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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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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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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43:34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但再問是什麼大功德,神棍就不知道了。

  “有的傳說,越傳知道的人越多,但這種的,越傳越少,就像羅布泊常說的水尾,水流流到盡,說絕就絕了。我記的這兩頁,就是從水尾搶下的最後兩滴水,估計現在都沒知道的了。”

  這語氣,聽著挺驕傲的。

  昌東問他:“為什麼讓我們別管,又說太危險?”

  神棍說:“首先,沒兩把刷子,別碰這些事……”

  葉流西在邊上哼了一聲。

  “其次,有個說法,說玉門關和陽關對生,本應叫‘陰關’才對。那些披枷進關的人,再無蹤跡,其實是進關之後,陰陽斷絕,再也沒有人能夠出來。”

  昌東說:“那皮影人……”

  神棍強調:“請注意我的重音,落在這個‘人’上,皮影人能叫人嗎?關內的真人是出不來的,出關一步血流幹呢,而且,如果最初設這個關口的用意是隔絕,你覺得外人可以隨便進嗎?”

  “哪怕是機緣巧合進去了,能出得來嗎?反正我打聽了那麼久,從沒聽說過後來有誰再進去過。這說明,有兩個可能:要麼進不去,要麼進去了,再沒出來。”

  “這還不危險嗎?進去了就再也見不到朋友了,我可是有很多朋友的。”

  肥唐在邊上撇了下嘴:這人這麼高冷,又不討喜,居然還自稱“有很多朋友”,他的那些朋友也真是口味很重。

  神棍能提供的,也就這麼多了。

  “我不認識你們,但既然通過柳七找到我,也算有點緣分,知道的,都跟你們說了……我能問一下,你們想幹什麼嗎?”

  昌東沒吭聲,倒是葉流西,忽然湊過來,字正腔圓:“進關。”

  神棍說:“那怎麼可能……”

  葉流西一手撳掉了電話。

  昌東和肥唐都看她。

  葉流西奇道:“幹嘛,這人拽得二五八萬的,我一聽就煩。再說了,他不是說,知道的都跟我們說了嗎,肚裡都沒貨了,還跟他廢話幹嘛。”

  昌東說:“你就這麼確定……以後不會再要他幫忙了?”

  肥唐也緊張地盯著手機看:“是啊西姐,買賣不成仁義在啊,好不容易才通過我好友申請,別把我給踢了。”

  葉流西說:“……多大點事,申請個新號再加唄。”

  ***

  繼續上路,昌東一路都沉默,和丁柳他們重新匯合之後,他放肥唐下車,然後和葉流西換座:“你幫忙開一段,我要想點事情。”

  葉流西坐上駕駛座,低頭扣緊安全帶,隨口問了句:“開車不能想嗎?”

  “開車要專心。”

  葉流西沒敢提自己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戲還同時忙東忙西的事,心裡覺得他太死板,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人挺給人安全感。

  黑色山茶這事,真的挺毀昌東的,他其實足夠仔細,一點都不大意。

  但估計洗不清了,不是因為沒底氣,而是因為那些對他口誅筆伐的人,早不關心這事了。

  落井下石容易,只要扔塊石頭,撈起來卻要彎腰涉水,所以很多人不撈,只當沒扔過,反正有水蓋著。

  葉流西歎氣。

  手台裡,肥唐在放歌,自己還跟著哼。

  “喜羊羊,美羊羊……別看我只是一隻羊……”

  葉流西沒好氣:媽的,把他從寵物狗往狼調-教,現在才坦白自己是羊。

  昌東關掉手台。

  “我說,你聽,不用看我,看路就好。”

  葉流西斜乜他一眼:“我沒準備看你。”

  這路景單調,一成不變,看多了讓人想打瞌睡,有人聊個天挺好,提神。

  “我剛仔細想了想柳七說的,還有神棍講的……到了司馬道,可能還不算進了玉門關。”

  葉流西點頭,她也有這感覺:“那司馬道算是什麼?”

  昌東說:“古代想進個城,不是一推門就能進的,要爬金鑾殿,還得走幾十級臺階。司馬道也許是進玉門關的必經之路,好比走廊、前院,說什麼都好,總之是個界定模糊的過渡地帶。”

  “記不記得,肥唐上網搜過,有個偷拍你背影的自駕車司機,半夜上廁所的時候,也被莫名其妙推了一下——按照時間推算,恰好是在你開著貨車經過之後。”

  葉流西有點回過味來了:“也就是說,他之所以遇到怪事,是因為我在附近?”

  昌東點頭:“確切地說,是因為你打開了風頭……我們假設你每次進關,都要經歷血、風頭、沙暴、司馬道這幾道固定的程式。”

  “血的味道在於吸引或者召喚,類似於叩門。”

  “風頭生出沙暴……你注意到沒有,哪怕你是白天流的血,沙暴也是晚上才發生,這其實是障眼法,黑夜的沙暴裡,人很難看清,丟了人、丟了車、迷失了方向、發生了怪事,都好解釋。”

  “那個鬼駝隊,在胡商的眼皮子底下,一晃就沒了——可不可以解釋為,風沙太大,那個胡商迷了下眼,或者低了下頭,只這瞬間功夫,駝隊進了關門?”

  “再說回玉門關,上次我們聊過,玉門關出現的時候,覆蓋了現實世界的某些區域,類似兩張膠片疊合在一起,難保有些人恰好就處在這個敏感的區域裡,比如那個自駕車司機,再比如恰好和你一起紮營的我們。”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肥唐被觸手拖拽,那個司機被推,還有喬美娜的車門被拽開……”

  昌東嗯了一聲:“像不像是某種保障機制,驅趕那些誤入的人,讓他們害怕、離開,甚至口口相傳,提醒後來人避開這些詭異的地方?”

  像,肥唐被嚇得屁滾尿流,隔天早上就想跑,只不過沒找到路而已。

  昌東沉吟:“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關門在哪,不過可以確定,如果以關門為中心的話,我們的營地在週邊,因為那裡只是偶爾發生怪事,並不激烈;而司馬道已經算是重要區域,那裡埋著皮影棺,還出現過奇怪的眼睛,只攻擊我,不攻擊你。”

  葉流西笑:“因為我是關內人吧,不管是觸手還是眼睛,都對我網開一面。”

  昌東不置可否:“還不能下斷言,神棍說了,設置關口的用意是‘隔絕’,歌謠裡也說‘出關一步血流幹’,截止目前,關內出來的人,我們只知道皮影人……如果你真的是關內人,一定也很特殊。”

  葉流西說:“不一定啊,也許我是進化過的皮影人呢,今晚睡覺,我准許你看我,摸也可以——幫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成了衣服裡硬紙板的牛皮人,眼珠子還會轉。”

  昌東說:“你應該不是。”

  葉流西瞥他:“為什麼?”

  “皮影人不吃不喝還有錢,為人低調又內向,你哪條都對不上。”

  ***

  下午,車近白龍堆,補給車確認了物資接收點的位置之後,掉頭折返。

  昌東帶隊,循著早已雜亂的轍印,又進白龍堆腹地。

  丁柳第一次看到灰白色的魔鬼城,覺得滿目莽莽蒼蒼,分外新奇,忙著自拍,拍完又跟高深發脾氣:“怎麼沒信號?發不了朋友圈,隨身wifi呢,也用不了嗎?”

  葉流西覺得,高深真是上輩子欠丁柳的,陪著小心,再怎麼被訓斥都默默消化。

  肥唐則多少有點戰戰兢兢,昌東不想他這麼提心吊膽,覷了個空子把他拽到一邊:“不會有事的,出事前我會通知你。”

  肥唐瞪大眼睛:“東哥,這都能提前知道?”

  昌東嗯了一聲:“還有,你儘量待在營地吧,這裡比較安全,不用跟我們出去。”

  肥唐瞥了一眼丁柳那邊:“那兩個呢,會跟你們出去嗎?”

  昌東默認。

  當然會,她們是“資方”代表,又存心生事,必然亦步亦趨,很難甩脫。

  “那……我一人留營地啊?”

  沒兩全的法子,昌東不想多說:“你自己選吧。”

  ***

  三輛車,雖然離得近,但涇渭分明兩撥人:昌東這邊撿石塊壘火台生火做飯的時候,那頭在吃餅乾、牛肉幹、喝啤酒,不說還以為來郊遊的。

  吃完飯,肥唐坐在營地燈邊看書,他事先知道進來會無聊,特意帶了幾本,密切結合這一趟的需要,什麼《中國古代金銀首飾》、《民間服飾》、《漢唐西域與中國文明》。

  昌東照例打開皮影戲箱,給已經綴結好的皮影人裝杆,這算是最後一道工序,裝畢一挺杆,這皮影人才算是活了。

  眼角余光瞥到葉流西過來,就知道勢必又要被她挖苦。

  果然。

  “為什麼都是皮影人,剛剛那個杆裝在脖子後面,這個要裝在胸後面?”

  昌東耐心解釋:“這個是旦角,杆裝在胸後面,胸線會挺,更好看,但那個是生角,裝在脖子後面,昂頭,比較精神……”

  “都什麼人,就喜歡看女人挺胸。”

  昌東:“……因為男人挺胸不好看。”

  葉流西忽然瞥到不遠處的丁柳:低著頭,像在玩手機遊戲,但總忍不住看這頭。

  她湊近昌東:“我在這,小妹妹不好意思過來,我給你們挪地方。”

  她拍拍屁股起身,轉場去肥唐那待著,肥唐有點怵她,看書看得更認真了,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我正在努力求知”的光芒——

  唯恐她挑自己的刺。

  昌東沒吭聲,繼續忙自己的。

  過了會,丁柳果然過來了,拿著洗漱杯,頭髮隨意地用抓夾夾起,臉頰邊掛下幾縷,問昌東:“可以借點熱水嗎?涼水洗太冷了。”

  怯生生的,禮數周到,小姑娘家,戲也挺多。

  昌東起身,倒了熱水給他,丁柳道了謝,又走了。

  肥唐看書看得眼澀,一抬眼看到這一幕,說:“呦,又換造型了。”

  葉流西斜了他一眼:“印象挺深刻啊。”

  “是啊,前後有反差,容易吸引人注意,開始狂野,然後學生妹,現在挺可愛的,其實西姐,你也應該……”

  葉流西陰惻惻的:“應該什麼?”

  肥唐終於意識到說漏嘴,舌頭有點擼不平了:“換……換點造型,會讓人耳……耳目一新……”

  葉流西說:“我不用換造型,我虧就虧在長得美,換任何造型,人家都只會看到美,懂嗎?”

  肥唐不敢說話,過了會抓牙杯:“西……西姐,我出去洗漱了。”

  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她是全國三屆武術冠軍,她美,西安還有文物鑒定評估委員會。

  葉流西瞪著肥唐走遠,目光收回,看到昌東過來,手裡還拿著抽血針頭和膠管。

  媽的,又來抽她血,非得刁難他一下……

  昌東忽然扔了什麼過來,葉流西抄手撈住,送到眼前一看,是單粒裝的和田紅棗,個頭有小雞蛋大,暗紅色的棗皮帶光,應該是新棗,賣相好看,不皺巴。

  她眼皮微掀:“幹嘛?”

  “給你補點血。”

  葉流西撕開包裝,拿出來咬了一口,肉厚,瓷實,軟甜裡帶香。

  於是把手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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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3 15:31:48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不疼,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然後針管裡血色鮮紅。

  昌東只抽很少,很快拔出,似乎在斟酌著什麼,推閥很慢,一粒粒血珠自針頭泌出,滴落地上。

  “流西,待會……幫我放倒那兩個人。”

  葉流西瞥了一眼丁柳那頭:“為什麼?”

  “怕他們出事,又嫌他們礙事。”

  葉流西揭起蓋住針眼的棉球看,白色的棉球上,只染了一丁點血。

  她說:“你總要出去的,到時候對柳七怎麼交代?人家給了錢,結果一進來,你就把他的人放倒了。”

  不遠處有嘩嘩水聲,肥唐開了車載淋浴頭,但用得很省,只沖了臉,然後伸手抹掉水,臉上滴水,表情酣暢,被營地光一打,眼睫毛上掛的水珠都生出光暈來。

  昌東往那裡瞥了一眼,略側了側身,把針管攏進袖口:“那你的意思?”

  “要退出,也得是他們自己主動退出,咱們才不落口舌。要我說,就讓他們進,被嚇退了賴不了人。”

  “再說了,丁柳幫柳七看了三年場子,沒點腦子膽色,做不來這事;高深被派來保護她,一定也不是弱雞,他們要是不怕,我們等於多了幫手,不是挺好嗎?”

  聽著有點道理,昌東也覺得這樣比較周全,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只是跟這樣的人結隊,有點煩。”

  葉流西說:“哪能事事如你意啊,家庭和睦,父慈子孝,朋友個個兩肋插刀,情人長得漂亮還溫柔懂事,連臨時結隊的人都要忠肝義膽……你是有多大運氣?”

  “你以往帶隊,隊友也不是個個都省心吧,總有刺頭的那種,難道個個都踢了不要?調*教唄,單靠天上掉,幾時能掉來你滿意的……看肥唐,現在是不是比從前順眼多了?”

  昌東看向肥唐。

  肥唐正甩著手上的水過來,哼著小曲,心情不錯,一抬眼見到昌東看他,有點奇怪:“東哥,有事?”

  昌東說:“要撒尿趕緊。”

  肥唐瞬間意會,撒腿就跑。

  ***

  風沙來的時候,兩頭都已經就寢了,為了方便空氣流通,昌東把貼近雅丹避風一側的車窗開了道口子,罩上天窗罩。

  這樣一來,車內是不悶了,但沙粒的擊打聲清晰而密集,葉流西睡得不實,恍惚中覺得這聲音助眠,一個激靈醒過來,又覺得怪吵人的。

  她睜著眼睛看黑咕隆咚的車內頂,一時間百無聊賴,又覺得睡的地方逼仄狹窄,負氣似的翻了個身,胳膊不經意就越過了垂下的布簾。

  手背忽然碰到昌東的手。

  葉流西心裡一跳,手指立時微蜷,腦子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只覺得他手有點涼。

  過了會,她腦袋從簾子底下鑽過來,一手幫他把蓋毯掀起,另一手輕輕把他的手推了回去,然後掖好毯子。

  做完了,覺得不甘心,想了想,對著昌東低聲說了句:“我人好吧?”

