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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妾居正室】《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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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9 01:38:54
第5章(1)

    信鴿落在纖櫻的指尖上,她抽出信箋,素手輕輕一抖,鴿子又飛了起來,繞而去,她快速看過之後,丟入下方的小塘中,看著信箋在水中化為細小的白色萍,接著消失無蹤。

    好久沒有收到師父的信了,若無大事,師父不會傳書於她。

    憶及上次師父給她的信,帶來的那個消息仿佛悲傷的潮湧,吞噬了她的全身讓她立在豔陽下,亦如冰凍的雪人,久久僵立。

    父親因涉嫌謀逆,被罷黜流放;長姊本是皇上最寵愛的貴妃,因受家人連累被幽禁冷宮。

    當時,她恨不得插翼飛往京城,助家人一臂之力,然而,師父叫她不得妄動。

    師父說,依她的脾氣,她若回京,非但不能幫上忙,反而會給周家添亂,還不如服從聖意,至少家人能得一時平安。畢竟,睦帝趙闋宇真心喜愛她的長姊,應該不會對周氏滿門真正狠心。

    所以,她聽了師父的話,安心來到沁州,完成她贖罪的旅途。

    不過,這一次,卻容不得她再置身事外了。

    “可有什麼心事?”蘇品墨沿著長廊緩緩走來,低醇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妾身像是有心事嗎?”纖櫻回過頭去望著他,微微笑道。

    “方才看你對著天空發呆,很少見你這樣的,”他很肯定地說,“那定是有心事了。”

    “爺……”她抿了抿唇,本想找個藉口,但實在找不著,只好老實說:“妾身可否離開沁州一段時日呢?”

    “你要走?”他難掩意外。

    “不,不是走,只是離開一陣子。”纖櫻答道。

    “還回來嗎?”蘇品墨忽然緊張起來。

    這個消息,就像夏日的午後響起的隆隆雷聲,一場大雨似下非下,讓他忽然覺得鬱悶無比。

    他從沒想過她會離開,她就像他書房裡的那套茶具,一直以來都擺在那兒,只消眼神一掃就能看見,他從不擔心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然而,他這才發現,她是人非物,隨時可以飛翔高空,一去不回——這個發現讓他害怕。

    為什麼?她不過一個小小侍妾,再說得明白一點,兩人本就只是場交易,假如他願意,大可到集市上買下一百個她,但他此刻就是湧起萬般不舍。

    細想從前的那些侍妾,未曾有人給過他如此感覺,若真要嚴格說來,也只有當年跟喬雨珂之間,讓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憐惜。

    思及此,他更覺驚訝,曾幾何時,她已悄悄爬上了屬於喬雨珂的位置?雖然並不是完全取代,但他發現,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在心中空出了個專屬於她的位置,無可替換。

    蘇品墨不敢再往下想,曾經,他發誓不再喜愛第二個女子,然而,在五光十色的現實面前,誓言潰破如泡沫,霎時煙消雲散了……

    “答應幫爺完成的事,都沒完成,”纖櫻道,“那是一定要回來的。”

    聞言,他旋即舒展眉心,仿佛放了心。

    纖櫻望著他的表情。這一刻,他似乎把她當成唯一的夥伴,遇事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這樣的親厚之感,讓她知足。

    “爺不問問妾身要去哪裡嗎?”她忍不住感到好奇。

    蘇品墨搖頭。“我說過,你的過往,我不會追問。”

    纖櫻微笑。雖然這次並非真正的別離,可是距離別離,或許已經不遠了……

    她的心底,隨即泛起不舍,從前,來去瀟灑的她,何曾有過這樣的牽掛?

    原來,動了感情就是同她現在這般,一顆心瞬間化成了水,柔軟可欺,仿佛隨時會化為眼淚,泉湧而出。

    她不希望自己變成這般,卻終究難逃此劫。

    如果這是她命中註定的劫難,那就認了吧……反正她這輩子,應該再也沒有多少機會,與這樣的男子親近,就讓她沉淪一次,放任亂花漸欲迷了眼……

    等時候到了,她會自行離開,哪怕屆時會難過得如遇風霜刀劍,也在所不惜。

    “結果似乎正在變好呢,”纖櫻收起難過的情緒,強打起精神笑道,“那日你也瞧見了,少奶奶好像真的吃醋了。”

    俊顏微斂,半晌才道:“那又如何?她對我不是全無情意,這一點我也知曉,可仍舊比不上那個戲子……”

    不錯,他要的是妻子全心全意的愛,但喬雨珂顯然不能給他。

    或許這就是癥結所在吧,倘若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許能得到模糊的快樂,但有骨氣的他,不會就此滿足。

    “少爺,”順嬤嬤匆匆而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太妃娘娘傳召少爺和姨少奶奶過去呢。”

    肅太妃很少同時傳召他倆,此時不知所為何事,兩人不敢耽誤,所幸此刻肅太妃正在蘇夫人房中,離此不遠,才幾步便到了。

    看得出來,肅太妃與蘇夫人確有姊妹之情,雖然此刻蘇夫人已經神志不清,但肅太妃仍陪在她身邊,親自念書給她聽,仿佛回到了待嫁閨中時的模樣。

    “你們來了,”肅太妃見到蘇品墨和纖櫻進來,擱下書本,歎一口氣,“哀家近日要回京了,特意召你們來說一聲。”

    “太妃怎麼這麼快就要移駕回宮了?”蘇品墨有些驚訝地道,“可是嫌外甥招呼不周?”

    “哀家此次前來沁州,是因為想避過京中一些瑣事,”肅太妃坦然道,“不久京中即將太平,哀家也想回去了。”

    聽聞京中最近有異動,季漣一族犯上謀逆,纖櫻本以為只是謠傳,此刻看來倒有幾分真切。

    “品墨啊,”肅太妃又道,“哀家捨不得你娘親,不如你們也跟哀家進京小住一段時日吧,反正你家在京中也有大宅。”

    蘇品墨一怔,這樣的要求太過突然,他一時無法拿定主意,猶豫片刻,才回應道:“也好,京中有幾妝買賣須得看著,能夠伴駕進京是外甥之幸。”

    “京中名醫也多,讓他們給你娘親瞧瞧,這麼些年了,也不見好轉,哀家心裡著急啊。”

    肅太妃轉頭看向纖櫻,“聽說你會唱曲兒?上次唱了一首什麼,倒讓你婆婆高興了一陣子,不如此刻唱給哀家聽聽吧。”

    纖櫻回憶了一下歌詞,當即唱了起來。

    “山澗的羊角花兒啊,為何這般紅豔?是晚霞染紅的顏色,還是杜鵑啼的血?一看到羊角花兒啊,就想起你的臉。花兒開在山崖上,那般遙遠——”

    “怎麼,是這首嗎?”肅太妃聽罷,不由得蹙了蹙眉。

    “太妃,可是纖櫻唱的有何處不妥嗎?”蘇品墨不解地問。

    “看來你娘還是沒有忘記那個人啊……”肅太妃感慨道。

    兩人對視一眼,皆感好奇。

    “誰?”蘇品墨問。

    “唉,不提也罷,陳年舊事了,”肅太妃搖頭,“誰沒個年輕的時候,只是你娘未必也太癡情了些……”

    纖櫻心裡推測著。想來,這首歌是思念舊人之作吧?她果然沒猜錯。蘇夫人年輕時,定有一個讓她難以忘懷的男子,如今緣分已盡,人海相隔,留下的,不過這首歌而已。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羡慕蘇夫人,天地之間,能有一份思念之情,就算永世不得與思念之人相見,也值得羡慕。

    不像她,無牽無掛,沒人思念她,她也無可思念。

    “好了,品墨,你速速打點進京之事吧。”肅太妃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話鋒一轉,“哀家還想問你來著,雨珂怎麼回娘家去了?你倆又吵架了?”

    “回娘家去了?”蘇品墨和纖櫻不由得吃驚,他們完全沒聽說。

    “對啊,哀家本是傳她與你倆一道來的,卻不見她人影,她屋裡留守的奴婢說她回娘家去了。”肅太妃有些不悅地道,“竟也不來同哀家說一聲。”

    看來,是那天的激刺起了作用,只是,纖櫻萬萬沒想到,喬雨珂這反應也太大了些。

    沒錯,喬雨珂是愛蘇品墨的,不過這愛意遠比所有人料想的都濃烈得多,恐怕連她本人也不知道吧?

    纖櫻偷偷看著蘇品墨,他明朗的容顏上頓時添了一抹陰霾,仿佛心中被隱約的疼痛牽扯,在黑暗湖中投映一抹幽藍。

    天氣晴朗的某個傍晚,他親自送她上了船。

    時至深秋,前一晚好像降了霜,然而第二天太陽又特別好,天空好像一個透明的琉璃罩子,呈現朦朦亮的顏色,罩住了天地間的冰涼水氣。

    纖櫻忽然想起一句詩——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幸好,現在夕陽還算明亮,不會顯得如詩中悲涼。

    蘇品墨的眼神透著一種哀傷,仿佛秋水的倒影,看得她也忽地跟著難過起來。

    “這個碼頭我來過無數次,”他忽然道,“每次做生意,都要送客人至此,想著人生的相遇與相逢皆是常事,從不覺得悲傷。”

    “的確,皆是常事。”她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她也從來沒為分離悲傷過,自幼離開父母,後來又離開了師父,闖蕩江湖的途中,又不知離開過多少萍水相逢之人,就像吃飯睡覺一般麻木,她從不瞭解悲歡離合這四個字的含意。

    “可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傷。”蘇品墨的嗓音有些低沉。

    他悲傷,是因為她嗎?是因為捨不得她嗎?

    纖櫻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對她已經有了如此難以割捨的情感,震驚之後,心中湧起一片盈盈的歡喜。

    沒錯,這一刻,她也嘗到了人生離別的愁緒,感歎自己從前太過沒心沒肺……又或者,從來沒有一個讓她牽掛的人吧?

    “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他凝視著她,表情嚴肅又帶有幾絲不確定。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了,仿佛害怕她失約,一再提醒。原來,他如此緊張,害怕失去她。

    “爺,我答應過你,不會食言的。”纖櫻微笑道。

    “你身上可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忽然問。

    她不禁怔住,“妾身……並沒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

    她爹雖然曾經貴為丞相,但她打小跟著師父,也沒沾著丞相府的什麼光,何況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們一樣珠翠滿頭、環佩叮咚……若說值錢,大概也只有胸前一個玉墜子值點錢。

    “對了,這個羊脂玉墜,算是吧。”纖櫻把墜子從衣內拉出來,帶著暖暖的體溫,在夕陽照射下,玉體圓潤通透。

    “能把它給我嗎?”蘇品墨問道。

    “這……”纖櫻滿臉不解。

    “我先替你收著,等你回來,再還給你。”他一把將玉墜子搶了過去,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爺……”她終於明白,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他對她如此不舍,以至於要靠強取豪奪來挽留她嗎?纖櫻不禁想笑。

    “這墜子倒像件古董,看來是值不少錢。”蘇品墨亦笑,“你要是不回來,損失的不只是這個墜子,還有我曾許諾給你的那一大筆錢。”

    “知道了啦,”纖櫻嬌俏地努努嘴,“妾身一向愛財,怎會捨得不回來?”

    “一言為定。”他將玉墜納入袖中,過了一會兒,又仿佛不放心,自袖中轉藏入懷中。

    他的一舉一動,皆落在她眼裡,忽然,她感覺心尖有些酸酸的。

    從小到大,沒人這樣在乎過她。父母姊姊待她,一向是那樣淡淡的,仿佛她可有可無。師父待她,又是那般嚴苛,從來沒有這般溫柔備至。

    她感到四周有什麼霎時鮮活起來,好似魚遇到了水,冰雪遇到了陽光,在陌上,花兒開放。

    她想,這一刻,她會一輩子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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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9 01:39:24
第5章(2)

    “爺,快看!”身後的小廝猛地叫道。

    岸邊亦有人潮高呼起來,像是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惹得傾世喧囂。只見,大夥兒紛紛對著映河青山指指點點,青山頂上,似有神跡。

    纖櫻和蘇品墨萬般不解地朝山頂望去,不禁呆住了。

    曾幾何時,山的那一側居然幻化出兩輪夕陽,天空仿佛化為一面明鏡,映出了一正一反的影子。四周天色清清淡淡、朦朦朧朧,與水色映在一起,如夢境一般迷離。

    “這是……幻日!”纖櫻反應過來,欣喜叫道。

    “幻日?”蘇品墨聞所未聞。

    “從前跟著師父在山中修行,這樣的奇景我曾見過,”她興奮地解釋,“特別是秋冬的早晨,倘若四周結著薄薄的冰,這景象也最容易看到。不過出現在傍晚的水邊,我還是第一次見。”

    “有什麼說法嗎?”他問,“此景因何而來?”

