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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晴 -【新浪龍戲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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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01:39: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那是什麼?”

    “是馮十二的木刻版畫,魚躍龍門!”

    一群雕版師湊了過去研究。“這刻法確實是馮十二之技,怎麼沒見過印刷成圖過?”

    “譚老闆說是有收藏家輾轉到手,本要送往海外,臨時出了事不得不忍痛出售。馮十二的佛像版畫,通常印刷千張即銷毀原版,這一回能看見沒有印刷過的木刻,實是幸運之至。譚老闆說了,先放三天,再出價。”

    “話說回來,為什麼是這幅魚躍龍門只刻不印呢?”

    因為當時她就在船上,聽見“要不要吃新鮮的魚”,於是福至心靈就刻了。因為,現在她手頭上只有在船上刻出來的版畫可以換錢。

    或許是海外船隻停在晉城的原故,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會在晉城出現:為此,晉城好幾家樓鋪開了創舉,有了名為拍賣會的買賣。價高者得,販售物也包括書畫墨寶,同時時不時展覽,讓同行有機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無形中將藝術文化再往前推上一把。

    馮無鹽在船上時就想過,她不可能永遠留在晉城,那麼在晉城這段日子裡,她首要是看一回版畫展覽以及畫像石刻。

    可能是她不經意曾在鐘憐面前洩露這個念頭,今天比平日都早,鐘憐就捧著一套新的男裝出現,說是不去寺裡,轉來看這間鋪子裡的版畫展。

    男裝什麼的,她還是第一次換上:男子的束髮、男子的衣褲、男子的鞋履,彷佛無憂無虎的閨閣小姐扮男子出遊一樣。

    鐘憐是怕她待在他的宅子裡,撞上什麼不該撞上的嗎?所以特意讓她早出門避免難堪?

    其實一點也不需要。

    她恢復得很快的。況且,誰也不欠誰,是她誤入歧途,不小心陷得太深,而現在她正在走出來中。

    不過這一身男裝確實給她一種鮮衣怒馬少年時的錯覺,能夠讓人心情稍稍明媚起來。鐘憐在那個皇宮裡到底專司什麼?竟深諳安撫人心之道。

    “唉,擠不進去呢。”身邊的年輕男子遺憾地歎息。

    馮無鹽客氣地回:“是呢。”

    她一進這間鋪子就遇上同好,討論得正興起——這點她是頗陌生的。在京師,她跟雕版師一向沒有交流,就算有……也是如錢奉堯那般對她抱有另類心思的人。怪誰呢?曾有一度她想著這個問題,後來,她才明白當自己的親爹明擺著女兒們可以待價而沽,眼饞的人自然也把她這個人看成一個可以標價的商品,而非專業的雕版師。

    所以,在這裡,她無名無姓,不會承認自己是馮十二,再讓人心生欺負之心。何況,她還等著收錢呢。

    “如果小姐不嫌棄,在下願盡地主之誼。美酒易覓,知音難尋。我這雕版小師難得遇上像小姐這樣通曉版畫的知音,要是放過,就太對不起自己了……說到馮十二,對了,小姐等等。”他翻著自己的背囊,自裡頭小心地抽出一本書冊,不厚,約六十幾頁而已,頁中是雕版印刷下的山水畫,每幅畫左下方有個馮印。

    “看,小姐,去年馮十二將單幅版畫集成一冊,雖然才這麼點頁數,每一張卻是天劃神鏤之作。版畫只出千本,從此絕版。我還是費了千辛萬苦,花了雙倍的價錢托京師朋友帶回來的。”

    “啊……你真有本事。”馮無鹽抿嘴。

    在旁的鐘憐不動聲色看看這男人,再看看馮無鹽抿嘴下的小笑花,連帶點紅腫的眼眸裡都有了淡淡笑意。鐘憐正在想,能夠讓一個正在難過的女人感到高興的,到底是這個男人太厲害還是女人太沉迷在自己的雕版上?

    “她雖是一介女流,在版畫上的技巧卻遠勝於他人。”他歎息,“可惜未能一睹其人,好讓我能有所討教一番……對了,小姐也是雕版師,請問如何稱呼?”

    馮無鹽掩嘴咳了一聲,道:“我姓燕。”

    瞬間鐘憐面部扭曲一下。

    “原來是燕小姐。在下胡伯敏,雖然沒有什麼名聲,不過我最自豪的就是能畫能刻,不必跟畫師合作。我見過馮十二的雕版佛畫、山水畫、春夏秋冬圖,雖是精妙無比,但我總認為好像可以再好點……到底是哪呢?”他陷入沉思。

    馮無鹽完全明白那種精益求精的心情。雕版師除了靈氣、技術,最重要的還是不停的思考。她遇上同類人,心情帶上了幾分愉快,忍不住道:“改成分版分色的套印會好些?”

    他思緒一頓,盯著她看。“分版分色?那是什麼?”

    “現在的版畫皆只有一色,再了不起的,是以朱墨兩色來調,公子有沒有想過分版分色,切割木刻版畫?”

    “你是說……多色版畫?”他如遭木槌重擊,“等等!你試過嗎?”

    “我這幾天正要試,圖式打算先以山川為主較簡單,色要漠雅易改。”馮無鹽問道:“公子覺得可行嗎?”

    他怔怔看著她,突然轉頭看看四周,激動低聲道:“燕小姐,我們到裡頭談……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裡頭是讓文人雅客興致一來作畫的地方,也有一些雕版器具。我實在是太好奇了,就版畫上你的異想天開真是太有趣了,能夠再……再互相討論一些嗎?”

    馮無鹽見他滿面狂熱,想到自己在京師時沒人能夠跟她探討,想了片刻點頭,隨他進去。

    鐘憐動了動嘴,咬咬牙也跟著進去了。

    等到馮無鹽與他談到盡興了,三人自裡頭出來,天色已微微暗下來。胡伯敏滿面發光,像個小孩子似手舞足蹈送她們到門口。

    鐘憐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胡公子到底是怎麼看出我家姑娘女扮男裝的?”她自認手藝一流,怎麼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胡伯敏愣了一下,看著她,再看看馮無鹽一身男裝。

    “那個……怎麼看都是個大姑娘吧?在晉城裡,女子時常扮男裝行走,看久了,多少也認得出了。”

    馮無鹽好奇問道:“晉城女子為什麼常扮男裝?”

    胡伯敏抓抓頭。“大概是海外那些船員帶回來的亂七八糟見聞吧,說什麼海外的女人跟金璧的男人一樣多情,養了不少情人等諸如此類的例子……晉城的姑娘聽久了心也野了。不過,再野再大的勇氣也只敢穿著男裝出來晃,誰敢學那些不著調的奇聞……當然,小姐是不一樣的吧?”

    馮無鹽與鐘憐聽見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表情本是呆了一瞬,但到最後一句,鐘憐回過神搶先道:“自然是不一樣的。我家姑娘是外地人,連聽都沒有聽過這些匪夷所思的奇聞,多虧公子提醒,回頭就換回來。”

    兩人走出鋪子,晉城街道被夕陽的光芒籠罩,彷佛璀璨的金光落入凡間,一股輕風湧進街道,直撲馮無鹽面上。她半是合眼,感覺這股風連帶入了心裡,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忽地噗嘯一笑,“好像也不錯呢。”

    馮無鹽微微一笑。“以前待在一方之地,真是孤陋寡聞。一個女人還能養多個情人我前所未聞,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她微地躬身,“鐘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試著讓我視野開闊。我可以理解晉城姑娘為什麼女扮男裝了,這真的會讓我們的心態再廣一些,而這樣子的心態正是起點。”

    等……等一下!廣什麼?什麼起點?鐘憐心裡慌張起來。她讓馮無鹽換上男裝是另有目的的。今早馮無鹽神色自若,食量正常,若說真有什麼異樣,就是眼眸如染了胭脂,其實……比她預想的好很多到簡直出乎她預料跟死氣沉沉、永遠一蹶不振的宮裡妃子完全不同。

    她沒有想到馮無鹽會振作得如此之快,快到……或許陛下在馮無鹽心裡根本不算什麼。

    “天色還不晚,姑娘若還不累,我們走走?”

    馮無鹽看看已經要昏暗的天色,再看看她,點頭。“好啊。”現在她是客隨主便,宅子是人家的,要她不回去她就不回去。

    鐘憐明顯鬆口氣,跑去跟車夫低聲說了幾句後,便跟著馮無鹽走在晉城的街上。

    “姑娘怎麼想要賣版畫呢?”她早上說改到晉城裡的拍賣鋪來看看,一轉頭馮無鹽馬上拿了版畫出來。

    馮無鹽面不改色地答道:“因為我想要知道晉城的收藏家有多喜歡馮十二的版畫,何況我想買些零碎的東西也方便。”

    鐘憐笑道:“有什麼東西想買,吩咐奴婢就是了,姑娘何必費這麼大的工夫?”

    “那不一樣的。鐘憐你待我很好,有時我也想……”馮無鹽隨意掃過周遭,指向賣糖葫蘆的小販,“想請你吃它,卻身無分文要你來付,我多沒有面子。”

    鐘憐看去,一愣,笑著過去買了兩支糖葫蘆,一支分給馮無鹽。“今天就讓奴婢先厚顏請姑娘了。”

    馮無鹽硬著頭皮接過,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舔了兩下。她還真沒有當街吃過這種東西……接受對方善意似乎不太難,她想。

    “姑娘先前應該跟胡公子說姓龍,而不是姓燕。”鐘憐柔聲提醒。

    ……雖然接受對方的善意不難,卻也要謹記必須跟鐘憐保持距離,馮無鹽在心里加了這一條。她泰然自若答道:“我怕冒犯陛下,燕爺應該不會介意的。”

    鐘憐欲言又止。

    馮無鹽轉了話題,帶絲疑惑道:“鐘憐,你看起來很熟門熟路。”雖然說看似在逛街,其實鐘憐一直像是在認路把她帶往某一處。

    鐘憐帶著她進入巷子直通到底,到另一頭的街上,指著對面的樓子。

    “……?”她看著那間明顯正在作買賣,以致賓來客往的樓子,再回頭看鐘憐。裡頭有版畫?

    鐘憐輕聲道:“昨晚來的美人就是出身在此。”

    轟的一聲,耳邊彷佛炸開了,馮無鹽眼前瞬間一片泛白,暈眩得幾乎站立不穩,右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腰袋裡的碧玉刀。

    “不過就是紅樓裡的人,”鐘憐的聲音像自遠處傳來,強迫著她聽進去,“姑娘何必在意?那樣的人只是給爺們解悶用的,倘若真有爺們著了道,弄死也就罷了。況且陛下不會著道,只是一夜貪歡而已。”

    還不行,得再多給她點時間,她想。馮無鹽極力壓下湧上心口的撕裂感,極力控制住頭暈目眩。

    “姑娘?”

    馮無鹽暗暗用力吸氣,手上隔著腰袋感到的熟悉刀柄讓她微微鎮定。她轉頭看著鐘憐,輕聲問著:“你帶我來看她的落魄可欺?可是,不是她主動的啊。”她的聲音太輕了,以致聽不出裡頭持續的顫意。

    鐘憐一怔,怔然裡帶著些許的迷惑。

    忽然間,馮無鹽微笑起來,依舊輕聲道:“謝謝你,我明白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陛下是不會著道的。”馮無鹽說著這話時,想要笑出聲,但喉嚨光是擠出這些字句就已經用盡力量了。真要笑出來,她不知道到那時她會不會愈軟再也動不了。

    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麼……只要一面對,甚至稍稍深想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一定是還不夠努力……

    弄死?鐘憐是一個極其忠心的人,龍天運讓她做什麼她便做,也只說該說的話,這一點馮無鹽一直有所感覺。現在鐘憐當著她的面明示她說可以弄死一個女人……她應該感謝鐘憐待她的心意,可是,她們的想法差太大,到底……是她錯了,還是鐘憐錯了?她真的很困惑。

    她低頭看著左手一直拿著的糖葫蘆。

    “公子?”

    馮無鹽緩慢地回過神,看著紅樓的人不知何時越過街來到她們面前。

    “瞧你們在這頭張望的,想進……是女扮男裝啊。”那人笑道,上下打量馮無鹽,最後落在她的面上。不是大美人,心裡便有了底。“夫人是來抓奸?不好吧。要是惹你家老爺不開心,你也會不好受,對吧?不如睜隻眼閉隻眼。”鐘憐立即反手給他一巴掌。“由得你在這裡胡亂說話!”“你——”

    “有什麼好抓的?男人有心要來,誰能阻止?”馮無鹽轉向鐘憐,聲音仍是輕虛無力,但臉色冷淡,肩直而挺,完全不理會紅樓的人。“走了,我想回去了。”

    一開房門,迎面而來便是一片黑暗。

    “姑娘,我去廚房把飯菜端過來。”鐘憐越過馮無鹽要先點亮燭臺。

    馮無鹽正想說“不用了,我不餓”,忽然間——“出去。”

    馮無鹽停步。

    鐘憐聞言,臉色陡變,往馮無鹽的方向看去,但忠誠的本能讓她直覺聽從命令退後著。她垂著眼,將門輕悄地掩上。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只剩呼息聲。馮無鹽直視著前方,雙唇微張,無聲地喘了口氣,而後用力彎著嘴角。

    暈黃的燭光倏地亮起,桌旁漫不經心地點著燭火的龍天運立即現形。即使燭光只照亮龍天運的半側身體,這個男人的氣勢仍然強烈而深刻地存在這間房裡。

    她跟他就像兩個世界裡的人一馮無鹽心裡忽生出這個念頭來。

    一開始,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是璧人與晉人的不同,璧人較為強勢:以為只是一時貪歡之舉,她可放可收是有主動權的:以為自己心如鐵石,能夠輕鬆地面對結束……

    別人騙不了她,只有自己才能騙過自己。

    皇帝?那真是……雪上加霜。

    昨天,在她想要認真跟他談時,她還在想,是不是……是不是嘗試著跟他約法三章:我們一心一意守著彼此,直到我們發白齒落合眼時,約定自動結束:下輩子各自散去,到時他另外找女人,而她也不必面對。

    雖然這樣的想法是異想天開,但或許真說不定有這樣的男子存在呢。

    直到昨夜。

    即使屏障著任何想像,她的喉口仍是湧起強烈的不適感,心頭撕裂著。他正跟人纏綿時,她眼前一片泛白,無法控制地顫抖著,想把自己埋進地底深處,什麼也不要看,什麼也不要想。

    原來,馮無鹽,你這麼軟弱。

    以前她一直認為她跟十六想法不同,她堅強許多。現在比起來,執意要人宮當寵妃的十六,心志確實比她強大許多……寵妃呢……會愛寵十六的男人將是眼前這個……皇帝……

    她都想放聲大笑了。

    無意間,她瞥見桌上燒了一半的畫,心裡終於明白好一陣子沒見的男人出現的原因。

    因為意願被違背了,所以他無法容許?如果乖順點,很快會生膩?馮無鹽帶點迷惑地想著。

    “怎麼這麼晚回來?”他含笑道,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走到她面前,目光一直膠在她的面上,也不知在看什麼。“在外面玩得開心麼?”

    一股甜膩膩的氣味撲鼻,他終於轉開視線,落在她的左手上。他抽走她手上的糖葫蘆,訝問:“手這麼冰?

    可見是凍到了……喜歡糖葫蘆?”

    “還好。”她自覺語氣很正常,於是,微笑道:“是鐘憐送我的。”

    他咬了一口,眉頭蹙起,隨手丟了。“若不愛吃,丟了就是,顧及她做什麼。”

    “這是鐘憐的心意。況且,我沒有嘗試過,怎會知道喜不喜歡呢?”

    “鐘憐的心意你倒看重得很。”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最後落在她一身男裝上。他的目光灼灼又帶著一絲陰暗,嘴角彎了彎道:“你一身男裝竟如此令人垂涎,怎麼不是讓我第一個見著呢?有多少人見過了?”他的手指認認真真極為細緻地替她解開束髮。一頭青絲如雲落在肩腰上,接著,他順勢埋進她的發間,輕輕咬住她的耳輪。

    馮無鹽面帶微笑,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輕聲說道:“我的癸水還沒有結束。”

    他的動作頓時停住。

    他眉眼微側,盯住她的表情,大手改而覆上她的心口,柔聲道:“無鹽,你心跳真快。”

    “是啊,真是遺憾……我、我也是想的……”

    他喔了一聲,忽地要吻住她略帶淡白的唇瓣。

    馮無鹽下意識避開。

    他眸光裡閃過怒火,掐住她的下巴,硬是封住她的雙唇。馮無鹽的抗拒如同妣蜉撼樹,不及他力道萬分之一,仍讓他察覺出她的排斥。他心頭大怒,不退反進,只手圈住她的腰身,將她拋在桌上,壓著她的後腦勺,進人她唇間狠狠地吻著。

    突然間,他悶聲晤了一聲,揮開她嬌弱的身子,他的力道過猛,她不受控制地往後倒去。

    她後頭正是燃著的燭臺!他瞬怔,眼明手快到甚至驚惶地護住她的後腦勺,強拉了她回來。光的熱度在他手背上竄過,可以想見她一壓燭臺,小小火苗也能自她發上燒起。

    這一來一回,兩人的呼吸都是略帶急促,微微喘著,對瞪著。他的目光掃過她微顫的身子,力氣不對等,方差點釀出大禍來。

    龍天運第一次嘗到那種旁人傷你你還要小心翼翼克制的委屈感。

    他一連退了幾步,一字一語沙啞說著:“永遠不要,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企圖傷害我,除非你想落得跟我現在一樣的下場。”隨著開口說話,鮮血自他唇間流出,他不在意地抹了又抹,居然一時止不住。

    馮無鹽見狀,心口猛地被絞了一下,幾度張口欲言,聽見他又道:“別告訴我,這不是你蓄意的。”

    他冷靜地暗示她,最好別說實話,有些話說出口就是禍事了。要是蓄意也就罷了,不是故意的那表示什麼?

    是連碰也不想讓他碰!

    固執又倔強,說不定她真的會說出口,而現在他並不想聽見。龍天運心頭堵得很。這些日子冷著放,倒是把人愈放愈遠了,加上一整天聽見的,就算她後腳出了拍賣鋪,他直接處理掉那個姓胡的男人,怕也難解他內心如波濤的怒意。

    放在後宮多好,誰敢窺他的女人?他閉了閉眼。當帝王久了,有些事太方便了,反而不願輕言離開這個位置。

    “為什麼燒了畫像?對我生厭?”

    “……不小心燭臺倒了。”

    “跟喜子說的一模一樣呢。”他露出笑,“昨晚喜子跟你待上一夜?做什麼?”

    “他……他不是太監嗎?太監跟我待上一晚,能如何?”

    他面色古怪,低笑道:“就沖著你這話,我便饒了他。我一直納悶,前朝的太監數目也過多了點,那些個陰私事那些帝王怎會不知。你道,喜子美嗎?”他一見馮無鹽蒼白的臉色帶些不知他所雲的茫然,柔聲道:“你當真是救了他一命。那麼,那個姓胡的呢?跟個男人待在室裡大半天,你從他身上得到了笑容,很開懷?”

    她吃驚道:“你派人跟蹤我?”

    他上前一步,漫不經心道:“不,那是保護。為什麼不姓龍?燕奔哪好?寧願跟他借姓而不願跟我?”

    “陛下的姓氏……怎能隨便借人……你,你嘴裡的傷,先上藥吧……”她艱難地說道,下意識握住腰間的碧玉刀。

    龍天運目光轉到她握刀的動作,盯著片刻,跨了兩步縮短彼此距離。

    他轉而注視她噙著薄薄水光的黑眸半天,視若無睹她的握刀,捧起她冰冷的雙頰,俯頭蹭住她的雙唇。

    在那一瞬間,馮無鹽挺直了背脊,緊緊閉著嘴,他也沒有要深吻,就這麼把他嘴上的血當作紅脂一點一滴沾上她的唇雛。

    直到他滿意了,甚至她涼涼的唇都蹭熱了,他才笑道:“現在這顏色才適合你,瞧你剛才唇色多難看。”他突然問道:“因為我是帝王?”

    她沒有回答。

    他半掩住深暗幽黑的眼,微微笑著。“馮無鹽,不管我是什麼身分,只要我還要你的一天,你就只能有一個選擇。”

    “……陛下要多久呢?”

    瞬間,龍天運的眼底出現戾氣。

    “陛下,你是天下帝王,在外風流韻事不可避免,我也……也喜歡陛下的身體……可是,你遲早要回宮……

    不如還是設個限……”她輕聲道。

    “我也喜歡你的身子。”他看著她,似是自言自語:“愛之如狂。”又笑著對她說:“現在,我可以馬上佔有你,一次又一次,不生厭。我記得,你曾樂在其中的,是不?”

    馮無鹽與他目光交會,左手緊緊樞著桌面上也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她的感覺有些遲鈍,現在全憑著本能在應付。她木然道:“是的,我樂在其中。陛下遲早要回宮的,我不願意入宮,這些日子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歡雕版。

    不只雕,我還喜歡看,我在京師的家中收藏了各家雕版,單單只是在晉城我就如魚得水,彷佛回到了真正的故鄉:要我入宮我會無法呼吸的……說起來,不能見到船上那位春宮圖的雕版師我一直惋惜……”

    “別提她。”

    馮無鹽立即閉上嘴。

    龍天運又含笑,湊近她耳邊,輕聲道:“魚躍龍門嗎?你想湊多少銀子遁走?去哪?想得美。你一離開那間鋪子,那幅版畫我就差人買下來了。”感到她渾身一震,他輕輕一扯她的男裝腰帶,換來她轉頭的凝視。

    他繼續拉開她的男裝衣襟,不能輕鬆脫下的他嫌麻煩,便使力撕開。破碎的衣裳落在地上,解了他幾分心氣。

    他看她僵硬著,淡淡道:“這樣順眼許多,是不?”

