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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與魔為偶 • 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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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5:0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與魔為偶 • 上》作者:雷恩那

因“凱撒巫苗”的血脈,絲雪霖被“親人”折磨近乎身死,
她是豁出去了,反正她愛的人皆離她而去,她對這世間已無眷戀。
可偏偏有個好管閒事的年輕王爺硬是把她從鬼門關前拉回,
還說往後她的命是他的,她的人也是他的,要她老實聽話!
行啊!她可以聽他的話,但得要有甜頭可嘗!
在他身邊數年,她發現她最渴盼的甜頭是這男人,他年紀輕輕卻性格沉穩,
是深受下屬信任、百姓愛戴的俊美親王,
她喜歡他對她笑、對她生氣、對她莫可奈何的種種表情,
她渴望得到他的全部,也以為自己真能得到,他卻突然不在了?
眾人說他已死,但沒親眼見到他的屍身,她是絕對不信的。
只是當他真的現身,昔日那雙蘊含溫暖的眼變得幽玄莫測,
即便是笑,也難掩狠戾,彷佛等著將人一個個拖進黃泉烈火中。
但她不在乎,只要他回來,不再獨留她一個,
就算刀山火海、黑霧永生不散,她都跟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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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5: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也不瞧瞧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上院是你能來的地兒嗎?不要臉的東西!”

    嬌聲怒斥之後,另一道清脆女音接著嘲弄道——

    “繯姊姊,跟她認真做甚?她本就沒臉沒皮,本就不是個‘東西’,呵呵,她就是一隻鬼娃娃呀。”

    幾道年輕嬌脆的聲音此起彼落附和——

    “沒錯沒錯,真是只鬼娃娃!誰長得像她這鬼模樣?臉白得跟紙似的,披頭散髮像瘋婆子,還好意思說是咱們京畿顧家人!”

    “鬼娃娃不要臉!”

    “滾啊!哪兒來哪兒去,滾回去你的凱撒巫苗!”

    京畿顧府——這座當年由天南朝南天稱帝的太祖皇帝御賜的一品軍侯府,隨顧家老侯爺以及子弟們在軍務與戰場上的奮進,而今顧老侯爺致仕,手中兵權盡卸,朝廷竟再加封一個超品“盛國公”名銜,國公之銜雖無實權,但足顯皇朝恩澤。

    在一品軍侯府改作國公府並開宴慶賀的這一日,聖上更遣來自己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九王爺烈親王前來宣旨嘉禮,真真給足顧家臉面。

    辦妥皇差,烈親王表面上未多逗留,卻是避開主人家與眾多賓客耳目,溜至這座大宅第的園內,瞧瞧所謂的絕妙之景。

    據京畿傳聞,如今改稱為“盛國公府”的顧家宅第私藏著一處被譽為“三潭映月、虛實妙絕”的佳景。

    是該看看。

    而“月影獨賞”便如“茗茶獨品”,講究的都是一個“神”字。

    石峰與假山層層堆疊,甚隱密的高處建起一座小亭,是俯瞰觀景的佳點,一身黑緞銀絲繡的正規朝服、頭戴親王珠冠的年輕男子一袖負於身後,另一手撚著一片葉子在指間隨意把玩。

    面對當前景致,男子已在小亭中靜佇好半晌。

    幾個小姑娘家不知因著何事,突然避到園子裡鬧起,聲音清楚傳來。

    他隱在甚高的暗處,身形不動,神態幽然,原把底下吵嚷當作亂風過耳,與他無關,是直到“凱撒巫苗”一詞落進耳中,他頭才循聲一側。

    這一調轉,驟然間被月華鑲出了他半邊面龐,玉面如霜、孤高俊逸,僅僅憑這半邊容形,已然能抵任何絕妙之景。

    此際居高臨下又處於隱密之處,他能輕易看清石峰假山底下之事。

    隨意聽個七七八八,也能猜出下方是何景象。

    然,能令他眉峰微動的是那名被六、七個小姑娘家“圍剿”的人兒,竟是那樣纖細的小小傢伙。

    值得玩味的是,小小傢伙身板確實過分瘦小,但不弱。

    氣勢半點不弱。

    不僅不弱,還蠻橫強悍得很。

    就聽幾個小姑娘一陣驚呼透急喘,紛紛往後退開一大步,顫聲道——

    “絲雪霖你想幹什麼?說你是鬼娃娃不服嗎?你、你瞪什麼瞪?!”

    纖瘦的小傢伙原本蹲著,原以為是被誰推倒才匍匐不起,此時她猛地起身,才見她懷裡摟著一坨毛茸茸小物——是一隻黑貓。

    四足與尾巴毫無生氣地垂下,像死透了似。

    “是誰?”覆額的髮絲太長,幾乎掩去小傢伙的上半張臉容,教人看不清眉眸,但那嗓音冷幽帶寒,問得一干小貴女們脊柱發顫。“誰把黑子弄成這樣?”

    她注視她們幾個,年歲和身長看起來明明較對方眾人都小,質問的姿態倒似上位對下位的模樣,沉靜睥睨著,就等著犯錯的人低頭。

    這一干小貴女,芳齡約莫介於十二至十四歲間,個個都是雙親捧在掌心裡養大的明珠,要她們乖乖認錯不啻是緣木求魚,此時還是眾人對付她一個,仗著人多勢眾,有誰鼓勇便嗆回去——

    “什、什麼黑子白子的,下棋啊?鬼才曉得你說什麼!抱著一隻死貓不放,沒頭沒腦就沖到上院來,你魔魘了嗎?都不知演的是哪出?”

    較膽小的小姑娘被瞪得心驚,不禁拉拉姊妹們的手,低聲道——

    “走了啦,別理會她,前頭正熱鬧著呢,她、她再敢往前頭來,幾位嬤嬤和僕婢會幫忙擋著的,要不還可以吩咐府裡護院,擋著別讓她過來。”略頓,瞧向年歲最長的那一位姊妹,語透哀求。“繯姊姊,咱們別理她,走了吧好不好?今兒個爺爺和各位叔伯們都那樣歡喜,府裡的人都開心著呢,做甚讓她攪了興致?別理會她了好不?那黑貓……欣兒瞧著害怕啊……”更令她害怕的,其實是摟著死貓不放的人。

    “有什麼好怕?”身為眾小姑娘之首的顧玉繯甩開小姊妹伸來拉她的手,她不僅是顧家長房的嫡女,更是盛國公最喜愛的嫡長孫女,豈能在這一場對峙中不戰而逃?若在眾家小姊妹面前失了臉面,往後誰還願聽她差遣、奉她在上?

    為彰顯氣勢,顧玉繯往前踏出一步,沖著抱貓屍的小姑娘揚眉道——

    “是咱們弄出來的又怎樣?不是的話又怎樣?反正是再簡單不過的活兒,只要出張嘴跟底下人吩咐幾句,自然能把礙眼的東西除去,何況這只黑貓三天兩頭鬧得灶房不安寧,不是叼走水缸裡的活魚就是弄翻醬料,根本是人人除之而後快,它被弄死,額手稱慶的人多了去,物傷其類的也僅有你。”哼笑。“死貓配鬼娃,你倆可真是絕配不是?”

    底氣恢復,小貴女們紛紛露出幸災樂禍的笑顏,豈料小小傢伙也緩緩勾唇。

    那張額發過長的雪臉咧開那麼明顯的一道笑弧,露出的素齒很有森森然的氣味,令眾女驀然俱愣,便聽她慢悠悠道——

    “黑子的確是死貓一頭了沒錯,可承你之言,我跟它也確實挺合拍,合拍到它即便死了都捨不得死透,說到底是舍不下我啊,只好還魂。”

    顧玉繯微微擰眉。“你……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懂嗎?”小傢伙發出怪笑,不住地輕揉懷裡的貓屍。“黑子跟我說,就剛剛,它在我耳邊低聲說了,說它捨不得我,還說它即便死,也要把那些欺淩它、整弄它的人拖著一塊兒死,那才甘心啊……”說著,她忽地雙臂打直,把貓屍直直送到顧玉繯面前。“瞧!它來找你了!”

    說時遲、那時快,黑貓喉中竟滾出淒厲嗄叫,身子朝前一撲!

    詐屍啊!

    黑影來得太快,伴隨可怖的駭然貓吼,顧玉繯驚得只知瞠圓麗眸,兩手不及擋、身子不及退,黑貓撲到她頭臉上,利爪唰唰兩下,她嫩腴臉蛋已然遭殃。

    登時亂作一團。

    詐屍的貓蟄伏太久、恨意沖天似,對付了一個還不痛快,立時朝第二、第三個目標物撲過去,連咬帶扒又帶抓的,整得一干小貴女昏的昏、倒的倒,逃跑的還邊跑邊爬邊跌倒,尖叫伴哭聲著實熱鬧。

    被遣開在不遠處廊下等候的婢子和嬤嬤們聞聲趕緊跑來,見小主子們驚得花容失色,再瞥見一府上下最為寶貝的嫡長孫女顧玉繯被劃花的臉蛋,幾個小婢子也跟著腿軟,嬤嬤們同樣嚇得不輕。

    但,要抓住行兇的禍首才行啊!

    結果為了揪住那只飛天跳竄的黑貓,僕婢們撲來撲去又撞作一起,還把兩、三個昏倒在地上的小主子們給壓狠了。

    黑貓最終跳離那團混亂,輕靈影子拉出一道漂亮長弧,躍到屋簷上。

    它回首俯瞰,貓眼閃動碧油油的詭光,小身子瞬息消失不見,如融進夜中。

    “雪霖小姐——”一名嬤嬤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她稱呼那個從頭到尾站在一旁看“熱鬧”看得樂呵呵的小傢伙為“小姐”,口氣卻惡狠狠,目光想把人瞪穿。“你知道……這事不會就這麼了的,你、你知道的……”

    “是那只貓死不瞑目,所以尋仇來了。”小姑娘兩手盤胸,冷笑。“我當然知道,這事想了,還得問問那只黑貓願不願意。”恐嚇的語氣令眾人心底又是一陣發毛。

    “福嬤嬤別跟她扯,都什麼時候了,顧著小主子們要緊啊!”

    “是啊是啊,別說了,要說就去夫人跟前說,有她好看!”

    不一會兒,園子裡的人全撤光,僕婢們護著哭得梨花帶雨且嚇得渾身直顫的小主子,有喊著請大夫過府的,有急急忙忙趕去主母面前報知的……總之,全走掉了,只剩下小傢伙一個。

    她冷眼看著,不發一語,待眼前靜下,她忽而轉身往園內鑽。

    她步伐迅速無半點遲疑,方向明確,溜進一叢造景用的瀟湘竹後,不復再見。

    打算逃嗎?想尋個地方避禍?抑或……還留後手?

    “縹青。”觀景小亭內,靜靜觀之的年輕男子才掀唇,一道勁裝配劍的黑影已從暗處現身,恭敬立於男子身後。

    南明烈將目光投向那片眾人所稱讚的佳景,淡淡笑歎——

    “百聞不如一見,這一見……欸,可惜了。園中三潭已經改造,雖匠心獨具卻少了自然野韻,可惜了這樣好的金秋皎月。”

    “是。”身為暗衛的男子沒有任何異議。

    身為主子的男子嘴角勾起。“卻幸得一場好戲。”

    “是。”

    南明烈的視線再次調往那處瀟湘竹叢,目中之色是僅有自己才知的沉吟,語氣更淡地道——

    “去查個清楚。”

    “是。”毋須主子多交代,暗衛身影倏地一閃,無聲無息潛進夜中。

    獨佇在小亭裡的俊頎身影終於有所動靜。

    南明烈徐緩踏下石階,丟開手中把玩的葉子,一手仍閒適負於身後,朝那處正隨風微微鳴動的竹叢步去。

    竹叢後面是一條蜿蜒小徑,兩旁花木扶疏、石峰錯落。

    若在白日經過,或者頗有景隨步移的氛圍,然此時夜中,無一盞燈火傍身,夜風送來,不住晃動的花木影子都有些鬼影幢幢的氣味了。

    就在無數陰影交疊的圍牆角落,碧油油的一雙貓眼無辜眨動。

    “黑子!”小傢伙壓低的喚聲透出歡喜,三步並兩步沖過去。

    她跪坐在地,黑貓頂著毛茸茸的腦袋瓜蹭了過來,“喵嗚——喵嗚——”的叫聲軟綿綿滿是依戀,與一刻鐘前那詐屍發狂的樣子完全是天差地別。

    “誰讓你那麼饞嘴?貪吃鬼啊你,給什麼吃什麼,生冷不忌的,瞧,吃出事來了吧。”搔著黑貓鼓鼓的頰面和窄額,她叨念不停。“那些人見你成天往灶房裡鑽,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呢,設個陷阱逮你還不簡單?還以為自個兒當真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嗎?笨蛋!”

    “喵嗚……”可憐兮兮。

    “裝可憐也沒用。”她輕拉貓耳。

    “喵嗚……”

    裝可憐還是很有用的,何況不是裝出來,是真的惹人心憐,於是心就軟了,她沉默下來,秀指仍溫柔順著貓兒的毛,好半晌才低聲道——

    “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錯,是你跟我要好了,那些人見有機可乘,才會拿你出氣,任憑你有九條命也不夠使的,不能怪你……是我不好,拖累你,才讓你這樣遭罪……那些人就想要我難受而已,我、我不想讓她們得逞的,但……呼……真的很難受啊……黑子……黑子……還是……不能陪我了嗎?”喚聲更加低幽,細小手臂收攏,把黑貓摟近頰面慢慢輕蹭,風裡忽而蕩開一股腥臭血氣,貓兒的喵喵叫聲變得好輕弱。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慢趕到,太慢啊……要是早些得知,要是我腳程再練得好些、跑得快些,要是……

    要是能把阿娘給的還魂丹早一刻讓你吞下,你會好的,會像吃壞肚子那樣痛一痛、吐一吐,把不好的東西吐出來就會好的,那是‘凱撒巫苗’煉出的救命丹藥,阿娘留了三顆下來,能救命的,能、能……”略頓,想起什麼似,再啟唇,語調裡鼻音甚濃——

    “我把一顆硬塞給老杜伯伯吃,一顆喂你,阿娘說能救命的,可病入膏肓的老杜伯伯僅活過來三天,你卻連半天都不成嗎?原來啊……呵呵,原來僅是回魂,那是還魂丹,不是救命丹,不能救命的……老杜伯伯回魂的那三天,精氣神比什麼時候都好,拉著我交代了一大堆事,他也知自個兒是要走的,沒法子在陽間久待,所以才那樣叨叨絮絮個沒完,放不下我啊……”

    令人作嘔的腥臭味越來越濃,仔細去尋,原來是黑貓的口鼻流出濃血。

    血混著毒,貓兒被喂了劇毒,不只口鼻,七竅都滲出血絲。

    “喵嗚……”勉強蹭動腦袋瓜,像也放心不下誰。

    “沒事的,會沒事的,不要怕,會沒事的……”雖然弄得臉上、肩上都是血污,她依舊親親密密地摟住黑貓,不住低喃的話語像在寬慰這只陪伴她好些歲月的貓兒,又像安慰著自己。

    “我帶你過去,去你喜歡的地方,那個我們都喜歡的地方。”

    起身,她一手抱貓兒,憑著單臂和雙腿費了些勁兒才攀過牆圍,身姿雖不甚俐落,然以那樣小的年紀和過瘦的身板,能成功躍出高牆外已屬難得,瞧得出習過一些粗淺武藝,功底打得頗穩。

    高牆外有幾棵樹,有一片起伏溫柔的坡地,不遠處是一幕細竹林。

    她走進那片黑壓壓的竹林,在幽暗中沿著地勢一直往上走,風穿過竹林如泣如訴般嗚咽,黑影不住搖曳,她不為所動,直走到坡棱上的一方所在。

    突然間,景致乍開。

    深陷竹林當中,此時細竹將她完全圍繞,四面八方皆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像自然地開了一小座天井,仰首去看,頭頂上的一塊寶藍穹蒼太美,尤其來了那一輪月,明光皎皎,清冷卻也溫潤,能勾引出無數情懷。

    什麼“三潭映月、虛實妙景”?在暗中一路尾隨過來的男人眼裡,眼前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色才稱得上佳妙,只是……

    “嗚嗚……嗚嗚嗚……”哭聲飄出。

    欸,在那一干盛氣淩人的貴女與護主的僕婢面前,再強再悍都是硬裝出來的,到底……也還是個身板纖細、個頭小小的小傢伙。

    高大身影從暗處走出,走到受月光照拂的地方。

    這時小傢伙已拾來一小段枯竹和石片,努力挖土,挖挖挖,埋首使勁兒挖。

    跟著,她扯裂自個兒的一隻衣袖,把已然發僵的貓兒軀體仔細包裹起來,再虔誠地放進剛挖好的小土洞裡。

    甫掩好土,在小墳上疊起一塊塊石頭向地靈母親祈福,她淚水禁不住奔流。

    不再隱忍了,她乾脆放聲大哭。“嗚嗚哇啊啊——嗚哇哇——”

    朝她走去的步伐先是一頓,被驚住似,幾個呼息之後才又徐慢靠近。

    實在哭得太忘我,耳力向來靈敏的她竟然直到頭頂上的月光被一大片陰影掩了去,才驚覺坡棱竹林中還有其他人!

    她沒有抬頭試圖看清,而是倏地朝一旁翻滾三圈,待拉開距離,她單膝跪地蹲踞,定住身子才揚睫去看。

    是名男子。

    感覺……很年輕,背光的身影很高大、很修長。

    “你是誰?”她問得兇狠。

    男子眼神亮得詭譎,是那片陰影裡最能辨明的部分,卻不明白他幹麼那樣瞧人,驚訝中還帶讚賞似的……簡直莫名其妙!

    “你問我是誰,怎不先說說自個兒是誰?”

    嗓聲清冷,語調裡似有若無揉進一絲軟意,在這般淒迷夜中蕩進耳裡,也許說者無心,然聽者意動……無端端想起爹娘,她家的那一雙爹娘皆是性情偏冷之人,在外人面前一貫地清淡自持,可兩個淡薄的人碰在一塊兒,卻能燒得天地變色,眼裡僅余對方。

    阿爹最愛輕彈她的額,偏冷聲音透出寵溺,逗著她——

    “怎麼就有你這樣一個娃?哪兒蹦出來的?這熱火沖天的脾性究竟像誰?”

    “像爹!像娘!就是……就是像爹也像阿娘啦!”

    五、六歲時候的她總被逗得小臉通紅,焦躁急嚷。

    後來才知,自己答得再實在不過,她的一雙爹娘深愛彼此,為對方燃盡命中所有火熱,那樣熾烈的情,終是造就了這樣的她。

    她不語,卻聽他道:“不過,我知你是誰。”有意無意地停頓話語,直到她意會過來地微瞠雙眸,他才淡淡又說——

    “你是盛國公府顧家子弟,卻不姓顧,想來是從了母姓……姓‘絲’嗎?這姓氏在咱們天南朝抑或是北溟和東黎國,都不是尋常可見的姓氏,卻是凱撒大地上一支小族的大姓。你的娘親是凱撒的巫苗族人。”

    方才在園子裡的那場對峙,某位顧家小主子在叫囂間已喚出她的名字,還被眼前男人聽了去,這事,絲雪霖自然不知。

    聽他說出自個兒的來處,她心中驚疑,面上仍力持鎮定,站起身時,目光仍直勾勾對住他不放,眸底盡是探究。

    “你到底是誰?”緊聲再問。

    她欲看清男子的模樣,便挪動腳步藉由月光去瞧。

    終於啊終於,她移到一個能看清他半張面龐與身影的方位……頭上戴著珠玉冠,那彰顯尊貴的珠子顆顆泛亮,身上穿的是正規朝服,那深色朝服上繡著龍形的銀白圖紋,不是皇帝老兒才能使的五爪龍形,而是五爪缺一爪,是親王才能有的龍紋。

    腦中一凜,驀地記起今夜抱著貓屍闖到前頭廳堂時聽到的事兒,都說顧家有喜,顧老侯爺如今升等成超品國公爺,今兒個聖上遣了自家嫡嫡親的九皇弟前來宣旨嘉勉,又說那位親王如何年輕好看、如何貴氣逼人……

    所以眼前此人——

    “你是……九王爺……”她低低喃出,眉心忽地輕掀波瀾,似努力回想什麼。“烈親王……南……南明烈……”她記起了那個被許多春心可哥的天南朝姑娘們掛在嘴邊的名字。

    被連名帶姓喚出的男子微抬俊顎,唇上的弧似揚未揚。

    “見到本王不但不行跪禮,還敢直呼本王之名,簡直放肆。”

    絲雪霖氣息陡窒,胸中緊繃,絕非因眼前這年輕親王責備的話語……何況他雖口出斥責,說話的調調兒和眼神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倒像故意逗她。

    她呼吸吐納之所以梗塞,是因他徐緩轉向她的面龐。

    他這一調轉,將另一半背光的容貌和身形完全展現,一張年輕臉龐大大方方浸潤于皎華之下,眉目與口鼻、面龐輪廓與一身形影,皆鍍上淡淡的光。

    太小的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眼前這張男性臉容,想是絞盡腦汁,也只曉得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張臉,好看到令人瞬間失神,尤其是他眉間額上的一抹火焰記印,凝注不放,似能察覺那隱隱的竄動。

    小妮子傻乎乎的,又不似被嚇傻的模樣。

    南明烈興味濃厚地瞅著莫名發傻的小傢伙,朝她走近一步、兩步、三步……直到離她僅半臂之距才停下。

    “身長竟不及本王胸口?唔……是聽說當年顧老侯爺家的世子爺戀上一位凱撒大地的巫苗族姑娘,為著這位女子,顧家世子爺不惜拋卻一生榮華,遠走他鄉。”略頓。“如此算來也已是十一、二年前的舊事,那位世子爺與巫苗族姑娘若有孩兒,年紀至多也不過足了十歲,十歲的娃娃這般矮小,當真尋常?”說到最後都像自言自語的琢磨,而被仔細琢磨的小人兒自然不會痛快到哪兒去。

    “要你管?!”絲雪霖急忙退開一大步,可立時就悔了。

    退開等同示弱。

    那表示,她是被他強大氣場罩得透不過氣,才會有這般怯戰的舉動。

    想也未想,她立時朝他邁回一大步。

    欲蓋彌彰般想證明自個兒並未膽顫,結果,矯枉過正了。

    她這一跳回來,根本直直撞進他懷裡,兩腳還險些踩在他那雙套著錦靴的腳板上,而兩隻手無物可攀附,除了他……

    為了穩住自身,她本能地抱住他,緊緊貼附。

    這一撲撲得她小心肝怦怦跳,眸眶倏地發燙,有什麼一直要溢湧出來,她無力阻擋的溫熱潤意。

    ……像阿爹和阿娘的懷抱,任她抱得那樣緊,清淡帶暖的氣味在鼻間漫漫。

    明明是不一樣的氣味啊,可就是……好像……是她一向熟悉的,睽違這麼多日子,像重新又回到那樣的懷抱。

    真的想哭,好想哭。

    “爹……阿娘……不要……不要留下我一個……”

    破碎的哭音蕩開,南明烈緩緩垂目,不敢置信地瞪著埋在他腰腹間的那顆小腦袋瓜,瞪瞪瞪,她無感,依然哭得很“自得其樂”。

    他莫名有些心軟,口氣兀自清冷又帶點嘲弄——

    “喊爹又喊娘的,不是不要我管?把我當成爹娘來哭卻是哪招?”

    絲雪霖有些昏沉地抬起濕漉漉的小臉。

    這些日子真是亂了,老杜伯伯前陣子病得撐不住,走掉了,如今黑子也走了,留她一個孤伶伶,連個說話的物件都沒有,是悶久了才亂認親戚……

    與男人垂下的目光對個正著,她瞬間醒覺過來——

    是啊,她這是發哪門子瘋?

    她忙將他推開,自個兒往後疾退,但頸後衣領竟被他一把揪緊提起。

    “放開我!放開放開——”齜牙咧嘴又拳打腳踢,無奈對方一出招就打蛇打七寸,欺她人不夠高、四肢不夠長,任她怎麼翻騰,他皆能輕鬆壓制。

    “把涕淚盡往本王身上擦,還將本王衣袍抓得縐巴巴,想走?能嗎?”威脅的話語說得清淡,面上意緒不明,更教人脊柱發涼。

    絲雪霖發瘋般奮力掙扎,掙脫不開,“吊”在他五指之下氣喘吁吁,臉上又是汗又是淚,十分狼狽。

    此時安靜下來,忽而聽到不遠處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人語——

    “夫人可惱了,非把那鬼娃子帶回去不可啊!快找快找!”

    “三貴,你確定她是往這兒來的?沒看錯吧?”

    “看得真真的呀!園子裡亂作一團,嬤嬤們急著遣人找大夫,雪霖小姐卻獨自一個人往園子裡走,也沒見她出來……”

    “定是心虛了,從前頭大門走不出去,才會從園子後頭翻牆想逃啊!快找!沒找著人,夫人那兒別想有好果子吃!”

    南明烈眉峰微擰,正想另尋安靜地方與小傢伙說話,低眉便見她喪氣垂首,過長額發掩住眉眸,兩片唇瓣掀動著,聲音好細好輕。

    “你說什麼?”他將她抓近,上身微傾。

    她唇仍動著,他依然聽不清,只得靠得更近,紆尊降貴地彎下腰。

    甫彎身貼近她的臉,他便知道糟了。

    眼角餘光瞥見她的舉動,那原本力氣用盡般垂在身側的兩隻細臂突然發難,儘管距離太近,他要躲開她的重擊並非難事,糟糕的是她手心裡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小瓶,瓶中粉末驟然揚開,他頭臉雖避開她的小拳,口鼻卻吸進不少粉末,登時腦門沉鈍,雙目更是疼得睜不開。

    搶在這極短瞬間,絲雪霖掙開衣領上那只手,含在口中的話沖喉而出——

    “你們都是一樣的!都是壞蛋!”

    “小傢伙!”聽到跑走的腳步聲,南明烈凜聲一喚,可惜人家根本不甩他。

    他沒再出聲,不欲將盛國公府派出來逮人的家丁和護衛們引來。

    瞳仁發痛,淚水直流,他仍勉強掀開眼皮,盡可能加快步伐離開竹林。

    細竹林中有十多把火炬晃動,想是盛國公府的人馬,他迅速避開。

    記得進竹林前曾見到三棵枝椏交錯的香樟樹,他朝那個所在挪移,直到躍上其中一棵香樟樹,將自身安置在堅固的枝椏間,才允許自個兒背靠著樹幹仰倒,渾身如脫力一般。

    熱疼的目中仍不斷湧出淚水,他終於屈服地掩落墨睫。

    喘息陣陣,兩耳像被蒙住,周遭聲音變得模糊,五感正在僵化中,連舌根都有些使不動,發不出聲音,而他竟然……竟有股欲大笑的衝動。

    他,天南王朝號稱文武雙全的烈親王南明烈,出生便帶靈慧,三歲始學文習武,七歲能出口成章、策馬彎弓,廟堂之上能舌戰諸儒百官,戰場之上能力鬥賊寇、智取強敵,結果……卻遭一隻小傢伙暗算得逞。

    才多大的小姑娘,花樣兒真不少,自己長她至少十歲,如今陰溝裡翻船只能說是輕敵了,大大失算。

    所幸小瓶裡所裝的粉末並非什麼厲害毒粉,他體內氣血運行仍是無阻,僅外在的五感和肢體逐漸僵麻。

    倘有心置他於死地,這一次當真能令他死透。

    可話說回來,若他一開始便拿她當敵對的一方看待,也絕不會允她近身,更別說把自己一張臉遞到她面前。

    這孩子,總得想想該怎麼收拾。

    始終是要落進他手裡——始終。

    南明烈模糊思忖,勉強挪動長指,往袖底慢騰騰地摸索,取出一木瓶。

    他從瓶中倒出一顆小丸,捏碎後揉在掌中,特殊的清香絲絲縷縷散出,隨風蕩開之後變得似有若無。

    過了子時若未回府,縹青與其他暗衛定會尋來,屆時循著香氣就能找到他。

    而此時他所能做的就是——神識放弛,睡場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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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5: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凱撒大地多深林與沼澤,毒淫瘴氣不得不防,帶劇毒的蛇蠍蟲獸更是不少,而能與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共存,在此安然紮根,凱撒的巫苗族人自有他們巧妙的生活技能,例如——制出能麻痹五感的粉末用以防身之類。

    南明烈醒來時是在他的烈親王府主院寢房的錦榻上。

    如他所想,底下那一支暗衛果然在特殊香氣完全消散前便尋到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送回王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待醒來,竟已時過三日!