    “師父說,大概天氣太冷,連天上的雲彩也結了冰,幻日便是太陽映在冰上的影子。”纖樓答。

    蘇品墨不由得頷首道:“雖然說法不一定對,但如此美麗,你的師父也應該是一個唯美之人。”

    “師父仙風道骨,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她以為他會繼續問她的師父是誰,但他一如既往地打住了,他向來很尊重她,她不願說的,他絕不會多問半句。

    “爺——”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大概可以讓他開心一些,“師父曾告訴我,若對著幻日許願,十分靈驗。”

    “是嗎?”蘇品墨感到好笑,“你試過?”

    “我每次都祈求家人平安,”纖櫻向他道,“這些年來,倒也相當平安。”

    除了一些名利地位的起伏動盪之外,至少,人是平安的,這就足夠了。

    “那我也試試好了,”他看著日光,喃喃道:“許什麼好呢……”

    “爺最想要什麼,就許什麼吧。”

    其實她還存有半句話沒說完,若希望與喬雨珂修好,亦可趁此機會……可是她發現自己說不出口,原來,她並非聖人,也會嫉妒。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蘇品墨如此道。

    呵,果不其然,他還是許了這個願。

    這句詩,沾染了喬雨珂送給他的蘭花氣息,仿佛已經變成他對她的海誓山盟,連她這個旁人聽了,都能知道。

    纖櫻心下澀澀的,但仍舊微笑道:“爺,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但願吧。”他低下頭望向她,幻日映出的清淡光輝,在這一刻把兩人包裹起來。

    其實,她並不知道,他的隱密心思已經悄悄改變了。

    願得一心人,並非一定要是那個人。假如換成是眼前人,也不錯。

    他如此想。

    窗外起了霧。

    蘇品墨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霧,咫尺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天空中的日影,此刻也如隔紗帳,只有一點淡淡的亮光。

    她去了多久了?有半個月了吧?

    也不知她會不會如約回來,倘若一去不返,恐怕這輩子他倆也再無緣相見。

    蘇品墨猛然發現,除了喬雨珂,他的思念之中,又多了一個人。

    從前,他滿腦子都是喬雨珂的容顏,容不下第二個女子,但現在,竟會無意中想起別人。

    他這是怎麼了?縱使他並非真對那丫頭動了情,但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她之於他,早已非一個普通的丫頭了。

    儘管她來歷不明,甚至連她接近他的真正意圖都弄不清楚,但他就是選擇信任她,仿佛前世就是知已。

    一行人馬已至京郊,肅太妃說,要接他娘親進宮養病,而他自然是在京中宅院暫住。

    但不知為何,一想到那久未打掃的空蕩蕩宅院,他就不想住進去。

    他寧可待在驛站裡,至少,這裡還有些人氣。

    房中有一張琴,大概是驛站裡擺來好看的,一看便是很便宜的琴,輕輕撥弦,聲音並不動聽,但閑來無事,他也權且彈奏一二。

    從前,他彈琴時,會想到喬雨珂,想到兩人青梅竹馬的過往,但此時此刻,他的思緒卻飄得很遠,牽掛著不知在何處的她……

    簾子忽然被打了起來,一襲淡色的衣裙飄然而入,正牽掛的人,綠野仙蹤般地出現在他面刖。

    蘇品墨怔了一怔,琴聲凝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外面的霧好大啊,”纖櫻笑道,“什麼都看不清楚,比黑燈瞎火的時候還要可怕呢。”

    他很想說些什麼,可又不知如何開口。

    想問她去了哪裡、要辦的事情可還順利,但他知道,這些都不該他問,因為她也不會回答。

    “回來了,”最後,他只這麼淡淡道,“餓了嗎?這驛館的膳食還算可口。”

    “方才妾身想去給老夫人請安,”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貼心地將話題帶開了,“可聽聞老夫人已經被太妃娘娘接進宮去了,爺為何還獨自留在驛館?”

    “京城的宅院還須收拾,亂哄哄的,”蘇品墨道,“不如暫時留在驛館裡,還清靜些。”

    還有個原因,他不曾啟齒——留在這裡,十裡長亭處,也方便等待她。這裡,是入京的必經之處。

    “妾身倒有個主意,”纖櫻笑道,“聽聞爺與丞相江映城交好,不如,咱們前去拜訪江丞相如何?他若留爺在府裡小住,豈不也省了咱們打掃宅院的功夫?”

    “嗯,這倒是個好主意!”蘇品墨不疑有他地點頭,“我與映城也是多年不見了,想當初比鄰而居之時,頗有些交情。”話落,又仿佛想到了什麼,眉心微斂。

    “爺一定在想,我是怎麼知道你與江丞相有交情的,對嗎?”纖櫻一語中的。

    “你知道的還不夠多嗎?”他隨即淡笑。

    不管她知道他多少秘密,又或者,她自己有多少秘密,他都決定不計較。“妾身這些日子回了老家一趟……”她忽然道,“見了見家人……”

    他沒料到她居然會主動說起這些,倒有些詫異,許久,才開口問:“怎麼樣,家裡人還好嗎?”

    “還好。”她點頭。

    師父叫她回昭平一趟,因為幽禁在冷宮的長姊逃離了宮廷,她須得回去助長姊一臂之力。

    “我姊姊和姊夫吵架了,”纖櫻道,“回去聽姊姊說了一些關於她和姊夫的故事,忽然覺得很羡慕……”

    “羡慕?”蘇品墨不懂這有什麼好羡慕的。

    “唯有傾心相愛的人才會爭吵,”她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擁有一個可以與之爭吵的人,其實是很幸運的事。”

    蘇品墨回味著這話,思忖片刻,卻搖了搖頭。“這話也對,也不對。會爭吵,也許因為一方戀著另一方,但另一方卻不似這般情深。”

    他指的,是他跟喬雨珂嗎?

    纖櫻心裡有些酸酸的,因為情深二字。

    “另一方若無情,根本連吵也懶得吵了,”她不同意他的看法,“還會吵,說明不會全無“真的嗎?”他仿佛得了些安慰,眉心舒展,“也許吧……女孩家的心思,或許只有你們女孩家才懂得。”

    “爺就安心在京中住一段時日吧,”纖櫻道,“若有人因此生氣,跑來跟爺吵架,爺就知道其實在她心裡,你並非可有可無之人。”

    她指的是誰,彼此都心知肚明。

    曾幾何時,他倆變得這樣默契,不必言明都能瞭解。曾幾何時,她變得像他的軍師,一謀一劃,深得他意。

    曾幾何時,她卻在謀劃間,如此神傷……

    “明兒個先帶你到京中逛逛,”蘇品墨不願多想,轉而笑道,“既然要去江府拜訪,也得備些禮物。你不知道,我那故友,最近正值新婚呢。”

    呵,她怎會不知?

    丞相江映城剛娶的新娘,便是她的二姊周秋霽。她全家獲罪被眨至昭平,是江映城去求了睦帝,讓二姊留在京中。

    這也是她慫恿蘇品墨入住江府的原因。她實在想見見二姊,況且,還有一妝舊事,須得與二姊商量。

    “置辦禮物的事就交給妾身吧,”纖櫻自薦道,“我保證能讓丞相夫人滿意的。”

    “你該不會連丞相夫人的情況也一併打聽清楚了吧?”蘇品墨有些吃驚,“你這功課,也做得實在太勤奮了些。”

    “我本來就是為了助爺才前來的,”她答得從容,“自然什麼都要打聽。”

    “呵——”他笑容漸濃,“櫻兒,有時候,我真覺得是上天派你來的。”

    不,她可不是什麼天賜福星,她不過是為了贖罪而來,凝結著一身的怨恨與不祥,有著長江之水都滌不淨的深孽。

    總有一天,他會知道這是一場誤會。只盼,他明白真相的時候,能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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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9 01:39:44
第6章(1)

    “小妾?”周秋霽看著妹妹,幾度欲言又止,“冬痕,你跟姊姊說實話,蘇品墨真的沒有……逾禮嗎?”

    周冬痕,是她真正的名字。此刻,面對二姊,她不再是來歷不明的江湖女子纖櫻,她有名有姓。

    “二姊,你不相信我嗎?”周冬痕道,“就算我有這個念頭,人家蘇公子還未必肯親近我呢。”

    她說著說著,不由得笑了起來,仿佛這話的確好笑,又似乎是為了掩飾尷尬。

    跟著蘇品墨入了京,在丞相府小住,丞相夫人正是她的親二姊,不過,誰也不知道,有她這個正牌小姨。

    本來,她是何等風光的出身,可現下,卻隱姓埋名,甘當側室,聽來真有些荒唐。

    “冬痕,你這又是何必?”周秋霽歎了一口氣,“就算為了贖罪,什麼法子不行,偏偏要如此屈辱……”

    “若非如此,我怎能接近蘇家?”她有些悲涼地道。

    “接近蘇家有千萬種方法,比如去當個奴婢,也比現下強些,”周秋霽凝視著妹妹,“別告訴我,你是因為真愛上了蘇品墨,所以甘願如此。”

    周冬痕心尖一緊,不自覺拉了拉衣襟,仿佛這麼做能封緊差點兒被抖落出來的秘密,然而,周秋霽的目光如此銳利,將她裝著秘密的地方劃出一道口子。

    也罷,她憋了這麼久,難得遇到至親,此刻不訴說,更待何時?

    “怎麼,你真愛上他了?”周秋霽讀懂了她的表情,瞪大雙眸。

    “要怪,只怪我從前瞭解得太多……”她澀笑道。

    為了所謂的贖罪,她諸方打聽關於蘇府的一切,知道最多的,自然是蘇品墨。

    原本,她以為他只是一個紈褲子弟,坐擁萬貫家財,花心好色,一事無成。然而,越是瞭解,她對他越是著迷。

    她曾見他在楊柳綠堤的河畔暢飲,對酒當歌,豪放吟詩。她曾見他策馬在萬花叢中,濺起一灘春水,身姿矯健。她曾見他對弱者施以同情,對強者付以冷眼,在不卑不亢中談笑風生。

    蘇品墨,並非羸弱的富家公子,對她而言,更像一個值得仰慕的俠客。

    “他知道嗎?”周秋霽忽然問道。

    “知道什麼?”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愣愣地反問。

    “你對他的心意。”周秋霽微微笑。

    周冬痕倏地雙頰微紅,又猛地憶及了什麼,嫣紅變成陰霾。

    “二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怎麼可能呢?”

    “因為當年的事?”周秋霽安慰妹妹,“其實,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知道呢?當年的事,就算查出來,別人也會以為是我的錯……”

    “二姊!”因為激動,她的聲音不禁揚高了幾分,“我怎能讓你替我背黑鍋?遲早有一天,我會……”

    “噓!”周秋霽按住她的嘴唇,澀笑道:“事情已經這樣了,誰擔這個罪名又有何關係?

    我倒希望,你能跟意中人甜甜美美的,不像我這般……”

    她的語氣滿是落寞,倒讓周冬痕擔心起來。

    “你和姊夫不睦嗎?”

    “沒有啊,”周秋霽掩飾道,“你姊夫待我很好……現在說你的事,怎麼扯到我頭上來了?”