    “龍天運……”

    “嗯?”

    “你不要欺人太甚!”她慢慢咬牙。

    “哦?誰欺負誰?是誰咬了我滿嘴血?我是哪不好?馮無鹽,我到手的人,除非是我不要,否則無法擺脫我。你不說,我便當你無理取鬧,絕不放手。”馮無鹽瞪著他。半天,才不甘心地低聲道:“我總算明白,為什麼京中大老爺喜歡收了落魄女人當玩物,因為地位不對等,差距太大,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龍天運看著她。

    她木木道:“陛下喜歡我麼?”

    她咧嘴笑。“真是令我受寵若驚。我也是喜歡你的,我心心念念都是你:不過今天,在那間鋪子後面,我還是忍不住跟胡公子行了苟合之事,我吻著他的臉,摸著他的身體,在他背上留下我的抓痕,我讓他——”

    “馮無鹽,你找死!”

    大掌摸上她的頸子,龍天運瞬間被憤怒沖昏了頭:在那一刹那,僅僅就那麼一刹那,他產生許多想法——馮無鹽居然背著他偷男人!不,不會,她就是那樣的性子,怎會去偷人?是姓胡的下了催情香強迫她?他敢!不,他確定鐘憐一路陪著,這事是假的!

    幾回的想法翻騰,彷佛從人間到地獄走了一回,再定神時,竟有些許的暈眩感。

    他看向她時,微地一怔。

    她微微笑著,淚水卻峰擁而出,打濕了她的臉。

    “別管它,我並不悲傷。”她笑道:“女人的眼淚,都來得莫名其妙,身體跟意志力都無法控制它:所以,以後你別教女人的哭給騙了。瞧,大約就是如此,我呢,深知我這個缺點,雖然喜歡陛下,但開了竅嘛,總不能獨守空閨,陛下能容忍我在喜歡你的同時,也讓其他的男人滿足我嗎?”

    龍天運因為最後幾個字所產生出的想像,差點癲狂了。

    俊朗的面貌上從未有過的猙獰,他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到床前,把她扔進床褥間。

    他上了床,雙臂撐在她頰旁兩側,俯下頭。

    “不要!”她大叫。

    “我是禽獸麼?”他恨聲道。這麼本能的喊出不要,又表示什麼?

    “馮無鹽,我警告你,不管你想要表達什麼,永遠不准再用那樣的例子!你的心、你的人,到死都是我的!

    我若死了,你也走不了!”太過用力,一時之間他舌上傷口血勢加大,又流了出來,落在她的頰上。

    馮無鹽的臉上,本來只有淚水,此時與朱紅混在一塊,怵目驚心。馮無鹽也不理自己的臉,忍不住顫聲說道:“你……先止血好嗎?”

    龍天運聞言,仔仔細細凝視著她眼底的情感。他面色終於好轉些,俯臉吸吮著她頰上淚水,不管她的僵硬,就這樣吻著她的臉、她睫上的淚。

    “真鹹。”他舔了舔,舌上立即傳來痛感。這點痛,其實也沒有什麼……他盯著她,道:“我從未,這樣子吮過任何一個人的眼淚。”

    她只是回視著他。

    他冷冷道:“馮無鹽,你真貪心。”

    “如果你願意,讓我去和別的男人……”她帶點微微的顫音,卻不是懼怕。

    “你閉嘴!”龍天運狠聲道。一想到她的形容,他暴戾的情緒就湧了上來,明知只是形容,怒火仍是在瞬間覆過理智。他盯著她面上細微的表情。她眼神無懼,眼裡卻被淚水無聲地淹沒,嘴角一如初識時的緊繃卻帶著顫抖,這顫抖也不是害怕,而是……

    當他嘴上的血成珠,淌人她淚濕的唇間,她目光晃動了一會兒,甚至全身無法控制地抽搐了下,緊跟著她的眼神對上他的,再有不舍,也是堅持住她的本心。

    他似乎能夠瞭解為什麼她喜歡百年前的璧族。她一個人也可以活,一個女人傷痕累累也可以活下去,不會成為誰的菟絲花。

    他盯著她良久,忽地嗤笑一聲,倒臥在她身側。

    她驚愕地轉頭看他,聽見他合上眼道:“昨晚沒睡,累了。”

    馮無鹽臉色一白,心頭生起排斥之意,卻還是被他雙臂強制圈人懷裡。明明一開始就是習慣各自睡各自的,到底什麼時候他喜歡抱人睡……昨晚也是這樣抱著另一個人睡吧?不,他是一晚上沒睡……一晚上沒睡麼……

    她感覺到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頸後,有一下沒一下地壓著,彷佛企圖讓她放鬆……她想起河上那艘采選的船,又想起昨晚的美人,還有十六……大鍋粥裡竟有她……應該啼笑皆非的,此刻她卻是僵硬得笑不出來。

    昨晚她又何嘗睡了?她一直在折磨著自己,把自己分裂成兩半,一半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另一半一直想著此刻他正在對那女人做什麼……可能精神上太緊繃,在熟悉的體溫以及海潮味下有了些許的困意。她微微合上黑色眼眸,喃喃自語著:“如果生在百年前就好了……”因為嘴唇張開了,鮮血終於落入她嘴裡,她立即閉上,露出了自嘲的苦澀笑意。

    他沒有看見,卻是聽見了她的話,片刻後也不管她是否已睡了,放低聲音回答著:“百年前有什麼好?現在才好。”

    星月交輝,在本是如墨的夜裡帶來些許朦朧溫暖的光芒。

    龍天運直接出了院子,瞥見美麗的玉人兒靠在牆上似在等人。

    果然,一見到他出來,喜子立即上前。

    “爺,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那個胡什麼有的,爺也該看見了才是。“雕版師傅多是刻印佛畫、插圖或是文字,沒有一定功力難以雕版單幅作品,更遑論是集結成書,讓版商心甘情願地發行了。去年馮姑娘首次發行版本畫集,僅印刷千本,木刻版畫在印刷後銷毀,以杜絕仿造,不容易拿到呢,奴婢耍嘴皮子耍得都起泡了,周畫師才肯轉手。”

    龍天運心不在焉地聆聽,翻閱畫冊:圖是黑白,卻是栩栩如生,相當具有木趣刀味。他畢竟是皇子,給他一半血脈的人又有這方面的才華,一定的監賞功力他是有的。馮無鹽的版畫偏向中性,看不到女人軟綿的痕跡,有著璧人的粗礦與晉人的細緻,太后只專春宮圖,正是性別造成的視野不同,造就了她身為雕版師的一種缺憾。

    如果馮無鹽是男孩子啊……

    還好不是。

    “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人,肯定可以開派的。”喜子感慨。

    龍天運抬眼盯著他。

    “你道,既無意刺殺我,卻一直拿著她的雕刀不放,是什麼意思?”

    喜子無法想像。“不是要殺人,就是自殺?”

    “為什麼昨天一整晚待在馮無鹽房裡?”

    “爺,你早上不是已經反覆問過了嗎?因為我見她……爺,你嘴上有血……”喜子以為是馮無鹽的血,心裡想著:可憐的女人:同時趕緊取出乾淨的帕子來。

    龍天運垂著睫,隨意抹了抹嘴唇,面上微露些許的痛縮。

    喜子繼續說道:“我只記得她們說什麼因為存在,就是正確的。馮姑娘為此感到難受,因此我見她可憐,就多陪了一會兒。”

    鐘憐端著飯菜過來,一見龍天運已出來,連忙躬身道:“爺。”她很快補上返回的原因,“奴婢怕姑娘餓壞,白天她沒有什麼胃口……”

    “真是好理由。”龍天運要笑不笑。藉著送飯菜過來打斷他,再有什麼火氣一旦斷了,只要不是大事,下次要升火也就難了。

    鐘憐垂下頭。

    “你帶她去青樓做什麼?”

    鐘憐依舊垂著頭,輕聲回道:“奴婢想讓姑娘看看,青樓裡的人不過是以色侍人的低賤東西,算不得什麼。”

    喜子聞言,吃了一驚。鐘憐這話,不就是在說陛下昨晚睡的女人很低賤嗎?何時,鐘憐膽大至此?

    龍天運喔了一聲,漫不經心道:“她知道了啊。”頓了下,又道:“去吧。你要沒驚動到她,就讓她繼續睡。記得,寸步不離。”

    “奴婢遵命。”

    龍天運又叫住她。“以後沒有我的允許,別給她穿男裝。”

    “奴婢遵命。”鐘憐面對著他,恭謹地倒退著。

    喜子抱怨道:“今早鐘憐跟奴婢借的男裝,原來是給馮姑娘的啊。”

    龍天運淡淡掃他一眼。

    喜子連忙道:“以後奴婢再也不借了。鐘憐跟奴婢借的都是新衣裳,沒穿過……爺,有句話奴婢不知該不該說。”

    “說。”

    “奴婢昨晚自馮姑娘那離開後,送藥到爺那裡,沒見到那位美人喝藥,萬一有了……”

    本來鐘憐倒退了幾步,正要轉身離去,聽見此言,頓時止步。

    在月光下,灰色石磚地上微微閃爍著薄弱的碎光,鐘憐彷佛等了一輩子才聽見陛下的回答。

    “她彈完琴便走了,喝什麼藥?”

    彈完琴便走?鐘憐驚愕。這哪可能啊,那些妓子入了府就是要留過夜侍候人的……她下意識抬起臉,正好對上龍天運銳利的目光。

    陛下一直看著她!

    她心頭一跳,故作無事地轉身往樓子走去。

    她背後的龍天運,面色陰鬱。

    喜子不動聲色,小心翼翼地看看陛下,再看看已離去的鐘憐。也許他不夠聰明,但伶俐看人眼色他專精。

    這分明是陛下要鐘憐代口的。

    龍天運看他一眼。“心裡憋著話?”

    “爺……後宮是皇后與寵妃,也不必……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說起來,真像那麼回事。”龍天運自言自語:“真是不公平,是不?她想甩了我,就算痛得要命,也要甩開我。”

    她到底是哪來的想法?他喜歡她、心裡有她,這跟他碰其他女人是兩回事,這麼淺顯的道理她怎不懂?還是不想懂?

    昨晚就差那麼一點,他及時猜到她真正的心思。馮無鹽想要的百年前璧族的一夫一妻,因此她才如此喜歡璧一夫一妻?他給得起。在同時他想要誰便要誰,其他女人在他眼裡就是個玩物,一時興起的歡愉而已,地位不等於重要的妻子,這不相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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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01:39:4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馮無鹽就是獨一無二在他心裡生根多年的無鹽。他迷戀她的身子,想要得到她的心、她的人,她每一寸肌膚、髮絲他都要:他孩子的母親也會是她,其他女人就是不過心的圖樂子,沒有什麼大不了,她何必去在乎低賤的東西?兩者地位從一開始就無從比較。更甚者,她會不懂男人的本能麼?她是想要束縛他嗎?

    百年前的璧族男人是過窮,為生活拼上所有,已無心力再去風花雪月,她會不懂這點?

    男人跟女人本就不同,她也不懂?居然拿其他男人刺激他。一思及她被其他男子壓在身下,即使只是子虛烏有的想像,他仍然想狂怒。

    他清楚知道今天她流的淚,全是獨佔欲過強……強到,但凡昨晚他真碰了人,馮無鹽哪怕再愛他,也會把他強制剝離她心中,即使她滿身都是血。

    她比他還狠。

    月光在龍天運的面上明暗交會,一時看不出他真正的表情。

    “爺,我聽說,女人事好解決。人站著是哭了,抱上床也哭了,卻是歡喜哭了,什麼麻煩都沒有,不如再來點催情香,我們這次小心些,別放那麼多……”

    龍天運轉過頭看他,陰沉沉道:“你要喜歡,我就讓你泡在裡頭,至死都不必出來。我也說過了,你敢擅自作主讓她再沾點那種東西,你就不必活了,記得嗎?我再說一次,你活著的一天,便不准再對她下催情香。”

    喜子立即閉上嘴。

    龍天運看著他,忽然又道:“當個太監,好嗎?”

    雖然話很含蓄,喜子一聽就知道陛下是在問他:沒了命根子,好嗎?

    他坦白道:“當年我爹背著我娘把我送了來,我年紀小沒得選擇,初時害怕,過了那個檻也就覺得挺好的。人就是要隨波逐流才最安穩。”

    檻?龍天運心裡的檻,並非是愛遍地美色的風流,有沒有圖到樂子無所謂,而是她在挑戰他與生俱來、本該存在的威權。

    沒有人,可以這樣威脅他。

    他忌憚著她的倔,這讓他動彈不得。她要軟一點,昨晚他便毫無顧忌地一夜溫柔鄉,因為他明確知道不管馮無鹽怎麼掙扎,仍會愛著他。

    昨晚他收了那份圖樂心思,不是為了馮無鹽的心情,而是為了想要馮無鹽的自己。

    她得留下,得在他身邊,因為自己心裡一直有著這個女人,哪怕跟她耗到死,她心裡也只能有他、只能愛他,這種渴望已經淩駕在所有之上。

    直到情淡時。

    到那時,再無忌憚,他的設限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不過如此。

    他實在厭惡看見她滿面是淚又是血……怎麼連嚎啕大哭也不會呢?非要硬碰硬,弄得自己渾身是傷才甘休嗎?

    若是肯軟一點,就如同那夜象只過河,她眼中不是流動著動人波光嗎?多點心思在雕版,少點折磨自己在這種不重要的事上,不是很好嗎?思及此,他思緒一頓,驀然想起了太后。

    同樣都是雕版師,太后對父皇無所求,馮無鹽卻是對他步步進逼……父皇不在意太后的無所求,有一日瑪無鹽對他真是無所求了……

    她真敢做。

    他卻不想賭。至少目前還不想。

    突地,馮無鹽所待的樓子裡傳出一聲大叫:“有刺客!”

    龍天運立即抬起頭,淩厲地往那棟被夜晚籠罩的樓子望去,緊跟著他辨識出——那是鐘憐的聲音。

    馮無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蟲鳴蛙叫,涼風入窗,她蜷縮在榻上睡著。

    ……是涼風!

    她意識突地清明起來。她記得窗子是關著的,只有龍天運的體溫,沒有過涼的夜風。誰開的窗?不會是他!

    她猛然張開眼,月光人窗,一個黑衣男人就在床邊。

    誰?龍天運……不對,是刺客?!龍天運呢?她下意識摸到本來該是龍天運躺的位置,沒人……她竟松了口氣。刺殺誰?皇帝嗎?還是目標是她?

    “找刀嗎?不是在這嗎?一把小刀而已,能傷得了人?”

    馮無鹽聽見聲音從另一個稍遠的方向傳來,顯然刺客不止一個,只是站在陰影裡她看不見。

    “無鹽女?”隨著聲音變近,稍遠的黑衣蒙面人走到床邊,“去把燭臺拿來,我要看看這個無鹽女是什麼三頭六臂,居然會毀帝!”

    毀帝?馮無鹽心知此時不是震驚的時候,她聲音啞碎道:“你們是陛下的人?若是忠於他的人,豈會不知他心性?他會被一個女人毀了?”

    對方沒有料到她會反駁,頓了半天,才道:“我是不信。不過百口莫辯這種事也不是不常見,你就認了吧。”

    燭火亮了起來,被黑衣人湊到她面前。這黑衣人完全不在意火苗是不是會燒到她,逼得她不得不連連往後靠,直到背貼在冰冷的牆上。

    “長得很普通嘛,我還以為是什麼妖媚禍水。預言裡確實寫著得帝而毀之,一個無鹽女幹的。劉耶差人傳話回宮裡時我還不信。皇兄是什麼人物,要被美色所迷惑的話,這幾年那個皇位上的就一定是假冒的龍天運。要說康王被迷惑還有可能,但前提是,基本美色一定要有,但顯然你尚不足。

    不過,不管了,大桑,殺了她,不要浪費太多時間跟她廢話。”

    馮無鹽連句話都還來不及說,黑暗裡的大刀就往她的頸項落下。

    若在平常她不會坐以待斃,怎樣也要反擊,但此時她要怎麼反擊?她連刀影都看不見,她只能硬著頭皮隨選一側滾去,同時心裡第一個反應就是難逃此劫,並且在想幸好刺客是龍天運的人,而非站在他的對立面……

    有這個想法的她,真是栽透了……

    鐘憐推門而入,一見燭臺亮的位置不對,再見黑衣人,極快大喊:“有刺客!”她丟了食案,奔上來與人打了起來。

    屋外因為鐘憐的喊叫而響起了高亢的哨聲,一環接一環,整座宅子的哨聲此起彼落。

    馮無鹽見機要下床,至少不要連閃避的去處都沒有,哪知黑衣人為了跟鐘憐對打,松了手,燭臺便落下了。

    火苗一落床褥立即生光。馮無鹽心頭登時發冷,她清楚地知道必須趁火小冒險跨過去,也許衣褲會著火,只要來得及撲滅,受點灼傷好過困死在火海裡——理智是這麼告訴她的。

    情感上,過不去!她咬住牙,硬著頭皮要跨過時,看著愈來愈大的火勢,手腳卻是拖拉了一會兒。眼見火勢益發失控,她心跳加快,最後狠下心地閉上眼。閉上眼不知火勢大小還容易些!

    灼燙的火氣撲面,她不敢去想是不是哪裡著火了。要跨過去時,突地有人抱起她懸空過了火,當她雙足落在冰涼涼的地面時,聽見有人大喊:“陛下!”

    “滅火!快滅火!”

    “陛下著火了!快啊快啊!”

    本來緊緊護住她頭身的男人,聞言頓時鬆手要推開她,這種推法分明是不想禍及她,馮無鹽想也沒有想,反手圈住他的腰身不放。“袖子!是袖子!”

    眾人忙著滅火,沒有人發現他倆之間的推拒,一息之後馮無鹽馬上轉了念,驀地張開眼睛,不往抱她的男人面上看去,而是朝他的左右袖望去,一見是左袖,不顧火的灼熱,雙手攥住他的左袖用力一撕,竟教她意外地撕開一口子。

    有人比她快一步,順著她的那口子直接削去那片著火最凶的袖子。

    從袖子起火到割袖斷火雖然只是短短幾息間,卻教在場的所有人出了一身冷汗。

    房裡的火被滅了,落在龍天運發尾、衣擺上的零星小火花也迅速滅盡。其中一名蒙面黑衣人跪在地上。“請陛下賜罪。”

    “請陛下賜罪!”

    在屋裡,乃至屋外的救火人,包括當機立斷割了龍天運袖子的燕奔,皆是跪了一地。

    龍天運沒看向他們,只緊緊抓著馮無鹽的胳膊,不讓她跟著跪下。直到喜子慘叫一聲,他才瞥過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喜子。

    美貌少年有點狼狽,甚至比他還像被火燒的人,渾身髒兮兮,看似完好,只是雙手有點灼傷,因此他跪下雙手貼地時才痛叫出聲。

    整個屋裡屋外,除了龍天運與馮無鹽外,就剩另一個蒙面的黑衣人站著。

    那名蒙面黑衣人拉下面罩,露出年輕帶些稚氣的璧人面孔。“皇兄,大桑不是有意縱火的。與其縱火,還不如一刀殺了她來得方便,對吧?”

    龍天運目光寒凜地盯著他。

    年輕少年面色從無所謂到漸漸有點畏懼了。他想移開目光,落到一旁去,旁邊就是那個無鹽女。他聽見龍天運平靜地問道:“看哪去了?”

    他心頭一跳,立即轉回視線。看一眼也不行嗎?若在平常他會抱怨,可此時此刻他不敢。

    以前的太子跟這位皇兄在某種程度上很相似,脾氣看似都很好,但一觸到逆鱗,那就不是幾頓板子了事,是會要人命的:只是太子做得稍隱蔽些,始終維持在一個美好的形象上:而這個登上皇位的皇兄就不一樣了,他老人家不怕形象碎裂,才近四年就讓人明顯看出這是一個理智遠勝感情、鐵血遠勝懷柔的皇帝……剛才那個無鹽女身上只著底衣?

    少年這才留意到所有跪在地上的人,沒一個敢抬頭。顯然自這個無鹽女出現在皇兄面前後,皇兄就沒有當她是低人一等的對待過,甚至還高看她幾分,連帶著身邊的侍衛也會敬重她。不知皇兄是不是故意為之……

    身為夾縫中求生存的皇子,他擅看人眼色,馬上轉換表情,改口:“是我的錯!是我不好,讓大桑擅自闖了進來,是誤會,全是一場誤會。”

    “我沒想過居然有預言這種事,這是什麼鬼啊。我知道後真是瞠目結舌。皇兄,我本來以為是太后偏心,趁你不在時,讓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三皇兄上位。一母所生,怎能如此?後來劉耶捎了秘信,我才知道始末。你放心,我支援你!我特地來助陣,看是要殺無……呃,你是要在晉城揭竿起義,直逼京師,換下三皇兄嗎?我願領頭戰之位!”

