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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與魔為偶 • 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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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8: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與魔為偶 • 下》作者:雷恩那

因“凱撒巫苗”的血脈,絲雪霖被“親人”折磨近乎身死,
她是豁出去了,反正她愛的人皆離她而去,她對這世間已無眷戀。
可偏偏有個好管閒事的年輕王爺硬是把她從鬼門關前拉回,
還說往後她的命是他的,她的人也是他的,要她老實聽話!
行啊!她可以聽他的話,但得要有甜頭可嘗!
在他身邊數年,她發現她最渴盼的甜頭是這男人,他年紀輕輕卻性格沉穩,
是深受下屬信任、百姓愛戴的俊美親王,
她喜歡他對她笑、對她生氣、對她莫可奈何的種種表情,
她渴望得到他的全部,也以為自己真能得到,他卻突然不在了?
眾人說他已死,但沒親眼見到他的屍身,她是絕對不信的。
只是當他真的現身,昔日那雙蘊含溫暖的眼變得幽玄莫測,
即便是笑,也難掩狠戾,彷佛等著將人一個個拖進黃泉烈火中。
但她不在乎,只要他回來,不再獨留她一個,
就算刀山火海、黑霧永生不散,她都跟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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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29: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年關將至,白雪紛飛,京畿帝都籠罩在一片雪白顏色裡。

    冒著雪,奉召回京的絲雪霖才返抵烈親王府不過一個時辰,宮裡已遣來內侍傳旨,令她好好休整一夜,隔日午前進宮聽候召見。

    “小姐果然被盯上,原以為是盛國公的人馬,如今看來,應是皇上派出的。”

    “被盯了大半年,要不是小姐說別打草驚蛇,且看對方意欲為何,我還真想逮來一個、兩個好好‘聊聊’。”

    身為暗衛的黛月與緋音對她如是道。

    她們倆是縹青那一群暗衛中唯二的兩名女暗衛,此次她回京,黛月由暗化明,陪她策馬走官道,緋音則一路暗中相隨。

    據她們倆所說,她才知師父之所以總能摸清她上哪兒去、幹了什麼事,原來老早在她周遭佈置人手,護她周全之余,自然也得當當眼線。

    甫知情時,實在不大痛快啊。

    誰會喜歡被盯梢?

    可之後一想,她性情確實跟匹野馬似,想做就沖,這些年師父慣著她,任她去做喜歡做的事,他表面上放手,心裡卻牽掛得緊,他自己也曾說過,對她,怕是永遠無法放下心……如此想來,她心裡沒了疙瘩,反倒漫出甜津。

    再說,還能跟師父生什麼氣?

    又能去哪裡對他發脾氣?

    她就是想他而已,很想很想,獨自一人的時候會想到哭了,沒有生氣。

    這一次回京畿,回到烈親王府,與府中眾人也是一番寒暄契闊。

    她十四歲隨師父往東海治軍,待過了這個年,她將滿十九,算一算已近五年未見大夥兒。

    府裡大總管沒換人,仍是師父最信任的那位得力肋手,幾位小管事倒都晉升了,很能獨當一面,有的負責城外田莊,有的專管城內店鋪。

    當年照顧著傷重奄奄一息的她,之後則安排在她院落做事的僕婦和婢子們也都還在,只是婢子姊姊們成親了,還各生了兩、三隻胖娃娃。

    她待眾人沒變,眾人待她卻是有些不同。

    她能夠明白,畢竟是聖上賜婚,即使未過門,她在府裡眾人眼中其實就是正經主子,是烈親王妃,而非僅是那個被主子撿回來、帶在身邊養大教大的小姑娘。

    所以與大夥兒相處,一切便順其自然了。

    倒是大總管明明很想詢問關於師父失蹤之事,又礙於身分忍得一臉糾結,令她頗覺好笑。

    烈親王府內外之事,這位年近花甲的大總管最為清楚,這些年也全賴他支撐,關於師父的事,她想過,待面見皇上之後,是得跟大總管仔細說說。

    然而——

    今兒個進宮,事到眼下,她都覺此次奉召進宮是頭一回也可能是最後一回,想退出宮門口,怕是難了。

    就算出得去,也可能是橫著出去,因她絲雪霖的強驢子脾氣又犯。

    今日退了朝,昭翊帝在泰元殿后的甘露居召見她。

    第一次晉見皇上,她一開始就對自稱感到頭疼,想了想,既然阿爹當年曾為天南王朝的臣子,皇上也知道她與盛國公府的關係,且也為她賜婚烈親王,那她以“臣女”自稱應該不算無禮。

    跪拜過後,皇上命她起身,還賜了座。

    她大膽抬眸去看,忽而有些怔忡。

    坐在紫檀雕雲龍紋榻座上的昭翊帝僅離她一小段距離,她看到與師父相似的的目與唇鼻,只是老態了許多,目中光華也晦暗許多,沒有師父那種清朗朗也靜幽幽的神色。

    昭翊帝先是問起東海海防與翼隊的事,嘉勉了她幾句,隨即話鋒一轉,道——

    “你與盛國公府畢竟血脈相連,盛國公自得知你在東海,時不時就來朕跟前吵,想方設法要把你接回去,也是朕那時旨意下得太匆促,沒深思熟慮,才把你直接指給了烈親王為妃,如今烈親王不幸遇難身死……欸,是朕害得你守這個望門寡,也實在對不起盛國公,今日召你來,是想為你撤回賜婚的旨意,令你回歸盛國公府。”

    “皇上,臣女不願。”她臉色一白,盡力穩聲。“烈親王僅是下落不明,並未身死,他還活著的。”

    “朕知你隨在烈親王身邊多年,情緣深厚,無可替代,沒法立時接受他已故去的事實,所以這一年多來,朕才容你繼續留在東海尋人,只是事到如今,你也該給朕好好清醒清醒!你若回歸盛國公府,身為盛國公嫡親孫女,身分亦是高貴,朕再為你選個良婿重新賜婚,豈有不好?”

    “臣女不願。”她乾脆離座跪下,跪得直挺挺,眉眸執拗不馴。“烈親王確是未死,臣女不嫁二夫,請皇上收回聖命。”

    昭翊帝沉下臉,冷聲道——

    “你知道朕不是在跟你打商量,亦非勸你,朕是看在盛國公的面子上,看在你為東海邊防盡不少心力的分上,告知你一聲。你願意,那是皆大歡喜,不願意,朕仍要下旨意。明日——對!就明日了!你給朕搬離烈親王府,朕明日一早就遣一隊宮人過去幫你,把你接回盛國公府去。”

    “臣女不願。”

    “放肆!”

    “臣女不願!”仍舊硬聲硬氣。

    “放肆!放肆!”伴隨皇帝怒斥,一隻青瓷蓋杯砸將過去。

    甘露居裡伺候著的宮人們雙膝全落地,動作無比一致,但沒誰敢學絲雪霖直挺挺的跪姿,全都額頭貼地,匍匐成一坨。

    青瓷碎裂聲響,被砸中額面的人仍倔強跪直,眉心皺都沒皺,嗓聲很穩——

    “皇上,臣女在東海訪得一名古稀老者,此人身帶靈慧,雙目能視陰陽,臣女領他到烈親王遇難的壁崖山群,老人告訴臣女,那個地方確實有穢祟設陣的痕跡,能矇騙人之雙眼,甚至掩去五感,將人困在局中。烈親王未死,臣女還曾幾次與他在夢中見面,他——”

    “滾!朕不想再看見你!”昭翊帝面色難看至極。

    多說無益,帝王不願聽,絲雪霖盡可能平靜起身,退出甘露居。

    待退到前頭的泰元殿,她才抬手抹掉面上的血。

    幸得是輕傷,僅一小道血絲從額頭、眉心蜿蜒至鼻側,不礙事……礙事的是皇上突如其來的決定。

    她可以不是烈親王妃,也可以回歸盛國公府,但皇上若將師父定為身死,並昭告天下,烈親王身後無子嗣承繼,烈親王府以及師父的那些手下該如何?

    她又該如何?

    如果皇上真替她再次賜婚,就只能躲了,也許連東海都無法待下。

    可……能躲哪裡去呢?她還得去找師父,怕也躲不了太遠……

    思緒翻飛之際,驀地聽到緋音大叫——

    “小姐留神!”

    她有瞬間茫然,抬頭看到緋音和黛月兩人一前一後飛進泰元殿,胸中一口溫息尚未吐出,背央驟然泛寒,是銳器迫身之感!

    她本能閃避,然避得還是太遲,右肩背被重重砍了一刀。

    她雖倒地,卻順勢連翻兩圈避開緊接而來的襲擊,女暗衛們此時已搶到她身側,與兩名擎刀的黑衣蒙面客對鬥,情勢勉強控制住。

    “刺客!有刺客啊!快來人啊,保護皇上!有刺客啊——”

    絲雪霖分神瞥去,見剛剛在皇帝身邊服侍的老宮人不知何時來到泰元殿,張聲喊得激切,奇詭的是,昭翊帝也來了。

    帝王站在老宮人身後,完全沒有遭遇刺殺時該有的緊張倉皇,整座泰元殿無一名皇帝近衛留守。

    被老宮人這麼一喊,確實有人來了,來的竟是四名黑衣蒙面客,結果形成她們三個對戰對方六人,她還一開始就遭重創,勉強穩下的戰局立即失衡。

    她陡然明白過來帝王的這一局。

    之前不懂皇帝派人盯她之舉,如今算是摸清門路——

    昭翊帝知她留在東海是為尋師父下落,知她不信師父已故,他召她回京,欲替她另賜姻緣,是想斷了她與烈親王府的牽連。

    今日見她不從,帝王還有後招,乾脆將她滅在這泰元殿上。

    若不提烈親王府,她怎麼說也還是盛國公的嫡長孫女,何況在東海一帶和京畿帝都還薄有聲名,要滅她自然不能直接下旨,要迂回曲折,要順理成章,所以安排刺客現身最為上等。

    刺客行刺帝王,她絲雪霖恰恰撞上,可能是為救皇上而被刺身亡,也可能是慌亂中不及逃避被刺客一刀砍死,怎麼說都有理,怎麼解釋都合情合理。

    而之所以叫出更多黑衣蒙面客,應是沒料到臨了她會多出兩名暗衛相助,帝王完全是有備而來,天羅地網,不給一絲活路。

    然,帝王要她小命,表示帝王心虛了。

    她確信師父仍活著,固執地要去尋找他,於是帝王被惹惱,才引來這場禍事。

    也就是說,師父那時接到昭翊帝的密函前去壁崖山群,那是皇帝處心積慮設下的陷阱,就為置師父于死地。

    倘是如此,那……那師父還活著嗎?

    已落進對方手中那樣久,果能無恙嗎?

    “小姐!”黛月一叫,長劍扛下揮到她面前的刀鋒。

    她倏地寧穩心神,在女暗衛助拳之下,一招空手入白刃奪得一柄大刀,顧不得血流不止的肩背,淩厲殺招連使,硬將兩名敵人狠狠逼退。

    “小姐跟我走!”、“小姐快走!我來斷後!”

    兩名女暗衛一個護她走,另一個斷後,是打算把命賠在這兒。

    她能肯嗎?能嗎?!

    “跟緊我,全給我闖出去!”她絲雪霖從來不是躲在誰身後過活的人,此時刀鋒凜冽,險境難脫,她鬥志更高昂。

    黛月和緋音不敢分神再勸,三人背對背互為護衛,一起往殿外闖。

    僅差幾步就能跨出高檻,如能到得殿外,天寬地闊,要走會容易許多。

    她就不信這個混帳皇帝能把全部禁軍和宮人、宮女撤光光,還能把宮外的百姓們也撤個精光,只要將事拖到明面上鬧大,這些蒙面客自然不敢再緊追不放。

    “跟上!”她一腳踹中蒙面客胸央,清掉前頭障礙。

    “小姐留神!”、“小姐——”

    都以為闖出一條道,前頭無誰再能阻擋她們,忽見高大黑影由遠而近移至。

    對方來得好快,絲雪霖根本沒看清楚那人是如何出現,女暗衛們一張聲提醒,她擎刀便砍,能搶得一時是一時。

    事情變化皆在肘腋之間,快得人無法多想,她手中大刀差一拳之距即要砍中對方臂膀,手腕突然被扣住,筋脈酸軟,大刀登時脫手落地。

    此際,一名黑衣蒙面客飛至,舉刀朝她頸背砍下。

    絲雪霖又聽到緋音和黛月急聲叫嚷,她人忽被拖了去。

    一隻闊袖將她圈裹,她直直撲進男人胸懷裡!

    混蛋混蛋!究竟誰擋路……咦,等等!

    才吸入一口氣,心音瞬間暴響,所有的抗拒與狠勁全被撫下,那身香淡雅清冷,卻在她心底淌開滾滾暖潮,是她最最熟悉、最最渴望的。

    師父……

    她抬頭望去,映入眸底的是朝思暮想的那張面龐,但,又不完全是。

    他的發是劍鋒生霜般的銀灰,眉目凜冽如霜,面色白得幾無血氣,唇瓣亦是蒼白,而眉間額上那朵火焰印記,卻較任何時候都要殷豔血紅。

    他沒有瞧她一眼,單臂抱她,另一臂手起手落,將對準她砍來的黑衣蒙面客拍倒在地,他沒要撤退,反倒帶著她往泰元殿內走。

    絲雪霖一驚,忙喊:“師父快走,刺客行刺皇帝是假的,他們全是皇上的人,你——”話未道完,她瞠目張口楞住了。

    她家師父不知從哪兒學來這一招,就見他劍指掠起,養在丹陛兩旁長年不熄的盛世長明燈,燭火突然拉長再拉長,隨劍指動作,颼颼颼——颼颼颼——

    燭火如軟劍,劃出金紅輝芒,連續穿透五名蒙面客的胸膛。

    燭火回到盛世長明燈的燈檯中,化成無辜的一小簇繼續燃著,五名蒙面客盡數倒地,胸前穿透至背後的血窟窿不住冒出鮮血,加上适才被他拍倒的那一名刺客,六人的小命全被輕鬆拿下,大殿上血腥氣味陡濃。

    “師父……”這招……她要學。

    呢喃逸出,她雙膝發軟,環住她腰身的勁臂一緊,本能將她撐住。

    像直到此時才記起她在臂彎裡似,南明烈緩緩垂目,對上她明亮泛水光的眼。

    她眸珠黑得發亮,臉容白得嚇人。

    見她額心紅腫滲血,再見她半身盡染鮮紅,而肩背仍濕稠一片,他眉間微動,火印燦光,猙獰神色一現。

    “看好她。”他冷冷吐語,闊袖拋揮,懷中人立時被兩名從楞怔中狠狠回過神的女暗衛接了去。

    絲雪霖這時才見縹青亦來了,就跟在師父身後為他護守,一步步朝殿內走。

    另外後頭還跟來一名高壯漢子,背上與腰際分別帶著長短劍,一身江湖上走踏的打扮。經過她面前時,高壯漢子頓了頓,特意定睛看來,隨即竟沖著她咧嘴笑,好似極開懷見到她……但……她應該不識得此人啊……

    疑惑叢生,好多好多的事欲問。

    可她不急,因為師父回到她身邊了,讓她又能抱他、碰觸他,能望著他的臉,發癡般思他、念他。

    她腿軟委坐在地,黛月和緋音連忙撕了衫擺內裡幫她包裹止血。

    她似乎不覺疼,眉心皺都沒皺,雙眸瞬也未瞬,一直望著那銀灰散發的男子身影,像怕極自己一個錯眼,那人又要不見。

    這一方,南明烈靴尖微挑,幾個黑衣蒙面客臉上的巾子盡去,露出真容。

    他朝一臉不敢置信、表情萬分驚恐的皇上長兄淡淡牽唇——

    “皇兄看來得好好整肅內廷,若臣弟未錯記,這六名刺客可都是宮裡的熟面孔,這個是李公公、路公公,那是明公公和赫公公吧?嗯……還有那邊那兩個小公公是管著禦書房的。皇兄身邊埋伏這麼多細作,實教人不安,幸得臣弟今日進宮一趟,救駕救得及時,要不後果不堪設想,皇兄說是也不是?”

    “你、你……你……”昭翊帝退退退,退到背部已抵住牆面,無路可退,還得靠老宮人幫忙攙扶,才能撐著身子站住。

    帝王驀地雙目暴瞠,扯嗓大喊——

    “來人啊!快來人!朕的禁軍侍衛,快來人!有刺客!烈親王欲行刺朕,他這是要篡位,要奪朕的寶座,快將他拿下!拿下啊——”

    整座泰元殿靜悄悄。

    帝王忘記了,今日負責守衛的禁軍被他下了密令,全撤個精光,即便聽到動靜亦要\'小聞不問,至於宮人、宮女們就更不用提,早嚇得沒誰敢露臉。

    南明烈又一次步近,近到昭翊帝身邊唯一的老宮人實受不住他身上迸發的迫人氣勢,粗喘一聲竟直挺挺往後倒,抽搐幾下便動也不動。

    “欸,閣下這是把人活生生驚死呀。”跟隨進宮的陸劍鳴搶至老宮人身畔伸指探了探,心跳氣息俱無,沒得救了。

    南明烈誰也不看,只笑笑看著自己的皇兄——與他一母同胞的皇長兄。

    “你那張龍椅寶座,我從來不感興趣,而我所說的,皇兄從不願信。那日你說,是我逼你那麼做,今日且把這話原封不動還給你……皇兄,是你逼我這麼做。”

    “你、你想怎麼做?!”滿額滿身的冷汗,帝王身上龍袍已然濕透。

    南明烈笑笑不語,瞳底精光迫人神魂。

    昭翊帝終於撐不住,背貼著牆滑坐在地,嚷著——

    “北溟兵力強盛,陸營與馬隊尤其出色,身為北溟雙國師,那對姊弟要的只有你,只要交出你一個,天南朝由東到西幾百幾千里的北境就能安然無虞。他們只要你,你要朕怎麼辦?朕也一再確認了,他們說過不傷你性命,不會弄死你,你能保命還能為天南朝避禍,你要朕怎麼辦?”

    昭翊帝用力吞咽唾沫,被對方居高臨下看著,那白玉無瑕的面龐、那沉靜迫人的眉眼,眼前人……不像人,他忽覺自己被封進冰原底下,冷到發僵。

    “……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說話……回答朕,說話啊!”

    南明烈從容不迫地矮下身,直視他的臉,慢條斯理道——

    “托皇兄的福,那雙姊弟確實沒弄死我,只是讓人生不如死罷了。”一笑。

    “至於我想幹什麼?請容臣弟再琢磨琢磨,畢竟想法太多,不知選哪一個最能解恨。”道完,起身欲走。

    “南明烈!”

    “皇兄放心,臣弟若想妥了自會告知。今日臣弟進宮僅是招呼一聲,既然招呼打完了,是該退下。皇兄請多保重龍體。”

    男子身軀挺拔依舊,看在絲雪霖眼中卻覺似清瘦了些。

    當他走過她面前時,她以為他會跟她說說話,或者拉她一塊兒走,又或者給她一個溫暖眼神……可,都沒有。

    南明烈腳步未頓,筆直走出泰元殿殿門。

    那黑底銀絲繡的錦袍和一頭銀灰散發被殿外皚皚雪景一襯,襯得那一道身影孤傲無端,似一棵在峭壁絕崖上頑強紮根的松,渾身風霜伴雪寒。

    “師父……師父——”她猛地從地上躍起,跑沒三步又因失血太多暈到雙腿打跌,若非黛月和緋音出手迅速,她真會跌成狗吃屎。

    聽見身後動靜的南明烈不著痕跡地慢下步伐,直到兩名女暗衛重新將不安分的人兒接住,他闊袖中握拳的手陡然一松,終大步離去。

    入夜的烈親王府,冬月懸在那精雕細琢的歸燕飛簷上,立在回廊上看去,黑色穹蒼布著星星點點,那一輪皎月被眾星拱著,清傲高華。

    仿佛一切未變,如尋常一般,但不可能沒變。

    今日,這座王府的主子終於平平安安返家,什麼行蹤不明甚至遇難身亡的傳言自然不攻自破,一府上下的僕婢得回主心骨,沒有比這個更教人心安心喜的了。

    因此即便主子沒特別吩咐,今晚灶房大廚還是狠狠露了幾手絕活,就想讓親王主子吃個心滿意足、滿心開懷。

    只是主子的表情一直清冷冷,眉峰不怎麼開,看來心懷也難開。

    想想也是,主子那麼疼小姐,一聽小姐奉召回京還被接進宮中待召,主子一口茶也沒喝就趕往宮裡,誰也沒料到小姐今早昂首闊步出門,最後是昏得不醒人事被抬回府裡,主子會開懷才怪。

    夜更深了,月上中天,雪花細細紛飛。

    仔細去嗅,這清朗朗的雪夜仿佛也帶血味。

    南明烈在雲川回廊上佇足許久。

    整條廊上約掛了五、六十盞燈籠,不知是他有意為之抑或懶得克制,每一簇小小的燈籠火皆隨他的呼吸吐納一會兒拉長、一會兒又縮成星點小火,不斷反復,於是整座回廊加底下園子,火光時明時滅,奇詭……也帶趣。

    終於決定自己是“罰站”夠了,他旋身走回主院寢房。

    他是烈親王府的主子,但他的主院寢房完全被某人霸佔,而滿王府的人還都覺得理所當然,因此當某人受傷被抬回,大夥兒自然而然就把人往主院寢房送。

    悄無聲息地步入內寢,守夜的婢子讓他寬袖一拂倏地陷進深眠。

    額心的火印開竅後,他的五感變得較以往敏銳十倍有餘,此時在幽暗中端詳榻上之人,仍能將這姑娘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

    他沒想這麼快見她。

    與她分開的這一年多宛若一場長夢,夢境光怪陸離,許多片段是他記不得的,卻深深潛進神識當中,然後極狡詐地在他睡夢中重現。

    自身的轉變他尚未完全掌控,一些深入神魂的惡夢他還不能盡數清除。

    也許傾盡一生、用盡所有辦法都無法擺脫,畢竟那具殘破不堪的身軀是他,即便如今是完好無缺的模樣,肉身尋不到丁點瑕痕,然,曾經傷痕累累、被淩辱至尊嚴盡失的那一個,從來都是他。

    他從不知自己如此潔癖,不知身為男子的自己竟會如此在意……

    在意自己的第一次,給的人不是她。

    是否因為這樣,他內心才會古怪翻騰著,一想起她,胸口繃得難受,一見到她,那古怪心緒加劇,心癢手癢喉中亦癢,很想將她抓進懷中一陣摧折,最好將她搓揉成碎片,碎得不能再碎,再一口口吞進肚腹裡。

    他弄不明白是否真心想傷害她。

    因為他破碎了,所以也想令她破碎?

    不明白啊……

    唯一確知的是——他這具身軀、這抹神魂的圓與缺,那把心鑰,是她。

    之後凝神細想,漸漸便知他眉間額上的火印每每刺疼發熱,總為了她。

    此時望著榻上昏睡的姑娘,他心間熱流滾動,有股氣欲發發不出,那種很想很想掐碎她的衝動又起……

    咬牙再咬牙,費勁調息,終將體內瘋狂翻騰的氣逼至額間。

    於是火焰印記刺熱到仿佛化成真火,燒灼引出劇痛,從額心穿透腦骨,而他……他竟也習慣這樣痛著。

    因為過往的一年多裡,他太常這般想起她。

    她就是個渾的——徹底是,而且還童叟無欺!

    聽了兩名負責聽壁腳的女暗衛述說白日在甘露居裡的情況,昭翊帝要她遵旨的事,她沒一件肯允,皇上道一句,她頂一句,完全是頂著硬杠,倔強執拗的脾性再起,把小命玩掉都不在乎似。

    想著皇帝竟強逼她回歸盛國公府,且要為她另擇婚嫁……乍聞此事,暴怒噴沖,額心火印疼到幾控制不住,又聽聞她強驢子脾性大犯,拉著不走,打還倒退,直挺挺跪著直嚷著“臣女不願”,令他不由得憶起當年她不顧自身安危,單人駕雙翼直沖敵營的勇氣,那時的小姑娘亦是跟他杠上,寧願跪直也不願認錯,連身上帶傷都沒察覺……

    沉靜歎氣,他凝下心神,右手劍指抵往額心,將那發燙的火能徐緩拉出。

    火能從他指尖溜至掌心,形成一團跳動的火焰球兒,他攤開五指虛托。

    她的傷落在肩背處,錦被下的她趴伏而睡,為方便換藥,上身未著寸縷,中衣僅是攤開覆在背上。

    他掀開那件沾染藥味的中衣,再揭開幾層棉布,雖經處理,刀傷仍顯猙獰。

    不得不想,倘若他晚些趕到,更或者落在那惡夢中遲遲未能掙脫,今日在宮中遭狙擊的她,此時會在哪裡?

    而他又該如何?

    將掌中火球徐徐種進那道傷口裡,火能流動,慢慢填補,亦悄悄滋養。

    他再取一小撚金紅流火,種進她額間被帝王砸破的一道小口,一樣是慢慢填補,悄悄地滋養,才經過幾個呼息,浸潤過火能的大傷和小傷全都收了口。

    然,驅動體內離火靈氣若本事不夠、能耐不足,是得付出代價的。

    他閉目凝神,試圖穩下火能波動,穩得甚是費力,喉間隱約嘗到血氣。

    全因這具肉身太過虛弱,感覺像是揭掉封印了,卻仍無法完全掌握竅門。

    他沉靜吐出一口氣,穩息,然後掀睫——

    滿室幽暗中,一雙水光閃爍的妙目正專注看他。

    “原來師父的火焰印記是活的,會活生生跳動,真好看……”

    他起身欲走,袖子立時被一雙手用力抓住。

    這麼驟然一動,裹傷的棉布掉落,絲雪霖忽地察覺到怪異之處。

    她肩背上的口子……癒合了?!

    腦袋瓜雖仍然有些泛暈,但傷處當真不痛啊!

    “咦……咦?咦?!這是……師父——”兩手扯著男子錦袖抓啊抓的,直到抓住他的手才滿足。“師父你是神!”

    南明烈見她趴著又聳肩又轉動腦袋瓜的,沒想到最後竟朝他迸出那麼一句。

    以往每次替她解棋,一子落棋盤,令她茅塞頓開之際,她總那麼說,語氣歡快,表情驚喜,眸中盡是滿滿的崇拜。

    而此時……她……她還是那樣望著他,未變。

    十指不禁收攏成拳,那股很想弄碎她的念頭又起。

    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

    “別走別走!師父別走啊——”

    感覺他欲擺脫她,絲雪霖驚叫一聲,像只猴兒似跳到他背上,哪還管什麼衣衫不整、什麼半身赤裸。

    兩條細潤有力的臂膀圈抱他肩頸,軟綿綿的身子密貼他的背,南明烈背央陡熱,心中一凜,口氣不禁沉硬——

    “你幾歲了?”意思是,都這麼大還跟他鬧騰。

    絲雪霖緊抱他不放,突然哭出聲。

    “師父你……你連我幾歲都記不得,人家我翻過年去就十九了,嗚嗚……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你對我都不一樣了,像懶得多瞧我一眼,連話也懶得多說,你說你說,你在外頭是不是看上其他姑娘?所以才把我給淡了……嗚嗚……”

    他真的……又要被她……氣樂了。

    什麼叫“看上其他姑娘”?!什麼叫“他把她給淡了”?

    他最好是能把她這混蛋丫頭給淡了!