    他代聖上前往盛國公府宣旨嘉禮,事後還須進宮覆命。

    然他昏睡不醒,無端端的如何也喊不醒,烈親王府裡的人可不敢拖延或隱瞞,大管事老早拿著王府牌子請御醫過府,這事自然傳到皇上那兒,於是太醫院好幾位大國手全被趕了來,一場聯合會診兼七嘴八舌的辯證尚未辯出個結果,昏迷不醒的人倒自個兒睜眼了。

    早朝結束,眾臣工退盡,南明烈依旨進到泰元殿后頭的甘露居。

    他朝閑倚迎枕而坐的昭翊帝行親王拜禮,雙臂抱圓,與胸齊高,一揖,語調恭敬。

    “臣弟無恙,勞皇兄記掛著實有愧。”

    昭翊帝低笑了聲,晾著他好半晌才道:“若非太醫們親臨會診,眼見為憑,朕還以為皇弟對朕有所不滿,藉故裝病,是想甩朕臉面呢。”

    “臣弟不敢。”南明烈腰彎得更深。

    “朕把你從東海召回,奪你手中十二萬望衡兵的調度權,將所謂‘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親王當成一個閒散王爺來使,差你東家宣旨、西家嘉禮,盡幹些芝麻綠豆大的事,你不覺憋屈?”

    南明烈上半身姿勢維持不變,雙膝從容跪下,徐聲道——

    “東海邊防之艱苦實難一語蔽之,除了東黎國時不時小規模犯境,海上諸島更是海寇藏匿的佳所,沿海漁村甚受其擾,臣弟自接手戍衛與海防之務以來,已整整三年未回,此次能奉召回京,承歡于太後娘親膝下,自是皇上聖心仁德,體諒臣弟,臣弟感念聖恩已然不及,怎可能不遵聖意?”

    甘露居中一陣窒人的靜默,非心志強大者,極難扛住這逼仄氛圍。

    瞪著小階下端跪姿挺直卻氣度從容的年輕男子,昭翊帝內心既愛又恨,兀自糾結,最終丟開奏摺揮了揮手,口氣放軟——

    “怎麼說也是領親王俸的正經王爺,祖制可沒讓你見著朕就下跪,跪什麼跪?不是剛病癒嗎?起來起來,給朕好好在一旁坐著。”

    “謝皇上。”

    南明烈徐穩起身,在一名老宮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終淡斂。

    昭翊帝命宮人上茶上點心,和藹笑道:“把你丟在東海整整三年,如今回來了,就給朕說說外頭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東海戍邊需作陸上佈置與海防,水軍的陣法與操練尤其緊要,不可一日鬆懈,這種種又豈是什麼“外頭好玩的事”?

    聖心難測,但皇上兄長想從他口中聽得什麼,南明烈卻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東海深受東黎國與海寇之擾,朝中欲派熟悉水戰的老將前往,無奈老將軍在臨行前病故,於是他自請前往參與防務,並在新皇面前起諾,定然做出一番成績,保東海百姓平安。

    當時遠離京畿,實則帶著點“欲避其鋒芒”之意。

    他在東海整軍,重建防線,一手訓練出來的望衡軍這三年來陸陸續續建立不少功勳,聲勢日益壯大。

    然後就是一道聖旨來得突然,立時將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長想聽他抱怨,抱怨自己在東海的戍邊生活有多辛苦,還想見他示弱,要他開口請求讓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東海。

    他按聖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宮門外徐行時,風拂袖撩袍而過,才覺額背微汗,胸口微微寒涼。

    聖上與他雖一母同胞,兩人卻足足相差二十歲。

    母后十八歲誕下皇長兄,近四旬時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聖上已到不惑之年,儘管後宮嬪妃眾多,卻只有皇后順利誕下一名男嬰,而今,天南朝的東宮太子才剛滿三歲。

    子嗣不興,太子尚小,他這個親皇叔又正當年……皇上兄長在提防什麼?

    轉著思緒,腦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貴的那名男子面龐,四旬出頭,正當壯年,目中卻見渾濁之色,眼下更顯兩團浮腫,當年身為東宮殿下時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蕩然無存。

    眉峰淡攏又放弛,神色莫測,尚未踏出宮門,一道黑影已閃至他身側。

    是縹青。

    身為暗衛,若非極緊要之事,絕不會在光天化日下現身,且還在宮門之內。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轉就交代他去辦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擰起——

    “出事了?”

    “是。”縹青恭敬頷首。

    暗衛簡短有力地回報,尚未聽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宮,上馬離去。

    烈親王府正院小暖閣。

    閣中燃起舒眠的寧神香,秋日天光透過窗紙絲絲滲進,將臨窗軟榻上小傢伙的一張傷顏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慘不忍睹——青紫的額角、破裂滲血的唇瓣、腫高的半邊臉蛋和後腦勺,除這些之外,四肢與身軀還有數塊嚴重瘀青和紅腫,內傷頗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斷,其餘小傷口更是不計其數。

    老太醫被急急請來,還以為是烈親王昏睡不醒的病症復發,待見到真正的病患,年歲那樣小、傷得那樣重,老太醫邊診邊搖頭,還得邊觀察烈親王的臉色,後者神情尋常,只是嘴角一直抿著,不怒而威的氣勢很令人忐忑啊。

    經過老太醫的接骨裹傷,以及府中僕婦們幫忙清理之後,小傢伙終於被整出一個較能入眼的人樣兒,而非南明烈快馬趕回王府、踏進這暖閣時,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爛血團。

    但狀況仍舊不好,小傢伙依然渾身高熱,燒得膚色通紅、唇色慘白,出氣多且入氣少,湯藥怎麼也灌不進口。

    看來是將這孩子往死裡打,下手毫不留情。

    “王爺一早醒轉就說要尋這小姑娘,屬下去到盛國公府時已晚了一步,應是昨夜從盛國公府的後門偷拉出去的,屬下打探過後,在城南十裡外的亂葬崗上尋到她,就裹了塊破席子,被人隨意丟在土坑中待死……”暗衛話音一頓,因看到貴為親王的年輕主子竟親自動手替小姑娘更換額上降溫用的冷巾。

    身為烈親王府第一暗衛,縹青不動聲色調息,接著道——

    “王爺之前欲查之事,便如屬下所回報的那樣,只是這小姑娘那晚把盛國公府一干小女眷全嚇出病,府中的嫡長小姐還因此被貓爪劃花臉,主母大怒,將人逮回後就私下動家法,此事是瞞著盛國公處理的,想來老人家還不知。”

    不知什麼?不知他顧家嫡親血脈險些被活活打死嗎?

    南明烈目中冷峻,輕哼一聲——

    “國公爺之所以被人蒙在鼓裡,那是自始至終都沒將這小傢伙看進眼裡。”

    縹青斂目垂首,沒敢接主子的話。

    沉吟了會兒,長指在大腿上緩緩輕敲的主子爺忽又發話——

    “去查查盛國公府底下的產業,尤其是京畿以外的大莊子。”

    “是。”

    事一定,敲著大腿的指收握成拳。

    記得之前禦史台曾有言官上書彈劾,指稱當時尚為一品軍侯的盛國公府在地方小縣欺男霸女、占民良田,此事後來被壓下,不了了之,如今倒可翻翻舊案。

    之後暗衛銜命離去,尊貴的烈親王爺再一次替小傢伙換巾子。

    南明烈將被她額溫煨得有些溫燙的巾子丟進盛著冰塊的大水盆中,確定巾子夠涼了,取出擰乾,重新置在她額頭上。

    忽見那小小印堂團聚黑氣,他一驚,兩指遂迅速探她頸脈和鼻息……輕細得如遊絲一縷,當真兩腳踏在黃泉路,離死不遠。

    心頭莫名升怒,他忽地從一個拇指大的小木瓶裡倒出一顆殷紅藥丸。

    小木瓶是府中幫她清理身子的僕婦交給他的,說是系著皮繩掛在她頸子上的東西,他揭開軟木塞子,裡邊就只有這顆紅彤彤的藥丸。

    那一夜他尾隨她走進園林深處,黑貓在最幽暗的牆圍下相候,他聽見她對那只迴光返照的貓兒所說的話。她說她有三顆凱撒巫苗的還魂丹,一顆硬塞給某位老伯,一顆喂給黑貓……也就是說,她手中尚有一顆。

    應該是他手中這一丸藥了。

    是親娘遺留給她的,所以才系在頸上貼身帶著。

    适才也請老太醫辨藥,可惜嗅過又嗅,無法辨出個所以然來。

    他亦知是為難老太醫了,凱撒大地不管對天南朝、北溟與東黎國而言,都是一塊太過陌生的大地,部族眾多,語言與習俗各異,當中的巫苗族以巫醫、巫毒、養蠱這三技最為厲害,一顆還魂丹不知用了何種奇花異草,抑或多少怪蟲老蠱煉製出來,即便鼻子再如何好使,也難嗅出全部底細。

    此際——

    枕上的那顆小腦袋瓜驀地往旁一歪,彷佛伴隨呼吸,將最後一口氣吐出似。

    南明烈不再躊躇,將她的頭移到自己腿上。

    挾住她的上半身,硬掐開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夠狠,即使快將那過分纖細的顎骨掐碎也要她張口。

    他兩指捏著還魂丹塞進她嘴裡,在那小舌上將藥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瀕死的老人與貓都能醒來,沒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閻王搶人,將她留下。

    “小傢伙,本王還沒把話問清楚,你想去哪裡?”

    原想扇她臉頰打醒她,但見那張臉已然太慘,他沒能打下。

    想抓她兩肩將她搖醒,又見那條剛接好骨頭、裹成厚厚一大捆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尋不到地方,簡直束手無策。

    “醒來!本王命你張開眼睛!絲雪霖——”他語氣嚴厲,目光寒峻,緊盯著被他托在臂彎裡的這張傷顏……

    不知是他的威嚇奏效,抑或還魂丹起了效用,小傢伙忽地擰起眉心,張開嘴像要呼救卻叫不出,蒼白臉色瞬間脹紅。

    小小臉蛋如遭夢魘,掙扎得快要氣絕。

    南明烈見狀立時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縷縷的命息,他吹過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這舉動恰將她舌上未及化開的還魂丹粉末全數吹進她喉中。

    突然頰面一陣暖,他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她的鼻息徐徐撲上他臉膚。

    小傢伙終於能喘氣了。

    他像橫抱小娃娃般摟她在懷,當他從她臉上抬起頭時,小傢伙一雙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閃過無數情緒,迷茫、混亂、驚疑、歡欣、委屈……最後是可憐的,無比可憐,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憐。

    “爹……嗚嗚嗚……爹啊……嗚嗚嗚……”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嗎?”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驚得怒急不已、背心滲汗,此時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額頭上賞一記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傢伙仍努力要看清,淚水卻如湧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嗚……娘啊……是阿娘……嗚嗚嗚……娘才會跟阿霖玩親親……”

    玩……玩親親?

    “誰跟你玩?本王是在親你嗎?!”他都忘了上回這麼大聲說話是何時之事,也許根本沒有所謂的“上回”,今日實是“頭一回”,是他二十二年來頭一回噴氣揚聲,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沉,才不管她唇角帶傷,他掌心罩了過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邊和膚上的潤意,果然擦得她小臉發皺,痛得她淚眼再次汪汪。

    “嗚嗚嗚……阿娘阿娘……痛……嗚……”

    氣不打一處來,可想想自己竟跟一個傷到快沒命的孩子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暫且當她的爹、當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這一次輕了許多,幫她抹開過長的額發、替她擦淚。

    “把藥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來擱在暖盅裡的藥汁,是僕婦按著老太醫開的藥單新熬出來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廢掉,沒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見底,真正讓她吞進去的不到一口。

    “喝藥。”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藥碗抵到她唇下。

    她癟著嘴還在嗚嗚哭泣,眼睛當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圓,怔怔然望著,定定然看著,紅絲遍佈的眸底疑色加深,卻又辨不出個所以然。

    “爹娘說的話,你敢不聽?快喝。”趁她昏亂,他半哄半威脅。

    絲雪霖本能地張口,就著對方抵過來的碗咕嚕咕嚕直喝,幾乎沒換氣。

    藥很苦,她嘗得出濃濃苦味,苦得舌根都發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藥,口氣那樣嚴厲,那……那就表示藥一定得喝,表示她正傷著病著,四肢百骸都叫囂著喊疼,所以得喝藥啊……得喝藥才好……可是啊……他、他……這個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斷腸子的藥汁,絲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著懸在上方的那張面龐,唇瓣輕嚅:“你不是爹,也……”小腦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無端又不失英氣的面龐也學她歪了歪,氣過頭後,心境趨穩,倒像衝破人生某道大關。他笑笑問——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誰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誰?”

    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話……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鑽木取火似,越緊盯不放,那簇火苗就會越燃越真、越燒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將燎原而起,瘋狂掃過,凡經過之處不留生機。

    有這樣天生胎印的男子,絲雪霖知道是誰。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過你,說……說那時你小小的,腦子裡裝的東西卻太多了,還說……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懷超世之才,偏無爭奪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沒有罪的,可懷裡揣著寶貝兒就危險了,你沒有奪嫡的心,卻有當皇帝的本事,危險……危險……”

    她胡亂低喃,男人驟然變臉,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紅,自身卻未察。

    峻厲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傢伙竟半點無感。

    她累極般眨眨眼,當著他沉怒面龐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軟軟掩下……

    竟是睡著了。

    “爹,您聽您聽啊!”

    七歲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進年輕樵夫張開的臂彎裡。

    樵夫背著高過自個兒頭頂的一大捆柴枝,仍輕鬆將孩子抱起,輕快地往炊煙嫋嫋的聚落走回。

    “阿霖會吹曲了?”見女娃抓在手裡的榕葉,他長眉微挑,清臞面龐露笑。

    “阿霖會!”女娃用力點頭,點得頭上的蝴蝶銀飾翩翩晃動。

    她潤頰紅撲撲,很有幾分欲大顯身手的氣勢,將葉子抵在唇間躍躍欲試。

    “噗……嗚嗚……噗……”口水噴出不少。

    欸欸,結果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孩子兩頰鼓鼓、雙眸圓瞠的認真表情實教人發噱,年輕樵夫以為能忍住笑,卻是高看自己了。他不僅沒忍住,還當孩子的面噗笑出來,同樣噴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噴到孩子頭臉上。

    女娃娃惱了,腮幫子鼓得更高,乾脆把葉子送到親爹嘴邊,硬聲硬氣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為了安撫兼賠禮,年輕樵夫遂放下孩子,連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著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樹蔭底下,很鄭重地為孩子吹了一曲葉笛。

    僅憑一葉為笛,全靠內息配合唇動來調音。

    一曲悠揚,如晴空一鶴排雲上,把女娃鬱悶的心思吹散不少,紅果子般的小臉終於又露出歡顏。

    “唔……阿霖什麼時候才能跟爹一樣厲害?”欸欸歎氣,還是有些沮喪的。

    “會的。”他揉揉孩子腦袋瓜,慈愛道:“得先練氣,把氣練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還這麼小,等你長到爹這麼大,肯定做什麼都比爹強。”

    女娃被哄笑了,一會兒卻思起何事,又像小老頭般地垮肩歎氣——

    “可老杜伯伯說,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兒都還好說,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兒沒轍。”略頓。“爹,人是要講義氣的,老杜伯伯拿我當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學會吹葉笛,他不就傷心了?欸……真難真難……頭疼頭疼……”邊說邊搖頭。

    身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腦袋裡總裝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點孩子倒是隨了她娘親,那個令他傾心傾情、甘願為她拋棄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際,那女子便在那炊煙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歸心似箭啊歸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卻問——

    “爹有當過誰的知己小友嗎?”

    他一愣,腦中倏地浮現一張面容稚齡、氣質卻過分沉穩的臉。

    他笑笑道:“爹小時候沒當過誰的知己小友,長成大人後,倒曾與一名年歲相差近二十歲的小友交往過,算得上是知己吧。”

    “誰?誰?阿霖見過嗎?”眸子因好奇而發亮。

    他搖頭笑,神情略顯悠遠,抱起孩子走在歸途,口中似吟似歎——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災斷除。翱翔雲舞,烈騰八荒,開泰繼統,順皇之德……爹的這位小友一出世便帶靈慧,天賦異稟,幾位好作學問的大儒紛紛贊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頭有那則古老神諭已然不妙,後頭再添上那幾個老頭子的追捧之詞,情勢只會更嚴峻,多年斷了音訊,也不知是否安好?”說到最後像自言自語。

    “爹……”女娃嗓聲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過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沒事,只是突然記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嫩頰。“是阿霖不識得的人啊,那人離咱們很遠很遠,不可能見著的人。”

    也許那是“不可能見著的人”,一直這樣以為,所以當她時不時纏著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說故事那般說給她聽時,爹沒有閉口不提,讓她糾纏個三、五次,總能有一次得逞。

    她後來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後來才知天南朝有一則流傳甚久的古老神諭,爹頭一回吟出時,她只覺跟念咒似,有聽沒有懂,再經阿爹逐句釋義之後,才弄明白那四個字、四個字排成一串的話,說的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獸的本尊真靈,受神火守護,一旦這樣的人物現身出世,所有惡事皆被斷除,所有荒蕪都成沃土,這樣的人順應天命而生。

    是說,怎麼爹當初說“不可能見著的人”,會來到自個兒面前?

    絲雪霖從長長的昏睡中掀開眼睫,她覺得已很使勁張眸,但開的眼縫還是細細扁扁。

    好一會兒才明白……是眼皮太腫。

    而即使腫得不像樣,透過兩道細縫仍能覷見烈親王那張好看的臉。

    “醒了?很好。”

    那兩片好看的唇瓣動了動,入耳是從容略啞的嗓音,絲雪霖怔怔盯著,頸後已插進一袖將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彎裡。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動,迅速吩咐著什麼,隨即一陣輕微騷動,她這時才察覺屋中除他之外還有好幾名僕婦和婢子。

    婢子送上熱巾子,他接過來替她淨臉,手勁很輕,跟著又從另一名婢子手中接過碗,親自將那碗溫燙適合入喉的藥汁湊近她嘴邊。

    她聞到好聞的氣味。

    不是藥汁苦苦的氣味好聞,而是被環抱托住的感覺,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溫溫的,似乎是涼薄的,又好像春日裡透暖的飛絮與遊絲,讓她很想抓住……她覺得自己陷進某種飄忽中,被催眠似,傻望著他,腦子還不大能使,於是就乖乖張嘴由著他喂藥。

    一樣咕嚕咕嚕把藥汁喝到見底,終於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結、咧嘴吐舌。

    小臉上的傷猶在,青青紫紫的顏色甚至更深,但表情變得生動豐富起來,較前兩日那張死氣沉沉的臉好上太多。

    “原來吞了‘凱撒巫苗’的還魂丹,每個人反應出來的狀態是不同的。”

    喝完藥,絲雪霖正就著他手裡的白瓷碗,含進一大口白水漱口,被他淡淡一問,咕嚕了聲,把水直接吞進肚裡了。

    南明烈又道:“你的黑貓是猛暴般詐屍,你的那位什麼老杜伯伯則是‘細水長流’般多活了幾日交代後事,至於你……你是醒來不過半刻鐘,跟著便睡得昏天黑地,足足睡過兩日才醒。”見臂彎裡的小傢伙持續傻愣,他疑惑揚眉——

    “該不會燒壞腦子,連自己發生何事都記不得?”

    “才、才沒……”她硬蹭出聲音,沙啞得可以。“腦子才沒壞……”

    她當然記得事情的前因後果,記得黑子和那片坡棱上的細竹林,記得自己被逮回顧家,記得被關在暗室裡、棍子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她以為爹娘來接走她了,可幾度昏沉中迷糊睜眼,看到的卻都是這張額間有火焰印記的男子臉龐。

    小傢伙回瞪他的模樣,彷佛在說“你才腦子壞掉”。

    南明烈覺得自己腦子也許真有事,竟挺想大笑,這小傢伙不好收拾啊!

    他遣開滿屋子的僕婦和婢子,將喝完藥、漱洗過的她重新放回榻上,然後繼續坐在榻邊居高臨下地睥睨她。

    “你親爹是京畿顧家的嫡長子,顧家以軍功立威而發跡,漸漸受先皇賞識與重用,而後加官晉爵,賜一品軍侯之銜,當時你爹這位侯府世子爺當得實在瀟灑風流,顧老侯爺,也就是如今的盛國公,老人家喜讀的是兵法和戰術佈局之策,世子爺卻文武皆有涉獵,他曾偷偷瞞著眾人進闈場赴考,策論文章受當朝幾位大儒點評,均評他為狀元之才,若非他身分已是侯府世子,當年這個狀元郎非他莫屬。”嘴角淺淡一勾,瞳色卻轉幽邃——

    “你既說你阿爹曾提過我,那麼可知我與他之間的交往?”

    絲雪霖定定看他,枕上的小腦袋瓜微微頷首。

    “……爹說……天南王朝九皇子天資過人、懷超世之才,三歲便啟蒙,老皇帝找來找去,想幫九皇子找一個穩重又不古板的夫子,可滿朝文武沒尋見一個,直到……直到瞧見我阿爹……爹說那是因為他年輕,才被老皇帝看上,可我知,我家阿爹很厲害呢……我爹還說……說九皇子是他的忘年小友……”她略喘,努力調著氣息,提到親人,她眸底又淺淺漫開濕氣。

    提及故人,南明烈內心亦頗有感受,深吸口氣道——

    “忘年小友嗎?”沉吟了會兒,語氣徐淡未變。“也是。當年我僅三歲,話都還說不純正,令尊已是弱冠之年,我與他相往甚是投機,於我而言,他是亦師亦友之人,確實是忘年之交。”一頓,語氣忽有些嘲弄和莫可奈何——

    “然而,卻未料及他會為情所獲,甘心為一名女子舍盡榮華。”

    “我……我阿娘她……她是這天底下最好最美最最溫柔的女子,她值得我爹為她所做的一切,你、你沒資格說話!沒資格……咳咳咳……呼……呼……”說得急了,不禁又咳又喘。

    “是嗎?值得你爹那樣為她嗎?”他話中並無批判意味,僅平靜咀嚼她所說的。“你爹為了一名巫苗女子拒絕了門當戶對的好婚事,那婚事還是老侯爺作主替他選的,雙方庚帖都已交換,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京畿百姓甚至開了賭盤對賭,就賭你爹最終擇誰……可無誰料想得到,最後他會選擇在老侯爺手中領受五十鞭家法,當作償還父母恩情,甘願被逐出家門,令京畿顧家的族譜上再無他的姓名。”

    小傢伙聽得專注,眼角滾出淚珠,他下意識探指去揭,弄得指腹濕熱。

    “你爹離開京畿時,本王恰似你這般年紀,當時著實難以明白他的決定,然,隨著年歲增長,像又能懂了。”

    “……你又懂什麼了?”她努力壓住哭音,聽起來可憐兮兮又帶倔強。

    南明烈眉峰略弛,微微笑道——

    “既是令尊的忘年小友,相往也有七、八年,你爹的脾性,本王多少是知道的,那位貴為侯府世子爺、文武通才的男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倘是動情,八成是不離不棄、不死不休的局,如他這樣的人,本就能為著心愛之人拋舍一切名利……你……怎麼了?!”

    絲雪霖咧咧嘴,皺著鼻子,一下子又癟著嘴,眼睛拚命眨動。

    終於有誰可以跟她說說親人的事。

    她沒有怎麼了,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嚎啕大哭。

    “嗚哇啊啊啊——”沒被打斷的右手一抬,緊緊揪住他一隻衣袖,彷佛那是溺水者所能攀抓的唯一之物。

    “阿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暴雨連下好幾日,那天山洪暴漲,一下子把聚落淹了大半,嗚嗚嗚……爹要我們先撤,自個兒趕回聚落救人,娘放心不下,把我塞給老杜伯伯,要伯伯帶我跟著其他人跑,嗚嗚嗚……就什麼都沒有了啊——”當日及時獲救的幾名巫苗族人告訴她,說是山洪又來第二波,她雙親最終消失在那滾滾洪流中。

    遭眾人白眼欺負,她沒有哭,還鬥志高昂得很。

    亂棍打在身上,痛得五臟六腑快移位,她也沒掉一滴淚。

    能令她很軟弱放聲大哭的,一直都是最柔軟的感情。

    南明烈端坐未動,看著邊哭邊蹭到他大腿上的小傢伙……真是用蹭的,像下意識想攀住什麼,又像挺習慣這般動作,曾時不時就鑽進誰懷裡,這是被寵過、疼愛過的孩子才會有的舉止。

    原也是雙親的掌上明珠,一朝頓失依怙,小小年紀著實吞了不少苦。

    避開她的傷,他摸摸她哭得汗濕的額面。

    傷痕累累的“小獸”半身伏在他膝上,臉埋在他腰腹間,直到哭聲漸漸轉小,禁不住地抽噎,他才徐聲道——

    “你所說的老杜伯伯是顧家的世僕,幾代人都為顧家做事,他是看著你爹長大的,一直跟在你爹身邊,即便老侯爺斷了父子情分,他也是隨你爹走了。你雙親出事之後,他帶你返回京畿,老侯爺……嗯,如今得稱盛國公了,國公爺最終允你進府,想來這位老世僕費了不少心力。”

    那日他讓縹青去查,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就明朗了。

    底下那顆小腦袋瓜終於慢吞吞抬起,猶帶水氣的眸光一與他對上,立時蕩開,倔氣嚅著:“誰稀罕什麼京畿顧家?要不是老杜伯伯病了,我擔心他難受,我……我天涯海角哪裡去不得?”

    忽跟他又對上眼,一樣瞬間調開,南明烈挑眉了。

    小傢伙哭得亂七八糟的,現下才來不好意思嗎?

    他裝作沒留意到她的彆扭羞赧,動作卻略誇大地撫撫被抓得縐巴巴的衣袖。

    “是啊,天涯海角哪裡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總得把本事學齊了。”略頓,語氣微沉。“你想不想學?”

    她徹底意識到自己對他幹下的事——

    抓縐人家的袖子、哭濕人家的錦袍,而且是沒臉沒皮地蹭進人家懷裡……

    絲雪霖此時使勁回想,都不知腦袋瓜哪兒開了洞?

    欸,她又把他當成親人亂鬧一通了。

    “絲雪霖——”

    “啊?!”那突如其來一喚,喚得她心肝發顫,飄忽的雙眸終於乖乖定在他臉上,迎向他俯視的目光。

    南明烈再道:“那幾年,我從你爹身上可學了不少本事,你想不想學?”

    ……爹的本事?爹教會他的……她胸口鼓動得厲害,瞬也不瞬望著男人有些莫測的神情,沒有多想,只啞啞問——

    “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她看到年輕親王偏冷峻的面龐,露出一抹略顯張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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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想學本事,最好乖乖留下。”

    “若要走也不是不成,你的命是本王所救,本王救人,那是打著‘施恩望報’的念頭,你把這救命之恩償還乾淨了,再走不遲。”

    “你……那什麼表情?腹誹本王嗎?覺得本王救你是橫插一手、好管閒事?好啊,既然你連小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就抵給本王吧,從此你的人是本王的,你的命也是本王的,本王說的話,你都得聽,要你做的事,你都得辦到。”

    絲雪霖被年輕親王的話繞得有些發昏。

    她想說,她不是不要命啊!

    其實是沒能逃掉又不願在那些人面前示弱求饒,被打到快沒氣,都不允許自己呼救的,她是逞強、是倔驢子脾氣,但絕非不想活。

    只是話還來不及講明,怎麼她的人就成他的,命也變成他的了?

    難不成皇族貴胄就是這樣魚肉百姓的?:不不不!她要用力駁回去才行,要很用力、很用力駁他——

    “你爹當年硬將那五十鞭領受下來,既被逐出京畿顧家,便是斷了宗族承繼,他已非顧家人,你當然與他們更無干係。”

    “你……又是什麼表情?質疑本王嗎?覺得本王保不住你?好啊,既然你連這點信任皆無,就給本王乖乖留下,咱們便來瞧瞧,看誰敢跟本王爭你?”

    其實說來說去,就是要她留下而已。

    她靈犀一動,突然就明白了。

    笨蛋才哭,可在他面前,她當了好幾回笨蛋。

    他是可憐她、同情她嗎?抑或想成全當年與她阿爹之間忘年之交的情分,才待她格外寬容,拐著彎想護她周全?