  這才悻悻躺回去。

  ***

  大概是前一晚沒睡好,第二天一早,明知道昌東和肥唐他們都起來了,還是困得不想起,勉強睜眼,看到外頭鋪天蓋地的沙土顏色,更覺得這床賴得理所當然。

  反正天氣不好。

  過了會,聽到肥唐咕嚕嚕漱口,間或跟昌東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好像又在說丁柳。

  “剛看到她化妝,這裡來來回回就幾個人,化給誰看啊……”

  昌東語氣淡淡的:“小姑娘家,愛美吧。”

  肥唐不傻:“我看不是,她一肚子心眼,對那個高深愛理不理,也不正眼看我,就跟你說過話……啊,東哥,她不會是……”

  昌東不想繼續這種話題:“這個年紀,多點心思很正常。”

  葉流西坐起來,嘩啦一聲把隔簾拽開。

  昌東和肥唐都回頭看她。

  她也不看兩人,低頭把蓬亂的頭髮夾好:“有那個精力,放男人身上,無不無聊?要是我……”

  她一抬頭,笑得粲然:“就去稱王稱霸。”

  說完了,抓起牙杯,洗漱去了。

  回來的時候,火台已經又燒起來了,昌東下了掛麵,配菜還挺豐富,蝦皮、紫菜,還有菇片,水滾了之後落點鹽,香氣四溢。

  高深過來的時候,都忍不住看了兩眼:他和丁柳早上吃了夾心的餅乾,那玩意兒,幹、涼,吃多了死甜,還膩得慌。

  他問昌東:“小柳兒讓我問你,今兒有安排嗎?”

  語氣裡有敵意,他跟丁柳一個想法,總覺得昌東他們正事不做,故意拖延,只會耍人兜圈子。

  昌東頭也不抬:“有,吃完飯,去給灰八收屍。”

  這回答出乎意料,高深愣了一下,轉身回去了。

  葉流西在昌東身邊坐下,掛麵恰好滾開,昌東抽了柴火讓火自滅,把面分進帶把手的飯盒裡,各人自取。

  葉流西端了一碗,看到熱氣直冒,小心吹了兩口,問昌東:“待會就出發?”

  昌東點頭:“白天做事,會安全點。”

  這話在理,所有怪事,都出在晚上。

  吃完了,肥唐主動洗碗,在這兒,一切從簡,拿紙巾把碗擦乾淨,再用燒開的水燙一遍就好。

  葉流西正把風鏡和裝備撿出來,忽然聽到昌東叫她:“流西,你過來一下。”

  抬頭一看,昌東站在越野車邊,後車廂半開。

  葉流西走過去,第一眼就看到卷成一團的屍袋,還以為昌東要說收屍的事,哪知道他手從疊緊的屍袋間隙中伸進去,拿出來一把手槍。

  葉流西說:“叫我過來,就是要把我槍決嗎?”

  昌東笑,掂了下手裡的槍:“我也不常用,讓柳七幫忙搞的,以防萬一……流西,你應該真的是關內人。”

  “為什麼?”

  “我覺得,正常社會形態下長大的姑娘,就算不屑于去討好男人,大多也就是討好自己……問一百個人,也沒有一個人會答稱王稱霸。”

  最多是有政治訴求,要為民請命,畢竟早不是逐鹿中原的時代了。

  他倒轉槍口,把槍遞給她:“會用嗎?”

  葉流西接過來:“好像……用過,但沒有特別熟悉的感覺,給我的?”

  “嗯。”

  “為什麼?”

  “總覺得,如果真的進了關,裡頭……會比較亂。”

  就因為她說了“稱王稱霸”嗎,也許隨口說的呢,葉流西問他:“那你有嗎?”

  “有,這一把你留著防身。”

  葉流西嗯了一聲,隨手撩起襯衫後擺,把槍插進腰後,動作很熟練。

  她腰很細,屬於細而有力的那種,那裡的皮膚呈蜜色,很健康,腰線圓柔,臀挺翹結實,襯一把槍,有一種奇怪的硬朗和性感。

  襯衫的後擺一起一落,很快遮住了。

  昌東移開目光。

  葉流西問他:“我們進去,都坐你的車嗎?”

  ***

  肥唐選擇跟車,說死也不願一個人留守,葉流西攔著門不讓上,一定要他保證出了狀況不哭不鬧不哆嗦。

  肥唐滿臉通紅地做了保證。

  丁柳卻不願意坐昌東的車,跟高深發脾氣說:“我們自己沒車嗎?幹嘛擠他的?”

  估計是心氣高,受了兩次冷落之後惱了。

  昌東無所謂,直接開車帶路,越往腹地去,路越不好走,高低不平,很考驗車技,高深的車很快落在了後面,葉流西很唏噓,覺得高深指不定被丁柳埋怨成什麼樣子了。

  在車裡一說,肥唐一點也不同情:“這還不是願打願挨的事嘛,要我說,丁柳也別囂張,感情跟錢一樣,不經耗,哪天高深忽然頭腦清醒了,她哭著喊著也拉不回來。”

  ……

  葉流西一路留意看路邊的記號,幾次停下認路,終於找到埋灰八的土台,高深的車到了之後,昌東扔了把工兵鏟給他:“挖吧,就這。”

  高深單手接住:“就這?”

  “是,挖到下頭要小心,別傷著屍體。”

  高深卷起袖子開鏟,丁柳坐在車上看了會,下來拿手機拍照,昌東從車後廂解了三個屍袋出來,平鋪地上。

  過了一會,似乎有些跡象了,高深挖得更加謹慎,到了後來,工兵鏟扔下了不用,拿手去硬撥浸了血的土泥。

  葉流西低聲提醒昌東:“你以後要是跟他對上,提防他的手……手上一定練過。”

  三具屍體終於被起出來,板結的帶血沙塊緊緊黏附住頭臉,很難剝離,看起來都怪形怪狀,高深將屍體裝進屍袋,全部壘進後車廂。

  丁柳有些嫌惡,想到這車裝過死人,晚上可怎麼睡得進去。

  她抬頭看昌東:“接下來呢?”

  昌東示意了一下前方:“繼續走。”

  ***

  再走了一段,又一個沙土土台遙遙在望。

  昌東停車,吩咐葉流西和肥唐:“你們下車吧。”

  肥唐不明所以,推開門就跳了下去,葉流西問昌東:“你行嗎?”

  “行。”

  “安全帶系好了?”

  昌東笑:“放心吧,沒事的。”

  葉流西說:“要是真沒事,就不會讓我下車了。”

  她開門下車,退開兩步,沖著車子招了招手。

  昌東環視了一下周遭的地勢,慢慢將安全帶又收緊了些:好久不做玩家了,有些手生。

  丁柳在後頭看到葉流西她們下車,還以為又到地方了,剛想讓高深也停,忽然看到昌東的車瞬間加速,疾馳而去,在距離一個土台極近處驀地大漂移橫掃,車屁股後頭沙土如濃煙翻滾,車身掃出一個大扇形,重重撞塌土台一爿。

  丁柳還以為是車禍,失聲叫了出來,高深看了她一眼,說:“沒事,他那車是改裝過的,估計故意這麼撞的。”

  果然,一片煙塵裡,她看到昌東推開車門下來,一直拿手掃開面前的土灰。

  丁柳松了口氣,過了會斜眼看高深:“那你能這麼玩嗎?”

  高深說:“小柳兒,這是一行歸一行,人不能樣樣會……”

  丁柳冷笑一聲:“那就是不能唄。”

  ***

  沙塵落定,沙台半塌,可能是撞的角度刁,那口皮影棺,居然有大半滑落了出來。

  還是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畫,但這一次,畫的不是披枷進關了。

  棺身上,明顯的宮樓殿宇,一個帝王裝扮的人掩面而泣,兩盞幽幽宮燈,細骨伶仃,隔著一面拉起的幕布,有個宮裝的女子也在低頭拭淚。

  葉流西拉肥唐過來:“這畫的是什麼?”

  肥唐說不出:“這個……一男一女,在哭,這個男的應該是皇帝,這是……在給妃子賜罪吧?”

  如果沒有那道幕布,倒也還像。

  昌東搖頭:“不對,這是漢武帝,在給李夫人招魂。”

  皮影濫觴於此,哪怕對皮影稍知皮毛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昌東示意棺面:“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死了之後,他鬱鬱寡歡,有術士招來李夫人魂魄,但言明只能隔著幕布相見,這幅圖,講的就是這件事。”

  說著湊近棺面:“這裡還有字。”

  六個字,古體,肥唐認得這形制:“這是小篆,漢初時通用的,這是……”

  第一個字如同水流,第二和第四個字不認識。

  他只能認得第三、第五和第六個字,因為和現代的字體寫法幾乎一致。

  xx骨x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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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3 15:32:23 |只看該作者
【荒村】

  認不出來就算了,葉流西不在乎,不就是幾個字嘛。

  棺材半脫半歪,不方便開棺,昌東招呼肥唐:“幫我搬一下。”

  認不出篆字,肥唐覺得自己價值大跌,如同股票k線,隨時等待機會抬頭,所以搬得分外賣力,連額頭上都青筋暴起——

  只是搬著搬著,忽然覺得不對勁。

  天暗了。

  不是黑,是暗,半天上雲頭翻滾,都被染成了老薑黃的沙色。

  肥唐雙腿發顫,想起自己上車前的承諾,吞咽了口唾沫強行穩住。

  倒是丁柳,咯咯笑著跑過來,說:“我操,牛逼啊。”

  她拿出手機拍視頻,又轉回來自拍,對著鏡頭說:“沒見過吧。”

  如果有網路,她怕是會直播。

  這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肥唐又是嫉妒又是自慚形穢,用力撐了下棺材角。

  昌東抬頭看天,說了句:“看來任何時候,它們都不喜歡這棺材被打開。”

  葉流西將袖口挽了挽:“放下,我來吧。”

  她走到近前,手攀上棺沿,深籲了口氣,猛然掀開。

  應該沒大的異樣,肥唐看到,她只是皺了下眉頭。

  他搶在前頭飛奔過去,只低頭看一眼,馬上大吼:“明!明朝!”

  絕對不會錯,他昨晚還在看《民間服飾》呢。

  他指給大家看:“看見沒,網巾,明代成年男人用來約發的;直身衣,跟道袍似的;還有這個,穿的皮劄子,絕對的!”

  其實不用他強調,沒人想過懷疑。

  葉流西只覺得好笑:“這是唐宋元明清都要來一遍嗎?”

  丁柳給棺內拍了張照,預備著回去給柳七看:“我乾爹說,你們上次開了唐棺,這次又是明朝的嗎?怎麼連點陪葬的東西都沒有?”

  昌東說:“我們叫它皮影棺,只是順口,這不是棺材,只是像而已。”

  他低頭翻檢了一下皮影人的數量,又是九個,除了服飾裝扮,和那個唐棺,並沒有太大不同。

  昌東蓋上棺蓋:“那個神棍說,鬼駝隊的故事,傳了幾百年,看來還不確切——也許自漢之後,各個朝代都有,或者說,玉門關內外,一直留有一條道,互通有無。”

  一列駝隊,九個人,看似不少,但轉念一想,前後兩千餘年,關內關外,如果真的兩個世界,這駝隊,不啻於一根懸絲,一脈弱流,哪怕前仆後繼,又能輸送多少東西?

  他把葉流西叫到一邊:“記不記得你的那個照相機?”

  記得,海鷗牌,八十年代通用,現在已經是老古董。

  “我們用的東西,更新換代快,幾年前還用摁鍵的手機,現在差不多都是觸屏智慧,一是有這個需要,二是物資水準極大豐富,可以滿足這需要。但是關內如果真的有人、不產物資、大部分依賴補給的話,情形會不同。”

  物資貧瘠的年代,什麼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碗砸碎了都捨不得扔,要找箍碗匠鑽眼、釘鐵扒,油泥抹平了裂縫之後,又能穩穩當當舀水盛湯。

  葉流西說:“你覺得關內有人?”

  昌東回答:“不止有人,是有個世界。”

  不是很太平,有點亂,法紀不行,也許弱肉強食。

  物資匱乏,推開一戶人家的門,可能會有時代的錯亂感:老式明清的雕花床上,貼本世紀金曲歌手的海報,50年代的搪瓷茶缸邊,擺80年代的老相機。

  那條駝道,是吸附在關外社會身上的細血管,一點點帶進關外的變遷,只是這變遷無法普及,把關內世界滲透得扭曲離奇。

  葉流西皺眉:“那些當初進關的人,活了這麼久嗎?”

  昌東說:“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早就死了,不過有男有女,足以繁衍。”

  大概是兩人私聊的時間有點長了,丁柳和高深明顯不耐煩,肥唐也朝這頭探頭探腦——

  終於逮著個昌東看他的機會:“東哥,剩下的那些……你還撞嗎?”

  昌東抬頭看天,離日落還有很久,但這頭頂的天色,跟暮色也差不多了。

  葉流西也抬頭看天:“能撞一個是一個吧……我去給你鎮車。”

  ***

  撞完第二個,雲頭幾乎成了黃黑色,團團滾滾,丁柳到此時才有了幾分怯意,也沒了拍照的興頭,不自覺地朝高深身邊縮,高深打開強力手電筒,光柱照不了太遠,偶爾晃神,覺得雲頭像擠眉弄眼的扭曲臉面。

  他頭皮有點發麻,朝昌東大叫:“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昌東正半蹲在皮影棺前,伸手拂撥開棺身積堆的浮沙:“七爺跟你們怎麼說的?帶你們出來,本來也不是遊山玩水的。”

  高深閉嘴了,柳七確實交代過:跟緊點,別大驚小怪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有好處就撈,實在扛不住就撤。

  但丁柳私下跟他說了:“要撤你撤,我才不會扛不住事讓乾爹笑話。”

  棺面上又是一幅,這次是在丹房,爐火熊熊,丹爐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帝王模樣,可能還是漢武帝,另一個是個老道,手持浮塵,也不知道在跟皇帝講什麼。

  肥唐搶著說話:“這個我知道,漢武帝跟秦始皇一樣,喜歡求長生,這是在煉丹。不過漢武帝可比秦始皇腦子靈光多了,最後自己醒悟了,還親口承認自己是被那些方士騙了,說自己是‘向時愚昧,為方士所欺’呢。”

  開棺。

  不用肥唐說,葉流西都看出是異族服飾,肥唐也認不出來,猜測說,中國有幾個朝代,河西是失守的,比如宋朝,那個時候,這周圍不是回鶻就是吐蕃西夏,鬼駝隊想出入不引人注目,得換少數民族衣服吧。

  這倒側面佐證了,昌東說的是對的,鬼駝隊一代又一代,混跡在不同時世的人群之中,采購置物、錢來錢往,一如普通客商。

  變故發生在第三次去撞沙土土台的時候,有葉流西鎮車也不管用了——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擱這個時區應該是豔陽高照,周圍卻濃黑如墨,車子橫飆到一半,車身驀地側歪,像是被什麼頂起,一邊的車輪驟然騰空。

  昌東沉聲說了句:“抓緊。”

  葉流西一把抓住防撞杆,再看前方地面,頭皮一陣麻,車子側了40度角不止,她掌心出汗,滿心等著拿身體去承受車子倒翻的那一震——哪知道耳邊轟鳴聲不止,車子就這樣側著只憑邊輪開了出去,然後在空地處轟然旋身拗正。

  葉流西耳邊嗡嗡的,有些口乾舌燥,遠處,肥唐和丁柳他們都呆呆的,她覺得自己也有點呆:“你剛用兩個輪子開的車?”