    “下來。”心緒波動,額心發燙,他聲音更沉。

    絲雪霖把臉埋在他銀灰發裡用力搖頭,四肢將他纏得更緊。

    “下不下來?”他再問,語調能嚇得人心音陡止。

    “嗚……”她覺得委屈,哭得更凶。

    下一瞬,絲雪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人已被放倒在榻上。

    她很快地撐身坐起,沒有再撲去糾纏,就僅是坐在那兒兀自掉淚。

    真的顧著哭而已,上身不著寸縷,大把的髮絲散在肩背,少女肌膚在幽暗中泛著光澤,胸形渾圓,她連遮都沒想遮。

    南明烈竟痛恨起自己目力太好,好到那ru/蕊隨她哭泣抽噎而可憐兮兮輕顫的景象亦看得清清楚楚,即便他後來硬是拔開眼,也已烙印在腦中。

    動了欲念,伴隨而來的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惡感。

    這具肉身被鎖在地宮石床上所經歷的種種欲要湧現,他咬牙鎮壓,不願再想。

    抓起她那件中衣,他親自幫她套上,動作非常迅速。

    見婢子為她備在榻旁矮幾上的一迭衣物,他取來繼續為她穿外衣、套背心、紮腰帶,連兩隻布襪都替她套好了。

    絲雪霖哭聲漸微,最後僅細細抽氣。

    當心愛的師父將衣物一件件往她身上加時,她才漸有羞鑒之感,才意識到自個兒根本傷心到忘記沒穿衣。

    還好是被師父瞧見,沒被誰看了去,但……也是師父才能惹她這樣傷心啊。

    “肚子餓不?”替她穿戴好,他冷淡問。

    “啊?”她楞了楞,手下意識按在肚腹上,紅著眼眶點點頭。

    “本王今夜還要進宮一趟,你跟不跟?”

    她臉蛋陡抬,含在眸底的淚珠倏地滾落,點頭如搗蒜——

    “跟!我跟!”

    她曾暗暗對自己說,若能得回他、找到他,她要像條小尾巴那樣緊緊粘在他屁股後,讓他甩都甩不脫,上窮碧落下黃泉,進宮算什麼?

    她才不怕皇帝又來殺她呢!

    他去哪兒,她就上哪兒,就算跳崖,她都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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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師父先帶她溜去灶房拿了兩顆大肉包,是她最愛的蔥花蒜苗豬肉餡包。

    大冷天的,肉包早都涼掉,但從師父手中接過來,竟都變得溫燙溫燙的,也不知師父是怎麼辦到的?

    很好奇啊,想知道他發生何事?想知道他體內火能是怎麼回事?

    是否與她當日在小河灣醒來的夢境相關?

    那個被金紅火流吞噬一切的論夢……其實是真的?

    師父沒回答她,她也沒再追問,覺得也許是在今夜,他要她去看。

    呃……只是沒想到她得在師父背上啃包子。

    他們不是騎馬也沒乘車,師父這次自願讓她爬上寬背,背著外傷癒合、氣血仍不大足的她朝皇宮方向直馳。

    然後實在飛得太快,師父長勁不歇,輕身功夫竟較以往不知高上幾層。

    待他們抵達宮中,她兩個肉包子還完整地拿在手裡,表情傻怔怔。

    結果包子被師父取走,再塞進她手裡時又變得溫燙燙、香噴噴。

    “不是肚餓?快吃。”見她一直緊盯他的掌心不放,努力要看出端倪,南明烈倏地撤手,面色沉凝。

    “嚼?喔……”戀戀不捨收回眸光,絲雪霖這才大口地啃食肉包,邊跟在師父身後徐步踏進某座宮院。

    經過園子時,她瞥見師父隨手扯了一片沾著薄雪的長青葉。

    沒刻意放輕腳步,氣息亦未隱去,他們的到來很快引起禁軍護衛和守夜宮人們的注意。

    “烈、烈親王爺……王爺您這是……”

    “王爺子夜進宮,那個……可、可是奉召進宮?”

    白日在泰元殿發生的事,好巧不巧全被躲在大殿後頭小間裡摸魚偷懶的三名小公公們覷見,三張口私下這麼一傳,到得晚間,整個皇宮幾乎傳遍。

    被認作已遇難身死的烈親王突然進宮,不回來便罷,一回來就趕上皇上遇刺。

    而皇上遇刺是幌子,主要目標是那個未過門的烈親王妃。

    據說烈親王一怒為紅顏,不知把戲怎麼變的,只一招,僅僅一招,幾名假扮刺客且武功真的挺高強的宮人們,眨眼間小命全被端了去。

    神的是,皇上沖著烈親王只敢大聲咆哮,啥事兒都辦不了。

    因此此時禁衛和宮人們見到南明烈出現在太子寢宮,一身黑袍如流墨,銀灰散發晃蕩出近乎妖野的流光,膽小的已跪了一地,勉強能說話的,聲音幹乾巴巴,還得低首邊說邊隨他前進的步伐往後退,沒誰敢上前櫻其鋒。

    ……是說她家師父有這樣可怖嗎?

    跟隨男人腳步,絲雪霖把最後一口肉包塞進嘴裡,嚼嚼嚼,再嚼嚼嚼,恍惚望著那道挺拔清俊的身影。

    那銀灰散發柔光勝雪,與他寬闊肩背互襯,怎麼都好看,且耐人尋味得很,看著看著,她都好想再撲上去。

    欸,停!不能再胡思亂想!

    她得先弄清楚師父心裡想些什麼才是正理。

    他故意扮冷臉不理她,卻還是擔心她傷著、餓著,她得穩心,不能又被師父的美色迷惑了去。

    另一邊,宮中消息遞得飛快,他們剛長驅直入進到太子寢宮的內殿,外邊已傳來“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的宣聲。

    宣聲一起,宮人們自是跪了一地,整座太子寢宮燈火通明,而外邊,禁衛軍已裡三圈、外三圈將宮院圍個水泄不通。

    絲雪霖倒沒想到十二歲的太子殿下生得如此俊俏可愛。

    不知是未聽聞白日在泰元殿之禍,抑是對他的九皇叔當真喜愛,睡夢中被吵醒的太子見到南明烈很驚喜地咧嘴笑,不顧宮人們阻攔,一下子就跳到他九皇叔跟前,粉離玉琢的臉蛋仰得高高。

    結果南明烈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小小太子已被一名有武功底子的老宮人抱走,退退退,退到疾步踏進內殿的帝后身側。

    “你還想幹什麼?!”帝王盛怒,面上卻滿滿驚懼之色。

    南明烈清冷道:“這句話當由臣弟來問方是。今夜,大批羽林軍埋伏在烈親王府四周,京畿帝都,首善之區,皇兄佈置那麼多軍力,試問,皇兄意欲為何?”

    絲雪霖氣息微窒。

    原來她方才沒看錯。

    伏在師父背上飛過高高低低的千家屋瓦,她儘管怔怔然抓著兩團包子,眼角餘光仍瞥見暗巷中那一坨坨的黑影和刀光,她在師父耳際嚷著,師父直直往前飛馳,根本不理她。

    其實師父心知肚明得很啊。欸,真不跟她說是怎樣?

    既然夜闖宮中,那烈親王府的危勢必然有解。

    握了握有些汗濕的手,她悄悄籲出口氣,穩心去看。

    昭翊帝嘴角一扭,似發僵,說話艱難。

    南明烈薄唇勾了勾。“若臣弟推測無誤,皇兄是想利用眾人熟睡之際來個奇襲,發動的時辰最好在丑時末、寅時初,打得人措手不及,最好是將烈親王府全給滅了,再說是盜賊闖進帝京橫行,將事推得一乾二淨,如此最好,是嗎?”

    約莫是絲雪霖瞪人的目光太狠,昭翊帝不禁朝她瞥了眼。

    這一看,皇帝又驚得臉色慘白。

    明明被“刺客”砍中一刀,他親眼目睹,不會有錯,他看到她半身血污苦苦支撐,後來根本站不住了……白日裡那樣大量失血,怎麼可能才到中夜,她已活跳跳又跑進宮裡來?!

    全是因眼前這個令他恨得牙癢癢的好九弟嗎?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開泰繼統者,只有他南明烈才是真龍嗎?

    “你到底還想幹什麼?”他不甘心、不甘心!

    南明烈未答話,卻將适才隨手摘得的一葉置在唇間,徐緩吹起。

    葉笛一催動,昭翊帝后與幾位心腹宮人們全一頭霧水,眾人想以不變應萬變,皆不敢輕舉妄動,動的人僅有一個——十二歲的太子殿下。

    “……殿、殿下?”、“殿下您要去哪兒?”、“齊兒?齊兒?”

    太子殿下直挺著小小身板,垂在身側的兩臂動都沒動,兩眼平視,面無表情,就這麼沉靜堅定地往殿外走。

    宮人們不敢強加阻攔,全跟在他身後,待昭翊帝后頓悟過來已然遲了——

    “快!抱住太子,別讓他再走!快啊!”

    皇后驚聲尖叫的同時,走出寢宮的太子來到園內錦鯉池畔,這隆冬飛雪的,小太子毫不猶豫地一腳踩進池中,“澎”一響濺起大水花。

    情勢自然亂上加亂,宮人們忙著拉起太子,還得照看突然昏厥過去的皇后。

    昭翊帝子嗣不興,除太子殿下,僅在三年前由容貴妃誕下一名小小皇子,其餘妃嬪所出皆為公主,但即便是公主,也不過五名。

    南明烈這一招確實令帝王驚得三魂少七魄。

    “今日令其跳湖,明日令其懸樑,皇兄能有多少孩子供臣弟玩樂?”撤掉葉片,他清冷嗓聲似笑非笑,狠戾氣味藏在一身清澈中。

    太子被救起,昭翊帝表情狂亂、腳步踉蹌地撲去孩子身邊,大喊著召太醫。

    南明烈道:“皇兄放心,齊兒僅是睡沉,待明日第一道天光照進便會醒來,只是烈親王府外的埋伏不撤,齊兒這次能睡醒,下回可就難說。”

    “南明烈!”怒極驚極,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束手無策。

    “自與皇兄重逢,皇兄總一再問我到底想做什麼。臣弟也說,待想妥自會告知,眼下我是想妥了。”南明烈把玩指間的葉子,淡笑——

    “臣弟還想繼續當這個烈親王爺,沒打算要皇兄那張龍椅,事到如今,誰坐在龍椅上都無甚差別,要操控一個帝王實也容易,不是嗎?”

    聽進昭翊帝耳中,就是他南明烈要當幕後操控整個王朝的那只手。

    若南明烈不死,那他以及他後代子子孫孫即便登上皇位,也永遠受控於人。

    “瘋了……你瘋了!走火入魔,你瘋了!”倒是罵人的人比較像瘋子。

    南明烈揚眉,眉間疏離冷峻,上彎著唇——

    “莫忘,是你逼我的。皇兄。”

    “朕逼你?朕逼你的?呵……哈哈哈哈——”狂笑一陣,皇帝目中淬著惡意。“南明烈,朕的好九弟,哈哈哈哈,你以為那‘血親之血’是誰的?朕的血嗎?非也非也……”搖搖頭。“北溟雙國師……那對姊弟說了,要對付你,設陣的‘血親之血’與你的血脈必須更親近才行,越親近,設陣威力越強,你且說說,除朕以外,這世上與你血緣親近的,那人是誰?是誰?!”

    南明烈俊顏沉凝,瞳中宛如覆上一層冰。

    昭翊帝咻咻喘著,仍咧嘴笑開。“那人此刻就在慈甯宮安養呢,‘血親之血’亦是她甘心情願給出的,放了滿滿一碗啊,朕的好九弟要是不信,盡可去問。”

    太子寢宮中靜得可怖。

    宮人宮女們大氣都不敢喘,連一旁照顧皇后和太子的幾個亦都輕手輕腳,害怕弄出點聲音會招來大禍似。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而今帝王一怒……又要血流漂杵嗎?

    “今日在這內殿的宮人宮女們,皇兄打算全殺了嗎?”南明烈淡淡問。

    “什……什麼?”

    昭翊帝未及反應,跪了一地的宮人宮女們已瑟瑟發抖,哭聲細碎滲出。

    南明烈環顧眾人一眼,平聲靜氣道——

    “勸皇兄還是別殺了,總不能臣弟進宮一趟,皇兄就殺一批人,往後臣弟仍會時不時進宮探望母后、探望皇兄皇嫂,與齊兒以及其他幾個皇侄和皇侄女們玩耍,屆時皇兄若把內廷服侍的人全殺盡,可要遭天下人非議。

    今夜言盡於此,望皇兄有所定奪,臣弟告退。”

    “南明烈——”

    絲雪霖跟著師父跨出太子寢宮大門時,有東西從後頭砸飛過來。

    她本能欲擋開,南明烈單袖動得較她更快。

    他頭沒回,瞧也未瞧一眼,隨意一招便將昭翊帝砸來的沉香小金爐揮向角落,金爐瞬間粉碎。

    師父心緒不對,絕不若他面上那樣沉寂定靜。

    絲雪霖探手去拉他袖擺,大步跟上他的步伐,他恍若未覺,徑直前行。

    禁衛軍們未得皇命,無法進一步動作,見他走下石階,不得不讓開一條道。

    沒有人過來阻擋,也沒誰敢上來阻擋,絲雪霖隨他在宮中走啊走,左彎右拐走了約莫一刻鐘,他忽地佇足不動。

    她登時醒悟過來,他們已走到皇太后所居的慈甯宮外。

    月光清幽,將男子沉默身影分割出明暗,灰發上的銀光靜謐謐,仿佛伸指去碰,那些流光就會順著指尖徐徐淌來。

    “師父……”她不僅去碰觸,整個人還貼上他的背,臉埋進那頭冰絲軟銀中。

    “師父背我。”嗓聲細啞,藕臂理所當然地攀上男人肩背。

    南明烈微微一震,只沉吟了會兒便勾起她雙腿,帶著她躍到宮闕之上,朝來時方向飛回。

    烈親王府週邊,建得最高的那一棟宅第,絲雪霖正挨著心愛的師父坐在這大戶人家的屋脊上,是很冷啊,但有了師父就都不同了。

    從他們所在位置看去,能清楚看到原本分幾路佈置的羽林軍已陸續撤離,半刻鐘前全數清空,烈親王府險些遭血洗的危機終於解除。

    “師父要我看的,我都看了,要我聽的,我也都聽了,那……阿霖可以問話了嗎?無論問什麼,師父都肯老實答話嗎?”邊動嘴皮,悄悄想去勾他的指來握著,他卻將手縮進袖中不欲她碰。

    她皺眉鼓頰,質問的話尚未出口,南明烈已清冷啟聲——

    “為何不想本王進慈甯宮?不讓本王問個水落石出嗎?”

    她的小心思總瞞不過他,絲雪霖不由得挲挲鼻子。她方才在慈甯宮外突然纏上他,確實是想他離開。

    “……師父心裡既已清楚,何必當面再問?”

    她想,他今夜已夠難受了,若再進到慈甯宮,那人可是他的母后、他的親娘……只怕他要更難受。

    南明烈確是明白,昭翊帝所說是真。

    母后總要在他們兩人中選一個倚仗,身為帝王的皇兄若對母后開口討“血親之血”,瞞著百官與百姓除掉他,天南王朝北境得以安然無戰事,皇位皇權將更穩固,他想,母后最終是會允的。

    無情最是帝王家。

    他多年來如履薄冰,豈會不懂?

    見他抿唇不語,絲雪霖也跟著抿抿朱唇,深吸一口氣問——

    “師父當日在壁崖山群裡遇事,縹青說地動山搖的前一瞬,他看得很清楚,有大虎、有一雙小姊弟,可後來找遍那個地方,師父、大虎和小姊弟全都消失,像從來不存在過……所以說,就是用了那個什麼‘血親之血’設陣,才把你瞬間轉移到某個所在了,是不是?”

    男人目光飄忽迷蒙,定定望著某處。

    她悄悄又去勾他的手,道——

    “這一年多來,我幾次夢見師父,以為僅是夢而已,其實師父真的來了,我們的夢是相通的,是不是?那我該是見過那一雙姊弟的,在那真實夢境裡,他們赤裸身子抓住我,師父也在,他們好像對你說……說捨不得吃太快,弄得渾身傷,還說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師父,壞事就是他們倆幹出來的對不——”

    “你為何不懼?”

    才暗暗歡喜勾到他的手了,驀地被截斷話,她怔了怔。“懼……什麼?”

    飄忽迷離的目光鎖住她的臉,離得如此之近,她竟看不清他目中底蘊。

    南明烈道:“火能從體內發出,隨意能操控人命,即便是個無辜孩兒,本王欲殺便殺,令其自戕無比容易,誰也反抗不得、阻止不了……如此這般的我,入魔成魔的我,你為何不懼?”

    “師父你腦子壞……”她硬生生住口,險些咬傷舌頭。

    然而,許是她皺眉又擰眼的強忍表情太詭怪,令他瞬也不瞬直瞪。

    男人密翹到逆天的墨睫細細顫動,宛如撩過她心間的白羽……呼……好癢啊好癢。絲雪霖莫可奈何,只得回瞪回去——

    “師父你被欺負了,我還去同情欺負你的人,我腦子又不是壞掉!”

    意思是暗指他腦子壞掉。

    她咧例白牙欲要咬誰似,頭一甩又道——

    “師父,要是我來,肯定比你還狠,你瞧瞧你啊,只是讓小太子跳池,那麼淺的鯉魚池,深度連個十二歲娃兒的腰高都不到,要我來幹,定讓他爬得高高的再往下一跳,斷手斷腳都有可能,又或者取來剪子或刀器之類的往喉頭刺,再不然表演胸口碎大石也不錯啊——”恨鐵不成鋼般歎了口氣。

    “師父可別忘了當年那一干顧家小貴女們,我整她們早都整出心得,女孩兒家最重容貌,我偏要老貓黑子劃花她們異常寶愛的臉蛋,師父使壞才這點兒道行,比得上我嗎你?哪來你那麼心慈手軟?”說著鄙視地揮揮手。

    他死死瞪她,都想把她瞪穿兩窟窿似用力。

    “來啊來啊,誰先眨眼誰就輸!”化身女漢子、女流氓的姑娘翹高巧鼻和潤顎,挺起飽滿胸脯,天不怕、地不怕地回瞪回去,微嘟的嫩紅朱唇都快親上男人緊抿的薄唇。

    “你要不乖,本王兩下輕易就能弄死你。”

    “好啊,弄死奴家啊,我洗乾淨躺著等你弄!”這話絕對是“葷的”,是東海望衡的青樓裡,與她相交的紅牌姑娘平時戲弄她的話。此時被心愛的師父一激,氣到什麼渾話都能拿來使,然一使出,意會過來了,她臉蛋一下子紅透,胸脯鼓伏明顯,卻仍倔強回瞪。

    這傢伙……

    南明烈狹長鳳目幾要瞠作圓狀,不敢置信般,他呼吸艱難、兩耳潮紅。

    跟他往東海治軍,到底把她養成什麼德行?!

    欲抬手揉耳,才發現一手被她握住,且還十指交扣。

    他未及多想,灼火竄燃的內心湧出強大羞恥和憤恨,像似他猶被鎖在地宮右床上,頸項與四肢分別被扣,無法掙脫。

    那種想狠狠摧折她、弄碎她,想將她拖進夢魘中的心緒又起。

    “別碰我!”他倏地甩開她的手,面龐極嫌惡般撇開。

    “師父?!”絲雪霖火大了,哪裡還跟他客氣,死纏爛打的招數她早爛熟於胸,他不讓她親近,那她更非親近不可!

    她怒喊一聲,張臂將他合身抱住,即便吵醒睡夢中的人,把大戶人家的護院全都引來,她都不在乎。

    結果她臂彎裡突然一空。

    男人使了記“金蟬脫殼”,十分乾脆地把厚暖的黑底銀絲繡錦袍留給她,僅著雪白中衣的修長身影遠遠佇足在另一座屋脊上。

    銀灰散發隨夜風蕩揚,清貴澄澈的氣質更勝以往,美得像畫裡走出來的人物似的……絲雪霖看著看著,心口發熱,不禁慶倖自己就是個沒臉沒皮的,要不真要自慚形穢。

    他微側過臉,像要回望她,最終卻還是回正目光,一躍已在丈外遠。

    很明白輕身功夫完全比不上他,她立在原處,直到看清那道清俊身影確實往烈親王府飛去,她才沉沉歎出一口氣,雙肩垮下。

    “師父……”

    把臉埋進錦袍裡呼吸吐納,還是那麼令她心暖心安的氣味,但胸中卻也感到疼痛,雙眸微潮。

    師父不讓她碰,她驚愕,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對付,結果還是只會鬧他而已。

    他心裡有事不欲她知。

    那對姊弟、那些宛若相通的夢境……這一年多來,他究竟被拘在哪裡?又究竟吃了多少苦?

    為何烏亮髮絲褪成銀灰?

    他不願提,她卻從神魂深處隱隱泛疼起來。

    ……很怕很怕啊,怕他所吃的苦,是她完全想像不到的,那樣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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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宮裡鬧成那樣,烈親王府這些天過得倒十分平靜。

    原本該說歲月靜好,然而恰逢年關,再靜好的歲月都得熱鬧起來。

    得知烈親王平安歸京,朝臣們來訪絡繹不絕,是多到有些過了,尋常與朝中各部和百官皆未深交的烈親王竟從早忙到晚,若非忙著見客,就是忙著接受他人豪宴、雅宴的款待,非常之八面玲瓏,與以往低調自持的姿態相當不同。

    “弄得分身乏術似,還看不出嗎?不就想躲我罷了。”絲雪霖很沮喪,沮喪到下巴抵到胸前,覺得兩肩好重,腦袋瓜很沉,怎麼都抬不直似。

    “那天晚上他飛飛飛,飛走了,為了學他飛,踩破好幾塊瓦,那大戶人家可是養著幾個含苞待放的閨女兒,要不是我夠機伶,知道跟猛犬博交情,沒准就被啃得屍骨不剩,又或者被當成採花賊,遭十來名護院亂拳打死。”

    “沒有沒有,他沒想躲你,他想躲也躲不了啊,你是他的那個那個誰,他躲得了別人也躲不開你啊!”灰衣勁裝的高壯漢子急得滿臉通紅,仍硬是咧開嘴笑,兩眼直盯著絲雪霖抓在手裡把玩的山參。

    絲雪霖也盯著手裡這根形體飽滿的山參直瞧。

    山參有成年人的小臂那麼長,顏色莫名有些偏白,感覺應出土許久,是老物了,頂端兩片葉子卻還鮮鮮翠翠,參須齊整潤嫩,整株就是個漂亮的人形。

    她像捉弄老爺爺、偷拉老人家鬍子般輕手扯了扯參須,高壯漢子完全就受不住了,險些沒扯光他自個兒的頭髮。

    “別別別!你要怕狗、怕護院,我幫你出頭,打倒他們,你輕手輕手啊!”

    “打他們做甚?他們又沒惹我。”

    “那、那在下陸劍鳴也沒惹姑奶奶您啊!”

    “唔……我只是瞧你挺寶愛這根山參,一直把它放在胸口偎得暖暖,一時好奇才趁閣下練劍時抱來一看。”

    她微偏著腦袋瓜,很努力地想。“像在哪兒見過,夢裡嗎?像見過師父拿著……可它不是這種慘兮兮的白色……”

    “……慘兮兮?難道還是咱們家參娃的錯嗎?還不是你家師父幹出來的!”說到這個,陸劍鳴就來氣,虎目差點噴淚。

    隨師父回京畿帝都、甚至跟進宮裡“看熱鬧”的這位高壯漢子生得一臉大叔樣兒,年歲卻比師父還小個兩、三歲,她對他頗感興趣啊!

    皇帝調兵遣將暗中包圍烈親王府,再摸摸鼻子認輸,暗中撤掉兵力的那一夜,她被師父無情地丟在大戶人家屋脊上,為了不被當成採花賊,她力求脫身,模樣還真有些小狼狽,翻牆回府就遇上他了。

    見她肩背刀傷癒合大好,還活蹦亂跳,他意味深長點著頭,不驚不訝——這分明、肯定、絕對有問題!他清楚師父的事,他跟師父之間有“私情”!

    要想知道師父藏著什麼心事,看來得從他下手。

    這一邊,陸劍鳴仍嘀嘀咕咕念著——

    “……參娃嚇著了,這些天一直深睡不醒,咱怕它醒來瞧不見我會害怕,就讓它偎在懷裡,你都不知咱們家參娃丫頭多可憐,活生生被嚇白啊嗚……南明烈心黑手狠、心狠手辣啊,我陸劍鳴斬妖除魔矢志不移,他再來禍害我家參娃丫頭,我、我拚了命也得收了他這只大魔!”

    “你才是魔!”

    最氣別人說師父壞話,她半句都聽不得。

    原本因沮喪而死氣沉沉的坐姿陡變,她抬頭又挺胸,雙眸如炬——

    “等等!是魔又怎麼?礙著你嗎?就算走火入魔變成魔中之魔,我家師父也會是最俊俏好看的那一隻!閣下除魔衛道在下佩服,但除到我家師父頭上那就不能夠,你敢動師父,我就動……動它!”手中山參高高舉起,大有要把山參當驚堂木拍下的氣勢。

    “喂——”陸劍鳴大叫。

    當日在淩虛之境,南明烈為這姑娘發大火,狂火噴沖,就為護她周全,他是看得真真的,本以為有這個丫頭在,南明烈就算魔化也不會太偏離正道。

    豈料啊,這世上不是每個丫頭都像他家參娃丫頭那樣溫良恭儉、那樣聽話乖巧、那樣任勞任怨……眼前這丫頭,她、她比她家師父還壞心眼!

    “把我家丫頭還給我!”他快哭了,真的。

    “把我家師父還給我!”胡亂嚷嚷是為欺敵、混淆敵人耳目之術。

    “我又沒霸佔你家師父不還!”

    “我家師父的心事,你知道我該要知道卻不知道的,不是霸佔是什麼?”

    陸劍鳴流淚了,辯不過,粗指指著她一直點啊點的,癟癟嘴終於蹭出話——

    “原來你、你才是大魔。你……你……全烈親王府裡都是魔!都是!”

    終於將山參抱回臂彎裡的壯漢仍一臉忿然。

    但山參像在夢中撒嬌般微微晃動參須,如手似的參須親昵攀在他左胸上。

    登時他臉上烏雲散去雲開月來,即便不大痛快還是哼哼出聲——

    “自奪回肉身,他就不怎麼睡,他要是睡了,那可是絕好時機。你想知道的全在他的淩虛夢境裡,就看你如何糾纏,纏到能令他引你進去。”

    意思是,方法是有的,且看她有無糾纏的本領。

    點點頭再點點頭,她若有所癡,亦若有所悟了……

    終於終於,她逮到男子肯交睫睡下的這一夜。

    月黑風高啊,黑墨墨的穹蒼上無月無星,園子裡樹不動蟲不鳴,回廊上的燈籠火一簇小過一簇,好幾簇還莫名其妙全熄了,這樣的深夜多適合殺人放火……呃,多適合當個採花大盜,就采自個兒最心愛的那一朵。

    一道修長窈窕的黑影熟門熟路地溜進烈親王府主院寢房,眨眼間又溜進內室,輕巧地摸上設在最裡邊的那張寬榻。

    要在以往,榻上男子很可能老早察覺到異樣,令她出師未捷身先死,但今夜她都摸上榻還摸上他的臉,他竟然毫無動靜?

    唔……八成僅有今夜輪守的暗衛們察覺了,但無妨,如今暗衛們也都相挺,覷見她來當“採花賊”,大夥兒肯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誰會來抓賊。

    跨伏在他上方時,腦中立時記起陸劍鳴所說的——

    “他體內離火靈氣覺醒得太粗暴,毫無循序漸進之則,火能太過強大,肉身根本不堪負荷,他卻以憤恨意志為底石,將殘破肉身撐起,以至於烏髮盡灰。”

    “你是他親近之人,能親近到何種境地,看他也看你,只是別小覷了怒氣和恨意,他體內離火雖正派充滿靈性,以暴怒為心的火能,不欲入魔亦入魔。”

    撫摸男子俊美臉皮,好滑好細膩。

    絲雪霖內心一陣激切,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嘿嘿嘿,師父,今夜是你洗乾淨躺好了等著我弄啊……”

    她低頭吻住男人薄唇,小舌滑進他唇間,一點點、慢慢地撬開兩排齒。

    她吮吻啃咬,力道或重或輕,把他的嘴和下顎都舔濕。

    吻著吻著,如此專注虔誠,不帶嬉鬧,而眼眶漸漸紅了……

    很喜愛師父,喜愛他的一切,老早就確定心意,是她死纏爛打、沒臉沒皮糾纏那麼多年,在那一日霞紅很美的小河灣畔,她終於真的、真的吻到他,得到一抹令她醉心不忘的笑……

    這一年多來不光是分離,是將她的心置在火上烤,她堅信他仍在,沒有棄她一個,他回來了,讓她欣喜若狂,卻也讓她迷惘失落。

    此際是親吻著他,但也不算親到他,仿佛又退回他未求親的那時,她渴望得到他,一直追趕著他,遲遲等不來他的回首青睞。

    欸,思緒又胡亂跑馬,淨想一些不緊要的。她不禁敲了下自個兒腦袋。

    她眼下得專注觀察的是,要怎樣才能乘機進到師父的夢中?