    結果當著他的面又徹底當了一回笨蛋,哭得很慘,慘到事後她都不敢回想。

    直到過了整整兩個月的養病日子,她能下得了榻,持續走上半個時辰不頭昏眼花,且斷骨的左臂也卸去夾板,能夠輕緩動作……她腦子才漸漸管用,漸漸意識到這座烈親王府是怎樣的所在,漸漸覺出僕婢們竟真的把她當成正經主子在照料,她才有了真實感,明白自己是不知不覺間窩下來了,毫無排斥。

    ……是因為他吧?

    那個周身上下、裡裡外外都透著和爹娘相似氣味的年輕親王。

    因有他在,強烈地吸引她入甕。

    初冬午後,日陽暖中帶寒。

    男子肩寬腰窄的頎長身軀背著光,髮絲剛沐洗過,已烘得半幹,即使背光亦泛開烏墨墨的輝芒,散在背後宛若最上等的黑色綢緞。

    他說,從她阿爹那兒,他學會不少本事,問她願不願學。

    那得看看他究竟會些什麼,總得仔細試過,才曉得他是否真才且實料。

    這幾日她試著拉女子專用的軟弓練臂力,想讓左臂斷骨的地方快些恢復氣力,今日已發出二十箭,臂膀其實有些隱隱作痛,索性還能撐持,索性就拿他來試試,反正軟弓配軟箭,箭頭銳利部分已取下,改用厚實柔軟的三角沙包,真被擊中也不會有多大痛感。

    拉弓,瞄準,射出——

    咦?!

    明明系著沙包的箭頭都快打中他的肩,他人卻倏地一閃……漂亮閃過就算了,他竟還反手一抓,把飛至的軟箭直接扣進掌中。

    絲雪霖接下來沒能看清,她只曉得有東西沖她飛來,“啵”地一響,額頭像被賞了記爆栗。

    她哀叫一聲,立即捂額,低頭瞥見掉在腳邊的那根沙包軟箭,才知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把箭擲回來攻她。

    兩人相距有十來步,她哀叫加捂額左右不過一息時間,他人已來到跟前。

    “準頭不錯,力道還得再練練。”南明烈腳尖略動,落地的軟箭被挑飛起來,重新落回他掌中。他將箭歸還給她。

    她臉紅紅,未持軟弓的左臂猛地抬起,有點粗魯地抓回他遞來的箭。

    過度鍛煉臂力且一下子舉動過大,才復原的斷臂驟然抽疼,她低聲抽了口氣,左手便被他迅速托住。

    “……沒事,我、我沒事,動得太快罷了……”

    見他托著她的臂膀仔細端倪,小心翼翼揉捏碰觸,絲雪霖臉蛋更赭,心口溫燙,眸眶也傻乎乎發燙。

    親眼確認又親自拿捏觸摸過,南明烈這才放開她的手,一雙神俊長目緩緩眯起,不悅與警告意味從瞳仁裡湧溢。

    她知道自己是逞強,練過了頭,沒遵照他和老太醫制定的醫囑復原斷臂。

    “對不起……”竟乖乖就道歉?!直到話吐出口,她才意會過來。

    冷冷哼了聲,南明烈旋過身,徐步走回園內的六角亭裡。

    她咬咬牙,硬著頭皮跟過去,一進到亭子裡禁不住便喊——

    “喂——那個……你是不是對盛國公府幹了什麼?他們近來似乎不怎麼太平……”被他掃來的目光震懾住,她屏息好一會兒,再開口時雖有些不情不願,但多少守禮了些。“……小人只是想知,會不會是王爺您的手筆?”

    “盛國公府近來出了何事?”南明烈問得隨意。

    “國公爺喪妻多年,府裡中饋一向是老二媳婦田氏管著,這個田氏管的可不止國公府一座宅第,外頭幾座大莊子都教她攥在手裡,這一次是陰溝裡翻船了,從他們大莊子裡一件強搶人妻的案子牽扯出私鹽買賣,她……唔……”絲雪霖突然不說話,小臉戒備。

    幫田氏打理幾座顧家大莊子的是她娘家兄弟,強搶人妻的事就是這位田家兄弟鬧出來的,還出了人命,原先已順利壓下,但近兩個月經過“有心人士”操作,火苗再次竄騰,一把燒向京畿顧家和田氏大族,頗有愈燒愈烈的態勢。

    須知強搶人妻、鬧出人命,皇帝怒歸怒,皮肉可不大疼,但私鹽營生那是活生生跟朝廷搶錢,鹽稅都不知少收多少,弄不好可是滿門遭罪的禍事。

    “怎不說了?”南明烈從容落坐。“本王倒是好奇了,足不出戶整整兩個月,你都知道些什麼,又從哪裡得知?”

    所以他适才狀若無意是想套她話呢。

    絲雪霖眸珠轉了轉,略結巴道——

    “也、也沒有知道很多,只是無意間聽到的……”咦,這樣說似乎不大高明,要是他以為府裡僕婢們私下愛嚼舌根,硬逼她指出人來,那可不妙。“不是聽烈親王府裡的人說的,是外面……對,是府外的人在傳,每日送新鮮蔬果、雞鴨魚肉或其他貨物進府的人不少,送貨多是從後院進來,時候一到,後院那兒可熱鬧了……”

    等等!這樣講像也不如何高段,要是他一怒之下讓府裡管事停了與那些人的生意往來,她豈非斷人活計?!

    頭用力一甩,她急急嚷出——

    “是我那天在王府裡胡亂遊逛,一逛逛到後院去,我沒有足不出戶,我從後院溜出去,是我自己溜出去,不是被誰帶出去,不關誰的事,然後就……就聽到外頭有人聊起盛國公府的事。對!就是這樣!”再一次使勁兒頷首。

    早佈置暗衛盯梢,她出沒出王府,南明烈豈會不知?

    聽她說得磕磕巴巴,表情一會兒糾結、一會兒懊悔的,要猜出她的心思不難,一時間還真被逗樂。

    他擱在翡翠石桌上的一臂動也未動,僅抬起露出袖底的一根食指,往桌面輕敲了敲。他面前擺著一隻做工精緻的紫砂杯,杯中茶已喝盡,長指敲桌的動作就顯得耐人尋味了。

    絲雪霖眸珠又轉了轉,驀地會意過來。

    她趕緊上前提起火爐架上的小陶壺,小心翼翼地往紫砂杯中傾注,為他續茶。

    呼……還好還好,他沒追究著不放。

    倒茶就倒茶,她努力獻殷勤,沒辦法,耍心機的活兒拿來對付顧玉鐶等一干顧家小貴女們是挺綽綽有餘,到他面前卻施展不開。

    待她哀哀暗歎地將陶壺提回火爐上放妥,男人開口了——

    “尚有一事你沒聽說吧?”

    “嗯?”她轉正面對他,神情疑惑。

    他舉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你的‘屍身’被偷偷抬出、棄於城郊亂葬崗的隔日,田氏將你之前住下的小院封鎖,理由是你這位遠從凱撒大地返京的雪霖小姐不服水土、出痘,更染上不知名的急症,大夫們束手無策,結果小院被封三日之後傳出惡耗,因病症難斷,怕有傳染之虞,屍身必須盡速處理,於是當家主母只得當機立斷,惡耗傳開不出半日,你這位小姐已成一小壇骨灰。”

    絲雪霖怔怔聽著,一會兒才問:“那盛國公呢?!他就不覺古怪?”

    誰都不提,特意問起國公爺,那是她的親祖父,或者小傢伙內心對老人家仍懷孺慕之情,隱約盼著什麼。

    南明烈一直看著她,最後微微勾唇——

    “國公爺在種種宅內事務上若想過要過問一聲,興許田氏會收斂許多,盛國公府也就不會有這次的大禍臨頭。”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深吸一氣,也學他微微笑。

    “田氏對付我,拿我當眼中釘瞧,我可以明白的,我爹既然脫離京畿顧家,便沒了掌權和承襲爵位的資格,嫡長身分換成田氏所嫁的顧二這一支繼承,田氏所出的孩子就是京畿顧家的長房……結果我突然出現,使得眾人身分都古怪起來。”再做一個深沉吐納,嗓聲偏輕——

    “怎麼他們就是不信,什麼京畿顧家,什麼一品軍侯府、盛國公府,還有什麼正統不正統、什麼嫡長房子孫的,我才不稀罕,若不是因為老杜伯伯……我才不稀罕。”即便真心稀罕過,聽了老杜伯伯的話隨他返京,以為失去了雙親,自己還能與其他至親之人相聚,然,在見識過顧家眾人的嘴臉之後,再大的稀罕和冀盼都要化作碎屑。

    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卻忽而一軟。

    這一瞬間竟如同病相憐的兩人。

    他與她皆無覬覦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為此險些喪命,而他……他猶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鬆懈。

    但他還能護住她的,讓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盡,這一次他沒要她提壺斟茶,卻是大袖一展,親自動手。

    紫砂杯中注進八分滿的香茗,他起身,將茶遞向臉色有些蒼白的她。

    絲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著那只紫砂杯,跟著又去瞪他。

    男子一雙鳳目細光流閃,回瞪她。“不喝?是嫌棄此杯是本王用過之物?還是嫌茶湯不好?”

    她竟然瞪得更凶。“才沒有!”不及多想,兩隻小爪子倏地抓住他持杯的手,聯手帶杯硬搶過來,也不管茶湯是否過燙,抓住了就往嘴裡灌。

    唔,燙燙燙……咕嚕咕嚕……燙燙燙啊——

    雖然燙舌,但勉強能入喉,她閉眼痛快灌完,隨即深深呼出一口氣。

    一張眸,心肝陡顫,男子的漂亮鳳目離得好近,仍瞪住她不放,仿佛瞧見什麼奇怪景象,他瞪得好認真。

    “我才、才沒有嫌棄,是……是很好喝的茶。”茶湯入喉進肚,胃袋溫燙溫燙的,待她呼出氣息,熱氣沖出,感覺胸肺與喉鼻都溫暖起來,才知先前整個人是僵硬的、隱隱發冷的……還有就是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上好多,修長有力,握起來那樣厚實,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

    “還要?”好聽的男嗓似藏笑意。

    “……啊?”她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茶。還想再喝?”

    神遊的意識終於歸回,見自己仍緊裹他的手,她心跳促急卻沒放開。

    將她紅著臉蛋的靜默當作同意,南明烈提來小陶壺再次斟茶,淡然表情落進小傢伙眼裡亦有滿滿暖意。

    絲雪霖還是將他聯手帶杯捧在自個兒的小掌心裡喝了。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嘴裡啜,啜得她眸眶熱呼呼,心裡也好熱好熱。

    喝完,最後一口落入喉中,她瞬也不瞬瞧他。

    身體暖了,她清楚感受,終才放開他的手,依依不捨地鬆開十指。

    “……我想學。”她像強調意志般地用力點頭。“我想學一切本事,你、你能教我的本事,所有的……不管是阿爹教你的本事,還是你自個兒的本事,我都想學。我會學好的,會學得很好很好的,我、我想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她知道自己軟弱、心志不堅,遇見一個像似親人存在的他,她就把持不住,一門心思只想追隨不放。

    爹娘不在了,凱撒大地的巫苗聚落也因大洪而變了樣兒。

    老杜伯伯也走了,連黑子都沒了。

    而那些與她血脈相牽的人比陌路人更可怖……她剩下什麼?

    好像除自個兒一個,如此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了。

    “我會做得很好的。”她再次強調,卻不知話中透出一股乞求氣味,瞠得清亮的眸子意志堅定,神態卻矛盾得有些可憐兮兮。

    南明烈嘴角淡軟,沒回應她半句。

    他放下茶杯,長指伸去撥她過長的額前發,撥啊撥的,最後乾脆高高撩起,讓底下那張稚嫩臉蛋整個露出,清清爽爽呈現在前。

    經過兩個月養傷期,被打得紅腫且青紫的臉蛋終於回復原貌。

    老實說,當真是一張小小的美人胚子臉。

    靈動的雙眸最最招人,會說話似,非常引人入勝。細墨墨的眉長入鬢,明明是嬌嫩無端的年紀,卻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颯爽。

    挺直巧鼻搭著成熟櫻桃般的紅唇,芙頰鼓嫩,下顎纖細,五官輪廓深明,應是巫苗族娘親那邊的遺傳,不似天南朝女子清雅偏單薄的長相。

    想必不久的將來就得讓人操碎了心。

    此時此際的他,厘不清因由,只覺很有身為長輩的心緒,不住揣測著將來。

    “把額發剪短了吧。”他徐淡道。

    “好。”她很認真應承,似能感領他的心思——仿佛告訴她,已被盛國公府定作身死的她,不管將來是想隱瞞出身過活,抑或以真實身分大大方方在京畿行走,他烈親王南明烈都能由她。

    見小傢伙突然乖順了,在他面前斂眉紅臉,露出小姑娘家的靦眺模樣,他眉峰微動,內心刷過淡淡愉悅。

    “還有,我會乖的,會很乖的。”絲雪霖信誓旦旦。

    “當真?”撥好她的發,他頗含深意問。

    “嗄?!呃……就……盡可能乖些。”想想關於“乖不乖”此點,還是別把話說死,要她什麼都乖,會很悶啊。

    她微微懊惱的模樣令他不禁哈哈大笑。

    年輕親王這一笑,把近近瞧他的小姑娘震得發懵,臉紅之症加重。

    鳳目狹長之姿漂亮得不得了,都已經夠漂亮了,兩排墨睫還生得既長且翹、既濃又密,笑時形成彎彎兩道……欸,要暈了呀。

    南明烈笑過一陣,都不知多久沒這麼笑了。

    他最後斂了斂臉色,恢復雲淡風輕的神態,瞳底和嘴角仍留淺淺暖意。

    他向前傾,將臉靠近她耳邊,道——

    “至於你一開始問的那件事,問是否為本王手筆……盛國公府待你不好,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本王總該為你出口氣,不是嗎?”

    說完,他直起腰板,怡然自得地踏出亭子。

    身後沒有動靜,他佇足回首,就見小傢伙變成六角亭裡的一根石柱似,動也不動杵在原地,小口微微張開,說不準連氣息也凝住。

    “絲雪霖——”他自覺心態放得甚正,隱隱卻覺……像得了個新奇玩意兒,讓他可以變著法子玩很久。“一堆本事等著你學,還不跟上?”

    他猜對了,她當真大氣都不敢喘。

    盛國公府這一次鬧得那樣亂,真是他的手筆,是、是替她出氣呢。

    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

    所以這座烈親王府,這個曾與她阿爹知交相往過的年輕親王,是她可以依靠的。她想當烈親王府的人,想當他的人。

    “是!”她被他那一喊喊回神識,拚命眨眸,眨掉太氾濫的水氣。

    她沖他跑去,小臉蛋紅彤彤,腳下急得差點煞不住,還是南明烈探出一臂及時扶住她的肩膀。

    “要穩。”他薄懲般輕彈她額心一記。

    “好……是!”她認真應聲,忍著沒去摸額。

    彈她額頭的那手改而落在她頭頂心,贊許似揉了揉。“要乖。”

    “是!呃……就儘量。”

    沒把握辦到的活兒,絕不輕言允諾。

    唔,是說她如此答話,額面八成又要挨上一記。

    結果沒呢,年輕親王低聲笑了,調過頭就走。

    絲雪霖瞅著那好高大的身影,也咧開嘴悄悄笑。

    她學起他走路的樣子,一步步踏得沉穩,追隨而去。

    盛國公府與田氏大族爆出走私鹽貨一案,案子並未延宕太久。

    來到歲末時候,昭翊帝已有旨意下來。

    起因既是京畿顧二的內弟,也就是顧二妻子田氏的娘家親兄弟惹出的禍事,誰惹出的禍,誰負責到底。

    說直白些,顧二如今頂著盛國公府世子爺之位,而田氏娘家亦有好幾位在朝擔任要職的叔伯,天子一怒,即便想令這兩家族血流漂杵,也不好一口氣端掉那麼多人,引來朝野不安,何況年關近了,昭翊帝想過個好年。

    所以帳先記下,慢慢再算不遲。

    皇帝僅抄了田氏兄弟的一個小家,逮了幾個牽連較深的核心人物,砍頭不到十顆,非常之節制,再將田氏娘家在朝為官的叔伯們各自降級罰俸,其中最位高權重的田家大伯直接被拔掉戶部尚書一職,奉命在家“督飭子弟”,以防再有不肖子孫幹出殺頭大罪。

    至於盛國公府這邊的情形,卻是較田氏大族平和許多。

    畢竟國公爺已致仕,世子爺是個沒什麼大作為的,幾個在朝走動的顧家子弟多功在軍務,皇帝沒把顧家牽扯進來,卻在田氏那位親兄弟行刑的前一天,召了盛國公以及世子爺夫婦入宮一敘。

    據說國公爺領著兒子與媳婦面聖過後,回到府中就大動家法,把兒子、媳婦狠狠抽了一頓猶不解氣,國公爺果然老當益壯啊老當益壯,硬生生一把奪了府裡護衛的佩刀,沖著媳婦狠狠砍殺過去,若非世子爺和眾人求著、擋著、幫忙安撫著,田氏真會被自家公爹剁碎了喂狗。

    事後,盛國公府內的中饋改交由顧三媳婦代管,田氏被圈進家廟。

    國公爺亦寫了封長長的請罪摺子,罪己再罪己,將自身罪得體無完膚,更主動將之前田氏託付給娘家兄弟管著的幾座大莊子的收益,全上繳給國庫。

    也就是說,以後幾處莊子仍由京畿顧家養著,每年的獲利則全數歸國庫所有,朝廷不需花耗半分本錢就有滿滿錢銀進庫。

    一場“有心者”的操弄,利用言官之勢,最終得利的仍是金鑾殿上的那一位。

    但“有心者”只求解氣。

    目的達成,周身暢快。

    今晚是歲末最後一場宮宴,也是皇族的家宴,南明烈午後便入宮陪伴太后母親。

    不知是否因三年的相離,隱約覺得母后待他似乎不如從前隨意。

    隔閡一旦生出,尤其在帝王家,想回復到以往的自在便如癡人說夢,但至少能扮演好角色,演一齣承歡膝下的戲並不難,只是心上累了些。

    亥時將至,半醉的皇帝已摟著得寵的貴妃離開泰元殿,太后和太妃們老早回自個兒的地方歇下,宴席已至尾聲。

    幾個著實貪杯的皇族子弟醉的醉、倒的倒,宮人們忙得滿頭大汗,既要照料醉酒的貴人,還得繼續上酒上菜,服侍那些喝得正在興頭上的皇叔老王爺們。

    南明烈踩著微顛步伐,被兩名小黃門攙扶送上自家馬車。

    馬車動起,緩緩離開宮門,他不勝酒力的神態忽轉清明。

    ……哪還有醉酒模樣?

    聽著車輪子滾動的轆轆聲響,左右無事,乾脆盤起腿閉目練氣。

    練著練著,抿作一線的唇突然滲軟。

    他想起這陣子教導小傢伙的種種情狀,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實筋骨上佳,應是遭遇喪親禍事,後隨老僕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顧家又沒好好照料她,才令她顯得太過瘦小。

    她甚愛習武,外家的拳腳功夫練得特別起勁,注重吐納的內息氣功練起來亦具耐性,但凡他給的功課,她沒有一樣落下,時常還練過時辰,練得忘記飯時。

    但如果把她抓到書房裡教她讀書,卻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書五經、名詩絕詞對她而言宛若天書,每個字分開皆識得,合在一起肯定讓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覷見她打起瞌睡,她小腦袋瓜釣魚般點啊點的,竟把整張小臉點進磨好墨汁的紅石硯臺裡。

    那時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靜靜待之,就等著看她笑話。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嚴重,肚腹都笑疼了。

    然,說她不愛讀書,卻也不是的。

    她很愛看書,只要關於兵法作戰佈局、大小型機關的建造安設,又或者關於醫術、藥材、辨症之類的書,更或者關於地理、天候和海象的書冊,她一卷在手,當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廢寢忘食。

    每每見她如此,他內心不得不歎。

    到底是以軍功揚名立萬的京畿顧家子弟,她的爹親雖喜文勝過從武,顧家一品軍侯的剽悍血脈還是頑強傳到她血肉裡。

    稀世璞玉落進他掌間,他總得好好端詳,好好琢磨。

    皇帝兄長對他心懷忌憚,遲遲未替他指婚,畢竟他是親王身分,硬是指婚的話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著,沒個定論。

    他自身是無所謂,從未認為此生能尋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頭,成親若僅意味雙方勢力之結合,早婚或晚婚也無差別。

    尚未成親,沒有子嗣,但近來他卻越來越有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傢伙養大,養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當馬車回到烈親王府,聽過負責照料小傢伙的老僕婦趕來稟報之事,才驚覺還是忽略掉某些緊要的環節,非常粗心地對待了她。

    “何時發生的事?”不及換掉朝慶禮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閣方向走去,令跟在身側的僕婦趕得有些氣喘吁吁。

    “一直……時不時的,可雪霖小姐不讓說——”僕婦話陡頓,腳步也生生頓住,因主子爺驀然佇足,側瞥過來的目光嚴峻得教人膽寒。

    不過究竟是有些斤兩的府裡老僕,即便心驚,還能強自鎮定地面對主子爺的不悅,遂低首斂眉,清楚又道——

    “今晚情狀卻較尋常時候嚴重,原以為小姐回房早早睡下,豈知亥時不到又驚夢連連,且叫喚不醒,奴婢僅能遣人守著,不敢強行弄醒小姐。”

    南明烈進到暖閣內房,圍在榻邊照看的兩名婢子忙屈膝行禮、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兒睡得不甚安穩,小小眉頭輕蹙,唇瓣抿得略緊。

    她並未有多大動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軀時不時抽顫,鼻中斷斷續續哼出聲音,那聲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識清醒時絕不會輕易現出的軟弱。

    盜出滿身冷汗,僕婦和婢子不敢幫她更換乾淨衣衫,說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夢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腳踢掙扎得厲害,還把自個兒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著巾子輕輕替她擦臉、擦頸子。

    “絲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輕扇她頰面兩下。“醒來!”

    “王爺啊——”老僕婦緊聲喚,就見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動靜,雙臂亂揮,兩腿胡蹬,喘息變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將她制伏,連人帶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來!”他靈機一動,改以親人喚她的方式叫喚。

    小傢伙不是拿他當娘看,就是沖著他喊爹,要想把她從深沉夢魘中拖出來,必是能深深撼動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僕婦與婢子遣出暖閣內房,上了榻,將裹著錦被的小傢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動作不斷地抗拒,他乾脆長腿一夾,夾得她蹭不開、蹦不了,接著從闊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頭圓尾尖、中心微鼓的綠葉。

    這片葉子是他在宮中晚宴開始前,與幾位兄弟和皇家女眷們陪母后在御花園裡散步時順手摘下的。

    當時腦中浮現的正是小傢伙的臉。

    想起她那日所問——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他將葉子虛貼在唇間,徐徐吐息。

    吹的是當年年紀小小的他頭一回聽到的那曲葉笛,教他吹葉笛的人曾誇他是天賦異稟,將來必青出於藍,一葉於唇間,能變換出百曲千律。

    他確實是。

    一曲悠揚漫閒情,仿佛說著一個有關春日情懷的故事。

    長音徐緩入魂,短音的更迭則歡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裡鑽,擴染開來。

    南明烈沒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過多少遍,是他持葉的臂腕被一隻小手軟軟握住,他才慢騰騰停頓下來。

    垂目去看,看見靠在他懷裡、折騰人的小傢伙原來已經醒覺,兩汪眸子籠罩輕霧,仰望他的樣子像只乞憐的、渴望歸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亂認,他搶在她出聲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皺了皺,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癟癟嘴扯出笑。“你是烈親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師父,阿霖的師父……”

    ……師父嗎?

    南明烈心裡一凜,楞怔過後,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柔和。

    從糾纏的深夢中脫出,絲雪霖尚有些迷糊,說出的話全憑本能——

    “我把好多古詩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記住了呀。”隨即晃起腦袋瓜,吟著:“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唔……兩葉不去,將、將用斧柯。為虺弗摧,行將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臉那樣認真,南明烈一時間聽懵。

    她略急再道:“還有策論,我想好,可以下筆了,你給的課業……論邊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過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寫好上交,你教我吹葉笛吧?那時我問你會不會吹,你笑著卻不說話,就曉得肯定是藏著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當我師父好不?師父……”

    “你夢中見到什麼?”他不答反問。

    “見到……”她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黴味,棍子落下來,砰砰磅磅亂響,我使勁兒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斷,可是連草席都掙不開,什麼都看不見……”

    南明烈這一刻當真後悔,登時覺得對盛國公府和田氏下手著實太輕。

    田氏如今僅被顧家圈在家廟自省,可沒受什麼皮肉苦,反觀這小傢伙……是他大意了,見她傷勢復原良好,努力讀書習武,有幾回還覷見她跟府裡僕婢們笑鬧,一切如此尋常,卻未料所有的驚懼不安都藏在深夢裡,一次次將她拖進去。

    把夢說出,絲雪霖突然靜下,眸珠微顫。

    “……我又作夢了嗎?”此時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聽到葉笛,是熟悉的曲調,很好聽啊,所以一直聽,一直一直聽,張開眼睛就瞧見你了……”

    “阿霖——”

    “嗯?”清楚聽到男子喚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後本王會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厲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斷,把持棍的人一個個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現,本王便教你葉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夠強,才能保護夢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這麼做是半迫半誘,要她對那場夢魘下戰帖,直接面對。

    “好。”她小臉鄭重,雙頰被錦被搗出兩坨虛紅,看起來倔強又可憐。

    此時,渾沉幽長的鐘聲一聲聲傳來,響遍京畿。

    每年歲末來到新年的第一個時辰,半夜子時,受皇家供養的大佛法寺會敲撞鑄鐵大鐘九九八十一響,名為“無病除災、開泰呈祥”大禮。

    鐘響,表示新的一年已到來。

    八十一響的鐘聲尚未結束,小傢伙突然掙開錦被的包裹,兩條小臂膀驀地圈住年輕親王的頸項,摟得甚緊,腦袋瓜擱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聲,淡淡問:“這是幹什麼?”

    “王爺……師、師父……師父讓阿霖靜靜抱一會兒,我就會很有力氣,等會兒再睡著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斷,它們不再出現,就可以學葉笛,所以師父別動,一會兒便好,就一會兒……”

    大佛法寺的鐘聲終於傳來第八十一響,餘音杳杳,隱約能聽到外邊大街上陣陣的鞭炮聲和歡慶新年到的熱鬧喧囂。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這樣的年節裡也得允百姓們同歡共樂。

    “……師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體健康,快快樂樂的。”

    耳邊輕暖暖,是小姑娘軟軟的氣息,南明烈任她親近貼靠……之所以沒有推開,許是因她倔氣卻可憐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過年,她是否都會從雙親那兒討得這樣一個摟抱?相互說著吉祥話?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聽師父的話。”

    當師父,甚好。

    總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環在他頸上的細臂緊了緊,小身子莫名輕顫,似乎很開心很開心。

    他聽到她輕聲笑,鼻音略濃允諾——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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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6: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以往要小傢伙乖乖的,她總躊躇,頂多允諾自個兒會“儘量乖”。

    然後兩人頭一回一塊兒過年的這一晚,他成了她的師父。

    她應承他會健健康康的,會聽他這位親王師父的話。

    當時他以為收拾了這小傢伙,終於令她乖了。

    這幾年她確實身體健康,被養得結實強壯,什麼頭疼腦熱、咳嗽風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沒染上過,就連那個亂棍齊落的夢魘也早已擺脫。

    然而,“聽師父的話”一事,她今日可算徹底違諾了。

    秋陽如金的午後,烈親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歲的小姑娘正沖著她的親王師父發脾氣,親王師父不理會她,她就跟前跟後糾纏再糾纏——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轟響,氣勢十足,可惜身為師父的南明烈從容不變,瞧也沒瞧她一眼,徑直往玉石屏風後步去。

    “我說我要去!”小姑娘倏地跟進。

    南明烈進到玉石屏風後是打算換下身上這一身親王朝服,儘管貴為親王,尋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動手,用不慣所請的貼身小廝,但這四年來他身邊多出一個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勞,他一動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動湊上來,熟稔地接過他的外袍,再呈上備在一旁櫃上的乾淨衣物。

    見她熟門熟路地從角落大箱籠裡取出一雙男款軟底鞋,單膝跪地,擱在他腳邊等著他換下腳上那雙硬底黑靴……從未要她做這些活兒,卻也忘記自己是何時任這小傢伙靠得如此這般親近?

