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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帝因無鹽女而毀之,時值金璧皇朝春初,從此未見無鹽女,金璧由康王繼位,守成而未開疆,無甯王之強批:齊桓王之後無鹽順天命而助國運,此無鹽女非也、非也。
——金璧皇朝龍運史之第六世中卷詳載金璧隨大晉,都是姻長子為太子:開國主唯有一子,因而他無從選擇。其他金璧皇帝的孩子用一簍子也塞不夠,有些皇子或許會不服,不過在不服衍生出其它念頭前,金璧的帝王們就會掐滅它。
金璧方過百年,血濃於水不可四散的觀念尚深植在他們心中,嫡長子為帝就是鐵則,誰敢違背,那就是抽掉金璧皇室最值得驕傲的骨血,存心要金璧滅亡。大晉朝就是血淋淋的實證——每一代帝王總是以此為例。
龍天運在這樣的“恐嚇”灌輸下,早早就已堅定自己的志向。東宮太子是金璧建朝以來的絕代美人,前兩天有老太監私下提及前朝靈帝也是絕代美人:過了幾天,老太監就被皇后找個理由杖斃了。
沒有父皇這個背後黑手,只有皇后有此念,她是不會把人弄到死的。
所以說,將來太子還是皇帝,這是無庸置疑,預言上卻是寫他會坐上那個位置,那表示……太子會死?
母妃始終只讓他看屬於他的那一部分,卻掩去了太子的生死。是怕他有所動作,更動了預言,亂了他之後子孫輩的王位繼承?
前兩天他才跟父皇聊到等成年後就出海。放眼所及皆王土,但,海上對於金璧而言,卻是陌生的,他很有興趣……是啊,從他懂事以來,父皇就告訴他將來他到頂也只是個王爺,身為王爺想要開疆擴土就得往海上走,海上未知的新奇世界太吸引他了……現在又來告訴他將來他會當皇帝,最好乖乖登基,過個幾年功成身退就去見開國主?
耍他?
無鹽女到底是誰?他以後的妃子?妃子殺他?他的眼光這麼差?被女人謀害,後世不就留下他好色無眼的名聲?他會混到這麼丟臉?
何況,無鹽……不就是沒有美貌的女子嗎?世上沒有美貌的女子多如牛毛,他要怎麼翻出她來?
如果預言是能夠看見未來,那麼那個神棍當年在定下他這段生死時,已經看見他的母妃會偷看預言而告訴他吧?
換句話說,不管他做了什麼抵抗,終將還是落得帝毀的結局。
那個無鹽女呢?是哪裡人?幾歲?是比他大呢還是小?要是小的話,如今連十二歲都不到吧?在他為預言困擾的現在,她在做什麼呢?
一個小丫頭片子還不知道她的未來已經被記錄下來了吧,嗔,還被那個寫預言的神棍嘲笑是無鹽女呢。“沒有美貌的姑娘”這話可毒了。
美貌的女子方能留名,將來她長大了……謀殺帝王,無顏也能千古留名,她賺到了。
如果預言是真的話。
馮無鹽猛地驚醒。
就是心裡好像有個警鐘忽地撞了她一下,讓她頓時清明過來。
覆在她身上的是柔軟的絲被,一如在船上的每一個晚上,這間船房裡也沒有任何薰香……現在卻有一種陌生的氣息湧人她的知覺裡:奇異的是,這氣息既陌生又熟悉到入骨……
她的碧玉刀已從腰間改放到床頭,正想伸手去拿,卻被人按住手背。她大驚的同時,有人在她耳邊低聲道:“是我。”
你哪位……龍天運!她眼眸微大,發現自己竟被他毫不費力地抱了起來。她的身子嬌小,就是這點令人厭惡!錢奉堯在書鋪裡抱起她時也是如此輕鬆吧!被迫離地的感覺令人恐慌……她企圖掙扎,他卻是靠單只臂膀就能夠將她禁錮住。
第一次受催情香影響,她誤以為是自己的情欲也就認了,加上之前來求親的男人全都是雕版世家,龍天運對雕版完全不擅長,也不是靠雕版吃飯的人,因此她略卸防心,可是現在這樣被迫她不甘心,她……沒有被壓入床榻間,反而被抱著離開床邊。
馮無鹽微地一愣。她方向感不錯,即使摸黑也能分辨出方向。龍天運不是往外走,而是往裡頭,所經過的地方是鐘憐晚上打地鋪的角落。鐘憐不在?裡頭就是牆,哪來的路?
“噓。”那聲音,極輕,卻在她耳邊炸開。
彷佛怕她不明白,食指又抵住她的嘴唇……他是不是抵得太久了點?
“別怕。”又低聲說了一次,男人的氣息再次充斥她周身。他不是很想發出聲音,卻臨時冒出這兩個字。
別怕。
她……真的不怕。為什麼這個男人會一直以為她害怕?迷惘的大眼眨了眨,睫毛微微垂著,她赫然發現戰慄的身子不知何時已平靜下來。
接著,單手抱住她的龍天運放下她,然後做了什麼動作,輕微的移動聲自她的正前方發出來,隨即她被摟進夾層間。
連他一塊。
他就在她背後,而她眼前木板合上的同時,也許是他想到了安全問題,於是將手掌移到她的臉前。
她感覺得到他的力道不大,只是做單純的防備動作,似乎是怕木板自動合上時會傷到她的臉。
也對。夾層裡有些擁擠,他倆緊緊靠著才勉強讓夾層裡塞下兩個站立的人。但,現在到底是在幹什麼?