    親近他,她自是十二萬分願意,只是一切看她如何糾纏嗎……這就有些頭疼了,她實不知這糾纏得做到怎樣的地步才叫足夠?

    “師父要真成大魔頭,那也很好,阿霖跟著你一起危害蒼生,見著不痛快就打,才不管那人是你阿兄還是阿娘,還是……唔,還是我爹的爹,那些讓咱們不好過的,咱們也不放他們安生,你要成魔,阿霖跟你配一對兒,等哪一日天公地母要滅你,把我一塊兒也滅了,那才圓滿。”抵著他的額面,她胡亂呢喃,全是心裡話,很真很真的意念。

    淚水沾濕雙睫,溢出眸眶,歎息間滴落在他面上。

    她又去吻他,把自己的淚吻去,卻弄得他頰面更濕。

    抬起頭想將他白玉般的面龐拭淨,竟見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隱隱爍光。

    他眉目微微糾起,感應到什麼似,又像陷進夢中掙脫不開,鼻息變得促急。

    “師父?”

    那火焰印記越來越紅,光點越聚越多,形成流動的火體。

    看到他五官越來越糾結,像被惡夢魘住一般,絲雪霖根本把今夜潛進來的目的忘光光,她迅速測他頸脈、摸他腕脈,更側臉貼在他左胸去聽他的心音。

    許是太著急,測不出個所以然也聽不出個所以然,她再次抬頭去看。

    “師父!啊啊——”頭一抬,對上的是那雙漂亮鳳目,她以為雙眼所見是真,下一瞬發生的事卻令她分不清真實或虛幻了。

    她被拖進一個地方,又或者是被吸進去。

    那是極短、極短的瞬間,連半息都不到,那樣迅雷不及掩耳,她卻奇詭地能看清事情發生的經過——

    她未料自己的額間竟也淌出火能,金紅火流匯向師父額心那一簇生動竄騰的火焰,順道把她體內的她拉扯了去。

    她知道是自己的神識從肉身中抽離。

    她的神識看見師父長身靜佇,就站在她身側。

    “師父,我進到你的淩虛裡了是嗎?”她眸色驚奇,咧嘴一笑。

    “是因為師父之前用所謂的離火靈氣為我治傷,那火能留在我身體裡,所以當師父體內的火有所動靜時,我的也會跟著動,然後我跟師父的神識就相通了,是嗎?”皺皺鼻子哼了聲——

    “師父,那個陸劍鳴定是看出來了,知道咱們能相通呢,他也不說個清楚明白,只提什麼糾纏、什麼親近的,害我都想偏了,哈哈哈,想想也挺可惜,若是我以為的那種親近再親近,糾纏到天荒地老,都不知有多好?這樣我就能師出有名、理所當然地把師父給強了,然後欺了再霸、霸了再欺啊……”透著迷惑,話音漸微,因為說得再多,師父恍若未聞。

    他沒有看她,卻是靜靜平視前方,鳳目瞬也不瞬,面無表情。

    師父在看什麼?

    她循著他的目線看去,那是一道入口,盡頭處陰森闐黑,詭譎氣味彌漫。

    她在害怕,心臟繃緊,額面與手心不住地滲汗。

    她到底怕什麼?

    是她自個兒想闖進來的,千方百計、絞盡腦汁,為了什麼?

    她……她想知道師父想些什麼,想要很親近很親近他,在這世上,她最親之人就是他,只剩他……

    阿爹曾點著她鼻頭笑話她,說她脾氣火爆、天生熱情,也曾憂心忡忡摸著她喃喃自語,說她這脾性不知隨了誰,與人相交不是大好就是大壞……她之後漸漸能懂,懂她自己對厭惡之人瞧都不瞧一眼,即便對方待她再好,她都不屑一顧,但是一遇上喜愛的人,那是愛得再多都嫌少,把命賠進去都覺得值了。

    她總歸是喜愛上師父。

    不管多麼害怕,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她都喜愛。

    她深吸口氣,舉步走進那道入口。

    結果盡頭不是盡黑,入口的另一端是一座地宮。

    她看到天頂洞口一束強光灑落,落在央心的一張巨大石床上,將那個被五條鐵煉拉開成“大”字形的男子照得一清二楚……

    那明明是個血人,渾身呈殷紅色,有些地方甚至紅腫到發紫,赤身裸體被鎖在那裡,長髮毫無生氣地垂在石床邊緣,那把頭髮仿佛受盡凜冽北風,把一切的元氣全都吹散,沒有丁點憐憫,幹得猶如曝曬多日的稻草,不值一顧……卻是……卻是她最最寶愛的。

    因為那是師父的頭髮,那是他的身子、他的臉。

    她看到的他,傷痕累累,體無完膚,唯有那張臉是完整無瑕的。

    這不是無端想像出來的景象,她進到他的神識中,他正跟惡夢較勁,她在他能呈現一切真實的淩虛裡。

    她所見到的,都是真的。

    人可以承受多大的劇痛,她不知,但她真的很痛很痛,痛到不敢探手去碰觸石床上那具殘體,怕會把他碰得更痛。

    痛苦地緊閉雙眸,她發出哀嚎,不明白那些景象為何會接二連三闖進她腦中。

    她看到他被淩虐的場景,一鞭鞭淬了毒般打在他身上,一刀刀刮過他每一寸肌膚,還有燒紅的烙鐵,那一雙龍鳳胎姊弟以淩虐他、逼迫他為樂,就想他抵受不住泄出火能,供他們取用。

    不能這樣……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不能……不可以的……

    那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落在心尖兒處,稍一碰都能令她疼得不得了,他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那樣待他……

    痛不欲生是何等滋味,她是徹底嘗到了。

    ……師父,我要走去有你在的地方。

    ——別過來!

    他被欺負、弄得那麼痛的時候,她在哪裡?為什麼保護不了他?

    從不覺得自己沒用,一朝幡然醒悟,原來她一直活在他強大的羽翼之下,原來當他遭難時,她沒有半分能力為他擋災除厄,原來她真的很沒用。

    場景不斷變換,她從一開始的閉眸不敢看,到之後瞪大雙眼強迫自己去看。

    眼淚不斷流溢,雙眸眨也不眨,然後不再發出無意義的哀嚎了,她狠狠將牙關咬緊,咬得太狠太狠,滿口盡是血味。

    最後一幕是那鋪天蓋地的金紅火流,吞噬了一切。

    被她看著的那個自己,被師父的一股無形氣勁掃飛,護了起來,完全避開那場深具毀滅力道的大火。

    結果還是他一直在護著她……

    “我要去有你在的地方……”嗓聲低啞,不僅是心中意念,而是真說出口。

    她張開濕漉漉的雙眼,神識回歸。

    她仍在師父內寢的寬榻上,卻不知自己原來趴倒在他胸前,淚流不止,已將他胸口濡濕一大片。

    深眠中的男人不知何時已清醒,他兩手分別握住她的手腕,額心的火印仍餘星點流光,目中晦暗難明。

    “師父……”她癟癟嘴,很快忍下想哭出聲的衝動。

    眸光不住在他臉上梭巡,很想說些什麼,說些能安慰人心的話,但……說什麼都顯蒼白啊,似乎只能這樣相對無言。

    南明烈甩開她的手,翻身坐起,立時便要走人。

    “師父別走!”她從他身後抱住他的腰身,感覺他驀然一震。

    他大掌按在她小臂上,下一瞬即要掙開她的圈抱,絲雪霖急得腦仁兒突突跳,額角也鼓跳得厲害,真的沒法子多想,只執拗於一事——

    不能讓師父就這麼走掉!

    不能什麼事都不談、什麼事都不做,就這樣放他走掉!

    若放手,師父會離她更遠,會躲她躲得更凶,而她真的會痛苦到死掉!

    她改而滑溜地鑽到他身前,使的正是他所教的近身擒拿與搏擊的招式。

    她跨坐在他大腿上,為防被他甩脫,一雙玉腿順勢盤住他的腰。

    她攬住他的頭頸,顫著聲不斷低語——

    “師父還想去哪裡?已經分離那麼久,一年多的日子啊,我日夜期盼能有你的消息,一直找一直找,我……

    我真的太糟糕太糟糕,師父,我找不到你啊……你在那裡日日夜夜受苦,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不能……

    不能再分離,若再弄不見你,讓我也跟著一塊兒不見吧……”

    她側過臉去吻他,虔誠而憐愛。

    “師父是我心愛的人,是我……是我啊……”

    多麼希望能將他的夢魘抹去,如同當年他引導她、撫慰她,令她擺脫了那個亂棍齊落的惡夢。

    她也想給他很多安慰,比不上他聰明強悍,卻仍想盡一切力氣為他點燃心火,奉獻給他,把她能夠獻出的全給他。

    南明烈一股怒氣欲泄無處泄。

    令她進到淩虛中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願讓她看到地宮裡發生的一切,然,真心本音有自己的主張,神識脫出他的掌控,那個破碎的他像跟誰乞憐似,軟弱地渴求慰藉。

    所以她才得以順利地進到他深藏的夢境裡,看到這具身軀曾經經歷過的。

    事情失控,他氣得面色鐵青。

    究竟氣誰多一些,他都搞不清楚,她卻還不肯放手!

    當柔嫩朱唇吻上他剛硬的嘴角,進而吻進他微啟的薄唇裡,他被動地任她輕吮舔吻,口中漫開屬於她的馨息,亦漫開淡淡血味……她又咬傷自己了嗎?

    在他的神識逼迫她去看的淩虛裡,她咬牙勉強自己才致如此的,是嗎?

    那種恨不得將她弄碎、發狠摧折的衝動突如其來,且來勢洶洶。

    他倏地撇開臉,手勁粗暴地拉開她纏人的臂膀,試圖將她甩到一旁。

    手被他掙開了沒關係,她雙腿猶在他腰間上,不等他來甩她,絲雪霖招式一變再變,滑溜無比,一招未使老就出新招,只求跟師父親近再親近。

    南明烈氣到最後都不知氣什麼了。

    他強忍著不願傷她,但她真的將他惹得很火大。

    不再一味地防守拆解,他下了狠手把她壓制在榻上。

    她趴伏著,一雙藕臂遭他反剪,若在以往,她肯定哀哀叫地假裝認輸服軟,然後露出再可憐不過的模樣博他心軟,跟著再伺機而動……

    此刻的她沒那麼做。

    她在他制伏下還拚命扭動,沒一瞬歇停,臂膀肯定被他扳得夠痛了,她卻痛不怕似,身體扭出一個奇怪姿勢,企圖從另一個方位擺脫他的鉗制。

    再這麼下去,她肩臂間的骨節非受傷不可!

    結果還是他先退讓,鬆手,徹底輸掉這場角力。

    絲雪霖不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玉腿夾住男人的腰,一個翻身打挺,她又跨坐在他身上,儘管肩胛疼得像被卸下一臂,還是欣喜雀躍。

    她俯身看進他冒火的眼底,十指有些使不上力般微顫地捧著他的臉。

    她笑了,水氣彌漫的眸子彎成兩道小橋,低柔道——

    “師父有多生氣,我知道啊,我也知道師父有多在意我,把我視作比性命和尊嚴更緊要的存在……他們那樣欺負你,你尚能忍,他們才想那樣欺負我,師父就火爆了,他們出現在我的夢中,一切都是真的,師父怕我被他們逮走,怕他們把我弄得渾身傷,怕他們欺我辱我,離火靈氣於是衝破桎梏,力量那樣強大……師父一直護著我,我卻不知該怎麼保護你……”哽咽著,她深吸一口氣,但……好像怎麼都吸不足氣,腦子有些鈍。

    有什麼念頭刷過,她想也未想便道——

    “……師父把氣出在阿霖身上吧。要怎樣都可以,別再躲著我就好,我……我也忍得了痛、吃得了苦,師父心裡難受,拿鐵鍊把我鎖了也成,怎樣都成……”

    “絲雪霖!”南明烈目中幾要噴火。

    被沉聲一喝,她陡地怔住,表情茫茫然。

    突然間,雙肩細細顫抖,像意識到自己究竟說出什麼,她淚珠大滴、大滴滾落,“啪嗒”兩聲落在他面上。

    她自個兒嚇了一跳,連忙幫他擦去。

    手驀地被他握住,她啞啞喊了聲“師父”,腰肢陡地一緊,她撞進他懷裡。

    南明烈覺得真的受夠了。

    仿佛體內火能不斷累積,不找個出口噴泄,所有一切又要被他吞噬滅去。

    他還不能自在地駕馭離火靈氣,許是這般,他總處在怒不可遏的邊緣,跟內心那團巨大的闐暗對抗得極辛苦,而對她所生的惡意,也許亦是如此,不明白,所以苦苦壓抑,越去壓抑,怒火燒得更盛。

    她說,把氣出在她身上。

    她說,要怎樣都可以。

    她看到他遭受淩辱的樣子,卻來對他獻祭,她真以為這是待他好嗎?

    火氣高漲,無法再忍,他粗暴地揪住她的發,迫使她抬高臉蛋。

    “師父唔唔……”她微微瞠圓雙眸,嘴被結實堵住。

    火在血脈間流竄,他能清楚察覺。

    獻祭的活物心甘情願送到跟前,他莫名地怒至極處,卻又莫名動念,動得整顆心、整個胸房、整個人狂燃不熄,快要燒作灰燼。

    而一旦放棄自守,那股嗜血的衝動更令神魂興奮顫慄,恨不得啊……恨不得將誰撕吞入腹,要一寸寸啃咬、一塊塊咀嚼,嚼得碎爛再大口大口吞食,要盡一切惡意摧折那太折磨心志的東西。

    不願再受折磨,他要變成那個施暴者。他要人為魚肉,任他刀俎。

    四片唇的糾纏火辣辣、熱騰騰,絲雪霖用力回應,熱烈纏卷他的唇舌,但卻也發現了,只要她動靜大些,下一瞬便會遭到更強悍的壓制。

    他要的是徹底掌控她的心緒波動,她頓時明白。

    是否做到那樣,任他完全佔有,深烙在他神識中的夢魘就能褪去?

    她可以的,因為是師父啊,是將她看作比他自己更可貴的師父。

    她老早就想把他給撕吞入腹,如今僅是互換角色,她來當他的心藥,讓那個被摧殘淩辱的人變作是她,讓他將那個夢魘投落在她身上。

    既護不住他,那也許……她還有治癒他的可能。

    氣息被奪,掐在她頸上的五指越縮越緊,她拚命想吸進一絲暖氣,整張臉脹得通紅,胸肺快要爆裂,迷亂昏沉間,全然不知衣物是如何被撕裂卸盡。

    她沒有抗拒,讓自己變成那個被鐵鍊橫鎖的他。

    仿佛她也躺在那地宮石床上,身子被拉開,頭頸無法動彈,火熱的劍結結實實刺穿她,捅進她體內。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沒有留給她絲毫喘息適應的時候,她咬緊的牙關被他強而有力的唇舌撬開。

    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反抗了,肉身被逼至極處,本能爆發,主宰了一切,也許……也許她還是克制不住地揮打抵拒了。

    右掌心猛地傳來一陣劇痛。

    她下意識側目去看,見到那根原本別在她發上的鑄鐵竹節簪不知何時松落,沒有不見,而是直直刺穿她掌心,將她胡亂揮動的手釘在榻木上。

    鑄鐵竹節簪是她十五歲那年,師父請老手藝人打造送給她的,半點也不花俏,有種樸拙沉穩的隱喻,簪子本身還能當作小武器或暗器,她很喜歡很喜歡,幾乎不離身,只是她沒想過,這根鑄鐵簪會是拿她的血開光。

    她恍惚看著,恍恍惚惚勾唇笑。

    她腦中空白也許才一息、兩息間的事,五感又被生生拉了回來。

    左邊肩臂被死死按住,右腿被撐開架高,男人伏在她腿間開始瘋狂撻伐,展現了他內在的暴怒相。

    師父……師父……

    在那石床上,他就是這樣被對待的,是嗎?是嗎?

    那渾身浴血、體無完膚的景象浮現,她也痛到流血了,卻曉得自個兒此時所承受的遠遠不及他曾經歷的。

    畢竟他是她心愛的人。

    她沒有不甘心,沒有被迫,沒有憤恨。

    她一直想要的,從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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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30: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黑暗中他能清楚視物,即便床帷內透不進一絲光,南明烈依然能將榻上那姑娘的面容、髮絲和身形細細看清。

    ……觸目驚心!

    他的心被無形的五指狠狠掐握,腦仁僵麻,許久許久無法動彈。

    不知楞坐多久,像要讓心更痛些,執著到宛若自虐,他從發亮的額間借來一縷光明,溫潤火能在他掌中形成小小一球,輕手一揮,緩緩飄在半空,將床帷這一方小所在照亮得猶如天光泄進。

    她慘白無血色的臉仿佛沉睡,亦像死去,他微顫著指想去探觸,卻遲疑著不知從何落手,最後才去握住那根筆直穿透她掌心的鑄鐵竹節簪。

    他拔簪時手勢儘管快狠准,可還是又一次弄疼她。

    簪子拔出的瞬間,她身子陡顫,蒼白唇瓣細細吐氣,眉睫輕動……

    絲雪霖被痛醒過來。

    很想哀哀叫個幾聲,但男人那張清俊玉面嚴肅得好可怕,瞳仁滾顫,額間火能還溫亮溫亮,登時令她喊痛的話堵在喉間,咽回肚腹裡。

    為何這樣看她!

    師父是對她感到內疚嗎?

    可……可她本意不是要讓師父覺得對不住她呀!

    她想抽回那只多出一個小窟窿的手,那只傷手被他虛握在掌中,應該僅輕輕握住罷了,她的手卻像被內家高手以內勁困在五指間的小鳥,鳥不飛,再如何振翅撲騰亦飛不出五指的虛握,如她怎麼收手都收不回來一般。

    “師父……”天啊!她的聲音啞得連自個兒都快認不出。

    南明烈沒有理會她,亦未看她一眼,劍指微動,飄浮的火球招之即來。

    如之前治癒她肩背上的刀傷那般,火球在他指間化作金紅流火,徐徐包裹了她整只傷手,火能進到小窟窿裡,溫蕩溫燙的,血脈中溫燙感尚未消去,那穿透手心的傷已然癒合,肌膚光滑,仿佛那樣的傷從未有過。

    她張唇欲言,下顎卻被他以拇指抵住。

    火能猶在流轉,來到她被掐得紅腫瘀傷的頸項,瞬間如甘露落喉,那火辣辣的刺疼感頓時消減。

    火能隨著他的指持續流動,當她發覺那道金紅流火匯向臍下,欲往腿心去時,她忽地夾緊雙腿,一把抓住男人修長優雅的指。

    那優雅長指的主人頓了頓,表情莫測難辨,最終還是抬眼看她了。

    “師父不用的,我、我不想……”現下才來羞澀難當確實遲了,但知道歸知道,她就是害羞了呀。

    扯來被撕裂的中衣,勉強掩住腿心一片泥濘殘跡,另一手則下意識環在胸前,也是遮得勉強,頂多掩住梅紅般的ru/蕊,有些多此一舉。

    她的“不想”……是何意思?

    南明烈腦門一凜,目光沉凝。

    窈窕美好的胴體橫陳在前,尤其這具身子才遭無情蹂躪,雪白肌膚上佈滿無數紅痕,有些是下過重手,紅痕轉為深深淺淺的青紫,似被摧殘至極,絕豔之姿如火鳳涅盤,將肉身當作展翅重生的印證。

    前一刻專注在她的傷上,他沒想太多,此時定定然望著,倏地又撇開臉……他沒有臉紅的資格,所有傷都是他造成的,但知道歸知道,他兩耳與頰面依然流赭,紅撲撲一張俊顏,全賴表情端得嚴峻,多少能唬人。

    他嗓聲微硬道:“下/身定然傷著了,不療傷不行。”

    欲火與怒火掌控一切時,他確實是順應本心了,然,再如何瘋狂作亂,他神識仍在,仍清楚記得狂亂的他是如何強要……沒有半點柔情密意,沒有絲毫憐惜疼愛,就是強取豪奪,把她當成泄火的出口。

    絕對弄傷她了。

    那般的完全壓制,那樣的橫衝直撞,怎可能不令她受傷?

    這一方,一聽師父肯跟她好好說話,絲雪霖嘴角開心到泛笑。

    她眸光先是雀躍地亂飄,之後斂下,籲出一口氣低語——

    “師父離火靈氣化出的火能太飽滿滋潤,浸潤過後,大傷小傷全沒傷了,可女兒家頭一回都得受點傷,要不怎會叫做‘破身’?師父……師父你總不能把我破身了,又想修復完整,那、那會一直很痛啊,我好不容易熬過這一關,才不要每次跟師父要好,都要受一回疼。”

    這話確實是她會說的。

    他沒什麼好驚愕,更不必覺得耳熱臉熱、全身被撩得火熱難當,只是知道歸知道,還是心震如鼓鳴,難以克制。

    然而,能令他更手足無措的是——

    那股欲折磨她、弄壞她的念想不但未止,竟不減反增!

    莫非不知覺間,他真已入魔?

    如今都已將她撕吞入腹,魔化的心思充滿邪念與暗黑,想到的盡是惡事,惡到他完全弄不明白到底還想把她怎麼樣?

    他,還能把這樣的她怎麼樣?

    絲雪霖心想,府裡的人也許不知道她成功摸上師父的寬榻,還鬧騰了大半夜,但兩名女暗衛肯定知道。

    師父替她處理好手心和頸子的傷之後,就又抿唇不語,她想跟他多說些話,想聽他再跟她說話,卻不曉得自己怎又睡去……好像師父將劍指點在她眉間,思緒紛亂的腦袋瓜一下子定靜下來,之後的事就記不得了。

    醒來時已是隔日近午時分,她醒在自己暖閣的榻上,黛月和緋音守著她。

    兩名女暗衛微紅著臉告訴她,昨夜師父令她們倆送好幾桶熱水進去,還得偷偷的,不能驚動誰,任務確實不簡單,然幸不辱命。

    被拆吃入腹的她聽著也微紅了臉,想到是師父替她清理身子,光想那場景,心肝都要發顫……欸,要是醒著就好,偷偷醒著更好,能覷見師父臉紅了沒呢。

    腿間仍留異樣感,是挺疼的,卻暗自開心,會疼就表示師父後來還是聽她的了,沒趁她睡著用火能“治癒”她初經人事的身子。

    是說,若連姑娘家“破身”這樣的事都被師父“治癒”,她真會欲哭無淚啊。

    回憶起夜裡那一場愛欲糾纏,混進太多情緒。

    他未料她會一下子進到那麼深、探得那麼多,藏在淩虛之中的事,他沒打算讓她知道,又或者說,他還沒想好該不該讓她知道……總之她闖進了,他的神識對她敞開,她痛到尖叫哀嚎,卻知她若無法承受,他將會更痛更苦。

    凡事總要有個開始才能漸漸前行。

    師父的秘密她知道了,這樣很好。

    他發怒,怒火狂燒,將她揪進火海翻騰,這樣也很好。

    她想,就折騰吧,再多次她都能對付,她承受得起。

    漸漸、漸漸地,總能把師父內心的怒恨全都折騰精光,到得那時,師父能放下了,她也才真正歡喜。

    同一時候,烈親王府西院——

    這座安排給貴客的居落清靜悠然,屋中擺設有種大巧不工、大智若愚的守拙氣味,園子裡不以繁花吸睛,而是遍植長青草木,修整得層次分明,閒散其間,能忘卻煩憂,輕易能生離塵心。

    但今次,客居西院的客人要想“離塵”怕是不容易。

    他心有掛礙,放在心尖兒上惜著、偎在胸懷裡養著的“丫頭”被他不小心一個錯眼不見,又落進“魔手”!

    “你、你你別!別動!閣下這園子滿是綠葉,你愛摸哪葉就摸哪葉,就是別摸咱們參娃頂上的一心二葉啊!”陸劍鳴兩手抱頭,抓得亂糟糟的頭髮更像雞窩。

    烈親王府的主子一身深底銀繡錦袍,銀灰散發教難得露臉的冬陽鑲出清淡薄光,他閒適地坐在一方石雕圓墩椅上,一旁的石桌上擺著茶具,紅泥小火爐上的煮水陶壺咕嚕咕嚕冒出團團白煙,將他那張清俊迫人的面龐染得有些朦朧。

    陸劍鳴內心不禁哀叫,正因對方表情模模糊糊,根本猜不出想些什麼,才更難對付。

    嗚,可憐他家的參娃丫頭,之前幫上這男人那麼大的忙,都沒跟對方討謝禮呢,如今還得受對方挾持,這般恩將仇報還有沒有天理啊?!

    這些天已睡醒的山參精完全能感應陸劍鳴的內心波動,儘管落進“魔手”再次驚得全身發僵,仍吱吱地輕叫兩聲試圖安慰主子。

    山參精不叫就算了,弱弱地吱叫,既害怕又逞強,陸劍鳴龐大心靈頓時被摧折得不行,大手用力抹了把臉,頭一甩便道——

    “是!要你家丫頭趁你睡下時候去試你,是咱刻意指引的沒錯。她是令你體內神火能噴沖而出的那把心鑰,也極可能是助你將火能與這具肉身全然融合的那一味心藥,閣下不欲她探知淩虛中的事,這像是大洪來了只想著建高堤圍堵,卻不知開敞疏通才是上上之策啊!所以——”頭再使勁一甩,豁出去般——

    “一人做事一人當,要人一個,要命一條,快把我家丫頭還來啊還來!”

    咦?耶?!真有一物朝他拋來!

    “吱——”小小人形半空飛,拉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參娃!”幸好幸好,他沒有遲疑,眼明手快接得無比精准。

    將“人質”歸還,南明烈舉杯輕啜香茗,輕斂眉目的神態似陷沉思。

    寶貝丫頭回到臂彎裡,陸劍鳴自是又拍又撫又哄。將山參精裹好巾子重新放入懷裡,他愛碎碎念的脾性又被挑起——

    “奪回肉身,重獲自由,說是要回京畿帝都探望親人,那時便覺閣下笑意不及眼,可之後發現絲丹、絲戎兩姊弟設的陣法是以你至親之血為引,你回這座帝京討公道,咱也是明白的……那如今算是討完公道了吧?心裡可覺暢快?還是一把火燒得更盛?又或者——”

    “確實是一把火燒得更盛。”南明烈淡淡截斷他的話。

    “嗄?呃……”陸劍鳴陡升背脊發涼、骨頭沁寒的惡感,因對方那雙明明輕斂卻精光流爍的長目,還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南明烈把玩指間茗杯。“也許哪天克制不住,一把大火將這京畿帝都全燒了,把這天南王朝給滅了,可能就痛快了。”

    陸劍鳴驚得額面滲汗。“你……你……怎麼說也是‘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親王爺,本心真元怎麼說也是被離火靈氣涵養出來的,所謂神火不熄,凶災斷除,閣下是來斷凶除災的,不能……不能把自個兒變成凶災啊!”搖頭歎氣再歎氣,非常語重心長——

    “這位親王王爺啊,天下沒有過不了的坎兒,閣下被人設陣逮走,那個……吃盡苦頭,咱們就當作被兩頭瘋狗狠狠咬了幾口,當下是痛,可痛過了、痛完了,傷口好了,咱們就往前走,不回頭,你腦子裡不能總想著那座地宮、那張石床、那個渾身是傷的你啊!”