    突然擺出一副精乖溫馴的模樣,做小伏低的,還想捧他的腳幫他換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避開她獻殷勤的手,他甩掉兩隻黑靴,猶套著白綢襪的兩足踩進居家軟鞋裡。

    她又火爆了,跳起來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臉色明顯難看。

    這四年來,他算是被皇帝兄長變相地軟禁在京畿。

    他的一舉一動皆有眼線盯著,為安帝王的心,他沒讓一干暗衛出手,除縹青仍留身邊,一眾二十餘人全數遣出京畿,儘量往東海和南邊佈線,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順當個閒散親王。

    雖頂著親王頭銜,卻身無職務,已許久未上朝,今日卻是聽召入宮。

    昨夜,暗衛傳來東海戰事再起的消息,東黎國與海上倭人聯手襲擊,海上與陸上雙路齊發,當年由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十二萬望衡軍因主將調度失誤,被分股截殺,逼得節節敗退,沿海無數村子遭燒殺掠奪。

    皇帝兄長急召他入宮,他內心早已有底。

    沒想聖旨尚未正式頒佈,府裡這只小傢伙約莫見了點風吹草動,加上昨夜他見縹青時並未避開她,她小腦袋瓜動了動,便把皇上的意思拿捏個七七八八。

    東黎合倭人進犯,滿朝文武,望衡軍的水陸分戰調度唯他最能掌握。

    東海戰事之嚴峻,豈能容他不去?又豈能容昭翊帝繼續將他閒置不理?

    甫回烈親王府,她就來跟前鬧,說要跟他一起上東海前線抗敵。

    他聽得眼角直抽,拂袖不理,她便一路纏進正院、纏進他的主房內寢。

    這幾年她隨他讀書習武,在旁人眼裡,她的身分是烈親王故友之女,是他收留的一名小孤女,儘管府內眾人待她如同對待他這個主子,她卻不曾拿自己當貴族家的小姐看待,她是真心將他視作師父,努力學著本事。

    有時太過努力,簡直拚了命,猶如一名處在極度饑渴狀態的人,面前突然出現滿滿山珍海味、瓊漿玉露,她大口大口吞食,將他所能傳授的事物拚命往自個兒腦袋裡塞、盡一切力氣將能耐學到最好。

    作詩填詞那些風花雪月的玩意兒,他很快替她除卻掉,反正也沒要她當什麼風流人物,要學就學些她感興趣的。

    她喜好各類兵法論道、種種機關佈陣,喜好萬流醫書、千金藥方,喜好馴獸、騎馬之技,喜好內外兼修的武藝和兵器打造,她喜愛的,他就給。

    即便當中有一、兩項是他不那麼熟諳的,也得要求自己精進,且務必精益求精,就為了他“為師的尊嚴”。

    她學得非常之好,好到他時常覺得,以一個師父的身分,已不能求得比她更好、更令人引以為傲的徒弟。

    且因她出身凱撒大地,那地方重山峻嶺,除莽林外,多的是急川險灘,她的泅水技能好得令他驚愕,那是唯一一項他再如何精進都及不上的本事,而關於這一點,他一直掩飾得挺好,不讓她得意了去。

    來到他身邊這些年,他原想讓她痛快恣意地生活,她卻很快察覺他在天南朝的處境——被召回京畿,卸載治軍統兵之權,更因天南王朝流傳的那個古老傳言,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帝王忌憚的心態日益加重,讓他動輒得咎,只能低調再低調地過活。

    所以她也學起他的低調。

    四年來她鮮少在京畿地方行走,若出門跑馬、泅水,定然遠遠離開京城,去到沒誰能認出她真正身分的地方。

    畢竟對京畿盛國公府而言,她絲雪霖當年早已命喪黃泉,已然死去的人若教誰認出,不知要引起什麼風波,她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就怕他遭她拖累……他豈會不知?

    有幾回,他見她埋首在書閣裡,找了不少關於海輿全覽、水軍陣法與武備總覽等等藏書,讀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當時以為她純然是興趣所致,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是在未雨綢繆!

    她是打著某一日要跟他回戰場、回東海的主意!

    頓時意會過來,心裡痛得亂七八糟,這小傢伙……不!不能再說她是小傢伙。

    以頂天立地般的姿勢站在面前的姑娘,頭頂心已快要高過他的喉頸。

    這身長在天南王朝同齡的姑娘裡肯定是個拔尖的。

    短短幾年內,他確實將她養得頗好,既長個子也長肉,四肢修長健實,是個身容姣美又身手矯健的姑娘家。

    把孩子養大不容易,難道還能讓孩子跟著他一塊兒上修羅戰場去?!

    這一邊,絲雪霖被親王師父的峻厲目光壓得登時氣弱,但只有一下下而已,她強化心臟,重整旗鼓,兩腿站得與肩同寬,兩手叉在腰間增強氣勢。

    “師父允我,我去,師父不允,我自個兒也能偷偷跟去,就是要去、要去、要去!即便把我的腿打斷,我爬都能爬去!”

    “胡鬧!”簡直氣樂了。

    “才沒鬧!”她激切得滿臉通紅,衝口便嚷:“師父在哪兒,阿霖就到哪兒。上回師父到東海治軍,不是一待就三年嗎?這次去又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要分開,一千個不要,一萬個不要。阿霖就是喜歡師父,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的喜歡,才不要跟師父分隔兩地!”

    “你……”搜遍腦中所有字眼,南明烈想罵都罵不出。

    玉石屏風隔出的空間並不寬敞,他倆相距不到半臂,因此當她突然出手,招招擒拿,他一時間還真被鬧得手忙腳亂。

    絲雪霖手腳並用,憑著姑娘家較男子纖瘦的身形,有利於她在窄小空間變換攻擊方位,擒拿手加上小巧騰挪之術,一開始便占儘先機。

    南明烈見招拆招,以不變應萬變。

    直對上三十幾招,她的五爪纏上他半邊肩胛,他沉肩卸勁,本欲借力打力將她甩脫,但見她背後高高擺著幾隻箱籠和木櫃,真把她甩飛,那些東西非砸得她滿頭滿身不可,便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心軟,令她有機可乘。

    她知道師父突然遲疑了,立時一個扳扣,再掃出一記地堂腿。

    她把師父壓落地了!痛快!

    南明烈微沉眉目望著眼前這“欺師滅祖之徒”,後者跨坐在他身上,制住他半邊,明麗臉蛋生氣勃勃。

    “咱們之前說好的,只要我能制住師父一次,師父就允阿霖一事。”她朝前蹭,小臉懸在他面龐正上方,固執道:“我打倒師父了,師父不可以悔約。我要跟著你,上山下海的,哪裡都跟。”

    ……打倒他?

    她還真有臉了!

    南明烈硬肘往內陡拐,闊袖大揮,呼息間便將形勢逆轉。

    她哀哀叫,叫得有些作戲似,很容易就能聽出,然關心則亂啊,還是成功唬哧了那個在意她的人。

    感覺身上禁錮略鬆弛,她抓住機會再一次造亂犯上,完完全全就是以“打倒師父”為第一要務。

    這一回南明烈下手重些,啪啪啪三五下,招招俐落不留情面。

    待絲雪霖終於肯消停,她人是以狗吃屎般的難看姿勢被師父制在地上。

    她氣喘吁吁趴著,膝窩被師父的單膝壓得好疼,這時她卻不喊痛了,調頭往後看,那眸光……仿佛此生已無所戀,非常之可憐。

    “師父你……你真要把阿霖的雙腿打斷嗎?”

    她又使什麼招?!

    南明烈真覺這孩子越大越難對付。

    她生得本就貌美,鼻唇精緻,眉目帶英氣,此刻瞳底跳竄的小火似裹在水裡,哀哀切切的,像在怨他……怨他心狠。

    他是心狠嗎?!要真能狠心待她就好了!

    那眸光真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撇開臉,他放手正欲起身,甫得到鬆懈的姑娘驟然挺腰、竄起、撲至——

    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但絲雪霖這一次不動武,而是哀兵姿態使到極致。

    她撲進親王師父懷裡,兩條藕臂圈纏他頸項,小臉緊貼他頸側和耳畔。

    “師父我會聽話的……”她哭嚷。

    掉眼淚的是笨蛋,但她在師父面前實在當了太多次笨蛋,也只在師父一人面前當笨蛋,想哭就哭,不想忍。

    “你現下這般是聽話嗎?”南明烈盤坐在地,又氣又無奈。

    “我聽話啊,師父讓我跟著,我就聽話啊……嗚嗚……我不要……不要離開你……”她哭得不依不饒,都想鑽進他血肉裡似。

    這四年光景,他們倆不曾一日或離。

    南明烈是知曉她對他的依戀,那種對待親人般深刻的感情,常使生於皇家、性情偏冷的他感到奇異,但他很清楚自己並不排斥……不排斥,甚至還頗享受,這樣被人真心實意喜歡著的感覺。

    只是化身成牛皮糖死纏爛打兼使哭招的她,他實在是……著實是……

    沒轍了。

    “要跟本王去東海,可以。”鬧成這樣,留她一個在京畿如何放心?

    聞言,淚濕的臉蛋倏地抬起,她十指還揪著他背後衣料。

    南明烈再道:“你必須跟本王約法三章,既說不離開我,就得老老實實跟著。”

    “好!”絲雪霖用力點頭,終於破涕為笑。

    “去到東海,一切聽本王安排,若情勢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從。”

    “好!”再次狠狠點頭,應得痛快瀟灑。

    眼下他定下任何條件,她只會應好,他難道還不瞭解她嗎?

    南明烈按住她肩膀,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專注看她——

    “屆時若然不從,毀了你今日的承諾,那本王與你之間的師徒情分便是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可否?”

    “師父!”絲雪霖兇狠地瞪大眼睛。

    “可否?”他沉聲再問。

    她抿抿嘴,又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卻知這已然是師父的底線。

    “嗯……”她點點頭,淚珠跟著大顆、大顆滾落,想到他說的“師徒情分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的話……光想就痛到不行。

    ……還哭?

    她這招數只曉得拿來對付他,每每令他心志受到極大摧折。

    暗暗歎了口氣,他終是將她拉回懷裡,大掌撫著她的背心輕拍了拍。

    “師父……”她食髓知味般緊緊摟他的腰。

    他沒應聲,鼻中嗅到女兒家獨有的馨香,心頭不禁震了震,模糊思忖——

    孩子當真大了呀。

    似乎……不好再如以往那般任由她親近摟抱……

    兩個月後——

    天南王朝的東海戰事終於迎來一場勝利。

    戰事規模並不大,算是讓重新統整過的望衡軍小試身手,水陸兩軍完成一次極佳的配合,奇襲東黎國靠近天南朝沿海的一個水上城塞。

    望衡地方的百姓因這場勝仗歡欣鼓舞,尤其是城內的富家員外和擁有城外莊園的鄉紳地主們,之前當真擔驚受怕,朝廷水陸兩軍頻出狀況,怎麼打怎麼敗,地方乾脆自組民團,無奈敵不過那些摸上岸的倭人兇殘剽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實管不了那些家產。

    幸得遠在京畿的皇帝老爺夠機伶,知道得把當初一手帶出十二萬望衡軍的烈親王爺迅速調回來,而外貌斯文、清俊無端的親王一來就開鋤,砍了兩名將領的腦袋,還留著幾顆項上人頭沒砍,允那些人戴罪立功、將功補過,短短幾日便將軍紀重整而起。

    勝了這樣一場,心中大石到底輕放不少,不歡快歡快怎成?

    今晚,望衡的地方官員與富家老爺們設宴恭請烈親王大駕。

    烈親王與民同歡,非常賞臉。

    他卸下督軍輕甲和配劍,換上一襲月牙白華服,腰墜著一塊紅絲雲紋玉環,束髮戴珠冠,儼然一副賦閑京畿話風流的模樣。

    慶功宴席上可謂熱鬧滾滾,溜鬚拍馬的話說不盡、聽不完,詞兒還不會重複那叫本事,而既有佳餚美酒在前,沒有美人相伴如何可以?

    美之物人人愛,何況是美人?

    但絲雪霖很不愛。

    非常非常、十二萬分,不愛。

    怕再繼續待著,她會怒火中燒到克制不住,屆時這擺滿吃食和美酒的雕花木桌真會遭她徒手掀翻,那大夥兒可就難看了。

    擺宴的地方是城裡某個員外老爺的大宅第,她起身從宴席上跑開,一直跑到園內一座人工湖邊才止步,靠在造景用的大石塊上喘息。

    來到東海之境,她答應不離開師父,要老老實實跟著,今夜的宴請她自然也跟來當師父的貼身隨從,但師父他……他怎麼可以……

    那群舞姬妖妖嬈嬈跳完舞,一個個往那些胖老爺身邊蹭也就算了,做什麼蹭過來師父身邊,一蹭還蹭來三個,她才稍稍傻住,人就被擠到旁邊去。

    師父身邊豈容他人作亂?!

    她穩住腳步才想沖過去將那三名舞姬擠開,卻見師父一身閒適姿態,根本不覺被冒犯,還……還挺享受似。

    可惡!

    到底誰可惡?是那群胖老爺可惡?抑或舞姬們可惡?還是師父最可惡?她一時間都搞不懂了,只曉得氣極怒極。

    湖上突然襲來夜風,風裡水氣甚重,涼得她面上一凜,背脊陡顫。

    驀然間頓悟過來!

    她笨啊!笨蛋笨蛋!怎麼可以把師父留在那裡,自個兒卻沖出來?

    看不慣就動手,一個個把人攆開,看師父有什麼好說的!

    足下一旋,甫轉身,竟見那月牙白的高大身影也來到湖邊,離她僅五步之距。

    南明烈神色溫和問:“跑來這裡想什麼?本王走近了都沒能察覺。”

    絲雪霖鼓著兩頰,鼻翼微歙,唇瓣倔強抿成一直線。

    “又鬧什麼脾氣?”他朝她再走近兩步。

    “才沒鬧!”她跺了一腳。“鬧的是那個李知府和劉縣官,再加那幾個胖員外!”

    她貼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頭,豁出去般低嚷——

    “眼下不過小勝一仗就辦起什麼慶功宴,此役之所以得勝,最大關鍵在水上奇襲,我為攻,敵為守,咱們占了主動與機動之利,但要是戰事反轉,變成敵人來攻,且大舉來攻,我軍該如何應變?水陸戰該怎麼打?怎麼將敵軍主力殲滅在海上,不令他們上岸四處竄進?要想真正平亂保境,這些事都得仔細斟酌,等到把東黎和倭人打退到海角天邊去,那時再來喝慶功酒才叫痛快!”現下她可是極度不痛快啊!

    嚷完,她兀自氣呼呼撇開臉,沒捕捉到面前男子俊瞳中刷過的異彩。

    那異樣輝芒充滿贊許,也帶著不自覺的驕傲,以某個壞脾氣的小姑娘為傲。

    沒聽到他說話,絲雪霖以為他不高興了,但……不對的事就是不對。

    她固執不去看他,咬咬牙又道——

    “李知府派人送來請帖,本以為師父不可能會來,不僅不賞光,還有可能藉機大肆敲打一番,讓他們那些人收斂收斂……豈知師父不但來了,還應酬得那樣開心,吃吃喝喝也都算了,還、還色令智昏……”

    “說什麼呢?”南明烈嗓音略沉。

    幹麼斥喝她?

    阻著不讓她說,不是心虛是什麼?!

    她越想越暴怒,“尊師重道”的玩意兒早拋到九霄雲外,衝口便出——

    “師父原來是喜歡那樣的女子嗎?那些舞姬們……身材凹凸有致,行舉妖嬈多姿,一張臉蛋未語先笑,說起話來嬌如鶯啼,輕輕偎靠好似柔若無骨……師父喜歡她們是嗎?”

    南明烈一楞,湖邊光線雖暗,借著皎皎月華和那幾盞為妝點夜色而高掛的燈籠火,他依然能清楚分辨她此時臉上的神態——

    像被誰寒了心,既怒又怨的,眉眸間盡染失意。

    他內心忽地興起一股異樣情懷,想逗逗她,也想憐惜她,又隱約明白她之所以這般失意,起因全在他,有些啼笑皆非,亦莫名感到歡快。

    “本王是喜歡她們嗎?”他不答反問。

    “那師父也沒有推開她們!”

    “所以就是喜歡了?”他再問。

    絲雪霖瞪他一眼,很快又瞥開,嘴角繃繃的,不肯答話。

    南明烈朝她再步近,近到僅離小半臂之距,正欲輕拍她的腦袋瓜,她卻往旁邊跳開一大步,硬聲硬氣道——

    “師父身上好臭。”

    酒香混著淡淡脂粉味,其實並不難聞,但沾在師父衣袍上她就是大大不喜。

    南明烈身形一頓,瞬間僵住。

    被……嫌棄了?!

    這是她來到他身邊之後,頭一回不肯讓他靠近。

    明知道這丫頭是在跟他鬧脾氣,無須在意,他內心卻還是湧出薄怒。

    想也未想,他出手如猛禽撲兔,一隻月白錦袖橫過她顎下,將她箍進懷裡。

    “臭嗎?有多臭?你倒是給本王仔細聞聞。”

    另一袖兜頭罩腦地蒙住她的頭臉,袖裡大手還不斷揉她鼓起的嫩頰,更趁亂捏她鼻子、彈她額面,整得她嗚嗚亂呼,手忙腳亂欲躲躲不掉。

    “師父——啊啊——”絲雪霖真火爆了,既然躲不過,只好奮起應戰。

    她放棄自救,一張臉暫且任由男人荼毒,驀然間反過身抱他,細臂牢牢圈緊他的腰身,腦袋瓜終於尋到一個安全所在——他的胸懷。

    她把臉死命埋進他懷裡,讓他再難揉捏欺淩。

    鑽進鼻間的是師父身上一貫的冷香,也確實混過一些其他氣味,她辨別著,腦中有些昏昏然,幾個舞姬偎靠他的畫面遂又浮現,她心頭擰起,忽而感到委屈。

    “師父就是好臭,我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

    嚷著不喜歡,卻死命抱緊,腦袋直抵著他胸膛摩挲。

    南明烈荼毒不到她的臉,改而拍她後腦勺,見她亂蹭,乾脆一把按住她的頭。

    “再臭也拖著你。”

    她突然用力呼吸吐納,非常用力,重重吸氣再沉沉吐息。腦袋被制住了,不打緊,她動起身子和四肢,盡可能粘著他用力蹭,使勁兒摩挲。

    “你幹什麼?”他身軀陡僵。

    有什麼地方起變化,是他從未料到的,他臉色驟變,按住她的肩膀猛地推開。

    “師父臭,我替師父吸吸吸再吐吐吐,把那些酒氣和胭脂香粉味全部吸走吐掉,再把殘留的氣味用力磨蹭掉,那些氣味分攤到我身上來,師父自然就不那麼臭了。”她說得頭頭是道,仍一臉執拗,眸眶也含著些水氣。

    南明烈心緒起伏跌宕,聽她如此一說,又被鬧得哭笑不得。

    這丫頭當真是他人生至此最為折磨人的修行。

    “師父,你別再進去吃那頓宴席了好不?那麼臭,都把這身衣衫熏壞了。”眼淚順頰滾落,她沒有費事去擦,就眨眼再眨眼,似拚命要在夜中看清楚他。

    “該做的都做妥,成效也已產生,試問本王還進去幹什麼?”冷聲兼瞪人。

    “……啊?”她一臉迷惘。

    “若非為著一個脾氣暴沖、突然跑掉的丫頭,本王又何須在此地逗留?”

    “什、什麼?”她真的搞不懂了。

    突然——

    “爺,他們來了。”低沉男嗓在夜中蕩開。

    絲雪霖被嚇了一大跳,她自是認得那說話之人,是暗衛縹青,卻不知對方一直潛伏在周遭。

    但驚嚇歸驚嚇,她聽到他的話了,那代表什麼?是誰來了?

    南明烈安撫般輕扣她的腕,對半隱在暗中的暗衛道——

    “來得正好。就等著他們。”

    “師父?”絲雪霖腦中一轉,瞬間抓到什麼,頓悟出的想法隱隱成形。

    南明烈朝她微勾唇角,順手又輕彈她額面一記。

    “你能瞧出的態勢,當地方父母官的卻半點未察,是你天資過人、見微知著,抑或那些當官的只知享受,妄圖偏安一隅?你說,本王這把面刀還得砍多少顆腦袋,才能轉出一個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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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東黎國建在水上的城塞,說白了,其實就是以一艘巨型樓船為作戰指揮台的水軍船隊,而作戰指揮的大將船則被無數小戰船層層包圍在中央。

    望衡軍奇襲對方水軍宿營,切斷他們水上城塞彼此間的支援,卻未趕盡殺絕。

    水路茫茫,敗兵如何撤、撤往哪個方位、移動速度如何、對方援軍埋伏何處、如何集結、與倭人連系是否迅捷、倭人的海上巢穴又藏在哪裡……人一旦遇危,定往熟悉的安全所在撤逃,南明烈於是為敵軍大將留了挺充足的時間,讓他們棄掉那艘半毀的巨型樓船,乘著非常不起眼的小船遁逃。

    他早就安排一小隊好手密切留意對方動靜,這一尾隨到底,當真事半功倍,之前不易查探之事全都瞧出端倪。

    敵軍的集結與重整意外迅速。

    端掉他們一個水上城塞,其他幾座的佈陣亦跟著變化。

    而望衡軍沒有乘勝追擊,突然按兵不動的態勢讓對方也跟著觀望起來。

    結果觀望到最後才知,望衡軍不僅沒乘勝追擊,地方官員與百姓們還大肆辦起慶功宴,連望衡軍主帥都卸甲換華服,飲酒作樂去了。

    所謂上行下效啊,主帥已然如此,底下的將領和士兵們難道不跟著樂?

    既然望衡軍能搞出一個暗夜奇襲,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今夜海面平止,浪起無聲,比起專供船隻避風的海灣更加寧靜,若快打快攻,確實是扳回一城的好時機!

    所以,他們來了。

    就等著他們。

    撥開腦中層層迷霧,絲雪霖思緒拚命動起——

    師父一開始僅挑一個敵軍水上城塞小試身手,她原以為是想給剛統整好的望衡軍確立信心,結果是她小瞧這場奇襲小戰所能引發的連環效用。

    而師父如此高調地在慶功宴席上露臉,吃吃喝喝談笑風生,根本反常至極,而事反必妖啊,她竟蠢到沒看出底細,還氣鼓鼓地對著師父跳加官!

    頓悟的當下,她瞠圓眸子瞪他,質問的氣勢甚是兇狠——

    師父為何不說?!

    那雙漂亮鳳目沖著她細細眯起,神態有些莫測,仿佛在說——

    本王不說,你就看不明白?

    ……所以師父也在試她就是了?

    可惡可惡!是她太蠢!

    等到當夜又有屬下來報,說是順藤摸瓜終於逮到潛藏在軍中的八名敵軍細作,絲雪霖還真想給自個兒後腦勺一記重拍。

    敵軍細作緊盯望衡軍主帥與各部將領的起居動向,為引那些“暗樁”浮出水面,且來一招反策,誘敵方大軍入局,師父才會跑來窩在胖員外的華宅裡與大夥兒同樂,開心聽著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的奉承話,跟舞姬們混作一團……

    都是師父表現得太怡然自得,害她以為……以為師父是喜歡那些女子的。

    光想著師父喜歡別人,她腦袋瓜都淩亂了。

    心思不清明,兩眼如盲,才會蠢到自個兒暴怒暴走。

    好!師父要她自己去看,那她就好好的、仔細地、使勁兒看個清楚明白!

    子夜時分——

    海面上被熊熊火光照映得如白晝般清晰。

    下水的無數條小翼與小鬥艦,或作為誘餌誘敵船追擊,或以連弩、火箭或小火炮迫使敵船轉向,不管哪一種,皆為引敵軍深入陷阱。

    望衡軍在水中設下的機關奏效。

    當敵船近岸,我軍鬥手們適時操作機括,沉在水下的木樁陡然豎起,釘在粗圓樁子上、一條條帶刺帶勾的鐵鍊隨即被橫拉於水面上,用來破壞船底十分有力。

    敵船一旦破底或卡在機關上進退不得,我方鬥艦必然將之合圍,趁他病要他命,與敵船接舷之後就是毫不留情的近身戰,連落水往回逃的也絕不放過。

    先封鎖,不令敵船近岸。

    跟著包圍、殲滅、追擊、再徹底殲滅。

    戰場殘酷,近身戰尤其慘烈,絲雪霖早有覺悟,纏著師父來東海驅逐敵寇、重建邊防,她很明白入眼的會是何種景象,只是當兩軍短兵相交,最最真實的一面呈現在前,心志再強,亦受衝擊。

    但師父沒要她回避。

    像拿她當大人對待,他讓她去看去聽去想,這一點又令她受衝擊的心志得以剛毅堅挺。

    不過儘管如此,師父還是沒任她跟到底。

    望衡軍的沖艇和小鬥鑒在海面上分組攻敵,為統整和有效變化陣形,指揮船亦須往海面戰場推進,親王主帥脫去華服重披戰袍,把她趕下船。

    望衡軍是沒打算讓任何一艘敵船上岸的,倘使真有漏網之魚摸上來,陸面上亦設防線,相較而言,岸邊算是非常安全,安全到她心癢手也癢,好想搶一艘小翼下水,偷偷跟上去。

    可是不行。

    來東海前她跟師父約法三章,要聽他的話。

    她遂爬上這陣子甫完工的瞭望高臺,瞭望台堅固雄壯,內部分三層,分別有供士兵休憩、儲存武器和兵糧之處,留守的士兵認出她是這兩個月來一直跟在烈親王身邊、喊烈親王師父的小姑娘,見她長驅直入直往高臺上奔竄,並未阻她。

    躍上制高點,放眼看去確實一目了然,敵方大軍的鯊形陣被望衡軍埋伏於兩側的沖艇打亂。

    師父這招側面突擊安排得好啊!

    她內心不禁喝采,眸子捨不得眨,腦中思緒轉個不停,想著若她是敵軍主將該如何接應,若她是師父又會如何進擊。

    此時對方陣形收攏,試圖以矩陣護住大將指揮船。

    約莫是徹底明白中了欺敵之術,深落陷阱,終於棄卒保帥準備要逃。

    當敵軍剩餘戰船輕易集結,未受望衡軍太多阻撓,絲雪霖已知師父定留後手。

    果不其然——

    海面驟然爆開一團火光,烈火猛烈,竟在海上迅速燃出一個巨大圈子,將甫集結成矩形陣的敵軍團團圍困。

    先分別削弱、擊破,留給對方統整殘兵,再以逸待勞來個一網打盡。

    東黎欲霸佔天南朝東海的海上控制權,對天南朝沿海的擾邊行徑不曾真正歇止,這一次敢與燒殺擄掠\'惡名昭彰的倭人聯手也實在欺人太甚,絲雪霖來到東海,曾隨親王師父巡視遭掠殺的幾處沿海漁村與小城,再聽那些撿回一條命的百姓們述說當時慘況……她全然能懂,如今有這樣好的時機,既然誘敵深入,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完全殲敵方為上上之策。

    這一戰必要將對手打趴,對於來犯之敵,丁點惻隱之心皆是可笑之舉。

    然,該是完美火攻封鎖的大火圈卻有一小段沒有燃起。

    敵軍察覺到了,所有戰船自然護著大將主船往那斷口突破。

    絲雪霖急得心如火烤,往不遠處看去,才驚覺我方的一小船隊遭遇攻擊。

    暗暗摸上那支小船隊的是十來名使長刀的倭人,其他船隻已趕過來援手,但那架裝載著水上火箭的小翼卻漂走了,因小翼未能及時抵達定點放出火箭,才使得火攻封鎖的大圈子出現缺口。

    不行!別漂別漂!回來啊——

    絲雪霖抱頭又跺腳,急得快流淚。

    腦中急速轉動,拚命動著,一幕幕畫面如浮光掠影。

    她想起隨師父巡視時曾見到幾位姑娘家,一張張年輕卻無生氣的臉,最小的還不足十歲,那些女孩兒是活下來了,但被倭人和東黎攻陷的城村,敵軍主將放任底下士兵隨著倭人燒殺擄掠、姦淫婦女,連身子都沒長熟的女娃兒也不放過,若非親人死命保下,硬護著不讓姑娘家尋短,哪還能活?