背後男人的體溫讓她既陌生又熟悉。她心裡有些浮躁,腰間那只手緊緊扣住她,像要把她用力拖入後頭:後頭就是他的身體啊,又不是能融入他體內……她幾度想要開口問清楚,又怕破壞他的什麼計畫。
他不是去讀書人的船上了嗎?說好聽是談今論古,可她並不是生活封閉的人,怎會不知道他過船去做什麼。
這就是這個時代理所當然的風流!
她等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想要側過臉用氣音與他說話:他也垂下臉,左手執起她的掌心,右臂橫過她身前,讓她被迫更陷進他的懷裡。
她還來不及有情緒,他就在她掌心上落下字,一筆一劃寫得極慢。
瞬間,她明白了這夾層在這艘船上的意義。是保命用的?船要是沉了還保什麼?還是,這是為遇上意外如盜匪後的保命方式?
在那一瞬間,馮無鹽想了無數個可能性。她是做雕版的,雖然思考還不到天馬行空的地步,但長年做版畫設計已經讓她的大腦動得極快。
他又在她掌心劃著線,讓掌心略略癢著。她耳邊的呼息有些熱、有些沉重,甚至他在寫字的過程中一直碰上她的耳輪,像在吻……她感到面紅耳赤了,等意識到掌心上的字,一盆冷水才落了下來。
……刺客?她瞪大了眼。殺誰?
“刺客!有刺客!”模糊的聲音自外頭甲板傳來。
馮無鹽簡直傻了。這年頭遠遊易遇盜匪,更別說是女子長程旅行若沒有護衛根本寸步難行,這也是她心動、卻一直沒有去晉城的主要原因。她以為搭上這艘有護衛的船,去晉城是毫無危險了,可現在是在告訴她,其實京師之外已亂到出乎她想像嗎?
“她在船艙!下頭!”有人喊道。
幾乎是立即的,隱約的火光一路竄過船艙走道,隨著蒙面黑衣人出現在房門前,也順道將他體型勾勒無遺。
因為有了隱隱約約的火光,馮無鹽才發現她與龍天運躲著的夾層有縫隙方便往外看去。
當那個蒙面黑衣人毫不猶豫地一刀砍進床上的棉被時,她渾身一顫,下意識往後靠去,隨即想起什麼又直挺挺地站著。
扣著她腰枝的掌力硬是將她往後壓去,讓她倚賴在背後那人身上。不可否認的,這讓她產生了點安全感。
“李勇!”燕奔在門口喝道。
蒙面黑衣人在砍入被褥的同時,就已經知道床上沒有人,再一聽見有人大喝出他的名字,便知這是陷阱。
他轉過身想做困獸之鬥,一瞬間,劇痛自右臂爆開。
他的臂膀與長刀就這麼飛了出去,砸在地板上發出巨響。
“燕奔,她在哪裡?”他咬牙切齒。
燕奔漠然地看著他。“你這是在背叛爺。你招來的嚴家堂,一個不漏,全軍覆沒了。”
外頭果然已經沒有任何的打鬥之聲,李勇滿面陰戾道:“我與嚴家堂所有人皆是忠於爺,但今日此事我們至死不悔。我只恨沒有殺成那個無鹽女,只恨放棄拉攏你!”
燕奔答得乾脆:“爺說什麼我便做什麼,他吩咐的事底下人照辦就是。你嘴裡表忠心,卻背叛了爺的意思,這要我怎麼維持我們間的情誼?”
情誼個屁!就是因為燕奔是個死腦筋,陛下要他往東他就往東,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根本沒有玲瓏心去想大局,他才無法拉攏這個燕奔!
疼痛之中,李勇又惱又怒,只恨時間不能倒流,倒流了他就能再用其它方法殺了那個女人!他眼角忽地瞥到鐘憐站在門口。
今晚就是陛下到其它船隻上,而鐘憐又半夜離開,他這才想到是個絕好機會,沒想到這是一場陷阱,那陛下他……李勇聽見哢的一聲,迅速轉頭循聲看去。
船壁間竟有夾層。那個幫他畫畫的馮無鹽,就站在那裡面色蒼白地瞪著他。她一頭長髮未簪,明顯也是匆匆躲起,就差這麼點時間嗎?
“你這禍國……”他細長的眼跟馮無鹽的瞪得一樣大,瞪著她身後的龍天運。
龍天運不動聲色地將嚇住的馮無鹽推了出來。他上前幾步,仍是站在她的身後。
“李勇,你跟了我幾年?”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李勇咬咬牙,垂下眼。“三年。”他汗如泉流,捂著斷臂答著。
“你卻要為了一段預言背叛我?”
“奴才不敢!但預言自金璧開始處處靈驗,若要確薄的性命……”他已聚氣凝神一陣,話至一半,一鼓作氣提起身體,沖向馮無鹽。匕首滑到他完好的手掌裡,直接朝馮無鹽頸上劃去。
哪知道龍天運橫跨一步,伸出手護住馮無鹽的頸子。他彷佛一點兒也不怕李勇會割斷他的手筋,反而是李勇嚇到及時收了勢。還來不及說什麼,背脊一陣軟麻,瞪著馮無鹽的眼神逐漸渙散,最後身體軟倒下去。
燕奔上前托住他的身形,看著龍天運手背上淺淺的血痕欲言又止。
“沒事。帶他上岸,把他們都送回老家去。”龍天運道。
燕奔只得先暫時止住李勇斷臂上的血,扛著他,與鐘憐退出去。
“他……他死了嗎?”馮無鹽還有點回不了神。
龍天運聞言,轉頭看著她。她正目不轉睛盯著地上的斷臂,眼神惶惶,似是受到很大的驚嚇。
他又掃過她從夾層出來後,就一直下意識揪著他袖尾的手。也是。當他第一次看見有人在他面前倒下時,說他沒有被嚇到是騙人的:到了第二次、第三次……也就麻木了:人命對他這種地位的人而言,實在不算什麼。
“他不會死,不過他的下半生,會比死更難受。”
她終於從地上的斷臂轉看他。“你要折磨他?”
