  我楞了一下,“可是他們那樣說如玉……”
  “人生在世,一張嘴難免會說些閒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將鎖扣回去,然後打開椅墊,放入置物箱,接著上車,發動。
  “一句不經意的話、一個無心的動作,有時候可以傷害一個人一輩子。”我跨上機車,喃喃地說。
  而沈文耀忽然按了一下煞車,卻又很快地放開,持續往前行。
  車子騎上中正路時,沈文耀忽然轉頭問我:“我們回去學校看看好不好?”
  我詫異,卻也很快地說了好。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也不知道回去以後看見那些傷心的情景,會不會令我再度崩潰。但是我卻知道我說了好,幾乎是沒有思考的。或許在我心深處,即使再怎麼害怕、再怎麼痛恨那個地方,卻也渴望著再見它一面。
  或許是這樣,因此我毫不猶豫,說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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