    到門口的馮無鹽將裡頭的對話聽得清楚,面色陡變。

    鐘憐在旁低聲說道:“那是陛下的十二弟龍天贏,母妃是晉女。在她老人家生前,怕兄弟相殘,所以把十二王爺……養廢了。”

    馮無鹽轉頭驚愕地看著鐘憐。

    鐘憐表情微妙,再說細一點:“雖然百來年的金璧皇室沒有兄弟相殘的例子,但十二王爺的母妃出身百年的晉人世家……她似乎篤信皇室兄弟不會有什麼感情,因此自小就把十二王爺養成紈褲,毫無威脅性。不管誰當了帝王,都會放他一條生路。”

    馮無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最後她道:“這位太妃真是……先天下之憂而憂。”

    “皇子們的母親真是影響太大了。”鐘憐意有所指地感慨著。

    在馮無鹽還沒有回過神時,鐘憐將擱著茶水的託盤交給她。“就麻煩姑娘了。有些話陛下不說我們可以聽,我是不便聽的。”

    馮無鹽咬咬唇,輕敲了門,得了裡頭的人應聲開門,這才進去廳裡。

    開門的人是燕奔,廳裡除了龍天運兄弟外,龍天贏的護衛大桑就站在角落裡。

    燕奔將茶水接了過去,馮無鹽本要退出去,燕奔先一步順手把門關上。

    “……”馮無鹽只好退到角落裡。

    龍天贏回頭看見她。“女人,你過來。”

    馮無鹽沒有動作。

    “女……”

    “叫她做什麼?”

    “皇兄,她是無鹽女啊!得帝而毀之,如果不先下手為強——”龍天贏話到一半,發現皇兄視線越過他,盯著那個無鹽女看。

    他只好跟著盯一下。這個無鹽女真的貌似無顏,衣裳也是過素,他原先預期的是傾城之貌的女子來迷惑皇兄心智,如今出乎意料之外。而且重點是這無鹽女看的也不是他,而是越過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後面的皇兄?

    他在中間,不受人重視?

    “那個……”龍天贏脫口道:“皇兄,采選的女人都已入京了。我離京時,三皇兄已代皇兄大婚,我問過他了,他說就等你回去。”

    龍天運見馮無鹽撇過臉去,黑亮的直發掩住她大半的臉蛋,她的手又握住腰間放著碧玉刀的腰袋。

    “皇兄?”

    龍天運收回目光,看著他說道:“劉耶真是找死了。燕奔,你差人去看看,想來他已經自盡了。要沒有,就跟他說,君無戲言。”

    燕奔領命。

    龍天贏心頭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龍天運用這種平靜口氣說話,山雨欲來風滿樓,劉耶死不死他不在意,他趕著過來表忠心,但皇兄不買帳,哪裡出了問題?

    “你留下。”

    龍天贏回頭又看一眼那個無鹽女。燕奔開了門出去,她正要尾隨,卻被皇兄叫住。

    喜子正好捧著盒子進來。“陛下,東西拿來了。”

    “太后知道你要來麼?”

    “不,我是私下來的。皇兄,這預言太莫名其妙了,人有看走眼,何況是百來年前的預言呢。”

    “所以,你打算為我跟太后、康王作對了?”

    “本來我也以為要跟三皇兄作對,可他也支持你,希望你早日回去。”他真不怎麼信預言,不過,最好還是殺了無鹽女以絕後患。

    “哦?”龍天運打開盒子,取出最上層一封信,還好心地替他打開。“康王早你一步送信來。”

    龍天贏一臉茫然,瞄著信,隨即駭然。“……殺……殺……殺……”

    大桑似要往前一步,龍天運往他瞥去一眼,他立即垂首止步。

    馮無鹽木然地站在角落裡,沒有抬頭。喜子也是低垂著眼眉,不敢往信上瞥去一眼。

    “殺頭的事呢。”龍天運嘲諷道:“青梅竹馬,情難自禁,他便自請罪來了。”

    “……”所以,兄弟相殘的事,終於被他等到了嗎?

    “這罪,要怎麼給?讓天下人笑蠻族入主,果然弟奪兄妻?皇后是當年太子太傅的親妹,太子太傅救太子而死,你要金璧皇室對他們一家不起到什麼地步?還是,想要瞞過去,讓我吃了這個悶虧?”

    “……”康王是個傻瓜!比他還傻!龍天贏自認要是做了這種事,萬不會認的,直接想個法子除掉皇后重新再娶!“是啊,將皇后冷在宮裡幾年,再讓她暴病死了吧。”

    馮無鹽抬眼看向他們這頭。

    “你母妃把你教得真好,真好。”龍天運笑道。又自盒裡拿出一本老舊的冊子,翻開第一頁,看向龍天贏。

    龍天運是站在龍天贏正對面的,他早就對百年前的預言感到好奇了,他道:“這就是從劉耶手裡拿回來的吧。”目光掃過第一頁,字是倒著的,他還是很快讀出開國主開創金璧的預言。他又瞄著冊子裡的紙張,確實不是這一、二十年內的紙,要說百年前也是可以。

    開國主取代晉朝總要有個名目在,做假的機會大了些,但當龍天運翻過第二頁、第三頁,他面上就逐漸出現難以形容的表情。

    幾乎照他所知的帝史都寫在上頭,中間偶有誤差:所謂的誤差即指更為隱蔽性諸如醜聞什麼的,連他們這些皇室後代都不甚清楚。舉例來說,若他不是生在皇兄這時代的皇室中人,而甯王與康王當真做了交換,在公開的帝史上以及後代皇室所認知的只會有甯王為帝,但龍運史上記載的卻是“兄隱弟顯”,甯王變康王,康王即甯王。

    康王怎會甘願成為甯王?一生帝功全是甯王之名。如果是他……為帝,他肯!他坐爛了那個皇位也是甯王頂,幹他屁事!然後偷偷摸摸給真正的甯王一個轟轟烈烈的美名再弄死他,讓甯王代他留下好名,美名與帝位雙得,這買賣划算……龍天贏心裡微歎口氣。他心裡真是夠邪念,跟前朝靈帝有得拼,還好他沒有那膽子跟人脈去做。

    母妃怕兄弟相殘,登基的帝王會屠盡兄弟,所以把他養得毫無威脅性,甚至一度還想打殘他,哪裡知道偶爾想屠盡兄弟的是他這個沒有用的皇子。

    當然,那也只是亂想而已。他的心太高,能力太差,力量只夠抱住兄長們的大腿。

    當他看見預言上寫著謹帝七日死後,不由得眼皮一跳。龍運史是開國主傳下來的,到謹帝已有百年。耳聞不如親見,他全身寒毛立起,又見到康王替甯王……他突然能感同身受太后的心情了。

    如果有一雙眼睛,可以穿越古今,看見所有帝王的生、所有帝王的死,沒有絲毫的誤差,那麼,為什麼還要力保甯王?自己的兒子絕對可以放棄!因為保了也沒有用!連他都想回頭抱康王的大腿了……

    父皇在世時,他負責抱父親的大腿:謹帝登基後,他抱著謹帝的腿足矣:甯王為帝后,他改抱這位皇兄的腿,接下來還要抱其他人的腿,他的這一生到底要經過幾位帝王?

    母妃當年有沒有想過,她的兒子得這麼卑躬屈膝抱這麼多人的腿?龍天贏心裡百味雜陳,目光卻是緊緊落在龍運史上。當他看見龍天運翻過了第六世帝王,往下一代帝王看去時,他心裡提得老高。不是說好了,除了開國主外,其他帝王只能看到屬於自己的部分,絕不可往下翻去嗎?

    皇兄這不按牌理出牌,他感到太刺激了……快讓他看吧!

    他屏息等待,龍天運卻是側過那本龍運史,只讓自己一人看見。

    一頁翻過一頁,直到翻到最末,龍天運的面色表情都沒有巨大的變化,彷佛早已身在局外。

    “皇兄……”

    “點火摺子。”

    “皇兄!”

    喜子依言而做。火光亮起時,龍天運不疾不徐地拿著薄冊著了火,任著預言燃燒。

    龍天贏著急地上前一步,早已回到廳裡的燕奔防備地跨前擋住,大桑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動作。

    “皇兄,這是百年前的預言……你這是違背袓宗們的意願……”

    龍天運朝他皮笑肉不笑。“這不是預言,只是有人有一雙提早看見未來的眼睛,你心裡這麼想是不是?那麼,那人一定也看見在未來裡甯王燒預言了?”

    “所以說,那人也看見未來的甯王是最後一個看完預言的人了?”

    “是、是這樣嗎……”不要以為他不知道宮裡的人在私傳他被養廢了!他也是有頭腦的……但,這個說法他認為合理啊。

    龍天運把剩下的龍運史丟在地上靜靜燃著。喜子機靈,立即湊近補一補火勢,務必親眼盯著它燒成灰燼。

    龍天運對龍天贏說道:“你回去跟太后說吧,如她所願。金璧盛,不在我:金璧亡,也不在我。從此我便是康王。”

    “皇兄!皇后跟采選的女人都是為了你……”

    龍天運扯一下嘴角,當是笑了。“一開始,就是太后籌畫的。她也不是為了我。皇后的人選不是我的青梅竹馬,你道她是為誰挑的?金璧帝王沒一個重情,偏出了康王這個情種,也不知是好是壞。”

    龍天贏忍住想回頭看那個無鹽女的衝動,更忍住想提醒這位皇兄一件事——你跟康王是雙生子,你知道嗎?

    這樣說康王是情種,你自己呢?

    龍天運見龍運史燒得一乾二淨,半點不留,一抹得逞的笑毫不掩飾。“你回去傳個話,就說劉耶竊走的龍運史被我燒了,從此金璧皇朝沒有預言,不必時刻提心吊膽不合預言。”

    “皇兄,龍運史裡康王代你為帝,之後呢?你都看見了吧?”他實在好奇。金璧會有幾個皇帝?是否千年不墜?

    龍天運瞟一眼角落的馮無鹽,想起先前的火災差點燒了她。他走到龍天贏面前,俯頭在龍天贏耳畔低聲而清楚地說著:“接下來,就是掃尾。”

    “掃尾?”

    “康王、甯王互換,這種事你認為除了當事人之外,誰會被允許知道,還能活到壽終正寢?我的人我會一個不漏的帶走。其他人呢?”他低低笑出聲。龍天贏眼瞳一縮。

    龍天運又道:“劉耶真是害人不淺,他才是真真正正金璧的禍害。”

    龍天贏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母妃一直告訴他,小心手足相殘,天家無父子無兄弟;但,他內心深處知道虎毒不食子,父皇不是那樣的人;太子外貌太沒有危險感,他不覺得太子會害他;二皇兄在朝堂上雖是雷厲風行,心如鐵石,卻也不會害兄弟。這三人的特性是意志堅定,心中有把難以被人撼動的尺:康王脾氣好,可是,他背後有太后啊!有太后啊!

    就因為脾氣好,他一直感覺不到康王內心那把堅定的尺,因此康王能容許太后做一些威脅到帝王的事也不在意?

    太后為了照著預言之路,寧願捨棄甯王,那麼,為了預言之路,滅口一個毫無建樹的皇子也不會出人意表。

    他臉色一連變了又變。母妃說得一點也沒有錯,在皇室這艘船上生存,隨時會被人推下海,所以,找大腿抱不是要找最粗的那條,而是要找最安全的。

    他終於知道要抱誰的大腿了。

    龍天運靠在桌旁,一直看著她。

    其他人都已經離去,只剩馮無鹽。她的目光與他接觸,發現他的眼神十分平靜,就這樣直盯著她,彷佛要盯到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說起來真是太容易,要做到卻是太難了,她想。

    在他的注視下,她終於聽從一直催促著自己的意願,走到他的面前,然後伸出雙臂環抱住他。

    龍天運沒有回抱。

    接著,他感到背上被輕拍著,好像回到了孩童時……不,孩童時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安慰,不管來自父方或母方。

    她不嫌累一樣,一直輕輕拍著,看似有一搭沒一搭的,卻讓他在心靈上有了奇異的安詳感。

    將來,她當了母親,也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女麼?天外飛來的想法令龍天運的眼底漸漸柔軟了下來。

    他抱住她纖細的身子,愈抱愈是用力,像是要把她扣進體內也不停止。

    她連喊一聲痛都沒有。

    “我真想在這個時候……”他在她耳上輕咬著:“狠狠地進入你。”又頓了一下,再帶著疑惑道:“我又想在這個時候,跟你說些沒有人知道的心裡話,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情緒,你就在我面前聽著我說話。這種心理,我還真不曾有過。”

    他感到他話說完的刹那,她本是柔軟的嬌軀有些僵硬了。他想了想剛才他脫口的話,竟能猜到她僵硬的原因。

    她連他碰過其他女人的話都聽不得麼?獨佔欲強的不該是他嗎?是她眼裡揉不得沙子,還是愛他入骨了?愛一個人人骨,是什麼滋味?他還沒有嘗過。

    “你說,我聽。”她輕聲道。

    他微微一震。她在心裡不快活時還想盡力包容他?她是認為他有多軟弱?還是……真的愛人骨了啊。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他埋進她的肩頸,蹭著她細膩的頸子。

    他第一次正視,或許過去無數次迫不及待佔有她的欲望,並不是單純肉體上的美妙相吸,而是他想要吞噬的是這人、這人的心、這人的每一寸都該與他合為一體。

    他都要懷疑,這種時時刻刻無法控制的渴求……非要到了彼此骨灰層層疊疊不分你我了才會消停。

    他摟著她的力道依舊強勁,她一頭墨色青絲落在他的手臂上。他盯著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我若是想當一世帝王,又豈會順她之意?我要真有意,首要她就動不了采選與皇后的人選。”說到此,又悶笑,“何況,我看中的女人,一點兒也不想坐那位置,是不?”他笑了好一陣,繼續道:“謹帝怎麼看也不像是短命皇帝。眼下天下太平,王土周邊五十年內不起烽火。暗殺?誰?皇宮就是銅牆鐵壁,謹帝也非好惹的人。那是什麼會毀了他的帝王命?女人?我觀察過了,他不是重情愛的男人,不會為一個女人毀去帝命,所以,預言出錯了?是出錯了吧。誰知,他會死于墜馬。皇室子弟騎馬比學走路還早,誰會想到這上頭……”他語氣中頗有啼笑皆非之感,“前一晚,我們還在看海外的地圖,兄弟合力,金璧未必不能在海天之上佔有一方之地。哪裡知道……”

    他感到她抱緊了他,卻沒有聽到她隻字片語的安慰。他跟謹帝固然有兄弟情分,但在得知死訊的一刹那,他想的是預言若真無錯,那麼,無鹽女遲早有一天會出現在他面前。

    他從來就不是畏縮之輩,既然無鹽女會出現,那就來啊。來了後……來了後……

    “你不問預言的事麼?”

    “不問。”

    他怔了片刻,改扶著她的肩,讓她看向自己。“你不想知道預言裡頭你的部分?”

    “我要知道做什麼?我就是那個你說會殺你的女人?我不會。”她眼眉清明,十分篤定,一字一語說著:“我不會殺你,一輩子都不會。那我知道它裡頭寫著怎麼殺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他聞言,有點想笑。“就算……裡頭寫著,你跟了我,會生幾個孩子,孩子將會多優秀,你也不看?”

    “不看。”馮無鹽說道:“我想跟誰,讓誰跟我,都是我來決定。我的孩子也是。我不可能因為跟誰生的孩子有多好,就與他結為連理。”

    “哦?聽起來你對我興趣不大。”他眼神微沉,“馮無鹽,我要回海上去,你得跟我走。”

    她雙唇緊緊合著。“你來吻我。”

    她沒有動作,一雙黑色明亮的眼眸直看著他。最後,她撇開頭,低聲說道:“我不希望我的孩子生活在母親的痛苦裡。我以前想過,找個需要我的錢的丈夫,各自蒙了眼睛,生了孩子,分居兩地,彼此眼不見為淨。我會給我孩子我心裡最好的部分,讓他將來不會變得跟我一樣。”

    他看著她。“蒙……眼暗交歡麼?”

    她不理他的諷刺,繼續說道:“在船上,我對你有過這個主意,後來我察覺不對,你不會需要我的錢,況且你跟其他男人也沒有什麼兩樣。”

    “……沒有什麼兩樣?所以,現在是想要甩頭就走嗎?”

    馮無鹽此時並不想再與他硬碰硬,心裡一軟,改口道:“你心裡只想著讓人生你的孩子,你自己有想過如何當父親嗎?”

    他眨了眨眼。“如何當父親?我怎麼認為這是推託之詞呢。”當父親很簡單,不就是跟他父皇一樣恩威並施,讓孩子明辨是非,兄弟間沒有鬩牆的可能就夠了嗎?這並不難。理智父親給,情感母親給,理所當然。

    她撇了撇唇,沒有回答,同時下意識地握住放碧玉刀的腰袋。

    龍天運眼明手快攥住她的雙手,逼她轉頭看他。

    “馮無鹽,又想要退回你的雕版世界?你不是膽大嗎?不是倔強嗎?不是愛我人骨嗎?你想要我,怎麼不來爭一爭?”

    她瞪著他。

    “不敢?原來,你的愛如此膽怯麼?還是我不配你的愛?”

    他感到他握住的一雙柔荑微微顫抖著。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看見她又轉開眼,勉強扯了一下嘴角,當是在“我有多……愛你,”她頓了一頓,似乎說出那個“愛”字有點艱澀,“其實我也不清楚。現在的我,可以因為你著火而不願離開你,卻不知道下一刻我會不會再這麼義無反顧。”

    他盯著她。

    她終於看向他,眼眸裡有著晶瑩的淚光。“喏,龍天運,我們試著來做一個約定吧。”她的聲音緊束,彷佛說出這段話費盡了她所有的力量。

    “約定?”

    “我們不約白首,只約現在。只要你心裡有我的一天,便不能讓其他人橫在我們之間,你的身體、你的心,只能我一個人擁有。不過,人心易變,你心裡沒了我的那一天,跟我說一聲,我也不會戀棧,各自放過:你若與他人睡了,我已知你心意,好聚好散,只是我還是希望在事情發生前,你能口頭知會我一聲,我可以走得很乾脆。我亦然,如何?”

    “也許是我見過的世面太少,才會輕易愛上你。等你心頭沒我的那一天,說不定我也是一樣的,到那時若我沒有愛上別人,我會留下看著你沉浸在其他女子的溫柔裡,正合了我當初想找一個沒有感情的丈夫。天下事百變,誰知道呢?”

    她不是賭氣,而是認認真真說著未來所有的可能性。

    接著,她嚴肅的表情微卸,染了輕微的胭脂色。“何況?我可以承受你所有猛烈的情欲,你也察覺到了不是?我喜歡你的身體,喜歡你的瘋狂,喜歡你在床上下意識對我的……溫柔。你給了我什麼,我就能回報你什麼;你一直喜歡我大膽的付出與接受,我感覺得出來。不是每個晉女,都會喜歡璧人的強壯。就算你是帝王,大部分的晉女也會害怕你這種勇猛又持久的……”她斟酌地用詞:“相愛?”用了這個詞後,她微微一笑,眼裡出現了難以形容的溫柔,完全融化了她的顧忌,坦白道:“現在的馮無鹽,正在一心一意的愛你,所以,只約現在,好嗎?”

    “好。”

    馮無鹽微微一愣。

    龍天運盯著她,再一次清楚地回道:“好,如你所願,只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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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01:40:03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回到京師時,約是快要入冬時節。

    馮無鹽下了馬車,拉緊斗篷上的連帽,掩去突如其來的冷風。

    京師一如往昔的景象,她卻有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感觸。她往馮府大門看去,不知何故,竟是人人圍著,好似在等待什麼。

    龍天運隨後也下了馬車,留意到這情況。他環視一周,果然見到一個美貌少年自另一處匆匆過來。

    他們走陸地,由晉城一路到京師,順道看這一路上的風景:喜子帶著幾名護衛走河道先回到京師。

    “爺,”喜子眼睛閃閃發亮,“許久沒見到爺了,喜子真是想念。”龍天運看著他,戲論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也想你了。”

    喜子立即轉移話題:“馮姑娘的妹妹人宮了。聽說康……陛下很寵她,允許她探親。”喜子試著在語氣裡注入幾分慎重之意。他實在不好意思說他這個包打聽在宮中小有人脈。康王……陛下啦,看重的是青梅竹馬的皇后,在金璧裡用了寵這個字冠在妃位前,從來就不是多重要的。但,馮無鹽是她姊姊,怎樣也要尊重點。

    馮無鹽完全不意外,依十六的顏貌采選必人宮,也必定會是寵妃。如果今天龍天運沒有與康王易位,十六也會是他的寵妃吧,畢竟是親兄弟,在喜好上也會差不多?思及此,她心裡是有那麼點不舒服。

    這一次,她回到京師,最主要是告訴家人她還活著的消息:當然,還多了一個丈夫。這個丈夫她會說是買來的。十六已是宮中妃子,比起她這個小小雕版師,已經夠讓她的父親轉移目標了。

    等明年開春,就直接出海。

    現在,她又恢復了喝藥。他改變了主意,打算出海幾年後才要孩子,要是不喝藥,依她身邊男人對情事的需求,怕是沒幾個月就會有孩子……有時她也混亂,這男人到底是對她的身體太迷戀,還是男人本來就重色?但,還好,只約現在。

    不是約白首,是只約現在。

    不用對未來有太多的設定與期待,她好好過著當下,就算所謂的過了幾年後才要孩子,結果什麼都來不及有,他們也曾經彼此忠誠過。

    忠誠。她嘴角微微翹起。

    龍天運瞥了她一眼。

    喜子還有事要說,拿出一本圖冊送到馮無鹽面前。“馮姑娘,你看,先前齊總管來信說,有一位姓胡的雕版師一直在晉城打聽一名姓燕的女性雕版師,好像是急切地想找到她問什麼。齊總管將他的作品一塊送來,我在京師也看見這作品在販售。”

    “胡?”