他失笑,然後正色道:“我不會折磨任何一個對我忠心的人,他族人則否。”他見她始終驚懼地上的斷臂,心裡微軟起來。“來,跟我來。”
她怔了下。“去哪兒?”
“你想在這裡睡?睡得著嗎?”他目光落在她還抓著他袖尾不放的手上,輕笑,“女子見到這種場面都不行的。腿軟了走不動了吧?我抱你去換間房吧。”
馮無鹽心頭一跳,往他看去。
他笑,再重複一次:“我抱你過去另一個房間?”
他看起來很無害,語氣也很溫和,但,不知為何,那個“抱”字在她耳裡有輕視之意,令她本能地不舒服,彷佛她是軟弱的、無用的,需要男人為她遮風遮雨。
她硬著頭皮收回手,漸漸挺直腰杆。
“這裡頭血氣太濃,我要換房間。”她一頓,又道:“我可以自己走,不必你抱。”
龍天運的笑容隱去,盯著她的眼底彷佛有層薄霧,似是驚訝又似意味深遠。一會兒,他才說道:“好。跟我來吧。”語畢,轉身出去。
馮無鹽匆匆套了衣裙,緊繃繃地跟了上去。
他的護衛正在船艙的走道上善後,她甚至還看見地上的血河,那一瞬間她幾乎有拔腿逃跑的衝動。這種充滿血腥的地方不是她的世界,她害怕。
……但是,她想拔腿就逃的世界又何止這一個?到頭來,不管手腳發軟還是心裡大聲求助,都仍要靠自己走下去。
稍稍冷靜後,她暗自慶倖沒有因為一時軟弱而在大庭廣眾前不合禮儀地讓他抱著走……真要抱了,就算不會被他人視作像彩娘子那樣身分的人,也會在他人眼裡定下她就是玩物的想法吧。
她自己可以走的。
馮無鹽忽然想起,金璧開國主當初所納的妃子裡有一個是前朝公主,其他六個皆是璧女,隨便一個都能出去作戰。這在晉人眼裡很不可思議,但開國主征戰時,確實曾帶著璧族妃子並肩作戰。
也因此,金璧之後的後宮隱約呈現出寵妃可以逗可以抱可以玩可以寵:可是,她們的地位永遠無法再提上去。若是有天做錯了事,只要不是禍及皇室,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因為……就只是不上心的玩物或寵物罷了,這就是金璧帝王對妃子的態度:而對皇后則要嚴謹許多,他們期許著皇后能夠像開國主的璧族妃子般強大,雖然至今沒有一個皇后被後世比作開國主那時期的妃子。
帝王會在皇后逝去時痛哭,卻不會在寵妃走時落淚。
為什麼她會知道?她都是從書裡看見的:至於真假,還真不清楚。
十六有自知之明,她會撒嬌會耍賴會不辨是非,所以適合當寵妃。那,她適合什麼?不止一次她自問,然後給了一個答案:她只適合做自己。
“在想什麼?”龍天運開了一扇門,正是當天她與鐘憐研究木刻版畫的那間房。“進來吧。”
也許是房間裡一直沒有人窩著,一開門,冷氣就迎面撲來,龍天運轉頭看她一眼。她長髮披散,一身臨時換上的短衫長裙並不特別勾人,中規中矩地站在那裡,好似小心翼翼地與人保持距離,盡力不讓人產生遐想。
明明貌不出色,膚色也不似牛奶顏色,但瓜子臉上的那雙水色大瞳強自鎮定卻不小心洩露眼裡深處的懼意……讓人生起幾分惜玉憐香的情懷,不沒事讓人想要吃入體內,至於怎麼個吃法……
龍天運摸了摸唇,帶著些許的納悶。怎麼看,馮無鹽就不是天仙絕色,怎麼會讓他變成一頭只有欲望的野獸?
人家都說,金璧之前的璧族就是野蠻人,他這是返祖了嗎?
馮無鹽實在忍不住,問道:“李爺是要殺我?為了什麼?”
“或許他以為你會害我?”
“我……會害你?你是認真的?”
龍天運笑道:“未來日子還那麼長,說不定哪天你便起了害我的心思,這都很難說的。”
“龍爺,你不要跟我開玩笑!”馮無鹽深吸口氣,慎重地看著他,“我差點被殺了,有權知道原因。你是怎麼看出他想殺我的?”
“喔,因為他一直在看你。”龍天運含笑,“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你。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沒人能傷得了你。”
你不要害怕,有我在。
又來了,馮無鹽渾身顫慄。甜言蜜語她聽多了,這沒什麼,真的……可是,還是止不住鼻頭酸澀。她趁著他背著她時,用力咬住唇,控制住心裡的脆弱。
當她看見那一刀狠狠紮人床鋪時,想著:如果龍天運沒有來,她可能會死在當場。其實,他可以不來的……
就算李勇是他的部下:但每一個人出生後就必須為自己負責,她是這麼想著的。不這麼想,就會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到最後只有破碎的未來等著自己。
“是因為催情香那一晚,所以李勇以為我留在船上是想伺機殺你,好維護清白嗎?不,我不會的,那並非全是你的錯……”她說這話時,龍天運正將牆面上的紅幔拉下,露出掛在牆上的巨幅木版刻畫。
他聞言轉過頭看她,她卻是越過他,抬眼被那幅巨型版畫吸引住。
依舊是同一個雕刻師,雕的仍是春宮圖。平日她會專注在雕法呈現上,這一次留意的卻是男女交合的姿勢未免太露骨了。莫名的熱氣湧上她的雙頰,她回避開來,卻不小心對上龍天運膠在她面上的目光。
她心頭一跳,有些狼狽地避開來。
龍天運將她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笑道:“你想換這幅版畫也行。”
她心裡有點亂,垂下目光答道:“我沒有這麼大的版畫可以換。”
“那也無妨。”他走了兩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含笑道:“替我畫張像作交換?你不是替李勇畫過了嗎?”