    周冬痕感到困惑,也不知該不該相信姊姊。

    這些日子,依她的觀察,姊夫表面上的確對姊姊不薄,可就是讓人覺得不太對勁,仿佛兩人之間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

    “妹妹,聽我一句勸,”周秋霽又道,“你若真喜歡蘇公子,不必糾結于過往,當年之事純屬無心之失,況且亦有奸人陷害的可能。蘇公子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會記恨你的。”

    “就算沒有當年之事……”周冬痕心下忽生黯然,“他心裡喜歡的人,也不是我……”

    “你是指喬雨珂?”周秋霽問。

    “世人都說蘇少爺與少奶奶是前世冤家,”她徐徐道,“可我知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又如何?”周秋霽不禁感到好笑,“要和睦早就和睦了,怎會拖到現在?一定有什麼間隙是永遠無法彌合的。”

    周冬痕凝陣,仿佛意識到,姊姊這番話亦有道理。

    “來,這個給你。”周秋霽忽然握住妹妹的手,在腕上系上一條紅線。

    “這是什麼?”她有些詫異。

    “從前我到月老廟求的,”周秋霽微笑,“不久就遇到了你姊夫。”

    “這麼靈驗?”她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眸。

    “是啊,我與你姊夫在紫藤詩會上相識,原本以為只是一面之緣,誰知家逢變故之後,仍能與他結為連理,”周秋霽歎了一口氣,“所謂月老牽線,看來並非傳說……”

    周冬痕盯著那條紅線,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雖然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線,看來卻如此明麗奪目,仿佛天然熠熠生光。

    “你若真喜歡蘇公子,就該替自己爭取一個機會,”周秋霽鼓勵道,“趁著當下有緣相聚時,好好把握。”

    聞言,她心底卻忽然猶豫了起來。

    原本,她只是抱著贖罪的念頭,從無半點非分之想,可姊姊這番話,仿佛蝴蝶扇動翅膀,揚起一陣馨香的風。

    人有貪念,亦有私欲,她並非聖人,不能免俗。

    “爺,我們這是去哪兒?”

    馬車一晃一晃,周冬痕打起簾子,看著窗外的冬景。落葉早已飄盡,光禿禿的枝椏襯著灰藍色的天空,沿途頗為無趣。

    “入京好一陣子了,也沒能帶你到處逛逛,”蘇品墨露出一個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疼寵笑容,“今兒個風小,正好到京郊走走。”

    呵,京城是她的故鄉,何須逛呢?這附近一帶,她估計比他熟悉多了。

    遙想起童年時,她有不少自己挖掘出來的好去處,可惜不能帶他去,否則會有意思得多。

    “爺……我聽說……”她猶豫片刻,方開了口,“少奶奶也到京城來了?”

    自她與蘇品墨入京後,喬雨珂不久也巴巴地趕來了,不過,倒沒與他們會面,只獨自住在姨母家中。

    “她每年總要入京幾次,添置新衣首飾,”聽她提起喬雨珂,蘇品墨立即黯下神情,淡淡道,“沒什麼稀奇的。”

    “我還以為少奶奶是專程為爺來的呢。”她微笑地說。

    “怎麼會呢?”他似是為了回應她的笑而勾起唇角,卻不自覺帶了些許苦澀,“說是為曉喻坤而來,大概更有可能一些。”

    “爺,你有沒有想過……”她忽然鼓起勇氣,暗示道:“天涯何處無芳草。”

    “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一怔,沒料到她會突發此言,思忖片刻,頷首回道:“不錯,世人都會這麼說,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那是因為爺還沒遇上真心喜愛你的女子,”她抿了抿唇,“若有另一個人懂你敬你,為了你能付出所有……爺還會執著於舊情不放嗎?”

    “我不知道,”蘇品墨搖頭,“我又沒有遇到,怎會知道?”

    是呵,事不到臨頭,任何人都不會知曉自己的反應。而這些反應,又往往出人意料。

    周冬痕左手伸入袖中,觸摸著右腕上那條紅線,胸中仿佛有萬千潮湧。

    姊姊鼓勵她向蘇品墨示好,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膽量,然而,有些話終究還是難以開口。

    就算沒有當年蘇品煙之事,她身為姑娘家,想親近愛慕的男人,依舊會礙於羞怯和忐忑。

    一個人,所想和所做,通常都是天差地別的。

    “爺,”馬車忽地停下,小廝在窗外稟報,“到地兒了!”

    蘇品墨本來平靜的表情微斂,掀開簾子,下了車。

    這是哪兒?周冬痕有片刻迷惑,望著這似曾相識的郊道,忽然,她猛地一驚,心尖狂跳。

    沒錯,就是這兒、就是這兒……當年,她撞倒蘇品煙的地方。

    她怎能忘記?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背負著今生贖不盡的罪,從那個天真活潑的少女變得寡言失笑、夜夜被惡夢糾纏。

    “東西呢?”蘇品墨對小廝道。

    小廝捧著鮮花素果、白蠟香爐,置於地上,一看便知是為了祭奠蘇品煙。

    蘇品墨燃了香,默默祈禱了什麼,而後,又怔怔地站了很久。

    周冬痕不知此刻該說什麼、做什麼,她什麼都知道,卻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特別是在這良心難安的一刻,更顯困難。

    就像胸口堵了大石,她難過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可她還是得繼續偽裝。

    “當年,我妹妹品煙……就是死在這裡。”蘇品墨回眸對她道。

    “這兒?”她不知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只能艱澀僵硬地回道:“為什麼……是這兒?”

    “她進京探友,被一匹瘋馬撞倒了,不治而亡。”他的眉宇之間有著深深的悲傷,“從那以後,母親就病倒了,再後來,你也知道了……”

    “哪裡跑出來的瘋馬呢?”周冬痕開始感到害怕,也不知他知曉多少真相。

    “這件事,我一直在查,”蘇品墨道,“現下總算有些眉目了。”

    她的雙頰倏忽蒼白,恐懼像一張冰涼的大網,悄悄籠罩她全身。

    無論如何,他都會查到她頭上吧?不敢想像,到時候,他會如何恨她……她,又要如何自處……

    呵,她太天真了,怎會自信能裸得他的喜愛呢?隔著如此深仇大恨,他又怎能接納她?

    觸摸腕上的紅線,她的心尖滲出酸澀,像被巨大悲傷壓榨出來的水滴,一滴又一滴,落在迷茫裡。

    “你老摸手腕做什麼?”蘇品墨注意到她的異樣舉動,“扭著了嗎?”

    “不……”她沉默片刻,忽然將紅線扯了下來,“其實,這裡有一樣東西……想送給爺。”

    “哦?什麼東西?”他感到意外。

    周冬痕將那條紅線拿出來,系到他的手腕,卻一直微低著頭,不敢迎上他詫異的眼神。

    “這是……什麼?”蘇品墨顯然大為不解。

    “月老廟求的,聽說很靈的,”她低聲道,“妾身想送給爺……希望爺與少奶奶能解盡心結,團圓和美。”

    他凝視著她,這番祝福出乎他的意料,卻似乎讓他微微感動了。他看著她如蝶翼般顫動的長睫,之下仿佛藏著無限淚水,輕輕一眨眼,便會淚如泉湧似的。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不想真的明白。

    冬季的長風在祜枝間劃過,本來刺骨的冰寒,此刻,他卻不覺得冷。

    蘇品墨覺得有些恍惚。

    很少有消息能讓他心情如此驛動,但接踵而來的,便是迷茫。本來,他應該高興的,但現下不知為何,怎麼也歡喜不起來。

    他的腳下有些飄乎乎的,仿佛踩在雲端,通身都不太踏實。

    這個時候,他很想找個貼心的人說一會兒話,唯有如此,才能讓他踏實一些。

    “姨少奶奶呢?”辦完正事回到丞相府,他對下人如此問道。

    問完以後,他自己也是一怔。

    曾幾何時,她倒成了他傾訴的物件?不知不覺地,他就是想見她、跟她說一會兒話,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成為每日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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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順著下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便見她蹲在遊廊之下,不知在擺弄著什麼。剛下過初雪,她披著免毛鑲邊的大氅,紅色的緞子襯著雪肌,格外可愛。

    “你在做什麼呢?”蘇品墨彎下腰問。

    他這才發現,她的面前堆著一攤破瓦片,江府正在修葺因為季漣之亂破損的東牆,這些瓦片想必就是從那兒來的。

    “這些青瓦燒制得真好,”周冬痕抬頭的瞬間,立刻勾起甜笑,“細緻明亮,像瓷片一般。”

    “那是自然,丞相府用的東西嘛。”看著她的笑顏,他不自覺也跟著勾起了唇角。

    “聲音也很好聽呢。”周冬痕取下簪子,輕輕敲打著碎瓦,竟發出極悅耳的叮咚聲,似玉泣珠鳴。

    “咦?”蘇品墨詫異,“這個倒新鮮。”

    “我想著,可以用這些碎瓦懸在麻線上,做一部小小的編鐘,新鮮又有趣,豈不比那些尋常的樂器好玩?過幾天進宮見太妃和婆母,我便帶去,兩位老人家一定喜歡。”

    呵,她的想法有趣,更難得的是一片孝敬的心思。

    蘇品墨莞爾,這瞬間,他仿佛忘記了一切煩心事,就與她這般說說笑笑,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爺,有事嗎?”周冬痕忽然問道。

    他一怔,凝視著她。“我的樣子像是有事嗎?”

    “不知道,就是一種感覺,爺雖然在笑,可陣子裡有沉甸甸的東西……”她答得有些澀然,“希望只是妾身看錯了。”

    果然瞞不過她。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如此瞭解他,蛛絲螞跡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蘇品墨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對他而言,這世上多了一個知已,本該喜悅,可來歷不明的她,終究讓他心底不踏實。

    “讓妾身猜猜,”周冬痕又道,“與少奶奶有關?”

    “為何一定與她有關?”蘇品墨苦笑。

    “能讓爺為難的,不外乎三件事——婆母、生意和少奶奶。婆母在宮裡住得舒心,生意也沒出什麼岔子,那就只與少奶奶有關了。”她分析推斷。

    她的確冰雪聰明,這洞察人心的本領有時候真教他害怕。萬一,她真是他的敵人,豈非自己給自己埋下了隱患?

    不過,他還是願意相信她的,那純真笑容的背後,應該不會藏著太多歹意。

    “曉喻坤……”尋思片刻,他終於道,“訂親了。”

    “什麼?”周冬痕大為意外,“跟誰?”

    “禮部張侍郎的女兒。”蘇品墨淡淡回道。

    “禮部?”她杏眼圓瞪。

    “呵,你是想說,張侍郎如何肯把女兒嫁給一個戲子吧?”他發現自己對她的心思其實也是瞭解的,不禁暗自感到得意。

    “想必是張小姐愛極了曉喻坤吧?張侍郎倒是……挺通情達理的。”周冬痕斟酌道。

    “你料想得不錯,張小姐自從見了曉喻坤,傾心不已,立誓非他不嫁,已經絕食半個月了,”蘇品墨道,“張侍郎若不答應,這個女兒便沒了。”

    “曉喻坤是何反應呢?”周冬痕趕忙再問,“他可願意與張府結親?”

    “這話問得好,”他頷首,“他還偏同意了……”

    “少奶奶知道了嗎?”她問到關鍵。

    “沒人敢告訴她,”蘇品墨歎了口氣,說:“她如此癡情,與曉喻坤糾纏了這些年,到頭來,對方終究還是負了她……”

    “所以,爺方才是在苦惱,此事該不該告訴少奶奶?”周冬痕道。

    他不回答,算是默認了。

    她忽然覺得,他真是一個極其善良的人,否則,會巴不得將這個消息甩在喬雨珂面前,看她淚流滿面的模樣吧?然而,他在猶豫,終究還是怕心上人會難過……

    她真不明白,喬雨珂為何不懂得珍惜這樣的男人,卻迷戀一個靠不住的戲子?上蒼,原來如此不公。

    “在想什麼呢?”蘇品墨瞧著她。

    “爺,這是個機會呢。”

    雖然,此刻她心中有一萬個不情願,但她還是得提醒。

    “什麼機會?”他凝眉,面露不解。

    “少奶奶若知曉此事,一定會傷心不已,爺此刻若悉心安慰,少奶奶心存感激——”

    “你以為她會感激?”蘇品墨打斷道,“你太不瞭解她了。”

    “這是什麼意思?”周冬痕瞬間愣住。

    “依她的脾氣稟性,我若此刻安慰她,她會以為我在嘲笑她,”他搖了搖頭,“何況她心高氣傲,最怕別人施捨與同情,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記恨於我……”

    呵,喬雨珂原來是這樣的人嗎?她也實在弄不懂,這樣的女子,何以能讓蘇品墨癡心至此。

    所謂青梅竹馬的情分,真這麼可貴嗎?還是因為這樣的記憶太過美好,誤導了感情的方向?