  昌東嗯了一聲。

  葉流西想問,能不能再來一次。

  那一瞬間,失去重心,像是有電流從頭皮一路延過脖頸、脊柱,又像是魂被甩脫出去,覺得好刺激。

  昌東指了下前方:“你看。”

  車燈的盡頭處,是一米多高的沙堆,堆面上,越野車輪胎的側印清晰可見。

  葉流西反應過來:“剛才是……”

  “沙子突然堆頂,把車架空,跑得慢點,大概要翻車……我們還是別開棺了。”

  一來,的確危險,他們已經很運氣了,灰八可是連棺蓋都沒打開,就被削了喉。

  二來,雖然這皮影棺跟傳統意義上的“棺材”相去甚遠,但那皮影人,的確曾經像常人一樣,穿衣戴帽、進關出關、做買賣睡覺,如今被沙土掩埋,逝者有尊嚴,他也不想擾人安寧。

  葉流西嗯了一聲。

  ***

  一行人趕在真正天黑之前回到營地。

  收了灰八的屍,是件大事,丁柳想給柳七報備,但信號全無,於是過來找昌東,問他:“明天能出去一趟嗎?到了外頭信號好的地方,我打電話,讓人來收八叔的屍。”

  肥唐也趕緊附和:“如果有信號,我可以上網查一下篆字轉換器,就知道那棺材上寫的是什麼了。”

  昌東默許,到了明天,這裡應該會再次恢復正常。

  這一趟進來,多開了兩個棺,貌似有收穫,實則沒有太大進展。

  ***

  大概是因為白天勞累,這一晚,兩邊都歇得早,昌東躺下了,卻睡不著,聽外頭風聲漸息。

  這裡不颳風的時候,分外安靜,月色漸漸明上來,車裡都進了明澄澄的光。

  隔簾也成了半透。

  昌東看著簾子發呆,直到忽然意識到,簾身上正映著淡淡遊移的綠色。

  他動作極輕地坐起,慢慢將隔簾撥開些。

  車窗外,不遠的地方,正有一抹幽碧色的鬼火,飄飄游遊往遠處去。

  奇怪的是,它不是鬼火樣的一簇,偶爾會拉長,忽然又像被稀釋,光散得很開、很弱。

  葉流西的聲音忽然傳來:“你幹什麼?”

  大概是把她弄醒了,昌東噓了一聲,指了指窗外。

  葉流西坐起來,看了會之後,低聲問他:“看看去?”

  怕吵醒肥唐,兩人從撳下的車窗裡鑽出來,穿上鞋子之後,沿著鬼火飄逝的方向一路跟過去。

  跟著跟著,那叢鬼火忽然不見了。

  葉流西猝然止步,好生失望:“怎麼會突然……”

  話還沒落音,那叢鬼火又出現了,只是這次,頭大身子小,像是半空遊曳的蝌蚪。

  葉流西奇怪:“鬼火還能變形?”

  昌東點頭:“可以,但……不是這麼變的。”

  他屏住呼吸,疾步跟過去,快近前時,忽然冒出個念頭,揚手拍了過去。

  那一叢鬼火立時不見了。

  葉流西嚇了一跳:“你拍它……燒到了嗎?”

  怎麼說也帶個“火”字呢。

  昌東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是鬼火。”

  鬼火說白了就是磷火,品質非常輕,所以老一輩說,遇到鬼火,不要說話,也不要走動,因為最輕微的空氣流動都會把鬼火給“吸”過來。

  “那是什麼?”

  “有點像……小咬。”

  那是羅布泊的一種蚊蟲,夏日常見,體量非常小,翅膀張開都不到一毫米,從前的科考隊最煩這玩意兒,一旦遭遇,成群的小咬圍著人的耳孔、鼻孔、臉亂叮亂咬,一團黑霧樣嗡嗡嗡,抹了防蚊油都無濟於事。

  但現在都快冬天了,而且,從來沒聽說過小咬還會發出鬼火一樣的光的。

  鬼火又出現了,越飄越遠,向著司馬道的方向,漸成消淡的煙。

  昌東忽然冒出個念頭。

  這些小咬,是玉門關內飛出來的嗎?按照時間推算,異象要消失了,它們是不是在……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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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3 15:32:52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跟葉流西一說,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就跟上去看看咯。

  昌東覺得,自己的膽子都是被她硬生生逼出來的:“你有怕的東西嗎?”

  “有啊,窮。”

  倒也沒錯,有些時候,窮比鬼可怕。

  兩人跟著小咬,時走時停,那一大群小咬,一直飄飄悠悠,忽東忽西,大多數時候,的確像焰狀的一簇鬼火。

  昌東覺得,再這麼繞下去,待會回去,找路得費不少的勁……

  正這麼想著,那群小咬忽然速度加快,像被什麼吸附,形狀如同急速飄逝拖著尾巴的彗星,還在被漸漸拉細。

  葉流西催促他:“快。”

  但腳程再快,還是比不上小咬的速度,最後停步時,仰頭看到的景象簡直神奇:一道細線,像染綠的弦,寸寸沒進半空的某一處。

  一切歸於沉寂。

  葉流西不甘心地又往前走了幾步,還伸手往前抓,好像這樣,就能抓住看不見的門把手。

  末了沮喪地走回來。

  昌東還在仰頭看半空:“像不像風眼,或者水眼?”

  葉流西皺眉:“那又是什麼東西?”

  她覺得昌東的想像力真豐富,什麼風頭水尾,都是她初聽茫然、繼而覺得真他媽貼合的詞兒。

  昌東說:“你盛了一池子水,只最底下留了個放水孔,池水一開始像是沒動靜,越到後來,放得越快,到最後,你可以看見漩渦,漩渦的中心,就是那個水眼,水眼有多小,進去的水流就有多細。”

  葉流西順著他的描述去想,覺得玉門關的大門或許就像個漸漸縮小的水眼,把門戶暫開時放出的一切又給收回去了。

  她喃喃:“那怎麼辦啊?”

  忽然生出強迫症,想伸手出去,死摳住那個什麼水眼,粗暴地撕扯開一個口子,供自己鑽進去。

  昌東說:“記住這個位置,該來的總會再來的。”

  他撿了些沙土疙瘩塊,在最後停步的地方堆出一個箭頭,葉流西也去撿土塊幫他擺,擺到中途,忽然想到什麼,問他:“真的找到關門,你會進嗎?”

  她進沒什麼疑問,她幾乎百分百篤定自己是關內人了。

  但對昌東,她有些過意不去:拿著一張孔央的照片,把他一路支使來,但截至目前,發現的一切,都只對她有意義。

  她沒那麼貪心,很想把發現的東西分點給他,但不知道怎麼分。

  昌東撣了撣手上的沙土:“進。”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沒聽過那句老話嗎,黎明之前最黑,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往往離結果不遠了。”

  “找到孔央,你就回去了吧?”

  昌東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

  葉流西“哦”了一聲,把手上最後一塊土疙瘩塊擺到箭頭上:“這樣也好。”

  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昌東挺有用的不是嗎,腦子轉得快,做事靠譜,身手也不差,關鍵是,跟她配合得挺默契,這樣的人難找,天上掉下來的,調教不來。

  到時候,她再想辦法把他留下來,在哪討生活不是討啊,大不了開工資,沒錢就先賒著,要麼威逼恐嚇,他不識相的話,一棍子敲傻算了,拿根繩子拴著,這樣擺攤就不寂寞了,他傻不愣登的,可能還更聽話……

  她忍不住想笑。

  昌東奇怪地看她:“你笑什麼?”

  葉流西說:“沒什麼,為你以後的新生活……感到高興。”

  昌東說:“看你的臉,就知道我的新生活不怎麼樣了。”

  ***

  回去找路用了很久,加上沿路要作標記,回到營地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

  葉流西回車上補覺,昌東沒什麼睡意,索性開做早餐,有足夠的時間,就可以熬粥,守著鍋,等水沸,也等米香,他喜歡那個出味的過程,就像很喜歡看葉流西熬湯:世事奇妙,米粒生硬,肉骨腥臊,但有時間,有火候,有耐心,就可以守到酥軟糯香。

  粥正沸時,有人過來,昌東沒抬頭,但知道是丁柳。

  “有事?”

  丁柳說:“我看到你們早上回來。”

  昌東沒說什麼,回來的時候快天亮了,有人醒得早也不奇怪。

  “東哥,拿了我乾爹的錢,背地裡不該搞什麼小動作吧?誰知道你們晚上出去,是不是在藏私啊。”

  昌東揭開鍋蓋,拿湯勺攪了攪粥湯:“你今天不是要出去打電話嗎?朝你乾爹告狀好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頓了頓掉頭就走,回到車上,大力關上車門。

  高深正吃早餐,不知道她怎麼的又氣不順了:“小柳兒,吃餅乾嗎?”

  又餅乾!

  人家會做面熬粥,他啃餅乾;人家會飆車甩尾,他不會;人家車裡改裝得可以睡覺,他就只會讓她蜷車座;人家那麼有性格,是,昌東不正眼看她,她也不高興,但總比高深這麼處處賠小心的樣子更像個男人。

  丁柳說:“我今天要出去給乾爹打電話,您吃完了嗎?吃完了能送我出去嗎?”

  “您”和“能”字,都加重語氣。

  高深愣了一下,尷尬地攥起手裡吃了一半的餅乾袋,頓了頓伸手抹了抹嘴角,說:“現在好了,可以走了。”

  丁柳更來氣了:真他媽窩囊,連發脾氣都不會。

  ***

  肥唐做了個獨自一人被拋棄在白龍堆的噩夢,迷迷糊糊中聽到車聲,還以為是噩夢成真,硬生生嚇醒了,扒著車窗一看,才知道是丁柳他們離開了。

  肥唐悻悻的:他今兒也要出去找信號上網啊,都不說搭個伴,一點團隊意識都沒有。

  葉流西還在睡覺,昌東不想吵她,讓肥唐開自己的越野車出去。

  走了這麼多人,營地安靜地像是沒人居住,粥老早好了,昌東把鍋窩在火石和灰燼裡保溫,另起了個小火台,放上骨碟,微火融著烤骨膠。

  骨膠都是用他刻皮子時鑿雕下的邊角料熬制的,皮影上了顏色之後,要再塗一遍骨膠鎖色,這樣色澤才鮮亮。

  他拿了筆刷,就著刻好的紋絡,細細刷膠,丁州初教他做皮影時,說,這事兒可磨人的性子了,你別嫌煩,對人有好處的。

  是有好處,他從前的性子,也沒這麼穩,都是一刀一筆裡出來的,鑿刻刻鑿,塑人,也塑己。

  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老藝術家。”

  昌東抬頭,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估計看了他有一會了,臉上,慵懶裡的刻薄氣,居然一點都不惱人。

  昌東說:“起來吧,給你留了飯。”

  他繼續忙自己的,但她一起來,營地就不安靜了,心也靜不下來,舒懶腰,走動,刷牙,洗臉,哪都是她。

  末了還捧著飯盒挨著他坐:“昌東,你用我做模子刻個皮影唄。”

  昌東說:“皮影不寫真。”

  皮影,妙就秒在那份失真的格調。

  葉流西歎氣,自己拿勺子撥飯盒裡的粥:“故事裡說,術士招來的魂其實是李夫人的皮影,怕漢武帝看出來,所以堅決要隔道簾——這漢武帝是不是傻啊,皮影都不寫真,人物線條那麼誇張,他還能傷感地哭了……”

  昌東說:“也許人家的皮影更高級點……”

  有車聲傳來,引擎音一入耳,他就聽出來了:“肥唐回來了。”

  ***

  肥唐帶回來那幾個篆字轉簡後的結果——

  流西骨望東魂。

  昌東沒說話,一時間他沒頭緒,葉流西也沒吭聲,六個字,她居然占了兩,而且,她的特殊之處不應該是血嗎,怎麼骨也跑出來了,這是幾個意思,全身都是寶?

  肥唐一路琢磨,已經看出點意思來了:“東哥,其實這個前後很對仗的,你看啊,‘流’和‘望’,是動詞;西對東,骨對魂,而且啊,你倒著念一下,也完全對仗……”

  倒過來是……魂東望骨西流。

  肥唐說:“跟那些披枷進關的人是不是剛好合得上?人被流放,等於骨頭被流到西邊去了,但是魂是一直往東的,葉落歸根呢,估計一直想回來。”

  是這個理,但似乎又不會這麼浮於表面。

  葉流西沉不住氣:“在這猜破頭,也不如親眼去看,反正我決定了,你也決定了,就今晚好了。”

  肥唐莫名其妙,又覺得氣氛詭異,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你們決定了什麼啊?”

  昌東說:“我們可能找到了進玉門關的通路了。”

  肥唐哦了一聲。

  這態度出乎昌東的意料:“你要進嗎?”

  肥唐說:“進唄。”

  他掰著手指頭假設條件:“如果只你和西姐進,把我們都撇了,丁柳肯定要抓住我逼供,我能有啥好下場?如果你和西姐帶著丁柳他們進了,只撇下我,丁柳肯定也不答應,我是進去鑒寶的專家,現在要進關了,我跑了,她能讓?”