空氣中流動著情欲的氣息,如此的水到渠成,他微地俯頭,想要吻上她淡色的唇瓣,哪知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卻側開了臉避開他。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小巧的胸脯起伏著,似乎努力在克制著什麼。
他柔聲道:“第一次見到殺人流血,會想釋放心裡的恐懼,想要做一些刺激的事,這沒什麼的,順著心意去做就好。我就在這裡。”
她盯著他靠近的臉。“你也會?第一次見到殺人流血,你做了什麼?”
“嗯?”他笑道:“做了許多事。”
他沒有指出特定事情,她卻能想像他做了什麼。她似笑非笑,自言自語著:“今天不是你在這裡,我也會因為想要釋放找其他男人上床?”
他沒有說話,眼底卻微微滲進冰霜。
“好像會。”她自己回答了。
龍天運平日面上的微笑已凝住。他半垂著睫,掩飾住此刻的情緒。
她忽然盯著某處,他低目順著看去,見到李勇留在他手背上的血痕。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別怕?”她又問。
“沒有。”他冷淡地回著。
馮無鹽主動拉起他的手背,盯著半天,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緊跟著,她明顯感受到他手背上暴出青筋:她沒有抬頭,將他不是很嚴重的傷口舔上一遍後,才對上他陰晴不定的目光。
“小時候,我受傷時我娘親會這樣對我。她會說:別怕,舔舔就好。”她露出疑惑,“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卻是記得清楚。”
他心不在焉道:“倒是沒人這樣對我做過。”
“你喜歡那一晚?”她問。
他本想答“是個男人都會喜歡”,但一想到她剛才提到其他的男人,他心裡微地煩躁,改而答道:“我是喜歡。”微微加重“我”字。
“我只斷斷續續記得,談不上喜不喜歡。”“你的男人,是我,這你記得麼?”
她認為他語句怪,於是修正:“那晚跟我好的男人是你,我記得。”
龍天運盯著她。
“你在渴望我?很渴望嗎?”她問。
“馮無鹽,現在你的眼底有著跟我一樣的渴望,你知道麼?”
是啊,她渴望他。她沒想嫁人……坦白說,她根本無從想像自己當母親的樣子,就算有,也是像她娘天天落淚的樣子吧,那不如不要。所以,她及時行樂有什麼不行?不是為了讓這個男人滿足,而是讓她自己滿足。
“你認為,今天晚上,我有可能得到同樣的快樂嗎?”她話才說完,驀地被他抱了起來。
她微微張大眼,下一刻就落在了床上,裙子被掀了一角,露出她的蜜色小腿,溫熱帶點糙意的手掌滑過她的肌膚,直往大腿根部而去。
她有點驚嚇,但隨之而來的奇妙感覺沖刷她所有的知覺,讓她……讓她……她無法控制地逸出低喘,隨即她又是一怔。
“不要去忍。”他粗啞道:“不是想要快樂嗎?你忍了,如何享受其中的滋味?”
她定定注視著他,胸脯不住地起伏著,心頭的那口氣好像喘不過來,必須大口大口吸著氣,才能讓自己活著。她注意到他的目光被她胸口吸引住,她忍住撇開視線這種羞澀的舉動,卻忍不住滿身的燥熱。
“我不會傷到你,別緊張。我得到了多少快樂,你也能得到。”他在她耳邊說著。
“這種快樂都是男人主使的嗎?”她的聲音破碎,卻強調著:“我要什麼,可以自己拿。”
怎麼拿?龍天運並沒有問,眼裡卻是帶上笑意。要拿自己來拿,他奉陪——他的眼神是這麼說的。
馮無鹽抿抿嘴,又問:“今晚你到那個讀書人船上碰過彩娘子了嗎?”
“嗯?我不會一夜碰兩個女人。”
“我也是。”
龍天運聞言,雖覺得哪裡不對,卻沒有去細想。他掌下的滾燙肌膚容易令人失去控制,所幸這一次他意志力還給他點表面上的體面。
她微微喘道:“聽我的?”
“我要你,蒙上眼,就跟上次一樣。”
“可以。”
龍天運懷疑就算她要把他五花大綁他都會瘋狂應下,只求再次的交歡,他也真是想要她想得都快瘋了。既然這小女人喜歡刺激,他何樂不為?
“我主動?”