    南明烈神情未變,內心卻是一凜。

    他腦子裡的確想著一具渾身是傷的軀體,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然而那人並非是自己……柔發淩亂散開,唇瓣被咬破,頸子上捺著明顯的指印掐痕,紅腫瘀青,那人五指無力地微曲著,小小掌心被鐵簪穿透釘在榻木上,一身清肌似被作了畫,紅痕與青紫交錯層迭,狠遭踩躪的腿心殘濘一片,血絲滲流,那沉睡中的臉容蒼白得仿佛失去元氣,令他……

    不能呼吸。

    即使這般,想吞噬她、傷害她,用力摧殘她的念頭並未消散。

    火能波動得厲害,在昨夜之後,他必須花上雙倍力氣穩下,額心亦刺疼發燙。

    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若再受撩撥,如昨夜那般入魔的狂態將再次發生。

    經過昨夜那一場,他三魂與七魄、五感與七竅已知個中滋味,徹底嘗到甜頭,自製力大落,他真會一而再、再而三傷害她,只圖一時痛快。

    放下茗杯,他正視眼前的高壯漢子,徐聲問——

    “尊師他山道人,本王何時得見?”

    陸劍鳴濃眉挑了挑,闊嘴咧出笑。“師父交代過,若要尋他,一路往西行,有緣者必然得見。”

    當日在北溟地宮目睹朱雀離火現世,他隨這位身具純正靈氣卻劍走偏鋒的烈親王來了一趟天南朝帝都,為的是要就近監看離火靈氣在他身上的變化,畢竟於這位當朝親王而言,修仙與成魔僅在一念之間。

    他曾向對方提過,倘是得遇師父他山道人,定能解開更多關於朱雀離火之事。

    如今烈親王是有心求見了,雖不清楚他家丫頭除了探進他的淩虛見到那些慘狀,究竟還幹出什麼事,到底是令他生出意念。

    他的心鑰和心藥,果然是那丫頭。

    這一方,南明烈沉吟著他的話,淡然勾唇。

    “本王是有緣者嗎?”

    “王爺既然有心,自然有緣。”

    絲雪霖全沒料到,在她得知師父這一年多來發生何事,也覺得跟師父“談開了”,師父那一晚以一種坦率毫不掩飾的暴虐相面對她,不再費勁壓抑,內心有多暴戾,怒火就有多熾盛,對她盡數展露……她以為終於再一次貼近他,未料,他卻避她避得更狠。

    她不懂。

    不懂不懂不懂啊!

    她想破腦袋瓜都弄不懂師父為何躲她。

    今日且教他知道,她絲雪霖不是那麼好擺脫的,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城外官道上,駿馬快蹄趕上一輛外形樸素、卻是以上上等木材打造的馬車,駿馬馬背上的姑娘忽地一記挺飛,足踩馬背竄出,非常粗暴且乾脆地從馬車後頭的小門“砰”一聲闖將進去。

    姑娘除了一手單人駕雙翼堪稱絕技,自小關於養馬、馴馬的活兒也幹過不少,且還挺有心得的。

    此時她成功闖進馬車內,兩指立時擱在唇間,一道清厲哨音聲響,那匹送她過來的大馬就“格答、格答”停了快蹄,閒散踱起步來,大有一副“使命達成,打道回府”的神氣。

    馬車被破門而入,前頭趕馬的車夫豈能不察?

    聽到馬夫大叔發出停馬的哨音,姑娘趕緊推開前頭小門,露出笑嘻嘻的臉蛋。

    “是我是我,羅叔別緊張,我追著你們過來的,繼續走啊,沒事兒的。”

    “雪霖小姐您這是……”馬夫大叔眨眨眼。

    “撞壞的馬車門我來修,我手藝是跟羅叔學的,肯定極好,別擔心啊!”

    “呃?您這……”烈親王府裡,養馬、趕馬、駕車第一好手的馬夫大叔,透過小門飛快看了姑娘身後的男子一眼。

    後者眉目微沉像似不豫,卻未做出指示,看來該是應允的,唔……好吧——

    馬夫大叔也就摸摸鼻子當作啥事都沒發生,重新趕起兩匹並轡駿馬,緩緩續行。

    對付完所有事,終於能專注來對付最緊要的事。

    絲雪霖盤腿坐定,麗眸直勾勾瞅著親王師父。

    南明烈表面上淡定自持,也必須做到淡定自持,依他現下情狀,實耐不住她的撩撥,不嚴厲待己著實不成,只是……被這丫頭毫無掩飾的熱烈眸光逼視,心裡也微感吃不消。

    “師父近來天天出門,今兒個是要往城南法華寺拜訪住持大師,那位老老又瘦巴巴卻愛吃水煮落花生的住持大師與我是忘年知交……師父,阿霖也有忘年知交呢,師父既然去訪,怎不帶上我?”

    南明烈下意識揉揉額心,發現她留意到他的舉動,眸光亦瞟向他的眉間額上。

    火焰印記若開始泛出細光,表示他心緒波動甚劇——她向來是個見事甚快、思慮敏銳的姑娘,定然已瞧出端倪。

    以往她要是展露出機敏聰慧的一面,他內心總為她感到驕傲,覺得一塊美玉來到自己身邊,落在自己手中,他沒有辜負她,沒有辜負自己,他將她教得那樣好,令他那樣喜愛。

    但此際,他實在痛惡她這般敏銳善感,令他掩飾得如此費力。

    他神態從容地放下手,目線微蕩,朝被撞壞的後車門瞧去,道——

    “你是越大越沒有規矩了,本王的車你也敢毀?”

    她仔細觀察那張太好看的俊顏,心怦怦跳,三分肯定加七分猜測地問——

    “師父是不是害羞了?自從那晚摸上你的榻,我們……這樣又那樣的,師父完全放開不壓抑,可事後你就避我如蛇蠍,天天變法子躲我。師父臉皮沒我厚,阿霖知道啊,會覺害羞,我也能夠明白,但師父還是要讓我知道,不然我會胡思亂想,很難受的。”深吸一口氣頓了頓。“所以師父真的害羞了對不?對吧?”

    她出的是“中宮直取”的招數,既狠又直接,南明烈以不變應萬變,若沒凝神細瞧,實看不出他耳廓已隱隱染紅。

    他避開提問,狀若雲淡風輕。“本王這幾日會在法華寺留宿,待抵達山門,讓羅叔送你回府,別跟來。”

    “為什麼?”絲雪霖不依地瞠圓雙眸。

    “法華寺不留女客過夜。”

    “我是問師父為何留宿寺中?”她強調般揮著小拳頭,鼓起雙腮,瞬也不瞬直瞅著他,看著看著,突然斬釘截鐵道——

    “原來真是害羞了。”點點頭,再點點頭。“若非害羞,那、那就是有負罪感……可是師父,那一夜發生的事都是我想要的,真心想要的,我想知道這一年多來你在哪裡、過著怎樣的日子,在不得而知之前,連想都不敢想,很怕不好的事發生……但……但畢竟真的發生了……

    “真正去看,映入眼中的每一幕都讓我痛到好像五臟六腑全亂七八糟移了位,沒有一處是好的,師父破破碎碎的,我也跟著破破碎碎,可我終於知道了,一顆心雖痛到四分五裂,畢竟全部都能攏進胸房裡,不會七上八下一直吊在半空,難受到快要死掉,因為師父回來了,在我身邊,我們又能在一起……”

    甚是寬敞的馬車內一陣沉靜,除了外頭響起的木輪滾動聲和馬蹄聲響,只餘她略顯深濃的呼吸吐納聲。

    她抿抿朱唇又道:“探進師父的淩虛裡,見了一切,才敢確認那對姊弟的來歷,他們出身凱撒巫苗族,在古稀之年,姊弟二人相偕離開聚落,不知去向,我小時候聽族裡耆老們說過他們的事蹟,什麼取血延壽、設陣掩魂的,許多說得太神,每每都當成故事來聽,大夥兒還說,巫苗族還魂丹的配方就是他們姊弟二人整出來的……沒想到那些口耳相傳的故事,很多是真。”更沒想到的是,被凱撒巫苗族當成傳奇的兩人,最終成了邪魔歪道。

    “跟本王說這些做甚?本王不愛聽。”

    南明烈俊顏轉向車外開闊的景致,眉眼間神氣疏離。

    絲雪霖聞言怔然,想了想,明白地點點頭——

    “……是啊,說這些做什麼呢?都過去了。”

    又作一個深沉至丹田的呼吸吐納,仿佛能一掃胸中無形塊壘,她咧嘴笑出白牙。“師父我不說了,你也不要再躲我,咱們……咱們就跟以前那樣一塊兒過活,不要心有芥蒂,然後……然後一直都用不著和好,因為沒有吵架呀,所以用不著和好,好不好?”

    她知道師父有他的心魔要衝破,是她再如何焦急思慮都無法為他辦到的。

    但她可以等。

    只要他一直在她身邊,所有事都會轉好的。

    豈料——

    “在法華寺靜待幾日之後,本王將離開京畿遠行,你的居所我另有安排,屆時會令黛月和緋音隨你過去。”

    話題轉得突兀,教人措手不及。

    絲雪霖瞪著男人擱在膝上輕敲的優雅長指,跟著去看他沉靜起伏的胸膛,再往上挪動眸線,望著他有些深沉莫解的側臉。

    “什麼叫……我的居所另、另有安排?”喉頭太澀,她用力吞咽唾津。

    南明烈雙目略眯,徐聲道——

    “烈親王府與宮裡那位畢竟……有了齟齬,本王若遠行,而你獨留在京畿帝都,待宮裡那位的耳目將事回稟,如那晚暗調禁衛軍兵力夜襲烈親王府之事,亦可能再發生。再有,若真是禁衛軍還不足懼,就怕是禁衛軍假扮的強盜賊人,闖進府內恣意燒殺,完全不需顧忌身分,如此才是防不勝防。本王如若不在,在京畿帝都的你必為帝王所覬覦,你會成為他手中的天王牌,為斷絕這樣的可能,另尋一個安全所在安置你,方為上策。”

    而那個安全所在是托了法華寺的住持大師暗中牽線,方才選定,他此次說是留宿法華寺,實打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主意,欲先前去那離京不遠的小城看過,再替她的居處多置些東西。

    只是他完全沒跟她商量,她哪裡受得住?!

    “什麼覬覦不覬覦?什麼天王牌的?天南王朝的昭翊帝對我根本想除之而後快,可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但是師父想離開京畿了,那就走,才不管什麼近行遠行的,你走,阿霖當然跟著,我沒跟在一旁,萬一師父又不見了怎麼辦?我怎麼可能獨留在這裡?”她依舊不明白。

    “要你留下,你就留下。”

    “師父!”小拳亂揮。

    “你留下來。”

    “我不留。”一臉執拗。

    “本王絕不會帶你同行。”

    “為什麼?!”她火氣噴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南明烈終於又探指去壓了壓額心,劍眉略沉。

    “你以為如以往那樣鬧騰,鬧得不可開交了,誰都得遂了你的願是嗎?”

    她氣息明顯促急,兩腮鼓得更高,眼眶紅了一圈。

    南明烈沉聲再道——

    “本王不想你跟來,是因不想見著你,一見你就不痛快,一直強忍不發,你還不能懂嗎?”

    ……是要她……懂什麼?

    她真的沒搞懂啊,為何師父會說出那麼可怖的話?神情可以那樣淡然?

    她是不是做錯什麼?

    是那一夜她太深入他的晦暗地帶,激得他怒恨暴湧,令他褪去一向溫文清俊的表相,他不能忍受脫序的一切,所以對她生氣了嗎?

    “師父……師父……”她喊著,探出藕臂想碰觸他,想撲進他懷裡。

    南明烈沒任她撲抱,而是錦袖一揮,將她撲近的身子格擋在一旁。

    他力道用得恰到好處,沒傷著她半分,然而絲雪霖卻覺痛到不行。

    一屁股跌坐在馬車角落,她背脊微顫,咻咻喘氣,發紅的眸眶突然遭水霧浸潤,淚水擋也擋不住,滴滴答答墜落。

    “你說過,你是……很喜歡很喜歡我的!我知道,你是很喜歡我的!”

    她倏然揚睫,淚濕的臉蛋仍顯倔氣,既傷心又生氣。

    “我喜歡師父喜歡得不得了,師父也喜歡阿霖喜歡得不得了,所以約好要一塊兒過一輩子,我們約好的,你還應允了,說任由我霸佔,一輩子不用還……你明明說過的……”

    如今對他而言,她卻是面目可憎到令他至極難受嗎?

    “師父你說話!”她和淚嚷嚷。

    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緊,南明烈不覺自己欺她、騙她,但確是讓她傷心流淚。

    他遠行的目的是為尋訪陸劍鳴口中無酒不歡、道行可比神仙的他山道人,而不想讓她隨行,是覺自身意志太弱。

    壓在神識深處的暴虐一直蠢蠢欲動,僅是近身,像此時這般同乘一輛馬車,她發上、膚上的香氣,甚至僅是一口吐息,他都會敏銳感受到。

    於是那股蠢蠢欲動像無意間被引誘,渴望被餵食。

    暴虐的氣焰囂張倡狂,撲騰翻滾,根本是將他的肝腸一會兒浸入冰水中冰凍,下一刻又丟到炭火上炙烤,非常折騰。

    他若入魔,定然以她為食。

    身香、血氣、眸中活潑不馴的精光,盡是他所愛的。

    他會極度熱衷在對她的百般摧折上,不能克制,直到她在他掌中枯萎死去,即使骨肉化為灰燼,亦要落進他肚腹裡。

    所以,在他對自身的自製能力尚不能完全放心之前,不見她,遠遠拉開距離,方是正確抉擇。

    沉默過後,他應她的要求開口說話——

    “幫你挑好的居處,日常所需之物一應俱全,衣物靴襪什麼的皆不缺,你人過去即可。本王在那裡佈置不少藏書,也放了些各國的奇特玩意兒,你可以玩玩,生活用度什麼的皆不需費心,那裡的管事大娘會照顧好你,你每月也會有一筆足夠的零花錢,高興怎麼花就怎麼花,就買些你自個兒喜愛的東西……”

    “師父你看著我!”她又氣又傷心。

    那雙鳳目略抬,直視她淚漣漣的臉容。

    她只在他面前哭,而他輕易就能令她掉淚。

    南明烈腦中再次浮現她元氣喪失、昏死在他榻上的模樣,那時的她羽睫掩落,神識不清,淚水猶然從眼角滲流。

    額心又發熱泛疼,他暗自平復,然而一幕幕她遭他傷害的景象飛掠,全數湧出,一次次他劈開她身體無止境般的深進,那滋味在心間流連,讓他不禁去想,哪裡是盡頭?是不是毀了她才能完全霸佔?

    氣息陡緊,腦中轉的盡是惡意,撇開臉時,他眉目間浮出猙獰神色。

    絲雪霖臉上血色一下子被抽光似,慘白得嚇人。

    “師父說不想見到我,一見就不舒服……原來是……是實話呢。”

    師父沒有騙她,只是努力在忍她。

    頓悟過來,淚反而能止住,她用掌根擦掉睫上和臉上的濕意,太用力擦拭之因,在蒼白臉膚上壓出好幾道紅痕。

    要在以往……甚至在他還沒使強撕吞她之前,見她這般粗魯對待自己,他定是把她按進懷裡,仔細替她擦臉,而此時此際卻僅能咬牙忍下。

    “師父,我們是不是不能在一起了?”她幽幽笑。

    南明烈抿唇不語,實不知如何解釋。

    以為他的無語是默認之意,她雖咧嘴露笑,表情瞧起來卻有些淒慘。

    “既不能在一起,那還有什麼意思?師父也別費心了,我不要去那個什麼安全所在,不必你來安置我,我自己一個,哪兒都能去。”深深看他一眼,深吸口氣,自覺很硬氣地道——

    “師父保重。後會……後會無期!”

    道完,她輕功一使,便如闖進時那般突兀,驟然從破損的馬車後門躍出。

    她身手俐落,馬車車速也不快,躍出之後漂亮落地,頭也不回地跑掉。

    馬夫大叔羅叔發出長長籲聲,令兩匹拉車的大馬停下,不敢擅自推開前方小門去看,遂隔著車板低聲詢問——

    “王爺,您看要不……要不……”要不回頭找找小姐吧?

    “不必。”直接駁回。

    “可是小姐……”

    “往法華寺。”

    “……是。”羅叔很是擔心地吞吞口水,最終扛不住親王主子的無形威壓,還是重新駕起馬車前行。

    雖說這上等木材的車板厚實歸厚實,可馬車內的對話若分神去聽,還是能聽個三、四成,只是聽得很一知半解啊,僅確定親王主子和雪霖小姐吵架了。

    ……欸欸,還不讓回頭去追呢,都成什麼事了?

    主子爺總是格外寶愛小姐的,但這會子鬧得不尋常啊,總愛粘人的小姐竟連“後會無期”的話都使上?太不可思議了!

    再有,小姐的身分可是未過門的烈親王妃,如果後會無期,那親王主子娶誰去?!

    想想主子爺都過而立之年了,而小姐年近雙十正好生養,可如今烈親王府裡還蹦不出個大娃子,後繼無主,莫可奈何,大夥兒心裡沒底啊……

    馬車內,南明烈沒有羅叔那一番內心糾結,卻是左胸繃得疼痛,額心火焰有些按捺不住,金紅輝芒閃爍般跳動。

    他由著她跑掉,不去理會,是因兩名女暗衛已尾隨在她身後離去。

    有手下替他盯著,她即便真想跟他來個什麼“後會無期”的,窮其一生怕也逃不出他的五指之間。

    所以,要穩。

    馬車輪子的轆轆滾動聲持續著,他盤腿而坐,掩睫凝神,將全部精力拿來對付體內莫名躁動的火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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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30: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半個月後——

    隆冬雖過,然春信未至,東海海象儘管平和,望衡水軍與翼隊的操練仍足可將人凍得渾身發僵、鬚髮結霜。

    但絲雪霖這個被當朝皇上賜婚、頂著未來烈親王妃頭銜的“准烈親王妃”,不學待嫁閨女躲在閨閣裡繡花編結準備嫁妝,反而在烈親王遇難呈祥重返京畿之後,獨自一個跑回東海望衡,且一回來就端出“大教頭”的架勢盯緊翼隊的冬日團練,天天頂著海風往海上翻騰,半點“准烈親王妃”的自覺都沒有。

    翼隊眾人多是跟她從小兵起步,進而混出一片天的過命知交,自是有誰隱忍不住提問了,而問題百百條,大夥兒最關心的自是那一條——

    什麼時候能喝她一杯喜酒?

    “不能因為咱們望衡距離帝都遠些,你就把咱們擱腦後了呀!”

    “依咱來瞧,烈親王這場婚宴至少得辦上兩回,阿霖你呢,呵呵呵……”打個酒嗝,咧嘴笑。“你得嫁上兩回。”手指比出兩根。

    “嘿嘿嘿,京畿帝都一回,咱們東海望衡一回,這個好、這主意好啊!三喜,沒想你腦子原來還能使,阿霖你就嫁兩回吧!”這也喝得打酒嗝了。

    絲雪霖順手搶過某人手中的酒罈,往自個兒的寬口大碗裡倒酒,流裡流氣笑道:“那依咱來瞧,就讓我家笑笑先嫁你茂子大爺一回,再讓我家田露嫁你三喜大爺一回,等喝過你們的喜酒,再來喝我的不遲。”

    當日被昭翊帝召回帝都,她本就存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想法,打算將事情暫且應付過去,待時機到了再溜回東海望衡。

    只是沒料到奉召晉見那一日,昭翊帝翻臉比翻書還快,更未料及師父會乍然出現,如入無人之境般直直闖進泰元殿。

    師父回到她身邊,她自然在京畿流連不走,直到他對她坦白——

    本王不想你來,是因不想見你……

    一見你就不痛快,一直強忍不發,你還不能懂嗎?

    雖仍舊不懂自己做錯什麼令他厭惡,但她到底聽明白了。

    以前不管不顧、死皮賴臉去糾纏,每每纏得師父讓步再讓步,那是師父喜歡她、慣著她,所以包容她對他的胡作非為。

    而今不同了,師父有自己的心魔要闖,她的存在似乎令他極不舒服。

    她能夠為他做的事是那麼少,但至少至少……從他身邊走開,讓他眼不見為淨,她是可以辦到的。

    她趁他上法華寺的那幾天,簡單收拾了個小包袱,臨別前才跟府裡大總管和一向照看她的僕婦、婢子們告別,大夥兒還在震驚錯愕中不能回神,她已瀟灑跨上駿馬,揚長而去。

    想想,就先返回東海一趟。

    畢竟翼隊是她幾年心血的凝注,在決定去“江湖任我行”之前,是得回去看看,待確認大夥兒一切照常,即便她不在,所有事皆能順利運行,她就能安心離開。

    這一走也許千山萬水,再見渺無期,因此格外珍惜與夥伴們在一塊兒的時候。

    而且才離開一個冬季,此次回到望衡,竟見翼隊裡多出幾對“有情人”!

    與她一向親厚、差不多是“難兄難弟”關係的茂子和三喜,都不知什麼時候跟翼隊裡珍貴稀少的女隊員們對上眼,連媒婆都上門提完親,就等著三春來臨時操辦喜事,迎娶新娘子過門。

    她是要喝一喝大夥兒的喜酒啊,至於她自個兒的……屆時她走踏江湖去,已管不上那樣的事,也不需要她管了。

    “來來來!你們明兒個輪到休沐,今晚不醉無歸,幹了幹了!”她舉起寬口大碗仰首灌盡,豪邁痛快,可灌得太急太猛,酒汁濡濕半張臉,襟口亦濕掉一片。

    不僅如此,還倒嗆了一口,她邊咳邊笑,笑得眼角滲淚。

    “喂喂,你、你……”通常該問“你不打緊吧?沒事吧?”,翼隊的漢子們卻問:“你說吧說吧,其實你就是個帶把的對吧?!”

    畢竟姑娘家哪有像她這樣灌酒的?

    五官深明,飛眉大目又挺鼻,跟天南朝姑娘秀氣纖細的模樣完全不同,動作比男人還粗魯,此時一腿站著,另一腿還高踩到凳子上。

    某個漢子倒吸一口氣,接著道:“當日見你海上騎鯨,俺就懷疑上了,阿霖你也太不老實,漢子就漢子嘛,幹麼還裝成姑娘家想騙人?”

    “阿霖——”另一人哀叫。“莫不是烈親王發現你其實是條漢子,所以你只好獨自一個黯然離開京畿,你……你被棄了是不?”

    “你娘才被棄!”絲雪霖一記鐵沙掌拍將過去,啪啪啪啪——連打了三、四名漢子的後腦勺方才解氣。

    她隨即搬來新酒罈,拍破壇口泥封,幫所有的碗全滿上。

    “劃拳!贏的喝酒,輸的脫褲子!”

    “來啊來啊!誰怕誰?!”大夥兒又鬧起。

    今夜喝最多的還是她,因為她總是贏拳。

    沒機會脫褲子證明什麼,只好痛快灌酒,照樣是邊灌邊笑,她灌到嗆酒,也笑到嗆氣。

    邊笑,眼淚邊流,她雙眸彎彎,唇角揚高,而臉上濕漉漉一片,早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酒汁了。

    遠在京畿帝都,烈親王府邸。

    正院堂上,這座府邸的主人單臂扶額坐在雕花扶手椅上,額心發燙導致頭疼的症狀又起……應該說,症狀一直未消,只是分了等級,在他“能完全無視,到絲毫都難忍受”之間,今日的狀態還成,分十級的話,約莫在四、五級間。

    他閉目,眉峰隱約成巒,沉靜聽著女暗衛的彙報——

    “……出京畿不遠,皇上的耳目便已盡數清除,共九名,身分皆為禁軍護衛,卻專替皇上辦些見不得人的暗事,武力……勉強可以,黛月與屬下對上他們其中七人,用了一刻鐘才拿下,以分筋錯骨法卸了他們的膝骨與肩胛,即便治好亦留損傷,武功是徹底廢了,但日常生活還是能應付,至於餘下的兩人……是小姐下的手,所以……所以小姐其實是知曉咱們跟著她的。”說到此處,似覺自身辦事不牢靠般微低下頭,畢竟沒做到“暗衛”裡的那一個“暗”字。

    身為主子的男人被她話中某個要點吸引了去,毫不在乎她的“自覺失職”。

    “她怎麼下手?”

    “小姐用了自己試作出來的暗器,那暗器是有名字的,小姐管它叫‘腥風血雨梨花針’,比江湖上所謂的‘暴雨梨花針’還要難纏,屬下見那兩名禁軍護衛被釘得跟刺蝟似,全身還發紅起疹子,吹到風就癢得直抓猛樞的,抓得都滲出血珠還停不住手,唔……是很有‘腥風血雨’之感。”說著語氣不禁流露出嚮往之意,對那難纏暗器非常感興趣似。

    南明烈儘管合著雙睫,嘴角卻微乎其微一勾。

    那丫頭自小就嗜看那些工藝打造的書冊,愛跟著老匠人們混,幾年下來偷師都偷到成精,自己胡整也能整出厲害暗器了。

    緋音正了正神情,清清喉嚨繼續稟報——

    “小姐去到東海,目前仍暫居帥府,依屬下看來,至少會待到春天時候,那時翼隊裡的幾人迎親嫁娶辦喜事,該是喝過喜酒之後,見大夥兒安定了,小姐才會有其他安排。”

    堂上陷入靜寂。

    女暗衛立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氣息放得緩極,仿佛她隱身了、不在了,總之敵不動……呃,入魔般的主子不動,她就不動。

    沉吟片刻,南明烈終於掀動薄唇徐聲問——

    “這幾日如何了?”

    緋音自然知道主子意所何指。

    “小姐回到東海望衡的這幾日,吃得下、喝得下,就是……喝得像似太多。翼隊的人是有瞧出小姐模樣古怪,但凡開口問的,全被小姐灌酒灌到醉死,非到翌日午後醒不過來,然後……每晚總有好幾個漢子跟小姐對賭,劃酒拳慘輸,輸到好幾人當眾脫褲子,小姐贏了一堆男人的褲子,把褲子全系在自個兒那架小翼的長杆子上,一出海操練,海風把一杆子男人褲子吹得獵獵作響,非常剽悍。”不知覺間,語氣再次流露嚮往。

    這一方,忍痛般淡合的鳳目緩緩張開。

    “褲子……全脫了?”

    身為萬中挑一的女暗衛非常盡忠職守,消息無比精准,很確定地點頭。“願賭服輸,自是脫得精光,半件不留。”

    “在她面前?”偏冷淡的男音沉了沉。

    “小姐一個個審過,還一個個點評,翼隊裡的大小漢子都說小姐肯定也是條漢子,肯定帶把,要不……肯定不是人。”

    南明烈再次揉額。

    這次力道下得重,揉得用力,都快把額心火印都揉出一團真火來。

    那些事……確實是她幹得出來的。

    便如那一晚她看盡他淩虛中的事,卻對他說——

    師父把氣出在阿霖身上,要怎樣都可以……

    我忍得了痛、吃得了苦,師父心裡難受,拿鐵鍊把我鎖了也成……

    教他怒火中燒、想像不到的事,都是她幹得出來的。

    閉眼,暗自調息一陣,這一次掀開眼睫時,卻見女暗衛一臉古怪。

    性情樸拙的女暗衛似努力想把話憋住,然已被訓練成“事不論巨細,皆要詳實呈報”,所以非常地兀自糾結。

    “還有何事欲報?”他問得隨意,目光卻透威壓。

    “屬下……屬下不敢說。”

    他擰眉。“說。”

    “唔……小姐一一點評過後,哈哈大笑,說……就沒一個比得上她家師父的。”悠的那口氣終於吐出,呼……舒服。這下子終於吃得下飯、睡得著覺了。

    南明烈一楞,腦中有瞬間空白,待思緒接上,臉色已鐵青。

    枉費他之前還努力保她聲譽,不欲府內僕婢傳出什麼話,結果她溜回東海,完全不管不顧,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捏捏眉間再揉揉額頭,他實被氣到無言了,好半晌才語氣微狠地道——

    “別再任她胡亂飲酒,她要不從,把她弄昏丟到榻上去,讓她一覺到天明。”

    省得替她操心。

    “是。”女暗衛點頭領命,躊躇一下卻問:“可……小姐若不喝酒,都會在瞭望高臺上坐到天明,半句話不說,屬下都有些看不下去……那個……小姐若總是徹夜不眠,是不是也該把她弄昏扛上榻去?”