    不過無論如何,這是改變不了的,誰讓他在少年花開的季節,遇到了喬雨珂,那段青蔥的歲月,沒有誰可以取代。

    既然他左右為難,她也只得推波助瀾一把,替他將此事解決了。

    周冬痕心下篤定,想好了主意。

    “這個曉喻坤……有什麼來頭嗎?”周秋霽望著戲臺上粉墨登場的男子,不解地看向妹妹。

    “他可是名角啊,”周冬痕微笑,“二姊你長居京中,竟如此孤陋寡聞?”

    “我本不愛看這些熱鬧戲,”周秋霽亦笑道,“他的名字我是聽過,只是不能理解,你為何要特意邀他到府中唱堂會?”

    “反正快過年了,丞相府裡少不了開堂會的,”她故意不明白解釋,“請一、兩個名角,又怎麼了?”

    “那又為何特意要我下帖子請張侍郎家的小姐前來?”周秋霽疑惑問道,“我相公與張侍郎素來沒什麼交情。”

    “姊夫既然為相,多與百官相交,自然是好事,”周冬痕笑意更濃了,“有什麼奇怪的?”

    “你這鬼丫頭,肯定在搞什麼鬼,”周秋霽敲了她一記,“罷了,不拆穿你,由你去!”

    “姨少奶奶——”婢女小萍上前,俯身在她耳邊低語。

    “怎麼了?”周秋霽好奇地問。

    “沒什麼,”周冬痕起身,“我去去就來。”

    周秋霽見她不肯坦白,也不再為難,當下放她去了。

    周冬痕吩咐小萍不必跟隨,獨自繞到後花園,只見喬雨珂早已在那兒等候。

    “給少奶奶請安。”她快步上前,盈盈一拜。

    “這四下無人的,你也不必假惺惺行這些虛禮了。”喬雨珂冷冷道,“說吧,大清早便派了轎子接我來,所為何事?”

    “爺聽說少奶奶也進京了,十分想念,特命妾身去接少奶奶。”她莞爾回道。

    “哼,他會想著我嗎?”喬雨珂諷笑,“就算入京也未曾知會我一聲,我眼下跟棄婦也差不多了。”

    “少奶奶多心了,”周冬痕急忙解釋,“爺一直惦記著少奶奶,可惜忙著陪伴老夫人,又怕少奶奶為了上次的事還嘔著氣,所以不敢前去打擾。”

    “這丞相府中好熱鬧啊,你們也在此住了多時了吧?”喬雨珂語意含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正牌蘇家少奶奶呢。”

    “妾身只是侍妾,全相府都知道,”周冬痕躬身,“現下少奶奶來了,相府上下也為爺歡喜。”

    “你這丫頭今天嘴這麼甜,是在搞什麼鬼吧?”喬雨珂狐疑地看著她。

    “少奶奶請跟妾身來,”周冬痕表示,“相府早為少奶奶收拾好房間,只等少奶奶前來與爺同住。”

    喬雨珂抿唇,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猜度她是否在說謊,但最終還是好奇占了上風。

    “好吧,帶本少奶奶去看看。”

    周冬痕邁開步子,引著喬雨珂往廂房走去。四周靜悄悄的,仿佛風劃過了哪片葉子都可以聽見,接著她忽然駐足,立在那扇綠窗前。

    喬雨珂凝眉,剛想問她為何止步,猛地廂房內有人聲傳來,而且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曉喻坤得小姐垂青,是天大的福氣,哪裡敢嫌棄呢?”屋裡的男子道。

    “聽聞公子多年未娶,是為了一個心儀的女子……不知傳聞可信否?”屋裡的女子問。

    “遇到小姐之前,在下確實有心儀之人,可惜她早已嫁作人婦,我與她緣分已盡。”

    “真的?公子能忘了她嗎?”

    “從前我也以為忘不了,可自從遇到小姐,才知‘惜取眼前人”這話的道理。小姐放心,既然我倆已經定下婚約,曉喻坤定不負你一片深情。”

    喬雨珂瞪大眼睛,越聽越愕然,她望著纖櫻,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你聽見了嗎?”因為過於震驚,難免有些支吾,“好像……有人在說話。”

    “當然有人在說話,”周冬痕理所當然地道,“今日府中請了坤老闆來唱堂會,這裡是他歇息的地方,想必就是他在說話吧。”

    “那女子是誰?”喬雨珂臉色一片慘白。

    “少奶奶不知道嗎?坤老闆最近人逢喜事,與禮部張侍郎家的小姐結了秦晉之好,京中已經傳遍了。”周冬痕笑答。

    “他……訂親了?”喬雨珂搖頭、再搖頭,“你騙我……裡面的人到底是誰?你找了個說口技的來戲弄我嗎?”

    周冬痕不再多說,只是向前走了幾步,將門輕輕一推,屋內正相擁的男女嚇了一跳,齊齊回眸。

    喬雨珂與曉喻坤四目相對,對方眼中滿是驚嚇,而她已經怒火難遏。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對曉喻坤厲喝道,指著張小姐,“她又是誰?”

    “公子,這是誰?”張小姐迷茫地問。

    曉喻坤雖然初時慌張,但很快便鎮定下來,他上前一步,護在張小姐面前,淡淡地對喬雨珂道:“如你所見,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

    “雨珂,何必如此?”他歎一口氣,“我也等了你多年,可惜你已為人婦,我們終究是不可能的,與其如此糾纏,何不放手?”

    “你現在有了小妖精便這樣說了……”她氣得一陣暈眩,“從前那些只有我一人的誓言當真嗎?曉喻坤,我真是白認識你了!”

    她撲上前,尖聲大叫,掄起拳頭便對曉喻坤一頓亂打,他一邊躲避,一邊還不忘顧著張小姐。

    喬雨珂見狀,怒意更甚,一腳踢在曉喻坤膝上。

    大概是膝上有舊疾,他一陣疼痛,彎下腰去,捂住膝頭,顫抖不已。

    喬雨珂殺人般的目光緊盯著他,正打算再補一腳,忽然,被人從背後阻止。

    蘇品墨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環抱著她的雙臂,臂下雖然施力,但語意中卻極盡溫柔。

    “雨珂……冷靜,冷靜——”

    她驟然大哭起來,淚水如決堤崩壩,所有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都停止了,只剩下她的哭聲。

    “別難過……”蘇品墨放鬆力道,改為輕輕摟著她,“天塌下來,還有我呢,雨珂——”

    或許是他太過溫柔,又或許是他這句話太動人,喬雨珂轉過身來,撲進他的懷中抽泣不已。

    這大概是這對夫妻成親以來,第一次如此真心的相擁。

    蘇品墨環抱著喬雨珂,就像天地間只剩下他倆,天造地設的一對冤家。

    周冬痕立在一旁,看著這一幕。

    與她設想的分毫不差,包括張小姐與曉喻坤的相會、喬雨珂無意中的偷聽,還有蘇品墨的適時到來,就像掐指算過一樣。

    她說過,要幫他解決這個左右為難的問題,這下,喬雨珂知道了真相,而他亦做了好人。

    一切很圓滿,不是嗎?

    可為何,她也像是要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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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9 01:40:19
第7章(1)

    相府的飯菜做得非常精緻,周秋霽本是講究之人,操持府中之事自然也十分要求。

    但不知為何,面對這樣的飯菜,周冬痕卻沒了胃口,心頭像被什麼堵住似的,連胃也堵了,沒吃幾口便回到房裡,坐在桌前呆想。

    喬雨珂仍住在姨母家,不過,自從那日之後,蘇品墨倒常去看望她,據說,兩人如今不再鬧彆扭,頗有些琴瑟和鳴的意味。

    周冬痕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本來,她是為了刺激喬雨珂而存在的,如今,已經沒了利用價值……

    何時遣她走呢?就算蘇品墨慈悲,不主動趕她走,她還能死皮賴臉留在他身邊嗎?

    原也不過數月的相處而已,為何她這般戀戀不捨?看來,她真高估了自己的自製力……

    “想什麼呢?”蘇品墨不知何時已經掀簾進來,望著她微微笑。

    外人不知道兩人真正的交易關係,所以他們也無法要求要分房,他進出房內總看似自然,晚上倒也謹守分際,床榻讓給纖櫻,自己則將就睡在臥榻上。

    “爺?”周冬痕抬頭一怔,“什麼時候回來的?今晚不是……”不是應該留在喬雨珂那兒用膳嗎?話說了一半忽然打住,仿佛怕多問一句,就會暴露自己微酸的心思。

    “在鼎泰樓坐了會兒,發現一種膳食非常好吃,想著你一定喜歡,就帶回來了。”他說得輕鬆。

    她難掩詫異,剛想問他為何忽然去了鼎泰樓,只見他招了招手,便有小廝捧著食盒進來,輕輕掀蓋,竟聞到一股梅花的清香。

    “咦?”瞪著食盒,她發現梅花的香味竟是從湯碗裡散發出來的。

    “這道湯叫做‘梅花湯”,其實不過是以素面捏成梅花形狀做成的麵湯而已,但奇就奇在,這湯頭是采了梅花花瓣熬的,聞來十分特別。”蘇品墨笑道,“我想著你日前說喜歡梅花,就覺得這道湯你一定喜歡。”

    “果真奇特。”她捧起碗,滿足地吸著芳香、啜飲著湯,不斷頷首,“都說鼎泰樓是京中最出名的酒樓,我從沒去過,想不到菜色如此精緻。”

    “你若喜歡,下次我帶你去便是。”看著她欣喜的表情,他滿意地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周冬痕又回歸正題,“爺,你為何會去鼎泰樓用膳?是約了什麼重要的人物嗎?”

    “那附近有間鋪子,我訂了件東西,去的時候東西尚未做好,於是我就等了一等,”蘇品墨微笑,“忽然覺得肚子餓了,就到鼎泰樓坐了坐。”

    “什麼要緊的東西啊?”居然能讓他推掉了與喬雨珂的約會,親自去取?

    “走,帶你去瞧瞧。”他神秘地賣了個關子。

    周冬痕越發好奇,擱下湯碗,與他一道出了廂房,穿過月光朦朧的小院,來到花廳前。

    遊廊上,竟擺著一排編鐘,青銅燒制,吊在紅木架子上,壯觀堂皇,仿佛是宮裡饗宴時才能看到的情景。

    “這是……”她睜大眼睛,簡直難以置信。

    “你日前用青瓷做的那套小鐘,敲打起來甚是好聽,可惜搬到宮裡去了,”蘇品墨笑道,“既然你送了我娘親那麼好的禮物,我回個禮,也是應該吧?”

    “這實在……太貴重了!”周冬痕連連搖頭,“妾身承受不起……”

    “東西不在價值多少,有用便好。”他將丁字錘遞給她,“你又精通此律,就更好了。”

    她低頭看著手裡的丁字錘,沉吟了片刻,便對著編鐘叮叮噹當敲打起來。她記得有一首“幽蘭”,是專門為此器編寫的樂曲,從前在二姊那兒看過,此刻一邊回憶,一邊擊樂,腳步不斷地在鐘架前迴旋,步履輕盈。

    一曲終了,蘇品墨不由得撫掌稱讚。

    “獻醜了。”周冬痕羞怯地欠了欠身。

    “仙樂飄飄何處聞,”他滿是欣賞的沉吟道,“看來這套樂器我是買對了,不枉我等了一個下午。”

    “爺……”就為了這個玩意兒,他如此不辭辛苦,就連喬雨珂也不顧了……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纖櫻,你還要走嗎?”蘇品墨忽然斂了眉,正色道。

    “走?”她愣住,不明白他怎地突然這麼問。

    “聽小萍說,最近你在悄悄收拾行李,”他凝視著她,似乎不打算讓她逃避,“是想去哪兒?”