他眼帶笑。“好,都聽你的。”
馮無鹽咬住唇,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現在你想對我做什麼?”上一次她記憶不全,有些事還很生澀。
他柔聲道:“撕了你的衣裙。”撕裂你的身子,狠狠埋進去。
馮無鹽試著撕他的衣衫,未果。
龍天運輕輕歎息一聲,握住她的一雙手,這一次,他留意到她胳膊的傷布,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一眼。緊跟著他避開她的傷,抓著她的手助她用力一撕,布帛撕裂的聲音刺激了他的感官,終是控制不住,將她推倒在床上。
滿頭青絲披散在大紅床上,龍天運從不認為這樣的女體橫躺有什麼特別美感,就是個女人罷了,但此時此刻此景在他眼裡卻是活色生香,深烙入他的腦海,欲望如恣意生長的野草,盤據了他所有的理智。
馮無鹽。她是馮無鹽。
他眼底微微染上胭脂色,啞聲道:“今晚你慢慢學,學幾次都行,我可以先示範。”語畢,如其所願,撕了她的裙子。
拉下眼布後,他看見壁上春宮圖的木刻,接著想起昨夜一次又一次的瘋狂纏綿,下意識往身側看去。
一床被子將她卷得緊,只留蜜色的裸肩對著他。他微微一笑,眼神微軟,才壓上去吻了吻,就聽見她的悶哼聲,隨即他發現她在迷糊的睡夢中把身子全縮進被裡去,只留烏黑髮絲在外頭。
這種拒絕之意太明顯,明顯到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用完即丟的……垃圾?
他把玩著她的發尾,想著果然是因為催情香才會讓人念念不忘麼?那一晚她才碰到他,他就失控了,明明他對催情香無感的。
他又看著那頭如墨般的青絲,心裡有了笑意。馮無鹽就像一面鏡子,學習能力強,他有多少熱情她便也回饋,不會扭捏遮掩,就那麼直率地以行動表露她的熱中:若放在金璧之前的璧族裡,她夠資格當璧族的女人,擁有勢均力敵的能力……只是,當下還不覺得,如今想來,昨晚饜足中似乎少了什麼,不如初次那樣不曾有過的狂風驟雨,好似下一刻就會死在床上的瘋狂?回憶總是最美?
他放開指間的秀髮,越過她下了床。地上男女淩亂的衣裳交錯,他拾起了被撕裂的衣裙,盯了半天又丟下,翻出自己的長褲穿上。
然後走回床邊看著睡到完全不肯露臉的她,俯下頭摸出她的耳垂,含笑低語:“無鹽……”
“走開。”
“……”他轉頭就走。一出船房門,喜子與鐘憐就在外候著。喜子立即呈上衣衫,他隨意套上後,道:“別吵醒她,讓她多睡點。”一頓,又道:“多給她備點衣裳。”
上了甲板,天色大亮,晴朗無雲,彷佛昨晚一切血腥不曾發生過。
燕奔上前。“爺,人都已經送走了。”
龍天運應了一聲,要摸上玉扳指卻落了個空,也不知昨晚落哪去了。
“不必跟著李勇他們查幕後,我心裡有底。燕奔,你是他們的頭兒,你的部屬出了事,你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麼?”
燕奔一怔,冒犯地抬頭看他一眼,隨即垂下。“屬下知道。”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過問了。”
燕奔始終恭敬地垂著眼。“謝陛下大恩。”
“不是說,在外頭不叫陛下嗎?一群小子在越俎代庖替我決定,當我是傀儡還是容易被操控的主子?”龍天運這話說來不疾不徐,似是柔聲細語,燕奔卻是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普天之下,有誰能為天下君王代為決定?除非是攝政王。但陛下又不是十來歲的孩童。今天外人的決定成功了,它日是不是就要爬上君主頭頂上了?燕奔陪在君側三年,自然明白這位原本不是以養成帝王方式長大的陛下,遠比曾是東宮太子的謹帝還要心硬。
龍天運又不知在想什麼,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眼角。
燕奔還在等著主子問話,等了又等,聽見疑似自言自語的一句——“蒙著眼,有什麼好?”
燕奔向來就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陛下吩咐他就全力以赴:全力自然是包括性命,這就是他的忠心。但,若陛下不說,他就不會去做,揣測君心一向是喜子那個太監會幹的……現在陛下的話說出來了,卻有點撲朔迷離,他要怎麼回?
“爺……蒙著眼好。”
“哦?”龍天運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
“蒙著眼練刀,專注力可以提高。”
龍天運聞言,嘴動了動,一笑置之。當年在海上時同伴會聊葷事,他入境隨俗,讓他不是那麼高高在上,也能更快掌握所想知道的知識。不過,現在?他沒有意願提及昨晚的隱私。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是帝王了?
蒙著眼,有什麼好?即使肉體因此容易產生刺激,也不及他想看當時她的眼神。當時,她的眼神是怎麼變化的?是在說什麼?
幾度想將眼布拿下,卻被馮無鹽暴力阻止。女人心,太難捉摸了。
那頭,鐘憐上了甲板,招去喜子說了什麼:喜子連連點頭,往另一處走去時,正好與龍天運目光對上。
喜子立即上去,忠實地稟報著:“爺,奴婢去煎藥。”
“藥?”受了風寒?被子都教她給卷了,這身子是不是弱了點?
“是啊,鐘憐去找衣裳給馮姑娘。奴婢去煎藥,幸而奴婢有藥……”
龍天運眼皮一跳。“什麼藥?”
喜子愣了下,答道:“不留子的藥啊。”
龍天運頓時沉默。良久,含笑問:“誰允你擅自作主的?”
喜子背脊有了冷汗,連忙辯解:“爺誤會了,不是奴婢擅作主張,是馮姑娘讓鐘憐去做這事的。”
一連幾天,馮無鹽都在天亮前轉醒。
夜光木隔著薄紗透出淡淡的光芒,壁上是春宮木刻,因光不足而顯得陰暗不明,倒是身邊男人寬肩的線條明顯可見。
寬肩窄腰體力猛,這話她曾在有著春宮圖的書上看過,那時沒放在心上,如今想起這句話,實實在在的中肯。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看一眼另一側彷佛獨睡的男人。她就不懂,已經習慣各睡各的、各蓋各的被,回去睡不好嗎?