    南明烈被問住,久久無法作出明確指示。

    那丫頭不是喝酒喝得毫無節制,就是徹夜不眠;不是揪著人瘋鬧,就是獨坐不語……他以為由著她返回東海,回到熟悉所在,她心情會跟著開闊,結果……並非他所以為的那樣嗎?

    明明是那樣好動跳騰的脾性,卻在瞭望高臺上坐到天明,一夜無話,那時,她腦袋瓜裡想些什麼?

    十日後,東海望衡。

    “緋音你出來吧,我曉得今夜是你跟著,出來跟我喝兩壇。”

    絲雪霖今夜不上瞭望台,而是扛著幾個酒罈子躍上帥府裡最高的那道屋脊,邊往某個暗處揚聲招呼——

    “你成天睡外頭是怎地?又不是沒空房讓你睡,快過來喝酒取暖。”

    頓了頓,有個聲音悶悶響起——

    “小姐,我才沒睡在外頭,我在……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我是暗衛。”所以要待在黑抹抹的地方才符合身分。

    “你出不出來?是卓大娘家上好的甜米釀喔。”她已然看出兩名女暗衛都嗜食甜物,生肖屬螞蟻的。“人家黛月昨兒個也喝了一小壇,醉是醉不了人,不過甜入心坎兒裡呢,你不嘗嘗?”

    “唔……”暗處裡終於現出一道身影,慢吞吞蹭過來坐。“好吧。”

    絲雪霖拍破泥封,遞了一小壇給她,自個兒也弄了壇,捧著去輕撞她手裡的那罎子酒。

    “幹!”隨即咕嚕咕嚕飲下一大口。

    緋音開始陷入掙扎,但甜米釀實在太香甜,她還是一小口一小口吞飲起來,眸光卻骨碌碌直往絲雪霖臉上和身上轉。

    “怎麼?”被盯著看,她抬手猛往臉上抹。“我多生出一管鼻子了嗎?”

    緋音頭一甩,表情認真。“小姐不要喝太多酒,也不要熬整夜不眠覺,要不……要不……咱很為難的,真要不客氣了。”

    “喲,是問咱們家緋音是要怎樣對我不客氣?來來,快來,讓孤陋寡聞的我長長見識。”和黛月那鬼靈精比起來,緋音實在老實過頭。絲雪霖頓時化身紈褲大少,抬臂攬上女暗衛的肩,半個身子都靠過去了,鼻子還湊過去直嗅,笑嘻嘻贊了聲。“香啊!比甜米釀還香!”

    “……小姐你其實真是個男的吧?”

    絲雪霖流裡流氣抓起女暗衛的手往自個兒胸房上擱。“來,讓你抓兩下試手感,哈哈哈,我可能真是個男的吧,就是胸前多了兩團肉,腿間少了二兩。”

    “……小姐的……比我的大……”

    “是嗎?來,禮尚往來,換我抓抓你的。”

    女暗衛機警地護住胸部,雙眼瞪得大大的,腦袋瓜猛搖。

    絲雪霖仍要跟她鬧,十指成魔爪撲過去亂搔亂摸。

    結果為了保全幾罎子眾人搶破頭的甜米釀,也為了護胸,緋音下手乾脆俐落,才十招就把小姐制伏在自己膝腿上。

    絲雪霖本就跟她鬧著玩,沒認真要打,此時雙手遭反剪,她哀哀叫得過火——

    “我就知道,你對我不好了,之前連著好多天沒見你,我可想死你了,但仔細再想想,說不準你是盯上哪家俊俏郎君,跟著俊俏郎君雙宿雙飛去了,倘是那樣也很好,有人疼著挺好的,咱衷心祝福你啊,豈料你又回來,嗚嗚嗚,見著你,我都不知有多開心,你現下卻這麼狠心對我……”

    緋音招架不住她的哀嚎,立即撤手,嘴上忙著解釋——

    “才沒有什麼……什麼俊俏郎君啊!其實是回京畿帝都去見一尊‘大魔’……呃!不不不!不是的,我不是說主子是魔,他、他……哇啊啊啊——反正就是回京跟主子彙報,才沒有跟誰雙宿雙飛,小姐不要誤會我!”

    原本還賴在女暗衛的香膝上亂蹭,絲雪霖聞言突然定住。

    似也察覺到氛圍轉變,緋音定住身子不敢亂動,僅試探喚了聲——

    “小、小姐……”咬咬唇。“小姐我……”

    “是嗎?原來是回京畿帝都去了。”

    絲雪霖從她膝上爬起坐直,又抓起被女暗衛護得好好的酒罈,仰首連飲好幾口,似要平復什麼。

    女暗衛們跟著她離開京畿,很明顯的,她的去向和動靜定會回傳到師父耳裡。

    她一開始大感不解,覺得他都厭棄她、見著她就難受,為何非要遣耳目盯住她不放?

    若為道義,大可不必。

    當年他救下她,養她教她,如果論起道義,是她欠他的多了去。

    “師父得知我跑回這兒,沒聽從他的安排,肯定大發雷霆了?”她悶聲問。

    “沒有沒有,主子沒發大脾氣。”緋音連忙搖頭否認。“他在法華寺時就得知了,沒說什麼,僅讓縹青大爺知會我和黛月好好跟著小姐即可。這次返京,主子也沒生氣的,只交代別讓小姐喝酒……”

    緋音不禁納悶,她已經很強調主子沒有發怒,以為小姐聽了會安心些、開心些,可……像是適得其反?

    小姐的表情好像更落寞了……

    “不生氣嗎?”絲雪霖恍惚笑了笑。

    你以為如以往那樣鬧騰,鬧得不可開交了,誰都得遂了你的願是嗎?

    “沒有……沒有……不鬧的,走開就好了……”

    “小姐說什麼?”

    “啊?呵呵……”沒有回答女暗衛的問話,絲雪霖僅是抹了把臉振作起來,笑笑睨人。

    “莫怪方才盯著我喝酒呢,原來是聽主子的命令列事,連酒都不讓喝。哼!這酒是我用了好幾把力氣幫卓大娘洗酒槽換來的,可沒用到帥府或是你主子一毛錢,你、你還來,不讓你喝了!”

    “啊!小姐!我喝我喝,別搶啊,要灑出來了!”緋音連灌幾口,怕甜米釀真被奪回,一邊求饒輕嚷。“主子已離開京畿帝都遠行,往西邊去,走得很遠很遠了,跟東海這兒八竿子打不著,小姐可以喝酒,可以可以,但……但不要天天醉、醉天天就好,欸,小姐醉了就要脫誰的褲子,拿那麼多男人褲子當旗子多不好啊,臭死了,咦?小、小姐……怎麼哭了?”

    絲雪霖也不知道為何眼淚一下子就掉出來,好像聽到師父遠行,走得很遠很遠了,不爭氣就……就這樣了。

    “還不是被你熏的?沒想到咱們家緋音身上那麼香,香到我都哭了。”她哈哈大笑,眸中流出兩行淚來。

    緋音搔著腦袋瓜有些不明白。

    她張張口還想說什麼,清靜的夜中突然傳來鑼響。

    鏘——嗡嗡嗡……鏘——嗡嗡嗡……

    是各座瞭望高臺上敲響的大鑼聲!

    海面上有敵來犯!

    帥府屋脊上的兩人倏地立起,幾罎子得來不易的佳釀全順著屋瓦斜度往下滾,卻已無暇顧及。

    絲雪霖一躍而下,往馬廄奔去。

    女暗衛自是清楚小姐策馬欲往何方,她輕身功夫絕佳,直接飛身越過一座座屋脊,先一步替小姐開路。

    絲雪霖快馬賓士,不過半刻鐘即抵達海防邊線,翼隊的眾人亦來得飛快。

    這次戰況不妙,敵人應是知道沿海瞭望高臺的偵防與警示作用,夜襲第一個下手的目標就是了望高臺,先毀高臺,射殺守衛士兵,若無法毀去亦要盡可能牽制,拖延大鑼被敲響的時機。

    因此望衡軍不及充分備戰,絲雪霖與翼隊眾人抵達時,敵人早已摸上岸。見敵船造型以及船桅上大大的骷髏頭黑旗,確是東南海寇沒錯。

    翼隊目前由奎頭老大指揮,絲雪霖從帝都返回後僅是與大夥兒一塊兒下水操練,分擔教頭的責任,並盯著眾人團訓。

    陸上防線重布,望衡軍已跟摸上岸的海寇短兵相交,而在奎頭指示下一翼隊的人已下水往不遠處的數艘敵船而去。

    攻其所必救。

    海寇沒了船等同沒了家,就不信一把火燒了船,敵人能不回防?

    這一招亦是釜底抽薪,敵船若能盡毀,且看一群海寇還能往哪條海路遁逃?

    如今是無法將敵人盡數堵在海上,只能先斷其退路,一方面亦希冀望衡軍的陸上防線能奏效,不令海寇流竄。

    然而絲雪霖如何也沒料到,她會被匆匆趕來的縣太爺扣住。

    她不能下水的原因是——她是聖上賜婚的烈親王妃,儘管婚事尚未舉辦,名分老早定在那兒,她如今是千金之軀,嬌貴得很,萬不能有所損傷。

    事態緊急,敬老尊賢什麼的全拋諸腦後,她忍不住踹了縣太爺小腿一記。

    那一踹踹得腦滿腸肥的縣太爺倒地哀叫,她重獲自由,箭步一竄已搶到一架小翼,海上疾行如禦風乘浪,追著翼隊而去。

    回首去看,陸上一片火光,望衡軍正與敵寇廝殺,有人從瞭望高臺上跌落,也不知是我方抑或敵方的人。

    望衡水軍的一排泊船起大火,部分可用的船隻已加進海戰。

    鬥鑒終於整出一個隊形,但到底比不上小翼迅捷靈活,能在暗夜的海面上神龍見首不見尾般輕鬆來去。

    火箭、連弩、腳弓、鐵鎖、火油炮——

    鬥鑒與小翼相互配合,硬是在兩個時辰內控下海上局面,但畢竟一開始受創不輕,能出動的戰船不到半數,欲將所有敵船困住毀盡不是易事,有五、六艘突破戰線,往外海拉開長距。

    窮寇莫追。

    而對方是否為“窮寇”,未經偵察,誰也說不準。

    再則,此時望衡水軍根本無能力追擊。

    只是當另一艘敵船也想擺脫望衡水軍沖出,靠近那艘敵船的幾名翼隊好手不樂意了,一小群圍堵了上去。

    “別擋!有埋伏——”從絲雪霖所在的小翼方位看去,能見那艘敵船船舷內側伏著好幾個鬥手。

    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是人?

    船上敵寇就等著做最後一搏似,她扯嗓死命喊,小翼神速行去,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敵船上突然射出一陣箭雨,敵寇們各個手握連弩,距離一旦拉近,准度與殺傷力強大,瞬息間,翼隊不少人中箭。

    眼前發生之事仿佛每一瞬間都拉得甚長甚緩。

    絲雪霖驚瞠雙眸,破口大吼,但她聽不見自己喊出什麼。

    身體動作比什麼都快,她將小翼切進箭雨中,仿佛要施展她那單人駕雙翼的巧技,一手穩住自己的小翼,另一臂暴長,一把抓住三喜那架小翼的長杆,奮力一拽,利用海浪推力和風向將三喜連人帶船拽翻。

    小翼翻船,接著連連咄響,飛來的箭有七、八支直直釘進三喜那架小翼船腹。

    她沒有停手,甫拽翻一人,小翼斜行擺尾,三角單帆沉沉壓低,硬生生把另一架小翼擠得往後翻。

    小翼上的人是茂子,他仰倒掉進海裡的前一瞬驀地飛眉瞠目,驚聲大叫——

    “小心身後!”澎——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絲雪霖操縱小翼迅速調頭,沒有避過,飛來的不是連弩飛箭,而是一柄倭刀。

    擲刀之人臂力委實驚人,倭刀刺穿她胸央,那力道太強,帶著她的身子往後一撞,直接將她釘在小翼長杆上。

    有誰喊她,喊聲淒厲,她聽不出是誰。

    她重心不穩,也沒想費力穩住,遂連人帶船翻入海裡。

    她知道自己受傷了,長刀從胸前直直刺進,是說這東南海寇實在太不好,也太失格調,無端端使什麼倭刀?

    她防著連弩箭雨,以為一波急射連攻,中間定有緩下時候,那是將受傷落水的夥伴們救走的好時機,倒沒想到敵船上有人忽以長刀擲來,這一記不在她計算連弩攻擊的時間間隔內,才令她陰溝裡翻船。

    可惡!

    既然受傷了就暫避鋒芒,不跟對方硬碰硬。

    相較陸上,海面之下是寧靜安全的,所以千鈞一刻間,她才忙著把人往海裡拽,無論如何,總要先躲過箭雨才行。

    但……等等……一開始就中箭的翼隊同伴怎麼辦?!

    要救啊!

    那些人落水了,有的身中不止一箭……在哪裡?在哪裡?!

    腦中一凜,她翻轉身軀想遊出去,想泅水去尋那些中箭落水的同伴,然,不動不如何疼痛,一動才覺痛徹心腑啊痛徹心腑!

    她本能哀叫,嘴一張,叫聲被海水完全吞噬,氣息卻咕嚕咕嚕泄出口鼻,全是用來養命的氣,結果……

    她趕緊咬住雙唇,四肢仍不放棄地扭動。

    倭刀刀身太長,她十指握不到刀柄,只好徒手直接握住刀身試圖拔出,但……

    動……動不了。

    小翼翻覆壓下,她連個施力點都沒有,被釘在長杆上,怎麼都動不了。

    忽地一陣強大浮動,海中浮現漩渦般暗流,把小翼與她倏地吸捲進去,旋轉翻滾,翻滾旋轉,旋轉旋轉旋轉,翻滾翻滾翻滾,她天旋地轉亂滾一通!

    她被強勁的水流帶動,無法抵抗也抵抗不了。

    而最後她到底是暈是痛?神識混亂抑或清醒?她腦中仿佛空白,又似乎有成千上百條思緒不住賓士,瞬息間萬變,什麼皆無法確定。

    能確定的是——

    她絲雪霖這輩子應該沒辦法去闖蕩江湖,當個路見不平就開打的俠女了。

    她的路,已決定在這片深靜卻也猙獰的大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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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30: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離開京畿往西行去,烈親王的馬車隊外表並不華美,至少與帝都富貴人家比起,堂堂一名當朝親王,戰功赫赫不說,還是聖上的一母同胞,所乘坐的馬車著實樸素了些。

    然樸素歸樸素,馬車造得相當大氣,隨從個個精壯高大,連趕馬的車夫瞧起來都像練家子,馬車隊加起來不過十五人,卻有一人能抵百萬軍的氣勢,之前尚未出城門時就引得帝都百姓們夾道圍觀,一下子又成說書客們寫段子的料材。

    如今身為烈親王的南明烈我行我素得很,離京不離京這等事,懶得再往宮裡稟報,預計坐在金鑾殿上的那一位也不會阻撓才是。

    他這個要角既離開京畿,必然招來昭翊帝大批的耳目暗中跟隨,對於烈親王府的人,以及某個不受掌控的丫頭而言,他們相對會安全些。

    只是……痛!

    無絲毫徵兆,眉間額上的火突然作怪,似帶火的鐵條直直往腦中深處鑽。

    南明烈痛到沒能握穩手中書策,鬆手時,陡然合起的書頁還掃中他的目珠,令他不禁蹙眉側首,兩眼閉緊。

    “爺?”此次西行化暗為明的縹青立時察覺有異,將座騎驅近半敞的車窗低聲問。

    南明烈一時間出不了聲,因為太痛。

    他面上動靜不大,清俊迫人的五官僅微微一糾,隨即控下,暗暗吸進一口氣,他抬手對暗衛簡單示意,表示已無恙。

    縹青沒再多問,為其放下窗幔並策馬退開,保持原有的距離前行。

    豈知劇痛又來第二波!

    這一次不僅從額心疼入腦仁,連胸口都痛到幾要爆掉似。

    胸央極沉,像被無形的力道狠狠貫穿一般,但沒有,南明烈扯開襟口去看,胸膛依然完好無缺,那種瞬間遭利器穿膛而過的詭譎感,真實得不像虛空假想。

    額心熱痛,他以劍指按住,徐徐拉出一道金紅火流。

    那火流自有意識似,在他掌中滾成一團小火球,發出僅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

    “什麼?”垂目掩睫,他凝住神識試圖捕捉那音浪,那個屬於他真心本音的聲音,究竟想警示他,抑或想傳達他怎樣的消息?

    沒辦法聽取。

    呢喃如歌,像一長串從古老時候流傳下來的耳語匯成曲調,他聽得模模糊糊,正因為聽不清,心跟著高高懸起。

    事出必有因。

    這是他體內離火靈氣暴發以來,他深刻明白的事。

    而他的真心本音裡,除了自身的神魂心靈,剩餘的也僅有自家那個丫頭。

    然,離京之前才見過跟在她身邊的女暗衛,一切應該無事。

    昭翊帝派去跟蹤她的眼線皆已剪除,她回到東海與眾位好友相見歡,天天撐著小翼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瀟灑來去……心裡仍不痛快嗎?

    所以才狂放飲酒,鬧事的本領節節高漲。

    所以才去待在瞭望高臺上,徹夜未肯交睫睡下。

    任她留在東海,拉開長長距離,以為對彼此都好,難道……不是嗎?

    無以為名的劇痛再掀一波,痛感深進神魂之中。

    他白著臉嘶嘶抽氣,在耳邊對著他細細吐語的小火團忽地化回原狀,金紅火流再次流回他額間。

    她與他牽連如此之深,是比親人更親的存在,此次西行不願帶她同行,他自有苦衷,只是事情來到現下,與她卻漸行漸遠一般。

    終究還是得把她安置好再走才行。

    必須讓她徹底明白了,她才會甘心情願收斂脾性,在他為她佈置妥當的小城中過日子,而他的遠行也才能少些牽掛。

    微顫五指撩開窗幔,跟在馬車邊的暗衛見狀立即策馬過去。

    “爺有何指示?”

    “回頭。”略蒼白的峻唇吐出二字。

    縹青一楞,但畢竟是暗衛裡的第一人,很快便問——

    “爺要回京畿,抑或往東海直奔?”

    南明烈未作答,人已從舒適的馬車內飛出,幾下踩點,最後躍上隨在隊伍後頭的一匹駿馬馬背上。

    他扯開繫繩,調轉馬頭,“駕”地一聲往來時路揚長而去。

    “咦?耶?怎麼調頭走啦?喂!烈親王爺,西邊不在那兒呀!”昨夜脫隊跑出去捉妖的陸劍鳴正窩在另一輛馬車上補眠,聽到動靜,撩起簾子探出黝臉,恰見南明烈策馬遠去的背影。

    “你家爺這是上趕著往哪兒去啊?”他抓抓鳥巢般亂髮,問著一旁的暗衛大人。

    “爺沒發話。”縹青實話實說,隨即指示十余名護衛和車夫們調轉方向,確切下令。“往東海去。”

    “咦?!你家爺不是沒說話嗎?”

    陸劍鳴發現自己被暗衛大人淡淡睨了眼,那一眼表示——

    什麼走踏江湖收妖除魔?跟第一暗衛比,閣下還太淺啊太淺。

    被海中暗流捲進,身子像個破布娃娃般隨水流翻滾旋轉。

    不大能感受到痛感,因腦子被轉暈,暈到發麻,五感會變得十分弱能。

    莫名掉進漩渦,莫名地又被旋飛出來,也許不過幾個呼息之間的事,她卻覺莫名悠長……

    水流變得和緩,甚至奇論地溫暖,她緩緩漂流。

    胸前的倭刀許是在漩渦裡被甩飛了,小翼也不知碎散到哪裡去,此時的她周身空蕩蕩,除了海水還是海水,空無他物。

    曾聽老人們說,人在死前一刻,腦中會浮光掠影般回想起許多人與事。

    有沒有可能她現下正是如此?才會有種錯感,仿佛一切停在此時。

    不進不退,無生無死,僅剩自己一個……

    是否等她看清此生的一幕幕、憶過許許多多的人事物,化作水流的時間才會再將她漂移到另一個所在,一個她從未到訪過的地方?

    若知即將命喪黃泉,她上個月還未離京時,是該訪一趟盛國公府啊。

    聽說當年身為京畿顧家眾位小貴女之首的顧玉鐶被夫家宏國公二房嫡子以“無出”和“善妒”為由給休離,被送回顧家後幾度尋死都沒死成。

    她是真心想上門瞧瞧顧玉鐶,傳授幾招“必死”的尋死招數給她,不然想死還死不了,多可憐?縱使她倆打小就不對盤,這點忙她是能幫上的。

    還有顧家老爺子……她的親爺爺……

    她實在沒辦法喜歡那位老人家,但……後來也沒有那麼憎惡就是了。

    她多少能懂老人家當時的憤恨和驚怒。

    爹身為世子爺,肩上背負著京畿顧家的家門榮耀與無數期許,他兩相權衡,被逼做出抉擇,最終捨棄家門,辜負老人家對他的期望。

    她被老杜伯伯帶回,老人家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以為將她交給田氏教養便已仁至義盡,對她不聞不問……

    她之後都能理解,對老人家也沒那麼多氣可生,但要像別人家裡的祖孫那樣和樂融融相處,是萬不可能。

    她心眼小,脾氣執拗,打一開始認定不好的,要她後來真心喜歡上,那是絕無可能。但一開始就喜歡的,後來會變成很喜歡很喜歡,對方即便作奸犯科、十惡不赦,即便欺負她,令她傷心難受了,她還是只會很固執地喜歡。

    所以……就遙祝一下顧家老爺子吧。

    望他老人家身強體健、子孫滿堂,一直當個閒散的國公爺,不被那個可惡的皇帝欺負了去,那樣就好……

    還有翼隊……翼隊讓奎頭老大帶得甚好……

    不知受傷落水的人救上沒有?望衡軍又有多少傷亡?

    對了,三喜和茂子啊,欸,她回不去了,要不真想狠狠揪他倆的耳朵痛快叫駡。小翼不能跟大戰船正面較真啊,在海上迂回穿梭才是小翼的真本色,他們倆心裡再雪亮不過,這會兒是犯渾了,竟一股腦兒頂著風往前幹。

    是想乘機幹出一番豐功偉業,好風風光光迎美嬌娘進門是吧?

    混蛋!比她還渾!

    還好被她拽下水,避過箭雨埋伏,要不然她家的田露和笑笑可要哭死。

    只是來年三春降臨,沒法子吃到他們的喜酒是挺惋惜的,虧得她老早想出一堆鬧洞房的玩法,就等著跟翼隊的其他漢子們合謀,結果……欸,扼腕啊扼腕。

    然後……然後……

    一張再熟悉不過、始終令她溫暖的俊龐不斷浮現。

    她一直想將他壓在後頭、壓在心底,總覺得開始想他,可能要沒完沒了。

    師父……

    微微笑,仿佛心裡開著小花,是有些傷心的,但也覺被暖意包圍。

    師父遠行去了,往西邊走,而她在東海,他們離得很遠很遠了。

    師父很可憐啊,比她還淒慘,這一路走來,她得到他的照拂和寬大的容忍,而他的路上有誰能照拂他?

    好像一直以來,只有他一個踽踽獨行。

    她真希望自己能多討他歡心些,可以多疼他些,讓他覺得快活些,可卻只能遠遠走開,不能再讓他見著她,令他那樣意亂心煩。

    師父,我真喜愛你,是真心的,我很、很喜歡啊……

    師父若闖過心中魔障,記起阿霖的好,到那時不能再討厭我了……我也沒有討厭師父的,只是很生氣很生氣,但一切會好的,不會再生師父的氣……

    師父,若能有下輩子,換你來纏著我好不?

    我一定會很開心很歡喜,會一直讓你纏著,我們到那時候就在一起吧,不要生離,也不要死別……

    像似有太多話要說,全部梗在喉間,不知先說什麼才好。

    唇瓣微啟,血絲從口鼻逸出,隱約明白的,明白飄浮的神識即要隨所剩無幾的氣息盡泄,她的命已無氣可養。

    而胸前湧出的大量鮮血在水中漫開,她留意到海水被染紅,像沖上黑色穹蒼後爆開的紅煙火,呵呵……她無聲笑著,神識漸淡,眸中星火熄滅前,恍惚間見到一頭巨大魚影朝她疾速遊來……再遊來……

    她就要葬身在魚腹裡了嗎?

    這具肉身始終是要腐敗,與其被海水泡爛,還不如拿去喂魚,乾淨啊!

    那……來吧!

    她已作好準備,魚若張大口來吞食,她也懶得掙扎,但那巨物竟頂了她一下,害她在水裡滾了兩圈。

    黑子……黑子呵……

    瞳火滅去時,她嘴上帶笑,吐出最後一口氣。

    瞭望高臺雖遭突襲,沒能及時敲響大鑼讓望衡軍備戰,到底陸營、馬隊和水軍聯合,還是將為數眾多且剽悍善鬥的東南海寇打跑。

    船隻被燒毀,瞭望台石盤基座被破壞,沒關係,這些都補救得回來,再仔細清點人數,傷亡的望衡軍與翼隊成員比縣太爺以為的要少上許多,這一點頗令他心感慰藉,覺得得空真要跟負責帶兵的將領們好好喝上幾盅。

    只是縣太爺鬆快的心情沒能維持多久。

    他最怕出事,偏偏一直出事,好不容易把海寇打跑,安全得救的人那麼多,偏偏就是沒有那個尚未成親的烈親王妃!

    更慘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在海面上搜尋三日卻什麼都沒有!倒是那把據說深深刺進烈親王妃胸膛、將她釘在小翼長杆上的倭刀被打撈上來了,血跡早被海水洗淨,刀身泛出森森銀輝。

    這事到底該怎麼了結?縣太爺頭痛到想撞牆。

    但世間之事常是如此,要什麼沒什麼,怕什麼來什麼,想避都沒法子避。

    縣太爺千想萬想,怎麼也想不到,原失蹤了一年多、之後傳聞已回到京畿帝都的烈親王,竟突然現身在東海望衡。

    當真天要亡他呀!

    那一日烈親王策馬飛抵望衡軍海防大營,見到仍未收拾乾淨的沿海戰場,又聽到平時跟在烈親王妃身邊的兩名女護衛道出事實現況,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瞬間罩上一層寒霜,目光卻如火炬,能將人瞪穿兩窟窿似。

    不僅兩名女護衛下跪領罰,縣太爺都嚇得想跪下磕頭,山呼冤枉。

    算一算到得今日,已將近五日尋不到人,茫茫海上,還能有一線生機嗎?

    何況還受了那麼重的傷!

    ……還活著。

    肯定還在。

    南明烈徐徐掀開長睫。

    才幾日,他面色更壞,頰面略顯凹陷,原本的清俊玉面變得棱角分明,仿佛被鑿刀過分雕琢,輪廓峻厲深明。

    是否在他生死未蔔的那些日子裡,她正如這般的心境?