    周冬痕心中一顫,沒料到他對於她的一舉一動,如此在意。

    “爺要我做的事,已經大致完成了,”她斂起心痛,故作鎮定道,“妾身能留在爺身邊的日子,也不多了……”

    他贏回了喬雨珂,夫妻和美,還要她這個礙眼的小妾做什麼?何況,她只是一個假冒的小妾。

    “是要回到你家人身邊去嗎?”蘇品墨緩緩問道。

    “回家,或者再到江湖上闖蕩闖蕩,都可以。”她倒無所謂,都說男兒志在四方,她雖是巾幗但不讓鬚眉。

    “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倏地一沉,“我捨不得你走……”

    他在說什麼?她不會是聽錯了吧?

    “我知道,交易完成了,你我之間就再無瓜葛,”蘇品墨陣中似有柔情,“可我總忍不住想,天地茫茫,你一個姑娘家能去哪裡?你家人似乎對你不太好,還有誰能照顧你?這樣想著……就捨不得你了。”

    原來,這些時日的相處,終究起了作用,不只讓她依依不捨,亦讓他產生了一點點眷戀之情。

    是呵,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然而,這樣的不舍畢竟比不上他對喬雨珂根深蒂固的愛戀,雨露與長河的天壤之別。

    “所以,我買下這套編鐘,作為禮物送給你,”他難掩苦澀,“我想,你一定搬不動它,會為了它而留下……至少,多留一些時日。”

    原來,他的煞費苦心,旨在於此。無論如何,這讓她歡喜,能得到他的一點點垂青,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他是否有一點點喜愛她?非關憐愛,她指的,是男女之情……但她不敢問,言語之中,點到即止,無聲勝有聲,是最好的。問多了,或許一切都幻滅了。

    “爺,妾身答應你,等老夫人的病有了起色,妾身再行離去。”周冬痕答道。

    他的俊顏驟然舒展,露出明朗笑容。

    “雖然我一直希望母親的病有所好轉,但想來治癒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輕聲道,“纖櫻,你會留很久的。”

    很久是多久?她不敢想,眼下,能多待一天便是一天吧。

    這套編鐘的聲音十分清亮,研習了幾日,她又學會了幾首曲子,其中“霜冷長河”是她最喜歡的,每次敲打,都像看到了雪花無聲地落在冰河上,格外寧靜。

    鐘架子實在太大了,哪個廳都擱不下,何況現下是客居江府,更不宜鬧出太大動靜,於是蘇品墨仍舊將這套編鐘擱在遊廊之上,不過四周掛了厚厚的簾子,讓她在演奏時不至於受寒。

    她覺得這樣反而倒好,因為,梅花的香氣更近了。尤其到了夜晚,蘇品墨與江映城在花廳裡品茶,她便在廊上閑閑練奏幾曲,花香伴著夜色,格外清透。

    這一天,一如既往,晌午過後,她曬著冬日暖陽,正準備將昨晚剛學的新曲練上一遍,喬雨珂卻忽然來了。

    自從上次與曉喻坤鬧翻之後,喬雨珂還是第一次到江府來,她厚厚的狐氅掠過長廊的木地板,發出凝重的聲音。

    “聽說品墨送了你一件希罕的東西,”她撣了撣編鐘,“原來就是這個啊,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爺說,琴瑟都聽慣了,難得這個聲音希罕。”周冬痕上前施了請安禮。

    “我一直以為,品墨只把你當成個小玩意兒,”她眼底乍現一絲寒意,“如今看來,他待你倒是與眾不同。”

    “這些日子,妾身陪伴在爺的身邊,爺憐我從小孤苦,自然產生了一絲憐愛之情,”周冬痕解釋道,“少奶奶不必介懷,比起爺對少奶奶十數年的癡戀,這不算什麼。”

    “可我偏偏介懷,”喬雨珂突地厲聲道,“我愛的人,必須對我一心一意,不容有二。”

    “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周冬痕一怔,下意識地回道。

    “我知道,你要諷刺我與曉喻坤之事。”她勾起一抹冷笑,“不過說了你大概不信,從幾年前開始,我對曉喻坤的感情就已經淡了。”

    “什麼?”周冬痕仿佛沒有聽清楚。

    “認識曉喻坤是在我姨母家,當時他剛剛登臺走紅,一出‘長板坡”英姿颯爽,迷倒少女萬千,我也好生心動……”憶及當初,她輕歎一口氣,“可惜他的英姿只限於臺上,與他相交的這幾年,我的心也漸漸淡了。”

    “爺知道嗎?”周冬痕大為意外。

    “我哪裡好意思對他說這些?”喬雨珂澀笑,“當初死活不肯嫁他,誰知道嫁給他之後,又慢慢動了情,偏我是個死要面子,總不肯對他坦露真心。”

    原來……竟是如此嗎?

    憶及種種過往,忽然發現,她白忙和了一場,原來人家夫婦早就心意相通,哪裡要她瞎撮合呢?

    呵,蘇品墨是個傻子,而她更傻。

    “可是,少奶奶為何要告訴我這些?”周冬痕抬眸道。

    “不錯,在你面前承認喜歡品墨,的確不易,不過有些話,我不能對品墨說,卻可以告誡你。”

    “告誡妾身什麼?”她微笑地問,“離爺遠一點嗎?”

    “他從小鍾情於我,如今我亦喜歡上他,”喬雨珂冷凝的目光緊盯著她,“你不覺得自己多餘嗎?”

    “所以呢?”她自知是個多餘的人,不必別人來告誡。

    “我知道就這樣叫你離開品墨,你不會甘心,”喬雨珂邪笑,“不如,咱們來打個賭,如何?”

    周冬痕一怔。

    “假如你輸了,即刻從品墨眼前消失,此生不復相見,”喬雨珂極有自信地盯著她略顯驚愕的表情,“要是你贏了,我就接納你這個小妾,此生亦不與你爭風吃醋。如何?”

    不得不說,這仿佛一個天大的誘惑,周冬痕聽見心中動搖的聲音。

    本來,她已經打算事情圓滿之後,就默默離去,可喬雨珂這一番話倒激起了她的鬥志。

    她從不是逆來順受的人,賭就賭吧,在喬雨珂面前,她不甘輸了陣勢,何況這也是一個機會。

    蘇品墨望著眼前的宅院,這還是他娶喬雨珂的那一年建的。

    他知道,她喜歡京城的繁華,於是花重金建了這園子,以便她能經常進京,不必再寄居姨母家。

    但建好之後,她一次也沒住過。而他,仿佛躲著傷心事一般,也不曾住過。

    空放著這雕樑畫棟、綠柳垂堤,著實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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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觀景樓上的風有點冷,蘇品墨飲了一杯熱茶,拉緊了大氅,終於,看到喬雨珂搖搖擺擺地步上樓來。

    “你可真奇怪,放著這麼好的園子不住,反而跑到江丞相家裡賴著不走這麼長時間,若要在京過年,還是趁早搬回來吧。”

    “這園子是為你而建的,”蘇品墨坦言道,“你若喜歡,大可搬過來住。”

    “這麼多年了,你從未對我說過這話,”喬雨珂一怔,“原來這是為我而建的嗎?”

    “你看看,這一磚一瓦、一花一草,莫不是應著你喜歡的樣子,南廂也是照你閨閣的喜好,連紗帳都專門從沁州運來。”

    喬雨珂抿唇不語,仿佛微微感動了。

    “雨珂,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力所及,我皆可給你。”蘇品墨凝視著她。本來,這句話充滿愛意,任何女子聽了都可視為是丈夫對自己的珍愛,但她卻嗔出一絲別的意味,於是挑眉問:“我要蘇家全部的財產,你也肯給?”

    “你知道,蘇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他毫不諱言地道:“若是我一個人的,你大可拿去。”

    “你竟退讓到這種地步……”喬雨珂吃驚,“為什麼?”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為了那丫頭?”她瞬間恍然大悟,“你是鐵了心要留她在身邊一輩子了?”他沉默不語,算是默認了。

    “為什麼?”喬雨珂搖頭,難以置信,“那丫頭有什麼好?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從前,你眼裡只有我一個!”

    “你也知道從前我眼裡只有你一個。”蘇品墨澀笑道,“我們都佯裝了這麼多年,你不累嗎?我倒是已經累了。”

    “你累了,所以心也變了?”她激動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曾經你對我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不錯,我是這麼說過,”他答得淡然,“你贈我蘭花的時候,我便暗自許下誓言,這輩子絕不會和你分開……”

    “那你現在算是違背誓言了?”喬雨珂怒色凝結於眸。

    “我高估了自己,”他如實回答,“原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怒色立即化為哀傷,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漸漸地松了,她整個人像是瞬間軟了似的。

    “是因為曉喻坤嗎?”她喃喃地問道,“我就知道,你介意,你一定還在介意……”

    “若說一點也不在意,倒也假了。”蘇品墨回得誠實,“但我若心思全還在你身上,有沒有曉喻坤,我都無所謂。”

    “那丫頭……她到底有什麼好?!”喬雨珂無法接受地按住心口,“她哪裡比我好?!”

    “她沒有哪裡比你好,”他思忖片刻,方才答,“只是,她願意跟我靠近。世上沒有什麼不會變,唯有兩個人都願意靠近,才有可能成為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否則,再多的思念與愛慕也是枉然。”

    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終於,想明白了答案。

    纖櫻的確沒有出眾之處,他對她也並非一見傾心,但他能感受到她對自己的處處留神。就像她牽著繩索的一端,不斷使勁,最終,把他拉了過去。若放了繩索,又談何緣分?

    他和喬雨珂,都沒有握緊屬於自己繩索的那一頭,所以,本該親密的兩個人,這些年來形同陌路。

    喬雨珂忽然抽泣起來,雙手掩住面龐,全身激顫不已。

    她在為他哭嗎?曾經,他十分期待這個畫面,希望她珍珠一般的淚水為他而流……但當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之際,他卻沒有一絲歡喜。

    曾幾何時,他為了她輾轉反側、食不知味,然而,一切漸漸變了,他早已從深阱裡悄悄爬了出來,卻不自知。

    長年的對峙消耗了他對她所有的愛意,雖然並無恨意,但就是再也找不到當初噬心蝕骨的感覺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喬雨珂猛地抬頭追問,“什麼時候?”

    呵,若是他真能回答,或許,就不算真情了。

    但凡真心,總是在不經意之間,仿佛蝴蝶無意中落入花蕊,風乍起,吹皺一池漣漪。

    他真的不知道,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如此吧?

    “現下你打算如何?”她啞聲道,“休了我嗎?”

    “雨珂,你還是我的妻子,”蘇品墨回答她,“如果你願意,可以一世待在蘇家,我亦會盡力照顧你,只是……”

    她緊瞅著他,緊張地等待他尚未說出口的後半句話。

    “只是……一切不會再像從前了!”他重重地籲了口氣,慶倖自己終於說了實話。

    這句實話,就像壓在心口的大石,傾吐之後,土崩瓦解,匯成泥流沙河,湧向無邊無際的未來。雖然有些疼痛,但不得不如此,否則大石永遠壓在原處,綠草不得滋生,平原永遠荒蕪。

    他慶倖,自己猶有勇氣,面對真實。

    聽說蘇品墨帶著喬雨珂去了京中的宅院。

    那宅院是特意為喬雨珂建的,如今兩人舉案齊眉,此刻定是一番甜蜜吧?周冬痕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接受喬雨珂的挑戰,雖然她覺得自己未必會輸,可輸贏倒不在於兩個女人的爭鬥,而在於蘇品墨的心。

    倘若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裸了又有何用?死皮賴臉留下來,夾在一對恩愛夫妻之間,豈不尷尬嗎?