    鐘憐想起來,連忙上前。“就是在拍賣會那位胡公子,姑娘還記得嗎?你與他進了內室談……”她看見龍天運往她看來,補充道:“只談版畫,門是開著的,奴婢親自守著的。”

    馮無鹽接過圖冊一打開就是呆住。

    鐘憐瞄上一眼,訝道:“彩色套印圖本?”這不是姑娘一直在做的嗎?從晉城回到京師時,一路上也一直嘗試著分版分色的彩色套印,務求精細而不失畫中神韻,連她都成為姑娘的得力助手,因此她再眼熟不過了。

    喜子再道:“我在京師的書鋪前看過人手一本。齊總管說,這位胡大師已經在晉城開立門派了。他找馮姑娘是……”

    馮無鹽認認真真一頁接著一頁翻過,最後輕吐一口氣,笑道:“他找我,約莫是想再問清楚製作彩色版畫的細緻過程。”她隨意指了本子裡畫的幾處。“太粗糙了。當日我只是跟他交流點子,細部談得不多,顯然他都用上了。或者他想找我再問清楚點。”

    “姑娘,這分明是在抄你的點子,如今他盜了你三年的研究,成了彩色版畫第一人!”

    馮無鹽應了一聲,沉默一會兒,又笑。“說出去時沒想到這點。既然都這樣了,隨他吧。他若靜下心,說不定會在彩色版畫上另闢蹊徑,看見我所沒有看到的世界,到那時我再欣賞他的世界,這樣也挺好的。”

    喜子眨了眨眼。這度量大啊……他往龍天運面上看去,若是爺對他使眼色,他便知道怎麼做了,偏偏爺直盯著馮無鹽面上,似在觀察什麼。

    喜子也跟著看著馮無鹽的臉,她還在看著手裡的圖冊,嘴角始終噙著笑意。喜子一怔,這才發現她一直有著笑容,雖然笑容只是漠漠的,但比起一開始見到這女人,好像有那麼點……放鬆?

    “如今很多京師雕版師都去晉城一訪胡派,喏,像馮姑娘的姊夫,還有錢家傳人都趕著去了。”

    馮無鹽喔了一聲,心裡知道自己又在想歪了。她在想,胡伯敏是不是有姊妹,所以他們趕著去了。

    這時,宮裡的馬車到了。喜子看見一個宮裝女子從車裡下來,當她一抬臉時,他倒抽了口氣。“爺!她她是……”那天被他放催情香的美麗少女啊,跟馮姑娘是姊妹啊!

    龍天運往宮裝女人的面上看去。

    馮無鹽聞言,瞄一眼臉色古怪的喜子,再微往龍天運瞟去。他正打量著十六,雖然眼底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還是讓她想起在京師夜市裡他追逐著十六的目光。

    她轉頭看著十六。就連她有時也會看十六人了迷,瞧,現在不就是了嗎?少女的青澀去了,添了幾分媚態,如果她下筆,會從……

    她心緒頓了頓,一時腦袋有點亂,無法去判斷繪畫上要從哪下筆。她再度看向龍天運,這時龍天運已經轉回注意力挑著眉看著她了。

    她拉住龍天運,跟他說道:“跟我來。”

    龍天運不問原由,跟著她走進小巷裡。

    居然這麼容易就跟上來,一點猶豫都沒有……馮無鹽注視著他,抿著嘴笑,心裡又微微放鬆了。

    “嗯?巷裡有你少年的記憶?”他含笑。

    她主動搭上他的頸子,他本能地摟住她的腰身,聽見她低聲說道:“你是我的,現在。”

    接著,他被吻了。

    這是馮無鹽第一次主動親吻他。

    他稍稍回神之後,眼底有了明亮的喜意。他立即用寬袖掩去她的容貌,將她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讓人瞧不見一眼。

    然後,任由她一心一意地吻著他。

    大約是夏天夜裡,在船上的時候。

    本就淺眠的他,忽然被驚動了。

    他張開清明的黑眸,往身邊的女人看去。

    她正抱著他,熟睡著。

    大部分時候是同睡一床,偶爾是各自睡,但同睡一床時,她還是保有她自己的習慣——彷佛是在獨睡一般,不主動靠近他的身體。

    直到現在。

    他不動聲色,掌心貼在她光滑的裸背上,讓她摟得更舒服些。他俯下臉,目光落在她的側面,隱約可見她翹起的嘴角。

    睡夢裡在笑麼?

    他眼裡也有了淺淺的笑意。

    “馮無鹽。”他無聲念著她的名字,頓了頓,再道:“現在,還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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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01:40:4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明喜I

    隨心室裡,明喜心神不定地站著。

    男人正坐在椅上,練著字。

    天未明到中午的時間歸政事,午後便是帝王閒暇時間,數年未改:而閒暇時間裡每日必抽一個時辰在隨心室看書、練字。

    人人都道這個璧族陛下好晉學,明喜也這麼認為。陛下在隨心室時他都在,一進隨心室就能感受到安寧閒適,老實說他還滿喜歡的,有時會有錯覺他已陪著這個帝王在此許多年。

    “怎麼了?心不在焉的。”男人頭也不抬。

    明喜回過神,連忙答道:“可能……可能是受了點風寒。”說到此處,他掩嘴咳了一聲,退了兩步,與男人保持著距離。

    男人喔了一聲,瞥他一眼。“別站在這了,去找太醫看看。”

    明喜猶豫片刻,躬身施禮後才走出隨心室。候在外頭的少年太監低聲與他說了什麼,他轉回隨心室稟報。

    男人聞言,放下筆墨。“既然跟軍情有關,就在議事廳吧。”出了隨心室,一陣秋風吹來,衣袍都揚了起來。他轉頭對明喜溫聲說道:“別跟來了,去太醫院找程太醫看。”又對著在外候著的少年太監道:“就你吧,跟朕過去。叫什麼?”

    小太監眼底立即澱放明亮的光采,喜出望外地報著自己的名字。

    丘七,念快些還像丘喜,明喜心裡同時代答著。他是不怎麼信陛下不記得丘七這人,這兩年丘七跟他走得近……也不能這樣形容,應該說,因為他是陛下身邊的太監,其他太監總想跟他交好,就算只是露個面也行。

    這幾年相處下來,他早就發現陛下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帝王。他敢打包票只要是陛下看過的人,陛下心裡都有個底。

    明喜目光從丘七面上轉開,正好對上男人注視著他的眼。

    “丘七美麼?”男人突然問道。

    明喜一怔,再往丘七看去,點頭。“是美的。”金璧的太監都是晉人,能夠被選進宮的晉人,相貌自然差不到哪去:而他是例外。

    丘七聞言,滿面通紅。

    男人播播嗯了一聲,轉身走了。丘七連忙跟上。

    明喜心裡想著,下回要提醒丘七,別人稱讚他貌美,別像小姑娘一樣羞答答的,陛下可不喜歡……他思緒一頓,又想,那麼陛下喜歡什麼呢?

    自金璧建立以來已有數年,陛下至今仍然只有七個妃嬪,除去頭一年小皇子出生,到現在後宮連個孕字也沒有再聽過,都快令人懷疑璧人在男人勇猛方面的傳說都是華而不實的。

    也或許是這幾年還在穩定期,陛下太過煩勞,所以壓力過大,房事上有了艱困?非常有可能。

    他也不會好奇去追究答案。

    前朝給他的教導就是不屬於自己範圍的事就別管,管了必死。皇子只有一個也好,平平安安的長大,不必跟兄弟爭皇位,皇室也不會面臨某種意義上的家破人亡,多好——他一向沒什麼野心,這就是他簡單的想法。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就往好處想就對了,但這種話他不敢透露出去。萬一讓陛下知情,說不得給他一個詛咒皇室不多子多孫的罪名呢。

    帝王都是喜怒無常的,這也是從前朝得來的經驗,還是小心些好。況且,他隱隱有感陛下本身並不是很喜歡太監。

    明喜掩嘴咳了聲。真有點受到風寒,於是認命地轉往太醫院的方向。風寒沒有治好是會丟了性命,可是現在他煩惱的不是這個,而是……

    有宮女想要跟他對食。

    他又捂嘴輕咳著。至今想來他還是有點尷尬,他自幼入宮當閹人,于情字一事上或許是一開始就絕了念,明明白白知道這一輩子不會跟誰成親生子,所以在這方面他遲鈍許多。

    那宮女,也是晉朝滅亡那日一塊關在殿裡的,可以說是有共生死的情誼:這幾年來因為在宮中工作的地點不同,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一見面倒是能說得上話,雖然大半時間是對方在說。

    ……這樣就能生了情意?

    四周無人,他終於忍不住流露出苦惱。他是真的不會分喜不喜歡跟他在一起有什麼好?又不能有後代,而且、而且他又不能……他歎了口氣。跟個太監真不好,想圖他什麼?

    晉人愛美色,男女皆然。他不是什麼美人,又是太監,喜歡他什麼啊?八成是因為他在陛下身旁做事,看起來“位高權傾”吧。

    他仔細回憶了那名宮女的面貌。他的審美還是偏前朝的,那宮女是前朝就在的,美就不用說了……這樣仔細想,陛下雖是璧人,可經過這幾年後,在他眼裡好像變好看了點?

    “明喜師父。”有太監匆匆過來。

    明喜一眼就認出是唯妃身邊那個跟了幾年的太監。

    年輕的太監道:“我主子想請明喜師父過去,有點事想麻煩師父。”

    明喜面無表情說道:“後宮有後宮的太監,娘娘有事要麻煩就找你們吧,我是萬萬幫不上的。”

    前兩年陛下徹底冷了唯妃,因為在她的宮殿裡出現詛咒的木人,詛咒的物件是小皇子與其母妃。雖然唯妃咬死是嫁禍,但這種巫蠱只前朝才有,璧族根本是前所未聞,要其他妃子幹這種事還真是為難她們了……金璧剛定,陛下也不公開這事,就這樣半是封閉了唯妃的宮殿,平日只有裡頭的太監、宮女能夠出人。當然,會留下的奴婢屈指可數,眼前這個自幼就跟著唯妃,也算是忠心了。

    就他來看,唯妃之所以還留有一條命,是陛下根本不信這種詛咒。

    “明喜師父,這事一定要你幫忙才行。主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本來就是前朝的小公主,什麼都不懂,肯定是被害的。都三年了,陛下還是不肯聽,只能拜託您了。若您不肯……奴婢親自與陛下說去!”

    “你找死嗎?”明喜罵道。

    “這是春來該做的,就算會死也是春來的命。”太監痛哭失聲。

    明喜聞言,臉色難看起來。當年小皇子高熱不退,就是他偶然間發現了那個詛咒用的小木人……現在要再藉他的口來洗刷“冤屈”嗎?

    其實根本沒有用,陛下不會聽的。他看似是宮裡的第一太監,卻無法左右陛下的想法:況且他也不想去左右,他只想本本分分當個太監。真以為陛下只聽他的話沒有去查嗎?也太看得起他了。

    “明喜師父……”

    他見不得忠心的人最後落得慘死的下場,便歎了口氣道:“我去瞧瞧吧,不過要我做什麼背叛陛下的事,我是做不來的。”

    春來面露感激,生怕他反悔似地快步領他而去。

    這時夕陽剛下,宮裡略顯昏暗不明,春來加快腳步,明喜卻是放慢了步伐。他一向只在白天走動,入了夜很少有機會出來。他不是很喜歡夜裡的皇宮,總讓他想起前朝的骯髒事。

    “主子,明喜來了。”春來喊著,宮女一個傳一個,將話遞了進去。

    明喜走進殿裡兩步便停步不前,躬身施禮。“娘娘。”

    靈帝在相貌上是個精緻的玉人兒,哪怕已經事隔多年並且只有遠遠見過幾次,那樣的五官仍是深烙在他心裡,難以忘懷。唯妃是前朝小公主,雖不及靈帝美貌,卻也是一個水做的大美人。

    她成為唯妃時十八……已是寡婦,才嫁給朝中大臣半年。其實在那之前……有風聲說她……所以他才不喜歡夜裡在宮中走動,那會激發出他心中的恐懼。

    有時他也會想,前朝亡了也好,靈帝所作所為違背了人倫綱常。他可以理解唯妃下巫蠱,只是他納悶為何她的物件會是小皇子與昭妃,照說對象應該是陛下才對。

    他也可以理解陛下出身璧族,不介意是否完璧之身,政治的路上總是需要這樣的婚姻作為平衡。

    雖然都可以理解,可是,宮裡的氣味他並不是那麼喜歡,他想老了就出宮吧……找個鄉下當地主,好像也不錯。

    他對唯妃還有幾分憐憫心,所以他來了。

    “明喜,你終於來了。好幾年不見了,你還活著呢,真令我吃驚。”

    明喜眼皮一跳,微微抬頭往唯妃看去,一陣寒意猛地襲上臉皮,頓時,他不寒而慄了。

    他有多久沒見到唯妃了?十八入宮……如今二十三,他記得當年唯妃帶點稚氣的美麗面貌,如今年紀大了點是不是愈來愈像靈帝了?

    他心跳有點快,低下眼眉瞪著地上,看著這位小公主宮裝裙擺進入他的視線範圍內。

    “明喜,今天我求你來,是想請你幫個忙,替我在陛下面前說說好話。那種小木人我連見都不曾見過,怎會拿來害小皇子呢?你是到底有多恨我,才會幫其他人來加害我?”她溫聲細語地質問著。

    “奴婢不敢!”

    “不敢?不管皇兄曾對你做過什麼,你畢竟是晉朝宮裡出身,你不幫我,卻去幫別人,明喜你良心何在?”

    明喜一怔,抬頭看她。“靈帝沒有對奴婢做過什麼。”

    她也愣了一下,仔仔細細看著他的五官長相,面上的幽恨之色轉為古怪。

    “……以前在晉宮裡我確實對你沒有印象。”金璧之後,偶爾見到那位帝王身邊的太監也只覺得生得普通,但在大晉時給她的記憶太深了,在靈帝身邊與後宮裡的太監哪個沒有幾分姿色,連她身邊的春來也是她挑中的美貌閹人……“那麼,為何你不幫我?”

    明喜沉默一會兒,答道:“奴婢的忠心在陛下身上。娘娘,那巫蠱……是陛下查出來的。”

    “你這卑賤的閹人!你是存心的還是真不知情?!陛下根本不信這些,他只是將我冷著放,遲早會放我出去。

    但女子花季能有多長?到那時我什麼也沒有了。明喜,我只要你一個舉動,把陛下帶過來。把他帶過來。”

    明喜看著她。

    她又道:“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把他帶過來。”

    “帶來了……又有什麼用?”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是個閹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態。皇兄他是一個……只要見了他,就能原諒他做的任何錯事的人:你說,現在陛下看見我,還捨得我獨守在這座宮殿嗎?”

    明喜心一凜,撇開目光。

    她微地一怔,像知道什麼秘密似地笑道:“明喜,你喜歡皇兄吧?”

    “不,奴婢沒有。”

    “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幫幫我吧。”

    明喜暗歎口氣,低聲道:“奴婢忠於陛下,萬不敢左右陛下心意。”

    她臉色驀地冷漠,對他伸出手,柔聲道:“明喜,如果你答允帶陛下過來,我願意與你一度春宵,絕不虛細緻雪白滑膩的手背在明喜眼裡瞬間成為晉朝裡魔鬼的枯爪,一股噁心感猛地翻湧了上來,讓他憶起了在大晉宮裡的那些夜晚。

    他臉色大變,連連後退。“娘娘,明喜先告退……”

    他的背後撞到一個人,還來不及轉身,有人力道極大地圈住他,他竟無法掙脫。在唯妃這裡哪來力大如牛的人?

    素白的帕子驀地捂上他的口鼻,一股異香盡入他的體內。

    完了,明喜想著。沒死在前朝後宮,倒死在金璧後宮裡。虧他這幾年想,什麼正統不正統的好像也不要緊了,待在陛下身邊遠遠勝過朝不保夕的前朝宮中生活,也正因這幾年日子安心,讓他失了防心。現在可好……莫名其妙地給弄死了……他的憐憫心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四肢無力地垂了下來。

    “春來,殿門關上,把人都差出去,照之前說的,去把陛下請來!”明喜這才知道那個力大如牛的男人是春來。第一次見到春來時他還是個少年,轉眼間已是可怕的青年。難道他不知道入了宮,只能忠於帝王,這傢伙在找死嗎?唯妃這不是在害身邊的太監嗎?

    明喜意識尚且清楚,全身卻是被抽光了力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聽見殿門被關上,心裡咯噔一聲。現在是怎樣?找陛下來看他的屍體?唯妃這才叫找死吧?

    他又看見唯妃走到他的身邊,居高臨下注視著他,而後,她露出陰冷的笑容,單腿跨過他的身子,然後坐了下來……

    他一整個心跳停住,思考停頓。唯妃跨坐在他身上想做什麼……

    她猛地打了他面上一巴掌,他毫無反系之力,只能硬生生受了。他還搞不清狀況,就見她扯亂了自己的衣襟。

    “一個外族人,還不能瞭解你們這些賤婢心裡的齷齪,今天就讓他看看他身邊的好太監做了什麼!”

    等……等一下!他慌亂地發現這位前朝公主扯著他的衣衫,露出他單薄的胸膛。

    “你怎麼不死在當年呢?晉人的狗就該忠於晉人,你不隨著皇兄去死,居然敢侍二主!”

    她在說什麼明喜已經聽不見了,他發紅的眼眸瞪著她抓起他軟弱的手掌,往她雪白的胸口摸去。

    現在他全身無力,麻感也佔據了他所有的知覺,他毫無摸到女子柔軟胸脯的快感,只有恐懼與驚惶。她似乎說了什麼,一臉嫌棄,隨即甩開他的手,又用力掐起自己臂上、肩上,甚至胸口……

    他知道她要做什麼了……她想營造出他這個太監侵犯她的假像……

    前朝這種事層出不窮,但大半都不是太監主動侵犯,而是、而是……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是前朝那樣骯髒宮裡留下來的太監,陛下當然會信她……就算不信,他也已經碰到唯妃的身子,除死無路。原來在改朝換代後還是死路一條啊……

    她身子往前傾,朱唇開開合合,不知在說些什麼。其實這時他的意識已開始模糊了,看人的眼光有點處在半幻覺裡。唯妃往他面上湊近時,他誤以為是靈帝,刹那間渾身毛骨悚然起來……要不是心裡一直告訴自己靈帝早在當年就死了,他真會認為現在、現在……靈帝正在吻他。

    唯妃的面上有靈帝的眉眼……他恍神到腦袋呈一片空白,連緊閉嘴唇的力量都沒有,就這麼被她闖了進來。

    他被麻住身子,連唇也麻了,此時唇瓣衝破麻感微微刺痛著,他才知道她咬破了他的嘴唇……一縷銀絲混著鮮血在他與她的唇間連著,令他備感噁心。

    他又見到她抽下發間簪子,朝他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經看穿了她的把戲——明喜公公試圖非禮冷宮裡的娘娘,娘娘為保商節奮力抵抗,最後手刃明喜公公。

    靈帝就是一個美到任何人見了他都可以原諒他任何錯事的人,只要陛下走進這殿裡,便會對她心存憐惜。

    可是,就算陛下不介意女子的貞節,也不必這樣做到底啊。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以後他再也不敢對任何人有憐憫心,雖然也沒有以後了……唯妃跟靈帝真是親兄妹……

    唯妃有仇必報,等了三年多終於逮到機會殺他,這種人留下來對陛下不是好事……明晃晃的簪子落了下來,明喜把之前蓄下的力量一鼓作氣用來翻身避開,尖銳的簪子在他太監的袍子上狠狠劃下一道口子。

    一擊不成,她拔出簪子又朝他胸口刺來。

    在這一瞬間,明喜心裡閃過很多想法:例如,看見唯妃就像回到大晉靈帝還在時,這種女人留下來太可怕:例如,他可能在隨心室待太久了,對金璧這個皇朝居然有那麼點安心感,若然陛下被唯妃騙了,把皇朝後宮弄得污穢不堪,難保金璧將來不會再出第二個靈帝,讓整個皇朝崩壞……

    還不如……還不如一起死……正生出此念,要用僅存的力量抱住唯妃時,遠方傳來轟然大響,似有什麼破裂開來。

    明喜的動作還無法那麼俐落,只能緩慢地轉過頭去。

    一抹紅影掠進他的眼瞳,緊跟著,唯妃被踹飛了出去。

    好像看見了朱色宮裝裙擺被拉得老高,光裸的蜜色長腿踹出去……可不可以稍遮掩一下,陛下怎麼不告訴這些妃子禮儀的重要,讓人發現了會認為是野蠻人啊……再一抬頭,看見昭妃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晉人……力氣……打下去啊……”

    他聽不真切,還有點恍恍惚惚,但大概知道昭妃是在說:我就知道,你們晉人的力氣就是小,要是不爽就打下去啊。

    昭妃武力強,個頭比他還高,跟幾個妃子打起來的樣態對他而言可謂天搖地動。陛下在旁悠閒觀戰,他內心卻在想自己遠不如這些璧族的女人,還好他並不是男人,不必去比。

    昭妃盯著他,輕訝一聲。“明喜,你被她給輕薄了啊……”她臉色一變,上上下下打量他,異常地驚恐起來。

    這一次明喜就聽得清楚些,臉色也跟著一變,滿腹的噁心感湧上喉口。他狼狽地爬起來,也不知是靠誰扶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往殿外沖去,中途還撞上門也不停止,就這樣跌墜在階下,撲在地上張嘴就嘔。

    好像……好像靈帝在親他一樣……一想到靈帝,就想到剛才親他的女人……兩人間帶血的銀絲……他嘔的一聲,又吐了出來。

    在大晉時,宮裡的夜晚他是不喜出來走動的,那是因為……

    他屏住呼息,站在樹葉交錯間,連動都不敢動。

    人家說,京師繁華,此時正是太平盛世:又有人說,京師外早已民不聊生,各地起義都名不正言不順,因為皇室裡的男子只剩這位大晉皇帝。

    他不知道哪方的說詞才是正確的。入了宮當太監,生死就隨帝王決定,外面亂不亂,他們真的無能為力。只是,沒人告訴他,入宮當太監……還要……還要……

    都麻木了,他想。在宮裡最不缺的,就是一雙眼睛:他看了許多宮裡發生的事後,不免感慨以往史書都沒有記載過這些骯髒事:或許不是那些朝代沒發生過,而是都被隱藏了起來。

    就如同眼下這位帝王一般。

    鮮血的氣味沖人他的嗅覺,他隱隱想吐,卻不敢有任何的動作。從他這頭其實必須非常仔細看,才能看到肉片自帝王身下那個太監身上一塊塊掉了下來……

    他無數次慶倖自己生得不夠美,可也很害怕會不會哪天太監消耗量太多,他必須頂上去。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位美麗的帝王追尋刺激到這種地步?還是因為太貌美了,所以上天給了這種懲罰來平衡?