  “反正,”他一副挺委屈的樣子,“你和西姐罩著點我唄。”

  ***

  下午,丁柳他們也回來了,聽說要進關,一口答應,即便昌東提醒說可能有危險也無所謂,丁柳甚至說了句:“終於能來點刺激的了。”

  昌東吩咐他們:“至少帶兩天的乾糧、緊要的裝備還有趁手的傢伙,到時候都坐我的車。”

  丁柳不高興:“為什麼?只有你的車能進關嗎,五個人乘一輛,太擠了。”

  昌東說:“不是只有我的車能進關,是只有流西開的車能進去——除了她,我們都是貨。”

  這是最保險的推測,那個神棍說“從來沒聽說誰進去過”,傳說故事裡,胡商也是跟著跟著,忽然失去了目標,風沙觸手又會驅趕那些誤入的人……

  這關門,恐怕是認人的。

  ***

  日落前,一切準備就緒。

  昌東沿著早前做的記號,一路把車開到那個土疙瘩做成的箭頭前。

  這裡雅丹林立,地面起伏不平,更讓人不安的是:之前天黑的時候沒看清楚,前方不遠處,雅丹土台高達20多米,而且龍身橫亙近百米。

  昌東就在這裡停車,推開車門,把針管裡事先抽好的血推滴下去。

  丁柳有點莫名,不知道為什麼要開到這種地形的絕處:“然後呢?”

  昌東說:“等。”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起風了。

  這一次,風沙比任何一次都大,狂暴的風聲似乎是在地面卷掃,車窗嗡嗡震響,有白色的光道閃爍不停——這是大風和雅丹中的鹽磷元素相撞而產生的自然現象。

  光影變換,風聲嗚咽不絕,把整個車子周圍映襯得如同鬼蜮,昌東下了車,和葉流西交換位置。

  葉流西手握緊方向盤,睜大眼睛往前看,設想裡,會看到巨大的門洞,但沒有,只有雅丹。

  又一陣大風飆過,幾噸重的越野居然車身打飄,丁柳有點害怕,問:“車子會被風掀翻嗎?”

  昌東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身體貼近座位,去感受車身的震動。

  “流西?”

  “嗯。”

  “最大的風,是從前頭來的。”

  前頭是20余米高的雅丹,按照以往的紮營原則,那該是擋風的。

  葉流西的心猛跳起來,說了句:“抓穩了。”

  她踩下油門。

  車光映處,矗立的雅丹土台如同迅速撲車的巨獸,丁柳尖叫起來:“幹什麼!你這是自殺!自……”

  來不及去拉葉流西了,丁柳驚恐地瞪大眼睛,只覺得全身的血直沖上臉——

  預想中的的碰撞沒有發生,車子狂飆不停,直到忽然有個人影直撲到車前,被撞飛出去。

  葉流西猛然剎車。

  風聲消失了,一時間也辨不清周遭是個什麼環境,一車的人驚魂不定,滯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葉流西解開安全帶:“我剛好像撞到人了……”

  她伸手去開車門,昌東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了句:“先別。”

  他關掉車燈。

  外頭一片漆黑。

  車頂傳來哧拉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爬,過了會,那個東西壁虎樣爬到昌東一側的車窗上,精瘦,碩大的頭顱生硬地吱呀轉著,按在窗上的手,如同醫院放射科cr膠片拍出的手骨,指節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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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車裡死一樣靜,連呼吸都屏住了。

  那個東西還在爬,從側窗爬上了車前的擋風玻璃,手足拖過的地方,留下粘液似的拖痕。

  這個角度看,是個人形,卻分外瘦,像是骷髏上裹了層皮。

  葉流西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們都不動,它會自己離開嗎?”

  昌東低聲回答:“試試看吧。”

  肥唐聽到自己牙齒磕碰的打顫聲,怕遭人嫌,趕緊死咬牙關,身邊的丁柳窸窸窣窣,在挎包裡掏著什麼,高深低聲問了句:“找什麼?”

  “乾爹給的,槍。”

  原來有槍啊,肥唐安心些了。

  昌東回頭,吩咐了句:“別開,你不知道外頭這東西有多少,萬一傷了車,又引來更多的,就麻煩了。”

  日!還會有更多?肥唐手心都出汗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東西忽然抬起頭,再然後,頭如擺錘,向著擋風玻璃狠狠砸過來。

  昌東吼:“開車!”

  車燈剎那全亮,葉流西油門踩到底,車身直飆出去,那東西嗷嗚一聲,先撞上擋風玻璃,又從車前蓋上滾翻下去,肥唐一聲痛快的“去他媽的”還沒出喉,就見一隻枯手從車前抓出,那東西又翻上來了,整個身子似乎粘在車前蓋上,左甩右甩,就是甩不出去,而且還不斷往上爬,爬到近前時,驀地抬頭。

  正面相對,獠牙森森,尖利的牙齒間浸血色,還在不斷往下滴涎水。

  葉流西大罵:“操。”

  煩躁之下顧此失彼,對付不了這玩意又沒法專心看路,前方突然又有黑影,她急打方向盤,昌東側身扶住方向盤,說:“我來開。”

  葉流西鬆開手,兩人在疾馳搖擺的車上快速換座,昌東這頭剛坐定,她已經抽出刀,一把撳下車窗,手抓住防撞杆,半個身子探出去。

  那東西似乎察覺了,猛然轉頭,速度極快,向著側面急速撲爬。

  昌東猛打方向盤,吼:“抓住她!”

  高深、丁柳和肥唐居然同時聽懂了,說時遲那時快,三人幾乎是一起往前撲,高深抱住了葉流西的腿,肥唐來不及反應,抱住了高深的腰,丁柳撲了個空,又跌回到後座。

  車身猛甩,那東西抓攀不穩,葉流西正被晃得暈眩,忽然看見一隻枯手就在眼前,想也不想,一刀劈斬,瞬間又被拽回車裡。

  丁柳急回頭看,那東西砸滾在地上,車速不停,很快落在背後看不見了。

  ……

  車子急速向前,車裡一片靜,眼前人疊人,人抱人,好生滑稽,丁柳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聲裡,幾個人各歸各位,車窗外,靠近後視鏡的地方,兀自粘著一隻斷手,隨著車身的晃動顫顫巍巍。

  葉流西拿刀背將斷手砸落,然後撳上窗。

  車外歸於寧靜,車光照處,是看不到盡頭的戈壁灘。

  昌東再開了一段之後,停車。

  幾個人或歪或靠,都不想說話,過了會,丁柳問:“吃糖嗎?”

  她拆了袋彩虹糖,每個人分了兩顆,葉流西正嫌嘴裡沒味道,糖送進來抿住,甜酸氣直沖腦門。

  昌東說她:“太魯莽了。”

  葉流西翻他白眼:“本能反應……還說呢,差點把我腰給甩斷了。”

  丁柳問:“那是什麼東西啊?”

  又不安地回望:“不會跟上來吧?”

  肥唐腦袋倚著車窗,目光呆滯,喃喃說:“不知道。”

  高深突然想到什麼:“咱們還在白龍堆嗎?”

  ***

  顯然不在了,否則以剛剛的直闖狂飆,形同自殺,早撞上無處不在的雅丹土台了。

  昌東說:“可能已經進關了。”

  剛進來就吃了一記下馬威,也不知道那東西什麼來歷,肥唐反應過來:“那……東哥,那個門呢?”

  昌東留心了一下車外的動靜,確信沒什麼異樣,打開車門下車。

  不知道門在哪,四面都是粗砂礫石的荒漠,很遠的地方有起伏的戈壁山,山頂尖上蹭著一牙月,邊上有稀淡的雲擁靠,驚險之後,心裡居然生出無限溫柔意味來。

  昌東說:“暫時找不到門,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原地休息,我檢一下車。待會先找路,有水就有綠洲,有綠洲就會有人。”

  如果關內真的有活人的話,只能住在綠洲附近。

  沒人有異議,這裡四面平,有異動的話會看得很清楚,高深爬上車頂,主動放哨。

  昌東檢查車子,車子最怕這樣飆闖,加上那東西從車底爬到車身,不檢一遍不放心。

  丁柳倚著車屁股抽煙,有風吹來,乳白的煙氣嫋嫋飄到高處,高深看見了,悄悄拿手去攏,攥緊了送到面前,除了味道,什麼都沒有。

  葉流西拿手電照自己的刀,西瓜刀終究是切西瓜的,砍不了別的硬物,那一刀過後,刀刃都卷了邊。

  她往外走了幾步,想找塊石頭來磨,可惜滿地都是土疙瘩,不由心生憋悶,一腳踢飛兩塊。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肥唐囁嚅的聲音:“西姐。”

  葉流西從地上撿起塊骰子大小的石塊,生硬地去磨卷了邊的刃:“知道你想回去,但現在我也找不到門。你放心好了,真有危險,我會儘量顧著你的。”

  她不作擔保,只說儘量——世事難料,給別人給自己,都得留點餘地。

  肥唐說:“不是,西姐,其實我也不傻。剛那種情況,再多來幾隻,你們顧自己都來不及,哪還有精力顧我啊,換了我,也先顧我自己啊,我懂的。”

  葉流西有點意外,她一屈指,把那塊不頂事的小石塊彈出老遠:“那找我幹嘛?”

  肥唐耷拉著腦袋,蔫蔫說了句:“不想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變強,也來不及了。”

  葉流西說:“怎麼會,就三步。”

  昌東檢好車子,過來招呼兩人上車,恰聽到這番對答,不由停下,想聽聽怎麼個三步法。

  葉流西像個洗腦的,說:“首先,心理上要覺得自己很強。”

  “管你是不是弱雞,你都要認為自己很強,不管別人怎麼看。”

  昌東覺得,葉流西從心理上,一定覺得自己很有錢。

  “其次,裝。哪怕你不強,你也要裝出氣勢來。雖然你不能打,真得逼上梁山,抱著頭等人打嗎?你也要吼、撕、掐、抓、踹,兩軍對陣為什麼要比擂鼓,聲勢可以嚇走人,懂嗎?再說了,真打不過,抓他一臉血道道也好。”

  “第三,真強,就三步。”她拍拍肥唐的肩膀,“你至少能速成兩步,強不到一百,也能強六十呢。”

  她提著刀往回走,一抬頭看見昌東:“幹嘛?”

  昌東說:“沒什麼……我挺服氣的。”

  ***

  再次開車出發,昌東目的很明確,儘量往紅柳、駱駝刺多的地方走。

  沙漠裡斷水的旅人,有個找水的秘訣,就是從紅柳根處往下挖,往往能挖出水來,這就說明底下有暗河,而暗河,都是由明的水道而來。

  一路行進,倒還順利,中途路過一小片胡楊林,昌東打著手電筒下車去看,胡楊樹枝椏雖然光禿,但是樹底下積了不少黃葉,一算時間,關內關外如果季節相同,現在也的確是胡楊落葉的時候。

  這些樹有水供養,是活的,看來大方向沒錯。

  又開了了一段,葉流西忽然指向遠處:“看!”

  黑魆魆的一片,高低錯落不平,雖然辨不清是什麼,但一定不是樹。

  再往前些,昌東幾乎可以篤定,那是個村子。

  能看到屋子的輪廓,都是矮小的平頂,這是戈壁地區屋子的特點:無須排雨,還可以在屋頂晾曬東西。

  車子漸近,這村子不大,地勢高低不平,平地、坡上,都建有麥秸拌泥黃土夯牆的破屋,統共只十來間,有的門戶大開,有些已然半塌,車光掃過黑洞洞的村道、牆根叢生的兔兒條、還有村口一棵六七米高的沙棗樹。

  昌東把車子停到村口處,為了聽察動靜,暫時熄火。

  車子沒了聲響,周圍反而安靜得近乎可怕,這個村子,像是被人遺棄,雞狗都沒剩下一隻。

  丁柳低聲喃喃了句:“荒村啊。”

  高深想開車門,昌東說:“先別,不正常。”

  高深愣了一下:“怎麼說?”

  昌東指那棵沙棗樹,還有其它的灌木:“能長這些,說明這周圍自成生態,已經是個綠洲了。戈壁沙漠裡,綠洲太珍貴了,你想找活的東西,人也好,動物也好,只能在這。”

  但是,這裡安靜得……太異樣了。

  丁柳忽然想到什麼:“那剛剛那個怪東西,算活的嗎?它會不會……也奔這兒來?”

  肥唐看一座座黑漆漆的屋子,頭皮發跳:“又說不定……已經藏在屋裡了呢?”

  昌東說:“那東西,好像沒這個智商,有這種智商的話,就不會往行駛的車上撲了。”

  他觀察了一下村子,指了指半坡上一間看起來大而齊整的:“我們得先找地方歇腳,定下來再說。”

  他把車子開上半坡,在門口不遠處停下,下了車之後,先不急著進,讓高深撿了幾根木棍來,自己拿剪刀剪了件棉t的後幅,扯成布條,浸了汽油之後綁到棍頭上,拿打火機小心地點燃。

  火焰騰起,一時間空氣燙熱嗆人,丁柳奇怪:“不是有手電筒嗎?”

  昌東說:“有些東西,怕火,但不怕手電筒。”

  丁柳心頭咯噔一聲,趕緊接了過來。

  昌東和葉流西先進,肥唐和丁柳在中間,高深殿后。

  院子裡七零八落,水缸倒翻,柴火亂堆,凳子、積灰的鍋碗扔得到處都是,丁柳松了口氣,正想說什麼,忽然看到靠牆堆的柴火後頭好像有什麼動了一下,嚇地大叫:“那有東西!”

  話音未落,那堆柴火忽然四下散跌開,盡數朝幾人身上砸落,混亂中,只看到有條人影竄出,幾乎是與此同時,水缸口的破蓋被踹倒,一團黑影直撲昌東,屋頂也有異動,蓋草掀起,捆紮的秸稈往下亂扔,煙塵四起,一時間亂作一團。

  葉流西想都不想,幾步跨上缸沿,借勢扒住屋頂上攀,眼見那人影就要跳下去,一個掃腿將那人掃翻,就勢拿膝蓋頂住,伸手摁住頭時,下意識叫了句:“這是人!”

  昌東這裡也把人放倒了,火把映過來一看,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穿著老土的運動衣,一臉鍋灶灰,驚恐萬狀。

  然後……

  院子裡只余肥唐的怒吼聲。

  所有的火把一起照過去。

  肥唐正與人扭打成一團,真是狀若拼命,又踢又掐又踹,那個和他打成一團的人,辮發散亂,居然是個20出頭的姑娘,脖子上被抓了幾道血道子,看那個架勢,已經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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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發表於 2017-6-3 15:33:52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火光下,肥唐看清和自己廝打的居然是個女孩家,愣了一下。

  那姑娘趁勢一巴掌扇了過來,肥唐大怒,一聲吼——

  沒下文了,昌東過來,幾乎是把他揪開的,那姑娘趁勝追擊,又爬起來踹了他一腳,直到丁柳火把往中間一插,冷著眉眼問:“還有完沒完啊?”