    她能感覺到,他待她已經有了一絲感情,只是,她不確定,這樣的感情比起他待喬雨珂來,到底有多少。若如螢火比日月,不比,也罷……

    站在窗邊,她越發感到更深露重,寒氣沾衣襲人。

    “還沒睡嗎?”忽然,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周冬痕猛地回頭,臉上泛起刹那驚喜。

    “見到我有這麼吃驚嗎?”蘇品墨緩緩走向她,笑道。

    “妾身只是以為……爺今晚不回來了。”她低聲答,以掩飾自己過於欣悅的反應。

    “你這丫頭,總是想太多。”他攏了攏她身上的披肩,眼神中帶著無限愛憐,“我只是帶雨珂去看宅子,又沒說從此以後要住在那裡。”

    “不住?”周冬痕怔怔地望著他,“偌大的宅院一直擱在那兒,豈不可惜?”

    “雨珂若喜歡,大可自己去住,”蘇品墨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輕,仿佛就在她耳邊絮語,“我寧願留下來陪你。”

    他說什麼?寧願……陪她?

    她不確定,這是否是午夜夢回產生的幻覺?又或者,眼前這個男子根本不是蘇品墨,而是夜魅幻化出來戲弄她的虛像。

    他會拋卻一生摯愛,前來陪伴她?他們,從來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爺又在說笑了。”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有些哽咽。

    “你不信嗎?”蘇品墨斂了眉,“不錯,若是幾個月之前,我也不會信的。可我現在就是希望能與你多親近一些,奇怪吧?”

    當然奇怪,她有什麼好,怎麼比得上喬雨珂?

    回想他們相處的這些時日,好像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彼此的一顰一笑就是落入了對方的眼中,情愫悄悄蔓延,等到察覺之時,已經纏樹成藤,斬也斬不斷了。

    “對了,有件東西要還給你。”他忽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玉墜子,攤開她的掌心,放在其間。

    “這是……”周冬痕這才想起,那日在碼頭臨別之時,他強奪走的羊脂玉墜。

    他說,她回來以後,方才還她。可她回來了這麼久,他仿佛忘記了,而她,也不好意思索回,才會一直拖到現在。

    凝望羊脂玉墜,她忽然咦了一聲。她記得,從前那只通體雪白,並無異色,而這只的墜心上竟有脂胭一抹的紅色,也不知是哪裡滋生出來的。

    “發現了?”蘇品墨忽笑,“這不是你從前那只呢。”

    “怎麼,爺把我的弄丟了,所以換了一個來賠我?”她倒也不大介意。

    “丟是沒丟,只是不想還給你了。”他忽然從領中拉出了一條紅繩,上面系著的,竟是與她掌心中形狀大小一模一樣的墜子。

    周冬痕呆了半晌,方才明白過來。

    他是要跟她交換嗎?因為捨不得還給她原來的貼身之物,特意找了一隻一模一樣的贈她,從此以後,玉墜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有了成對的伴侶。

    墜如此,人亦如此。

    “今後我會把這個墜子一直戴著,”蘇品墨像在宣示般慎重,“你也會一直戴著的,對嗎?”

    “奴婢……”周冬痕咬了咬唇,“奴婢也不知自己配不配……”

    她一向自稱妾身,此刻卻忽然改了口,喚回奴婢,她也不知,這是怎樣的微妙心理轉變。

    事到臨頭,她忽然感到害怕嗎?得到,是一種驚喜,卻也讓她忐忑不安。

    “纖櫻,”蘇品墨忽然握住她的手,像在握著一條在水裡遊滑不定的魚,“我知道,我已經有了雨珂,不該再奢望得到你……”

    奢望?他竟用了如此鄭重的詞,原來在他心中,她的存在如此重要。

    “我也不能休離了雨珂,就算不是妻子,她也像我的妹妹,若她願意,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他坦言道,“可我割捨不下你,不想讓你走……纖櫻,你懂嗎?”

    她懂,仿佛他所有難以啟齒的話,她都懂得。

    她該感謝這個世道可以納妾,讓她能名正言順地待在他身邊嗎?可是,世間之人,誰不希望能得到一心一意的愛侶呢?誰又希望只當一個侍妾?

    “或許,將來雨珂愛上了別的男子,我盡了責任,大可送她離去,”他看出她的猶疑,蹙眉道,“只是當下……需要時間。”

    是啊,那或許是最圓滿的結局,喬雨珂自行平靜地離開,兩下相安無事,但這可能嗎?

    別說將來,就算當下,也難過這道坎吧?

    可她願意與他一試,聽他言詞如此懇切,看著他眉眼之中如此動容,她怎能拒絕?

    在這世上,從未有哪個男子對她如此不舍,何況,她更對他不舍……

    那就放手一搏吧,既然上蒼安排兩人當下如此靠近,就得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

    “品墨……”她微笑,輕輕喚他的名字,“我願意。”

    她憶起了跟喬雨珂的約定,或許,那是個機會,可以圓滿解決這複雜的糾纏。

    若說從前,她只是嘗試,可是這一刻,她決定奮力一試。

    “纖櫻……”蘇品墨亦低聲喚她,攬過她的肩,將她擁入懷中。

    她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他的心比她跳得更兇猛。若說這不是相愛,她再也找不出別的解釋……

    為了這一刻,她願傾盡所有,就算萬劫不復,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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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嬤嬤,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周冬痕不解地問道。

    自入京後,順嬤嬤便跟著蘇夫人住在肅太妃宮裡,今天也不知怎麼了,一大早派了太監悄悄將她接進宮門,還滿著蘇品墨。

    “姨少奶奶,”順嬤嬤低聲耳語,“昨兒個夜裡,出了件怪事……老身實在找不到人商量,想告訴爺嘛,又怕他太過擔心。想來想去,還是先得與姨少奶奶您商量為上。”

    曾幾何時,她在蘇府有如此威望了嗎?就連順嬤嬤都頭一個想到她。

    周冬痕心中道不盡的感動,仿佛,有了一種生根安家的感覺。

    “到底怎麼了?”她凝眸正色道。

    “從前每月月圓那幾日,咱們小姐的鬼魂不是都會回來?”順嬤嬤全身發抖,“原以為咱們入了京,小姐不會再來了……誰知道昨晚又看到她了……”

    “在太妃宮裡嗎?”周冬痕也著實吃了一驚。

    “這事兒老身只得暫時瞞下來,太妃那兒也不敢稟報,只等姨少奶奶您去看個仔細再說。”

    順嬤嬤一路引著她,來到蘇夫人暫居的寢宮。蘇夫人的病況還是那般糟糕,坐在床榻上,獨自哼哼唱唱的,像個孩童。

    “今夜我留下來吧,看個動靜。”周冬痕對順嬤嬤道,“你差個人回丞相府替我告訴少爺一聲,說我在宮裡陪伴老夫人,明日才回去。”

    順嬤嬤頷首,這才像是吃下了定心丸。

    這一整日,周冬痕便在宮裡坐著,直到日落西山,更深露重。

    所有人都慢慢睡去,四周靜悄悄的,她忽然聽到屋外有沙沙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一般人是聽不見的,須有些許內力才行,周冬痕感到這聲音很熟悉,似乎是她認識的人。

    她立刻推門而出,皎月之下,唯見樹影在搖晃,卻不見人影,然而,她知道那人就在附近,咫尺之遙。

    “出來吧————”她朗聲道。

    過了片刻,一抹淡影出現在她的身後,輕軟的聲音低喚道:“師姊,好久不見了。”

    “踏莎?”周冬痕回陣,果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她久違的同門師妹踏莎。

    她詫異,對方卻在微笑。

    “你怎麼在這兒?”半晌之後,她才反應過來,吃驚地問道。

    “聽師父說,師姊跟蘇府的人在一塊兒,”踏莎笑道,“那日在沁州,我本想跟師姊打聲招呼的,無奈不太方便。”

    “你是說……”周冬痕頓時恍悟,“一直假扮蘇品煙鬼魂的,就是你?”

    “沒錯。”踏莎毫不猶豫地回道。

    “為什麼?”她如跌入霧水,怎麼也想不明白所以然。

    “師父叫我這麼做的,”踏莎回道,“他說與蘇夫人曾是故交,蘇夫人喪女之後神志失常,要我假扮蘇小姐安慰她老人家。”

    “那首‘羊角花兒”也是師父教你唱的?”她越聽越驚。

    “沒錯。”踏莎用力點頭,“師父說,這首歌謠是蘇夫人最喜歡的,聽了或許能喚起一些回憶。”

    周冬痕腦中閃過一個朦朧想法,卻把自己給嚇了一跳。

    “師父他老人家,最近在做些什麼?”她問。

    “師父最近越來越古怪了,”踏莎偏頭想著,“居然開始研究種什麼綠牡丹。別說這個時節種牡丹早已不合時宜,綠色的牡丹,我更聞所未聞。”

    綠牡丹?那不是……蘇夫人最嚮往的嗎?

    電光石火間,周冬痕把本來完全不可能有瓜葛的兩個人聯繫在一起,就像拼圖找到最後一角,她終於明白了。

    當初她說要來蘇府的時候,師父為何那般熱衷地四處替她打聽,為何能弄到一些外人無法探知的消息……一向如閑雲般清冷的師父,過著世外獨居的生活,何曾理會過這些?

    “以後你就別再這麼做了,師父那邊我自會向他解釋。”周冬痕不理會師妹困惑的表情,也不給她發問機會,立刻催促道:“快走吧,要是被發現就不好了。”

    踏莎雖滿心不解,卻也明白不宜久留,只得先聽話離去,待日後再細問。

    周冬痕看見喬雨珂笑意盈盈地向自己走來,那張春風得意的臉上寫滿必勝的信念,輕蔑的眼神淡淡投向她,就像在看一個手下敗將。

    “咱倆說好的,誰輸了,就履行當初的諾言,不得反悔。”喬雨珂朗聲道。

    “等等,”她忽然要求,“少奶奶,可否將賭約再說一遍給我聽?”

    “假如你輸了,即刻從品墨眼前消失,此生不復相見,”喬雨珂滿腹狐疑,不知她要搞什麼鬼,“要是你贏了,我就接納你為小妾,此生亦不與你爭風吃醋。”

    “這樣不太公平啊,”她輕輕笑道,“應該是,我若贏了,少奶奶你也即刻消失,此生不復與品墨相見才對。”

    “你……”喬雨珂杏眼圓瞪,“大膽!”

    “少奶奶怕輸?”周冬痕故意挑畔道,“那好,賭局可以作罷,我倒是無所謂的。”

    “我會怕輸?我會輸給你這個賤婢?”喬雨珂果然不服氣,“好,如你所說,誰輸了,就滾得遠遠的,此生不得再糾纏品墨!”

    “一言為定。”她頷首回答。

    她想過了,若是這輩子三人都陷入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之中,不如就趁此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的好。

    喬雨珂家世好、人長得好,不愁找不到意中人,若守在蘇家,做一個與小妾爭風吃醋的怨婦,又有何幸福可言?

    就讓她來當這個惡人吧……

    今天是蘇夫人的生日,周冬痕和喬雨珂身為兒媳,自然要到場。

    肅太妃在暖閣設宴,蘇品墨早已到場,與順嬤嬤一道陪伴在蘇夫人身側。蘇夫人正捧著一個柚子在玩耍,對四周情景渾然不覺。

    “給太妃請安——”喬雨珂率先道,“臣媳來晚了,太妃恕罪。”

    周冬痕也接著恭敬行禮,毫不爭搶。

    “你們倆最近倒是挺和睦的嘛,”肅太妃看著兩人,笑咪咪地道,“竟是一塊兒來的?”