    遍尋不著,懷疑不斷從心底冒出,幾將一顆心淩遲成碎片,卻仍要負隅頑抗,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沒有死,還活著,沒有獨留誰在世上一個,沒有令他悔不當初,悔得都想親手滅了自己。

    “……屬下操控小翼的能耐不及小姐甚多,當時追過去已經太遲,小姐救下翼隊的幾個夥伴,沒能留意到那把長刀……屬下發暗器將擲刀的那名海寇打落海,趕去欲拉住小姐,那架小翼一翻覆就把人直接往海裡深處帶,屬下入海去找了,卻是徒勞無功……”

    “老漁夫們和翼隊裡的老手皆說,海底急流所形成的漩渦會隨季節和時日有所變化,這時節正是時候,怕是小姐連人帶著小翼翻覆,一下子墜深了,被底端的急流吸卷過去,那力道十足,足能把那把嵌得甚深的倭刀拔起。”

    聽到兩名女暗衛來報,跪在他面前甘心領罰,南明烈頭一回發現自己可以毫無理智殺人,只為痛快洩恨。

    以他如今的本事,忍耐成了最難得的事。

    多想恣意揮袖,痛快要了兩名女暗衛的項上人頭——但,不成。

    那丫頭倘若回來了,得知他殺掉她的兩名“姊妹淘”,不跟他瘋鬧才奇。

    所以他可以為她,怒得想輕取人命,亦是為她,按捺瀕臨爆發的殺意。

    自那日在西行的半道上調轉回頭,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一直爍亮,從隱隱泛亮到之後這兩天已明顯騰出火焰跳竄。

    心緒的掌控能力愈益弱化,再這樣下去,許會完全超脫控制,如那時在淩虛中見她被禁錮狎玩,克制不住地大爆發……

    而屆時死傷之慘重,也許會比海寇突襲上岸更要嚴重。

    頭極是沉重,腦仁兒一直鼓動作痛,他扶額忍耐,張眼卻見兩名女暗衛猶在面前。

    她們並非像那日跪地領罰,而是靜佇著,頭恭敬垂下,仿佛等著他指示。

    “爺,已經兩刻鐘過去了,是不是繼續在這片海域停留?”縹青見他終於張開雙眼,從容地出聲提醒。

    南明烈驀地回過神,記起黛月和緋音因何杵在他面前。

    他命她們二人將功贖罪,如今出海兩日,一隊共十來艘的大小鬥鑒全跟了出來,翼隊沒受傷的好手亦都尾隨而行,眾人沿著海流的方向搜尋。

    黛月和緋音是來稟報這一帶海域與沿岸仔細翻遍了亦無果,詢問他是否要挪到下一個地方。

    他一閉目沉吟,神識浮動,思緒左突右沖,沒想竟已過去兩刻鐘。

    “讓翼隊縮小範圍再留半日,其餘往前頭挪移。”他嗓聲微啞。

    “是。”兩名女暗衛悄悄吐出口氣,迅速退出船艙。

    “爺先前趕路往東海來,後又連著兩日未交睫睡下……屬下以為不妥。”縹青恭敬垂首,難得在主子面前提出自身看法。

    南明烈卻問:“她那時亦如此吧?交睫亦難入睡。”

    縹青頭垂得更低,一會兒才答:“爺在壁崖山群遇難,小姐在那裡守了半個月,直至確認您不在那片斷石殘塊底下……即使眾人皆認定爺已身亡,小姐卻知不是,之後訪了幾位能辨陰陽的高人,終於有一位老者願跟小姐走一趟壁崖山群,看出那個地方實有穢祟設陣,正想方設法欲得爺的下落,又不得不奉召入京,後來就發生在宮中被狙殺之事……”

    “她既為本王守那麼多日,信我未死,本王何嘗不能為她堅守?”略頓。“自然,我亦信她猶活。”

    縹青頭一點。

    “是。當年亂棍毒打,小姐猶能死裡逃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屬下亦信小姐會堅持至最後一刻。”

    南明烈難得笑了。

    “這話本王愛聽。”

    縹青絕非想逢迎拍馬,他內心確信如此,只是後頭尚有話不敢說……他信小姐不會輕言放棄,卻不知茫茫海路,在最後一刻未到前,他們能否及時尋獲她?

    他恭敬應了聲,正要退到艟外,座船突然重重一晃,若非下盤練得夠扎實,肯定要被晃得人仰馬翻。

    外頭隨即驚呼陣陣,叫囂備戰聲乍起。

    莫不是遇上海寇了?

    越過暗衛,南明烈倏地拉開艙門踏出。

    內心怒火快要壓不住,想殺人,想把任何惹他不痛快的人事物全數摧毀——

    所以海寇這時肯撞上門來著實太好!

    他要儘量活捉他們每一個,要一個個慢慢淩遲,不能讓他們死得太痛快,至少……至少剮下千刀才能放。

    他面上仍掛著嗜血微笑,甫站穩,船頭前方的海面猛地開破,一頭黑白分明的虎鯨窺浮地探出一顆大腦袋!

    隨即它鑽進海面下,身軀彎出優美弧度,最後是巨大鯨尾翹在海面上撩起瀑布般的水花,再緩緩沉進海中。

    “殺人鯨啊!留神!留神!翼隊的人趕緊上船!”

    “連弩手與鬥手就攻擊定位,快——快——”

    大船與鬥鑒上的小將領們準備好要開打,不想讓巨鯨有撞翻船只的機會。

    南明烈似通靈犀,內心隱隱有感。

    船晃動得厲害,他步履平穩地走近船舷,恰好那頭巨鯨再次浮出腦袋瓜,黑黝黝的眼珠濕潤深邃,像真的看到他,也認真地看著他。

    這時巨鯨發出略尖銳的叫聲,有人舉起長槍欲擲,立在主子斜後方的縹青即刻出手制止,幾位小將領們見狀,亦馬上將攻擊指令按捺下來。

    整片小海域瞬間陷進奇脆寧靜中。

    眾人的心高懸著,眼睛眨都不眨,全盯著烈親王與巨鯨的“深情對視”。

    南明烈最後頷首道:“……本王知道了。且由你帶路,多謝。”

    巨鯨再次發出叫聲,這一次細長高昂,顯得頗歡快似。

    它沉進海裡,僅露出高大厚實的鰭,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那塊三角大鰭清楚地指引船隻,去到它要領他們前去的地方……

    “跟上!快!”、“它遊得好快,別跟丟了呀!”、“翼隊的別跟那麼近,到底是殺人鯨,後退些後退些!”、“怕什麼怕?!肯定是它呀!之前開過賭盤的,海上騎鯨啊,這頭巨鯨肯定是那時被馴服的那頭,跟咱們是同一國!”

    無數交談和興奮叫囂聲飛掠耳際,南明烈佇立在乘風破浪的船首。

    浪花高濺,濺濕他的襟口與袍擺,亦濺得他一顆心濕淋淋,壓抑好幾日的無名怒火,終於有安歇下來的可能。

    巨鯨將他們領到一塊黑色礁石附近。

    它圍著礁石繞了幾圈,接著發出高昂叫聲,隨即沉進深海中遁去。

    礁石突兀地矗在海中,漲潮時候,冒出海面上的部分比一架小翼還窄小,但已足夠讓人待在上頭不致溺斃。

    南明烈從船首一躍而下,親手抱起那具伏在礁岩上動也不動的身軀。

    終於找到落海失蹤的人兒。

    翼隊與鬥鑒上的眾人全瞪大眼睛屏息以待,就等著烈親王高呼一聲,說他臂彎裡的人兒還有活氣兒,但……

    沒有等來,因烈親王抱著人躍上大船後就直接進到艙中,不讓任何人窺探他懷裡之人。

    只是幾名當時在船首甲板上的人還是瞥見了——

    烈親王從礁岩上抱回的那具女子身軀,胸前那道穿透的傷像把鮮血流盡了,看不出原本衣衫是何顏色,但經過海水渲染,衣料染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紅,而露出的膚色蒼灰到不像活人該有的膚澤……

    那個剽悍神氣的絲雪霖,究竟是死是活?

    他探不到她的鼻息。

    如遊絲般的一縷溫息,怎麼都尋不著。

    他也探不到她的心音。

    側耳伏在她左胸,摸不到,聽不到,靜得那樣死寂。

    從海上帶回她已過三日,無論探向她鼻下多少次,仍感覺不到丁點活氣。

    南明烈收回微顫的指,鳳目瞬也不瞬注視著枕上那張慘白的臉容。

    那道從胸央穿透至背部的刀傷,在他找到她時,再無半點鮮血滲出,仿佛血氣盡泄,她體內已枯涸,給出所有的命。

    但並未死去。

    他感覺得到,她還活著。

    她沉進極深極深的夢境,肉身仿佛冰封狀態,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亦不見腐敗潰爛。所以,還活著的。

    回航的海路上,他嚴禁任何人進船艙,親自替她清洗梳理。

    她死氣沉沉的模樣令他心痛如絞,早知如此,他就該將她逮回去,嚴加看管起來,而不是想她舒心痛快,任她在東海恣意過活。

    他將她抱在膝腿上拍撫,好似她又纏著他撒嬌,耍賴耍到他懷裡。

    不同的是,她的雙臂沒有緊緊回抱他,卻是無力垂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失去紅潤色澤,指尖亦變得蒼白。

    他痛到體內離火靈氣再次噴湧,然擁她在懷,他理智尚存,金紅火流沒有失控到將整艘座船吞噬,而是在船艙內不住流動,迅速迴旋,一波接連一波,最終將他包裹,把她也裹進他強大厚實的氣流裡。

    她肉身的傷被他以火能完整修補,但血氣依然不見恢復,依然灰敗蒼白。

    依然……沒有氣息,沒有心音。

    “你就是個傻瓜,宮裡那個設局陰你,欲將你刺殺在泰元殿上,省得你一天到晚嚷著本王未死,想方設法尋我蹤跡……好不容易逃出,離皇宮遠遠的,一旦有事,你還是不怕死地沖在前頭。”榻上的人閉唇不語,他拇指輕撫她嘴角,冰涼的膚觸又令他怒火蠢蠢欲動——

    “這天下是誰家天下,與你我有何干係?他要殺你,你倒是真心實意替他守邊殺敵,弄得連小命都快沒了,有你這麼傻的嗎?”

    他不再是什麼“如甘露降雨”、什麼“天南朝真福星也”,他這麼不痛快,沒道理還要去替那個欲殺他而後快的昭翊帝固江山、護百姓。

    憑什麼還要他賠上她?!

    體內火能又開始左突右沖。

    之前見她,欲傷害她、摧折她的念想止都無法止,且越是抵拒壓制,反撲的力道越大……拉開距離,分處兩地,確實眼不見為淨,意念得以平復了,可卻在他如見棄她般任她去活時,他幾乎失去她……幾乎。

    如今見她,仍恨不得將她嵌進血肉裡,劇痛過後的心臟猶一抽一抽泛疼。

    恨極怒極,亦是悔極,不願受制的火能竄騰得更厲害,他卻覺無所謂了。

    生殺意,就殺,若生忿恨,就發洩出來,若欲傷誰害誰,就順心而為、隨心所欲,沒有什麼好自持的,痛快便好。

    “你若不醒,本王殺了你翼隊所有人,為你陪葬。”

    低聲撂下話,他湊去含住她柔軟冰冷的唇,重重吸吮,直到那唇真被吮出細微血紅,他心忽而一軟,近乎粗暴的唇舌終於緩下力道,撫慰般淺淺勾勒她的唇形,舔吻她的嘴角。

    吻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他為她掖好被角,從內寢裡退出。

    外邊堂上,某人等在那裡,一見到他劈頭就叫——

    “她已然身死,烈親王爺豈是不知?這世間無誰流盡血氣依舊能活,她屍身不腐不爛,是因你曾以離火靈氣為她療傷,還將靈氣留在她體內,閣下若將那一縷火能抽離,你且看她會是何模樣!”

    砰!轟隆——

    陸劍鳴瞬間被震得雙耳欲聾,痛到他不禁搗耳,懷中山參精更是尖叫連連。

    張眸,他愕然發現自己竟被拖進幻境!

    四周落雷不斷,忽遠忽近,詭譎至極的天幕盡黑,然,落雷一旦劈下就爆開巨大火球,他在火光與黑暗不斷交錯的詭域裡,而始作俑者正靜靜立在幾步之遙,鳳目裡像也落雷,兩團小火球不住竄動。

    他未見他啟唇,卻清楚聽到他陰寒的聲音從容道——

    “你不是說,但凡有心,必然有緣?本王就帶著她往西行去,你沒本事弄醒她,本王就找你那位能耐堪比神仙的師父來試。”

    “王爺執意要將既死之人喚回,這是……這是逆天!”

    砰!磅——轟隆隆——

    “吱吱——吱——”山參精慘叫,因為落雷劈得更狠更凶。

    南明烈淡淡笑了,輕聲道——

    “我家丫頭若喚不回,本王就把這天翻過去,且讓閣下見識,何為逆天?”

    他的圓與缺盡系於一人,缺了她絲雪霖這樣一個人,這天與地要來何用?!

    即便入魔,墜進魔道,能毀天滅地拿一切作賠,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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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31: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三日後,遠天略現魚肚白,天光將透未透。

    一輛樸實的馬車備在帥府後門,不過半刻,一名高大精瘦的男子從後門抱出一人……被抱出的人兒,眼見像仍陷熟眠未醒的姑娘家,纖弱身子軟綿綿出不得半分力氣似,全賴男子護持。

    男子抱著人小心翼翼過了略窄的後門,再輕手輕腳將人送進馬車內安置。

    男子退出馬車車廂時,披風上的罩帽被車幔撩開,露出一頭銀灰發亮的散發。

    他從容地重新披上罩帽,繞到馬車前座,執起馬鞭輕抽。

    兩匹大馬很快地動起,在石板道上踩出清脆的格答響音,雖不能說是“悄悄”離開,也算瞞著眾人低調行事。

    銀灰散發的男人帶著他的丫頭,在冬末清晨出了東海望衡大城往西邊行去,不知怎地,很有偷了美人兒私奔的氣味……這一點的胡思與亂想,令男子沉鬱眉目多了些活氣,淡薄至極的嘴角亦似有若無地揚了揚。

    幾是在同一時分,被遺留在帥府的第一暗衛與兩名女暗衛們發現了主子留下的一封手書。

    書信裡簡單寫下幾條——

    第一,欲卸下暗衛身分過良民生活者,交上暗衛字牌,“天”字牌領千兩黃金、萬兩白銀;“地”字牌五百兩黃金、五千兩白銀;“人”字牌者二百五十兩黃金、二千五百兩白銀,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無主無僕,各不相干。

    第二,暗衛中欲相互結成連理者,加贈宅第一處、沃田百畝、僕婢若干,地方與僕婢任君二人自行挑選。

    第三,欲成親而無對象者,持烈親王府拜帖遞至京畿第一媒人紅先生宅第,必得第一媒人傾力相助。

    第四,本王攜妻遠遊,歸期不定,勿尋。

    勿尋。

    第一暗衛與兩名女暗衛十分明白,主子將狀況“不甚好”的小姐帶走,是欲替小姐“尋醫”,倘使醫不好小姐的“病”,怕是永無歸期。

    且主子自個兒的狀況也挺奇詭,除了剛開始的震怒陰鬱,之後就回復雲淡風輕的神態,可如今的雲淡風輕與以往那般又有些不同,如山雨欲來前的寧靜,風暴隱在底下,隨時可能爆發。

    如今的主子若被激怒至狂暴的話……

    這天南王朝將成什麼樣?

    這世間又會如何?

    第一暗衛與兩名女暗衛儘管算是無事一身輕了,仍很莫可奈何地先天下之憂而憂了一番。

    由東海出發,往西遠行已近兩個月。

    春意隨風捎來,凱撒大地春日裡多情,馬車經過連綿無際的坡地時,能見草浪一波波打來,經過濕地黑沼時,能見無數小花生長在其間。

    黑沼濕地裡的小花是單純的白色,蕊心嫩黃,整大片看去是數大便是美的風景,摘一朵置在掌中時,又顯得特別憐弱。

    白日時候沿著山路而行,一邊是高聳山壁,另一邊為無底斷崖。

    峰迴路轉間,景致不斷變換,時而上坡,時而往下,若來到兩山之間的鞍部,常見清溪與暖泉。

    當然,危險亦伴隨美景而生,毒淫瘴氣仿佛會移動似,如霧氣如山嵐,若遭浸潤,輕則胸悶欲嘔,嚴重的話能要人小命。

    除毒淫瘴氣之危,凱撒大地多野生的奇花異果以及奇珍的蛇蠍蟲獸,越不常見、顏色越鮮豔明亮的花草生物,毒性越強大,攻擊方法和速度亦出乎人意料,實令人防不勝防。

    野宿時,以馬車為央心,南明烈夜夜以離火靈氣淨空方圓百尺之地。

    離火靈氣淌過的所在,毒邪不進,蛇蠍蟲蟻自然避開,人與馬匹皆能安憩。

    “路上問了人,都說此地便是巫苗族聚落的舊地,帶阿霖回來看看大洪過後的聚落,看你是否能尋到一些年幼時生活過的痕跡?”

    淨過今夜準備歇息的地方,他燃起小堆篝火,將已在聚落舊址裡一處淺淺暖泉裡泡了一刻鐘的姑娘撈起來,送進馬車內擦乾身子、頭髮,套上衣物。

    弄妥後,他將她抱上盤坐的膝腿,鼻子不斷摩挲她的臉膚,在她耳後和頸間蹭著、頂著,留連她仿佛日漸淡薄但總能穩定他心神的身香。

    但總是如此,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她身上氣味令他定神,然一嗅再嗅,失去節制,血脈便蠢蠢欲動,心與肉身便以另外一種方式狂躁起來。

    隨即而來的,就是那種想狠狠弄碎她的渴望。

    “聽見本王說的話嗎?”他撫著她的髮絲,讓那柔絲一圈圈纏在腕上,迫得那張仍深睡不醒的臉跟著仰高,雪唇微啟,等著男人蹂躪似。

    “阿霖肯定聽見了,只是懶得回應,是嗎?”俊美到不知從何時開始已偏妖異的面龐微微勾笑,將她的發扯得更緊,輕柔道:“你不醒,本王總想著該拿誰下手,翼隊的成員一個都跑不了,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再來……你覺得黛月和緋音如何?本王讓她們也一塊兒去,還有那幾位老漁夫和老匠人師傅,你挺愛往他們的地盤跑不是?你倘是走遠了,忘了歸家的路,本王讓那些人拿命去替你鋪路,看你敢不敢不回來?”

    發現把她頭皮扯得太繃,他心一痛立即鬆手。

    垂下俊龐,他拿額頭抵著她,閉起鳳目喘息,亦時不時湊唇去輕輕吻她。

    “阿霖……阿霖……”

    他隱約察覺,內在心思正一步步偏離正道。

    墜魔的過程原來是心志的消磨。

    哪天意志傾倒,他開始著手他“殺人鋪路”的大計,也就說明他已完全魔化。

    像也離那一天不遠了……他模糊想著,微微又笑。

    忽聞馬車外有動靜,他放下懷裡的姑娘,安置妥善了才撩簾躍出。

    踏進這塊已被他淨空過的地界的是一對婆媳。

    老婆婆瞎了雙眼,滿面皺紋,媳婦年歲近四十,面容乾乾淨淨,杏眼瓊鼻,頗有徐娘半老的韻味。

    見馬車上躍下的人物如此年輕俊美,卻流瀉著一頭銀灰散發,那位媳婦大娘一時間頓住,好一會兒才將事情原委相告——

    原來是婆媳倆一塊兒入山采草藥和野菜,結果兩人在山裡走散了,媳婦大娘費了好大工夫才尋回瞎眼的婆婆,然天色已暗,貿然摸黑下山太過危險,卻見這兒有火光,也就循著走了來。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想,能否讓咱們婆媳倆挨在火堆邊歇過一夜?在山裡過夜,人多些也能壯壯膽。”

    南明烈沒有應允,亦未趕人,像要走要留皆隨便她們婆媳倆。

    他用鐵壺吊在火堆上煮著熱茶,媳婦大娘靦眺地過來跟他討茶水,他僅揚了揚下顎,示意她自取。

    媳婦大娘遂連聲道謝,用腰間竹水筒倒了些熱茶過去侍奉婆母。

    南明烈亦倒了杯茶飲下,再往火堆裡多添木塊,這才重新回到馬車裡。

    窗簾子打起一半,凱撒大地的月光當真不同,映在姑娘沉眠的雪容上,那肌膚不若白日所見那樣蒼白,而是潤出淡淡皎輝。

    他低首又去親親姑娘唇角,因覺那裡似綻開一朵笑花。

    他低聲哄道,“別急,總要耐著性子等,看她們想怎麼玩……”

    姑娘翹濃的睫毛在白晰的臉上投落兩彎影兒,他探指撥了撥,指尖微癢,笑意加深,那雙避開月光照拂的鳳目又悄悄竄出嗜血的異輝。

    月已偏西,馬車內的人應已睡得不醒人事才對。

    馬車外的交談聲音忽而響起,不知何時竟來了一名漢子,那粗嗓道——

    “你們囉囉嗦嗦個啥兒勁?老子進去一刀砍翻他就是!”

    “你小點聲,別這麼粗魯成嗎?”媳婦大娘道。

    “嘿,你不就愛老子粗魯,不粗魯你能爽快嗎?現下倒要咱裝斯文了。”

    “你、你說什麼啊你?”媳婦大娘嗔了聲。

    “別鬧!要鬧把眼前正事辦完,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愛上哪兒撒野隨便,我桑老太眼不見為淨。”嗓聲帶勁,聽得出是練過內家功夫的。

    那粗漢哼了聲不說話,瞧來是對這位桑老太頗忌憚。

    桑老太接著道:“麗娘剛才那招使得不錯,跟他討熱茶來喝時,乘機往壺裡下藥,那迷藥無色無味,藥性卻極強,他進馬車前喝了整整一杯熱茶,之後就未有動靜,肯定睡死過去了。”

    “我瞧那小相公發色雖奇,五官生得可俊俏了。”媳婦大娘嬌笑。

    粗漢罵道:“你有了老子還想搞別的男人嗎?”

    “你胡說什麼呀?我是說那小相公貨色好,細皮嫩肉的,能賣上好價錢呢。”

    桑老太略遲疑道:“按理,他應該還帶著個人啊?咱們這些天一直尾隨,遠遠瞧過幾回不是?看著像是姑娘家,他總把那姑娘抱來抱去,咱瞧那姑娘從頭到尾就沒醒過。”一頓。“莫不是遇到同行了?他拐了小姑娘來賣?”

    粗漢嘿嘿笑了兩聲。“遇同行倒好,咱們人多,他就一個,賣他一個不夠咱們分,把他拐來的那姑娘一塊兒賣了。嘿嘿,如若是個模樣嬌美、奶子好捏的,老子先睡她幾天消消火再賣不遲……啊!臭婆娘,你打我做甚?!”

    “應付老娘一個你都不夠力了,還想消哪門子火?混蛋!”媳婦大娘發火了。

    “你都能看上那個小白臉相公,老子怎就不能搞搞那個嫩貨?!喂,住手,別打了,老子讓著你,你還蹬著鼻子上臉啦?!”

    桑老太冷聲道,“按老規矩,馬車裡的財物,誰先拿到算誰的,你們儘管鬧,我桑老太先取去。”

    “那可不成!”、“沒這回事!”

    粗漢和媳婦大娘雙雙沖將過來,急著要擠進馬車內。

    可不是說笑的,這位俊俏相公用的東西可真真地好,身上袍子顏色雖樸素,料子可都是上等貨,尋常地方買不到。

    再有,他那條腰帶上嵌著一顆鴿蛋大的黑曜石,真真價值連城啊!就連今夜煮茶的鐵壺也是老匠人手藝打造的,更別提那茶葉,清香溫潤,好喝得不得了,都不知他馬車裡還藏多少好東西呢,怎可落人後?!

    厚重的車簾子一掀,三人同時擠進,三聲淒厲的慘叫亦同時響起——

    “眼睛!咱、咱的眼睛!”、“啊啊——老子的命根子啊!”、“臉!我的臉!”

    車簾子掀開不過一息,三人“砰、砰、砰”地全數倒地,身上同時被取走一小部分東西,當真是小部分而已——

    桑老太一雙眼珠子掉出,捂著兩個血淋淋的窟窿哀嚎。

    粗漢胯間的整一副陽物被撕扯了去,夾著雙腿在地上痛滾。

    媳婦大娘眼睛以下薄薄一張臉皮不見了,生生被撕剝下來。

    哀嚎與尖叫聲實在太吵,南明烈額心一直作痛,此時更不痛快,一小縷金紅火流化作梭子形狀,颼地一下橫穿三人喉頸,同時劃斷三人聲帶。

    ……安靜多了。

    他躍下馬車,落地無聲無息,靜靜欣賞這三人痛得滿地打滾、嚇得屁滾尿流,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的駭然表情。

    嗜血的火獸得到餵養,稍稍解饑。

    突然——

    “萬幸啊萬幸!老道趕上了,好東西沒被搶了去啊!”

    南明烈眉峰微凜。

    沒想到有人闖進他以離火靈氣淨空之地,他竟後知後覺!

    以不變應萬變,他佇守在馬車邊不動,那說話之人現身得極乾脆,只聞樹葉沙沙作響,隨即一道灰溜溜身影從大樹上一躍而下。

    是一名背著青色長劍、瘦得幾近皮包骨的灰袍老道人。

    當真太瘦,老道人兩個眼窩深凹,顴骨和鼻樑尤其明顯,褐臉上皺紋不少,唇上八字鬍和顎下的一小把山羊胡乾枯得可以,須尾還微微焦鬈。

    南明烈見對方脖頸探得老長,鼻子猛嗅,直直嗅到馬車這兒來。

    老道人與他閃動異光的鳳目對上,還嘻皮笑臉咧開乾癟癟的嘴——

    “老道知道閣下藏著好酒啊,呵呵,如今酒在馬車內,沒被不相干的人奪了去,甚好甚好。”

    ……“不相干”的人?

    那麼,他老道與他是相干的了?

    南明烈瞳底火焰一竄,意味深長地直視老道人。

    後者自顧自說完,從懷裡摸出一面約莫手掌大的銅鏡,鏡子感覺是很古老的物件,老道人一手持著,另一手置在嘴中咬破其中一指,以行雲流水之勢將指尖滲出的血畫在鏡面上,畫出一道收妖符。

    “敕!如令清淨,大敕!”老道人手持銅鏡,雙臂置在額間,手指向上迅速結印,腳在原地用力地一踏再踏,借天公與地母之力,收妖!

    黑色氣流猶如霧氣,從那三名惡人頭頂蒸騰般冒出,一縷接著一縷徐徐飛去,被收進以血畫符的古銅鏡中。

    再去看桑老太、粗漢和媳婦大娘三人,三具軀體橫在地上,鮮血依舊淋漓,是死是活,像也沒誰在意。

    這一邊,將妖鎖進鏡中,再收鏡入懷,老道人沉沉吐出口氣,歎道——

    “這三人是廢了,雖是妖靈作祟,附在人的身軀上為非作歹,但若非自個兒的心性偏離正道,給了妖邪霸佔的機會,想來也不致如此。所以啊,修仙或成魔皆在本心,將真元本心踩穩了,即便偏到海角天涯還是不離正道。”

    老道人的話有些一語雙關,南明烈不接話,沉肩墜肘從容而立。

    最後卻是老道人自個兒忍不住,竟涎著臉蹭近過來。

    “如何?不相干的人全打發了,閣下那些藏酒能不能拿出來分分?”

    南明烈靜望對方好一會兒,似作打量,終才進到馬車內。待躍出時,手中已多出兩大壇酒。

    老道人見狀,倒三角眼瞬間發亮,眉毛和鬍鬚都歡喜到飛翹起來似。

    他迅捷接過其中一隻酒罈,一屁股坐地,根本不管一旁還橫著三個生死未明的“不相干”的人,他拍破紅土泥封,酒香噴沖,眼淚也跟著噴出。

    咕嚕咕嚕大飲一口,徐徐讓酒汁順喉而落,心燙胃暖,肝腸無比歡快。

    “這是……竟是……道地的‘春遇滴’啊,非十年不能釀成,老道今生至此也才飲過小半壺,沒想到……沒想到懷裡抱著滿滿一大壇,嗚……”太感動啊!