  那姑娘不說話了,嘴角腫起,衣領也被肥唐扯歪了,饒是如此,還是能看出長得白淨秀氣,穿毛衣、牛仔褲,褲邊已經散了線,毛毛絮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時尚款。

  昌東抬頭看,屋頂上,葉流西也揪著那人站起來了,那一個,是頭髮花白的老頭。

  這真是……老弱婦孺。

  昌東皺著眉頭看那姑娘:“你們這……什麼意思啊?”

  那姑娘眼皮都沒抬,說話很沖:“沒什麼意思,都說開鐵皮車的不是好人,我們怕還不行啊?”

  又斜眼瞥燃得正旺的火把:“把那玩意兒滅了行嗎?把人架子招來,大家都別活了。”

  昌東心裡一動。

  能說出“鐵皮車”、“人架子”這樣的話,看來是關內人,他沒心理準備這麼快兩相遭遇,看長相沒什麼差別,穿著雖過時,倒也不隔代跨代,一時把不准問話的尺度,又不想暴露自己是從關外來的……

  他看了一眼葉流西,溝通這事,估計要交給她了。

  ***

  火頭都踩滅了,餘燼的細煙飄不出牆,到半空就被風吹散了。

  那姑娘一聲不吭,自顧自拿手梳頭發,重新編辮子,打圈盤起,拿卡子別在頭上,乍一看,像菩薩編的盤塔辮子。

  身邊一左一右,坐老頭和小男孩,表情都是木的,一臉的任人宰割。

  葉流西過來,一腳踢正一個倒翻的板凳,拍掉灰坐上去,刀往身側一插:“你們三個,推舉個代表出來,放心,就聊幾句,然後各走各路,誰也不為難誰。”

  沒人吭聲,過了會,那個姑娘抬眼看她:“真的?”

  葉流西說:“你們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夠我一個人打的,想為難你們,早動手了。現在和和氣氣跟你們說話,這叫誠意,懂嗎?我一般都先拿誠意換誠意,換不來,才動刀。”

  那姑娘咬了咬嘴唇,頓了頓說:“我叫阿禾。”

  她指那小男孩:“這是薯條。”

  又指那老頭:“他是算命的,叫老簽。”

  葉流西問她:“大半夜的,你們不睡覺,在破屋裡躲著幹什麼?”

  阿禾說:“誰不睡覺了?我們是聽到動靜,出來看,誰知道你們直奔著來了,我們就躲……”

  葉流西不動聲色:“原來是在睡覺啊……在哪睡啊?”

  阿禾察覺到說漏了嘴,立馬不吭氣了。

  昌東心裡約略有了數,他走過來,拔起插著的刀,遞回給葉流西:“行了,別嚇到人家。”

  又看阿禾:“一場誤會,你們走吧。”

  阿禾一愣:“這就讓我們走嗎?”

  昌東笑了笑:“是啊,我們又不是壞人。”

  阿禾遲疑著拉薯條起來,試探性地往外邁步,昌東側身讓路,絲毫沒有要攔的意思。

  阿禾趕緊招呼老簽:“算命的,發什麼愣啊,走啊。”

  三個人,連走帶跑,很快出了門。

  肥唐看傻了眼:“東哥,這就讓她們走啦?她們關……關內人哎,你倒是多套點話啊。”

  昌東說:“這個阿禾沒心機,不是壞人。既然原本在睡覺,這個村子這麼丁點大,她能睡哪?又能走哪去?我們點個火把,她都怕招來什麼人架子,等著吧,不到五分鐘還回來的。”

  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皺著眉頭看肥唐:“你看你能耐的,把人小姑娘打成什麼樣了。”

  肥唐耳根發紅,拼命給自己找面子:“那……那我緊張,我膽又沒你大,黑咕隆咚的,忽然竄出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誰還分男女啊。”

  都是道理,昌東不好說什麼。

  院裡有好幾間屋,他吩咐高深守著院門,其它人打著手電筒,四處都檢查一遍。

  除了荒廢和破,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昌東看了一圈,最後停在了灶房口。

  灶房已經半塌,好大的鍋臺,上頭壓滿土坯塊、茅蓋、破草席,正站著,葉流西也過來了,手電筒光和他照著的位置合在了一處。

  她想過去,昌東拉住她:“再等等。”

  果不其然,過了會,院門處傳來高深的聲音:“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

  阿禾牽著薯條進來,後頭跟著老簽。

  她一抬頭,先看到肥唐,狠狠剜他一眼,目光要是能撕人,肥唐估計已經在碎紙機裡過一遍了。

  然後走到昌東面前,問:“你真的是好人哦?”

  昌東覺得她可愛裡冒點傻氣,點頭說:“真是。”

  阿禾猶豫了一下,頓了頓歎了口氣,鬆開薯條的手,走到灶台邊跪伏下身子,把灶口處擋著的破爛家什給移開。

  薯條著急,叫了聲:“禾姐!”

  阿禾一旦有了主意,還挺執拗的,她身子探下去,聲音飄出來:“算了,人家連鐵皮車都有了,還貪我們這點東西嗎?”

  ***

  灶台口有條地道往下,居然聯通著一個地窖,規模有一間教室那麼大,估計在高處隱蔽的地方開了通風口,所以下頭可以燃煤油燈。

  地窖裡收拾得挺有條理,靠牆邊都是地鋪,細數,住的應該不止阿禾這三個人,簡陋的櫥櫃裡放缺齒的碗碟,邊上有袋裝的米麵,地上散堆著蘿蔔辣椒,牆上釘掛著風乾的牛羊肉。

  昌東注意到,櫥櫃上擱了本書,紙頁泛黃,封面是光映照下的老樹虯枝,過去一看,居然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上冊。

  再一翻,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的,1985年版。

  阿禾說:“我爹的書,我也愛看,就是找不到下冊。市集上書少。現在世道不好……”

  她掰手指頭:“最俏的是吃的、喝的,還有刀啊這種厲害傢伙,你們懂的。”

  說著從櫥櫃底下抽出一摞蒲草編的墊子,依次分給大家:“沒凳子,將就著坐吧……你們打哪來啊,膽兒真大,敢走夜路。”

  肥唐伸手去接,接了個空,阿禾誰都給了,明目張膽地不給他。

  不給拉倒,肥唐鼻子裡嗤一聲:老子蹲著。

  昌東示意了一下那本書:“你知道作者是誰嗎?”

  “知道啊,封面上寫著呢。”

  “見過他嗎?”

  阿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怎麼可能,關外人呢。”

  昌東的心跳得有點厲害:她們也說關內關外。

  他指向那幾個多出的空地鋪:“還住了別人?”

  “幾個叔伯,去市集了,好幾天了都……”

  她有點擔心。

  昌東儘量問得不經意:“你們村,就這麼點人?”

  阿禾說:“什麼我們村啊,這一帶,十幾年前鬧了眼塚,滅門絕戶,早荒了。我們是躲災的,現在世道不好,太亂,我爹說,鬧過眼塚的地方,也不是不能待,雖然會有人架子……一路上,喏,大家結了伴……”

  她指薯條還有老簽:“一共七八個人吧,到這兒,發現是個綠洲,現成的房子,有水有樹的,就住下了,不敢住地上,半夜人架子會出窩,那東西可凶了,嗅著人味就發瘋,我見過半米厚的牆,都被它們刨出洞的……”

  葉流西問她:“人架子,是不是皮包骨頭,跟個骷髏架似的,能跑能跳,牙齒尖利?”

  阿禾連連點頭:“是,我沒見過,聽我爹講的,說是動作很快,身上黏嗒嗒的,皮膚慘白,因為老不見光,吸人血可狠了,那種凶的,把人撕吃了都可能……我爹說,跟人架子遭遇上,要麼被弄死,要麼必須弄死它——它要是活著,絕對不放過你的。”

  丁柳聽入了神:“要是我們早跑遠了,它們還怎麼‘不放過’啊?”

  阿禾答不上來,轉身去看老簽:“算命的,怎麼說來著?”

  老簽不緊不慢的:“我是聽說,這玩意兒鼻子靈,嗅到你的味兒就能跟。還有啊,別讓它那粘液碰到,據說那東西有味道,幾天幾夜都不散,人鼻子聞不見,但是人架子能聞見,它要是在你這吃了虧,會糾結同伴,一起來報復……”

  葉流西心裡咯噔一聲,轉頭看昌東:“我們車上……那東西洗了嗎?”

  她記得,人架子爬車的時候,一路都留下了黏液拖痕。

  昌東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成分,沒敢碰。”

  阿禾聽出點端倪,頓時緊張起來,說話都有點口吃:“你們……車……車上,你們遇到了?”

  高深問了句:“現在出去洗,來得及嗎?或者找點東西蓋蓋味。”

  丁柳趕緊翻包:“我有香水,可以噴。”

  阿禾頭皮發麻,耳朵邊亂嗡嗡的,語無倫次:“別,萬一出……出去,正遇上呢,反正現在在地下,等……等天亮吧,算命的,天亮前,人架子一定會回屍堆雅丹的,是不是?”

  老簽還沒來得及回答,昌東忽然問了句:“什麼叫屍堆雅丹?”

  他語氣有點怪,和平時不同,葉流西驀地想到什麼,心裡一沉。

  阿禾說:“人架子,起先都是人啊,就像蜘蛛吃食似的,先被縛在網上——人架子起先,都是被嵌在屍堆雅丹上的,慢慢的血被吸幹,人也被裹進去,跟埋了沒差別,但十個當中有一個,會重新……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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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3 15:34:20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昌東腦子有點亂。

  看阿禾時,居然看不真切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張嘴,開開合合,好像沒停的時候。

  “哪還能認得人,就認得血和肉了,也不知道疼……我爹說,它們刨屋,手指頭都磨禿了,也不會停。”

  “不知道能不能殺絕了……人家可以生吧……”

  “為什麼不能生?人架子有男女啊,也會發情……”

  昌東說:“地下太悶了,我出去透口氣。”

  阿禾好像勸了,高深也說話了,都在說外頭不安全,自己答了什麼,昌東不記得了,就記得推開灶口的隔擋,呼吸到外頭的空氣,那空氣涼到發冷。

  他在院子裡站著,高處樹影婆娑,進戈壁以來,植物都低矮,空氣中沒有水,只能巴巴往地上湊——所以看到高大的樹木,總覺得親切,回民街上就有好多樹,戲場的後院也有,綠蔭如傘,遮攀住屋簷,樹隙裡漏下熙來攘往的人聲,那時候總嫌吵……

  身後有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葉流西。

  昌東指了指樹影:“早上早點起的話,不知道有沒有鳥,應該會有……”

  葉流西說:“如果正面遭遇,你下不了手的話,要我幫忙嗎?”

  昌東沉默了一會,說:“不用,我自己會解決。”

  “那如果,我在你之前遇到了她,你是希望我帶她來給你呢,還是我自己處理了,事後抽個機會告訴你一聲就好?”

  昌東回頭看她。

  葉流西笑笑:“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情願男朋友最後記得的,是我漂亮時的樣子,我可不想他以後對我的回憶裡,總跳出一張人架子的臉。”

  昌東說:“還沒想好。”

  “那你自己考慮,想把事情託付給我,就說一聲……我去給你的車子蓋蓋味。”

  她晃晃手裡的香水瓶,徑直往外走,門外黑洞洞的,昌東怕她出事,緊走了幾步跟過去。

  伴隨著嘶嘶的噴壓聲,空氣裡已經彌散開甜香,像蜜桃味,是丁柳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味道。

  葉流西問他:“香嗎?”

  她噴得毫不吝嗇,噴漆式的大開大合,每次都摁到底。

  昌東從前陪孔央買過香水,那些妝容精緻的推銷員,手法熟練,舉著香水瓶,只往半空噴一點點,然後拿一張小巧的試香卡,在空氣裡兜住若有若無的味道,遞過來說:“聞聞看,香嗎。”

  昌東覺得,自己的嗅覺大概是被大漠風沙磨得粗礪了,每次也聞不出什麼,尤其孔央偏愛味道很淡的香水,說是喜歡似有還無的感覺。

  似有還無,這太強求他的鼻子了,但孔央很耐心,提醒說:“我抹在頸後啊,這裡有脈搏跳動,叫揮發點……”

  昌東有時,特意蹭磨吻她頸後,情動時,真的覺得鼻端有暗香浮動。

  那麼務求精緻的女孩子,在他面前美得一絲不苟,他看不到的時候,就美給自己看:顏色的搭配、上下衣裳的搭配、甚至香水味的搭配……

  忽然之間,變成了深夜裡猙獰慘白的人架子,身上滲著粘液,齒縫裡殘留血肉……

  昌東說:“流西,如果孔央真的出事,而你在我之前遇到……我想託付給你。”

  香水瓶快空了,葉流西正噴出最後一下,霧化的液滴在夜色裡泛了很短時間的白,然後往下落得不見。

  她一口答應,說:“好啊。”

  ***

  回到地窖,底下已經在準備就寢了,阿禾把空鋪位讓出來,讓幾個人自行安排,又撚著煤油燈側的小齒輪,慢慢把棉芯調低,只留那麼一丁點不妨礙睡覺的亮。

  老簽這才挨過來,裝著是在幫忙理東西,覷了個空子,壓低聲音說她:“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就這麼放進來……”

  阿禾斜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能開鐵皮車的都是什麼人,真能攀上關係,對我們只有好處。我看他們人不壞,你也該客氣點。”

  ……

  鋪位都是兩兩拼,兩張地席並排,一張靠牆,一張靠外。

  按理說可以男女分開,但高深和丁柳似乎沒打算和外人拼,丁柳睡了靠牆的一張,高深就很自然地選了她邊上那張。

  剩下的……

  肥唐琢磨著,葉流西身邊,怎麼也輪不到自己躺,於是默默和老簽拼鋪去了。

  他睡不慣地席,躺下了怎麼都不舒服,翻了個身,不自在,又翻了個身,正對上老簽的一張老臉。

  老簽還沒睡,四目相對,想起阿禾說的,要對人客氣點,於是說了句:“小兄弟很生猛啊。”

  鋪位挨得都不遠,聲音稍大,誰都能聽見,不遠處,阿禾鼻子裡哼了一聲,葉流西忍不住想笑。

  肥唐打著哈哈,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頓了頓寒暄說:“簽先生是算命的啊?”