    “臣媳方才與纖櫻妹妹打賭來著。”喬雨珂勾笑回覆,“一邊說話一邊走,所以來得遲了。”

    “哦,什麼賭約啊?”肅太妃饒有興趣,“說來讓哀家聽聽。”

    “咱們一家子入京這些時日,沁州家中無人照料,宅子都快荒了,我與纖櫻妹妹打賭,誰若輸了,就先行離京,打道回府,休想在此多作逍遙。”喬雨珂一邊說著,一邊淩厲地看了周冬痕一眼,誰都聽得出她語意不善。

    蘇品墨亦瞧著周冬痕,眼中有一絲詫異,想著因為她從未對他提過賭約之事,他著實擔心。

    周冬痕暗自向他搖頭,莞爾一笑,意在寬慰他。

    他這才輕籲一口氣,稍稍鎮定。

    “那如何定輸贏呢?”肅太妃又問。

    “很簡單,誰送給婆母的禮物最讓她歡喜,誰就算贏。”喬雨珂滿臉自信。

    “嗯,這個賭約倒是不錯,很見孝心。”肅太妃頷首,“那就快把禮物拿出來吧,讓哀家也開開眼。”

    “回太妃的話,臣媳送給婆母的禮物,不是別的,而是一個人。”喬雨珂洋洋得意地道。

    此語一出,滿堂皆驚,無不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公公,請傳她上來吧!”喬雨珂抿唇,賣了個關子,只對身旁的太監道。太監匆匆而去,沒過一會兒,在眾人不解的神情下,帶上來一名女子。

    眾人看著那女子,先是愣怔地不解其意,待女子容貌漸近漸顯,大夥兒皆是一片驚訝之色。

    “小姐!”順嬤嬤失聲叫道。

    沒錯,那女子像極了逝去的蘇品煙,就連蘇品墨看了,也好一陣的失神。

    “這……這不是品煙嗎?”肅太妃瞪大雙眸,旋即起身。

    “太妃安坐,”喬雨珂連忙道,“這不是品煙,只是臣媳在江丞相府中看到的一名侍女,只覺容貌有幾分相似,待一打扮,就更像了。”

    原來如此……周冬痕只覺得三魂七魄方才已掉了一半,當年倒在她馬蹄之下的人……模樣真像極了這名姑娘。

    她在丞相府待了這許久,倒沒發現有如此相像的面孔,說來還是不如喬雨珂對蘇家熟悉,————點,女月艮口月艮。

    “婆母既然思念品煙,能讓她見著品煙,應該是她最好的生辰禮物。”喬雨珂勝券在握地道。

    “這份禮物好、這份禮物好!”肅太妃連連點頭,“表妹,你可見著了,品煙來了,表妹!”

    肅太妃連喚數聲,蘇夫人才抬起頭來,然而,她見著這張酷似愛女的面容卻沒多大反應,目光呆呆地在空中停留片刻,又低了下去,再度專注於手中的柚子。

    “表妹,你快看啊。”肅太妃催促道。

    倒也怪了,越是催促,蘇夫人越沒有反應。或許這侍女只是貌似蘇品煙,少了神韻,對蘇夫人而言,倒不如蒙面唱著“羊角花兒”的踏莎讓她有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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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纖櫻,你又準備了什麼禮物呢?”肅太妃好一陣掃興,轉身道。

    不只肅太妃,在座諸位多少都有些掃興,喬雨珂方才還笑意盈盈,此刻花容已經微斂,眼中滿是困惑。

    對於一個失智的人來說,何事會讓她高興,的確教人困惑。

    蘇品墨再度看向周冬痕,他雖然也希望母親早點兒康復,但方才喬雨珂未達目的,倒也讓他暫時安了心。

    “妾身沒準備什麼特別的,”周冬痕道,“只想送一盆牡丹賀壽。”

    “牡丹?”肅太妃詫異,“此時已是隆冬,哪裡來的牡丹呢?”

    “這牡丹是從江南運來的,”她恭敬回道,“是我師父親手培植的。師父家住饒山溪地,那兒四季如春,牡丹在運輸途中以棉罩籠住,施以溫泉之水,才不至於被凍壞,反而越發鮮活了。”

    “原來如此,”肅太妃聽得入迷,方才的失望一掃而空,“那快快抬上來,讓哀家開開眼。”

    周冬痕比了個手勢,宮女立即捧著花盆上來,直端到蘇夫人的面前。

    “哎呀,竟是綠色的!”肅太妃驚奇叫道,“哀家活了這把年紀,還沒見過綠色的牡丹呢!”

    四下皆是驚歎的目光,喬雨珂眼裡似要射出毒火來,嫉妒至極。

    蘇品墨上前,微微笑道:“是啊,晚輩也沒見過,這倒是件希罕物。”

    他輕輕用指尖碰了周冬痕一下,像在給她獎勵,神情難掩驕傲。

    周冬痕側陣,與他四目稍稍相觸,一切盡在不言中。

    “牡丹——牡丹——”蘇夫人不知何時拋下柚子,直撲到花盆邊,反應激動,腳步微顫,眼神居然清明了不少。

    “枝上綠牡丹,風拂楊柳堤。人間正春意,你我卻別離。”周冬痕突然輕吟。

    “你怎麼……”蘇夫人猛地看向她,“怎麼會知道這首詩?”

    “婆母也聽過這首詩?”她故作驚訝地道,“這是我師父常叨念的。”

    “你師父……你師父是誰?”蘇夫人追問。

    “我師父姓曲,”周冬痕回道,“婆母,您認識姓曲的嗎?”

    “曲……曲郎?”蘇夫人顫聲道,“真是他嗎?他……親手種了這綠牡丹,讓你帶給我嗎?”

    “娘!”一旁的蘇品墨再也忍不住,幾乎要落下淚來,“您總算說話了……已經好久,您沒說過一整句話了……”

    的確,蘇夫人一直癡癡傻傻的,似這等條理清楚的話語,何曾說過?而且,還說了不只一句。

    “品墨,”蘇夫人回頭看著兒子,又看看這輝煌的宮闕,如大夢初醒,“我怎麼了?這是在哪裡?是……宮裡嗎?”

    她居然能認出是宮裡,實在可謂神跡。原來,一盆牡丹,藥力如此之大,或者說,不是花兒的緣故,而是那個種花的人。

    周冬痕猜的沒錯,蘇夫人與師父之間,定有一段緣分。蘇品煙是不可能再複生了,但是師父還在,這世上,終有一人可以寬慰蘇夫人閉塞的心。

    這一局,她賭贏了。

    周冬痕看著鏡中的自己,仿佛有哪裡不太一樣了。

    這幾天,因為心中歡喜,眼睛裡有了神采,整張臉有如生了一層明亮的月華,就算五官本來不算太美,也顯著楚楚動人。

    “少奶奶,”丫鬟小萍一邊替她梳妝,一邊笑道,“昨兒個我聽少爺身邊的小廝說,少爺打算年後就帶少奶奶回沁州,大擺三天盛宴,讓少奶奶正式入門呢。”

    如今,下人們都聽到風聲,改口叫她少奶奶,去掉了那個“姨”字,仿佛她已扶了正。

    自從那日周冬痕勝出之後,喬雨珂倒是信守承諾,據說已經寫信給父親,主動提出要跟蘇品墨仳離。只等收回了婚帖、切割了財產,她便是蘇府名正言順的新女主人了。

    這一切,就像一個美妙的夢,在期盼中姍姍來遲,卻終究化為現實,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說真的,走到這一步,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就像騎在馬上,任由馬蹄飛奔,手裡卻沒有韁繩,走到哪裡、停在哪裡,完全不由她自主。

    她亦知道,自己與蘇品墨最大的鴻溝在於那個遲早要面對的秘密,她實在不知如何對他啟齒……也不知,他明瞭真相之後,會是何種反應。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想,或許這個秘密可以一世隱瞞下去,就讓他倆被夢幻的甜美包裹,永遠不要醒來。

    然而,上天會格外開恩嗎?有因必有果、有怨必有報,她不相信自己會永遠這麼好運。

    “少奶奶今天打算到哪兒逛去?不用奴婢跟著嗎?”小萍好奇道。

    對於京城,她熟得不能再熟,平日若沒和二姊一起,便會出外晃晃。

    “不必了,爺要是回來問起,就說我到首飾鋪子裡逛逛,晚膳前一定回來。”周冬痕笑著回答。

    其實,她是約了喬雨珂,不,應該說,是喬雨珂約了她。

    喬雨珂說不日就要提早返回沁州了,臨行前要見她一面,其實她早就料到了。

    誰也沒奢望她會這樣老老實實退出他們的世界,憑她的性子,就算要走了,也還會折騰出一番風雨吧?

    只是,不知會搞什麼鬼。

    周冬痕叫小廝備了車,獨自出了門,來到約好的地方。

    這座茶樓,十分清雅,也沒多少客人。喬雨珂早已訂好了包廂,周冬痕比她早到一步,打了簾子便進去坐下。

    這包廂仔細一看,竟與隔壁那間是相鄰的,中間只隔著一座屏風。周冬痕有些詫異,倒不知喬雨珂為何要挑這樣的一個地方。若有什麼話要對她講,這樣豈是不太方便?

    但很快的,她便明白了。

    喬雨珂不是一個人來的,同行的還有蘇品墨。他倆一來便在隔壁坐下,很顯然的,蘇品墨並不知有她的存在。

    呵,原來如此,是故意激她吃醋嗎?臨別在即,蘇品墨念在兒時的分上,再怎麼也會表現出對喬雨珂的不舍,想來喬雨珂就是希望這份不舍能落在她眼裡,讓她不痛快吧?

    周冬痕不由得笑了,瞭解了喬雨珂的意圖,她倒不在意了,只鎮定飲著茶,索性聽聽他倆在隔壁說些什麼。

    “時候還早,”喬雨珂說道,“品墨哥哥,你也不必著急,能趕上回去用晚膳的。”

    “我何曾著急?”蘇品墨微笑,“雨珂妹妹,既然有話,就儘管講。你我這一別,或許今後不能常見了……”

    兩人為夫妻時,何曾如此客氣過?現下倒是哥哥妹妹地叫喚著,稱呼親切了不少,可語氣也疏遠了不少。

    “我願賭服輸,絕不食言。你母親她老人家最近神志清明了不少,的確也教人欣慰。”

    “多謝關懷,其實這些年來,你對我母親一直十分照顧,收集了好些名貴藥材供她醫治,我早該謝你的。”

    “你也待我一向甚好啊,”喬雨珂嬌笑道,“記得小時候,一塊兒偷跑出去踏春,我嚷著要街邊的美人風箏,你身上沒錢,就拿了家傳玉佩去換……這件事,我一直記得。”

    原來,他們有如此可貴的回憶,聽來實在教人羡慕。上天不是沒有賜給他倆緣分,只是,緣在眼前,不曾珍惜罷了。

    想來,只剩歎息。

    “品墨哥哥,臨別在即,有一件事我思來想去,還是告訴你為好。”她忽然提道。

    “你說。”蘇品墨有些疑惑地挑眉。

    “纖櫻姑娘的師父姓曲,住在饒山溪地,是吧?”喬雨珂仿佛再次確認道。

    怎麼忽然提起她師父來了?周冬痕身子一繃。

    “沒錯,怎麼了?”他凝眸正色。

    “聽說,這位曲先生與你母親年輕時,有過一段情緣,後來遊跡江湖,頗通些醫術,人稱‘雲顛聖手’。他有兩名女弟子,一位是異域女子,名喚踏莎,另一位……”她頓了一頓,“總之,沒有喚作纖櫻的姑娘。”

    “纖櫻未必是她的本名。”蘇品墨淡笑。

    “她如今是你的妻子,你卻不知她本名,品墨哥哥,你不覺得此事詭異嗎?”喬雨珂挑眉煽動。

    “你可是打聽到了什麼?”他警覺道。

    “品墨哥哥,只怕我說出來,你會承受不住。”她故意賣著關子。

    “你說吧。”他雖然神色依舊鎮定,但身形已不似方才那般愜意。

    “曲先生的另一位女弟子,是前任周丞相家的三小姐,名喚周冬痕——”喬雨珂終於揭周冬痕的心幾乎要跳出來,她萬萬沒想到,喬雨珂竟在這個時候挖出了所有,致命的一擊永遠在出其不意的時刻。

    她感到四周空氣霎時凝結冰冷,有什麼如刀鋒一般劃過她的心尖,仿佛聽見了湖上冰裂的聲音。

    隔著屏風,她能隱約看到蘇品墨,此刻的他是一道朦朧的淡影,就像每次美夢將醒時,她看到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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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1)

    “周冬痕?”蘇品墨的聲音明顯啞了。

    “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喬雨珂再道,“記得你告訴過我,當年撞倒品煙的,就是前相府的三小姐————周、冬、痕。”

    他沉默不語,仿佛一世都失了聲,待到再開口時,語氣掩不住輕顫著。

    “沒錯,當年是相府的三小姐撞倒了品煙,不過,錯並不在她,那匹禦馬不知被誰做了手腳,導致受驚失常,這件事,我一直在暗中調查……”

    “你這是存心包庇她嗎?”她不由得急道,“不要因為她現在是你的愛妾,你就可以忘了品煙的死!”