    啪!另一壇酒的泥封亦被拍破。

    老道兩眼發直了,頓了頓,腦袋僵直地轉向南明烈,死死瞪著……他手中的酒罈。

    小心翼翼將“春遇滴”擱在一旁,老道出手如電,搶到南明烈手中那壇酒也不急著喝,而是把臉埋進罎子裡拚命吸氣——吸氣——再吸氣——

    “是……是‘聞三生’啊!嗚嗚嗚,咱就年輕時聞過那麼一次,都覺這輩子活得值了,沒想到還能再與此酒相逢,嗚嗚嗚,什麼朝聞道、夕死可矣,老道我抱酒在懷,嗅個三口,立刻沒命都覺圓,滿了。”老道真的哭了。

    “他山道人若真沒命,那本王的那些藏酒可就無誰可贈、無酒友共飲了。”

    南明烈淡然出聲,舉起長指細細扳數。“什麼‘國士無雙’、‘蜜蜜逢’、‘燕子歸’、‘一犁春雨’、‘不過五’……太多太多,本王一時也難記住,他山道人若得閒,倒可去本王私藏的窖庫裡一遊。”

    那一個個道出的酒名,道得老道人感動的淚水又落一波。

    “天南王朝的烈親王爺,您真有心了。”

    “本王曾聽說過,有心之人自是有緣之人,卻不知跟道長結這個緣,是善緣抑或孽緣?”

    老道人寶貝地拍拍酒罈,呵呵笑——

    “烈親王爺可把老道那個不成材的徒兒嚇得不輕,習了二十多年的淩虛太陰術一直沒大進展,還得靠一隻山參精作橋搭線才勉強行得通,竟一夕之間突飛猛進,全是被王爺逼出來的能耐啊……他那日進到淩虛傳音過來,說王爺西行尋至,若老道這當師父的解決不了王爺的事,那得想想怎麼除魔嘍。”且還可能是他這輩子所見,能與力最為強大的大魔。

    至於“除魔”是要除哪只“魔”,不言而喻了。

    南明烈表情淡淡。“所以道長的意思是?”他的想望,老道人能幫?

    他山道人笑道:“咱們還是結個善緣吧。王爺以為如何?”

    “如此,有勞道長了。”

    “呵呵,好說好說。”

    “老道看在王爺藏了一堆名酒的分兒上……呃,是看在王爺再偏毫釐便要入魔,屆時收拾起來更累……呃,不是不是,是看在王爺情深似海、滿腔柔情的分兒上,才決心結此善緣。按理道來,我那徒兒沒說錯,王爺心愛的女子確實已死,然,你以離火靈氣保她屍身不腐,一路來此,也算種因得果,若硬不肯按理來走,蠻橫到底,許是能得一線生機。”

    他山道人作法,用老道人持咒的鮮血,再藉他的離火靈氣畫出無數道生死符,生死符落下的方位形成氣場,送他的神識穿過淩虛夢境,再穿過無間靈寂,最後去到幽冥之地。

    “僅有一炷香時間,王爺得抓緊啊。威脅利誘哄騙什麼的,若手段使盡,人家姑娘家還死活不肯出來,王爺使蠻力也得把她拽出來、拖出來、搶出來!”

    “……呃,不是甘心跟隨出來的,魂魄自然是會有所損傷,但總比什麼都沒帶出來要強,若什麼都沒有,就真的什麼都沒了,即便王爺拿出更多美酒來砸老道,老道一樣沒轍。總之,幽冥無盡,魂魄游離,未渡彼岸之前,魂魄會在他們熟悉的地方徘徊。去那樣的地方找,必得見。”

    他閉眼凝神,想著那丫頭會在何處。

    待張開鳳目,他看到她坐在小河灣畔那方岩石平臺上,闊葉長草與水蘆葦在傍晚徐風中搖曳,發出沙沙輕響。

    內心激切暴湧,幾難抑制,令他袖中雙手握緊再放鬆、放鬆再握緊,連做好幾次才覺氣息終能持穩些。

    從容躍上岩石平臺與她並肩而坐,大掌摸摸她的後腦勺。

    埋在雙膝間的臉蛋緩緩抬起,神情有些恍惚,瞅著他好一會兒才認出。

    “是師父……”

    南明烈微微勾唇。“是啊,是我。跟本王回去了。”欲拉她起身,可她仍抱著雙膝不動,眸子瞬也不瞬地定定望他。

    “師父遠行去西邊了,可是阿霖在東邊,離得很遠很遠……要回去哪裡呢?”

    她眉心微蹙了蹙,很努力在想,卻也很困惑似。“好像沒有家……巫苗的聚落沒有了,好多人不在了,京畿顧家不是家……我跟師父有一個家……”

    南明烈鳳目一亮。“對,所以該回去了。”

    她仍舊不動,臉蛋又埋回膝間,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不能回去,也、也沒有家了,師父他見到我會不舒服,他總是一直忍一直忍,什麼都不說,我就傻乎乎的什麼都沒瞧出來,害他忍得很痛……

    “師父心裡有事,阿霖幫不上忙,師父很痛,我沒辦法保護他,像再怎麼努力也幫不上。師父心裡那一關要靠他自個兒才能打通,可能……可能到那時他就會好,會放下許多事,又會變回那個很喜歡很喜歡我的師父,但我好像等不到了……我、我為什麼等不到……”

    她自言自語著,腦袋瓜再次抬起,似記起什麼,幽幽低喃——

    “是啊,等不到了,我已經……已經死掉了呀。”

    南明烈感覺面頰一痛,像被狠狠甩上兩巴掌,火能在血脈內洶湧奔騰,大有一把火將幽冥燒成灰燼的渴望。

    “你沒死。”他沉聲道,兩手按住她的肩頭,將她轉向自己。

    “……師父?”她思緒似無法連接,忘記他從适才就在她身邊。

    “還想遊蕩至何時?跟本王回去!”他口氣突然發狠。

    “可是我、我不在了,我記得在海裡漂啊漂的,不大痛,可血一直流,然後……然後……師父——”她突然驚呼一聲,眸子瞠圓。“師父在這裡幹什麼?這裡是死掉的人才能來的地方,沒你的地兒,快走!你快走!”

    嚷著,她使勁扳開他的手,用力推人。“你快走!”

    俊龐鐵青,他深吸一口氣,勾唇冷笑——

    “本王若走,過來這兒陪你的會是翼隊所有成員,你最愛跟他們混不是嗎?還有黛月和緋音,本王讓她們倆也過來,連東海望衡那幾位老漁夫和老匠人們,全都送過來你這裡,你以為如何?”

    她表情楞怔,呐呐出聲。“他們活得好好的,來……來這兒幹什麼?”

    “本王將他們都殺了,給你陪葬。”一頓。“連那頭叫作黑子的虎鯨,本王也一併送來,不會放過。”

    “師父為什麼要這樣?!”

    “你讓本王不痛快,本王也不會任你痛快。想死,有那麼容易嗎?”

    “我哪有想死?哪有?”她只是沒法子繼續活著,才沒有想死!

    師父真的很可惡!

    她皺皺臉蛋,憋不住了,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邊哭邊嚷——

    “什麼都要師父痛快!什麼都要你說的才算!你說見著我不痛快,那我走掉了呀,走掉了還不成嗎?你來這裡幹什麼?要你快走,你又說我讓你不痛快,你這人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嘛……嗚嗚……”哭著哭著,頭又埋進拱高的雙膝裡,聲音變得模模糊糊——

    “師父,我很累……很累……”

    她呢喃著,像哭得累了需要休息,卻更像在對他說,這麼多年一直喜愛著他,如今是覺得愛太累,而她想放下……似的。

    他怕自己傷害她,怕她死去,更怕的是她對他的放下。

    她若然對他放手,那兩人之間那麼多年來的牽掛與羈絆,又成就了什麼?

    是他累了她,令她這樣迷惘徘徊,這樣心系難解,但他不後悔拖累她,這一生,他只想拖累她一個。

    “王爺,一炷香快燒到底啦!躊躇不得,沒多少時候了!”

    腦中傳進老道人急咧咧的警語,他的心反倒平靜下來。

    她不走,他不想強行拖她離開,不願她魂魄有所損傷。

    對他的丫頭,自己始終放心不下,所以就陪著吧,陪她在幽冥之地遊蕩,誰說這樣不是相守?

    折下一段闊葉長草,他置在唇間吹起,是她自小聽到大、最熟悉也練得最好的那曲葉笛。

    又聽到老道人大吼,他沒去理會,逕自吹著葉笛。

    忽覺那時請法華寺老住持弄了一處秘密居所想把她留在那裡,實在蠢得可以。

    她那樣依戀他,百般喜歡,他卻因苦苦壓抑內心欲望而將她推離。

    也許她就是願意的,被他所吞噬,將她完完整整融進血肉,成為他的血肉。

    分開兩地,自以為護她周全,可她的周全若沒有他的成全,她可會開心暢意?

    星點熄滅,一炷香已然燒盡。

    他腦中清楚能見,安在各個方位的生死符一道接一道燒起,待最後一張生死符化作灰燼,便斷了回去的路。

    想想,似乎沒什麼遺憾,若有,應該也是……僅是……葉笛曲子落下最後一音,他五官舒朗開來,睜開雙目望向身畔的她。

    “師父……”淚珠滴滴答答,思緒像又斷止,有些接續不上,但葉笛曲調一如過往那樣溫柔、溫暖,她始終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很喜愛這個人的……

    南明烈不在意她思緒清楚與否,摸摸她的發,笑得清朗——

    “阿霖不走,那本王就留下吧。阿霖說自己死掉了,那本王也就陪著你一塊兒死掉,這樣很好。”

    “這樣不好!”她倏地回過神,靈犀相通,隱約察覺到時間所剩無幾。

    她忘記何時來到這裡,忘記這般徘徊不去究竟為何,直到師父來到身邊,她像明白過來了,原來還是眷戀著,想見他、想見他……

    她哭著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想也未想,話已衝口喊出——

    “沒有死掉!沒有沒有!師父不要死!阿霖沒死,師父也不可以死!阿霖沒死,沒死——”

    “王爺!”

    他山道人最後的那一聲催促暴響時,南明烈已發狠擁緊懷裡之人。

    金紅火流乍亮,爆成一片,猛地又消逝無蹤,什麼都不剩。

    沒有男子,沒有姑娘,沒有岩石平臺也不見水草蘆葦。

    幽冥之境曾顯現的一處小河灣畔,在姑娘的腦海與心間裡,已不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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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31: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老道踏上這條入世修行路,沒想過什麼成仙成佛的,但一路上也是披荊斬棘,險關重重,能耐沒添上多少,倒是把五湖四海、大國小國的酒喝了個遍。老道幫王爺這個忙,幫得那樣爽快,講個大實話,那是王爺贈了那兩壇酒當見面禮實在太有心,老道我禁不住就自個兒巴上來啦!”大笑,邊笑邊咻咻喘氣,心經肺脈皆傷得不輕。

    設陣穿梭陰陽本是逆天之舉,何況一人進去還得兩人出來,遭自身術法力道反噬,那是意料中事。

    “咱助王爺帶人上來,算是大功告成,王爺見老道吐血吐得嚴重,也肯費一縷離火靈氣為老道浸潤。王爺本該是老道的大劫,如今正道未偏,本心依舊,老道這一招也算釜底抽薪,助王爺願望達成,王爺得佳人相伴,入魔的心自然淡了,嘿嘿,咱越想越覺自個兒腦子精光啊精光!”

    “至於王爺原先西行的初衷,老道聽了直覺好笑啊。”

    說完當真仰首哈哈大笑,然而受火流浸潤後吐血雖止,血氣仍流失不少,笑沒幾聲牽動肺脈,立時咳得要挖肺掏心似。

    好不容易止了咳,仍##喘不停,笑得眼裡見光——

    “想必王爺也已察覺,心緒起伏一大,離火靈氣亦隨之波動,王爺覺得難以跟這團神火共生共榮,那是王爺總存著欲控制它、壓抑它的心思,希望它強大,卻又矛盾地怕它坐大。”搖頭啊搖頭。“欸,既要相融為一,王爺就得實誠面對,哪天離火靈氣又起騷動,先別急咧咧地控下,就任它燒吧,不能一味圍堵,要懂得泄出疏通啊王爺。”

    “什麼?老道都說到這般境地了,王爺還沒聽懂?”撚著焦黃山羊胡,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說坦白一點就是,王爺之所以動不動就想把某個姑娘辣手摧折,渴望到不行,那還不夠明顯嗎?明明就是春心大動,情火萌得亂七八糟,炸得人外酥裡嫩,這最簡單的男女情事,王爺怎麼嫩成這德行?”搖頭再搖頭。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王爺如若春心又浮動,惹得體內火能高漲,叫囂著欲吞了誰泄火,那就痛快地大斡一場。老道以往練功、修天元內勁,也曾瀕臨走火入魔之境,那時得洩勁散功,可比王爺苦多了,老道那是沒辦法,只能靠自個兒氣泄丹田,靠自個兒清空自己個兒,而王爺身邊不是有人嗎?且還兩情相悅得很,那是春心開花開滿滿,又有什麼好忍?”

    “再有,王爺的離火靈氣運用得好的話,那是比什麼補品都來得強,看是要大補、溫補還是小補,閣下需要泄火,身邊的人兒需要補補元氣,這不是一舉兩得、一拍即合、一石二鳥的活兒嗎?再忍下去,天地都不容!”

    最後一張生死符燒得僅剩微火余光時,恰是某個姑娘撲進他懷裡的時候。

    在那最後、最後的一瞬,她終是甘心情願隨他脫出幽冥,回到這天下與地上的一片人間。

    之後與他山道人的一番深談,南明烈忽有頓悟。

    他想,每每火能波動,血氣跟著突沖,丹田火熱,而他之所以一貫強忍,許是因在地宮經歷過那些事——

    饑渴、疼痛皆可以忍受,唯獨被灌下大量的春藥、迷藥,那不是他能掌控的。

    身體處在極亢奮的狀態,勃發之物久久不墜,幾度被逼至絕峰,神識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要,肉身卻不能自持。

    他內心被強大怒火和恥辱感支配,使得後來僅要動了點念頭,就拚命抑下。

    正因如此,他氣過頭也忍過頭了,那一夜才會將滿腔怒火往她身上狠撒,想讓她明白那種痛,把她整弄得很慘很慘。

    原來不能一味強忍嗎……

    原來春心、春情什麼的,只因那人是他家丫頭,就覺得不骯髒。

    不骯髒,很純粹可喜,他仍是乾乾淨淨的那個人,欲念一動、流火滾滾時,可以順著一切碰觸她,擁她入懷。

    再之後,他與他山道人分道揚鑣。

    駕著馬車往北,就為尋訪老道人所說的具神奇療效、能滋養血氣的深谷老泉,而老道人得了他蓋有烈親王私章的手書一封後,走得比他更急,想是直奔天南朝的京畿帝都,持烈親王親筆手書上門,要府裡大總管開酒窖任他老道挑酒了。

    馬車沿著縱穀往北走了一日,途中經過一個小穀村。

    南明烈以物易物用上等茶葉換到不少食材和乾糧,之後又過一日夜,順利進到老道人所說的那個深谷秘境。

    這座山谷外觀乍看之下並不大,一眼能望盡,奇妙的是三面穀壁各開洞穴,洞穴與洞穴之間巧妙相通,還有類似風洞的天然小通口,形成一處採光與通風甚佳的天然居所。

    谷地正中央就是深具回復氣血療效的暖泉,除此之外還有一處小小的晶礦冷泉,離暖泉不過十步之距,水質竟異常地清澈甘甜,南明烈試過那滋味後,頗慶倖沒把上等茶葉全數交換掉。

    選了其中一座最方便防守的洞穴,他將馬車裡的部分家當和食糧挪進,跟著把猶在沉眠中的人兒也抱進洞裡。

    他以離火靈氣淨空整座深谷,驅開瘴癘與蛇蠍毒蟲,燃起火堆照明取暖,很快便將一切安置妥當,便如他這兩個多月來所做的那樣。

    此一時際,將浸潤過老泉的人兒擦淨渾身水氣後,將人抱回烘得暖呼呼的厚後上,拉上軟被蓋妥。

    他長身側臥,一臂支著頭,靜望著那張隱約有些血色的臉容,就這樣凝望著,久到撐著腦袋的臂膀開始泛麻,而火堆將熄,月已過中天。

    設陣將她帶出,依他山道人所說,三日內能醒,可今日已是第三天……她為何不醒?

    為何?!

    火能又在體內翻滾衝突,怒急交迭,什麼沉穩從容全沒了。

    他狠狠去吮她的唇,一臂伸進她頸後,另一臂則連人帶被將她緊緊箍住。

    他翻身壓在她身上,也不管會不會壓壞她。

    先是往她唇齒間肆虐一陣,最後俊顏埋進她的頸窩,或重或輕咬著那太過白晰的肩頸,幾是拿那微微泛青的頸脈磨牙。

    驀地,身下被軟被子包裹成一坨的東西似乎動了動!

    心臟陡震,他不起身不放手,甚至收攏臂膀摟得更緊、更用力禁錮。

    “唔……嗚嗚嗚……”

    那低幽幽的啜泣聲入耳,南明烈渾身輕顫,眼中竟也微微潮濕。

    他放鬆力道,抬頭去看,那張睡了兩個多月的臉容終於不再靜謐沉寂。

    她顫著小扇般的翹睫,秀致的眉心細細蹙動,像被箍得難受了,掙不開,只得皺著鼻子可憐哼聲……只是,為何未語淚先流?

    那雙麗眸略艱難地睜開,難以適應般眨了眨,把一堆淚水全眨出來,從眼尾滲出,一路濕到耳朵去。

    “阿霖怎麼哭了?”

    他替她拭淚,淚水溫燙,她的臉膚亦淡淡透出暖度,不再冰涼得令他心驚,他長指因而顫得有些厲害。

    她癟著唇還是哭,神情飄忽,雙眸迷蒙,像被人棄了,找不到歸家的路。

    南明烈又喚了她一聲,然而,除了傻怔怔掉淚,她仍然沒什麼動靜。

    他駭然,俊龐陡僵,驟然坐起將她抱到大腿上,一手扣緊她的下巴,他試圖看進那淚眸眸底。

    “絲雪霖,本王是誰?”語氣緊繃至極,就怕從幽冥之境帶回她,不意間仍令她神魂受損,認不得她自己,亦忘卻了他。

    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是英俊好看的,就是瘦了些、輪廓嚴峻了些,像也黝黑了些,跟她記得的那張臉重迭在一塊兒……不知為何覺得委屈,就是覺得很委屈,好像被誰欺負了,欺負她的那個人是他,令她想去尋求慰藉、討來一些溫暖的那個人,也是他。

    “師父……”她喚了聲,結果還是癟癟嘴,委屈得哭了。“師父……嗚嗚……師父不要死掉……不要死掉……”

    絲雪霖猛地被摟緊,鼻中盡是令她心安的氣味。

    她昏昏沉沉掉淚,覺得像在夢中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她走得好累,不知哪裡才是盡頭,但此時卻在男人臂彎裡醒來,似夢非夢,虛實的界線都模糊了。

    然後男人吻住她。

    相濡以沫的唇瓣那樣灼燙,那探進她口中恣意奪取、熱烈佔有的熱舌強而有力,激切難忍般將她弄疼,她背脊一顫,終於有了真實感。

    “師父……師父……”

    想緊緊揪住他,但心有餘而力不足,連抬個臂膀都覺吃力,才環上他的頸項就後繼無力地垂軟下來。

    察覺到她的訝然和挫敗,南明烈的吻變得溫柔繾綣,靜靜吻遍她的小臉,最後落在她的眉心。

    “你回來了。”

    感受得到她口鼻間的暖息、她微弱卻再真實不過的脈動、她一鼓一鼓的心音……他抱著她,身軀不自覺地前後輕晃,歡喜難以隱忍,他輕啞笑出——

    “你真的回來了……”

    絲雪霖思緒仍一團渾沌,若有所知又懵懵懂懂,覺得有些冷,她本能地往男人懷裡蹭,迷惘且虛弱地喃喃——

    “師父,阿霖沒……沒穿衣服……光溜溜的……”

    “是啊,光溜溜的。”他又笑,邊幫她擦臉。

    “也……也好像唔……沒套褲子……”

    “都說是光溜溜,自然全身上下什麼都沒穿。”他鄭重解釋。

    她傻傻動著唇,想了會兒,問:“……阿霖的衣服為什麼不見了?”

    “自然是本王脫掉的,把你脫光光,抱你去沐浴洗暖泉,把你洗得乾乾淨淨的。”他認真作答。

    她小口微張,頰麵粉紅,雙眸仍水潤潮濕,又想了好一會兒才道——

    “師父把我看光光了……”

    南明烈將她放回厚毯上,重新讓將滅未滅的火堆旺起。

    洞中火光溫暖躍動,他在她迷蒙的凝望下開始卸衣,解開腰帶和衣帶,連下身亦脫了精光,那舉動仿佛在對她表示——

    既然本王把你看光光,那就讓阿霖也把本王看光光吧。

    那景象極美,令人捨不得眨眼。

    男人的身形精瘦漂亮,尤其是寬寬的肩線和優美滑順的腰部線條。

    他的鎖骨細膩優雅,胸膛與腹部的肌理結實且分明,四肢修長有力,還有某個部位也挺長而有力啊……唔!

    絲雪霖腦中突然蹦出一縷記憶,像是跟相熟的大小漢子們劃拳拚酒賭輸贏,那些漢子輸到脫褲子,她瞧著哈哈大笑,得了一大堆男人褲子系在小翼長杆上耀武揚威,沒半分害羞心思,但眼前這一個男人不一樣,她只在他面前哭,只沖著他發癡,只對著他羞澀難當……

    銀灰散發下的那張面龐俊美無儔,鳳目歡愉中帶著邪佞神氣,似興奮難耐等著將誰大塊朵頤……

    師父……邪佞?竟聯想到這個詞,她更覺眼前一切不是真的。

    “師父你掉進阿霖的夢裡了。”

    她恍惚笑,眼紅紅,而鼻頭哭得紅紅的痕跡也還沒退,又哭又笑的,模樣憨得可以。

    “是嗎?”南明烈低柔地問,掀開軟被側躺在她身邊。

    “……師、師父?”噢!師父的手掌好像擱在她腰側……咦,還是乳下?好刺激的夢啊!

    “在你夢裡,本王是赤/裸/裸不著片縷的?”

    耳裡被徐徐吹氣,她受不住般直抖,老老實實交底了——

    “從小就、就想著把師父吃掉,吃掉,當然……當然要光溜溜才好吃啊……”

    她聽到微沉悅耳的笑聲,從他鼓動的胸中逸出口。

    她清楚感覺到他的心跳,因為男人翻身壓在她上頭,他平坦結實的胸膛輕輕擠壓著她的雙乳。

    “那確實像阿霖會作的夢。”南明烈親著她的嘴角。“但你現在是在本王的夢裡,由本王作主,你掉進我的地盤,只能乖乖任我魚肉。”

    她真的被“魚肉”了一番。

    切切切、剁剁剁,煎煮炒炸都不夠他吃似。

    神志迷亂,意志薄弱到幾乎沒有。

    男人啃遍她全身,仿佛做過無數回,對她的身子了若指掌,比她自己還清楚似。

    她難耐地直喘,也想反擊,也想狠狠去抱,但實在太弱。

    身軀不聽使喚,都已經夠虛軟了,被他架住更是完全無招架之力。

    當他一路往底下啃吻,她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有沒有求饒她不知道,總之是昏過去了……

    幽幽醒來時,他的舌正喂進她小口裡,她下意識含著與他纏綿,似嘗到微甜微腥的奇異味道,迷迷糊糊間有些明白,那是他舌上沾染上的氣味,是她被撩撥到濕透的氣味。

    她身體被打開,淺淺含著他,眼淚沒真正停過,淚霧中,男人一直注視著她,像怕她難受疼痛,怕她倔強強忍。

    “阿霖……”一手撫著她發紅的臉蛋,他嗓聲沙嗄。“本王不想再忍。”

    他渴望弄碎她,讓她跟他一塊兒碎成粉屑,分不開彼此。

    腰臀壓下,他進到她體內深處,聽到她破碎的嚶嚀,心頭火熱不已,額心那朵印記再次活起,舞動金紅火流。

    頭一次得到她時,他蠻橫粗暴,將她全面壓制,那時怒火掌控所有情緒,不能允許她絲毫反抗,那一次他被她“療治”了,將她整得那樣慘、傷得那樣重之後,他腦海中浮現的已不是地宮石床上被鐵鍊鎖住的自己,而是被他以簪子釘在榻上、渾身青紫的她。

    今夜,他依然蠻橫霸道,她依然毫無抵抗能力,但心底深深淺淺淌過的皆是柔情與密意,還有那怕是一輩子永難抹去的恐懼……

    兩個多月的折磨,怕她不回來,怕自己來不及帶她回來,怕情緣就此斷了,他徹底失去她。

    以往確實太蠢,既然遇到她這個死心塌地的,如何摧折都由他,他就該徹底私心一回,霸佔到底才是。

    她走不掉了。

    無論他的內在如何暴虐無仁、如何扭曲嗜血,她已獻祭給他,無法脫身。

    金紅火流在洞中迴旋,隨著他的挺動和力道不住加快,身下的人兒起先還能吟哦叫出,叫到後來沒了聲音,唇瓣輕啟似要求饒,而淚一直滲出。

    他傾身深深吻她,如同腿間命脈與她的深深糾纏。

    離火靈氣是上等補品,為她激揚而出的火能將兩具裸身包裹,他努力滋養她,將滿身精華給出,將太過蒼白的她染開一層薄緋。

    她暈了過去,臉色卻是這些日子以來最好的,白到青筋微現的膚澤終於透出紅暖,令他心痛如絞的症狀可以緩和一些。

    他沒有拔撤出來,仍嵌在她濕軟的體內緩緩磨蹭,唇與鼻亦不住摩挲,眷戀著她汗濕帶香的身子,愛極那白裡透紅的清肌……

    他喜愛那漸漸展現的血氣,證明她確實是活生生的。

    她回來了……在他懷裡。

    絲雪霖又一次醒來時,身子正浸潤在暖泉裡,一雙男性臂膀從身後環抱,將軟綿綿使不上力的她安穩圈住。

    她心頭微訝,扭頭看去,那張好看到不行的俊龐近得不能再近,他儘管閉目,卻也察覺到她的動靜,那張潤紅的薄唇遂道——

    “要穩,靜心。”

    她意會過來了,發覺他一手按著她的胸口,另一掌落在她臍下丹田的位置,有微微刺熱的感覺滲進體內,像是暖泉裡的熱能被他所掌控,細細密密地滲進她血肉裡,為這具虛弱身子滋養再滋養。

    只是……是要她怎麼穩?怎麼靜心嘛?

    師父的手好大好溫暖,貼在膚上已經夠讓她心猿意馬了,他的指離她ru/蕊還那麼近,隨意一動就能碰上,再加上擱在她腹下那只手……欸,甫張眸就要她做那麼困難的事,讓她想繼續昏睡下去都沒法子。

    穩心……要穩……她、她不胡思亂想,腦袋放空,什麼都不想。

    沒有師父,沒有大手,只有熱呼呼的水流和無形的能量,要記得呼吸吐納,對,要呼——吸——呼——吸——

    “阿霖……”

    那熟悉聲音在耳畔響起時,她調息練氣,好像不知覺間體內已行完一小周天。

    她根本就是一隻被養得乖乖的小犬,主人一喚,腦袋瓜跟著抬起,她話都不及說,眼前陡暗,仍偏蒼白的嫩唇便被男人有力的唇舌攫奪。

    “師、師父……師父……唔……”

    她家師父被附身了嗎?火熱到她都不知該怎麼對付。

    難道一切猶在夢中?她其實一直在淩虛裡漂流,一直深夢未醒?

    還是……還是她早就葬身在那片大海底下,眼前所見僅是她的幻想?

    發覺她又在掉淚,南明烈內心暗歎,未多言,卻是將她打撈上來,用大巾子裹著抱回溫暖的洞窟內。

    遠方天色透出一絲清明,月痕猶在,星子已稀,絲雪霖背靠在男人胸前,恍恍惚惚瞅著洞外,竟有種天地方圓之間,只余她和師父兩人的感覺……

    腦中似錯落了不少事,有些是記不得,有些則弄不清虛幻或真實,但師父跟她在一起,即便是幻夢,也是一個很好的夢啊……但,為何會覺不安?