  老簽說:“我不姓簽,還有,別聽小丫頭亂叫,漢武帝那會兒,我們這樣的人,都被尊稱為‘方術之士’呢,什麼算命的。”

  漢武帝?

  葉流西心裡一動,適時咳嗽了兩聲,希望肥唐能機靈點,努力套點話出來。

  誰知阿禾先說話,語氣涼涼的:“沒點驅妖鎮魔的本事,能叫方士?別說出來讓人家笑了,你要真是方士,我們也不怕什麼眼塚、人架子了。”

  老簽慢吞吞地反駁:“你這話不對,方士要能根治這些怪東西,犯得著被流放嗎?還不就是因為花了漢武帝那麼多錢,到頭來還辦不成事,所以倒了黴了。”

  阿禾呸了一聲:“你們倒了黴還不夠,還害我們倒楣。”

  老簽說:“是豆腐就別笑豆腐乾了,你祖上不犯罪,你也不會待在這兒啊,說不定這會兒,正坐著飛機上天呢。”

  阿禾不說話了,肥唐越聽越糊塗,打斷說:“慢……慢著……漢武帝罷黜方士這事,不是因為求仙沒成功嗎?”

  他記得清楚,野史裡,不止,正史裡也有提及,漢武帝跟秦始皇一個毛病,就喜歡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不老,舉國之力,廣蓄方士,煉什麼靈丹妙藥。

  一直到晚年,諸多失敗的打擊之下,終於醒悟,還感歎說:“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

  一怒之下,罷黜了所有方士。

  肥唐當時還覺得,漢武帝脾氣真不錯,被騙了那麼多年、那麼多錢,也只是“罷黜”了事,換了秦始皇,恐怕會把方士跟儒一起坑了。

  老簽說:“什麼求仙問道,你怎麼連點常識都不知道?秦始皇求了那麼久都沒求到,徐福開著大船去日本了,也沒帶回神仙來——前車之鑒,漢武帝會不得點教訓?他又不傻,怎麼可能再去求?”

  肥唐磕磕巴巴:“那……那他幹什麼了?”

  老簽說:“他平生最自得的幾件大事:攘夷拓土、北驅匈奴、張國臂掖、絕妖鬼於玉門……沒聽說過嗎?”

  昌東忽然說了句:“聽過是聽過,但是緣由不太清楚。”

  老簽有些得意,阿禾最煩聽他擺忽事,三句話沒說就嚷嚷他是“算命的”、“少說話多做事”,真是難得有聽眾——

  “陳阿嬌楚服的巫蠱之事是個由頭,漢武帝最痛恨這些鬼怪離奇的事,北驅匈奴,一大功德,漢武帝得意之余,覺得應該更進一步,多做點前人做不到的大事,於是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那些魑魅魍魎害人,妖魔鬼怪害民,巫蠱邪術亂治,都應該給絕了。”

  “但那個時候,做這種事,不能大張旗鼓。一來百姓愚昧,各地敬鬼敬怪之風不絕,怕觸怒鬼怪,連地方官都敢違逆;二來皇帝也怕惹惱這玩意兒,引禍上身。”

  “所以假借求仙問道為名,廣集能人方士,為避耳目,還裝模作樣派船出海,也找什麼蓬萊仙人,又祭神請仙,其實都是障眼法。”

  “這麼國家級規模的大手筆,的確很有成效,但是問題也來了,大概是力有未逮,根治不了,有些是抓住了,殺不死;有些是殺死了,化歸原身,但假以時日,還能卷土再來。”

  “漢武帝大怒,他花了那麼多力氣,想立百世功業,是要永絕妖鬼的,可不是只求二三十年太平,所以他向方士下令說,要麼給他個解決方案,要麼統統殺了算了。”

  “這些方士,能驅妖鎮魔,當然不是泛泛之輩,其中有四處周遊的能人,上書漢武帝說,如同北驅匈奴一樣,未必要殺光,能把它們趕在某個地方,讓它們永遠回不來,也是可以的。漢武帝就問他,有這樣的地方嗎?”

  “他回答說,有啊,我四處周遊,發現過幾處奇怪的入口,明明是絕路,誰知道另有天日,只要把入口封死,簡直如同陰陽相隔,再也無關無涉了。”

  葉流西問了句:“所以就選了玉門關外?”

  她嫌躺著不得勁,趴在鋪上,以手支頤,蓋毯都退到了半腰,昌東覺得,再聽得興奮些,她大概就要竄出去了。

  老簽說:“是啊,漢武帝看妖鬼,大概跟看匈奴也沒兩樣。真是選的好地方,風大沙大,想討口吃的,都不容易。不過也幸虧是這地方,條件惡劣,有些妖比人還捱不住,先死的一批,就是離不開水的,緊跟著就是樹妖藤妖……”

  他似乎覺得跑了偏,又把話題扯回來:“總之吧,皇帝一道令下,就有了一次全國規模的‘西出玉門’……”

  昌東說了句:“把妖鬼送進來也就算了,為什麼人也留下了呢?”

  老簽冷笑了兩聲:“你這腦子,看來是當不了皇帝了,皇帝殺個人,為絕後患還要斬草除根呢,把妖鬼送進來,任它自生自滅嗎?萬一反而壯大了呢?”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方士也得進來?”

  “是啊,萬一有差錯,得靠他們補救啊,管他樂不樂意,強制送進來,還有那些巫蠱世家,所以得有羽林衛一路看押,這些人要有人伺候,那些各地流放的犯人首當其衝,包括上門女婿……”

  丁柳原本一直聽著,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上門女婿又怎麼了?”

  肥唐回了句:“漢朝的時候,上門女婿是下等人,商人也是,這樣的人,也可能被謫邊的。”

  丁柳哦了一聲,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身邊的高深。

  葉流西歎氣:“這些方士,也是倒了黴了,出了力,最後落個跟流放差不多的下場。”

  老簽說:“誰說不是呢,漢武帝估計也挺歉疚的,賞賜了無數財帛,但再多的金銀珠寶,跟陪葬品也沒差別,皇帝看這兒,就跟看個墳墓沒兩樣吧,更糟的是,關內這窮山惡水的,連人都沒有,你拿著金銀珠寶有什麼用呢?價值連城,也不如一米一飯。”

  他聲音漸息,似乎有了點睡意:“反正啊,就進來了唄……也別抱怨了,眼塚興風作浪的地方,是鬧人架子,但是沒別的怪東西啊,現在是什麼世道?你去別處看看,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靜默中,阿禾小聲說了句:“關外沒妖鬼呢,我在市集上看過電影,關外人到了晚上都敢出門,點好多電燈,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樣。”

  老簽說:“出關一步血流幹,三歲娃娃都會唱的歌呢,別惦記關外了,從來沒人出得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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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肥唐一肚子想問的,什麼眼塚、市集、電影,但看老簽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又怕問多了惹人懷疑,只好不吭氣了。

  葉流西被關內關外攪得頭疼,想好好睡覺,腦子裡一忽兒跳出來那首歌,一忽兒又是方士守著丹爐,爐火熏熏的畫面,翻來覆去間,聽到昌東低聲問:“又煩了?”

  葉流西說:“不煩,管它關內關外,我只要有吃有喝有鋪位,做人該做的事就行了……”

  她轉頭看他:“你在煩?”

  昌東看粗糙不平的昏黑窖頂:“也不煩,煩又解決不了事情,只是在等。”

  事情早有結果,像機場行李的傳輸帶,不管旅客如何心焦,始終慢慢吞吞,還沒把結果送到他面前。

  葉流西閉上眼睛。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又夢到破舊的屋子,木頭門被風掀地撞來撞去,篝火旁,掉落一隻松了帶的膠鞋,角落的水缸豁口處,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走進夢裡去了,倚著門,百無聊賴地看這一切,忍不住想打哈欠,還想發牢騷:來來回回都是這一場,能不能換個場景?

  別人做夢,像連續劇,有起承轉合,她的夢,從來都只這一個單調的畫面,下次再做這個夢,她應該帶著線團和棒針進來織毛衣……

  她被自己的想法給笑醒了。

  睜開眼,發現阿禾已經起了,正蹲在米袋旁,拿手往盆裡抓米,抓了幾把,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又抓多了些。

  然後向外走,步子細碎,大概要給大家做早飯。

  關內物資不豐富,白吃白住人家的,有點過意不去,更何況,她們這一來,多的可不是一張兩張嘴。

  葉流西欠起身子去推昌東,昌東醒得很快,但意識沒跟上,半個人浸在疲憊昏沉裡,問她:“幹嘛?”

  聲音渾厚低沉,帶不清醒的一線沙啞,葉流西忽然聽愣了,下意識說了句:“你再說一遍。”

  她不管,反正好聽的,自己喜歡的,就要再來一遍。

  昌東清醒了,他揉著眼睛,有些疲憊地坐起來:“怎麼了?”

  葉流西歎氣。

  感覺不一樣了,最妙是不經意,不提防,忽然擊中,又求不來。

  她伸出手:“車鑰匙,車裡不是有吃的嗎?拿些出來,阿禾煮飯去了,咱們不能盡吃她們的。”

  昌東嗯了一聲,掀開蓋毯起身:“我去吧。”

  ***

  通鋪有個好處,醒了一兩個,稍有動靜,都不用嚷嚷,其它的也就全醒了。

  而醒過來之後,沒人願意待在地底下,昌東只疊了個蓋毯的功夫,抬頭一看,周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除了他,居然沒人理鋪,都是掀了被窩就走,而邊上,葉流西的毯子,裹壘得像個花卷。

  昌東多看了兩眼,她眼一翻:“怎麼著?”

  沒怎麼。

  他說:“上去吧,下頭悶。”

  剛起身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回頭看時,葉流西正伸手把他的毯子拽歪一角:她老早看他疊那麼方正不順眼了,就等著他走。

  一抬頭,才知道被抓了個正著,葉流西腆著臉皮,說:“這樣有淩亂美。”

  昌東不追求淩亂美,他想過去理,葉流西動作好快,手一張,拿身體擋住。

  從她肩側看過去,自己的蓋毯,本來疊得像個豆腐塊,現在像豆腐塊成了精,正跳樓尋死。

  昌東心裡貓抓一樣,強迫症上來沒辦法,毯子沒疊正,感覺像穿了條屁股上有洞的褲子。

  葉流西只裝不知道,連推帶搡:“別磨蹭了,大家都上去了,還要做飯呢……”

  昌東跟她商量:“流西,最多這樣,我幫你一起疊了……”

  葉流西搖頭,又憋不住,自己在那樂,笑到去擦眼睛,昌東看了她一會,覺得她像個漂亮的二傻子。

  他說:“還笑,東西笑掉了知道嗎?”

  葉流西低頭去看:“什麼?”

  昌東踩住入口的腳蹬往上爬:“肉。”

  葉流西低頭看看自己身材,仰頭說:“怪不得我覺得自己瘦了。”

  ***

  上到地面,院子裡滿眼的人,有刷牙的,有擦臉的,阿禾在門邊搭了個簡易的灶台,柴火正旺,鍋裡的粥沸開,薯條在邊上幫忙切土豆,切好了扔進鍋裡,再撒點鹽下去。

  這是什麼吃法?昌東還沒嘗上,已經覺得嘴裡味道怪怪的了。

  天氣不大好,老簽叼著煙袋砸吧嘴,說:“今天怕是要起沙暴啊。”

  語氣裡,有一種奇怪的焦灼。

  戈壁灘上刮沙塵暴不是常事嗎,昌東正想說什麼,阿禾忽然吼了句:“幹什麼,火都燒不起來了!”

  接話的是肥唐,吼得比阿禾還大聲:“我就從邊上走一下,火就燒不起來了?它就這麼怕我?”

  昌東又是好笑又是頭疼,頓了頓招呼肥唐:“過來,幫我去車上搬點東西。”

  他帶著肥唐穿過院子。

  肥唐怒氣衝衝:“關內人,都什麼素質,我是打她了,但她也打我了啊,東哥我跟你說……”

  他突然住嘴。

  院外,昌東的車子歪向一側,四個輪胎,有兩個軟塌了,湊近看,應該是被硬生生啃破的,車身上,遍佈粘液風乾後的手印腳印,都不知道被多少只人架子爬過攀過。

  ***

  車子如此悲慘,昌東居然想笑。

  他剛進西北走線時,結識一位前輩,那人比他大了四五歲,開陸地巡洋艦,對車子寵得不是一星半點,曾經大言不慚說:“車子就是男人的老婆,女朋友都只能排第二。”

  同為男人,擇偶眼光各異,昌東覺得,車子跟老婆,還是不能比的。

  所以現在車子半廢,他也只是端了碗米粥,邊喝邊繞著看,周圍一圈人,端碗的端碗、嚼烤饢的嚼烤饢,葉流西腋下夾著刀,正撕開一袋榨菜。

  真是生平所經歷過的,最詭異的“車展”。

  昌東心裡迅速估算出損失和彌補方案。

  還好,人架子算是嘴下留情,車上有只備胎,那就還有三只能用……他的是改裝車胎,估計全關內都沒有同款,剩下的那只,縫針、緊線、補胎膠、塞棉被,什麼法子都來,硬補吧。

  他說了句:“估計是來踩過點了,有點智商,知道毀輪子,讓我們走不了。”

  肥唐磕磕巴巴的:“那……東哥,修得好嗎?我們來得及走嗎?”