    他想在宮裡活到老……但這種平實的願望恐怕很難了。

    如果哪天,萬一他真的被挑上,他寧願迅速一死。

    ……萬幸靈帝早他一步走,而他活下來了。

    這個念頭讓他心中的烏雲散去,意識頓時清明。

    他張開眼,發現時辰已至半夜。這是他的房間,桌上的燭火微微照亮一角。記憶回籠,他既噁心又是松了口氣……他想起將要面臨的責罰。怎麼看,都是個死字啊。他冒犯了陛下的妃子,雖然他完全不想冒犯……

    他眼角一瞥,有個人影倚在窗邊,那姿態彷佛正低頭看著書。

    燭光只照到那人的衣角,其餘全隱在黑暗裡。那衣角他太熟悉……是陛下——就說吧,陛下哪這麼深愛晉學,根本是裝模作樣,明明在隨心室裡看書時久久才翻一頁。看吧看吧,這樣的黑夜裡要是能看書才怪……等等!陛下在他的房裡?!

    “陛下!”他略啞道,硬是坐了起來,想要下床跪拜,卻聽見男人說:“待在床上吧,朕還沒這麼無道,要親近的人受驚了還下跪。”

    明喜一怔。親近的人……陛下這話是在明示他無罪嗎?他嘴上仍本能道:“請陛下責罰。”

    男人自黑暗裡現身,走到床邊。難得的,這一次他臉上沒有噙著笑,眼眉十分漠然。他隨意放下書,坐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太對勁,明喜想著。夢裡的血腥味像是進入現實中,混合在冷冽的空氣裡,讓人忍不住戰慄起來。

    他下意識往屋裡黑暗處掃過一次,確定不是身在夢裡。

    “陛下……今日要早朝,陛下不休息麼?”明喜小心翼翼地問。其實他想下床站著比較好,但男人坐的方向杜絕了他下床的可能性。“還好,今晚剛殺了人,精神尚可。”

    明喜頓住。

    男人又道:“太醫來看過了,天亮後會送藥過來。除了風寒外,你的傷,朕也教太醫看了。”

    傷……嘴嗎?提到這傷,明喜認為自己也離死期不遠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後外頭的風聲,是朕輕薄了你。”說到此處,男人面上終於隱隱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該接什麼話。

    “朕曾耳聞過前朝宮裡一些事,不過,那樣的宮裡事並非朕想關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麼。可是,現在朕反悔了,既然你還會在朕身邊,朕就問你一句:你心慕靈帝麼?”

    明喜一整個傻了,立即脫口:“當然沒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為在你這個晉人的審美觀裡,靈帝必定是你的首選。”

    “但那並不表示我會喜歡一個男人啊!”明喜連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頓。

    “陛下千萬別誤會。奴婢也不喜歡女人,都不喜歡的!”

    男人喔了一聲,盯著明喜,彷佛要看出他每一細微表情,然後慢吞吞問道:“男人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這是在騙朕嗎?”

    怎麼討論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點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個太監,是不談感情的。”說到這裡,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什麼戰戰兢兢回覆的情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大晉宮裡時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時也是一樣的小心翼翼:畢竟新帝出身野蠻部落,說不得發起狂來比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人頭隨時會落地。後來……後來日夜相處,他漸漸習慣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氣,那真真是好脾氣,就算偶爾的喜怒無常也必定是他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原因。看,他都能替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見,他開始有了安心感。

    當然,一個能夠建國的帝王絕對不會是溫和的人。他曾聽說,在戰場上的新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伐果決,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於他參與的戰爭裡:在朝堂上,往往新帝的決斷狠快,令他驚訝。這些跟新帝私下的為人態度大不同,彷佛是不同的兩個人……其實靈帝一開始也是這樣,後來整個人就偏向殘酷無道的那一面。

    會成為帝王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雙面性子?他一開始是懷疑過,但隨著相處時日長,倒寧願想成新帝就是一個只要不惹他就不會咬人的猛獸,而他明喜斷無惹到他的時候,自可明哲保身。

    男人神色依舊和煦,噙著笑意道:“太監也是個人,是個人就會有感情。”一頓,他又道:“不急,慢慢來,或許你只是還沒遇上而已,也或許遇上了得慢慢累積才會發現。”

    陛下似乎很在意他的感情?既然如此,選日不如撞日……他道:“奴婢也認為陛下說得有道理。遇上了也得花工夫培養。奴婢想求個恩典,請陛下恩准奴婢與昭明殿裡的宮女對食。”

    “……對食?”男人輕聲重複著。

    他以為這位陛下不解其意,於是解釋道:“就是搭夥過日子,如果放在民間,也算是夫妻吧。”

    男人沒有說話。

    明喜抬起眼。陛下是背著光的,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隱約看出墨色的碎發稍覆著漆黑的眼眸:而此刻,那雙黑不見底的眼正盯著他看。

    莫名地,明喜的背脊發涼。

    片刻後,男人在安靜無聲的夜裡開了口:“昭明殿?叫什麼?”他的聲音冷冷清清。

    “是娘娘身邊的宮女儀珠。”明喜小心地回著。

    男人喔了一聲,停頓一會兒,似乎在想像她的長相。“是個晉女,相貌不錯,膚白胸大無腦。”

    明喜微微一愕。朝堂的璧人會對女人評頭論足,嘴裡不太乾淨,卻少見陛下如此……不對,陛下本是璧人出身,以前是隱藏本性嗎?明喜有些混亂,一時沒能接上話。

    男人又道:“朕若說,朕想要她呢?”

    明喜表情凝住。

    男人笑道:“朕說笑的,朕怎會跟你搶。”忽地,他自椅上起來,高大的身影幾乎罩住明喜。

    等到明喜回過神,就看見男人雙手撐在他雙側後的牆上,側過臉後唇瓣輕輕擦過他的嘴唇。

    唇上的刺痛遠遠不及席捲而來的戰慄。

    在黑暗裡,男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聲音毫無波動道:“你被個女人親了都吐成那樣了,朕只不過碰你一下,你就嚇傻了。你確定能給她令她滿意的房事?”

    “陛、陛下說得是……”

    男人聞言,眉頭微蹙,伸出手掌覆住明喜冰冷微顫的額面。

    “陛……”

    男人收回手,身子站直,與他保持了距離,然後坐了回去,一氣呵成,動作極快。

    黑暗裡傳出大口的喘氣聲。

    男人沒有去輕拍他的背或者做出任何撫慰的動作,只是側過身,將燭火熄了。

    明喜抬眼,正好撞上他滅燭時的側面。高鼻寬唇眉眼如鋒,明明這兩年感到陛下這個璧人好看許多,此刻卻給他一種陰暗如墨的感覺。

    風吹在黑暗裡,人的皮膚被鋒利的刀一片片削了下來“我沒別的意思。”男人平靜的聲音響起,“明喜,你跟著我有幾年了?五年?六年?在璧族裡是沒有你這種身分的,那些年我也獨來獨往慣了,貼身的人一個也沒有。你這些年的盡心我都看在眼裡,偶爾想要贈你什麼,也覺得你吃喝都在我身邊,要了那些東西也沒用。”

    “陛下,要自稱朕。也不是贈,是賞。”明喜輕聲提醒。

    男人笑聲如常。“是啊,幸而有你在旁,時時提醒我。今晚,我們平等點,說些男人的心事。”

    ……平等?那是什麼?

    男人突然道:“大晉宮裡出了什麼事?還是,靈帝對你做了什麼?”

    明喜以為這位陛下只是求知欲旺盛。這一點,陛下一直充分表現在平日上。他斟酌著用語道:“陛下誤會了。靈帝沒有對奴婢做什麼,他……少時就跟陛下一般脾氣極好,是一個很好的太子,偶爾遠遠看見他一眼,會生出世間真美好的感想: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變了……後宮妃子也宮中除了他之外,每一個人都是獻祭品。在這裡頭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婢這些太監、宮女,隨時命懸一線。其實奴婢不是怕女人,而是唯妃娘娘益發地與靈帝神似,所以奴婢會有一種她被靈帝附身的錯覺……”他自認說得很含蓄了。

    要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大概就是一整個後宮都淫亂,妃子深宮寂寞也會找上太監,但這種事他不敢跟陛下說。畢竟他是前朝留下來的人,萬一哪天陛下懷疑他跟後宮有什麼,他就是有百張口也辯不了了。

    “那我碰你的嘴,你怕什麼?我跟靈帝長得又不像。”

    明喜不敢回。

    “你怕的不是靈帝,現在你怕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帝王,怕的是他曾做過的一切?他碰過太監,所以你害怕帝王碰太監?都是個死人了,居然還能如此影響一個人如斯。”男人嗤笑一聲,而後大笑數聲,有點笑不止。

    明喜驚疑不定。“陛下,是奴婢軟弱……”

    “前朝留在金璧的太監裡,不是順了靈帝,就是怕了靈帝。你是唯一怕了的那個,這是性子所致,不能怪你。再說,你要是不怕他,我真不知道我歡不歡喜了。”

    明喜聞言一怔。這是什麼意思?現在金璧裡的太監是前朝一塊留下來的,已經比當年少得多了,這是……陛下有意為之?

    男人的聲音又響起:“大晉末年,搞得民間苦難不斷,連帶影響了我們這些外族。當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我們又何苦來蹚這場渾水?明喜,你可知,最後讓我下定決心人大晉的原因嗎?”

    “不是預言嗎?”

    “金璧的預言幹我何事?”男人冷冷道.?“他說我,有求不得苦。”

    “求不得苦?”皇位不是得到手了嗎?

    “求不得。”男人又重複了一次,放聲大笑。

    笑聲在黑暗裡格外的刺耳。

    “不是我要不起,不過是我無所求。那個神棍說我得天下卻求不得,我倒想看看這世上,哪裡來的我求不得。”

    “陛下英明。”明喜一頭霧水。

    男人沒理他,又掩不住輕笑。“第一年,我都得到了,哪來的求不得?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年,好像有哪裡不對勁:第三年,求不得苦,原來,一直在。竟是如此!”

    第一年,有了小皇子:第二年後宮沒有孕事出現,第三年到今天仍然沒有第二個皇子誕生!明喜也豁然醒悟了。原來這就是陛下的求不得苦。

    明喜一直認為自己個性好,從來不會多求什麼。當他是閹人後,只要照這條道路的規矩走著就夠了:因此,他完全不存在陛下這種求不得苦,但,他還是安慰道:“陛下,遲早會求得的。”只要充裕後宮,孩子很快就來了——“當然,小心點求比較安心。”後宮人一多就會勾心鬥角,這小皇子確實要小心點保護。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輕笑道:“承你吉言。明喜,金璧好嗎?跟大晉比,好嗎?”

    “自然是好的。”明喜終於坦承了:“奴婢少時在大晉水深火熱,若然不是金璧,奴婢必定活不過二十。”

    男人嗯了一聲。這一次安靜更久,聲音才自黑暗的夜裡響了起來:“本想還不如不見,聽見你這話,那即便是求不得,也要來這一遭了。”

    明喜聞言心頭一動,還來不及深想,就見男人起身,他下意識後退。

    男人又是一頓,當作沒有看見,笑道:“你以後,當以金璧為家。金璧于你而言是安全的。要是哪日你心裡起了不安全感……”他停下片刻,似在思考,而後又笑了。

    他溫熱的手掌毫無威脅性地碰觸明喜的手腕,讓他做了一個手勢。“就把我當家人吧。這在我的族裡是回家的意思,也是我會回來的意思。明喜,我這裡是最安全的,”你可以躲在這裡。”“等……”

    “做一次。”語氣不容置疑。明喜只得在黑暗裡比了一次。男人安安靜靜看著他這頭,過了一會兒,才沙啞道:“你先休息吧。天快亮了,朕也該回去準備了。”

    明喜受寵若驚。一個帝王這樣陪他大半夜的,他很感激但還是認為這種事以後少有最好。這位陛下看起來是個重情的人……待在他身邊應該能夠安心點,只是不太合他所認知的宮裡規矩……

    “陛下,您是與天同高的人,萬不可紆尊降貴對底下人太好,沒有一個帝王是這樣的。”

    “你遇過幾個帝王?你拿靈帝來跟我比?”

    明喜一時啞口無言。陛下這話是歪理吧……

    “陛下,唯妃……”他的聲音極輕,一時不知要怎麼說。

    陛下身上的血腥味是春來他們的吧。前朝也是如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只怕唯妃那殿裡的奴婢全死了。

    明喜自認不是殘忍之輩,也絕非良善到對加害自己的人還能原諒。唯妃留下來對陛下絕非好事。他對神似靈帝的那張臉深有懼意,加上那種性情……遲早會害到小皇子,況且今日他僥倖活下來,唯妃不會放過他的。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讓陛下相信唯妃留在後宮是十分危險的。

    “等你好了點,就去練身體吧。”

    “什麼?”

    可能是明喜太過驚訝,男人的聲音有了淺淺的笑意。“你連個弱質女人都打不過,真讓朕懷疑晉朝男人的身子跟水做似的。”

    他不是男人啊!等一下啊,陛下,他只是個太監啊……

    男人沉吟著:“騎射上馬殺人都練,要練不會,朕親自教。”

    “……”他病重,不能動。沒人告訴他入宮混口飯吃還要學這些!他人了宮跟著老太監學識字就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男人無視他無言的拒絕,直接走出去。

    出了門,男人還記得回頭掩上門,沒讓夜風竄進去。

    外頭只有一個少年太監在候著。

    “丘七,明喜休養的這幾日,你就跟在朕身邊。”

    丘七大喜。“奴婢遵命。”

    他臉紅紅,帶點羞澀,將他一張少年中性的美麗臉龐帶了幾分滋味出來,男人盯著他,道:“從今天起,明喜是你的師父,知道麼?”

    丘七聞言,連忙點頭。“小七兒明日就拜師!明喜師父的後半生奴婢包了……不,奴婢會敬他一輩子的。”

    “好,朕現在就要你做第一件事,去差人把朕的長刀取來。”

    “是,奴婢這就去辦。”

    男人嘴角彎了彎,目送他退去。

    當年他一進宮,遇見的第一個太監是明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

    在這座皇宮裡的任何一個底下人,聽見他的話只知執行不會多問,連點驚愕都沒有。這種順從固然是好,不過沒有遇過不知道,他還是偏好明喜那種認為哪裡不對就會委婉提醒或暗地修正,這才能讓他在宮裡不出錯地迅速站穩。明喜是真真正正為帝王的長遠之路打算的人。

    至高無上的權力太誘人,站在最頂端沒有人敢仰頭看,哪怕他想殺誰,也就是一張嘴在動,沒有人在乎這個最頂端的人最後的結局。難怪靈帝到最後會控制不了自己膨脹的欲望……

    他舔了下唇瓣,上頭明喜唇上的余溫已經消失。

    如果沒有明喜……在這個他無所求的天下裡,他就是第二個靈帝。

    他心裡很確切地知道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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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01:41:0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明喜II

    “明喜。”

    明喜立即收起手裡的小刀,以防誤傷來人。他轉身卻不站起,笑道:“殿下。”

    小皇子就站在那裡,盯著他。

    明喜眼裡有了更深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皇子,而後起身。

    “殿下要上哪?奴婢抱您過去吧。”

    小皇子對著尾隨的底下人奶聲奶氣地說道:“站遠點,別跟父皇、母妃說。”

    隨即,一雙小胳臂環住明喜的頸子,讓明喜覺得……覺得……都快融化了。如果他在民間,早就成親生子了,孩子肯定比小皇子大上許多,說不定也會有小皇子一樣的可愛……晤,其實小皇子有那麼點陛下的影子,有時候會誤以為他是在抱小時候的陛下。

    光是這樣想,本來融化的心又迅速凝結。陛下小時候會這麼可愛?他不敢想像:可見小皇子的可愛來自昭妃……明喜發誓自己這輩子絕對不會說漏以下心聲——昭妃哪裡可愛了?就是個暴力的女人!

    “喏,我要去書房。”

    “那奴婢就在離書房稍遠前放下殿下,不會讓人發現的。”

    小皇子滿意了,深覺明喜就是一個貼心的人,比誰都貼心。他的小臉湊近明喜的耳邊,小聲地說:“明喜,昨晚父皇跟母妃打起來了。”

    本來跟在明喜後面的丘七聞言,好奇地上前一步,小皇子微微側過頭,面無表情地盯著丘七看。

    丘七立即退後幾步。

    明喜真想回:那一定是您父皇得罪了您母妃。小打證情,大打傷身,可否告訴奴婢,陛下是斷了幾根肋骨?

    這種話當然不能說。

    前幾年幾個妃子又打起來時,他適巧在一旁,怎樣也要裝模作樣上前阻止,結果不小心挨了昭妃的暴力一擊,他的肋骨斷了……

    從此,他聽從陛下的話,繼續練身。然後,聽著陛下殘酷的旨令,跟著陛下上了戰場……他是個足不出宮的太監啊!

    再然後,他活著回來了。

    明喜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當太監,真不容易,還要文武雙全,有機智、有武力,戰場上不准逃命。他個人有點小懷疑,陛下這是把他當璧人在鍛鏈,可他是晉人啊……算了,當他發現自己身上出現薄薄的肌肉時,他竟是認為如果時光能倒流,或許他可以與春來的力大如牛一戰,這麼一想,當年殘留下來的恐懼似乎就少了那麼點。

    至於唯妃……在他記憶裡早已播去,如今只殘留那股噁心感。

    那日等他能下床後,就聽說唯妃那殿裡洗了兩次地,一次是春來他們死後,一次則是天方亮傳出唯妃的死訊。

    陛下親自下的手,在場的只有一個太監,丘七。

    對外的說法是,這位前朝公主難忘舊朝,意圖刺殺君王。

    從那以後,丘七偶爾對他欲言又止。他一頭霧水,直到一次丘七說溜了嘴,感慨前朝宮裡的底下人簡直不是人幹的,幸而自己是在金璧陛下手下做事。

    唯妃說了什麼?

    “果然被明喜抱著,能看到的風景變少好多。”小皇子認真道。

    明喜隨口答道:“奴婢是矮了點。”多虧陛下的訓練,他都年過二十七了,還能長高。他已算是晉人中的高個兒,但跟璧人比,他認命了。

    或許是陛下與妃嬪待他的態度並不防備,連帶小皇子受了影響:也或許是有人跟小皇子提過當年的巫蠱是他這個太監發現的,因此對他有了幾分親熱之意。

    坦白說,他真是……受寵若驚。不管過了幾年,都是受寵若驚。靈帝沒有子嗣,就算有,在那樣的宮裡所養出的小皇子也絕不會像眼前的這位……思及此,明喜面上露了笑。

    小皇子見狀,用他的小臉皮在明喜面上蹭了蹭。

    “明喜的臉,果然比父皇、母妃的細上許多,好摸。小冬也是。”他說的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

    “……”童言童語的,他還真不知要怎麼回。昭妃是女人,他的皮膚比一個娘娘的還細緻,都不知道該不該丟臉。昭妃個性像男人,也不在意美醜,搞得他好像很在乎一樣……他艱難地回:“那是因為我們是晉人吧。”

    小皇子眨了眨他黑白分明的細長眼眸,仔仔細細教導他:“明喜,不要動不動就說我們是晉人、你們是璧人這種話,我們都混在一起了。”

    明喜微地一愣,眼底有了溫柔的笑意,又聽小皇子道:“父皇說,金璧之後,只有金璧的子民。”

    明喜輕聲道:“陛下說得極是。”

    快到書房時,明喜放下小皇子。小皇子轉頭問他:“你剛在刻什麼?”明喜從袖間露出刻了一半的木頭。

    “奴婢閑來無聊,練練手力。”

    小皇子喔了一聲,點點頭。“中午你再來接我吧。”

    小皇子像個小大人一樣挺胸走向書房,他身後的太監——跟明喜施禮後,連忙跟了上去。

    丘七上前。“師父,您是陛下身邊的太監,殿下這樣搶人好嗎?”

    明喜看了他一眼,失笑。“哪是搶。殿下是懶得走路。”抱小孩的感覺很好,但畢竟是皇子,他不可逾線,他提醒著自己。

    丘七跟在他身側,又道:“昨天是陛下到昭妃那裡的日子,在用飯時打了起來,也不能算打起來,是昭妃娘娘想替師父說媒,陛下火大,於是就有了打鬥。”璧人的打鬥是真正的武打,哪像晉人叫打架啊。

    明喜足下頓住,轉頭看著他。

    丘七壓低聲音,湊近明喜,嘿嘿笑了兩聲。“是有宮女瞧上師父,尋上昭妃作主了。小七兒要先恭喜師父了。”

    “哪位?”

    “小七兒也不知道,得再探聽探聽……”

    自唯妃強吻他後,明喜對於這種事就有著反感。他心裡惦記著,遇上昭妃時婉拒吧,只是……“陛下氣什麼?”