    阿霖不走,本王就留下吧……

    阿霖說自己死掉了,那本王也就陪著你一塊兒死掉,這樣很好……

    “不要啊!”她驚嚷,背脊驀地打直,上身突然往前栽。

    幸得身後男人出手甚迅,及時將她攬回懷裡。

    南明烈甫扳起她的臉,不及問話,她已顫著唇、細細喘氣問——

    “師父,阿霖死掉了是不是?你、你陪我一塊兒了是不是?”

    南明烈先是一楞,隨即明白她這是嚇著了。

    真想捉弄捉弄她,騙她他們倆真的一塊兒死了,可他真要這麼做,這丫頭眼淚怕是止都難止。自醒來,她動不動就哭,儼然在幽冥之境裡已被嚇得不輕,如何捨得再捉弄她,令她傷心難過?

    如以往那樣,他抬手輕拍她額心一記。“胡說什麼呢?”跟著又輕拍她的嘴兩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師父……”紅紅的眸子眨了眨,表情怔然。

    “你大聲嚷嚷,一直嚷著自己沒死,嚷著本王也不可以死,所以你隨我走了,沒讓我留在那個地方……忘了嗎?”他眉目溫柔。

    絲雪霖努力去想,想得一臉糾結。

    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皺鼻子的,好不容易讓她逮到一縷遊絲般的記憶,循著那丁丁點點回想……終於記起了。

    “沒有死掉,都活著,師父去找我了,我……我很想見師父啊……沒有走遠,就等在那裡,原來是想著師父了,所以才一直待在那裡……”

    “知道要等在那裡,阿霖這一次終於乖了。”他嘴上雖笑語,其實內心疼得發顫。

    倘是他沒去尋她,抑或尋不到她,那縷魂魄是否就一直待在她記憶中的小河灣畔,一直徘徊不去,卻不知為何徘徊?

    “師父……衣褲……我可以自個兒來,我……可以……”

    趁她努力憶事之際,師父竟替她穿起衣物,等她察覺時想接手,也以為自己接得了手,豈知指尖直抖,連腋下的衣帶子都抓不牢,更遑論系上。

    “我、我……沒辦法……”她一臉懊惱。

    他摸摸她的頭。“不急。”接著繼續替她穿衣套褲,做起來行雲流水得很,完全不像生手。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布娃娃被他圈在身前整弄,連頭髮都幫她梳理。

    頰面染開紅雲,他像也發現了,屈起指節摩挲,跟著竟張嘴咬她臉蛋一口。

    其實並不痛,卻一下子令她身子發燙,腿心濕潤。

    “師父你……你到底替多少姑娘穿衣套褲了?你那個……做得那麼順手。”

    她的額心又被懲罰般輕拍一記,就聽他道——

    “能替多少姑娘穿衣套褲?僅僅一個就夠本王操碎心,還能有第二個嗎?”

    “我、我……”她想駁他幾句,但腦中回想而浮現的景象是她墜進深海,拚命想把插入胸央的一把倭刀拔出……她明明已踏進死地,而今卻在這裡,儘管不清楚中間細節,卻知自己又給他添麻煩,令他操心。

    “我會快些養好的,我……我很……對不起……”

    聽到她道歉,南明烈面色微變,但見她螓首歪靠在他胸前,羽睫虛掩,仿佛連掀睫都覺吃力似,又不禁心痛。

    “遲早會養好的。”一頓。“有本王的離火靈氣時時滋養,想養不好都不成。”

    絲雪霖微費力地抬頭看他,呐呐地問:“師父……是什麼意思?”

    他撫摸她的發,片刻才道:“你之前受傷,血氣流失太多,多少傷到根本,本王的離火靈氣恰好能用來滋養你,所以慢慢來,會好的。”

    “……師父所說的‘滋養’,是脫光光好在一塊兒那樣嗎?”“好在一塊兒”的那個當下,她看到金紅火流包裹著他們倆,他的火能強大熱烈,貫穿她的身體,也灌進她血肉裡。

    “那樣不好嗎?”男人不答反問,語調慢悠悠。

    不是不好,簡直太好。能夠跟師父變得親密,從來都是她絲雪霖人生奮鬥的目標,只是她像又“欺負”師父,占他便宜了。

    “師父,阿霖這樣像不像戲文或書裡常出現的精怪?采陽補陰呢。唔……是說女鬼也會來這招。師父,小時候別人喊我‘鬼娃娃’,我還挺惱的呢,如今這一身陰氣當真太重,自己都察覺出來了,應該跟女鬼差不離吧……師父拿自個兒的陽氣和精血養阿霖,可要小心再小心,我怕一不小心把師父采補過頭,緊緊巴著不放,會把師父吸幹幹的……”

    她微斂眉眸,說話時嘴角一直微勾,心裡不無苦澀。

    她確信自己死過一回,死而復生,魂魄也許完整,但這具肉身損害過重。

    師父之所以抱她,不是單純想跟她要好,而是因為她的狀況很不好。

    她的嘴又被輕拍一下。

    “什麼女鬼不女鬼的,口無遮攔。”南明烈教訓了聲,又道:“你要真有本事,本王等著。”

    絲雪霖腦子還很不好使,慢了好半晌才想明白他的話。

    意思是,他倒想看看她如何“采補過頭”,如何將他“吸幹幹”。

    她家師父當真變了,害她已夠淩亂的思緒又亂一波。

    不等她想出什麼話反擊,他將她送進被窩裡,為她掖好被角。

    “師父……”

    頭一沾枕,上下兩片眼皮也跟著粘上似,沉得掀不開。

    “睡吧。”

    他撫摸她的臉,長指有意無意地晃過她鼻下,一再確認那希微卻不容錯認的氣息。

    還是太蒼白虛弱,但能活過來就好。

    先求活,他才有機會慢慢將往昔那個矯健活潑的她養回來。至於在那片大海中泄盡的血氣,就從他身上獲取吧。

    他來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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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1 11:31: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沿著蜿蜒的山道往下方走,約莫走上一個時辰,每半個月一回的山村集市就辦在那處穀村的小場壩上。

    男子罩著深色兜帽,落在胸前的散發顏色偏淡,修長精瘦的身形乍然一見,會覺得身板似單薄了些,卻是有幾把力氣的。

    就見他總用一張竹編背椅背著自家小娘子上山下山的,而上山“回巢”的路上還得拎著、扛著不少食材,說明這位外地來的、模樣太俊俏的年輕漢子還是挺中用,不是僅那張臉生得好看。

    至於年輕漢子家的小娘子……欸,還真沒見過笑起來那麼甜\'說起話來那麼逗趣豪爽的姑娘,可惜身子骨弱了些,聽說遠從東海過來,特意來凱撒大地尋藥治病的,也聽說藥已尋獲,該治的都治得差不多了啊……

    “是啊,是治得挺好的,就是還得再調養調養。”絲雪霖呵呵笑道。“再養些日子,大娘肯定認不出我,我就是個容易發福的,以前胖到我家師……男人都抱不動我,都是我抱他呢。”

    “哎呀瞧你說的,你抱他……他那麼高個兒橫窩在你臂彎裡,能夠嗎?”米團子大娘邊哈哈大笑邊捏著小米團子,將團子丟進低溫大油鍋裡慢慢炸。

    米團子大娘也是苗人,但不是巫苗。凱撒大地光是苗人便分得出九族十一鄉,而這山村集市裡來來往往的人除苗人外,其他部族的人可也不少。

    絲雪霖喜歡大娘的炸小米團子,是小時候記憶中的味道,那時爹娘尚在,她也曾跟著阿爹、阿娘趕集去,就喜歡吃這種集市上常見的小食。

    三個月前,她頭一次被師父背來趕集。

    師父見她眼睛賊溜溜,鼻子嗅個沒停,遂買了串炸小米團子喂她,那時可吃得她兩眼汪汪,淚水又流個不停。

    之後每半個月一次的集市,他都背她過來了。

    由於她實在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尤其拿來對付長輩們,簡直無往不利啊,這不才交談過一回,米團子大娘就將她惦記上了,每回她被師父背到小場壩上,大娘總早早在身旁幫她留了位子,能讓她多曬曬陽光,還能吃上剛起鍋、炸得外酥內嫩的小米團子。

    也因此,她不僅跟米團子大娘熟識了,連前後左右幾個攤子的大爹大叔、婆婆大嬸什麼的,也全都混熟。

    大夥兒跟她挺有話聊,因為她天生很能聊,且又出身凱撒大地,能聊的事便多了去,而令絲雪霖驚訝的是,她沒想到師父在這偏僻山村裡,竟也適應得挺好。

    師父能用最划算的價格買到最上等的雞鴨魚肉,時不時還能得到好幾把免費送上的新鮮蔬菜,連果物都能挑到最好的,且還不花銀錢。

    “阿霖啊,是說你家男人也真了得,咱那日讓他整了兩手,痛到不行的肩胛骨可都松緩開了,他那手醫術不開張整個醫館什麼的也實在可惜啊,你說是不?”大娘撈起炸好的小米團子,給了她一小盤。

    絲雪霖用細長竹簽子叉著吃,小米團子熱燙燙又軟乎乎,吃得她眉飛色舞,邊聽著長輩們誇讚她家師父——

    “是啊是啊,俺這兩隻膝蓋以為要廢了,也多虧你家男人出手整了整,之後又開了藥單子。咱按那藥單子煎藥服用,才十多天,走山路都覺鬆快許多。”

    “我這手腕也是他給治的,還教我自個兒按壓穴位呢。”

    “要給他診金,他也不收,你家男人真是個寡言能幹的,阿霖攤上這麼好的漢子,可真教人羡慕啊。”

    “要不是看在阿霖的分兒上,老身早對那俊俏後生出手了,那是手到擒來啊,且看看他能不能逃出老身的五指山?”

    絲雪霖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當真沒心沒肺。

    “婆婆若然出手,阿霖沒您那股剽悍勁兒,只能甘拜下風了,您可要好好對待我家師……男人,萬不能讓他受委屈啊。”

    “呵呵呵,不委屈不委屈,你家男人歸我,我好好疼他,咱家那個才滿十六歲的壯小子歸你,他會好好疼你的,你說這樣好不好?”

    絲雪霖再次笑到流淚。

    十六歲的壯小子是婆婆的孫子,生得確實高大壯碩,常幫婆婆挑著琳琅滿目的雜貨擔子過來趕集,等集市結束,還會來接婆婆回去。

    她跟那壯小子說過幾回話,其實都是她在那兒插科打諢想法子逗對方,壯小子一見她就臉紅,啥話都蹦不出。

    “好啊,婆婆家的壯小子肯歸我管的話,我一準管得他服服貼……”話音未竟,她驀地感受到兩道淩厲“殺氣”,撇頭去看,跟那雙漂亮鳳目撞個正著。

    鳳目的主人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頭上仍罩兜帽,帽檐壓得低低的,那雙劍眉亦壓得低低的,使得目光沉沉,威壓甚盛。

    “喲,你男人過來接你啦。”、“來來來,這幾把葉菜和蘿蔔全帶回去吃。”、“還有這袋子山薯餅,全拎走全拎走,咱家裡多的是呢。”

    好像只有她清楚感受到男人的心緒變化嗎?怎麼婆婆大娘和大爹大叔們仍沖著他樂呵呵笑,半點不受影響似?

    如今養了三個月,她能自個兒小小活動了。

    見男人背起那張竹藤背椅,轉身背對她,她咕噥了聲,乖乖爬上去坐好,還自己拉來帶子系妥,以防半途打瞌睡滑下來。

    回程走在山道上,男人身上的負擔除她之外,更有一堆新鮮食材和烤餅、炸肉餅之類的熟食,她還覷見他腰間系著兩大片魚幹,像個真正在當地過活的漢子。

    她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師父——像個平民百姓的師父。

    與她一塊兒僻居於此,很像……單單純純僅是她的男人,不是什麼天南王朝的烈親王,沒有皇上的耳目需要留意,也不管什麼海防或抗敵。

    思緒是一點一滴慢慢厘清出來的,記憶亦是。都是醒來之後,收拾起每塊碎片再慢慢拼湊完成。

    她記起師父的遠行、記起自己獨自回到東海、記起胸央被倭刀貫穿、記起動彈不得的她隨著小翼翻落海底、記起閉眸之前看到的那頭巨鯨……她想起許多事,也隱約記得自己一直待在那處小河灣畔,直到師父來了……

    師父說她“睡”了兩個多月,而她之所以能醒,是借助陸劍鳴的師父他山道人設陣施法,才能引她回家。

    ……回家嗎?

    從來,只要有師父在的地方,對她而言就是家,如今的她仍這麼想著,卻是變得膽小了。

    記起種種,自然也記起跟師父之間的衝突。

    她不敢去問。

    因為很怕那些令她難受到快要死掉的話,會再一次從師父口中吐出。

    師父眼下跟她在一塊兒,許是因這條命曾被她玩完,他待她到底是存著情義,即便想對她眼不見為淨,也不會見死不救。

    他拿自己救她、滋養她,她知道他很能忍,藏得很深,每每想將事情挑明,想問他究竟怎麼想,話到嘴邊,鼓勇的心立時怯了。

    她這完全是過一天、是一天的心態,能跟師父這麼走下去,什麼都好……哪天師父把她留下,她肯定還是會很難過,但會有很多回憶足可品味。

    回程的步伐變快,男人突然以離火靈氣施展輕身功夫,原需一個多時辰的上坡路程不出一刻鐘便到了。

    回到深谷老泉的洞窟中,絲雪霖被“卸貨”下來,直接“丟”到厚毯上。

    說“丟”或者過了些,但跟以往仔細安置的方式實在差太多,他抱她過去擱著便沒再理會,逕自去處理拎回來的其他物貨。

    絲雪霖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努力想著為什麼,但腦子轉了會兒便覺累極,便放棄思考,抱著枕子軟軟倒下,像一下子已睡沉。

    等她被擺弄到不得不掀睫,神識召回,她才覺身上略沉,男人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抽掉她懷裡的抱枕,松卸她的衣帶和褲帶。

    正值凱撒大地的盛夏時分,蟬鳴陣陣,深谷之內和風清徐。

    她上衣被扯開,裡褲被脫去,清風一拂不覺涼,因男人伏在她身上點火。

    “師父……”她的氣息瞬間熱燙。

    其實她也沒有太驚訝,畢竟這三個月來,他時不時就湊上來跟她好在一塊兒,只是他心緒明明不佳,為什麼……

    她細細哀叫了聲,因他揉著她的腿心便一舉挺進,入得甚深。

    她沒有不要,她清楚自己本性其實也挺肉欲的,尤其對上她家師父,那是恨不得親近再親近,如此這般親密的事,師父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對她做出,她喜歡到不行,不可能不要。

    但他的鳳瞳在冒火,直勾勾鎖住她。

    她張口欲問,聲音全都破碎了,腿心被搗出一片濕熱濘膩,高熱暈眩間聽到他低嗄質問,語氣甚狠——

    “你想將本王讓給誰?嗯?還想把誰管得服服貼貼?說啊!”

    她突然明白過來,師父氣的是哪檔子事。

    她跟婆婆那是開玩笑的話,彼此都知道,他卻當真了嗎?

    也許並非當真,而是聽著不舒服,他曾有過那些不好的事,“將他讓給誰”這樣的話聽進耳裡,像似他僅是個玩意兒,可以隨意轉讓。

    她想解釋,可他不給她機會。

    狂風暴雨掃過一陣,她只能迷迷糊糊地搖頭,輕泣胡喃。

    她又“被迫”採食他,金紅火流形成一個大繭將他們倆裹在其中,他的唇壓在她耳畔,吐出的氣息比火還燙——

    “那些人,本王弄死他們比踩死一隻螞蟻還簡單,你想將我讓出,拿我跟誰交換,確定不後悔?”

    意思是,他要不痛快,輕易能拿那一整個山村集市的山民們出氣,人命在他眼裡已算不上個東西,她敢跟他賭嗎?

    自他歷劫歸來,與其說性情大變,還不如說本性中陰狠與張狂的部分整個顯露。尋常時候還能裝裝斯文樣兒,稍一觸到他的逆麟,暴虐姿態立現。

    身子猶在與他交歡的餘韻裡,一聽他威脅人的話,她心頭酸軟,怒氣亦生,在他強悍的禁錮下費力扭動。

    “你……你……”她推打。“我記起了……翼隊的大夥兒、黛月和緋音,還、還有老匠人師傅們和……和漁夫大叔們……你連他們也要弄死……”用力再推,氣到臉蛋紅透,不住喘氣。“還有黑子,你還要獵殺它,我全都想起了……”

    南明烈揚起薄唇,偏邪氣的俊龐稍稍一抬,仿佛欣賞著她不自量力的掙扎。

    “記起了,那很好啊。本王就是想把他們全殺了,想得心都發癢,你要令我不痛快,我就動你身邊所有的人,一個都逃不掉。”

    別人打他主意,她沒心沒肺笑得暢懷,即便是玩笑話他都聽不得。

    他不想讓誰碰他,在他眼中,唯有她是乾淨的,她莫非不懂?

    絲雪霖真覺這具身軀著實太弱,體力完全不行,對著他沒幾下推打,氣力幾乎耗盡,只能伏在毯子上喘氣,微張小口的模樣跟離了水的魚兒似,有夠狼狽。

    “你、你走開……”她反手給了他一記,無奈拳頭太軟,被他輕易抓住。

    “要本王走去哪裡?”他將她的長髮一圈圈卷在掌間,令她無法隨意轉頭。

    “滾蛋!你……可惡……可惡……”

    這丫頭只要發脾氣與他對杠,就絕口不喊他“師父”。

    雖養她教她,她未曾正式拜他為師,“師父”二字從她口中吐出,就是一種親昵的稱謂,她不肯喊,讓他火氣更盛。

    “本王若走,倒楣的是整個山村村民,你要賭嗎?”

    ……她不敢。

    如今的師父喜怒無常,對她尤其如此,他可以待她很好很好,照顧她、滋養她,甚至像個下人那樣服侍她,但他也是有大脾氣的,她若賭,一定輸,因為光是“竟敢跟他賭”這件事,就足夠讓他火大,結果必慘不忍睹。

    她氣到掉淚,抿唇不說話。

    倔強的小嘴遭襲擊,齒關守不住,口中盡是他清冽的氣息,讓她身子發軟。

    他扣住她的手,壓著她的臀,從背後進到她體內。

    “師父……師父……”終究還是可憐兮兮喊出了,在他身下化成一團軟泥。

    她服軟般不住吟哦,南明烈心也跟著軟了,情與欲交織,火能再次奔流。

    他包裹她,也被她所包裹。

    他一遍遍滋養她的血氣,她則一次次絞緊他的命脈,深入到彼此血肉,究竟誰採食誰,像也說不清、辨不明……

    結果隔天天未亮,絲雪霖猶在睡夢中,人已被搬上馬車安置。

    待她清醒過來往外張望,馬車已離那座老泉深谷有大半天路程,再往車內環看,男人把家當都收拾上車,糧食和清水亦備上不少。

    他竟半聲都沒知會,將她帶上車就走!

    要走可以,好歹也留些時候讓她跟那些山民長輩們話別一番啊!

    ……等等!

    莫非走得這樣令她措手不及,就為了昨兒個她在村裡集市上與婆婆笑談的那些話?

    他昨日都發過大脾氣了,她最後都沒想跟他計較,他還……還得寸進尺?!

    “師父——”攀到前頭馬車車門,她瞪著他神態閑淡的側顏,氣不打一處來,想也未想衝口便問:“師父帶著我就跑,不讓我去道別,難不成真以為阿霖會拿師父去換婆婆家的十六歲壯小子?”

    她口無遮攔全是被他激出來的,沒想到……一息、兩息、三息過去,她家師父神態末變,白晰膚色卻慢慢、慢慢滲出紅澤。

    ……不會吧?

    “師……師父……臉紅了?”她看傻眼。

    南明烈看也沒看她一眼,突然輕甩馬鞭,口中發出催促短音。

    兩匹大馬得令,嘶鳴了聲,隨即快蹄跑起。

    攀在前頭車門的絲雪霖毫無防範,馬車陡快,她倒滾了進去,滾進厚毯、胖枕和軟被子築成的小窩裡。

    眼角餘光往後迅速瞥了眼,覷見她四腳朝天跌進軟窩裡哀哀叫著,南明烈不禁壞心地翹高嘴角,面上淡紅猶在。

    十六歲的壯小子……光想就不痛快,他都三十二了,是那壯小子兩倍大的歲數。

    他見過那小子,黝黑高壯,笑起來滿口白牙,頰面還刻著深深的酒渦。

    那小子是喜歡她的,去到她面前就靦眺臉紅又口拙,眼睛卻燦亮如星。

    既然不能動那些山民分毫,把她拎走總能夠吧?

    再有,他們尚能在深谷洞窟中住到夏季,但接下來就進入秋冬時節了,是該找個溫暖地方避寒,離開正是時候。

    他想帶她回去熟悉的地方。

    有些事是該辦一辦,省得夜長夢多,不相干的都來覬覦。

    馬車往東邊緩緩歸。

    每過一日,體力像也漸漸養回一些。

    絲雪霖本以為師父要帶她回京畿帝都,結果料錯,她住進這處離天南朝帝都快馬輕蹄僅需半天路程的水鄉小城,她才明白過來,這個清幽可喜的兩進小宅是師父之前打算遠行時為她所準備的。

    他不允她同行,又不想她獨留京城成為昭翊帝鎖定的目標,所以想了這樣一個法子,但她那時不願意,又氣又傷心。

    一時間,他當初不欲她相隨時所說的話,全都浮現。

    她依舊很笨,什麼都沒搞懂,再加上膽子變小了,就更加搞不清楚。

    窩進小宅之後,除了食衣住行皆方便外,能令她歡喜的應是跟朋友的聚首。

    在宅中服侍的僕婦和婢子好多都是熟面孔,連灶房廚子和管事大叔跟她都相熟。黛月和緋音在她安置好的第二天抵達,縹青則是老早就在水鄉小城內相候,他們馬車一進小城,暗衛大人的翩翩身影就出現了。

    僕婢與管事們見到她隨親王主子返回,自然是相見歡喜。

    而女暗衛和暗衛大人見到她雖離活蹦亂跳還差了些距離,但確實是活生生一個大活人,能吃能睡、能笑能語,除驚喜外,還一臉如釋重負、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模樣。

    這幾日,她從兩名女暗衛口中聽到不少事,關於當日她出事、五日後被尋獲,以及之後師父決定西行,留給暗衛們的那封書信內容。

    “小姐那時狀況很不好,主子不讓任何人靠近,就他一個一直守著小姐,後來那個姓陸的不長眼,跑去主子面前鬧,直說小姐已然身死,要主子認清事實,主子便撂狠話了,說要是救不回小姐,大夥兒走著瞧。”

    “緋音你說得也太輕巧,才不是走著瞧,主子是要把這賊老天給翻騰過去。小姐,還好您沒事,要不……都不知要出什麼事。”

    絲雪霖聽著,內心百感交集,迷惘更重。

    今日她想試試臂力,午後小憩過後,女暗衛們搬出箭靶陪她練射。

    她發現射箭的準頭未失,力道卻太慘了些,不過才發了五箭,臂膀已開始顫抖抖,之後再射出的五箭全偏得厲害,最後一根甚至連箭靶的邊兒都沒沾上,還沒飛到位就蔫了。

    黛月在一旁奮力鼓舞,說她跟大敵分姑娘相較起來已算非常厲害,緋音則偷偷摸摸將箭靶挪近再挪近,以為她沒覷見。

    她不由得苦笑,邊舒展筋肉肌理,邊緩下來調息。

    黛月和緋音跟著她一塊兒氣沉丹田,擺出種種伸展的姿態,想轉移她的沮喪感,於是東拉西扯閒聊,忽又聊回她出事那段時候的事。

    “小姐,那時主子明明已西行,之後卻趕至東海,我後來問了縹青大人,他說一小隊人馬確實已上路,可主子在半道上似有感應,單騎快蹄就往東海沖了。”

    “小姐身陷險境,主子立時有感應,這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絲雪霖有些怔忡。“後來……他可有為難你們倆?”

    記憶回籠,總時不時竄出他那些威脅人的話,用一種帶笑的狠戾門吻徐聲道出,仿佛深入她的神識裡,令人股栗不已。

    只是怕到最後……她不是不害怕了,而是怒火也跟著噗噗噗地燒騰起來。

    氣他動不動就撂狠話,拿周遭的人作要脅。

    聽她一問,黛月和緋音臉紅紅,眸眶也有些泛紅。

    “當日沒能保護好小姐,還令小姐受那麼重的傷,險些身死,身為暗衛已徹底失職,主子留了我倆的命已是格外開恩,哪有什麼為難不為難的?”

    “主子讓我們兩人戴罪立功,之後在海上尋得小姐後,主子一門心思都在小姐身上,也就沒再對我們追究什麼……小姐勿要掛懷,是咱們沒盡到職責。”

    絲雪霖還是苦笑,搖了搖頭。“當日海寇來襲,戰得亂七八糟的,本是我一意孤行闖進箭雨中,你們還得分神護我,哪能全怪到你們頭上……”

    女暗衛們沒有因她受罰,那就好。

    還有翼隊的大夥兒,她聽她們倆說了,當日中箭落水的幾人全都救起,一番救治下也都拾回小命,而春天時候,三喜和茂子亦都順順當當娶得美嬌娘……眾人安然無恙,很好。

    至於她……

    她也挺好的,保住小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時時被人“滋養”著。

    而那個拿自身“滋養”她的男人呢?他是否也覺得過得挺好?還是……

    “咦?小姐——”忽見她旋身欲走,黛月不禁問:“不是要接著練箭嗎?小姐急著上哪兒去?”

    緋音倒是已跟緊在她身後,見她一動,立刻貼上,務求徹底保護好小姐。

    絲雪霖道:“我找師父去。”

    就痛痛快快把疑問都釋出吧!

    自清醒過來,腦子中浮現的問題,全一鼓作氣問個清楚明白!省得她東猜西猜,猜得那樣痛苦。

    即便又一次被師父厭棄,又得親耳聽他說那些厭惡她的話,她也認了。

    豈料,緋音聞言呐呐道——

    “可是主子一早就策馬離去,不在宅子裡,小姐不知情嗎?”

    師父離開了……

    他走掉,沒有知會她。

    主子已離開京畿帝都遠行,往西邊去,走得很遠很遠了……

    上次他離去,她是透過女暗衛才無意間得知,這一次……亦然嗎?

    絲雪霖原急著踏出的腳步陡收,怔怔然定在原地。

    “小姐……小姐?”

    “啊?”她驀然回過神。

    “小姐怎麼了?”

    見黛月和緋音迷惑且擔憂的表情,她連忙正了正神色,用力搖頭。

    “沒事,我……我很好,對,我很好,沒事的。”

    “小姐是否想起什麼緊要事必須跟主子說?要不,我快馬去追,能追上的。”

    黛月隱約覺得有異,起身欲走,嘴上交代。“緋音你留下,我去追主子。”

    “不用!”絲雪霖一驚,忙出聲制止。

    見兩名女暗衛皆眨著大眸望來,她勉強牽唇,終於露笑——

    “我知情啊。他遲早是要走的,他有他的事得辦,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地。”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去問。

    如今這樣也好,他待她已是仁至義盡,她也沒有……沒有太難過的。

    “我……我繼續練箭,對,要把射箭練好才成,體力這麼差,怎麼闖江湖呢?緋音,把箭靶挪回原來那個位置吧,我可以的。”

    她走回射箭的地方,聳聳雙肩,重新架箭拉弓。

    瞄準,射出——

    這一次力道十足,卻偏得厲害,竟直接插進箭靶後頭的石牆內。

    施力太過,肩胛一陣輕疼,她卻流下兩行淚來。

    “……小姐啊?!”、“小姐怎哭了!”

    她看向兩名女暗衛,忽而咧嘴笑開,雙眸彎彎,淚依然溢出——

    “哈哈,哈哈,有箭靶不射,卻把箭射進牆裡,還不該我哭嗎?嗚嗚嗚……”

    以為想明白了,沒有太難過的,原來是高看自個兒了。

    真的……還是……很難過很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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