    要跟本王去東海,可以。

    你必須跟本王約法三章,既說不離開我,就得老老實實跟著。

    若情勢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從。

    腦海裡,師父的話一字字盤桓。

    若然不從,那本王與你之間的師徒情分便是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

    她不是不聽話、不是不遵從,而是再遲一步,敵軍便有機會遠遁。

    她厭惡戰亂,但有人打上門來,手段兇殘毫無憐憫,便不能原諒。

    既然要殺,就殺個徹底,最好連根拔起,方能保沿海百姓長年太平,絕不能教那些混帳東西逃掉!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所有思緒一甩而開,她抓著垂掛在外牆上的繩梯一躍而下,似聽見高臺上誰在喊她,她頭抬也未抬,提氣便往海上沖,搶一架小翼就去追漂遠的那只小翼。

    這種供單人操控的輕舟她已使得非常好,知道如何追著風、借風力在海面上疾行。

    她躲過流火,躲過亂射的箭弩,亦躲過幾個落了水、企圖搶她小翼的敵軍。

    她以自己都未料及的神速搶到那架漂走的小翼旁邊,側傾身軀,藕臂陡伸,一把揪住小翼上的繩杆。

    不知是否有人能一次駛動兩架輕翼小舟,以往不知,如今卻是知道了——

    真有這般本事!

    絲雪霖努力保持平衡,駕著雙翼沖向大火圈的缺口。

    耳中呼呼嗚鳴,她聽不清周遭聲音亦無心去聽,只知必須儘快堵住那道口子,不能讓師父的火攻封鎖出差錯,不能放那些混蛋逃出生天。

    一切動作全憑本能,她學著士兵們放火箭的方式扯開機括,隨即放開那架裝載火油的小翼,小翼被點燃的火箭帶著疾沖,她攀在自個兒的這架小翼上迅速往後退,卻退得不夠快,當那端的火猛然爆開,把即將突圍沖出的敵軍船隊燒成一大火球時,她的小翼亦受波及,烈火炸開的力道將她噴飛,小翼碎裂四散,她墜進海中。

    “阿霖——”

    是師父的喚聲,就算跌進海裡,耳朵嗚嗚響,她依舊能聽清。

    糟了!是很糟很糟又很糟的那種糟糕啊!她的行徑肯定被師父看得一清二楚,要不,師父也不會喊她喊得那樣怒氣騰騰。

    想避避風頭,但往哪兒避啊?

    欸,她總不能一直沉在海面底下不出頭啊……

    突然,有誰伸了根粗粗的竹杆子過來,絲雪霖甫抱住,船那頭的士兵們開始吆喝著收杆,很快就把她救上船。

    定睛一看,她上的正是望衡軍的主帥指揮船。

    其實憑她泅水的本事,要自個兒遊上岸或找一艘小戰船攀上絕非難事,用不著指揮船趕來相救的,那個……

    如今……反正……總之是安全了、得救了,只是眼前還有一道如懸崖峭壁的“天險大關”要闖,誰來救她過關?

    不等那道冷冰冰的“天險大關”發話,她先跪再說——

    “師父……”很可憐兮兮地喚了聲。

    不但嗓聲可憐,此時她絲雪霖的模樣也頗可憐。

    被人從海裡撈起,渾身濕漉漉,束髮早被水流打散,披頭散髮的樣子顯得臉蛋又小又蒼白,不知是覺得冷,抑或受到驚嚇,她直挺挺跪在那兒,指尖克制不住地發顫,尤其端坐在前的男子半句話不說,她越看越驚,背脊都隱隱抖了起來。

    外頭,戰事底定。

    她拉回漂走的小翼堵上那個火攻缺口,及時將敵軍殘餘船隊逼回火圈內,望衡軍數十艘鬥鑒上的連弩齊發,強攻不過一刻鐘便完全殲敵。

    但她家師父對於這最後一波的連弩強攻似乎不感興趣,明明還在指揮船上,卻沒探頭多看一眼,把她叫進主帥臆房裡後……就成眼下這樣。

    她扛不住就先跪了。

    南明烈實不知該揍她一頓小屁好呢?還是該好好誇她?

    若然她是他麾下的士兵,适才她那一手渾然天成的單人駕雙翼之技,足能令他刮目相看、開口嘉許,更別提之後冒險放出火箭所建下的功勞,想在軍中連升三級他都允。

    烈火炸開,把不及退避的她也一併轟飛,他額心驟然刺痛,入眼盡是火紅,怎麼也看不清前路,是縹青突然近身,在他耳際吐語——

    “小姐無事,已泅出水面。”

    聽得那一句,他神識才定,才知胸口繃得疼痛,五指已將船舷捺出裂痕。

    一直認為自己天生冷情,即便曾與她親爹知己相交,亦是淡如水般的君子之交,之後她的爹爹遠走凱撒,斷了音信,他是曾有悵然若失之感,卻並未在心上刻劃過深的痕跡,但這丫頭來到他身邊不過幾年……不過幾年啊,他這一顆心總像吊著十五隻桶子,常因她搞得自己心裡七上八下。

    他身為皇族人,有諸多皇兄皇弟,更有多到數不清的侄親晚輩,但就是孤獨一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

    而她亦然,與他是如此這般相像。

    這幾年養她、教她,與她一塊兒生活,像相依為命的兩個,所以不知不覺間才會令她進到內心深處,遇上她的事就無法淡定嗎?

    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當如何?

    若不堅決立好規矩,確實給她一些教訓,他往後日子怕要永無安寧,不知要為她費多少心神、白了多少頭髮。

    “今夜你答應過本王什麼?”

    “……留在岸上,不……不下水。”用眼角餘光偷瞄的舉止是怯懦的表現,知道歸知道,絲雪霖還是怯懦瞄著。

    師父給外人的感覺一向清冷孤高、難以親近,她卻覺他周身氣質暖得很……

    然,此刻的師父不大暖,不但不暖,還凍得她呼吸吐納都快跟著凍結。

    “隨本王來東海治軍之前,你又應承過什麼?”

    進到這船艙,已覷見師父第五次伸手去按壓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師父頭很疼是嗎?因為她又鬧起?

    想到稍早因那場慶功宴席,她還罵師父色令智昏,說他臭……欸,師父頭疼,她確實是罪魁禍首,但是……

    但是……

    “師父,我知道自己可以辦到,沒有逞強,那架小翼不及發出,漂走了,總不能……不能由著它漂遠,師父的火攻封鎖完成了,咱們鬥鑒上的連弩齊發才能給敵軍最後一擊啊,我看得出來,師父要我去看,我能看出來,我……”語氣越說越急。

    啪!一記不重不輕的拍擊聲響起。

    南明烈單掌拍桌,短促一個音就讓跪地的小姑娘雙肩陡顫,眸底泛淚光。

    “我問,隨本王來東海之前,你應承過本王什麼?”

    “師父……”她抬起臉容,唇色異常慘澹。

    “不肯答嗎?”見她固執抿唇,他沉聲又道:“無妨,本王替你答。你承諾一切聽我安排,要你待著,你就得老老實實的,若要你走,你也必須遵從,絕無二話。”略頓——

    “本王那時亦說,你若毀諾,也無須再喊我師父,本王與你之間的情分算是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

    “師父!”她大聲喊出,眼淚順頰滾落,眸子眨都不眨,驚懼、懊惱、委屈、不敢置信、仿徨失措……種種心緒在那瞳底交迭翻湧。

    這丫頭可憐模樣再搭上淚眼汪汪,南明烈冷冷繃著臉,內心卻大感吃不消。

    他撇開臉,起身,闊袖一拂走出船艙。

    要她答話,她還跟他強,一副自己並未做錯的態勢,簡直火上澆油。

    眼不見心不亂,乾脆把她丟在裡頭晾一晾,看她能否自省。

    被惹得頭都疼,不是兩邊額穴疼痛,而是額心陣陣刺熱,仿佛那抹火焰印記變成活物,熱度不住往額骨裡灼入。

    步出艙外受夜風一吹,心緒穩下,那灼痛感亦跟著緩和下來。

    海面仍被無數大小火團,以及水軍們手中的火炬照得清楚能見,小翼和鬥鑒來來回回救助落水的我方士兵,幾名將領見他立在船舷邊,紛紛上前稟報戰果與要務,並作請示。

    南明烈問了問粗估的傷亡人數,待聽取眾將領所稟之事,迅速下達幾個決策之後,他將後續的處理交由水軍副統領接手,隨即便令指揮船回航。

    返回岸邊,原想把那惹人頭痛的丫頭繼續丟著不理,但他發現竟有不少士兵朝著指揮船的船艙張望,那引頸期待的樣子根本是想等著人出來、再沖上前好好表示一番,滿滿的欽服與好奇。

    單人駕雙翼確實厲害。

    千鈞一髮間能堵上火攻封鎖的缺口,的確藝高人膽大。

    然,要是那丫頭再如此受眾人追捧,豈不耀武揚威到翻了天去?

    端出親王主帥的架子,橫掃幾眼終於將那些眼巴巴望著船艙的毛頭小子“趕”走。他拉開艙門踏進,一揚睫,稍緩下的火氣忽又騰高——

    她竟還跪著!

    姿勢跟半個時辰前他拂袖離開時一模一樣,就連他一開始特意擺在桌上的一迭乾淨棉布,她也未取。

    要在以往,她肯定抓著就用,豈會拖著滿身水氣動都不動?

    被撈上來跪到現在,她頭髮和衣衫僅濕濕的,已不滴水,但地上被她跪出的一小窪水還沒幹……這是跟他杠上了嗎?南明烈越看越怒。

    他大步走近,袍擺與靴子進到她低垂的眼界裡。“絲雪霖!”

    髮絲淩亂的腦袋瓜緩緩抬高,絲雪霖突然籲出一口氣,跪姿一軟,改而跪坐在自己腿跟上。

    她眨眨眼,沖著他笑——

    “師父你叫我了,我還以為師父真不認我,把我當陌生人……”

    南明烈微眯鳳目,正想著接下來該怎麼教訓她,神情卻驟然一變。

    居高臨下去看,才見她跪出的那一圈水窪顏色不對,似混過暗紅。

    他矮身蹲下,迅速撥開她的發,目光飛快在她身上梭巡,終於在她左腰側找到傷口,口子上插著一小片斷木,看著像是小翼船身的造材,木片未拔出,牢牢嵌在肉裡,所以一開始出血並不嚴重。

    然後她直挺挺使勁兒跪著,身軀一用力,血便越滲越多。

    她一頭長髮掩下,穿著是暗色衣衫,先前他又正在氣頭上,根本未去留意。

    “咦?師父……”絲雪霖循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螓首歪了歪,像也不明白腰側怎麼了。“……我受傷了?

    怎麼會?”

    她真的不曉得自己受傷。

    被炸飛、落水,再被撈起、叫進船艙裡,她整個人從裡到外繃得死緊。

    知道師父發怒,很怕師父發怒,但師父終究發了大火。

    她絞盡腦汁想滅火,全副心神都拿來對付師父了,只覺得不住發顫,腰側隱約有些刺疼,可哪有心思去看一眼,師父心堅如鐵,要跟她當陌路人的話都出口了,她哪來的力氣管自個兒……

    突然意識到自己受傷,她身子不禁縮了縮,下意識欲把木片拔出。

    手驀然被制住,她抬眼去看,師父臉色比先前更難看。

    完蛋了完蛋了,師父的怒火愈燒愈旺,怎麼滅嘛?嗚……

    她腰側那塊小翼的斷木是師父幫她取出的,師父手很穩,下手迅雷不及掩耳,只是止血時狠了點,用乾淨棉布牢牢捆她的腰,一捆就好幾圈,捆到棉布上沒再見到滲血才罷手。

    返回城內元帥府這一路上,師父棄馬乘車,一直將她抱在臂彎裡。

    絲雪霖深深覺得,這傷啊,實在傷得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讓師父都捨不得了,雖然師父仍一臉冷峻,但沒有不理她,阿彌陀佛……

    她可以咬緊牙關、鼓起勇氣面對戰場上血腥且殘酷的真實面,可以為了完成師父的戰略佈局,不惜扛起屠刀斬向敵軍……她今夜放出那架小翼,沖著敵人去,說真格的,她的手也已沾染鮮血,即便不是近身肉搏,她亦殺了人。

    但她沒有驚懼,至少在那時,她沒有害怕。

    然,當師父開始質問她,聲音清冷從容那樣好聽,卻刮得她神魂都痛,她真的怕了,怕得不得了……

    師父若不要她,她還有誰能依偎?還有誰?

    此一時際,內室簾子被撩起——

    “師父……”見男子踏進,她連忙要撐身坐起。

    南明烈眉峰微蹙,小小一個面部動作便令她乖順,安分躺落。

    他在榻邊撩袍坐下,伸手探她額溫。

    “沒發燒的師父,我壯得跟牛似,灶房大娘煮的濃濃姜湯我全灌完,腰側傷口也裹了溫燙溫燙的金創藥膏,全身熱呼呼的,但絕對不是發燒,就算在海水裡浸上三天三夜都不會有事,我唔……”又被瞪了,欸。

    南明烈此時的怒氣大部分是針對自己,說不上為何,也許是氣自己沒仔細正視她的能耐,沒能確實為她匯出一條道來。

    他要她用心去看去學,卻又將她阻在真正戰場之外,擔心她承受不住血腥殘酷,不願她身陷險境,如此矛盾反復,若不是她此次在火攻封鎖中顯露那一手天賦絕技,更將她父族剽悍血脈展露無遺,他不會察覺到自己的失誤。

    他不能立了目標給她,卻又圈住她這頭小虎不放。

    “師父你……你不要不說話。”絲雪霖將擱在額上的那只男性大掌合握不放,還得寸進尺抓到懷裡摟住。

    南明烈見她眸底輕布血絲,根本是硬撐著不睡。

    海上一夜激戰,此際天已魚肚白,她撐到現下就等著跟他說話嗎?

    适才他踏進這內室,她臉上期待與雀躍的顏色已盡落他眼底。

    “要本王說什麼?”終於出聲,回報他的是一張更雀躍的小臉。

    “就、就說你原諒阿霖了,不跟我較真,說咱們就和好吧……這樣。”

    “和好?本王是在跟你吵架嗎?”

    “沒有沒有!沒跟師父吵架!咱們……咱們用不著和好,師父跟阿霖一直很要好很要好,不用和什麼好。”

    她樂呵呵笑,笑得眸底略閃水光,好一會兒笑顏輕斂,又道,“師父往後不要再說那些話嚇人,什麼‘從此只當陌路人’,什麼‘情分算是到了頭’之類的……師父不要說,我、我聽了很怕。”而且很痛很苦。

    南明烈本想抽回手臂,然稍稍一動,她卻握得更緊。

    想到她腰側遭斷木生生插入的口子,想到她跪得紅腫的雙膝,心不由得一軟,便也由她了。

    “你也會有怕的時候?”受驚嚇的是他才對吧。

    突然,他腰際一緊,摟他臂膀在懷的小姑娘如順竿往上攀的小猴,順著他的前臂撲進他懷裡,改而抱住他的腰。

    “師父——”她嚷了聲,腦袋瓜直往他腰腹磨蹭,繼續嚷嚷:“師父師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沒守住諾言,我沒做到該做的,師父不要再生我的氣,我、我……”她原本想說她會乖乖的、會很聽話,但……沒把握能辦到啊,於是便道:“我知道自己很糟很壞很不好,言而無信,簡直壞透了,要怎麼罰全隨師父,怎麼罰我都認了,但我不走的,不離開你,趕都趕不走,然後我、我永遠不跟師父和好……因為要一直要好啊,所以不用和好。”

    “你……別亂動!”

    南明烈被她撲得整個人僵住。

    她臉蛋埋在他腰腹,身子置在他胯間,頭頂心還不住亂蹭,女孩兒家的獨特身香隨她年歲增長愈益馥盈……

    他尷尬到想狠狠推開,若不是顧慮她的傷啊,他、他早把她甩到牆角納涼去。

    深深呼吸吐納,穩下,他掰開她的藕臂將她重新置回枕榻上。

    “閉目,睡覺。”沉聲命令。

    “那師父……不生氣了?”

    “嗯。”

    絲雪霖聞言立即躺得直挺挺,跟躺棺材似的。

    她閉住雙眸,嘴上還動——

    “師父,我要睡了,很快的,你先別走啊,我很快就會睡著的。”

    喜歡有師父的陪伴,喜歡他衣上、身上的氣味,喜歡被他高大身影籠罩在底。

    眉間被一指輕輕按住,那指力緩緩加重,是師父要她收神定心。

    要穩。

    她微微牽唇,終能放鬆神識,氣息漸趨徐緩。

    下一瞬即將入眠,她唇又動,喃喃低語——

    “……那些舞姬……不要啊……師父不要喜歡誰……讓阿霖一直喜歡著就好,好不好……”

    話入耳入心,心驀然一悸。

    南明烈撤回勁指,瞅著枕上那張清麗睡顏,煩惱頓生便罷,竟又生出某種近乎甘之如飴的情緒。

    不禁苦笑了。

    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當如何?

    他與她,將相伴至何時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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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7: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天南王朝,昭翊七年,皇上遣嫡親九皇弟烈親王再次往東海治軍抗敵,烈親王不負皇命,重整望衡軍軍紀,兩個月後殲敵於海上,不留活口。

    時值春末,烈親王以海象平和、適於跨海乘勝進擊之由,請旨再留東海。

    昭翊帝最終允烈親王所請,令其率麾下水軍直逼東黎國而去,並掃蕩海寇,彰顯天南王朝國威,還沿海百姓清靜太平。

    烈親王麾下一小姑娘有單人駕雙翼之巧技,望衡水軍盡得其授,獲益匪淺,此巧技在進逼東黎國時大起作用,不出半年,東黎國低首拜降,向天南王朝稱臣,自此,東海地方村城迎來前所未有的祥寧。

    天南朝沿海百姓皆稱頌——

    火焰胎印乃王朝真樣瑞也,甘露降雨,真百姓之福星也。

    天南王朝史記史官秉筆暮春時候,鯨群喜在近陸地的海域徘徊遊蕩,聽老船手和漁夫們說,那是大魚們正在尋找理想所在,待夏季到來,它們相互看對眼的,就鰭拍著鰭、尾交著尾,暫棲下來快活地繁衍下一代。

    絲雪霖很喜歡聽那些海上老手們說事,再尋常的事都能說得趣味橫生,而待在東海這三年多的日子也沒跟老手們白混,她可是偷師偷滿滿。

    但今年鯨群狀況不大對勁。

    老漁夫們說,近海所在來了一頭虎鯨,兇狠異常,若是為了獵食,盡可以往深海去,那兒多的是食物,沒必要挑釁個個都是大塊頭的鯨群。

    結果鯨群仗著鯨多勢眾,衝撞時沒吃到什麼虧,只是這一群想生兒育女的大傢伙卻被擾得躲哪兒都不是,興致全沒。

    沒了興致……這如何得了?

    莫怪老漁夫們會說虎鯨兇狠異常,它根本想讓鯨群絕子絕孫吧?!

    今兒個天很藍,萬里無雲,風平浪靜,靜到七、八艘鬥鑒以及趕到看熱鬧的漁船上的人們,個個屏息以待,大氣都不敢喘。

    “都下去多久了?還不見影兒,會不會……”

    “別出聲!”

    “咱說真的呀,虎鯨那麼大,少說也有她三、四倍長,她……欸喲!”

    “噓,閉嘴!”

    鬥鑒上某個小夥子沒沉住氣,一開口便遭圍堵,吃了不少記拐子。

    就在此際,“澎磅——”一聲巨響,平靜海面生生被衝破!

    黑白分明的一頭虎鯨躍騰至海面上,驟然間帶起大量水花。

    晴空之下,那女子跨騎在鯨背上,雙臂抓住巨鯨背鰭。

    那根用以平衡的大鰭生得高聳直立,目測近三尺長,她靠臂力與腿勁將自個兒牢牢攀附住,仿佛那巨鯨背鰭正是烈馬馬鬃,她能馴服烈馬,再馴服一尾殺人鯨也非難事。

    驕陽刺目,那海上騎鯨客的身姿化成一道再瀟灑不過的剪影,眾人不及吐息,“澎——”一聲水花又掀,巨鯨躍出一道漂亮飛弧,再次墜入海中。

    鬥鑒與漁船上的眾人個個瞪大眼,在發出一串驚呼後,又一次陷入沉默。

    這會兒的無語不是屏息以待,而是當真說不出話,被方才親眼目睹的那一幕震得腦中空白,深深印下的僅那道騎鯨身影。

    沒讓眾人呆若木雞太久,巨鯨很快又起。

    這頭大物其實聰明得緊,前面幾下沒能將背上的人甩開,便想把人往深海裡拖,可惜碰上的是比它更狡猾的人,知它背央那方三角大鰭主要用來平衡身體,那人攀住了還不夠,竟使勁兒扳動、胡亂扭轉。

    鰭是沒讓她扭下,但方向大亂,只得在海面上上跳下竄,不斷浮窺翻滾。

    一方海域被攪得不住湧浪,船隻隨浪起伏。

    有時巨鯨竄騰厲害,竄得狠,跌得就凶,幸得鬥鑒與漁船上好手眾多,幾次都能連人帶船閃得漂亮,不過眾人早被海浪澆灌得渾身皆濕就是了。

    混亂持續近一個時辰,巨鯨與背上之人又一次失去蹤影,一切複歸平靜。

    “看啊!那邊——在那邊啊!哈哈哈哈——”老漁夫一臂伸長、指著不遠處海面,另一隻手掌大樂般直往大腿上拍擊。

    大夥兒伸長頸子望去。

    終於終於,鯨與人再次現身。

    這一次,騎鯨客不僅瀟灑,更是顧盼生姿、意氣風發。

    她不是抱鰭跨坐,而是兩腳微開直立在鯨背上,以單手虛扶背鰭,仿佛教她踩在腳下的是一架小翼。

    眾人目光瞬也不瞬,盯著乘鯨破浪而來的女子,老漁夫眼角甚至滲出水光。

    “阿霖姑娘……”敬畏地看了眼僅露出背鰭在海面之上的巨大生物,老漁夫怕驚動它,不敢揚聲說話,卻沖著絲雪霖翹起兩根大拇指,激切讚歎之情溢於言表。

    她特意騎鯨在幾艘鬥鑒間穿梭,因為她的“馴鯨”之舉,事前可是被人開了賭盤的,誰賭她輸,她全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她小心眼得很,如今賭銀算是進袋了,就要讓那幾人狠狠肉疼又心疼一番,哈哈哈哈。

    她其實不知,此時那些賭她輸盤的同袍們壓根兒忘記銀子飛了的事,只覺她絲雪霖……她……肯定不是個女的!也許還不是人!

    想想,海上騎鯨客啊,真能把殺人巨鯨當野馬來馴服,這……是尋常人幹得出來、辦得到的活兒嗎?!

    絲雪霖耀武揚威夠了,眉睫一抬,落在較遠處的那方,眸心瞬間發亮。

    是一艘兩層的中型樓船,海戰時能具備指揮與作戰之用,十分機動靈巧,是她熟悉的外觀,是望衡軍的主帥座船。

    是師父啊!

    她心裡歡快極了,騎鯨迅速遊去,短短幾個吐納已近樓船。

    見到那立在船舷邊的修長身影,她笑顏的熱力直逼驕陽。

    不需繩梯或長竿,十七足歲將滿十八的她武藝已有小成,她俐落往船上攀,還不忘回頭對那頭龐然大物交代——

    “好了,你自個兒先玩去吧。可別忘了咱倆約定,不准再淘氣,人家成雙成對尋個隱密地方就想要好個一番兩番又三番的,你把大夥兒攪得興致全無,自個兒有什麼好樂的?”攀在樓船外,她探手摸了摸巨鯨黑亮亮的頭——

    “乖些,聽話些,有事沒事都能找我玩啊,我也會幫你留意好物件,讓你也跟姑娘好在一塊兒,就不會成天眼紅別人。”

    巨鯨發出叫聲,尖細幽長,真能與她靈犀相通似。

    目送大鯨沉鰭隱入海中,絲雪霖這才使了一記燕漾空,翻身落在樓船甲板上。

    南明烈身旁還站著誰,身後亦有幾道身影,她無暇去理,眼裡只有自家師父。

    “師父師父,原來那頭殺人鯨是只公的,我與它互通姓名了,我喊它黑子,它說這名字可以,就應我了。”

    想去親近,但實在徹底濕透,滴滴答答流個沒停,她兩手像擰乾巾子般絞著濕發,沾露翹睫泛著光。

    ……黑子?

    跟當年那只黑貓同名嗎?

    南明烈淡然神情未變,袖微甩,一物已輕拋過來。

    絲雪霖迅速去接,到手才知是一條大大略厚的棉方巾。

    她喜孜孜道:“跟師父提了,說今兒個要出來尋找一頭作怪的大傢伙,師父聽了什麼也沒問,還以為不感興趣,不會過來的……”但師父來了,還備好大方巾方便她擦頭擦臉吸幹水。

    “是不感興趣。”他徐聲答。

    能讓他關注的只會是某個越玩越野、膽子越練越肥的姑娘。

    “咦?那大熱天的師父幹麼出海……”她話音陡止,大方巾蓋著頭頂和額面,僅露眼睛、鼻子和嘴巴,笑得一臉小人得志樣。“師父原來是關心我,明白明白。”她用力點頭,一副非常明白的模樣。

    似從那次殲滅來犯的敵軍之後,師父待她的方式便有所改變。

    她不再被設限,想幹什麼、想見識什麼、想學得什麼,師父全然由她。

    但,許是為了不讓她恣意妄為到把小命早早玩掉,師父教授她的東西更廣更精,武藝上求深進,體能訓練上,對她更是毫無憐憫之情。

    這三年多的日子,她是跟望衡軍吃同鍋飯、幹同樣軍務一塊兒過來的,只差沒在同一間澡堂洗澡和同一個廣榻上睡覺。

    陸營、馬隊、水軍這三師她全走過,伺候過馬匹,幹過舵工、掌號和了手,也幹過必須直接面對敵人的鬥手。

    她常會記起初遇師父那時,他問她願不願意學本事——

    天涯海角哪裡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總得把本事學齊了。

    學齊全些,就不怕路途上遇狂風大浪。

    師父一直慣著她也管著她。

    她若想幹些出格的事——行!他會讓她自個兒先掂掂分量,自覺夠能耐有本事,那就去,他不插手不多言。

    可師父知不知,如今的她已不想闖天下了呀,他在哪裡,她就在哪裡。

    現下在望衡軍中,她也算有點地位,當年先是靠那一手單人駕雙翼的巧技小小立下萬兒,之後師父欲對東黎國主動出擊,來請教她駕小翼技巧的人越來越多,而她與人相互切磋,自個兒從中竟又琢磨出不少訣竅,師父遂令她也當起了別人的“師父”,教授望衡水軍那些小巧技。

    後來在對東黎的戰事上,小翼在海戰上發揮了前所未有的輔助與機動效用,令鬥鑒的攻擊與沖艇的逼迫更具威脅,破壞力大增,她絲雪霖的名號也跟著響亮一番,師父甚至還放權於她,讓她自個兒挑人,組成一支在大軍編制外的翼隊,目前為止共五十六人,皆是好手中的好手。

    此時抓著大方巾胡擦,她兀自歡喜著,南明烈略略傾身靠近,用彼此間才能聽到的音量道——

    “本王關心的是賭金。既已下注押盤,總得贏了才好。”

    “嗄?!”她瞬間傻眼。“……師、師父知道有人開賭盤?”

    他單眉微動,表情清楚表示——這大軍之中,何來能瞞得住他之事?

    軍紀明文規定,不能聚賭,若她的理解並無差錯的話,如今這身為親王又是主帥的人不但知情,還……還跟著一塊兒下賭注了!

    欸欸,都不知他怎麼下注?

    難不成是假縹青或其他暗衛之手?

    “師父……賭、賭贏了?”艱澀到嗓聲都啞了。

    “本王看中的,自然是贏。”

    絲雪霖心緒驀地又高揚。

    嘿嘿,師父押她贏、一直看好她呢!才不是對她“海上尋怪”的活兒漠不關心,是非常又非常在意啊!

    “師父押對寶,贏得真好。”內心澎湃難以形容,她眸子閃閃發亮閃出水氣。

    感動哭了?“……至於嗎?”南明烈有些失笑,輕手拍了她印堂一記。

    此際,今日前來觀戰的幾艘鬥鑒見來的是主帥指揮船,紛紛行船過來參見,其中一艘鬥鑒的鬥手正是這次開賭盤的始作俑者。

    絲雪霖就怕無所不知的師父會突然拿人開面,正想著怎麼轉移這事,她家師父竟如她所願地岔開話題——

    “有人欲見你一見。”

    “咦?”大方巾從頭上拉下,整團抱在懷裡。“見我嗎?誰呢?”

    “京畿顧家的老爺子。”說著,他徐徐側過半身。

    絲雪霖看到一名杵在他身後幾步之遙的老者。

    老人家發須灰白,應已是花甲之歲,蒼老面龐上的雙目猶帶精光,精神矍鑠。

    這位老者她依稀見過的……等等!京畿顧家……顧家老爺子……從前的一品軍侯,如今的盛國公……是啊,她當然見過他!