    丘七也是一頭霧水。“也許是導火線?都幾年了,陛下一直沒有立後,昭妃是唯一有皇子的,想力爭後位?

    日積月累下來,陛下受不了才借題發揮?”

    明喜不動聲色東張西望,確定周遭沒有人。“這種話還是少說,對昭妃與殿下不好。”

    丘七聞言笑道:“師父,您真是太小心了。別說這話傳不出去,就算傳了出去,您是陛下身邊的重要人,陛下萬不會怪我們多嘴的。何況,若真是昭妃有心求後位,這種話傳出去也是她自找的。”

    明喜定定地看著他。

    丘七微啟朱唇想要再說什麼,見到明喜平靜裡略顯冷淡的目光,他如振聾發贖,臉色頓時發白。

    “明白了嗎?”明喜面色稍緩,溫聲說道:“陛下身邊不需要狐假虎威的奴才,後宮都是他的女人,這是他們之間的事,當人奴才的混在其中,是在找死:再者,這種話讓各宮的底下人傳了出去,就算一開始其他妃子沒有想法,久了怕也是會你爭我奪。這陰私手段一用上來,昭妃尚且能應付,殿下年幼,暗箭難防,你要陛下絕後嗎?”

    丘七臉色發紅,低聲道:“小七兒沒這意思……”他本想說,明喜師父說得太嚴重,後來想到兩年前唯妃臨死前說的那番話……他心一凜。明喜師父是有經驗的人,說的正是前朝曾發生的事:可前朝又怎會一開始就是那樣骯髒,必是有人失了度,以為只是隨意所為無傷大雅,然後一人、兩人……像是瘟疫傳開似,整座皇宮變了樣,甚至影響到天下……

    他們這些底下人稍有不慎,就會為金璧一朝開啟前朝滅亡的序幕——丘七立即將明喜給他的警惕暗記在心裡,因為明喜有經驗,因為明喜是與陛下最近的人,因為明喜深切清楚陛下的個性。

    再說……那一晚,陛下從唯妃殿裡出來,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前朝公主胡言亂語,不要再讓朕在任何人的嘴裡聽見同樣的話。”

    當下的他,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應下。明明陛下說話的口吻很平靜,他卻知道陛下心頭並不愉快。

    知道了身邊的太監跟前朝舊帝間有了不可言明的骯髒事,哪能愉快得起來?本來他想要表忠心,開口說他不會把明喜師父過去的事外傳,唯妃必是在造謠。可是,心底有個聲音阻止了他,陛下所謂的“任何人”,包括他,陛下是要他忘掉!

    當時天際發白,已有大亮之勢,可丘七每一次回憶起那一夜,印象裡總是黑沉沉的,而陛下就融在其中。

    明喜他……真的很得陛下看重。這兩年相處下來,他也確實感到明喜很穩,彷佛明喜眼前有一直線的道路,從來不會走歪過。這讓他有個預感,只要他忠心跟在明喜後面,帝王不換,他就可以得勢到老。

    只是,他有時也會懷疑,從前朝那樣的宮裡出來的太監會乾淨到哪去?就算明喜人品再好,也不表示唯妃說的事沒發生過。看,連他看著明喜,偶爾都會懷疑了,遲早有一天,陛下也會信了唯妃而對明喜厭惡吧。唯妃在他們心裡種下了種子,不可能不會發芽的……

    丘七收斂心思,打殘他他也不敢問明喜在前朝到底有沒有跟靈帝有過糾葛,除非他想被虐殺。這點他不懷疑,陛下絕對會下手的。

    他只要謹記一件事——凡事跟著明喜走就對了。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悄悄問:“明喜師父,您看到底誰有皇后臉?”

    “可是,這不合理啊。陛下凡事規矩照前朝,怎麼在後位這事上就這麼隨意?朝堂已經有大臣在上奏了。陛下後宮妃子都是璧女,這晉女遲早也是一定要入宮的:別說平衡之術了,多子多孫也是皇室必要的。師父您要不要……不偏向誰,但至少提醒陛下,皇后是一國之母,必須的。”

    明喜彈了彈他的額面。“這事我不能管,你最好也不要管。這一管,就會有人找上你,讓你動動嘴在陛下面前說點話。你看見利益好處,動不動心?只是點小事而已,你會做的。”

    “……別把小七兒想得這麼容易動搖嘛。”

    明喜笑了笑,轉頭走了。

    丘七追上去,又道:“我倒想,哪個妃子上後位都好。娘娘們都是好人,璧人爽朗這點,果然不假。以後小七兒要對食,還是找個璧女吧。”

    明喜笑道:“璧人確實爽朗。喏,我教你個手勢吧。”他停下腳步,面對著丘七比了個手勢。“這是璧族的手勢,回家的意思,我會回到你身邊。我想,將來那位姑娘會很高興的。”

    丘七眼一亮。“師父,您懂得不少啊。”

    明喜微笑道:“這也是陛下教的。”

    “……”陛……下嗎?教明喜這做什麼?兩族混合,所以你學我的、我學你的?好像哪裡怪怪的,丘七一臉茫然,最後給了一個解釋——有可能是陛下教了很多太監、宮女,只是當時他不在場而已。

    對,一定是這樣的。

    縱觀丘七一生到老,最遺憾的事情莫過於——他的美貌毫無用處。

    他到老了,都還有人稱他一聲美公公,由此可知他少年時有多美了。

    可惜這在金璧皇朝裡完全不管用。對陛下不管用,對後宮不管用,對明喜師父也不管用他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公公一樣在宮裡活著,雖然有想要左手翻雲右手覆雨的時候,不過歷經強勢的兩帝,他也只敢小威小勢地做一下,因為他想要善終。

    他不否認,雖然是陛下讓他認的師父,可是明喜的為人真的潛移默化了他許多。他一開始入宮是有個模糊想法……他夠好看,也許能憑著面皮在陛下面前留下記憶,如果……如果……天下帝王呢,他自然是允了,反正在晉朝民間這種男男之事也是有的。

    他年少,只想不費力地生活下去而已。

    是後來師父修正了他的觀念,讓他不靠臉皮地在宮裡佔有一席之地,並且有了善終的機會……反正這些宮裡的璧人根本不在乎他的美!

    他心裡也願意奉養師父到百年,雖然師父僅長他十歲而已,只是很遺憾他還是沒有這個機會。

    有時他也會想,自唯妃去後到現在,陛下心裡的種子發芽了嗎?人都是有情緒的,即便他這麼尊敬師父,有好幾次他產生灰暗情緒時,看見師父就有衝動想問:唯妃說的骯髒事你有沒有份,師父您也沒多乾淨吧!

    ……陛下也是有的吧?

    在陛下的一生裡,有好幾次的征戰,最危險的一次,他非常不幸地也跟了。他還記得陛下出戰時,下了死命令要明喜師父不可退,就在原地等他凱旋歸來。

    他很害怕啊!當時陛下身受重傷,根本是背水一戰,重要的官員已先退出戰場,宮中有昭妃與皇子,一切皆有安排,除了沒給明喜安排後路。

    萬一陛下戰死,是要明喜無退路,陪葬對吧!對吧!這有多恨一個人才會做的啊!以前什麼看重都是他誤會了吧!他明面上是明喜的徒弟,也得留下。他嚇得兩腿都發軟。如果說唯妃那一夜讓他生命裡有了驚心動魄的暗黑色彩:那這一回,代表死亡的刀就懸在他的頭上,隨時會落下。

    “陛下……是要您死嗎?”他小聲地問。

    當時師父是什麼表情?好像錯愕了下,然後回著:“陛下可能需要找方向吧。”

    明喜溫和答道:“陛下出帳前,對我比了回家的手勢。不是教過你了嗎?這代表璧族人會回到家的。”

    是這樣嗎?是肉體回來還是精神回來?他感到很恐懼。陛下上馬姿態看似自然,但只有在軍帳裡為陛下替換盔甲的他跟師父才知道那傷有多重,會死在戰場上完全不會不可思議,何況……陛下出發時,回頭看了明喜一眼。

    我若死了,你也得死。

    這眼神就是這樣訴說的!他敢拿他下輩子的命根子來賭!陛下心裡有多恨明喜?他嚇得只能靠在師父的背上支撐著。

    從日出到日落……又到日出……

    那是他一生中腦袋最空白的時候,直到見到陛下戰勝歸來,他哭得比明喜還凶,抱著陛下盔甲的一角哭花了臉。他必須坦承從來沒有哭得這麼情深意切過。

    但是,之後陛下還是重用明喜遠遠勝過他!這公平嗎?

    不公平……也好。陛下舊傷太多,並非長壽年命,在他要走時,下了一道秘詔,要明喜師父陪葬。真的……

    不公平也好。

    這些年他一直跟在明喜師父背後,一來頂頭上司們不會允他越過明喜:二來他也漸漸摸清了自己的定位。陛下讓他拜明喜為師,是要他幫著明喜:說得難聽點,他就是陛下在宮中的一把駭人刀,也是一把保護明喜的刀。

    那些前朝留下來的太監跟宮女,不是每一個都跟明喜一樣守著本分在做事,這讓他這個只經歷過金璧兩帝的太監看來,前朝宮裡就像群魔亂舞的地獄,因此跟在明喜背後的他,偶爾還是會想:明喜究竟何時才會卸下守本分的態度,露出真實面目來?

    陛下要明喜陪葬,是怕他死後,明喜露出真實面目害皇室?

    當然,他還是非常敬重明喜的。因此知道半天後陛下又下了一道旨令,他為明喜松了一口氣。

    那道旨令意在追回陪葬秘詔,這表示陛下收回要明喜陪葬的念頭。

    陛下一生中幾乎不曾反覆決策過,這一次是為了留下明喜的活路才反覆……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明喜的表情。自收到陪葬秘詔後,明喜的表情沒有什麼大波動,安安靜靜地領下秘詔,現在又收到陛下的旨令……

    “師父,您要去哪?”他見明喜沒有逃過一劫的喜悅,心裡感到突兀。

    明喜笑了笑。“我去見陛下。”

    明喜嘴裡的陛下是金璧第二代皇帝,開國主的唯一兒子,開國主病後已將皇位傳給兒子。偶爾他跟明喜還是會喊開國主為陛下。咦?他是怎麼聽出明喜喊的是誰?陛下、陛下……明明同樣的字,但語調裡包含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所以他才能這麼輕易聽出來。

    明喜離開前,突地轉頭盯著他一會兒。“師父……怎……怎麼了?”

    明喜笑道:“好像什麼都教給你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說起來這些年我也沒有存什麼東西,你要能翻出來都給你了。”

    是啊,連他都有幾小桶黃金了,偏偏明喜沒有,吃喝都在宮中,居然也不怕老了兩手空空……這未嘗不是對現在生活感到安心的一種反應。

    不過,等等!什麼叫能翻出來的都給你了?他又聽見明喜歎道:“我曾立誓絕不再殉主的。”

    他頓生不祥之感,想要問個仔細,明喜就去見陛下了。

    直到許久後,明喜才自那扇門後出來。那時,明喜眼眶微紅,神色卻是平靜溫和。他心跳得慌,下意識不敢上前跟明喜說話,只是一路跟著,而明喜有點心不在焉,並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明喜回到房裡,再出來時已換下一身太監官服,穿著一般常服。丘七不得不承認,或許是因為明喜沒有野心,安安分分過日子,因而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人家說美公公是指丘七,同時也疑惑著他為何會喊一個比自己看起來還要年輕許多的太監為師父。

    明喜神色平穩,一路入了陛下……不,如今該叫太上皇的陛下的宮殿裡。

    當明喜進去看陛下時,他莫名地心頭一跳,動作比心裡想的還要快,他已命令所有侍候的底下人都暫先退去。

    丘七走到門旁,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往門裡看去。明喜這時候當然是來感謝陛下的:可是,隱隱地,他又不認為如此。

    明喜跪在床邊,背對著這頭。陛下就在床上,可惜他看不見陛下的表情。聽說陛下一直睡著……雖然是以往的重傷所引發的,可老天奇跡似地給陛下一個非常體面的死法,沒有憔悴的病容,只有時不時的昏睡,睡到最後也就斷了那口氣。

    陛下是趁著間隔清醒時,分別下了陪葬秘詔跟收回秘詔的旨令。陛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至今仍然想不透。

    背著這頭的明喜似乎在說什麼,陛下尚在昏睡,明喜這是自言自語吧。緊跟著,他隱約看見明喜做了一個手就在那一瞬間,他有如醍醐灌頂,什麼都明白了。

    眼淚刷地一下,連點預兆都沒有就滑落了。他一時止不住,捂著臉,不動聲色地退出宮殿。

    他怕明喜出來會發現他,還一路退到轉角,背過身,死死盯著地面。

    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直往地面落去。

    明喜他……比了璧族的回家手勢。

    陛下將死,明喜活著,這回家的手勢,不就表示……在宮裡上位者都喜歡明喜,可以說明喜雖不名揚,卻是金璧宮中握有最大實權的太監,連過去太子的妃子們也要敬他三分,否則太子不會留給她們一丁點的顏面。明喜依舊老樣子,安分隨意,不貪不驕,上頭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今天??…?今天……是明喜第一次如此出格抗旨……

    接下來幾次碰面,明喜都神色如常,甚至還帶著笑,而陛下一直沒有再醒過來。

    “地主?”明喜露出訝異。

    “是啊,師父不是說過等以後老了,就去鄉下當個地主,領養幾個孩子為您送終,這幾年怎麼都沒聽您再提了?這地是看中哪了?小七兒將來老了不中用了也搬去跟您住吧。”他暗暗想要左右師父的想法。

    明喜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願望了,你還記得啊……在宮中過得太安逸,我都忘記了呢。”

    “比在前朝還好嗎?”

    明喜聞言一怔,大笑。“當然是的。”頓了下,他又道:“小七,你要多保重,我對你已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少時你躁進,我總想不大好,宮中人心難測,小心著道,現在你比我還穩了。這些年,多謝你照顧了。”

    如果他還有年輕時的性子,他一定會如同那次抱住陛下盔甲一角痛哭般,抱住明喜師父的大腿,請他不要……不要……

    現在,他只是勉強扯動肌肉笑笑。“師父在說什麼呢,這些年您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再怎樣也是我謝你啊。”說到最後,他笑嘻嘻地,也不再談地主什麼的。

    既然師父不再談,那就……就這樣了。

    陛下一直沉睡未醒,駕崩的那日,就再也沒有見到明喜。他也沒有刻意去問,便這樣繼續他在宮裡的日子。

    所以說,回憶真是一個令人不愉快的小東西。

    尤其年紀大了以後。

    丘七捂著眼,眼淚止不住。

    他吸吸鼻子,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著眼角。年紀老了就是這樣,一想回頭事就會忍不住落淚,即使都已過了好幾年。

    在這個世界上,不管陛下也好、師父也好,都已經不存在了,就連宮中太妃也走了一兩個,害得他只有在夢裡才能回到那段大家都在的時光。

    要他說,太妃們,即使是昭妃,對陛下的感情都不深,一如陛下對她們的。有好幾次他都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他們是同伴,是互相可以靠背的戰士,卻不似如晉人間有著愛恨的夫妻。

    當然,他只是個太監,對男女間的情感不是十分明白,也許一直是他誤解了。陛下的後宮人太少,他扛住了所有的壓力,自唯妃後,就再也沒有進宮的女人。

    這些你那,他一直想到師父跪在陛下床邊的那一幕。初時還不覺得,等到一次又一次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他漸漸覺得哪裡不對勁,過往的人事與那一幕融合起來,竟覺得再自然不過。近年他偶爾會想,是不是……是不是陛下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

    師父是個本性十分規矩的人,不會允許自己想到超過範圍之外的事。他總有個感覺,前朝對師父的影響太深,影響到他在金璧的心態與行為。

    師父絕不會逾線,那逾線的是……

    坐在馬車裡的丘七,中斷思考。

    就算陛下已去,他也不敢胡亂去設想。如今,他已告老還鄉,繼承明喜師父曾有的願望,在鄉下當個大地主,雖然他自認比較適合在宮中翻雲覆雨,但……年紀大了,總想著往事,想要替師父做些什麼。

    他又抹了抹眼淚,長歎口氣,往車窗外看去。忽地,他瞥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匆匆而過,眼熟呢……他記性好,立即認出這人。明喜跟他有一次出宮,撞見這孩子,這孩子哭著說丟了雕刻刀,明喜就順手給了他一把碧玉刀,哄孩子開心。

    他知道明喜師父喜歡孩子,很容易把宮外孩子跟小皇子重疊在一起。而他會認出這孩子,是因為這孩子生得極為好看,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樣。他看著這孩子,不,是三十多歲的男人,興匆匆地抱起鋪子前的小童。

    一家子嗎?他心裡歡喜。好,就是這樣才好。

    他有點累地合上眼,想著都一個老頭了還動不動落淚,真是傷心傷身:可即便是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回憶著——

    明喜師父在宮裡穿梭的身影、陛下的身影、明喜師父被昭妃不小心踢斷肋骨’陛下的面無表情……曾有一度,他還真的以為陛下想殺了明喜,他就說了嘛,陛下的心他看不透。

    就好比,他記得某一年,陛下出宮見人,點的是他而不是明喜。他會印象深刻,是因為懷疑陛下點他是要他做些善後事……例如陛下殺人,事後細節他處理之類的。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老的晉人,比他現在還老……他就在門外,隱約聽見一些預言什麼的,那是用璧語在對談,顯然那個晉人在璧族住過一段時間,而他之所以聽懂部分,是明喜師父教的。

    至於陛下與那個老人說了什麼,他似乎聽懂了,但回去後不敢想,久了記憶自動摒除那些對話。他只記得回去後,陛下在隨心室待了一夜。

    ……到底,那天陛下說了什麼?如今他不管如何回想就是想不起來,只記得當時背脊有點冷,是件匪夷所思的駭人事。

    唉,人老了老了,聽些快樂的事就好。偶爾在回憶裡想想美好的事,也不知道那種回家的手勢有沒有用?陛下他……把明喜當成家,可別走錯路啊。

    丘七合上眼。

    在進入睡眠前,他想到有一年,陛下春獵,打了一頭野豹丟到隨侍的明喜面前。明喜師父很明顯地一呆,當時他跟師父心裡的想法是一樣的——現在是怎樣?扛獵物不是他們太監的工作,他們扛不起啊!

    接著,陛下差人拿了弓箭與獵刀送到明喜面前,要師父也去打一頭。

    當下,他淚如泉湧,感激涕零陛下從不厚愛他,只厚愛明喜。太監打獵?

    也行啦,可是自金璧之後,這位皇帝嫌圍場裡的野獸太柔弱,從那之後,金璧圍場成為史上最兇猛的獵場。

    到最後明喜到底獵到了沒?他老了記不住,就如同他一直在反覆想,璧族裡有個風俗好像就是獵物什麼的,但就是想不起來……

    雖然如此,他人睡時的嘴角還是微微揚起著。

    為著那段有陛下、有明喜的美好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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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01:41:3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未完

    “其實我不大喜歡爹,因為他比較疼姨娘。”我說。

    喜子叔叔差點打翻了稀粥。他顫聲道:“姨娘?”

    “其實我不大喜歡我父親,因為他比較寵他的情婦遠勝過喜歡我母親。”我歎氣道:“做人真難,是不是?算了,我去問娘吧。”語畢,我跳下床,想一鼓作氣跑去找娘,低頭一看,喜子叔叔拉住我的腳丫子了。

    “等、等一下,這種事不能跟夫人說!”

    “為什麼?我跟娘無話不談。對,無話不談,我會背了。”

    “奴婢、奴婢覺得這種事還是先提醒一下主子吧。”

    “跟爹說嗎?”我湊過去蹲下來看著喜子叔叔,順道摸了他光滑的臉。“喜子,你一緊張就會自喊奴婢奴婢的,我知道你跟哥哥比較好,你在他面前都自稱我啊我的。”

    “不不,小小主子你誤會了。我們回到重點,這種事還是瞞著夫人吧。”

    “耶?要瞞著娘嗎?”我點頭,認真道:“我明白了。娘說,喜子是個忠心的,他們不在時,要聽你的。”

    “……我對不起夫人。”他艱澀道:“讓我們做最後的確認,小小主子,你還奶聲奶氣的,真的懂姨娘跟情婦是什麼嗎?”

    “懂得懂得。”我不大高興他這樣看輕我,於是我哇啦啦回他:“這都是不正統的女人!不正統就是名分不夠。而且啊,姨娘快要生寶寶,我都懂得。”

    “啊!”頓了一下,他又叫:“啊!”

    我看著他,跟著喊:“啊!啊!”

    “不不不,好好好好……等一下,小小主子你不要再學奴婢了!要是學壞了,我對不起主子啊!”

    我看著快要崩潰的喜子,忍不住又再摸摸他的臉。

    “這是好事嗎……當然是好事啊。”喜子自言自語,面上出現強大的矛盾。他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問著我:“小小主子,我抱你去見主子吧。這事,你別告訴小主子啊。”

    “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小主子會太高興,他是個老實人,萬一不小心告訴夫人就不好了。”

    “哦……”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想瞞我娘啊?”

    “不不,不是。小小主子,你不能老一臉無辜地挖坑讓我栽啊。你確定那個什麼姨娘懷著孩子了?”

    “當然啦,我情報一流的。”

    “這也是不錯啦。”喜子乾笑著,“自從皇后難產,爺收到消息後,就沒意思讓夫人懷第二胎了。這樣子說起來,爺會找別的女人生子好像也不意外,金璧皇室就愛多子多孫,除了開國主只有一子,謹帝無子外,哪個不是十幾個二十來個子孫。”

    我抿著嘴,正經地看著他。“說短點。”

    喜子表情微妙,似乎在說——明明都是同年紀的小孩,怎麼另一個懂,這個的理解力卻有點困難呢?