  昌東問他:“走到哪去?我們走了,阿禾她們怎麼辦?追根究底,這是我們招來的。”

  更何況,那第四只胎,能不能補得成、補了能跑多遠、往哪跑,都還是未知數呢。

  肥唐不吭聲了。

  昌東拿了工具箱下來,取出千斤頂和十字扳手拆胎,高深挽起袖子過來幫忙,葉流西猜到昌東想幹什麼,吩咐肥唐:“找個地方,好藏這些東西。”

  車子太大,沒地方藏,能拆的先拆掉,人架子再來,單留個車殼子讓它啃吧,可不能再廢重要的零件了。

  院落裡那幾間房都塌壞得不成樣子,肥唐找了坡下的一間,門牆都還妥當,昌東一樣樣地從車上往下拆硬體,肥唐和丁柳也就一趟趟地跑,東西藏好了,拿帳篷布蓋好,又往上頭堆廢木頭、蓬草蓋、破櫥破缸,總之怎麼不起眼怎麼來。

  好好一輛車,末了真成了個廢棄的空殼子,能吃能用的物資都卸下來搬進地窖,阿禾張羅著騰地方擺放,瞅了個空子,偷偷對老簽說:“我說的沒錯吧,這些東西,市集上都見不到呢。”

  老簽盯著那些東西看,眼神有些異樣。

  忙完了已經是午後,昌東和葉流西商量加固門牆,說白了就是多加兩道防禦,院門封住,灶房的門窗也加多欄柵,怎麼都不能讓對方長驅直入。

  丁柳興奮得兩頰通紅,聽昌東吩咐的時候,一直嚷嚷著“太刺激了”,昌東苦笑,覺得她恐怕已經把柳七的吩咐、以及在乾爹面前掙表現什麼的給忘到腦後去了。

  院落裡廢料多,實在不夠就去拆別處房子的門板床板,工具箱裡傢伙也齊全,釘槍、電鑽、線鋸應有盡有,活分下去,每個人都有事忙,阿禾她們也在邊上遞送東西,能幫什麼幫什麼。

  正忙到不可開交,丁柳忽然說了句:“那是沙塵暴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天邊一道赭黃的沙牆正快速往這個方向移來,昌東嗯了一聲,提醒了句:“拿衣服包住頭臉吧,注意防風,實在風大,就進屋避避。”

  總得在天黑前把活做到七七八八,依著阿禾的說法,半夜人架子就該出窩了。

  沒過多久,沙塵暴的前哨就到了,天色陡暗,風吹得人立不住腳,昌東抬頭去看,半天上沙雲滾滾,估計沒幾分鐘,遮天蔽日,天就會瞬間全黑了。

  無意間轉頭,忽然發現,忙活的只是自己這頭的人,阿禾、薯條、老簽都不見了。

  電光石火之間,昌東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大吼:“回地窖!馬上回去!”

  話音未落,半空裡一聲怪叫,一條枯瘦的人影幾乎是從牆外彈撲進來,直直撲向丁柳,高深眼疾手快,把手裡的工兵鏟砸砍過去:“小柳兒,小心!”

  那人架子被砍個正著,一聲嘶吼,在地上打了個滾,迅速又翻起來,後背上插著鏟尖,緩緩回頭,高深操起手邊一截木頭,吼:“來呀!”

  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聽到肥唐帶著哭腔的聲音:“進不去,東哥,地窖被封了!”

  來不及看地窖了,房頂上已經翻上了四五條人架子,四肢並用,速度飛快,不分先後,一齊向著內院撲進來。

  昌東吼了句:“別管地窖,顧自己,手邊有什麼用什麼,不拼就沒命了!”

  話剛說完,有個人架子已經沖到眼前,昌東想也不想,手中釘槍舉起,向著人架子頭上猛砸,與此同時飛起一腳,將它踹開兩米多遠,那人架子就地一翻,像是察覺不到痛,再次撲來。

  院子裡亂作一團,人架子的怪叫、槍響、丁柳的尖叫、肥唐的吼聲、電鑽聲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響。

  昌東剛躲開人架子那一撲,忽然聽到葉流西的聲音:“昌東,你能比他們快嗎?”

  昌東一下子反應過來,扔下手中釘槍,一個飛撲上牆。

  他曾經和葉流西說過,功夫只是二流,自己更擅長跑酷,而跑酷的核心,是極限的靈活和快。

  要跟獸打架,要比獸更狠,要贏過人架子,得更快。

  攀上牆頭之後,昌東一刻不停,一個猱滾上了屋頂,院裡的局勢一目了然。

  他大吼:“流西、高深,你們倆定中場,當靶子,互相掩護。”

  高深正狠狠摁住一個人架子的腦子往牆上撞,聞聲就往院中跑,葉流西從另一個方向飛奔過來,迅速和他背對背站定。

  身後有飛撲聲,昌東單手扒住屋簷邊,身子飛蕩到另一側矮牆上:“丁柳,能打冷槍嗎?”

  都沒看到丁柳在哪,但能聽到她大叫的聲音:“能。”

  “躲到暗處,放冷槍,別傷著自己人。”

  說完了,就勢落地:“流西,槍扔給我。”

  他極速飛奔過院中,接過葉流西甩過來的槍,迅速回頭,一槍擊中身後飛撲而至的人架子的眉心,順勢又上了破屋的矮牆:“肥唐?”

  “啊?”

  很好,人都還在,昌東放下心來,覺得佈局得差不多了:“有被撂倒的,你負責別再讓它們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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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短暫的靜默裡,風聲大作,葉流西低聲對高深說了句:“我會保證你背後沒風險,你也得保證我的。”

  高深嗯了一聲:“我不行的時候,會提前告訴你。”

  這人話不多,有時候幾乎沒存在感,但不知道為什麼,葉流西就是覺得他可信。

  她提著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架子嘬了記口哨。

  混戰旋又開始,像是從未停過,葉流西刀只向前,從不擔心背後,砍翻一個,迅速轉向另一個,不只防禦,甚至幾度嘗試進攻,有好幾回,旁側有人架子突襲,中途被掠陣的子彈擊翻。

  葉流西直覺,丁柳的放槍偶爾走空,或者擊中軀幹四肢,但昌東開槍,從來都是直中頭顱。

  她自己做事,會過於浮躁,就像開車時被人架子襲擊,她差點把車開翻,昌東身上有她欠的一個“穩”字,她喜歡到不行,反正她看中的,不佔有也得收羅,最不濟,也必須扯上關係。

  人架子到底數量有限,並非前仆後繼,地上橫了兩三個之後,局勢開始扭轉,肥唐膽氣也壯了,揮舞著工兵鏟,吼得越來越猛:見空就上,劈頭就砸,撒腿就跑。

  葉流西想笑,小兄弟真是好生猛啊。

  再次砍翻一個人架子之後,剩下的兩個有了退縮的怯意,天色更黑了,沙子迷得人睜不開眼,葉流西趁著這片刻間隙,幾步沖到工具箱前,打開應急工作燈。

  白熾光打出一片帶沙的空地,葉流西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房頂上,昌東的背後,有人架子匍匐著、悄然靠近。

  她心頭一震,還沒來得及示警,那條人架子悍然撲住昌東,帶著他一齊滾下房頂,葉流西想沖過去,昌東抬眼看到,吼了句:“管自己的,別亂!”

  說話間起肘砸向人架子下頜,翻身躍起,一槍抵住它眉心。

  觸目所及,驀地一怔,那人架子抬手打飛他槍,就勢抓他咽喉,才到中途,腰側忽然吃了一記冷槍,身子架不住這衝力,滾翻在地。

  昌東站在原地,耳膜處震響,這一剎那,覺得世界急速撤遠,地不在,天不在,只餘一扇光,籠殊途的彼此。

  這人架子,是個女的。

  長髮如草,早已禿得稀稀拉拉,露出大塊慘白的頭皮。

  她穿已經撕得破破爛爛的裙子,布條縷縷,甚至難以蔽體,強光映照,能看到汙髒之下,那裙子的原色,也許該是緋紅。

  皮相不再,骨相陌生,細瘦駭人的脖頸上,戴一條細鏈,晃晃蕩蕩。

  山茶出事的那個晚上,孔央喊他進帳篷看衣服是否合適,不安地撫著脖子上的項鍊,低聲問他:“這樣搭好嗎?如果拍照,鏈子太細,是不是不太顯?”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到外頭風瓶亂撞。

  ……

  兩年前的撞音,好像又響起來了,從耳膜鑽進顱骨深處,纏繞穿插,不息不絕……

  孔央喉嚨裡呵呵有聲,利齒呲起,眼珠子帶懾人的一線亮,後背躬突,脖頸轉動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作勢又撲。

  槍聲又起,只是堪堪打空,子彈擦著孔央的頭皮入牆,孔央被震地一個激靈,中途退步,梗著脖子無比狂躁。

  昌東轉頭沖著丁柳吼:“別開槍!”

  這才發現,這場廝殺在他怔愣間已經接近止歇,除了高深還在警惕地看高處,提防是否還會有新的人架子攻進來,其它的人都站在不遠處,丁柳正端著槍,被他吼地一哆嗦。

  葉流西抬手壓下丁柳的胳膊,看到前方昌東被打飛的槍,過去撿起來,拿手擦了擦,重又插進後腰。

  孔央很快撐起身子,腰間中槍,壓根沒有延緩她的速度,肥唐提著工兵鏟,緊張得喉頭發緊:“西……西姐,東哥怎麼不動手啊?”

  葉流西說:“……隨便他吧。”

  眼前人影一晃,朽爛裙擺帶出一道虛晃的線,孔央四肢並用,疾奔了幾步跳撲而起,直撞到昌東身前,雙手掐上他脖頸……

  丁柳失聲叫出來。

  葉流西盯著看,攥緊手中提刀,就在這個時候,昌東伸出手,一左一右控住孔央的頭,朝邊側用力一轉。

  頸骨折斷的哢嚓聲分外刺耳,大風掀翻了工作燈,直直的一條燈柱打入半空,昌東站著不動,孔央先還依在他身上,然後緩緩滑脫下去。

  葉流西仰起頭,也不知道看哪裡才合適,一時間風沙滿眼,只覺得天大地大,事事艱難。

  肥唐湊過來:“西姐,這人架子是女的哎,還穿裙子。”

  葉流西說:“是啊,那是……”

  她住口了不說。

  何必讓人知道眼前面目醜陋的人架子就是孔央。

  孔央是個溫柔美麗的姑娘,死在一場意外的沙暴裡,沒有後續,如此而已。

  丁柳環視了一下周遭,也不知道該跟誰商量:“這些屍體,留著會不會不安全啊?是不是得處理一下?”

  葉流西冷冷說了句:“又不是沒別人了,為什麼要我們處理?”

  ***

  高深拿木棍又撬又搗,連踹幾腳,終於把灶口破開個洞。

  葉流西在灶口邊蹲下,朝裡頭叫話:“識相的,就老老實實出來,大家還能聊聊。”

  等了一會,老簽抖抖索索的聲音傳來:“你……你們別進來,不然,我就把東西都給燒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葉流西笑了笑,大聲說:“好,我們幫你燒!”

  她看高深他們:“燒東西,往裡扔。”

  院子裡多的是柴火廢料,肥唐把東西拾掇了攏堆,高深拿打火機點火,火頭旺了之後,丁柳二話不說,摟起燃著火的廢料就往入口裡丟。

  不一會兒,底下就傳來嗆咳聲。

  高深有點遲疑,問葉流西:“這個……不會出人命吧?”

  葉流西冷笑:“難道剛剛,他們不是想要我們的命?”

  高深說:“但是,萬一真死了人……總歸是犯法的。”

  他剛剛進來,一時還擺脫不了外頭的社會規則:哪怕囂張跋扈如柳七,還一直嚴令手下,別真惹出頂翻了茶壺蓋的大事。

  葉流西撈過個破板凳,在火堆邊坐下:“放心吧,起貪念的人,一般都怕死。”

  肥唐摟投了兩把火之後,實在忍不住,偷偷來問葉流西:“西姐,我東哥……到底是怎麼了啊?”

  葉流西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昌東,他一直坐在孔央的屍首旁,一動不動,背影裡透著蒼涼暮氣。

  她說:“別管他,你們都別管,也別去吵他。”

  再等了會,估計撲火的速度比不上投,底下的空氣也更易消耗,灶口裡終於傳來老簽嗆咳的聲音:“別……別,我們出來了。”

  過了會,灶口的擋板從裡打開,高深手一伸,拖雞仔一樣,把最前頭的老簽硬拽出來。

  ***

  火光下,老簽、阿禾、薯條,跟前一晚一無二致,瑟縮地挨站著,薯條的嘴角邊還有巧克力醬,估計是拆了巧克力吃。

  葉流西想笑,她坐在板凳上,胳膊拄著刀柄,權當是扶手:“說說看,怎麼想的,啊?當時都怎麼想的?”

  老簽沒吭聲,薯條有點害怕,一直往阿禾身後縮,阿禾又窘又愧,死死咬住嘴唇。

  葉流西說:“不說啊?”

  她忽然欠身,一把抓住阿禾盤著的髮髻,把她的臉摁向火堆裡。

  阿禾尖聲驚叫,肥唐嚇了一跳,居然下意識拽抱住阿禾,大叫:“西姐,不能這樣吧?”

  踢兩腳踹兩腳他都能接受,但這燒人的臉,太殘忍了啊!

  混亂中,老簽大叫:“不關她們的事,我的主意!”

  葉流西變抓為推,把阿禾往邊上一搡,又坐回凳子上:“那說說,怎麼想的啊?”

  阿禾癱在地上,滿臉的淚,不敢哭出聲,老簽嘴唇囁嚅著:“世……世道不好,丫頭的叔伯,走好多天了,估計是出了事,我們東……東西不多,都不知道怎麼捱下去……”

  “你們的東西,都是市集上緊……緊俏的,車身上那些玩意兒,更……更搶手,我就想著……”

  葉流西打斷他:“胃口不小,但就憑你們,就算吞了這些東西,守得住嗎?沒那個能耐,抱著個寶,是福是禍都難說吧。”

  不知道老簽是什麼想法,肥唐在邊上,忽然面紅耳赤,想起自己惦記過獸首瑪瑙,一陣心虛。

  “不是說人架子半夜才出窩嗎?”

  老簽瑟縮了一下:“是沒錯,人架子不喜歡白天,但是有大沙暴的時候,沙子把天都遮了,它們也可能會跟著沙暴走,我也是賭一把……”

  那時候,他找了個藉口把阿禾和薯條支進地窖,自己一直守著窖口,聽到有變故,馬上堵上了擋板,哪知道事與願違。

  前後都理順了,但截至目前,只見到這三個“關內人”,無數的話還要從他們嘴裡掏,一時也不方便把他們怎麼樣。

  葉流西笑:“既然是賭一把,就該知道輸了是什麼結果……”

  她指地窖口:“地方和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阿禾頭皮發炸,鼓起勇氣問了句:“你是要趕我們走嗎?”

  葉流西奇道:“我像這麼好脾氣的人嗎?我只是還沒想好,怎麼處理你們……”

  她指向一院子的狼藉:“首先,這清理善後,不用我做吧?”