她吃驚地拾起終於沒有破碎的衣裳,迅速地換上。走了兩步,酸痛襲來,想起十六曾在馬車裡跟她說的話,璧人……真是……真是……
鐘憐就在外頭等著,陪她走進另一間房,協助她略洗了下。她的身子微有紅印而已,這絕不是龍天運過分小心,而是她體質如此。那種被折騰到紅痕斑斑的樣貌,是完全不可能的,也幸而如此,才能在鐘憐面前免去尷尬。
……要說過分小心的話,她有點奇怪地看著胳膊上的傷布。這只手臂好像常被他避開?雖然他蒙著眼,但,激情中他若察覺碰到她這只手臂,動作便會緩下來。他不覺得很彆扭、不盡興嗎?她納悶。
她接過鐘憐手上的溫水喝下,頓覺嘶啞的喉嚨得到舒緩。
馮無鹽不笑時神色嚴肅,並不具有親和力,可當她眼眉放鬆下來,意外帶著溫暖的柔和。
“多虧有你了,鐘憐。”馮無鹽實在感謝有她陪著走過那條走道,她安心不少:至少,再有“刺客”也會看在鐘憐的面上改日再來吧。這話卻不好說出口。
“姑娘哪的話,應該的。”
“藥呢?”
鐘憐面不改色端過藥盅。馮無鹽當是苦茶,一口口喝來暖身子。趁這時候,鐘憐又取來另一條藥膏,解開她的傷布,好細心地上著藥。
藥膏的味道十分好聞,讓人心情甚是愉快。“難怪女孩子都喜歡在身上弄花香味。”
“姑娘若想要,我也幫你弄吧。”
“不不,我現在就很好了。”馮無鹽笑道。聽說這藥膏是祛疤,但傷口實在不小,要完全祛疤恐怕不容易。
鐘憐以為她在擔心,便笑道:“傷都好了,其實傷布早可以拿下了,現在就是專心祛疤就好了。”
“那以後都拿下傷布吧。”
鐘憐一愣,欲言又止。
馮無鹽看她一眼,又盯著臂上不好看的疤痕。“你主子不喜歡女人身上有疤?”
“奴婢不清楚……不過,男人總是喜歡毫無瑕疵的人事吧。”
馮無鹽嗯了一聲。這就是鐘憐在她傷好後仍為她纏上傷布的原因?因為太醜?這也是他蒙著眼仍會避開的原因?可是,這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等鐘憐上好了藥膏,想再纏上傷布,馮無鹽說道:“別了。既然都好了,就不必遮了。”她坐到桌前,畫紙已經鋪妥了。
鐘憐沒有再針對這點作勸說,跟到桌旁,輕聲說道:“姑娘,天還沒亮,其實可以多睡點。”
“沒關係,以前我常徹夜不睡,趁著有感覺時下筆,會有出乎意料的驚喜。”馮無鹽見鐘憐一臉不解,溫和道:“你不懂也沒有什麼關係,人人各有喜歡的事物。鐘憐,你喜歡什麼呢?”
“我?我沒有想過。”
“沒有想過或許才好。”話題一轉,她主動問道:“你會武功嗎?”
“會一點兒。姑娘怎麼發現的?”
“你走路的姿態跟燕奔有點相似。你在你主子家裡是教武藝的嗎?”
“不,是念書給老人家聽,或者侍候小少爺茶水……”鐘憐見她一怔,連忙解釋道:“是主子的弟弟們。主子在家中只有一位長兄,可長兄三年前不幸墜馬,因而目前家裡全靠主子作主。”
馮無鹽喔了一聲。她本意不是要探問龍天運的家事,雖然確實有那麼點好奇:但,現在她真的只是隨意與鐘憐談天。說來慚愧,這一路行來,其實陪她最久的是鐘憐,船上有女子令她安心,她卻因為個性關係不太容易與人親近。
如今行程將要結束,她總想釋出點善意與回報……因為知道回京師後,她絕不會再見鐘憐。
不是鐘憐不好,而是鐘憐背後有那個男人。
有些事到了時候,該斷則斷。有些話鐘憐不說,她也不會主動問。例如,這碗藥她去要來,鐘憐從不阻止,那表示龍天運屬意事情就是要如此解決:又例如,鐘憐會專程陪她過走道來到另一間房獨睡,卻從不勸她與龍天運同房共睡,是鐘憐確實知道龍天運跟女人歡好後習慣一個人睡。
那,為什麼龍天運沒離開?因為累壞了?有可能。馮無鹽為他下了結論,同時也在心裡強調.?是她睡了龍天運,而不是龍天運睡她,是她留房間給他,不是她被留在那裡。
其實心裡明白自己個性是事事要出於主動才放心……雖然她的確不習慣跟人一床共睡。龍天運也是啊,一看他不喜歡跟人肢體碰觸的睡樣,就知道他從來不跟人睡吧……果然是體力消耗透支,下不了床。
“姑娘?”
馮無鹽回過神,發現手指在空中虛畫著男體的線條。她的臉微微熱了下,開始打起底稿。鐘憐退守一旁,不再說話。
等到天略亮了,馮無鹽才倒向床上,埋進棉被裡籲了一口氣。
鐘憐迅速收拾桌面,來到床邊,正要為她蓋好棉被,馮無鹽突然問道:“你都給你主子家裡的老人家念什麼書?”