    我狠狠地瞪著他,來表達我的憤怒不滿。

    他馬上哄:“小小主子別哭,簡單地說,爺想要多子多孫,所以會找其他女人生小孩,這點不會太意外。”

    “所以說,以後我有弟弟了?”我疑惑。

    “小小主子,你切記,那不叫弟弟,只是爺的兒女。你真正的兄弟只有小主子。重點在,爺讓其他女人生子是正確的抉擇,你不可心怨他。看看皇后吧,喔,白話點就是你皇嬸,她已經有子了,偏她還想要給皇上多子多孫,然後就這樣走了,那還不如交給其他妃子過生死關賭賭嘛。現在好了,陪著皇上的不就是那些妃嬪了嗎?撐到最後的就贏了啊。”

    “原來如此。”我故作無事狀。

    喜子看破了我的偽裝,歎口氣道:“簡單地說,正妻保命比較重要,其他女人就是工具,小小主子萬不可介意,被夫人影響,對爺生出心結。”

    他說他的天書,我回憶我的小秘密。“我想起來了,上次回宮,皇奶奶只抱著哥哥,不大在意我。我不喜歡她。”

    “這個……”

    “明明我很累很累了,沒空理皇叔叔的姨娘,她們還一直來找我說話,我討厭。裡頭有一個跟你一樣美麗的女人看見我,嚇到叫起來呢。”

    “呃,那是因為……”

    我看著他。

    “因為小小主子太美麗了。”喜子正色說道。

    我就知道我跟喜子是一國的。“我也這麼想。你看,我穿洋裝美不美?”喜子撇開臉,也不知在想什麼,再轉回來時笑得很開心。“逼得佛……也發火。”

    “小小主子,我說得不標準嗎?”

    我又摸了摸他的臉,不想傷喜子的心,說:“美人說話,都是對的。不過,從今天開始,喜子你要跟著我書寫這些文字。以後我要帶你走遍每一個國家變成凰起,你不能給我丟臉。”

    雖然喜子臉上有點複雜我看不懂,不過我很滿意他眼底的感動。

    “小小主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丟臉的機會。總之,你放心,你只要記得一句話:你跟小主子是嫡的,誰也越不過你們去。主子喜歡多子多孫,那,就去母留子,到最後,主子有許多孩子,可是他心裡始終只有夫人,其他女人想越也沒命去越。”

    我看著喜子。

    喜子頓時滿面是淚。他簡單易懂地再說一次:“小小主子你放心,這些你都不用管了,反正就是這樣了。”

    “我明白了!”

    “……小小主子,你明白什麼了?”

    “我明白啊,我超級喜歡喜子的臉,一切就都交給你了!喏,讓我再摸摸啊,美麗啊美麗,快過來快過來變成凰起。”

    “我在想,以前,我以為我是最蠢的那個:現在忽然發現,還有人比我更蠢,這讓我有點憂心,將來出嫁了要怎麼不被人騙呢。”話說到這裡,蹲在花園一角的喜子一驚,連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小主子。

    小主子看著他。“你說的是妹妹吧。”

    看吧看吧,連點都不必點,小主子就聰慧無比地猜了出來。他不得不懷疑在馮無鹽肚裡時小主子就把所有的智慧、美貌都給搶光光了。小主子的顏貌似爺,有著璧人的俊美,人又聰明,相較下小小主子其實有點像馮無鹽……至於那個才智方面,他還真想不到像誰。既不像爺也不像馮無鹽,倒是像……

    喔,像馮無鹽的妹妹馮十六。思及此,他出了一身冷汗,那智慧不能看啊……

    太后喜歡小主子,正是因為小主子既像甯王也像康王。皇上早早立了太子,是皇后所生的嫡長子。太子大上小主子他們好幾歲,當年皇上馬上就讓皇后有了孕,出生的太子不那麼像康王並且體弱多病,連不太聰明的他都看出不太妙,萬一太子也走了……也難怪爺回到海上後就再也沒有回去的打算。

    他歎了口氣。跟著小主子留在宮裡的那段日子,他早就察覺馮十六是個只有美貌的草包,至今無子,說穿了不是懷不上,就是皇上沒那意思讓她懷上。

    或許,爺最後選擇海外是正確的:至少在海上,他們幾乎不冠任何皇家的稱謂,因為用處不大。久了,就像是一般民間的大地主,教養出來的兒女也少了一層束縛。在喜子心裡,皇宮裡養出來的那些皇子、公主,是萬萬不及這對雙生子一二的。

    現在他比較煩惱的是,小小主子這麼小就愛美愛得不得了,將來長大了,很容易被當成玩物吧:也不對,重點是她愛美但根本不美啊!連當玩物都沒有資格好不好!

    “喜子煩什麼?妹妹不聰明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將來有我替她頂著,還怕什麼?”

    看!這位就口齒清晰、條理分明了!馮無鹽這不是明擺著偏心嗎?喜子道:“現在這暫且不重要……有妾室跟情婦的事被小小主子發現了。”

    喜子繼續說道:“聽說還有孕了。小主子你行,自然壓得下那些庶子,可是小小主子不行,會被欺負的!”

    “……喜子,你對我,真是有信心。你很寵妹妹,你知道嗎?”

    “不不,我比較偏向小主子,連小小主子都看出來了。”喜子坦承。

    “是這樣啊。”小男孩含笑道:“妹妹傻了點,你不能跟在她身邊,會是一雙傻的,以後還是跟在我身邊好了。”

    喜子聞言,不知該沮喪還是笑出來。這一個兩個搶他的……這也太幸福了點。

    小男孩瞥見妹妹跟著底下人去放風箏:他上前一步,看見妹妹又摸了底下人的臉一把。

    也不知從何時學了這習慣,看見長得不錯的人就愛摸一把,好像摸了就能沾到美麗貼補到自己臉上似的。

    但,在皇宮裡,她誰都沒有摸過,包括娘的妹妹。

    不摸,是正確的。父親教過她?不可能。父親寵妹妹,從不限定妹妹不能做什麼。只要她敢做,父親就敢替她收拾。

    小男孩收回目光,又看向喜子,隨口道:“明喜是誰?”

    “明喜?”

    “昨天我聽見你跟燕叔提到這個人,他也是個太監?”

    “是的。是一個非常優秀並且美麗的太監。”

    小男孩喔了一聲。“是皇上宮裡的太監嗎?你不要跟那個叫明喜的換,我就要你喜子留在這裡,妹妹也是的。”

    喜子一怔,結結巴巴道:“可是,明喜是個很厲害的人……”

    “再厲害也不是你啊。就像是,將來姨娘的兒子再厲害,喜子也是不會喜歡他的吧。”

    喜子眼一紅,連忙忠心道:“這是一定的啊!喜子不換絕不換。”

    “那……姨娘的兒子在哪裡?”男人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起。

    小男孩抬眼看去,父親正在喜子後頭。

    喜子一回頭,不見害怕反而松了口氣。“爺,我們去母留子,等孩子都抱來了,夫人也不會太介意,哄哄就好……”

    馮無鹽從龍天運身後現身。她微微笑著,轉頭看著龍天運。

    龍天運也盯著她看,沒有任何開口的意圖。

    馮無鹽的眼底染上笑意。“那,一定是誤會了。”

    “娘!”小女孩放開風箏,像炮竹一樣跑了過來,中途啪的一聲五體投地,在場的人瞬間靜默。她面上立即有了哭意,就在有人要衝過去哄時,她又把眼裡水氣努力逼回去,搖搖晃晃站起來,垂著頭似乎感到虛弱了,想要蹲下休息,但突然又振作精神,繼續化身炮竹沖過來。她本來是要馮無鹽抱的,哪知龍天運上前一步將她抱得老高。

    “痛麼?”

    “摸摸就不痛!凰起痛飛飛痛飛飛!”她軟聲軟氣的,順手摸了一把他的臉。

    “……”龍天運正在思考,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女兒看太多海外人露骨的舉動學的?雖然從不限制她怎麼穿衣服,她洋裝是不是太常穿了點?

    小女孩又親了親他的手背,深沉地歎了口氣:“爹,你真逼得佛也發火。”

    “……”這是誰家的孩子?

    馮無鹽彎下身,趁著小男孩一時不察抱起他來。小男孩駭了一跳,直覺看向龍天運。

    龍天運又看著馮無鹽。

    馮無鹽笑道:“我還沒有那麼軟弱啊。我游泳不就是你教的?我體力不錯你也親身驗過。”頓了一下,她又道:“雖然沒有姨娘的兒子,但你還是可以再有孩子的,要不要試試多子多孫的感覺?”

    我又失眠了。

    半夜裡,我自己跳下床,自動自發換上金璧的衣裳。爹沒說過,可是我知道他愛看。

    我摸黑走到隔壁院子裡。自從爹娘發現我晚上會到處跑時,就把我的房間移到他們的隔壁。唉,雖然說愛就是監視,但我喜歡。

    我走進院子裡時,看見屋子門口有婢子守著。屋裡頭傳來隱隱的水聲,我大喜!

    爹有時習慣半夜沐浴,就跟我有習慣半夜失眠一樣,我們就是一國的。果然沒有多久,屋門打開了,比天還高的人走了出來,停在門口,往我這裡看來。

    我心裡高興地從陰影中走出一步,那個守門的婢子嚇得叫了一聲,我被她嚇得跳起來。

    爹轉頭看她。

    她連忙道:“奴婢沒想到小姐會出現,都半夜了……”

    “鐘憐呢?”

    “鐘姑娘受了點風寒,今晚是奴婢留著。”

    “你去叫她來,讓她親自熬藥給夫人喝。”

    我瞪大眼睛聽著他們在對談,試著理解,接著,爹轉身就往另一間房走去。我趕緊跟在他的後面,小聲抗議:“太快了太快了,慢點慢點。”我會跌倒的!

    等我跟進房,爹已經在躺椅上坐下。我脫下鞋,手腳並用地爬上爹的身體,先是摟住他的脖子,湊著聞。

    這時候,爹身上都會有娘的味道,再加點爹自己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特淨喜歡他這個時候:這時的爹一點也不嚴厲,反而會過度寵溺我……當然,我個人認為這是我爺倆的小秘密,不能讓哥哥知道。

    我滿足地坐好,背躺在他的懷裡,拉過他巨大的雙手環在我身前。

    “睡不著麼?”

    “睡不著,睡不著。”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一定是跟爹學的,爹現在也睡不著。”

    “跟我學?你跟你娘都是來折騰我的吧。”

    我要抗議我要抗議。我就說嘛,哥哥才是爹的心頭好吧,我跟娘才是一國的!抗議歸抗議,但爹的身體還是要給我靠著。

    “爹,為什麼你老是給娘喝藥?藥是給生病的人喝的,就像是……”我想到了!“就像是宮裡的太子哥哥一“那是因為,你娘懷你跟你哥哥的時候,肚子大到如今想來都還是覺得非常可怕。”

    “娘的肚子很平了。我要不要也喝藥,我吃飽了肚子也是鼓鼓的。”

    “……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回答這種愚……好問題。將來要有人讓你喝,我必想把他……”爹似乎長歎了口氣,“若有一日你娘真的再生,我寧願是個男孩。小姑娘有你一個也就夠了。”

    這有肉麻到,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喜歡。這就是日常深夜我跟爹之間愛的交流!

    我心裡微微安心,合著眼搖著頭,想跟爹再說說話。有些畫面跳出我的記憶。

    “娘不見了,爹會害怕嗎?我看皇嬸不見了,皇叔沒有害怕啊。”

    “在我”頓了一下,爹才說道:“的心還在她身上的時候,會。”

    “那爹的心也在我身上?”

    爹又笑了聲。“對。”

    有時候,我模糊地感覺到爹把我當大人一樣看待,不像喜子或者憐姑姑哄人的口吻,這點令我感到很滿意。

    其實我更喜歡的是,他此時語氣裡的軟就是軟。也許我是從爹肚子裡生出來的,爹的一舉一動我了若指掌,比哥哥還熟。這種語氣裡的軟,我知道大家都沒有發現,他只在娘、我跟哥哥身上才有,而在娘跟我身上明顯更軟些。

    對皇叔跟皇奶奶則是含著笑,說話很和氣,語氣裡的軟卻不見了。

    “萬一有一天爹的心不在我身上了,你得告訴我,我也會把心收回來的。”

    我的話一說完,就感覺小肚子被爹的手臂輕輕勒了一下。

    “你這方面倒像你娘。”

    “我一定是娘的轉世投胎,才會臉像個性也一樣。”

    “以後別說這種話,會讓爹懷疑你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我歎了口氣,憂然地說道:“我一直懷疑,哥哥在娘的肚子裡把我的腦子吃掉了。”

    爹也歎了口氣。“我也一直慶倖,你這傢伙不是在宮裡出生。我本以為有個像她的女孩,就像是我經歷了她的幼年生活,但顯然世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個性。”

    “爹,說簡單點,你女兒的腦子被你兒子吃了。”

    “簡單地說,你現在很好,保持你腦子被你哥哥吃了的狀態。下次別再玩喜子。哪裡來的姨娘?”

    “我才沒有玩喜子呢。爹說過,喜子是個忠心人,不可以虧待他。他對我也很好。”

    “真難得有人能讓你放在心上。那你騙他什麼姨娘?”

    “我正在回朋友信呢,一個有姨娘,一個有情婦,喜子就來問我信裡寫什麼,我就跟他說了。我已經回好了,去母留子,我家都這麼做的。”

    我的背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爹在悶聲笑。

    天很黑,爹已經把屋子的燭火熄了,一片黑漆漆的:我知道這是爹想讓我容易睡覺,這真是難為他了。

    我去過宮裡,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皇叔叔抱著我,笑著說他也有女兒,不過沒有我聰明。我被領去看他的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她在面對皇叔叔時,就像是面對師傅一樣。

    喔,哥哥有師傅了,哥哥每天對著師傅的態度就跟那個小公主一樣。

    皇叔叔對每個孩子的態度都是一樣的,除了太子哥哥。我聽喜子說過,那是因為是皇后生的,跟其他人生的是不一樣……

    但是,皇叔叔即使是在面對大哥哥時,我也認為完全不如爹疼我的樣子。

    所以說,我真是太幸福了!

    “爹,為什麼我長這麼大了,才第一次見到皇叔叔跟皇奶奶呢?”

    “……因為你皇奶奶得確定她掃尾乾淨到我在宮裡的勢力也沒了呢。呵,憑她的能力?”

    噢噢噢,我偽裝我深沉地聽懂了,趕緊換話題:“爹,你跟皇叔叔長得一模一樣,娘會不會認錯?”

    “嗯?不會。”

    “我也不會。就算爹你只剩一截手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搞混。”

    “爹,說話啊說話啊!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在他身上蠕動著。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寵你了。”

    “不不不,不不不,還不夠,還不夠寵!”

    他輕笑一聲。“這叫不夠寵,那我還真不知道金璧有哪家父親像我一樣寵女兒。”

    我眼界太小,不敢確定爹這是實話。我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那我娘的爹有沒有跟爹一樣待她好?”

    我說過我聽得出爹語氣裡的意思。我歎了口氣。“那,確實爹非常非常寵我,為了彌補娘不受寵,爹再多寵寵我吧,我醒著睡著都寵,我願意替娘承受加倍倍倍的寵愛。”

    “你這丫頭片子哪來的?”

    “我從哥哥後面出來的,我也有懷疑是不是他踹了我一腳。爹,娘是美人嗎?”

    “嗯,你娘是美人。”

    在黑暗裡,我忍不住笑起來。我好喜歡好喜歡說這句話的爹,他說這句話的語氣軟到我都快要融化不見了: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說我像娘小時候,所以我也是個美人?

    “那爹是因為娘是美人才讓娘成為我的娘嗎?我聽喜子說,爹有打獵給娘,那就是正式的娘:可是,娘不會打獵,爹就不是我正式的爹了?”

    “我沒出賣他我沒出賣他。”

    “你爹拉著你娘的手,握著弓射出的箭。你說,是不是你娘獵的?”

    好像是耶。爹跟娘一起獵的,也就等於娘有在獵,雖然有點複雜,可我懂得懂得的。“原來爹跟娘都是正式的,那我是不是正式的啊?”

    “……誰說你不是正式的?你自己想出來的?”

    我又用力歎口氣。“雖然娘沒入宮,但我覺得皇奶奶不喜歡我跟娘。”

    “她誰也不喜歡。”

    才怪呢,我有看見她一直盯著哥哥。“皇叔叔的小孩這麼多,他們說以後會有更多的美人進去,皇叔叔也會有更多的小孩。爹,以後我跟哥哥還會有很多娘嗎?”

    “你跟你哥哥的娘只能是馮無鹽。誰讓你聽見這種話,也不管管嗎!”

    “爹,不能聽嗎不能聽嗎?”爹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腦袋瓜,我立刻閉嘴,渾身卻是想打滾。有時候我也奇怪為什麼哥哥可以坐在椅上一上午,我就只想滾來滾去的。是不是哥哥在娘跟爹的肚子裡搖晃我十個月?

    我把爹的巨人手拉到我的鼻子上,聞著他的味道我心裡好像沒有那麼躁動了。我不喜歡閉上眼,只有累的人才會閉,我常常閉,閉久了我有點害怕,現在我還想張著眼跟爹聊聊天,於是我想到了袖子裡的東西。“爹,皇叔叔抱我時,我分得出他不是爹,他身上沒有娘的氣味,我不要。如果爹跟皇叔叔一起生出很多很多孩子,不跟娘生,就算再疼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一起生,跟你說閒話的人沒想到你這年紀根本聽不懂嗎?”

    “爹回我嘛回我嘛,你會喜歡在宮裡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嗯?真的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爹,你要照我的順序來,不然我會搞混的。你先回我你會喜歡哪個我嘛我從沒有聽過爹這樣喝斥我,氣憤地用小腳丫踹了爹的大腿一下,然後從袖子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鼓鼓的東西,帕子就包在上頭。

    “我不太喜歡它,醜的。”

    “什麼東西?”

    “我在宮裡沒有亂跑,皇宮大門可以作證!哥哥說那種人叫宮女,她把這個交給我,她比喜子還碎嘴,說了好多好多,我都聽不懂,只好一直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好久,才又說:放這個到太子哥哥的床下,太子哥哥才會好,以後你就能留在宮裡。”我才不要告訴爹,那個宮女把話一直簡化很多次到她看起來都快哭了,我才聽得懂,那會顯得我太蠢了。爹也不照我順序來,害我一口氣要想這麼多話,也不知道爹懂不懂,但最重要的話我一定要說清楚——“爹,你放心,我才不傻,這麼醜的人偶才不會讓太子哥哥好呢,我回到京師的家後,確定我不會留在宮裡了,就叫喜子把十二叔送我的海外洋娃娃轉送給太子哥哥,保證美多了,他天天抱著睡,肯定好。”

    我喘口氣,真感覺有點累了。我就是想讓爹知道他心愛的凰起不笨,其實很聰明。不過說這麼多這麼多的話真的好累,哥哥怎麼可以背一上午的詩詞呢?他不累嗎?

    我不想讓爹驚歎我的聰明後,又看見我的膽小。於是,我強調:“不是我膽子小才把它包起來,是它太醜了,我眼暗會傷到。喏,爹,送你。”雖然看不見,但我感到爹從我手裡拿過去了,我全身放鬆到軟綿綿了。有爹在,萬事吉!忽然間,我替娘抱不平,怎麼她就沒個好爹呢?改天我當她爹好了。爹才接到手,猛地,我感到爹將那東西從手裡甩了出去。我嚇了一跳,隨即,爹的手蒙住我的眼睛。

    “不要看!”他怒喝。咦嗅?我滿頭間號。爹提著我迅速起身,大步跨出屋子外。我手腳並用”,像只猴子一樣纏住爹,爬到他的肩上坐著。“混帳東西!敢動我的女兒!”“爺?”有人匆匆人了院。我還緊緊閉著眼暗,這是燕叔叔的聲音……?我還聽見娘的聲音、喜子的聲音……

    這些人晚上都不睡覺的嗎?原來不只我失眠啊,這很正常嘛。

    爹的聲音好冷,我幾乎沒有聽過他這樣的語氣。

    “下來。”娘在旁低聲說著。

    一雙手勉強拱到我的腰,我順勢往後躍進,改抱住她的脖子。嘿嘿,娘身上也有爹的味道,她的頭髮還是直散腰間的,帶點水氣,像剛沐浴完就匆匆過來,這是有多關心我啊!我心裡高興,我娘多強,能抱得動我。宮裡女人很多,我卻沒看見她們抱得動過自己的女兒,是爹把娘看得太軟了。

    我偷偷張開一隻眼,從縫裡偷看娘。娘正盯著我看,眼底露出我喜歡的情緒,甚至帶點笑意。

    喜子有說溜過嘴,以前娘是不太笑又對爹壞的人。看,現在娘的眼角還有笑紋,肯定都是我的功勞。

    我埋進娘的肩窩,想到宮裡的太子哥哥,皇嬸子消失了,只剩姨娘,他真是太可憐了。如果娘消失了……我眼底忽然生起痛意,心裡莫名起了巨大的害怕,就跟我每次閉眼要睡覺時一樣的害怕:我不由得緊緊抱住娘,想跟她說:別消失,你爹不疼你,還有凰起在,不要學皇嬸子!凰起也不要消失!

    “顯然當今聖上沒有整頓好他的後宮,竟把一個小孩子拉進巫蠱之事!便是要牽連到我身上,也不該讓一個小孩去碰它!”