  老簽心裡一寬,覺得既然需要他們做事,那這命,暫時是保住了。

  他吸吸鼻子,環視了一下周圍,儘量表現得賣力:“人架子的屍體,得燒了,留著有味兒,會招來更多。”

  葉流西問他:“不能埋了嗎?”

  “不能,人架子就是從雅丹土包裡鑽出來的,埋回去了,後患無窮。”

  ……

  不知不覺,沙暴過境,天色漸漸透出淺黃。

  薯條在清理院子,阿禾和老簽合力,把人架子一個個拖出院外,拖到孔央的時候,昌東說了句:“別動。”

  老簽為難:“這個……不能留的……”

  昌東說:“我沒聾,聽見了。”

  他站起來,俯身抱起孔央的屍體,出了院子。

  葉流西沒跟,她爬上屋頂,盤腿坐下,這裡視野一覽無餘,漫天沙霧間,一小片綠洲,像四面荒蕪的島。

  她能清楚看到昌東忙進忙出,在做些什麼。

  他選了坡下的背風面,拿工兵鏟挖出一個墓穴來。

  劈砍下很多樹枝、灌木,在穴底鋪出墊架,把孔央放上去之後,又拿草枝覆蓋住。

  往屍身上淋了汽油。

  火頭驀地竄起,帶濃煙,昌東的身影在火光下模糊而又變形,又像是一點點融得更加高瘦。

  ……

  葉流西翻下屋頂,進到地窖。

  肥唐他們正互相幫忙,或是擦酒精,或是包紮——剛剛打鬥正酣時沒覺得,緩過來之後才發現擦、剮、蹭、腫,沒人不掛彩,面對面看都覺得可笑,但因為同舟共濟的經歷,又倍感親切。

  見葉流西進來,丁柳很親熱地叫她:“西姐。”

  “老待在這也不是辦法,我們是不是得想辦法出去啊?這裡奇奇怪怪的,我會幫你們跟我乾爹說話的……東哥什麼時候能把車子修好?沒車子我們哪都去不了……”

  葉流西說:“先待著,出發的話,過幾天再說。”

  丁柳愣了一下:“為什麼啊?”

  葉流西沒吭聲,她走到物資堆放的地方,那裡有昌東的皮影戲箱——或許是老簽他們看著好奇,又或許是薯條覺得好玩,箱蓋敞開,被翻得亂七八糟,很多鑿刀散落地上。

  她一樣樣撿起來,放回箱子裡。

  然後回答丁柳:“因為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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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3 15:35:32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這一晚,昌東沒有下地窖睡,葉流西讓肥唐把皮影戲箱送上去,順便把老簽三個人的鋪蓋卷也扔上去。

  有時候,男人的心比女人軟,肥唐居然為難了一下,吭吭哧哧:“西姐,萬一人架子再來,這老弱婦孺的……”

  葉流西看出來了,肥唐的壞心眼僅限於坑蒙拐騙,只要不流血不傷人,半個香港他都敢貪,但一旦動真格的,他就懵了。

  丁柳圓瞪了眼,說:“老弱婦孺怎麼了,做了不要臉的事,活該得點報應。再說了,東哥不也在上面嗎?東哥能睡,他們不能?嬌貴給誰看呢?”

  倒也是,再說下去顯得自己立場不正確,肥唐抱提著東西走了。

  葉流西斜乜了丁柳一眼:“小柳兒說話挺中聽的啊。”

  丁柳得了葉流西誇獎,心花怒放,她打小混場子、打群架,就喜歡行事狠辣不黏糯的人物,覺得給這樣的人當狗腿子也光榮。

  既然被誇“說話中聽”,她就繼續說。

  “單留那三個人在外頭,我還怕呢,萬一又搞出什麼事來——有東哥看著也挺好的,他們不敢亂來,我們也睡個好覺。”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西姐,你既然累了,也早點休息。”

  ***

  葉流西睡不著。

  肥唐回來的時候跟她說,昌東沒跟他講話,拿出皮子就上手刻了——這程式不對,昌東之前跟她說過,皮子刻之前,最好燜一下,把皮子和熱毛巾一起送進塑膠袋裡紮口,皮子被熱氣燜軟了,才方便下刀。

  怎麼能拿出來就上手呢,尖刀對硬皮,一刀刀都是互相折磨,人也辛苦。

  後半夜,地窖裡的呼吸聲沉緩勻長,葉流西翻身向外,看到身側空鋪位上,那個被她拽歪的蓋毯。

  她把蓋毯拖過來,拿手指一下下戳,把歪出的地方一點點戳回去,又戳成形似方正的豆腐塊。

  ***

  第二天,算是原地休整,是人就得吃飯,肥唐被派去管後勤,阿禾她們都歸他指使。

  葉流西說:“我管你是打是罵,總之到點飯就得端上來。”

  又吩咐所有人不許打擾昌東:“就當他不存在好了,飯照送,吃不吃隨他,他講話就跟他說,他不講你們就別唧歪。”

  丁柳問她:“為什麼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我就不說,急死你。”

  這話也就只能暫時敷衍,誰也不是傻子,昌東給孔央起了墳,人又大反常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吃飯時,肥唐跟丁柳湊在一起嘀咕,兩人昨晚合作得好,丁柳打翻一個,肥唐就過去砸趴一個,戰鬥情誼迅速拉近雙方關係。

  丁柳:“聽說別的人架子都燒了,只這個單獨燒的,燒了之後還有墳,為什麼?就因為她是個女的?”

  肥唐說:“我也不知道,昨天肯定還出了別的事,不然我東哥不會那樣。”

  ……

  高深坐在邊上,悶頭喝著米粥,偶爾看一眼肥唐,他不嫉妒,就是羨慕:明明起初,他跟小柳兒最熟,可現在,她對誰都一團親熱,只他像個外人。

  葉流西沒去看昌東,她知道他就在半塌的一間偏房裡,沉默地刻皮影,但她不去看,看了也做不了什麼,她覺得自己天生不會說安慰的話。

  她提著刀,帶了瓶礦泉水,把老簽叫出院子,一路走,走到沙棗樹下,然後坐倒。

  樹下有塊半突的石頭,葉流西擰開礦泉水,往石面上倒了點,開始磨刀。

  老簽面色慘白,雙腿如抖篩,看婆娑大樹,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血濺當場。

  葉流西磨到中途,說:“坐吧,我昨天跟人架子打架,渾身酸疼,今天很累……看得出來我累嗎?”

  老簽不知道該怎麼答。

  “我一累,就不喜歡說話,但又特別喜歡聽別人講話,這樣,咱們來玩個遊戲,你說,我聽。我只問一句,你就要把相關的都說出來,不要讓我再提問,我問一次,你就減一分。”

  老簽瞥了眼刀刃,後頸掠過一線涼意:減分減得多了會怎樣?腦袋跟身子分家嗎?

  “別慌,問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但同一件事,不同人說出來,味道不一樣……這人架子,是單這裡有呢,還是哪都有?”

  老簽馬上答:“單這裡有!”

  葉流西抬了下眼皮。

  老簽醒悟:她說了“不喜歡說話”,那就表示,他要多多地講,事無巨細,講得越多,才越合她心意。

  他急急開口:“因為眼塚只在這一帶出沒,這一帶的雅丹跟別處都不一樣,是白撲撲的顏色,鹽分多,眼塚喜歡舔這個味道……”

  葉流西心裡一動。

  這也就是說,關內的地形地貌,跟關外是相似的。

  難怪這麼快遭遇孔央,那張照片,昌東只看一眼,就認出是在白龍堆,這判斷是沒錯的——唯一的失誤在於,照片上的白龍堆,並非存在于現實世界,還需要過一道門。

  她說:“那先講眼塚。”

  老簽腦袋裡嗡了一聲:扣1分了。

  他定了定神,搜腸刮肚:“眼塚,是傳說裡的妖,這妖大部分時候,都是沉睡的,睡的時間不定,有時幾十年,有時上百年,所以雖然這地方鬧過眼塚,但還會有人住,因為你鬧不准它什麼時候醒,萬一運氣好,一輩子都不會遇上。”

  “長得跟人一樣,但它的一隻眼睛,是可以吃人的,以眼為塚,相當於是個亂葬場。”

  “一開始,它裝作是村子裡的外來人住下,但漸漸的,村裡人就越來越少,找不到血、找不到骨頭,就是一天天少人。”

  葉流西沒吭聲,她想起夢裡那只吞掉人的眼睛,還有鬆開的鞋帶。

  “可是也不能無休止地吃,吃的越多,眼睛越重,重到它走不動路的時候,它就回到雅丹,在土臺上挖個洞,舊眼珠子掉進去,埋起來,它會長出新眼珠子,再去禍害人。”

  “那個舊眼珠子,跟雅丹土台融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戾氣橫生的活墳,也想飲血、吃人,又走不動路,久而久之,這樣的墳多了,那片雅丹就成了人人都怕的地方,被稱作屍堆雅丹了。”

  “眼塚沉睡的時候,據說就是在屍堆雅丹的保護之下,那些活墳,就是它為自己布下的守衛,人不敢靠近,萬一靠近,被活墳吸附,就可能變成人架子。人架子晝伏夜出,嗜血吃人,屍堆雅丹附近,就更成了禁區了。”

  明白了,難怪阿禾說,鬧過眼塚的地方,就會有人架子,這兩者,根本就是相輔相生的。

  葉流西問:“人架子能活多久?”

  老簽喉頭發緊:扣2分了。

  “新長成的人架子都是青壯,五六年之後就老邁了,會被後來的分而食之,這種反正不是人,也沒人性的。”

  他生怕葉流西再問,絞盡腦汁:“其實……人架子也不是十個裡出一個,這就像孵蛋,總有孵不成的……生小人架子這種事,也是混傳的,生下來怎麼養啊,還不是又被撕了吃了……”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不對啊。”

  老簽心裡一突,說話都結巴了:“怎麼就不……不對了?”

  葉流西說:“人不敢靠近,活墳不能動,人架子不能繁衍,又不會抓人回去喂活墳——按照這個邏輯,至多十年,人架子也就絕了。”

  很簡單的道理,沒有來源就是切斷了頭,自己不出產就是沒了後路,現有的人架子五六年功夫也就死光了,周圍又是滅門絕戶的荒村,這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又一個誤入屍堆雅丹的倒楣蛋?

  除非……是有人投喂。

  ***

  接下來的兩天,繼續休整,葉流西照舊玩“遊戲”,老簽、阿禾、薯條都各自被扣分,每天戰戰兢兢,頭上頂著越積越多的負數,不知道會迎來怎樣可怕的結果。

  幾輪下來,發現能提供最多乾貨的,還是老簽,但也僅此而已了,他也就是個算命的。

  每次被問住了,老簽就會說:“你去市集啊。”

  市集就是有更多人聚居的地方。

  據說那裡有電,利用風力或者太陽能,小規模發電,不連續供應;可以看電影,在電腦或者電視dvd上放,雖然來回就那麼些,近兩年也沒上新,但還是受很多人追捧;有車,汽車很少人開得起,因為油太貴……

  開得起車的有三種人。

  握有武力的,前身可以追溯到羽林衛。

  能降妖的,前身自然是方士。

  以及……叛亂的。

  怪不得世道不好。

  但老簽有一點說對了,是得去市集,平頭百姓間流傳的,只是道聼塗説,真正的秘密,要到重要的人那裡去找,比如,怎麼樣才能出關。

  雖然這兩天,她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昌東,但這不耽誤她知道昌東的情況,因為肥唐一次比一次火燒火燎。

  “西姐,我東哥到底怎麼回事啊?就算他想當藝術家,也不能不吃飯吧?”

  “窩在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就知道刻皮子,你又不讓我們說話,憋死我了,不行,我得勸勸他。”

  葉流西說:“你敢!”

  頓了頓補充:“你送飯不管用的話,就讓高深或者丁柳去送,但誰都別說廢話。”

  高深和丁柳送的結果,跟肥唐也沒差。

  肥唐鬱悶極了,第二天的晚上又來吹風:“西姐,你去勸勸我東哥吧。”

  葉流西說:“再等一天。”

  肥唐想不明白:“為什麼啊?”

  “餓到他沒力氣,到時候我過去,直接打得他老實洗臉吃飯睡覺。”

  肥唐居然覺得挺有道理的,那顆沉寂之久的、喜歡看昌東挨打的心,再次蠢蠢欲動。

  ***

  第三天早上,葉流西吩咐肥唐把昌東的洗漱用品拿出去,外加倒好一盆熱水。

  她進了偏屋。

  他還在刻,頭也不抬,皮子上有幹了的血跡,指頭上有破口,也許是割破了手,自己都沒察覺。

  葉流西走過去,屈膝半蹲,覷了個空子,一把把鑿刀從他手中抽掉。

  昌東怔了一下,轉頭看她,人消瘦了些,三天不修邊幅,下巴上冒青色的胡茬,好在眼神並不渙散,叫她:“流西。”

  葉流西說:“還記得我呢。”

  昌東說:“怎麼會不記得,三天,就你沒來過。”

  葉流西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問他:“是不是接受不了孔央死了?”

  昌東說:“兩年前就接受了。要說有什麼奢望,最多是能夢見幾次,或者希望這世上真的有鬼,讓我有機會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那是接受不了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昌東笑笑:“流西,孔央死了。不管她的屍體因為什麼原因,變成了什麼,那都不是她……確實會難受,但我不至於連這個都想不通。”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抬頭問她:“為什麼不讓人跟我說話?”

  “啊?”

  “肥唐他們每次來送飯撤飯,磨磨蹭蹭,唉聲歎氣,就是不講話。只可能是你要求的,你想幹什麼?”

  葉流西反問他:“我想幹什麼?”

  昌東說:“我也在想啊。”

  “想來想去,覺得你可能是想說:我就是不讓人勸你,愛吃不吃,不想死就自己爬起來吃,別覺得我們拿你當回事。然後等我餓得只剩一口氣了,過來挖苦我兩句,外加踹我一腳。”

  葉流西說:“就沒把我往好點想?”

  “有啊,還有一個可能是,你不想讓人吵我,先讓我靜幾天,自己想清楚,然後過來,看看我是不是值得被拉一把。”

  葉流西哦了一聲:“那現在呢,你覺得我準備幹嘛?”

  昌東說:“可能要打人了吧。”

  葉流西笑起來,過了會伸手給他,說:“跟我走吧。”

  昌東伸手出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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