鐘憐笑道:“都是些璧人的故事。老人家就愛聽璧族的事,好比她們最愛聽的一則故事一開國主還在草原時娶不到妻子,有天來了一個神棍,不,是大師:他指著開國主說:往東走吧,東邊有你想要的美人兒。於是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來到大晉,見著前朝靈帝,可惜,才這麼一面之緣,靈帝就自盡了。從此,開國主心心念念前朝這位舊帝的美色,後來征戰各地也不乏有尋找美人轉世的目的,直到駕崩仍忘不了那樣的絕色,這也是他一世無後的原因。每次聽到這段,老人家們總是撫掌大笑。”
馮無鹽聞言,表情有片刻的呆滯。“書裡寫的?”
“是啊。”她在宮裡看的。
馮無鹽見過書裡寫的什麼開國主出生時天降祥雲、天兵天將下來相助,才讓一個蠻邦占了大晉的土地,卻從來沒有看過這樣貶帝的寫法……這不是暗批開國主性好漁色嗎?誰敢出這種書?
鐘憐見馮無鹽有些吃驚,想了想又道:“金璧史上,開國主曾親自殺了妃子,姑娘曾看過這段嗎?”
鐘憐回憶道:“因為那個妃子給他老人家戴上綠帽。好像是被發現跟開國主身邊太監有了首尾,他大怒之下,就這樣斬殺那個前朝公主。”
“……首尾?跟太監?”
鐘憐掩嘴咳了一聲。“前朝這種事很多,只是姑娘不知道。”
“你看的書真……雜。”全是她沒有聽說過的,“那,那太監呢?開國主怎麼解決他?”
“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明喜?”她讀過金璧史,並沒有明喜這個名字。通常會流傳後世的,必是做了什麼大事的人物,顯然這個明喜不在其中。“他被迫殉主了?”
鐘憐笑道:“姑娘,剛才我說的你不必當真,這就跟我在外頭書上看到開國主騎著金龍來大晉一樣,不一定都是真的。”
外頭?馮無鹽捕捉到有點格格不人的兩個字。龍天運的家底到底是多深?有這樣的一艘船,又聽鐘憐這樣漏了口風,恐怕已非富人階級,而是更往上的……打住。她想,不管發現了什麼,都當什麼都不知道。
鐘憐沒有察覺她轉瞬間的千回百轉,繼續說道:“雖然兩族融合已久,如今心性都差不多了,可在早年是不一樣的。早年璧族心胸開闊,擅於自嘲,開自家人的玩笑。我們認為不管開了什麼玩笑,當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一直存在的,不是後人來定。後來所言,多少失了真。我剛說的那些故事,就是後來的璧人寫的。真要說歷史,誰說得准?開國主當年到底是怎麼下定決心東來大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相。”鐘憐又笑,“不過後來發現晉人容易事事當真,所以有些文章只收在……璧人的家中。”
馮無鹽道:“是啊,我差點也當真,忙著與我看過的歷史對照呢。”
“姑娘也愛看書?”
“以前看,現在少看了。”
鐘憐笑道:“那是我多言了。”
“不,能跟你聊這些我很愉快。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不知道的事。”
這沒什麼,鐘憐心裡想著。相較於她跟其他女官定時說笑話,開著歷代皇帝的玩笑,說給謹帝的那些明明尚青春、心境卻已如枯燈,彷佛待在墳場的妃子們聽……跟馮無鹽聊好多了,至少會給個反應。
思及此,鐘憐有些猶豫,最後硬著頭皮自己作主。她柔聲向道:“今天跟姑娘聊得盡興,眼見天都要大亮,姑娘可否借床角給奴婢合個眼?”
馮無鹽一怔,說道:“好。”這種時候也不好意思說習慣自己獨睡。她退到床的內側。
鐘憐拆下簪子散發,和衣上床。“姑娘家裡有婢女嗎?”
馮無鹽笑笑。“曾有過。後來覺得麻煩,就送走她了。”
鐘憐對於同工作不同命的婢女不表示任何意見,又狀似隨意問:“姑娘有姊妹嗎?感情應該是很好了?”
“……我家主張多子多孫。我姊妹許多,感情倒是尚可。”至少還沒跟哪個姊妹抵足而眠過。
“原來如此。姑娘,分點被子給我?”
馮無鹽在心裡歎了一口氣,依言分過去。她真的不太習慣跟人一塊睡,但鐘憐待她極好,怎能拒絕對方?有時她明明覺得自己心硬,連十六她們也認為她鐵石心腸,偏此時此刻她發現其實自己是隱藏性的心軟。
“姑娘,我們剛說到哪了?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不是說假的嗎?”
“人都是真的,故事是假的。真的有明喜公公這號人物,而且,他確實也被迫殉主了。”
鐘憐真是個歷史癡,而她不是,正巧互補。馮無鹽微微一笑,同時分了心神在她說的事上,捧場問道:“然後呢?”