    當年被老杜伯伯帶回京畿顧家,她可是跪著給他磕過響頭,真正對上眼也就那一回吧,之後僅在顧府中不遠不近看過他的身影幾次,她現下還能記起,都覺自個兒腦袋瓜著實有力。

    是說……這位老人家想幹麼?

    直盯住她不放,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臉不敢置信又驚喜至極……拿她當什麼看了?到底想幹什麼還有師父是什麼意思?她與京畿顧家之間的破事兒,他是最清楚的,卻還領著老爺子來了,師父為什麼這麼做?

    她倏地調眸瞪向身側的男人。

    唇有些發顫,她用力吞咽唾沫,那好不容易擺脫掉的夢魘像又回注腦中。

    南明烈單掌托著她的肘,目光很有壓迫感,似要她乖些、知禮些。

    好啊!師父要她乖,她難道還能把天給翻了嗎?

    整整面容,她朝前踏出一步,深深作揖,硬聲硬氣道——

    “顧老爺子您好,您老兒萬安,小的望您笑口常開、開開心心、心心相印、身體康健、健康如意、意氣風發、發揚光大、大展鴻圖、生意興隆、童叟無欺、一本萬利——”亂七八糟都不知說了哈。

    但不管,不是要她“知禮”嗎?反正好話多說准沒錯,禮多人不怪!

    “阿霖——”

    聽到師父沉聲喚她,她心裡一酸,鼻腔也跟著泛酸氣。

    “老人家,您與我最好相忘於江湖,咱們後會無期!”夠有禮數了吧?

    不馴地哼了聲,她誰也不看,大有一種豁出去的氣魄。

    她忽地跳下主帥指揮船,沒有直接落水,而是攀在船隻外側,手腳俐落地解開附設在樓船側邊的一架輕型小翼。

    海風捧場,白浪賞臉,行在海浪之上,她撐著小翼揚長而去,連半個回眸都懶,無比地張狂瀟灑。

    顧家老爺子歎了口氣,好一會兒才收回隨那艘小翼而遠放的目光,卻見烈親王目光仍未收回,神俊瞳底閃爍不容錯認的縱容。

    知道老人在看他,南明烈眉目一斂,淡淡笑道——

    “國公爺莫怪,都是本王慣出來的,看來是把她給寵壞了。”

    嘴上說“寵壞”,神態卻愉悅綻放,仿佛那丫頭行舉再如何脫序,都是他喜愛看的……這就令老人家越瞧越不是滋味了。

    國公爺非常不明白亦無比懊惱,明明是自家嫡嫡親的丫頭,怎會被別家的男人給寵壞?

    見到不想再見之人,勾起不想再記起的往事,絲雪霖只覺今日遇到巨鯨、贏了賭盤的喜悅全沒了,被破壞得很徹底。

    重點是她家的親王師父還來補上一刀。

    “師父很壞!”她氣紅臉蛋嚷嚷。

    南明烈是追在她身後趕回的,也慶倖這丫頭雖在氣頭上,仍乖乖返回城中帥府。

    儘管她怒髮衝冠,卻沒把自己關在自個兒院落生悶氣,而是直接往他寢房來,待他回府,一踏進居處,就見紅著眼眶氣跳跳的她在那兒來回踱步。

    “本王壞在哪裡?”見她原來在自己房中,他暗暗籲出口氣,面上卻依然一副雲淡風輕、雷打不動的模樣。

    絲雪霖磨磨牙,噴火。“你……跟不相干的人站在一塊兒,師父是叛徒!”

    漂亮鳳目瞬間刷出銳光,充滿壓迫。“胡說什麼呢?”

    “哪裡胡說?!”她眉眸悲憤。“師父不是跟盛國公成一夥嗎?要不也不會特地帶他來海上看我,還要我乖……我為什麼要乖?為什麼?!對京畿顧家而言,我早是死人了,為什麼還要乖?!”

    “可對本王而言,你絲雪霖是活生生再真實不過。”他難得揚聲。

    她楞住,不明白他的意思,直直瞪著,胸房起伏甚劇。

    南明烈緩下脾氣又道:“本王確是特意帶盛國公去看你,看海上的你。”

    不是因為要看她,所以出海,而是為了看海上的她,才帶人前來。

    莫非師父是想對誰顯擺?

    明知今日她與巨鯨有場角力,她是他看中的,下了重金賭注的,他買她贏,也信她能贏,他領顧家老爺子來看生動跳脫且剽悍的她,一個早應該化作一小甕骨灰的血親孫女……師父是想給誰難堪?

    既顯擺又使壞的,她怎麼就、就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腳一跺,不管三七是多少,她卯足勁兒撲向親王師父。

    手臂環上男子精勁的腰身,整個人密密貼靠,腦袋瓜往他頸窩和胸前蹭啊蹭。

    她發上、身上有著大海、潮風與日陽的氣味,女兒家香息添上一股颯爽英氣,既柔軟也剛毅,竟覺更耐人尋味。

    南明烈身形未動,目線甚至直直持平,僅動兩片峻唇——

    “你這是做什麼?”

    “聽師父心跳聲。很好聽。”咦?像漸漸加快,且一聲響過一聲。

    “鬆手。”南明烈語氣從容。

    “不鬆手。”絲雪霖搖頭,理直氣壯道:“我問過師父,如果此次‘海上尋怪’任務大成,師父得讓我抱一抱,隨我愛抱多久就抱多久。稍早在指揮船上人多,怕師父不好意思所以才忍下,現在不想忍了。”抱抱抱,用力再用力,務求親密緊貼無間隙。

    “本王記得,並無應允過你什麼。”略頓。“全是你自個兒決定。”

    “可師父那時也無異議。既然沒反對,那就是同意。”

    以前師父會由著她摟抱親近,尤其是她遭惡夢魘住的一段時候,還曾時不時陪她入睡,任她扯著衣袖或袍角,讓她偎在身畔。

    卻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劃開界線,每每她突襲地撲抱過去,十次能有一次成功就算大幸,更別提像小時候那樣蹭著他同榻而眠。

    他偏凜冽的身香一直是蕩在她深夢中的暖意,她愛極,渴望親近,渴望那絲絲縷縷的溫暖與柔軟,喜歡擁抱,覺得留在世上的她並非孤獨單一,還有誰照看著,與她息息相牽,將她視作特別。

    但他不再允她那般親昵親近。

    他說,她長大了,是大姑娘家了,他教她什麼是男女有別。

    她不喜歡。

    她只知道心裡很喜歡他。

    別家姑娘自然跟他是男女有別,但她不是別家姑娘,她是他家裡的,是他的。

    他多年前便說過,她的人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不是嗎?

    抱抱抱,有肉吃肉,有湯喝湯,能蹭多少是多少。

    然而,蹭到後來都察覺古怪了……師父這會子由她密貼緊抱不掙扎,頂多動動口要她放開,並未動手強迫她放開,說不準……很有可能……不!是根本就是,他這是以退為進地在跟她施展“美男計”啊!

    口頭上要她放開,實則允許她繼續。以退為進,這招高啊!

    今日盛國公莫名其妙來到東海,師父還把他拎出海,看她在海上逞威鬥狠,其中必有緣故,而這個緣故竟讓師父願意如此“犧牲”。

    “師父不抵抗,這是在阿霖面前吊著酥香流油的烤雞,不吃怎對得起自己?”

    南明烈尚未意會她的企圖,緊抱他不放的丫頭突然踮起腳尖,撅唇親了過來。

    她往他嘴上堵,鼻子還撞到他的。

    結果兩張唇甫貼住不過半息,她就被俐落甩開,咚咚兩響跌到榻上去。

    “又放肆了!”南明烈攏起眉峰,面色不豫,兩耳被氣得泛紅。

    絲雪霖很快翻身坐起,耳朵同樣紅紅的,她輕嚷——

    “我看三喜、茂子和奎頭他們就是這樣對付心愛的姑娘,師父是我心愛的,為什麼不讓我親?每回嘴才一碰上就把阿霖甩飛,我遲早會饞死。”

    與望衡軍一群大小漢子混過幾年,她當真越混越流氓氣,更流氓的是,她會把那些聽過的、偷覷過的事,拿來往他身上炮製。

    南明烈只覺大錯全在他,是他沒將她教“正”,令她偏差得已難扯回。

    見師父惱她惱得都說不出話,絲雪霖落寞了,重重歎氣——

    “師父就說吧,到底發生何事?我心臟練得挺強壯,承受得起,不用先拿師父的美色來‘鎮魂壓驚’的,呃……我是說那個……顧家老爺子為什麼跑來這兒?有麻煩上門了是不是?你想讓阿霖做什麼?我聽著便是。”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前一刻還囂張倡狂,一下子卻跟枯萎的小花似。

    南明烈兩耳更紅,心裡的氣越歎越長。

    他步近,勾來一張圓墩坐在她面前。

    見師父明明一副打算長談的樣子,卻突然沉默不語,絲雪霖心糾結起來,不禁問:“是不是很棘手很棘手?

    京畿顧家拿我說事了?”

    “別人不棘手。”南明烈心裡一軟。“最棘手的那個,此時在本王眼前。”

    絲雪霖翹睫顫了顫,最後才抬起一指疑惑地指著自己。“……我?”

    “正解。”

    “師父?!”她哪兒棘手了?頂多一點點鬧騰而已。

    南明烈臉色終於好看些,耳仍紅熱,他下意識揉了揉,道——

    “你隨本王留在東海已三年多,當年與敵軍海上決戰令你嶄露頭角,之後你的翼隊在海防與海戰上亦屢屢建功,十二萬望衡軍無誰不識你,儘管你無官銜亦無正式軍職,還是挺威風,威風到連遠在京畿帝都的說書客們都拿你在東海的事編段子,聽說已有三十來段……”沉吟幾息,清冷聲音帶軟意——

    “依本王看,今日海上騎鯨的事一旦傳開,應該能再編上五、六折段子,厲害的說不定能編上十多折,嗯……談資如此豐富,阿霖可養活了不少說書人家。”意思是她確實會鬧,鬧出的事夠多。

    “師父……”她低唔了聲,挲挲鼻頭,突然間打直背脊,想到什麼似。“師父,是不是那些說書客的關係,顧家老爺子才會留意到我的事?”

    南明烈頷首。

    “不僅盛國公,連皇帝亦有耳聞。此次國公爺親自過來,事前應已徹查了田氏當年對你所做之事,知你曾遭亂棍打得奄奄一息,被人丟往城外亂葬崗,而非田氏說的死於急症,他特意請過皇命,來到東海就為親眼確認你的身分。”

    “請過皇命是什麼意思啊?他、他是跑去皇上面前告狀嗎?說師父撿到我卻不吱聲不歸還,欺瞞他們顧家?”完了完了,她真替師父招禍了!這京畿顧家除了她爹和老杜伯伯,就沒好人!

    她氣得臉蛋通紅,急得眸眶發熱,坐不住,蹦起來開始踱方步。

    “有了!”腦中靈光一動,她跳到他身邊一屁股蹲坐下來,揪著他的袖。“師父就說自己毫不知情,是因善心大發,不忍見死不救才將我撿走,既不知我打哪兒來的,也不知我為何傷成那樣,因為我失憶了嘛……說你當年是有仔細盤問過我,但除了‘絲雪霖’這個名字,我啥都記不得,什麼也拎不清,一強迫我去想,我的腦袋便劇痛難當,總之我就是失憶了,這樣行吧?行嗎?”

    蹲踞在他腳邊的她,頭仰得高高的,臉上滿是希冀,像只乞憐的犬崽。

    他禁不住探掌去摸她的頭,微微笑道——

    “原本也許是行的,但今日在海上,你甩了老人家臉面,恨到懶得多說一句、多瞧一眼,你覺得國公爺還會信你失憶嗎?”

    “啊?!欸欸……”大失策。她兩肩陡垮,額頭直接抵在他腿側。

    “阿霖……”

    “嗯?”語調有氣無力。

    “這些天就跟國公爺好好相處吧。”

    絲雪霖倏地抬起頭。“我不要!”

    “本王的話你不聽了嗎?”

    “師父你不能……不能這樣逼我。”她兩手將他的闊袖抓擰成團。

    “聽話。”

    “你明知道的,我不要跟京畿顧家再有牽扯,我不要他們。”嚷到最後聲音已帶鼻音,想哭,卻很生氣很生氣,她火大問:“師父不要阿霖了,是不是?你想把我丟回給京畿顧家是不是?師父你……你太壞太壞了!”

    “又胡說什麼?”南明烈沉下臉,聲音嚴厲。

    “才沒胡說,師父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嘛……”嗚嗚嗚。

    被姑娘家喊了那麼多年“師父”的男人額角鼓跳,眉間額上那朵火焰印記亦刺疼著,似要燒起。

    就說了,最棘手的那一個在他眼前。

    欸,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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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幾日,絲雪霖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午前跟著陸營軍訓練,午後領著翼隊的好手們下水,得空便鑽進機造營或造船場,向手藝精湛的老師傅們偷師,回程還常沽酒去老漁夫家裡換新鮮漁貨。

    其實她就是個無肉不歡的主兒,海鮮都是換來給親王師父享用的,她沒那麼愛吃魚,也懶得剝蝦殼、拆蟹腳,但師父愛吃,她就常整上一大盤,剝蝦剝得滿手腥味都甘之如飴。

    但師父不要她了。

    瞪著今日從老漁夫那兒拎回來的兩條大魚,魚兒在大水缸裡像畫太極那樣游來遊去,她突然又火大,覺得幹麼還惦記著師父有沒有魚可吃。

    帥府的灶房開始熱鬧起來,廚娘們進進出出忙碌著,見她杵在水缸邊發怔,專司海鮮烹調的大娘直接往她嘴裡塞了一個溫燙燙的蟹肉筍絲包,呵呵笑道——

    “肚餓了先吃包子墊墊底,再一個時辰就上晚膳,肯定讓你吃個飽。”

    皆因她不拘小節的脾性與行事風格,在帥府裡做事的人,上自大總管下至灑掃洗衣的粗使僕婢早都跟她混熟,雖拿她當主子對待,卻也透著股親昵。

    “唔唔唔……嗯嗯。”咬著包子,模糊發出謝語,知道是自己擋到廚娘們進出灶房的路了,她連忙退出。

    幾大口將包子送進五臟廟,拍掉嘴邊屑屑,正想去她才知道的隱密河邊好好游上半個時辰,還能順道洗浴一番,誰料一踏出大灶房,就見那個已跟了她好多天的老人仍佇足在月洞門邊。

    京畿顧家的老爺子著實是個難纏的。

    她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沒辦法,因為老人家像塊烤熱了的狗皮膏藥,這幾日她走到哪兒,他就帶著隨從跟到哪兒,她做著自個兒的事,他便在某處瞅著……結果是來鍛煉她“視若無睹”的能耐就對了。

    欸……好吧好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把頸子伸得長長擱上,要砍就來,總成了吧?

    咬咬牙,邁開步伐筆直走去,豈知她張口沒來得及出聲,老人家已道——

    “老夫曾在‘定一書閣’裡見過你幾回。”

    絲雪霖猛地頓住腳步,原要衝口而出的話全化作烏有,忘記欲道些什麼。

    定一書閣,那是她待在京畿顧家的小半年裡,最愛逗留之處。

    顧家以軍功在天南王朝開府立業,書閣中所藏的,關於武藝、佈陣、機關、對敵的書冊尤其繁多,且戰場如棋局,竟連棋譜也佔據一整面牆櫃,那些全是她愛看的,常是夜半不睡溜進書閣中,一盞燈火與滿室藏書陪她到天明。

    她沒想到也曾有人深夜不睡,逮到她溜進書閣中。

    “那又怎樣?”她渾身戒備,鼓著腮幫子。

    老人家撚撚灰白鬍鬚,竟意味深長地笑——

    “沒怎樣,僅覺得老天爺淨愛捉弄人,老夫作夢也想不到,咱京畿顧家的武將鬥魂會落在一個女娃子身上,就算幾度遭摧折磨挫,金玉不毀,輝芒自耀,依然能辟荒為路,走出自個兒的大道。”

    “那又怎樣?”她忍氣再問。

    而之所以忍氣,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親王師父。

    師父對她不仁,她不能待他不義。

    師父要她好好跟國公爺相處,儘管很難擺出好臉色,但她努力。

    盛國公道:“還什麼怎麼樣?孩子啊,你到底是京畿顧家的娃兒,你爹娘的事兒,爺爺不管了也放下了,但你老杜伯伯畢竟把你帶回爺爺身邊。”一頓。“當年確實是爺爺的錯,心中怒火未消,被你爹那個孽子氣到不欲見你,但你是無辜的,爺爺想明白的,至於田氏對你幹下的那些混帳事,爺爺也都清楚,咱已命你二叔休了她,你若肯重回顧家,就是盛國公府的嫡長孫女,而憑你這些年在東海闖下的功績,那是簡在帝心,聖上也十分看重啊。”

    絲雪霖只覺一口氣吐不出也咽不下,是欲嘔嘔不出的噁心感。

    她也曾殷殷期盼過,以為已失雙親的她真能再擁有至親之人,她曾有無限希望,那愚蠢的期待卻將她摔得粉碎,心上的傷如此清晰深刻。

    就算真如老人家所說,當初不待見她是因餘怒未消……她可以信他所言,卻絕對無法再回京畿顧家,再把他當作親人。

    什麼“憑她這些年在東海闖下的功績”、什麼“簡在帝心”、“聖上十分看重”的,她能活下來,能痛痛快快走到現在,如果不是師父,不是那個慣著她也管著她的男人,她老早命絕,何緣如今?

    越想,心裡越難受。

    怕沖出口會是難聽的話,她緊緊抿著唇,忍得眼眶明顯紅了一圈,鼻頭和頰面亦都泛紅。

    老人家似也察覺到她所重視的,灰白眉微乎其微一動。

    所謂打蛇打七寸,薑還是老的辣,他慢悠悠道——

    “烈親王當年救下你,保我顧家血脈,爺爺自是感念在心,但即便他是皇族貴胄也不能霸佔別人家的孩子不還。他知情不報,偷偷把你帶來東海,分明是不欲咱們顧家知曉你仍在世。以往如何,爺爺看在他出手救你的分上,也不跟他計較了,但如今老夫都追到這兒,他再不肯放你歸家,就別怪老夫一狀告到金鑾殿上,屆時且看誰家有理。”

    若非咬牙強忍,忍到五臟六腑幾要翻騰移位,絲雪霖真會沖著老人破口大駡。

    在旁人面前,她非常能忍,怒到快流淚也能裝得從容淡定,畢竟多年來一直看著親王師父的一言一行,就算那樣孤高淡然的氣質沒法子深入骨髓血肉,成為真正的她,然在多年耳濡目染下,要學上三分樣還是遊刃有餘。

    眸眶泛淚、泫然欲涕的樣子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才能瞅見的模樣,那些不相干的人想見她乖乖服軟,就三個字——不能夠。

    她遂淡淡揚笑,嘲弄道——

    “若然我什麼也不是,默默無聞,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姑娘家,請問國公爺知我存活,還會親自來這一趟嗎?”說到最後,擺出一副“老爺子您可真逗,拿本姑娘當三歲孩子哄嗎?別鬧了成不?”的表情。

    怕是顧家人跟老天借膽,也沒誰敢沖著這位老祖宗擺臉。

    老人家臉色變了變,似要作怒,胸脯明顯起伏一陣便又穩下。

    見絲雪霖“有禮”地抱拳作揖後,越過他正欲離去,他忽而出聲——

    “你不歸京畿顧家,難不成想一輩子跟著烈親王?”

    “老爺子,我姓絲,不姓顧,當年我爹被逐出家門,在顧氏宗譜上已然除名,我身為我爹的女兒,自然也非顧家人。”她字字清晰。

    “你不歸家,也不能沒名沒分跟著男人,這成何體統?”老人家聲量忽揚,令兩名站在不遠處的親隨一同側目瞥來。

    “我跟著我師父過活,關體統什麼事?”

    “你師父?別忘了他可是天南王朝的親王,如今東海一帶邊防完備,東黎國元氣大傷,沒個十幾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別想緩過氣兒,海境大安,他遲早要被召回帝都。這些年聖上以國事、戰事耽擱到烈親王的婚事,極可能賜婚於他以為彌補,到時候他大婚有了王妃,你呢?你算什麼?”

    老人家說得語重心長,專攻她最脆弱的一環。

    說實話,真被刺得周身大痛。

    師父將來會有他的王妃,她不是不知道,但常是腦中才浮出這樣的念頭,立時就被生生壓下,她很刻意不去想。

    隨師父來東海治軍抗敵,一開始軍紀如麻,接著戰事如火如荼展開,一直與師父相伴而行,不想師父喜歡別家姑娘,不喜歡姑娘家覬覦他的眼光,她絲雪霖就是個霸道的、佔有欲望強悍的。

    但,若皇帝真給師父賜婚,她能怎麼鬧?

    如果她真鬧騰不休,不是在為難師父嗎?

    暗暗握緊雙拳,握至最緊再陡然鬆開,心中糾結像也被強迫松解開來。

    她潤顎微揚,深吸口氣道——

    “我還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習得一身本事,天涯海角任我行。”

    她沒有調頭就走,依然很“有禮”地頷首作揖,終才旋身離去。

    身後,國公爺的目光仍注視著不放,既喜歡又懊惱,既生氣卻無可奈何。

    河灣的曲隱處有一塊大岩石,旁邊濕地生滿及人腰高的闊葉長草與水蘆葦,絲雪霖將這個小小所在當成自己的私密天地。

    河水清澈見底,她僅脫去外衣和鞋襪,穿著中衣便下水了。

    往深處遊了會兒,上岸後拖著濕淋淋一身往大岩石上一躺,攤開四肢一晾。

    該回帥府,晚膳肯定都整好了……她知道歸知道,卻實在不想動。

    老人家的話豈是沒打擊到她?

    她都覺像被鬥鑒放出的水上火箭狠狠炸飛,千瘡百孔的,都不知怎麼修補。

    手指碰到岩石邊的闊葉長草,她隨手折了一節,橫在唇邊便吹。

    她學什麼都快,也都能學得好,偏偏就是葉笛吹得很不如何。

    爹教過她,師父也教過她,他們倆皆是個中高手,最強的那一種,無奈她這個徒兒太不爭氣,學來學去是能用各種葉類吹出聲音,但悅不悅耳可不保證。

    她吹著最熟悉的曲調,小時候爹常吹的那個調調兒,嗚嗚咿咿又呀呀嗚嗚一陣,她閉眸吹著,不能說好聽,然,至少五分像樣了,也夠她苦中作樂。

    突然——

    隨傍晚徐風拂來的是一陣清音,吹著同一首曲子,巧妙且委婉地配合著她。

    瞬間,她吹出音律之悅耳程度被拉抬到更高一級的境界,根本是被拱上去的,好像她也成了很厲害很厲害的個中高手似。

    她氣鬱地一把甩開手中的闊葉長草,一骨碌彈坐起來,表情悶悶地瞪著輕鬆躍到岩石平臺上的親王師父。

    還沒開口,一條大方巾已先往她頭上罩落,驟然間,堵得難受且氣鼓鼓的心就塌軟了。

    她一動也不動楞坐,將她兜頭罩臉的大巾子卻開始動起,幫她擦發拭臉,盡可能吸掉身上水氣,最後披掛在她肩上。

    “晚膳已等著上桌,沒見到人,原來真往這裡來。”南明烈俊龐溫和,眉目溫和,仿佛一切再自然不過,無須解釋他為何會知道她的私人秘境。

    反正眼前男人神通廣大,絲雪霖也認了,悶頭不語好一會兒才出聲——

    “你餓了就吃,用不著等我。”

    “沒等到你一塊兒,本王怕是食欲全無。”嘴角微乎其微滲笑。

    她飛快看他一眼,頰面紅紅,略賭氣道:“這些天我沒跟盛國公鬧,老人家愛跟在我屁股後頭東轉西繞,我也沒趕他走,你盡可放心。”

    南明烈望著她好一會兒,忽道:“以往還會稱我一聲‘師父’,如今氣我惱我,便不願再稱一聲嗎?”

    “……我沒有。”小心思被看穿,她硬撐著。

    南明烈點點頭。

    “也罷。不稱‘師父’也好,不想喊的話,往後就別喊。”

    “師父!”她倏地轉向他,臉色蒼白,驚瞠的眸子迅速泛霧,滾出兩道淚水。

    他眼神略暗,對她的淚似乎不為所動,徐慢又道——

    “你适才說,本王盡可放心,然而我對你,怕是永遠無法放下心。”

    絲雪霖不懂他為什麼這麼說。

    她明明把事情做好了,從以前到現在,她真的有做好很多很多事,如今卻因她不願再去理會京畿顧家、不想與盛國公多有往來,他就否定她曾做的一切,說她令他無法放心。

    她到底哪裡不好,又哪裡讓他操心了?!

    淚水濡濕整張臉,又在他面前變成笨蛋,眼淚怎麼擦都擦不完。

    “師父嫌棄我,明說就是了,我會自個兒找地方待著,不能硬把我塞回給京畿顧家……”一遍遍擦淚,使勁兒擦,結果手掌手背全濕了,臉也還是濕漉漉。“我走掉就好,我去浪跡天涯,去闖蕩江湖,只要我走遠了,盛國公就沒理由再找師父麻煩。”

    “你走遠了,本王怎麼辦?”

    絲雪霖被他弄糊塗了,淚霧之後是他莫可奈何卻溫柔的淡笑。

    他坐在那兒靜靜望她,瞳仁深深淺淺瀲濡著什麼,神秘且從容,只對她展現。

    “那日你哭著怒問本王,問我是否要把你丟回給京畿顧家,問我為什麼要這樣……你問了許多,問得氣急敗壞,本王想了想,這事解釋起來得花費不少唇舌,但精簡起來也不過一句,你現下已能靜心來聽嗎?”

    她心臟怦怦跳,撞得胸骨都疼,因他格外嚴肅又奇異溫煦的眉眼。

    她鄭重點頭,沒發覺自個兒收攏了手腳,從隨意的坐姿改成正經跪坐,眸光須臾不離他的面龐。

    南明烈露齒笑了,待她定靜下來,他啟唇淡淡吐聲——

    “本王想你嫁我為妃。”

    靜……

    再靜……

    靜得不能再靜……

    某個姑娘瞬間石化,整個人僵直往後一倒。

    她真的倒下,“咚”一聲從大岩石上直接倒進滿滿一大叢的闊葉長草和水蘆葦裡,有柔軟濕地和厚厚草叢墊底,她什麼傷也沒有,更未跌痛半分,只不過躺在那兒完全傻掉罷了。

    她怔怔望著滿天霞紅,覺得耳力肯定出問題。

    對!肯定聽錯!絕對是!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躍起,重新爬回岩石平臺上,明明花不了多少力氣,不知因何卻氣喘吁吁,都覺吸不足氣似的。

    男人依舊屈起一膝好整以暇坐著,神俊眉目似笑非笑,引她入勝。

    “師父你再說一遍,我……我沒聽明白……”

    南明烈搖頭歎道:“精簡成一句要你一聽就明白,果然挺為難。既然如此,本王還是進一步挑明說了。”略頓。“這幾日想想,事得儘快處理才好,所以本王昨日已手書一封摺子,命人快馬加鞭送往帝都,奏請皇上為我賜婚,將盛國公的嫡長孫女許給本王為妃。”

    絲雪霖腦門一麻,胡亂便嚷——

    “師父看上人家嫡長孫女就去娶啊,幹什麼扯上我?我自個兒找地方窩著去還不成嗎?你、你……”等等!

    所謂……什麼盛國公的嫡長孫女……他指的是誰?

    她心顫不已,陡地止聲,淚珠仍順勻頰滑下。

    她不笨,甚至可說是極聰穎的,但跟他一較,腦子實在不夠使。

    不想再被當成笨蛋耍,乾脆鼓起勇氣問個清楚明白——

    “師父想娶來當烈親王妃的人……是我……是嗎?”

    “是啊。”他答得毫無遲疑。

    絲雪霖倒抽一口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擺了,只得盤腿坐挺,兩臂盤在胸前,一副不問個水落石出不甘休的氣勢。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她頭一甩,略顯暴躁。“師父不要玩我,不要閃避問題,就是問你為什麼……突然……突然要這麼做?”