    “爺,小小主子碰到了?”這是喜子叔叔驚訝的聲音,隨即他怒道:“才幾歲的娃子,萬一碰了出事怎麼辦……”語氣一轉:“爺,這是皇上的意思還是宮裡有人怕爺……”

    我沒聽見爹回答,大半天的我都快睡著了,才聽見他冷淡道:“大皇子肖母,伏鳳卻似我與聖上,不論是誰打的主意,只要凰起把木人放進大皇子床下,伏鳳便會成為我下手的最有力證據,屆時,皇上與太后必會……”

    爹輕笑一聲,“這個人的設想真是順理成章,是看扁了金璧皇室麼?”

    “喜子,去把木人處理掉,再取筆墨過來,我要看看皇上怎麼處置。這陣子不出海,就留在晉城,多照應點。”

    我聽見喜子叔叔跟燕叔叔同時應下。

    接著,我感覺爹自我背後抱住我……是抱住娘吧,爹的手臂太長,像蛇一樣可以卷住我好幾圈,那他卷住我跟娘也不意外了。

    我的肩上有點沉重……好吧,讓爹靠靠吧。他有時也是需要靠山的。

    “……睡了?”

    “好像是。”

    “龍凰起就是個蠢蛋。”

    我:“……”我跟爹的交情徹底斷了!

    “也不知道她放在身邊的這些日子有沒有被沾到什麼。我就說,這小玩意是不是益發地躁動了,失眠竟勝於過往。”大掌輕輕地壓在我的頭頂上。

    過了一會兒,爹才又說話,帶著我有點怕的狠戾:“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到凰起上頭。皇室裡的雙生子,本來就有一個差些。我跟他之間,是他不行。凰起身子也不好,要是沾到穢物出了事,他給了什麼交代我都不接受。好好一個後宮,被搞得烏煙瘴氣,連點平衡之術都不做麼?”

    娘好久沒說話,最後,她才悶聲勉強道:“也許,是因為皇上太愛皇后之故?”我聽到了娘對我的心疼,為此我差點破功。

    “光是心裡愛有什麼用?他該明確地在後宮、朝堂,甚至天下,昭告皇后與其他女人的區別,就算殺雞儆猴或濫殺無辜也要讓人害怕到試都不敢去試,而他並沒有,所以現在他自食惡果了。他只給了皇后後冠,卻沒有讓所有人看清楚這頂後冠是除了皇后外誰也碰不起的。”

    “……你是說,皇后她難產有可能是……”

    “誰知道呢。”爹有點漫不經心,“人都要自己承受所做的決定。”

    我感到我被轉到爹的懷抱裡了。我又聽見爹歎息道:“我以為若然哪日當人父親了,便如父皇那般吧,怎知會把她寵成這樣。一開始我想小傢伙跟你長得像,就這樣寵她到大,當是看你的童年,沒想到這小傢伙的腦子教她哥哥給吃了,傻不拉幾的。”

    我發誓,明天開始我就不理爹了!

    “也許小時候我有你這樣的爹,也會變得跟凰起一樣。”娘笑。

    “是這樣麼?你會傻成她這樣……就太好拐了些。”

    我聽見爹要抱我回房,門打開的聲音。

    “龍天運。”

    “嗯?”

    “你這個爹當得真好,出乎我意料之外。本來我還沒有察覺,但自有凰起後,在床上你當我是女人,在外頭你卻當我是女兒寵了。”那聲音帶了點無法形容的情感,“是因為你看著凰起,想到小時候都沒有得到這些的馮無鹽麼?所以你寵凰起的情感,又同樣複製一份給我?你怎麼能夠製造出這麼可怕的溫柔鄉?我會醉倒,再也邁不動半步的。”

    “既然醉倒了,又為什麼要走?”

    不對不對!娘不能醉!上次我好奇偷喝燕叔叔的一口酒,馬上睡覺,清醒後還要被打,我委屈!娘不可以跟我一樣委屈,我是要當她爹寵她的!

    娘低低笑了聲。“剛才我在屋裡眯了一下,竟然夢見你滿面皺紋,而我正對著你微笑。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我人生圓滿了而滿足,而是你在我面前我心感喜悅。我覺得恐慌,又想永遠不要清醒。”

    “馮無鹽,”爹的聲音也低著:“你可以試著清醒,然後在現實裡,嘗試著親眼看著我滿頭白髮的時候。”

    我終於找到可以好睡的利器了,那就是爹跟娘深不見底的聊天。我勉強理解了爹的意思,明天我貼心地幫個忙,偷偷把爹的頭髮染白,娘就可以馬上微笑,愛笑多久就笑多久。看,我多愛娘啊,爹這點遠不如我。他輸了!

    ……等等,不可以這樣子粗魯把我丟上床!娘還說你是個好爹呢,娘被騙了!喜子都比你細心,我才是你女兒,娘是你女人,“兒”跟“人”哥哥寫給我看過,不一樣的是不一樣的!

    “這張就是康王跟馮師的定情之作。”拍賣會上有人攤開了一幅彩圖印刷品,“是《金璧京師夜市圖》。雖然現在已有彩色版畫了,不過各位不要忘記,在那個年代分版分色的套印才起。據說是晚胡派半年的作品,卻比胡派細緻太多,同時這幅圖兼具歷史作用。看,這是京師岸邊的夜市,當時花燈爆了,就在這裡。自那以後,有五十年之久都沒有爆過。我們初步推測,當時馮師就在現場親眼目睹。各位看看,好有個底。”

    收藏家各自上前,有人說道:“上頭蓋了許多收藏章啊。”

    “那是當然啊。馮師自這幅作品後一幅作品只印千張。這百年下來,完整剩下的恐怕不到十張。”

    “但這個收藏家亂蓋是怎樣?破壞畫面!”

    “好了,欣賞完了,我們接著下一件拍賣品。這也是馮師作品……”

    “又是馮師的?你拍賣行不錯啊,有專門研究版畫的,都知道馮師的作品很多年沒有人放手過了,你居然還有!”

    拍賣會主持人笑道:“這是海外有人帶回來,需要周轉,不得不忍痛割捨的。”

    “這就有可能了。馮師是康王的王妃,康王長年在海外。說起來,康王與文帝對大海真是同愛好,先是文帝在少年時出海,等他登基後四年又是康王出海,我們都可以稱他們一聲大海的男人了。”

    拍賣會主持人看氣氛熱了起來,使了個眼色,底下人攤開同樣彩色印刷的圖,上頭照舊蓋了不少收藏章。

    “這是《大象人京圖》。”

    “沒見過啊。”有人上前仔仔細細看著,“真是。這裡有馮師的章。但這張從未看過。”

    “這是獻給文帝的單幅作品。後來文帝轉賜給出嫁的公主,再之後駙馬轉……總而言之,各位可以去查這些收藏家曾經有過的背景。各位,請先把目光移回《金璧京師夜市圖》。依據我們的推測,就在這一晚,馮師站在這裡頭看見花燈爆了,緊跟著她上了船。對,看見了沒?就是畫裡這艘船,經河道時看見了運送大象的場景。為什麼會說是她上了這艘船,因為從角度上,只有這艘船的高度才能看見大象在籠子裡的完整景象:同時,我們也懷疑,當年文帝時期采選的女子也曾跟這艘船擦身而過。”

    “這是看圖說歷史啊。”

    “正是如此。除了佛像外,馮師擅實景,當年沒有人察覺,可我們這些後世留意到了,她的圖能重現已經泯滅的金璧史。各位,兩圖並帶,才是圓滿。”在場的人又看了個仔細,細細地討論起來。

    “說起來文帝采選的女子……就是有美貌卻沒有良善的心吧。文帝時期竟有巫蠱之禍。當時的太子體弱多病,最後文帝將他送往康王那裡暫屆,不知道馮師有沒有將當年的太子給畫下?”

    拍賣會主持人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一張圖,我們推測Hy馮師本人。”他差人送上來,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巨幅油畫,“各位都知道馮師身兼雕版與繪畫,因此她的版畫總是比其他人來得意境到味,但她卻從來沒有畫過油畫,也沒有幻想意味濃厚的圖,唯有這幅。”

    巨幅油畫是橫式的,拉開後,很明顯地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穿著金璧的男裝,黑色長髮在半空中飛揚,因為太立體了,很容易就看出這名女子相貌十分普通。

    “馮無鹽?馮師自己?”

    拍賣會主持人點頭。“有此懷疑。”

    有人疑惑:“確實有傳言馮師貌不出色,如今看來屬實。那,康王怎會只有她一個女人?歷史誤傳?”

    “雖說是誤傳,但康王共三名子女,兩男一女,這點倒是不假。”

    即使到現在,金璧仍是喜歡美的事物,就不用說那個時代了。美人、美物是人們追求的目標,何況光看描述文帝的長相,就知道康王的貌色絕不差,為什麼康王會跟一個民間姑娘在一起?難道是看中了馮師的雕版術?是有聽說康王與文帝的母妃也是雕版師,難道是戀母情結?

    太混亂了,讓人一時尋不到最底下的真相。

    “皇室講究多子多孫多福氣,兩男一女也太少了點。照說,他該有許多女人、許多孩子才是。就算只有馮師生,也不該只有三個啊。”

    “你怎麼知道康王沒有?也許都在海外呢。畢竟文帝時期的巫蠱,曾有謠傳是康王動的手腳,為此文帝將太子送往康王那裡養病,不就是為了表達他信任康王?康王為了回報文帝,從此將其他孩子放在海外,以免讓文帝感到威脅。”

    好像通又好像不通,畢竟在那之後的歷史裡,所謂的海外兒女並沒有在金璧的土地上出現過。

    眾人細細打量著油畫。

    女子的身邊,或坐或站著其他人,有男有女,發色並非純黑,甚至有的是彩色的短髮,五官深邃。

    “海外人?”

    “正是。”

    “竟是長這樣……看起來有點兇猛啊!會不會就是康王的子女呢?”

    “不太像。你們看,這個紅頭髮,這個綠頭髮。這個人的比例比一般璧入還高大,要是真的,康王真是重口味啊。不是,我是說,這要都是真的,康王本人沒有喜好,只有來者不拒吧。而且這個馮無鹽……”他指指坐在中間穿著金璧男裝的女人,“照說,馮無鹽跟她的庶子們……這年齡不大對啊。”

    “金璧人在海外人面前是顯小的,這張畫的主題該不會是馮無鹽與她的庶子們吧?”那還不如畫康王的女人們來得引人注目。

    沒有人回應他。每個人仔細看著油畫裡的人物,看著看著,人物過於立體,膚色飽滿擬真,彷佛要自畫裡走出來,尤其色彩大膽而瑰麗,讓人目光一時離不開。

    這幅畫以海色為底,畫裡人物的背後有巨大的海鯨,按照比例,不管是歸與人的比例或者是整個構圖都不可能是實景。

    但人物、衣著卻又細緻如實,人有其人,構圖卻是馮無鹽的奇幻之作。

    馮無鹽一生之中,並沒有幻想的作品,除了今天這一幅,也或者該說,只剩下這一幅。

    以現在他們的眼光來看,馮無鹽這個雕版師是屬於天生創作的人才,不只在版畫上,在繪圖甚至油畫上都有一定的功力。

    “雖然胡派開創先河,可在那個時代裡,馮無鹽一腳跨過那胡派的門檻,把胡派遠遠甩到後頭。其實兩者只差半年,這半年……還真說不準是不是馮無鹽沒有接觸胡派,自行研究的。”

    “咦!這個人也是金璧人?”有人指著畫裡站在最邊的男人,一開始沒有留意到,是因為他的身高並不算高,畫中有風吹來黑色的頭髮遮住他半張臉,年紀略成熟,至少比畫裡的馮無鹽大上不少。之所以會留意到,是在看過畫裡每個人後,落到他時,發現即使只有半張臉,也是十分好看。

    “不,不可能。康王有璧人血統,不矮,何況文帝不似女貌。”

    有名青年晚些進人拍賣會,他——看著臺上的拍賣物,最後走到這幅畫前。他道:“請讓我看畫的背後。”

    眾人一怔,拍賣會主持人卻認出這人衣著非一般百姓。他問道:“爺是京師來的?貴人家中?”

    青年的表情始終一板一眼。“是的。”

    拍賣會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掀了畫的一角,背後有著奇怪的線條畫。

    青年眯眼看了一下,啥道:“我的女兒,凰起。”

    “咦?”

    “海外的文字。康王唯一的女兒,便叫龍凰起。”

    “哎,這就說通了啊!她不是馮無鹽,是她的女兒啊!難怪如此顯小。這主題是康王的孩子們啊!不對,康王明面上的兩個兒子沒出現啊。”

    在金璧裡,除了如馮無鹽這種名師外,大部分的女子在史上幾乎隱姓埋名。舉例來說,康王有兩男一女,後世皆知兩名兒子的名字,卻不知女兒的,除非其女在歷史上或與她母親一樣在創作上聞名,但顯然這位龍凰起沒青年指著那個被風吹發遮了半張臉的金璧人。“他應該是喜子。”

    “喜子?”

    “康王身邊得寵的太監。文帝時期巫蠱之禍,宮裡的太監、宮女清洗了一輪,與他同時人宮的幾乎都沒個好下場,只有他得康王兩代重用。康王在世時曾說:喜子忠心,只要是本王的後代都須敬重他。這話與免死金牌無異了。由此可見,喜子運氣十分好,後來人宮太監都希望成為他。”

    在場的人聽著聽著,轉而打量青年。這樣深知深宮裡太監的心事,這個人是……

    青年指著這幅畫,對著拍賣會主持人說道:“這張油畫遺失許久,一直是康王後代的遺憾。如今我們終於找到,還盼這幅畫能轉手給我們。”

    拍賣會主持人眼皮一跳。康王後代……他反應很快,立即將拍賣的場子交給助手,同時親自卷了這幅畫,邀青年走進側室。

    “聽說當今聖上體弱……”拍賣會的參與者一向是各地有地位的富人或者權貴之家,也因此拍賣會上時常會有些消息流通。

    “當今聖上體弱多病,好不容易有了我主子這個兒子,我們底下人為了祝賀主子,就擅自過來討買了。”

    拍賣會主持人心一跳,轉頭看看那幅油畫。聖上體弱,後宮一直沒有喜事傳出,這兩年才有從皇室裡過繼的說法。原來,選中康王這支之後?

    青年忽然說道:“簡直像親生的一樣。小主子與聖上小時候幾乎是一模一樣,人人都道,小主子投錯了胎,本來該在皇后名下所出的,是送子娘娘一時合了眼,送錯肚子了。”

    “是是是,這緣分重新又牽了回來,這世上也唯有聖上才能將失去的孩子又迎回來。”留在京師的,那就是龍伏鳳的後代。康王與文帝本就是雙生子,當今聖上也有那麼點神似文帝……五百年前都是同一家,不像也難。

    但,拍賣會主持人自然明白這太監引導的目的,正因拍賣會有消息流通,才要藉他之口。

    “我家主子的先祖非常寵他這位妹妹,所以這幅圖能失而復得,真是一件喜事。”

    拍賣會主持人咬咬牙,親自收拾起這巨幅油畫。“這畫確實是真好。”

    青年笑道:“我們也不會虧待你,只是你切記,這並不是尋根之旅,只是底下人一時多事,圓了小主子的遺憾而已。”

    “這幅畫真是叫《我的女兒,凰起》?”拍賣會主持人忍不住問。

    青年沉默一會兒,才道:“不,原名是《我的女兒凰起與她的朋友們》。請不要誤會,此朋友非彼朋友,這中間毫無曖昧。康王的這個女兒因受巫蠱之禍影響,身體一直不大好,康王一怒之下,讓她在海外長期生活,也“K此她對金璧保守的民情不大瞭解。”

    拍賣會主持人不解問道:“身體不大好,為什麼要在海外生活?”

    “因為,海上才是康王的天下。”青年抿嘴笑道:“這是愛女之心,過度保護了。”

    “馮師的作品中多能窺見當時歷史痕跡,這一幅雖是奇幻之作,但其中應也有隱含歷史,可否滿足一下小的好奇心?這畫裡頭正發生什麼?”

    青年定定看著畫中的龍凰起一會兒,畫中人十分傳神,看久了竟覺得她正看著自己。他轉頭對著拍賣會主持人苦笑。“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龍凰起肖母,因此格外受寵:或許康王的王妃正因此故,才會創作這幅圖,將她與她女兒的長相一併留給後人知道?畢竟金璧裡幾乎不留任何真實的女人像。”

    也只能這樣想了。拍賣會主持人頗為遺憾不能得知真相。他親自送青年到門口。外頭只有馬車以及幾名護衛而已,可見是低調而來。也對,都過繼了,就不能再想著親生的,至少,明面上萬萬不可以。

    他看馬車走遠,然後抬頭看看京師的方向——過繼啊……那就等於昭告天下,將來的帝王是康王之後嘛。

    平帝無子,過繼半個文帝之後。金戈鐵馬出皇朝,凰現,海上平。

    ——《金璧皇朝龍運史之第十三世初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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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01:41:58 |只看該作者
後記 於晴

    就我寫皇帝的心曆路程,大概就是《浪龍戲鳳》的愛美人不愛江山,再到《就是皇后》的要江山但兼顧美人,這就是我觀念上的轉變。因此,在所鎅的重修上,這一點是非常重要,也是不可動的,它代表我寫作上的一道軌跡。這道軌跡我必須保留在原地才能叫重修,不然就是新寫的故事,也不必跟其他戲胤一起合出了。這是我堅持的想法。再者,對於皇帝,我最新的看法都在《就是皇后》裡,再新寫皇帝故事也是重疊到《就是皇后》,所以,新版浪龍的帝王愛美人形式繼續延續舊版。

    至於春藥什麼的……因為舊版有啊!舊版有啊!即使現在我不會用了,舊版還是有啊!這就是骨架啊它必須存在!所以……(捂臉)。

    我說過我個性很認真,既然要修,一定要修到我喜歡為止,也不會去渾水摸魚(雖然也跟新寫的一樣啦):同時我心裡也有一個界限,就是它叫重修,不是新故事,因此骨架一定要在(雖然也跟新寫的一樣啦)。以某種程度來說,我就是屬於那種創作自由,可是一旦給我限制,我心態上會以它為不可越過的線去創作。

    不知道各位有沒有看出新版跟舊版下作者的變化?新版浪龍主次場明顯,夕夕了金璧皇朝背景延伸設定,這都是寫舊版時我還沒有擁有的神奇武器。那時候故事以談情說愛為主,只要寫到讀者放眼所及男女主角的世界就好了:一直到了後來,我可以繼續往上寫璧族的年代,我可以繼續往下寫海上平,因為背景上更為周全的設定,讓這個世界無止盡延伸到大家視野之外。

    至於新版浪龍裡比較重的情欲……一定有讀者疑惑,我怎麼寫起這麼多場呢?這不像現在的於晴啊!因為這就是骨架啊!骨架啊!我是重寫不是新寫!它必須存在!所以,這就是我自己禁錮自己的地方!該存在的,一定要發揚光大!

    這就跟我現在完全無法接受“龍天運”這種男主角名字一樣,它就是骨架之一,它必須存在啊!在補肌前,我的思想就是一把刀,先拿著刀,一點點小心削掉過時的、不順眼的血肉,留下骨架子,而龍天運與馮無鹽就在其中,如龍凰起則不在骨架上,隨意我發揮!看,名字就有了落差!

    有人問,什麼是骨架?就是舊版浪龍裡劇情行進的“道路”,以及成就這樣道路的“必備措施”絕對要存在。我可以開車在這條路上加點花減點草,放個大怪獸,重新鋪地面,但該停車加入必備措施就必須加,以及絕不能離開這條道路。而單純寫新故事時,我中途愛開往哪就開哪去,骨架我把鳥骨變恐龍骨都行,只要我能圓它。

    另外,我說過,這是我自廢內力,退回十年前的文筆跟劇情,所以,咳,BL線也出來了!埋梗深的地方絕對沒有!十年前我的小說就是超級簡單的故事!新版浪龍就是如此,“簡單、情愛”就是主旨!

    P.S.番外部分可以當是我現在的功力,哈哈。寫番外不小心又要繼續寫下去,只好後面做點修飾讓它手動快轉,例如開國主的征戰、開國主的打獵加日常生活等,不然又可以寫足一本了,天啊。

    比較讓我困擾之一的,大概就是書裡的預言。在我近期最新的《那就是直路》曾就預言有過一番探討,舊版浪龍早不修晚不修,偏在這時候,不就連著兩本都寫與預言相關的故事嗎?(其實不是。它就是二十年前的作品,只是正好被出版社要求現在重修)這點是我會耿耿於懷的。因此,在新版浪龍裡,雖然預言也是骨架之一刪不得,我還是不做任何重複深入討論(該講的都在直路裡講得差不多了,我目前沒有新看法),任憑各位自由想像。

    唉,二十年前的春藥耶!早就過期了吧!我居然還要寫它,誰想得到?好吧,那就來吧!我寫得出來啊!一種春藥,百百種陳述,不是寫不了,是我不想寫。(每天我都要這樣催眠我自己,希望在閱讀者的眼裡我是成功的。淚。)

    對了,各位若看完這本新版覺得還不錯,想去找舊版看,我個人認為,放棄吧。回憶雖美,但我們的視界要更寬廣,就如同許多二、三十年前的好電視劇,回憶時覺得真好看,有一天再重看,卻發現故事雖好畫質卻已跟不上年代,除非擁有這部戲的人願意用大量電腦技術去重新處理。小說也是如此,我是這樣想的。當然,也有的作品永遠都是經典,連修都不必,但我想那並不包括我的。

    總之,以後是不想再重修舊作,因為我個性太認真了,重修遠比我寫新故事還要有規則守(我自己心裡定的),我個人還是偏愛自由自在的創作。

    請各位繼續期待我的新故事吧!然後,如果你喜歡新版浪龍,我想馮無鹽跟龍天運的再生也值了。

    注:本故事背景全部架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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