“前朝靈帝曾讓宮裡的奴婢殉主,明喜公公就是當時的一員。他是少數逃過靈帝毒害的宮裡人,卻沒想到在開國主故去前,親自點了明喜,要他殉主。”鐘憐轉過頭,看著馮無鹽的眼眸微合,更加輕柔地說:“明喜逃過第一次的殉葬,卻逃不過第二次。因此我們璧人總取笑他,該是他的就是他的,逃也逃不了:晉人則諷他,忠義之臣怎能侍兩主,他早該死了。要奴婢說……嗯,當人奴婢的,真不容易,這是我做過最出格的事:但願姑娘你習慣了有人一塊睡後,有一天再回到獨睡,能夠如我們璧人一樣,不論悲喜,做過的事絕不反悔。”
馮無鹽被請上了甲板。
她上甲板的次數不多,夜晚更是幾乎不曾,除了那次采選的船經過。黑沉沉的夜裡,站在甲板上本來是看不見四周的,但河面上行進的船隻各自燈盞熒熒,竟小幅照亮了河面。
遠處有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叫?不,又不像是人……
陪在一旁的鐘憐也是一臉茫然。
喜子走過來,表情複雜。他收拾情緒很快笑道:“馮姑娘看過河上夜景嗎?”他指指岸邊,“其實白天上來,有時也會看見岸邊有鋪子,賣雜物的也有。我記得,這樣一路往京師時,岸邊還有賣胭脂水粉的。”他指著船舷那方向,“爺那頭比較能看得清楚,不如我領你過去吧。”
馮無鹽舉步尾隨。
今晚,甲板上空蕩蕩的,不似那天地方兵丁上來時,還有船工與護衛守著。她看見站在船舷邊的高大男人,心裡已不似一開始的保持距離。
……但,應該也沒有太親近吧,她想。
雖然有著情動下的纏綿,可也不是每夜都如此。她不想,沒感覺時、熬夜設計版畫時都是拒絕的,他也沒有特別的強迫。馮無鹽觀察過他,他的身分地位極有可能出乎她想像外,因此他的自尊不允許去強奪一個不情願的女人,這令她感到安心……至少,主動權在她手裡。
馮無鹽停在龍天運身旁看著他。是他喚人請她上來的。
龍天運笑道:“怎麼不披件斗篷上來,半夜風大。”
馮無鹽坦白道:“我不冷,如果沒有必要遮,還是輕便點好。旁人看我個子小,就以為我身子弱,其實我比一般姑娘強上許多。”
“喔,也對。”這話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彷佛想到了什麼。
馮無鹽充耳不聞,帶著好奇轉頭看向河面。河面船隻仍在行進,速度卻是漸緩許多,模糊的殺價聲傳進她耳裡,似乎有人在岸邊叫賣。微弱的燈光映出她眼瞳所看見的河面夜景。
“……每天晚上都如此熱鬧嗎?”她驚歎,定神東張西望,不是走馬看花匆匆掠過,而是一段段留存在眼瞳裡,才又移看下一段。
龍天運看著她眼裡燃著微微的火苗,低笑道:“不是每一個夜晚,河岸上也不是一定有人,我讓你上來,是因為這段河岸最熱鬧。”
“你常經過嗎?”她轉頭看向他。
“少年時期過了幾趟吧,這幾年還是第一遭。”
馮無鹽想起那塊夜光木,語氣略有羡慕:“你也出過海?”
龍天運的眼眉彎起。“海上,就是我的家。”
馮無鹽看著他的笑,有些驚訝。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和氣,可也僅止於看起來。他常笑,卻是帶點漫不經心的高高在上,並非從心裡湧出的喜悅:而此刻他僅僅眼眉微彎,就能感受他心裡的愉快……因為提到他的家嗎?
龍天運見她直盯著自己,笑意深刻了些。“我十二歲出的海,從此愛上它。你十二歲呢?在做什麼?”
“我……”她想了下,毫無防備地回道:“那時候我在雕刻。”其實問十三歲、十四歲的答案都一樣,見他神色像解了一個長久期待的謎題,她抿了抿嘴又道:“你在海上待了很多年吧……你身上有海潮味。”
他怔了一下,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低語,低笑道:“你雕版也是多年了,你身上有書香混合著乾爽的木頭味。”
馮無鹽臉色微熱,很想向他是不是男人都喜歡女子身上有花香味,但她及時停止這個想法,改而向道:“你以後還是會回‘家’嗎?”
龍天運聞言,眼神晦暗不明。他轉了話題道:“你聽,那是什麼?”
先前聽見的奇怪叫聲由遠漸近,小船紛紛往兩岸邊靠去,騰出中間的河道來。馮無鹽靠在船舷往遠處看去,滿天星斗下,有一艘船自遠方河面現形,吃水量頗重,叫聲就是從那艘船上傳來的。
動物嗎?什麼動物?她怎麼聽也聽不出那是什麼動物的叫聲,直到船近了,上頭隱約有個巨大的籠子。
鐘憐在她身邊將燈高舉著,河面上也有舟船依樣畫葫蘆,共同凝聚螢光。當那艘大船錯身而過時,籠子裡的動物顯了形。
馮無鹽輕叫一聲,籠裡巨大的體積讓她下意識退了一步,隨即又直挺挺地站回原處。
“是……”馮無鹽捨不得移開目光,“是大象?”
“好眼光。見過?”龍天運笑道。
“不不,沒見過,也見過,在書裡見過的。要入京?”她目光膠住。
“是啊,都是馴過的,是要進貢獻給宮中皇帝的。”
“當皇上真好,能夠看盡世上稀奇古怪的東西吧?”
“……”千萬別告訴他,預言裡這姑娘滅帝是想當女皇,就為了看大象。龍天運留意到她熾熱的目光根本離不開籠子,甚至到最後還微拎起裙擺,沿著船舷快步尾隨著那艘船,直到遠遠看不見了還依依不捨著。
她轉過身來,在鐘憐的燈盞下,不夠鮮眉亮眼的五官竟散發奇異的光采來。好似滿天的星辰都在她周身瀲灘,整個河面上只剩她在發光。
此時,她連思考都沒有,就沖著他露出璀璨笑容,彷佛這笑容承載了天底下所有的歡喜。
龍天運的目光停在她明亮奪目的眼眉上。
“謝謝你,讓我看見了它,我居然能夠看到我這輩子不可能看見的事物。我很高興能夠……”遇見你。“遇見它。在海上,一定也能看見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吧。”說到此處,那張不常笑的臉蛋帶了點豁達,懷著幾分歎息地柔聲說道:“原來,世界這麼大,而我,尚不及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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