    南明烈看著沐浴在霞紅餘暉下的姑娘,那粉頰上的潤意微微亮,眸底跳動小火,鼻子和潔顎倔氣揚著……他沉靜凝望,袖底長指動了動,最後收攏成拳。

    “並非突然這麼做,其實問題一直擱在那兒,卻是你的事在京畿傳開,盛國公直奔東海而來,本王才覺不釜底抽薪將事拿下,拖著只會夜長夢多。”

    “那、那師父說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問題?”拜託不要讓她猜,此時的她思緒如阡陌交錯亂得尋不出頭緒。

    南明烈道:“東海局勢大定,邊防各司亦具規模,若推敲不錯,今年過年許是要回京畿帝都過了。一返帝都,聖上必然召見,本王已近而立之年仍未成親,此事極可能受到關注,萬一皇上問起,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賜婚一事怕是再難避開……”眼前姑娘聽著聽著又掉淚,他深吸口氣抑下胸中波動,忽問——

    “倘使本王奉旨成親去,阿霖真眼睜睜看著?”

    絲雪霖挺直的坐姿不知覺垮下。

    她鼓著雙腮,鼓得頰面和鼻頭都紅了,好一會兒才蹭出聲音——

    “若然師父也喜歡對方,那……那我就眼不見為淨,一個人闖天下,才不要去看誰跟誰在一起。”

    “要是本王不喜歡對方呢?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徐聲再問。

    她很快地答:“你要不喜歡,我就把新娘子劫走好了,換個你喜歡的給你!”

    都說別問她事,她心緒紊亂,只會說渾話。

    結果他卻笑了。“不用。本王既有你,就不必再換誰。”

    覺得像又被師父玩了一把……她抿抿唇,生悶氣撇開臉。

    南明烈接著道——

    “婚事橫豎是躲不過,不如先下手為強,自己選個王妃。你與我年紀相差甚大,足足有十二歲,本來不該這麼做,但本王想了想,想過又想,真要找個女子一塊兒過下半輩子,竟想不出能有誰,除你之外,我想不到了。”

    “師父這是……拿我當擋箭牌呢。”她還是不爭氣地把眸光調回看他。

    “是啊,拿你當擋箭牌呢。”他嘴角輕揚。

    她咽了咽津唾,略艱澀問:“師父拿我當擋箭牌,要跟我過下半輩子,是因為……喜歡?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喜歡……是嗎?”

    “本王很喜歡很喜歡你的這件事,我以為你早已心知肚明。”他當然喜歡這個總令他頭疼的姑娘,以為僅是純粹喜歡著,為她牽掛,可這幾日盛國公搶人搶到東海來,他表面上雲淡風輕,心中卻掀風暴。

    驀然驚覺自己的心思——丫頭是他養大帶大教大的,他沒要放,誰也別想搶。

    也許此時對她還不到完全的男女之情,但只要心態一轉,喜歡著喜愛著,誰說往後不能以丈夫身分待她?

    “師父——”絲雪霖一嚷,人跟著飛撲過來。

    他張臂接住那柔軟身子,承受她衝撞過來的力道,穩穩抱住她。

    “師父師父師父——嗚嗚嗚……嗚哇啊啊——”她亂喊一氣,心口漲至滿溢卻不知說什麼好,緊摟他的寬肩和硬頸,猶帶水氣的香發披散他半身,再也禁不住般放聲大哭。

    南明烈將她抱來膝上安置,任她哭了好半晌,一手還不住拍撫她的背,拿她當孩子般哄。

    直到她哭聲漸微,窩在他懷裡悄悄抬睫看他,他終才笑道——

    “之前只要辦妥什麼事,都要撲進本王懷裡胡蹭一陣,這回要你好好跟國公爺相處,你縱使不樂意,仍乖乖照做,本王方才就暗自琢磨,想你不知何時會撲過來,這一次竟忍到後頭才撲,挺出乎意料啊。”

    結果惹得他險些把持不住。

    尤其見她淚光閃閃浸潤在西川錦霞之下,都想換他撲過去抱人。

    而此時再想,不由得失笑,真覺自己不知發哪門子呆氣,都打算與她成就姻緣,即便是他出手撲她又如何?

    有什麼好忍的?

    他抓起闊袖去擦她的臉。

    肩上濕了一大片,他垂目瞥了眼又去看她,把她看得臉蛋赭紅,眸心閃爍。

    “師父怎麼看都年輕,才沒有差很多歲……”她吸吸鼻子囁嚅。

    南明烈微怔,隨即笑開。“是啊,我這年歲想當你爹著實勉強了,配在一塊兒卻是可以,還不到老牛啃嫩草的程度。”話從自己口中吐出,“啃嫩草”三字一落進耳裡,兩耳竟有些熱起。

    絲雪霖沒留意到他的異樣,畢竟她也在害羞。

    哭過一陣,她腦袋瓜清明不少,遂拉拉他衣袖問——

    “……所以師父是想我與京畿顧家和解嗎?”

    “你以為呢?”他微乎其微挑眉,唇角上揚的弧度加深。

    她咬咬唇。“如果想讓皇上賜婚,順利請得旨意,那……那自然是和解為好。”和解……她回歸京畿顧家,是盛國公府的嫡長孫女,當朝親王奏請皇帝賜婚,如此門第也才算得上匹配。

    “本王沒要你委曲求全。”他輕彈她額心一記。

    把人挾抱在懷就有這個好處,欺淩起來特別順手,於是又捏了她小巧鼻頭。

    “師父啊——”她掙扎著揪住他的手。

    南明烈將她的柔荑反握,微微笑道——

    “你的出身總之是擺在那邊了,事實便是事實,遮掩不下,盛國公心知肚明,皇上當然也心知肚明。本王先一步將你訂下,便是想讓你多一分倚仗,你既為本王王妃,理應隨在本王左右,國公爺往後再來糾纏不休,指稱本王霸佔他顧家子弟不還,那可說不過去。”

    他尚有一事未道明,如今盛國公府在朝堂上的勢力已大不如前,且無半點振奮跡象,皇上若視絲雪霖為盛國公府子弟,指婚給他應不成問題,畢竟不會有強大的妻族做為他烈親王的後盾。

    假使皇上駁了盛國公所請,允她不須回歸顧家,那麼,這樣孑然一身的烈親王妃亦能令皇上兄長大大安心吧。

    聽到師父吐出“霸佔”一詞,絲雪霖心怦怦跳,想到戲文裡出現的那些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不不不!師父的模樣完全不符合啊!耍痞子、耍流氓這樣的活兒,還是她來較適合。

    直到這時,她終於有了真實感。

    親王師父摟她在懷,她能清楚感受他胸膛的鼓伏震動。

    他對她說的話全然是真,不是她胡亂想出,師父真的想讓她成為他的王妃。

    小口、小口喘息,她努力穩住聲音——

    “師父才沒有霸佔誰,是我霸佔你、纏你不放。”

    南明烈長目彎彎,俊龐舒朗。“好吧,本王允你霸佔,不用還了。”

    “師父你沒要我委曲求全,可你又特意囑咐我,要我好好跟人家相處。”

    “人家好歹有個國公爺的身分罩著,且年歲已上春秋,更不遠千里趕來東海尋人,你身為小小晚輩,就算做不到尊賢,多少也得敬老。”動手再彈她額心一記。

    “本王都特意囑咐過了,你對人家也是愛理不理,這事事前若沒說道,還不知你會幹出什麼?”

    “沒有沒有,真的有好好相處,我有禮得很。”只是“忘記”擺出好臉色。

    她垂眸靜了幾息,小小聲又道:“師父,我沒有鬧……”即便老人家挑明道出,說烈親王遲早會有自己的王妃,問她屆時算什麼東西,她就是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快要死掉,可她沒有跟對方急,她很努力支持住。

    她不曉得神通廣大的師父知不知道她與老人家的那段談話,也不想多談,反正師父的王妃是她,師父喜歡她當他的王妃,那就都沒事了,她好開心好開心,開心到快要死掉。

    男人一隻大掌撫上她的額面,揉揉一直受他荼毒的額心,再撫過她的發。

    她再次揚睫,男人專注看她的目光有著顯而易見的憐愛,她臉蛋再次紅透。

    “師父,我其實不是只想撲抱你,我還想幹些別的。”

    “別的什麼?”

    她沒出聲,而是以行動代替作答。

    她舉臂攬住他的頸項,臉容一抬,朱唇吻住他的嘴。

    師父是我心愛的,為什麼不讓我親?

    每回嘴才一碰上就把阿霖甩飛,我遲早會饞死。

    嘴上濕軟,馨香撲鼻,南明烈氣息一沉,確實又想將懷裡人兒推開,但腦中浮現她執拗癡迷的神情,浮現她每回仰臉看他、眸中星星點點皆是坦蕩虔誠的喜愛,浮現她被盛國公堵在灶房大院那兒,老人家有備而來言語犀利,逼得她心神大亂卻倔強地咬牙強撐,然後來到這片獨屬於她的小河灣,她下水往深處去,看得他心驚膽顫……

    就在他準備下水將她揪出之際,她回到岸上,爬上大岩石。

    他腦中浮現她在霞光之下的剪影,還有那掛著淚珠的勻淨面頰……

    一口氣仿佛從靈魂深處歎出……於是徐徐吐逸,緩緩納進那一抹丁香軟嫩。

    撫過她髮絲的大掌非常無師自通地托住她的頭,他面龐壓下,唇舌往蜜處尋去,把懷裡人兒吻得非常之徹底。

    對絲雪霖來說,日子像突然染上七彩顏色,一整個繽紛燦爛啊!

    原來那樣才是親吻。她終於能體會,嘻嘻……

    自從與望衡軍的大夥兒混為一氣,而且有了她組起的翼隊,隊裡成員儘管有男有女,女孩子仍少得可憐,五根指頭就數得完,還個個都是黃花大閨女,能跟她說些糟七汙八渾事的人,也就是翼隊裡那些大小漢子們。

    漢子們心儀姑娘家,那是情有可原,追在姑娘家屁股後頭跑的事兒也不是一件、兩件,她是聽多了,多到自個兒追著男人跑時,不自覺便把手段使上。

    追了這麼長時候,她才明白過來,終於啊終於,她終於吻到師父。

    那般唇舌相親、氣息濡染的吻,才是真正的親與吻。

    從相遇時的年歲算起,足足七年,她終於貼進他內心,真正吻到他。

    所以心情極好,好到盛國公持續在她眼前晃、跟在她身後轉,她不再采“視若無睹”的招數,而是選擇“正面迎敵”。

    原來僅是旁觀老漁夫與翼隊裡的一名好手下棋,觀棋觀到最後,變成她和國公爺也下場對弈。

    老人家的棋藝很高,不過還差親王師父一截,共下三盤,她最後險勝一局。

    幸得使勁兒堅持住,若三局皆輸,她無顏面見師父啊。呼……

    倒是老人家直瞪著她看,仿佛她能在他手下贏棋是件多麼稀奇的事。

    “棋也是跟著烈親王學的?”老人家問。

    “是。”她揚著下顎點頭。

    “學得很好。”

    “是師父教得好,壞在我資質駑鈍,要不,三局皆可拿下。”

    她不覺自己說了什麼有趣的話,卻見老爺子撫須笑了,莫名其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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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7: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晚用完晚膳,南明烈進書房處理幾封今日送至的書信,她也跟著鑽進書房,在臨窗下的羅漢榻上擺起棋局,表面上是頗具風雅地研究棋藝,實則是想跟心愛的師父膩在一起。

    白日師父忙碌,常不在帥府,近來陸營、水軍和馬隊皆要進行精兵制,讓部分兵力回歸民用,外頭的事情總忙不完似,而由她組起的翼隊每日皆要下水訓練,她亦是成天往外跑,真能纏著師父也只有晚膳之後的這一段時候。

    她擺弄棋子,腦中自然而然浮現今日與老人家三盤對弈中,她輸掉的其中一盤,東拼西湊的,有些無心插柳柳成蔭地重現了整盤棋。

    這一盤的結局她不僅未贏,還輸得小慘。

    她知道此時捏在指間的這一顆黑棋是個轉捩點,下在原來的地方會輸,卻不知應落子在哪裡才會贏。

    “這裡。”一根指節分明、修長優雅的指突然點在棋盤上某處。

    絲雪霖登時回過神。

    她抓著棋子糾結到忘我,連師父來到她身旁觀棋,她都沒察覺。

    “嗯。”她應了聲,將黑子落在那根長指所點的地方。

    一放下棋她才仔細去看,結果越看越著迷。

    這一顆落子非比尋常,一直被壓著打的局勢大有豁然開朗之象。

    乍見下像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狠招,然而卻打亂對方穩紮穩打的佈局,為自己開出一條大活路。

    “師父你是神!”她仰臉燦笑,眸底寫滿崇拜。

    男人清俊面龐維持著一貫的淡定,然眼角眉梢倒較尋常時候飛揚,是微乎其微的變化,要很仔細去看才分辨得出。

    師父心裡其實很得意洋洋吧,然後還得努力端著,欸,這從容定靜的神態,她八成學上一百年也學不來。

    等等!她今晚是來膩著師父的,師父都靠得這麼近了,大好機會怎可錯失?

    “可是這裡……唔,我看得不是很明白。”她往棋盤角落一指。

    “哪裡?”南明烈不疑有他,傾身去看,臉於是降下,離她更近。

    “就這裡啊!”她湊去親他嘴角,在他轉正瞪她時,不退反進,藕臂圈攬他的頸,軟唇不斷啄吻他的嘴唇、頰面和俊顎。

    南明烈順勢倒在羅漢榻上,姑娘家行徑張狂,無法無天,翻身跨坐在他腰腹上,捧著他的臉持續親吻,這一次專攻他的嘴。

    她的吻跟犬崽蹭在臉邊亂舔亂啃的方式差不離,但女兒家的身香絲絲縷縷滲進鼻中與唇內,令他氣息亦按捺不下,意念一動,身軀隨即起變化。

    他遂扣住她的腰身欲將她推離。

    絲雪霖不樂意了,雙腿夾得更緊,傷心嚷著——

    “師父那天親了我之後就沒再親了,現在還不肯讓我親,為什麼?”

    “你先起來唔唔……”遭奇襲了。

    趁他張口說話之際,她舌頭沖進,直入他齒關之內。

    按她原先想法,她是要使一記迅雷不及掩耳的大絕招,強行霸佔之後呢,再深入淺出、徐緩溫柔地慢慢纏到師父棄械投降,任她為所欲為為止。

    豈料闖是闖進去,還沒來得及施展開來,她的舌尖就被咬了。

    南明烈絕非故意咬她,而是他正說著話,兩排牙開開合合的實屬正常,她毫無預警地把自個兒送進,他牙關一落,自然是重重咬了她一記。

    哀呼了聲,她疼得眼淚自動飆出,咬得都見血了。

    南明烈口中亦嘗到血味,連忙扶她坐起,移來燭火照明她可憐兮兮的臉。

    “讓本王看看。”他臉色微沉。

    “嗚嗚……”她張口,慢慢吐出小舌。

    他輕扣她下巴,掏出巾子擦掉舌尖上的血,見血仍緩緩滲出,便下榻去取收在櫃上的一瓶藥粉,抓著她上藥。

    藥粉有些清苦,應是可服用的金創藥粉,血一下子便止,絲雪霖按著師父的命令繼續含著一小坨藥粉,還說直到藥粉化開才可啟唇,她只好拿著麗眸瞟啊瞟的,很哀怨似。

    “難道還是本王的錯?”南明烈亦眯起鳳目,燭光下,如玉面龐流赭未退。

    “唔唔唔……”她不能張口,只好哼個幾聲聊表不滿。

    他哪裡看不穿她,即使被他命令不准說話,也還在腹誹他。

    她那雙眼睛原本生得就夠招人,此時含嗔帶怨,流轉間眸波瀲灩,力道更足,竟看得他氣血又掀,心不由得一軟。

    他傾靠過去,單手掌著她的臉,拇指抵在她顎下,唇舌開始“欺淩”她的嘴。

    說是“欺淩”半點也不為過。

    絲雪霖先是怔住,跟著是既驚又喜,想回應男人的索吻才發現下巴和臉頰被制住,顎骨動都不能動,只剩兩片軟唇勉強可以嚅來嚅去,連牙關都張不開,就別提舌頭了,根本“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稍覺慰藉的是師父的冷香氣味和濕暖觸感。

    她閉上眼,感覺到他的輕吮和啃咬,溫柔的,一遍又一遍的,她的唇瓣微微發麻,雖沒有深入地相濡以沬,唇腔之內依然被師父的氣味占滿,與藥粉的清苦和淡淡血味混在一起,竟令她神魂顫慄不已,心音亂鼓。

    不知被舔吮多久,直到唇上纏綿的力道退去,抵在她潔顎下方的拇指改而輕揉她的唇,她才喘出口氣,幽幽掀睫。

    男人離自己好近,面上淡定不變,神情從容依舊,要說有些什麼,也僅是唇瓣變得明顯紅潤,唇上泛開薄光……

    絲雪霖更加幽怨了,敢情會臉紅心跳的只有她嗎?

    “師父不是說很喜歡很喜歡我嗎?那、那為什麼不喜歡再親近一些?”藥粉化開,她嘴裡澀澀的,心裡也澀澀的。

    南明烈聞言,劍眉飛挑,實不知他都如此做了,怎麼這丫頭竟還誤解他不喜歡與她親近再親近。

    是他表示得還不夠清楚明白嗎?

    她悶聲嘀咕:“師父壓住人家的顎骨,不讓阿霖回吻,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只有師父能親人,不准人家親你,這樣很不對,而且你……你都不臉紅。師父,阿霖沒辦法讓你臉紅嗎?”

    他豈是不臉紅?!

    這丫頭哪裡知道他為了抑住亂竄的氣血費了多大氣力?!

    他驟然出手,將她拖進懷中,摟得非常緊密,緊到兩具身軀之間無絲毫空隙。

    絲雪霖先是楞住,一會兒才覺胸脯被擠壓得有些胸問,她心跳促急,同時亦感受到師父胸膛的震動,隔著血肉,兩顆心相互撞擊。

    一隻手攬緊她的肩膀,另一條健臂橫在她腰間,師父把她用力按在他自己身上,她側坐在他盤起的大腿上,臀兒就落在他兩腿之間……

    她揚眉去看,他垂目瞅著。

    他墨濃的兩排長睫淡淡一斂,按住她身子的手勁悄悄加重。

    她覷見他瞳仁黯了黯,她猛地輕抽一口氣,因為終於弄懂他的意思,弄懂他想讓她知道的……那東西在她臀兒下方,有點硌著她了,挪臀想找個舒適點的位置,結果是越挪越硌人,而她還被牢牢按住、攬住、箍住,臀兒底下頓時燙人得很,都快把她燙成一尾熟透的紅蝦。

    “師、師父……”她明白那是什麼。

    跟望衡軍和翼隊的漢子們混這麼些年,即便尚未親身經歷魚水之事,聽都不知聽了多少,有幾次還女扮男裝跟著混青樓妓院,且後來被紅牌姑娘們識破後,還跟人家相交為友,能學到的東西自然又多了。

    如今這一坐,坐得她腿根酸軟,不自覺夾緊雙腿,心裡卻高興壞了。

    原來師父是想要的,光這樣相貼相依,她就能讓師父動情動念。

    而他一直、一直很認真克制著,還得提防她的突襲。

    她沒再跟他強,軟軟喚了聲,身子也跟著放軟,螓首軟軟偎在他肩窩,有點求饒認錯的氣味兒。

    南明烈難得霸氣外現,略用力揪緊她的髮絲,低首含吻她泛紅的耳朵,似無意間碰觸到她敏感所在,她低叫一聲,在他懷裡克制不住地顫抖,抖得都有些可憐了,十指緊揪他背上的衣料,像再多用一寸力就能撕裂他的衣。

    “師父……師父……”她用可憐到快哭的語調喚道。

    南明烈心軟了,撤下攻勢,額頭抵著她的腦袋瓜調息,努力召回那個一向從容內斂的自己。

    直到穩下過快的心律,再次掌握內息,他才又湊近往她嫩紅耳裡噴息——

    “你說,要是本王也允‘百姓’點燈,任由‘百姓’胡來亂鬧,那本王的洞房花燭夜定然在大婚之前早早被鬧沒了,你這個‘百姓’屆時拿什麼賠給本王?”

    她被他的溫息拂得又是一陣亂顫,連心都顫抖抖。

    抱住他一條臂膀,她亂七八糟便嚷——

    “賠什麼賠啊?要錢沒有,要人一個,你儘管拿去好了!啊……別吹別吹,不行啊——”師父往她耳裡吹息,她身子隨即軟了半邊。

    然後她聽到男人微沉的笑音,逸出他的唇,亦從他胸中震盪出來。

    她傻傻跟著笑,一手虛握成拳輕槌他的肩頭和胸膛,很想跟他說,她其實不在乎兩人的洞房花燭夜提早發生,反正她就這德行,沒臉沒皮的,能得到他就好,但她真要這麼說,腦袋瓜肯定又得挨上幾記拍打或爆栗。

    師父是珍惜她的。

    她明白他的用心了呀,所以也要學會寶愛自己。

    沒再亂鬧,就偎著他靜靜品味這一刻。

    南明烈像也察覺到她的心思流轉,擁抱的臂力松放下來,僅輕輕環住她。

    “師父,我今日也是乖的,老人家尋我對弈,我沒有擺臉色,也……也努力贏了一局,沒太丟師父的臉。”

    她小小邀功。

    “嗯。”他摸摸她的後腦勺,五指緩緩梳過她的髮絲。

    她喜歡被師父摸頭,有種言語無法描述的柔情在彼此之間溢湧。她鼻子悄悄蹭著他的胸、悄悄笑著,又道——

    “我三局裡險勝他一局,他好像挺吃驚的,其實輸的那兩局我之後想了想,全敗在‘猶豫’二字,若按本心去走,不考慮那麼多,保不准我三局全能拿下。”

    髮絲又被微微扯緊,她順勢抬起臉蛋,迎上他的目光。

    男人鳳目神俊,星輝閃動,像在對她說——

    你從本王習藝,對頭再強,待你真正開竅了,要連勝三場又有何難?

    她家的親王師父從不會長他人志氣,來滅她的威風啊!

    唔,那她現下懂得“本心”二字,算開竅了嗎?

    她開心笑出,笑得眼睛彎成兩道小橋,頰面紅撲撲。

    “師父,我還贏到彩金,很不錯的彩金呢,明明輸兩局僅贏一局,老人家卻把一塊大大的田黃玉佩硬塞給我,我沒想拿的,但他丟下之後調頭就走……”略頓了頓,再開口,嗓聲抑鬱了些——

    “我之後才知,他午後便已啟程返回京畿,本來是想把玉佩退還的,一去到他暫時賃下的宅子卻撲了個空,沒堵到人。”

    她掏出一塊有半個掌心大的玉佩,南明烈接過來端詳了會兒,道,“這是京畿顧家的傳家玉,共有三塊,是傳給嫡長子孫的。”

    玉佩本質確是上上等,入手便覺溫潤柔膩,且雕琢得極為精細,各種吉祥花草紋路東彎西拐,巧妙呈現出一個“顧”字,他曾見識過她爹親手中的那一塊,雖不是同塊玉佩,但都出自同一位玉匠師傅之手。

    基於禮儀,他又算“地頭蛇”,昨日盛國公便來向他辭行,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沒想老人家還使這麼一手。

    他淡淡道:“持這塊顧氏傳家玉,不論是京畿或地方,但凡是顧家的產業,你都能任意進出並借調人手和錢銀。”

    絲雪霖接回那塊玉佩,呐聲低語——

    “爹也有一塊極相似的,一直收在小屜裡,我小時候見過……只是大洪過後,那裡什麼也沒了。”咬咬唇。

    “老人家把玉佩塞給我時,我一時間還以為是阿爹那一塊失而復得,抓在手裡看得都懵了,後來才知不是……我、我沒想跟京畿顧家多牽扯的,待有再見時候,定要把玉佩還回去才好。”

    這丫頭對顧家是有些心軟了,也許自個兒尚未察覺……南明烈此時此刻不由得佩服起國公爺糾纏人的手段。

    他輕撫她的發,清冷語調透著溫柔——

    “且將它視作一個物件把玩,也不必往心裡去,倘使真想歸回此玉,待返回京畿帝都,本王再陪你走一趟盛國公府就是。”

    她眸心一亮。“師父,皇上接到你的奏請已經答應了是不?所以召你回京?”

    他挑眉,俊顎略偏。“有這麼歡喜嗎?”

    “事關師父的終身大事,有皇上發話,自然大功告成,阿霖當然歡喜。”

    師父的終身大事就是她的終身大事。

    師父的終身大事搞定,就表示她的終身大事也跟著底定。

    雖然因為師父的親王身分,婚事看來得回帝京操辦,沒辦法在東海望衡與這裡的朋友同歡,心裡難免悵惘,但婚後總要再回來探看的,翼隊的組成是她心血所灌注,即便要走,也得尋個適當之人託付。

    南明烈淡笑又問:“急著想大功告成,就那麼喜歡本王嗎?”

    對待眼前男人,她向來坦率無遮掩,頰兒泛紅,她螓首一頷——

    “就有那麼喜歡師父啊。不要師父喜歡別的姑娘,但師父如果不去喜歡別的姑娘,就沒人能當你心愛的王妃,所以還是交給阿霖好了,師父喜歡我,我也喜歡師父,這樣很圓滿。”

    他先是怔了怔,而後笑出聲來,歡喜著喜歡著,俊顏傾去銜住那枚朱唇。

    顧及她舌尖上的傷,沒吻得太深,卻極其溫柔地舔吮繾綣。

    他的舌緩緩掃過她的貝齒,與她的粉舌慢悠悠廝磨,吻得她輕輕哼聲,腳趾頭不由得蜷縮……

    欸,她家師父不吻便罷,一旦發功,她想耍流氓都耍不成。

    “師、師父……師父……”她快沒法子喘息了呀!

    南明烈低聲笑,終是手下留情。

    他兩耳大潮,但神情仍端得雲淡風輕,看著氣喘吁吁的她,目光很是溫柔。

    他摸摸她燙紅臉頰和不住輕顫的羽睫,最後在她額間親了一記,徐慢道——

    “皇上的旨意近日將送抵東海,屆時當眾宣旨,你就真與本王定下名分。”

    “嗯……”偎在他胸前,她很害羞,卻也咧嘴無聲地樂笑。

    偷偷樂了好一會兒,她不經意問——

    “師父怎麼知道聖旨快來了?你讓縹青他們盯著嗎?”

    想想,要夠格當師父的暗衛,那可要時時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五感大開,有時為打探消息還得八面玲瓏,動不動就九死一生,令她無比佩服啊佩服。

    南明烈沉吟片刻才道:“皇上給我寫了封密函,六百里加急,昨夜送抵本王手中,裡頭提到關於請旨賜婚一事,傳旨內侍已啟程,不日將至。”

    “……密函?還六百里加急?皇上要師父做什麼?”

    “不過是去見個人。”

    “師父!”他說得隨意,她聽著心裡就不安。

    他是天南王朝聲名太響的烈親王,什麼“甘露降雨、百姓之福星”,什麼“唯朱雀尊、身烙火焰”,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太招眼,與天南朝流傳的那則古老神諭攪和一起,不遭金鑾殿上的那一位惦記才怪。

    似乎瞧出她腦袋瓜裡轉些什麼,他露出安撫的笑意——

    “真是去見個人罷了。那人握有北溟細作的名單,皇上懷疑當中已有人混進內廷,為徹底保密,才命我親自處理。”

    “那我也去。”

    “你還是多留些時候將這裡的事交辦妥當,還有你那些豬朋狗友也得辭別一番不是?”他故意鬧她。

    “才不是豬朋狗友……唔,不對,就算豬朋狗友又怎樣?那也很好啊!”

    南明烈禁不住又笑出聲,被她激切模樣逗樂。

    “師父——”又玩她!她有那麼好玩嗎?唔……可是師父每次玩到她,都會笑得很開懷,她喜歡師父笑,笑得她心花跟著朵朵開。

    笑聲漸歇,他撫著她的頭,柔聲道——

    “待聖意下達,本王將攜你返京晉見皇上和母后,然後在帝都操辦婚事,你若牽掛東海這裡的眾人,大婚之後,本王再尋個機會帶你回來探看,可好?”

    “好……”她閉眸挽住濕熱霧氣,點著頭,又小小聲道:“師父,我會努力當好你的王妃。”

    但師父如果不去喜歡別的姑娘,就沒人能當你心愛的王妃……

    所以還是交給阿霖好了……

    本王的,心愛的王妃。

    南明烈腦中突然浮現這一小串字,淡薄孤傲的心變得暖熱,臉也熱了。

    他確是染上這丫頭的“壞習性”,心緒波動明顯便罷,還越來越七情上面。

    這絕非好事,但好像也無所謂。

    他目光略斂,薄唇又一次落在她額間、發上。

    七日後,天南朝東海之北境。

    過了邊境關防,一邊是汪洋大海,另一邊是天險斷崖,再往北走穿過蜿蜒在無數座斷壁絕崖間的羊腸小徑,便進到北溟地界。

    此地距離望衡地方策馬須跑上一天,南明烈的馬隊一行十五人,昨日午前出發,快馬加鞭,今日在近午時分抵達。

    今日正值十五中秋。

    八月中秋午時,於兩國相交的壁崖山群間會面——皇上兄長給他的密函,上頭寫的確實是此時此際,與對方相約在此。

    原以為只要沿著路不斷往前行去,自會與對方接頭,卻發覺小路不僅蜿蜒,還交錯布成網狀,雙岔或三岔的路口甚多,且小路兩旁盡是高聳峭壁,就戰略位置而言,對他們太過不利。

    南明烈遂令大部分人馬退出壁崖山群,僅帶兩名親兵入山群之內。

    他推敲對方可能出現之處,慢條斯理往山群央心挪移,並沿途在峭壁上刻下印記,盡可能記住走過的路徑。

    策馬輕蹄不到半個時辰,前頭轉角的三岔路竟蹲坐著兩名孩童,一個男娃一個女娃,年歲一般大,約五、六歲模樣。

    兩個孩子五官生得細緻,眸子黑白分明,眉目之間極相像,一問才知,原來是一雙龍鳳胎姊弟。

    他們穿著打扮像獵戶家的孩子,套著獸皮帽和軟皮靴,身上的兔毛背心毛絨絨,兩娃兒肩上甚至還背著適合孩童使用的小弓與短箭。

    親兵之一主動詢問起兩個娃娃,女娃娃抽抽噎噎地說——

    “……跟爹爹出來打獵,就……就走散了呀,還迷了路,怎麼都走不出去,大哥哥可不可以送我和弟弟回家?”

    親兵再問,她繼續道:“這三個岔口,弟弟和我已走過兩個,都走不出去,只剩下那一個沒走,應該要往那個方向才是啊……”說著指著離她最近的路口。

    被喊聲“大哥哥”、滿心疼惜的親兵再如何也不敢擅自作主,而握有決定權的親王主帥目光沉吟地打量兩個孩子,一會兒才清冷道——

    “你與弟弟先留在此地靜候,本王會留下足夠的乾糧與飲水,待回程,本王再親送你們返家。”

    男娃娃突然嚎啕大哭。“不要不要啊——姊姊,不要在這裡!嗚嗚哇啊——有大獸,不要待在這裡!大獸會跑出來吃人,不要啊!嗚嗚嗚……”

    事反必妖。

    兩國交界的壁崖山群深處會出現一雙迷路孩童,太過反常。

    而反常之處,必有古怪,恰如曲隱之處,必有憂患。

    “走!”南明烈扯動韁繩,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儘管想安慰小姊弟倆,兩名親兵仍不敢有異議,只得隨著主帥扯韁調馬。

    吼唬——

    一聲虎嘯乍響,撼壁震崖!

    大獸如鬼魅般現身,仿佛隨風而至,就堵在南明烈選定的那條小道上。

    兩名親兵皆是驍勇善戰之士,刀與長槍同時出鞘,一前一後擋在南明烈前頭,其中一人已尋機放出隨身攜帶的笛炮,笛炮沖天直飛,發出刺耳欲聾的聲響,知會其他人盡速趕來相幫。

    “王爺小心!”、“留神啊!”

    南明烈仗劍在手,穩穩控住底下座騎,兩眼盯緊那頭吊額白睛虎。

    許是笛炮聲響太突如其來,大獸猛受刺激,巨吼一聲撲躍而來。

    它在半空飛出一道大弧線,越過擎刀與橫槍的兩名親兵,按那道飛弧和距離,大虎顯然是朝著兩個小傢伙撲去!

    策馬旋身已然不及,南明烈當機立斷棄了座騎,飛身撲向一雙孩子。

    千鈞一髮間,他思緒快若迅雷——

    大虎從高處撲落,而他處於下風。

    他只須將手中武器確定好角度持穩,鞏固下盤,便能以逸待勞等它自投羅網,利用大虎自身的重量與速度將它刺穿。

    他長劍對準大虎張大的血口,一袖橫在小姊弟身前,就待下一瞬到來。

    突然——

    “嘻嘻,抓到了呀!看你還往哪兒跑?”

    詭譎笑音在他耳際蕩開,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大成的那種鬆快,是那女娃兒的聲音,南明烈能認出,但……身軀竟動彈不得?!

    ……動彈不得?為何?!

    聲音堵在喉間,喊不出。

    眼前景象驟然一變,如大霧撲面,近身之處化作濃厚的白……

    他墜進迷霧之中,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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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濃霧沉沉,伸手不見五指,腳下的地像長出無數隻手,纏得人動彈不得。

    有什麼被大霧遮掩了、吞噬了,是很緊要很緊要……不!是命中最最重要的,一定要趕過去才行!

    然腳下受困,急得讓人恨不得徒手撕開這層迷霧枷鎖,奮力掙扎中,那些從地裡長出的手臂迅速生長,如藤蔓般纏繞她全身……

    “師父!”絲雪霖從惡夢中驚醒。

    昨兒個是十五中秋,師父領了皇上密令出門辦事,路程遠了些,沒來得及趕回來跟她過佳節,她則聽了師父的話,雖然聖旨未至,師父與她的婚事還沒公開,她也得抓緊時候,在返京之前盡可能安排好手邊事務,多與朋友們聚聚。

    中秋團圓夜就是跟翼隊的“豬朋狗友們”一起痛快過的。

    是因為鬧得太晚、喝得太凶,才會陷進那樣的詭夢嗎?

    還是因師父沒跟她過中秋,她心裡記掛,以至於不安的念頭在夢境中萌發?

    醒來後,什麼也記不清,只知霧氣濃白,為何會喊出師父,她也不曉得。

    昨夜她溜進這座帥府的主人寢房睡下,榻上的枕子和被褥皆是熟悉氣味,她摟在懷裡,將臉埋進並連作好幾個吐納。

    沒事的沒事的,今兒個師父就會回來,沒準兒午膳還能一塊兒吃。

    那個持有北溟細作名單的人長得是圓是扁,又是何身分,她可好奇了,非纏著師父說與她聽不可。

    “阿霖……”

    她猛地從榻上彈坐起來,用力撩開輕絲垂幔。

    清光穿透窗紙灑進,見地上光影位置,此時約莫在辰巳之間。

    寢房中清亮亮、靜謐謐,除她以外再無其他人。

    但她方才明明聽到師父的聲音,喚著她,語氣那樣熟悉,清清冷冷間流淌溫柔,是寵溺的,又帶了些莫可奈何。

    心突然發寒,冷得齒關不住打顫!

    她推開門沖出去,髮絲亂揚,疾步行走間將長髮一把攥在手裡,用牛筋帶子迅速紮作一束。

    迎面而來的婢子手裡端著一盆水,正要送進她那頭屋裡,卻見她從正院的主寢房裡出來,不禁頓了頓腳步。

    絲雪霖膽子肥、臉皮厚,毫不在意,筆直走去接過那盆水,把臉整個浸了進去。

    醒腦!

    她需要醒醒腦,把事縷個清楚。

    師父預計午時返回,她可以沿著往北的路趕去相迎。

    這會兒且讓她狐假虎威、假傳聖旨一番,用師父親王主帥的名頭借調一下陸營與馬隊的人手,再不行,翼隊由她指揮,儘管騎術沒有陸營和馬隊那麼好,也是人多好辦事,總之能順利接到師父就好。

    “小姐您這是……唉呀呀!全濕了呀!”

    沒理會婢子的驚呼,她嘩啦啦從盆子裡抬頭,把僅剩半盆的水遞回婢子手裡,抓起衣袖往濕淋淋的臉上胡擦,邊道——

    “我出門去,早飯不吃了,我——”

    “小姐小姐,您可起來啦!快點快點!快梳洗妝扮一番啊!外頭正等著呢!”

    帥府裡行事向來持重的大管事竟火急火燎跑了來。

    絲雪霖眉心一擰,緊聲問:“出何事?誰在外頭等?”

    “是聖旨啊!皇上下聖旨來了!傳旨的公公已被迎進府內,正等著呢,說是請王爺和小姐一起接旨。”說到這裡,大管事哀叫了聲。“王爺前天出門也沒說去哪兒,連中秋都沒趕回來,只說今兒個回府,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到啊!小姐,今日您可哪兒都不能去,皇上派來的公公來頭肯定不小,還是特地來宣旨的,連縣老爺聽到風聲都往咱們這兒趕來,您好歹也得出去相陪啊!”

    絲雪霖希望自己僅是思慮太多。

    僅是因師父把她留下,她沒能跟上,心裡頭雖明白卻還是不大痛快,所以腦袋瓜就開始胡思亂想,以為要出大事……

    只是,真出大事了!

    就在她打算使一記練得還可以的輕身功夫甩開大管事,沖往馬廄搶馬跑人之際,隱隱約約的大鑼聲響忽而傳來,轟嗡嗡……轟嗡嗡……仔細再聽,鑼聲一響敲過一響,甚至此起彼落地交迭,沒有間斷,表示並非單一只大鑼被敲響,而是全部派上用場。

    那幾個大鑼分別架設在水軍的幾座瞭望臺上,是她家師父當年治軍時立下的,只要一發現海上有動靜,鑼響便如烽火點燃,示意有敵人來犯。

    她還沒跑給大管事追,翼隊裡的人已闖進帥府尋她。

    誰還管什麼接旨不接旨的,她順理成章把傳旨公公一隊人馬推給氣喘吁吁趕來拜見的縣太爺照看,遂帶著翼隊的人出城,趕往海防邊境。

    師父不在,主帥不在,但訓練有素的望衡軍在,還有一群翼隊好手。

    不怕的。

    師父總說,要穩。

    他們會穩住,她也要穩住本心。

    事有輕重緩急,先穩下這一局,把那些不長眼的解決掉,打得對方屁滾尿流了……待她回航,興許師父就在府裡等著她。

    “你們……你們這是出爾反爾!”

    暴怒聲起,劃破渾沌,那聲音並不陌生。

    不僅不陌生,與自己清冷音色還有幾分相近,說的亦是天南朝語調。

    女子笑音如鈴,卻是過分嬌媚,入耳頓覺奇論驚心,聽得她道——

    “瞧您這話說的?誰出爾反爾了?”

    “朕要見的是你們瀾汐國主,不是你們這一雙姊弟,叫瀾汐來見朕。”

    朕。

    那與他相似的男嗓自稱為“朕”,原來這人是……

    而瀾汐國主……北溟的女皇,所以自己是落入陷阱被擒,那麼是北溟單獨下手,抑或……還有誰與之合謀?

    女子道:“在北溟,見咱們姊弟二人便如面見國主,天南朝的皇帝陛下既然喬裝進到咱們地界,都如此大費周章了,不如也入境隨俗啊,有什麼事欲對國主說的,跟咱們說也是一樣。”

    自稱“朕”的男子重哼一聲。“好個‘北溟國師,龍鳳雙胞’,連一國國主都被你倆玩弄在手掌心嗎?”

    “天南朝皇帝陛下,您說這話就誅心了。”另一道嗓聲響起,偏男聲的中性音色低柔帶笑。“姊姊與我為北溟雙國師,一同為我國主分憂國事,您與瀾汐國主交好,正因如此,您手裡這顆燙手山芋咱們才大膽接下,如今事已至此,卻說是遭我們玩弄嗎?”

    “分明是你們覬覦天南朝的烈親王爺,癡迷于所謂的‘身烙火焰、神火不熄’的古老神諭,以為他是朱雀神鳥化身,能翻翔雲舞、烈騰八荒,能開泰繼統、順皇之德……你們跟朕討他,是你們逼朕的,說是只要送上他一個人,便撤了北溟準備南進的大批兵力,且中止與海寇和倭人聯手,保我北境與東海無戰事,但你們食言了,朕收到急報,就在他被你們帶走的隔天,也就是兩天前,東南海寇與海上倭人同時來犯,你們還有何話好說?”

    女子嬌笑一陣,歎氣——

    “天南朝皇帝陛下,海那麼寬那麼大,咱們可管不了全部的海寇和倭人,不受約束的也所在多有啊,他們愛成群結隊去您那兒鬧,這筆混帳可不能算在咱們北溟頭上。”

    “再有——”偏男聲的中性嗓音接著道:“陛下說是咱姊弟倆覬覦烈親王爺,咱不否認,可您說是咱們逼您的,這話就不對了。咱們討要陛下這個嫡嫡親的兄弟時,您答應得極爽快不是嗎?倘是沒有陛下的血親之血做為引子,要對您親兄弟使動那樣的術法怕是不易,而今烈親王南明烈落得這般下場,全按著天南朝皇帝陛下的意念而行,明明是陛下您希冀的,這叫你情我願、恰好湊合,您想除去的正是咱們念求的,一舉兩得啊這是,哪來您那麼多委屈?”

    女子笑音更響,極歡快似,道——

    “弟弟說得太對,若沒皇帝陛下的那幾滴血親之血設陣,要把烈親王拖進這個局可真難了,他疑心好重呢,化作迷路的小姊弟求他幫忙,他不上當;要他走咱們擺妥機關的那條岔路,他偏不走;累得弟弟和我還得多耗精神與血氣幻化出一頭吊額白睛虎。”

    中性男聲也笑著。“全賴姊姊機靈才逮到機會近他身、攀上他的背,施法掩了他眉間額上的離火靈氣,也才能把人藏進霧中,拖到這兒來。天南朝皇帝陛下,試問您還有什麼不滿?”

    四周陡地靜下,一片窒礙沉凝,有腳步聲響起,一步步挪移。

    那人來到身側矮身蹲下,氣息粗嗄不穩,仿佛有事懸在心中,沉吟不決。

    躊躇片刻,那人探手而下,指尖離那道古老神諭所提的火焰印記僅差毫釐,手腕突然被握住。

    “啊?!”那人驚得倒抽一口涼氣,直接跌坐在地。

    “皇兄……”南明烈奮力掀睫,幾是使出全部力氣去握昭翊帝的手。“海境邊防如何了?海寇和倭人……堵在海上,不可令其上岸流竄……”

    昭翊帝面上發僵,隨即飛眉怒瞪——

    “就你烈親王偉大,就你心懷天下黎民百姓,就你能開泰繼統、順應天命?都什麼下場了,還想著東海邊防嗎?”

    “臣弟從未想過……什麼開泰繼統……什麼天命……皇位……”

    “你未曾想……你未曾想……”昭翊帝冷笑。“可滿朝文武早有不少人替你設想,還有這天南王朝的百姓們,他們肯定也想過,你要朕怎麼做?你們都在逼朕,烈弟,不能怪朕心狠,是你們逼朕的——”說著發狠甩開腕上的抓握。

    昭翊帝倏地拂袖起身,沖著一旁笑嘻嘻看戲的姊弟暴躁地問——

    “你們承諾的,會留住他性命?”

    姊弟二人一致頷首。“就想跟他玩玩罷了,絕對不傷他性命,再說他要是死了,還有什麼好玩?”

    昭翊帝禁不住垂目,又瞥了倒在厚毯上的親兄弟一眼,後者目光沉凝,火點在深瞳中小竄,俊逸面龐猶是從容之色……竟令他越看越火大!

    撇開頭,帝王怒道:“別再讓朕見到他。”

    姊弟倆微微弓身行禮,笑不離唇。“謹遵天南朝皇帝陛下旨意。”

    “師父這一局要讓我五子……不,十子好了。我一定要贏師父。”剛及笄的小姑娘端坐在大棋盤前,挺胸收顎,麗質天生的臉蛋無比認真,雖不是上戰場,卻頗有視死如歸的氣概。

    俊美親王半倚著靠椅,坐姿隨意,淡然道——

    “一定要贏,還要本王讓十子,你可真出息。”

    小姑娘理直氣壯。“我要是贏了棋就能跟師父討彩金啊!”這是她跟師父的約定,只要裸棋,他便允她一事。

    “你想討要什麼?”

    “師父,我今晚到你榻上睡,跟你睡一起。”

    俊美親王舉著蓋杯品香茗,茶湯瞬間溢出杯緣。

    他遂放下蓋杯,徐徐抬眼,目中威壓不輕。

    但隔著棋盤矮幾與他對坐的丫頭臉不紅、氣不喘的,被他瞪還一副歡快模樣……他都頭疼了。

    “師父不出聲就是應戰了,來吧師父,看我殺得你片甲不留!”哈哈哈!

    結果……是她被殺得片甲不留。

    師父下手毫不留情,一開始確實讓她十子,但接下來根本步步殺招兼之步步為營,把她逼得滿頭大汗,眸珠盯著棋局亂滾仍滾不出一條活路。

    她嚴重懷疑,師父平時與她對弈,其實是逗著她玩的吧?

    他隨便使出三成功力就足夠她追得氣喘如牛,以為自己終於構得上他的一星半點,他再讓她十子,然後她再投機取巧一番,肯定將他拿下,今晚歡歡喜喜抱他入夢……想都想妥了,豈料師父隱藏的棋力全開,殺殺殺,再殺殺殺,殺得她眼都紅了,因為想哭。

    “師父這麼狠心……”小姑娘很哀怨。

    突然——

    “那就用不著跟師父講道義啦!看招——”嬌身一躍,從大棋盤上方翻飛過去,棋盤仍好端端的,上頭的棋子各在各的位置,她人已撞進俊美親王懷裡。

    “輸棋了還胡鬧嗎?”他怒斥。

    “要是贏了何必鬧?就是輸了才要鬧啊師父——”她說的很有理吧,哈哈。

    俊美親王起先毫無防備,實被她鬧得手忙腳亂。

    待定神,他三兩招就把她從身上“拔”開,一條長腿橫在她小腿肚上,單掌鎖拿她兩隻秀腕,將她制伏在軟榻上。

    她哀哀叫趴著,兩臂被扣在背上,雙腿只能蹭啊蹭的小小亂動。

    俊美親王就看她還想怎麼鬧騰,他等著呢!

    ……然,誇張的哀叫聲卻止住,小姑娘竟不出聲了。

    俊美親王見姑娘家身背靜靜伏著不動,扣住她腕處的手勁不禁松放了些。

    見她依舊沒有動靜,他探手去挪她的腦袋瓜,把她趴著的臉扳向自己。

    一看,不由得歎氣。

    她默默哭著,頰面和鼻頭都哭濕哭紅,大眼睛盈盈望著他。

    他只得撤回手,收回壓制她的長腿,不擒拿她了。

    那張稚氣未脫的臉突然破涕為笑,笑得一臉小奸小惡樣,接著便學小毛蟲蠕動身子,得寸進尺地朝他爬來,把頭擱在他盤坐的大腿上。

    她小小聲嘟囔,“師父不讓人抱著睡,那靠著睡總可以吧?”

    剛才心堅如鐵將她擒拿的手輕覆在她額面上,徐緩順著她如瀑般的髮絲。

    她開心了,覺得心暖心安,臉頰貼著輕輕摩挲呢喃——

    “師父要一直在……一直都在,就很好。”

    可是有一天,師父忽然不在了。

    他不見了。

    所有人都找不到,讓她也找不到。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小姐——小姐——醒醒!”男人喚聲沙啞艱澀,仿佛歷經連日風霜,凜洌北風鑽心入肺,刮得喉傷累累。

    “唔……”她發現自己喉中亦是乾澀,一個竹筒水壺抵到嘴邊,她神識終於從渾沌不明處泅回,抱著竹筒猛灌好幾口清水。“咳咳咳——咳咳……”

    男人略急又喚,她已然張眸,映入瞳底的是一張黝黑嚴峻的面龐——縹青。

    絲雪霖抱著竹筒水壺撐身坐起,已記起前因後果。

    東南海寇與海上倭人進犯,完全不講究戰術和陣式,一味搶灘,來勢洶洶。

    初時的確不好對付,但重中之重的是,不能放他們任何一艘船上岸。

    以往對付東黎國水軍時,因是大規模作戰,敵軍若打上岸來還得聽主將指揮,不會四處流竄,除非是戰敗怕被俘虜的逃兵。

    可是這些刀口舔血的海上賊寇和倭人便不同了。

    他們七、八個人就能組成一小支勢力,上岸了能分別逃竄再聚集,沿海純樸無爭且毫無防備的漁村成了他們的盤中飧、囊中物,輕易能被燒殺洗劫。

    數座示警的大鑼被敲響,望衡水陸軍動員迅速,她的翼隊亦快速加入戰局。

    陸營在岸上佈陣,水軍將防線拉至海上,戰了整整兩日終把敵寇逼退。

    海寇與倭人所佔據的巢穴多為海上無名小島,必須深入海域才能抵達,莫追為妙,於是趕走敵人之後,望衡軍能做的就是加強防守。

    一戰方歇,清點傷兵,海面上輪流巡視的人手甫安排妥當,她腦子稍微能定靜下來,卻見暗衛頭子縹青在眾目睽睽下現身。

    師父必定出事了——要不,縹青不會如此行事。

    她心臟急跳,血液往腦頂沖,覺得駕小翼與敵寇決戰海上都沒這麼心慌驚恐。

    她原先還抱一絲僥倖心思,想著許是師父令縹青傳達消息,其實無大事的,一切是她多思多慮,是她庸人自擾……然,縹青接著對她道出的事,將她那些僥倖冀望毀得連碎片都不剩。

    “那一日,爺一行十余人往北走,策馬出關,至天南朝與北溟之間的天險地界,那裡盡是高崖絕壁,是一片壁崖形成的山群,壁崖與壁崖間的小路蜿蜒交錯,岔口甚多,王爺令部分人馬留守入口,帶兩名隨從深入,在下暗中亦跟了去……那頭猛虎來得太快,王爺為救一雙小姊弟,遭那頭猛虎撲倒,頓時地動山搖,震得人仰馬翻,待定下,什麼也瞧不見……”

    怎可能不見?是活生生的人啊!要如何一下子消失不見?!

    她狠狠呆住。

    該是呆了好長時候,直到她被海水弄濕的頭髮和衣衫都幹透,膚上甚至結出一層薄薄鹽粒,她才極艱難、極嗄啞地呐呐出聲——

    “師父不會不見。他應承過,會一直在一直在……不會不見的……”

    她沖去找此次肩負起作戰指揮大任的趙副將,將事情簡單扼要告知,然後實在等不及趙副將將人馬集結好再出發,她搶了誰的馬,策馬疾奔,沿著海境直直往北邊飛馳。

    縹青有沒有跟來,她不清楚,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想去師父去的地方,她原本要隨他去的,他不讓她跟,結果……結果他卻不見了!把自個兒弄不見了!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何時昏厥過去,她也不清楚,老實說,她一樣不在意。

    此時醒來僅覺懊惱,覺得身子骨還是不夠打熬,才在海上戰了兩日,回到陸上後搶馬疾馳不過一天,她就累暈過去,太弱太弱。

    “就是此處嗎?師父遇到大虎的地方……”只見一片滿目瘡痍,近身之處岩塊碎裂層迭,不難想像當時這塊土地震搖得多厲害,把聳立的幾處壁崖全都震垮,倒成一片的碎石裂岩堆。

    在場有三、四十人忙著搬開石塊,有的徒手搬運,有些則利用馬匹獸力,但清理出來的範圍還很小。

    “小姐剛從馬背上摔落,還是再歇片刻為好。”縹青沉聲道,欲阻她起身。

    “無事。”她還能撐持。

    身為暗衛,縹青慣於沉默,此時卻不得不出聲——

    “隨王爺進到壁崖山群裡的兩名親兵被壓在大岩塊下,屍身已尋獲,唯獨不見王爺和那雙小姊弟身影,當時事發突然,虎嘯加上地裂山搖,灰飛煙滅,滿目黃塵,欲出手已然太慢……在下確實有失護衛之責。”非常之慚愧,卻尋不到該責罰他的那個人。

    “這些人是……”絲雪霖掌著地慢慢立起,瞬也不瞬看著現場。

    “王爺那一小隊人馬餘下的十餘名親兵,再加上就近從北境邊關急調過來的人手,還有幾名自願幫忙的當地百姓。”

    她點點頭。“……一定還活著。”

    “什麼?”

    “就做該做的事。”她喃喃像說給自己聽,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趙副將很快會帶人趕來,人多好辦事,總得先做好該做的,餘下的……先不想。”

    看著她挺肩筆直走向那似乎一輩子也搬移不完的碎石岩堆,縹青忽而有些明白,明白清冷孤高的主子為何會與她為偶……大亂當前,她自能鎮魂守心,下正確決斷,做該做之事,敵寇突然來襲她是這樣,聽聞她的親王師父遭難、下落不明,她亦能如此。

    “小的再返回一趟,領趙副將等人馬過來。”

    暗衛們尊烈親王為主,只對自家主子自稱“小的”。

    之前即使知道主子欲迎她為妃,他仍對她自稱“在下”,此時卻以“小的”自稱,是有了想將眼前女子視作主子的心思。

    絲雪霖無心去留意暗衛的思緒轉折,她要做的事很多,還有很多,而目標僅有一個——找到師父。

    找到之後,她要像條小尾巴那樣緊緊粘在師父的屁股後頭,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跟到底,讓他甩都甩不脫。

    半個月後——

    什麼都沒有。

    除了一開始尋獲的兩名親兵以及三匹駿馬的屍體,沒有大虎,沒有什麼小姊弟,更沒有烈親王的蹤跡,丁點兒也沒。

    奇詭的是,烈親王的座騎明明也被壓在岩塊下,座騎找著了,按理人肯定離得不遠,可一清開那塊地方,底下還是沒有。

    絲雪霖已留在此地半個月,尋不到人,且時日越拖越久,她心裡憂喜參半,卻是欣喜之感漸漸強過憂懼。

    既然在碎石堆中和層層岩塊下找不到師父,那師父就還活著。

    儘管眾人不這麼認為,卻沒誰敢當她的面出聲否定。

    而今她身分不同了,經聖上宣旨賜婚,她是未來的烈親王正妃。

    那一日她向趙副將求援,縹青往回趕,將一批望衡軍迅速領來時,縣太爺和奉了皇命來到東海傳旨的傅公公也都跟了來。

    “皇上派小的前來就為這事,聖旨都下來了,不能不宣讀啊,這差事可不能辦砸。小的是信烈親王爺的,他福大命大,肯定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皇上要您們二人接旨,烈親王既然……既然不方便出面,那就由您一併接了吧,一旦傳了旨,小的也好啟程回帝都,不能再拖延了呀。”

    她甫聽時只覺可笑。

    這位傅公公之所以急著啟程返京,怕的還是東海戰事再起吧?

    那日海戰方歇,她與翼隊一干好手陸續上岸,便聽到士兵們說,縣太爺為了顯擺望衡軍軍威和戰鬥力,竟特意領著這位京畿來的“貴人”上瞭望台觀戰,豈知恰遇敵軍火箭狂攻之際,五、六根利箭燃著火直接飛進瞭望台,把“貴人”的衣角射破還起火燃燒。

    結果縣太爺是搬石頭砸自個兒的腳,沒討到什麼好還被記恨上。

    想想,縣太爺這些年可是讓親王師父幾次刁難玩弄才整出點兒正形來,遇上戰事不再躲著不敢出面,不會動不動就大操大辦什麼慶功宴席……以為他這父母官終於當得好些了,結果狗改不了吃屎,依舊挺能鬧事。

    至於朝廷遣來的“貴人”,想逃就快走,她才懶得戳破對方心思。

    只是她之後念頭一轉,忽覺接受這“當眾傳旨”才是正理。

    她成了未來的烈親王妃,有個聖上賜婚的皇族身分擺在那兒,調動或尋求人手相幫時會暢行許多。

    今日,所有望衡軍兵力即將從壁崖山群撤離。

    即使趙副將沒有言明,她亦知邊境海防仍需大量兵力佈局輪守,東南海寇和倭人隨時可能再集結來犯。

    我在明,敵在暗。

    我為被動,敵為主攻。

    東海防線如此之長,實不能再將兵力留滯於此。

    是她主動跟趙副將商量的,讓大夥兒全撤了。

    師父不在這裡,他在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她還得再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當然要一直找一直找,然後一直等待與期待。

    她信他,信他還在,未曾棄她。

    壁崖石塊的狹長縫間長出一株枝幹彎曲細瘦的小樹,在這般寒天中,葉子落得僅餘四、五葉,有些可憐,卻也莫名慰藉了她。

    她取了形狀最好看的一葉,擱在唇間,輕嗚嗚地吹起葉笛。

    吹得不甚好,而這一次,沒誰能為她伴音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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