    “我沒忘!”蘇品墨沉聲道,“只是當年之事,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一個小姑娘頭上!”

    “你倒明理,”喬雨珂冷笑,“可惜,無論背後是何原因,品煙終究是死在她的馬蹄下!”

    他雖然沒有被說服,但也反駁不了。

    接著他起身,緩緩道:“雨珂,蘇府的事就由我們蘇家的人去解決,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領了。”

    “想不到,你竟愛她至此……”她表情受傷地搖頭,“我本以為,憑著這短短幾個月的交往,你還不至於如此。”

    周冬痕本希望蘇品墨說些什麼的,然而,衣衫窸窣間,只見他轉身離去的模糊身影。她倒希望他能留下隻字片語,讓她知道他此刻的心境,讓她知道……回去之後,該如何面對他。

    但他又變成了那個滿腔心緒複雜的男子,讓她再度感到難以捉摸。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很久,才走了出來,看到喬雨珂一臉頹然。的確,用了萬般心思,抖落了這天大的秘密,竟換來對方不置一詞,的確令人失望。

    喬雨珂與她四目相對,兩人此刻的神情如此相似,像是一個失意的人,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想不到吧,”喬雨珂冷笑,“我居然能打聽出你的身世。”

    “其實,我早已隱隱料到了,”周冬痕鎮定道,“那時道出師父的名諱,就有暴露身世的危險。”

    “可你還是為了蘇夫人如此做了,”喬雨珂忽然歎一口氣,“看來,你是真心喜歡品墨的。”

    真心又如何?事到如今,她寧可自己只是為了贖罪,不動任何心……

    “或許我有些損人不利已,”喬雨珂的冷笑漸變為澀笑,“不錯,我是在挑撥離間,可我也真心勸你一句,你和品墨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還是趁早離開他吧。”

    “何以見得沒有好結果呢?”周冬痕輕聲問道,“幾個月前,我和他不過是陌生人,如今卻有了如此感情。說不定,他會原諒我呢?”

    “你說的沒錯,感情可以如花栽培,越繁越茂,”喬雨珂頷首,“不過,你與他可以,他與別人,亦可以。”

    周冬痕一怔,身形頓時僵住。

    “或許再過幾個月,他又與另一女子生出另一段情感,也未必可知。你與他再走下去,背負著恩怨,如此痛苦,又何必?換個讓他輕鬆一點兒的女子,與他共度餘生,對大家豈不都好?”喬雨珂表情略顯淒涼。

    不得不說,這番話著實有些道理,不管是喬雨珂出於離間也罷,嫉妒也好,有一點她說對了,換個女子,同樣也能栽培情感。

    人都自視過高,以為對方一旦與自己相遇,就再不會看第二人一眼,其實,沒有誰比誰特別。

    世間有萬般情狀能讓人動心,或許因為貌美,或許因為心慈,或許因為一段共同的經歷。

    從前,蘇品墨愛著喬雨珂,現在,蘇品墨愛著她,將來,指不定也會愛上另一個人。

    就連她自己也不敢保證,這一世不會變心。

    所以,放他去過更輕鬆的生活,找一個更輕鬆的人,豈不更好?

    “我願賭服輸,”喬雨珂又道,“此生離開蘇家,不復糾纏。這些年我也欠品墨諸多,我是真心希望他過得好一些,不要跳出了一個坑,又陷入一個阱。”

    原來,她竟存有如此善意,在離開之前,還能為蘇品墨著想,而自己呢,一心想著霸佔,甚至打算用謊言掩蓋真相,她覺得自己比她更為自私。

    這一世,她真能快樂?

    周冬痕垂眸,睫上不知何時凝聚了好大一顆淚珠,灰色的、迷離的,像冬天的雨。

    蘇品墨站在梅樹前,一襲白裘,如梅花孤潔。

    剛剛下了些雪珠,梅花的香氣在一片冰寒之中仿佛越加濃馨了,皎月之下,紅梅白雪,格外妖嬈。

    周冬痕緩緩走過去,鞋底踩著冰粒子,發出細碎的聲響,聽來有些寂寞。

    “你回來了?”蘇品墨轉過身來,微笑道,“到哪裡去逛了,害我好等。”

    他竟然……沒有質問她?!

    為什麼?因為捨不得毀掉表面的寧靜美好,還是他真的能原諒她當年的所作所為?他這微笑的模樣,竟比打她罵她,還讓她難受……

    “夜裡風雪應該會更大,”見她不說話,他又逕自續道,“待到明兒個早晨,梅花上定是霜白一片,咱們趁早掃些下來,泡茶喝。”

    “聽說品煙小姐在世時,最喜歡收集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是嗎?”她凝陣道。

    蘇品墨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神情,卻依舊笑道:“不錯,你聽誰說的?”

    “品煙小姐好風雅,就像我的兩位姊姊一樣……”她咬了咬唇,“打小,父母就格外寵愛兩位姊姊,她們都是大家閨秀,不像我,是個愛亂跑的瘋丫頭。”

    “各人有各人的性子,”他寬慰道,“或許,令尊令堂就是喜歡你這性子,所以由著你。”

    “雖然我是個愛往外跑的孩子,但寄居在師父那兒,一年只能回家一次,心裡總覺得委屈、覺得爹娘都不在乎我,”她續道,“所以,每一次回家,我都會使些小性子……”

    她發現,這是她第一次向人提及她當年的感受,一向大喇喇的她,看起來好像從不在乎與家人離散的孤獨,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介意的。

    蘇品墨一怔,她突然提及過往,讓他頓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一次,正逢二姊過生日,父親送給她一匹駿馬,據說還是宮裡賞賜的。我十分嫉妒,當即提出要騎……”她憶起往事,歷歷在目,“可我萬萬沒想到,馬兒像是忽然發了狂似的,直往京郊奔去,我拼命拉韁繩,卻怎麼也拉不住……”

    “別說了……”蘇品墨預感到她要說什麼,當即打斷道,“別說了!”

    “當時道上有一名女子像是剛剛進京,正在路邊歇息,”她卻無法停止,淚水更在眼眶中積聚,“馬兒就這樣撞向她,那鮮血四濺的情景,我至今還記得……”

    “不要再說了!”蘇品墨緊緊握住她的腕,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她開口。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她全盤托出,揭掉了最後一層掩飾,她與他之間所有的寧靜美好,這一My不復存在。

    遲早要面對的,又何必一拖再拖?靠著謊言維繫的愛情,脆弱如泡沫,輕輕一戳,就會支離破碎吧?

    “品墨,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她望著眼前因為痛苦而扭曲的俊顏,“我也不想再假裝自己不是誰。”

    他深深喘息著,全身緊繃得像滿弦的弓,最終,耗盡心力一般,握著她的手,緩緩鬆開。

    “纖櫻,你這又是何必呢?”他低啞地道,“我們一直這樣,不是很好嗎?當年你還是個小姑娘,馬兒又被做了手腳,本不怪你……”

    “我想停下來的,可是馬兒不聽話,一直往前跑,”周冬痕淚眼婆娑,“品煙小姐原是可以活的,全因為沒有及時救治……再怎麼樣,我都脫不了關係。”

    或許,這才是她多年以來最最糾結於心的罪孽。

    出了事,可以怪馬、可以怪動手腳的人,但她當時的確膽怯地想逃,若她及時回去,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品墨,這是我們誰也跨不過去的坎,”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們誰也不會真正忘記這件事,我不想一輩子活在虛無的謊言裡。”

    她本來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像他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但這樣的未來,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人活在謊言裡,如同活在虛無之中,一層層迷離的包裹,像無邊無際的迷霧,掩蓋了可貴的真實。

    她若如此,便不再是周冬痕,而他,也不再是蘇品墨了。

    “你能原諒我嗎?”她忽然問道。

    他一怔,沒有立刻回答。

    是在猶豫吧?這意味著,他其實沒有真正原諒,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原諒。

    這一刻,她終於知道答案了。

    再多的不舍,也得舍,否則,耗盡了愛意之後,只會剩下後悔與憎惡。

    “品墨,我想回師父那兒去。”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聽見自己這麼說,下一瞬立刻垂下頭,不敢看他的神情,梅花的香氣或許會成為今夜唯一的記憶,她寧願保留這一份美好,也害怕再看他複雜糾結的面龐。

    她來到蘇家,一是為了治蘇夫人的病,二是為了他的快樂。如今蘇夫人的情況日漸好轉,而他的快樂顯然也與她無關了。

    所以,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周冬痕來到河畔,碼頭之上,人來人往,河水映著夕陽,橘紅輝煌。

    她是冬天生的,所以取名冬痕。

    她想,她永遠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天,在梅花樹下,與一個人的訣別。居然……已經三年了。

    那人在她腦海中留下的印象,卻還如此深刻,仿佛兩人從不曾分離過、昨日還曾見過。

    然而,她有時候又有些迷惑,就像往事從未發生,只是她作過的一場夢而已。這三年來,她遊跡江湖,見識了許多事、認識了許多人,但有個地方,她每次都必定會繞道避開,那就是沁州。有一家人,她也會刻意不去打聽,那便是蘇家。

    有時候,她假裝失憶了一般,不讓自己記起那個叫做蘇品墨的男子。

    如此,她會開心一點。雖然,這種開心空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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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船家!船家!”眼前船來船往,卻沒有一艘停下,周冬痕只好扯嗓喚道。平時,無論她想去哪裡,要車就能遇到車、要船就能遇上船,就算下雨,她也能即刻看見一個賣傘的,這三年來,著實幸運無比,仿佛有人給她安排好了似的。

    但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太如意。

    終於,有一艘船停在她面前,不過,卻是一艘畫舫。

    舫上垂著簾子,似乎早已有人乘坐,而簾中琴音輕泄,看來是個風雅之人。

    “姑娘,你要去哪兒?”船家主動問道。

    “我就想過河去。”周冬痕答,“船家,有空嗎?你這……是有客人了吧?”

    “我這客人也是過河去的,或許能捎你一程。不過,你得等等。”

    “怎麼?”她一臉不解,“那位客人要等誰嗎?”

    “姑娘,你沒發現,這碼頭上人很多嗎?”船家卻道。

    “是啊,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嗎?”就像等著看賽龍舟似的,碼頭上擠滿了人,但這深秋的河畔,如此風冷,真不知他們在等著什麼。

    “姑娘,你聽說過幻日嗎?”船家忽問。

    “幻日?”周冬痕一怔。

    她不只聽說,還親眼見過。

    那一年,就在沁州的碼頭上,她見過傍晚最美麗的幻日。她還記得,有人當時許了願——白首不相離。

    她從不認為那個願是為她而許的,現在看來,不做那樣的奢望是對的。

    “怎麼,這裡有幻日嗎?”周冬痕澀笑道。

    “最近幾日都有,”船家回應她,“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在這兒候著,希望今天也有。”

    “哪裡能這麼巧呢。”她不太相信。

    “等一等,或許就能看見奇跡了,”忽然,艙內傳出一名男子的聲音,“就像有時候稍微駐足,就能等到你想念的人。”

    周冬痕心尖忽然一顫。這聲音……這聲音活脫脫就像……

    不,一定是她的幻覺。呵,天有幻日,她亦有幻覺了嗎?

    “姑娘,外面風冷,不介意進來與在下一道坐坐吧?”艙內的男子又道,“待會兒看見幻日,好好許個願——曾經,有人告訴我,對著幻日許願很靈驗的。”

    真是他嗎?聲音像,關於幻日的記憶,也是這般像……

    “公子曾許過願嗎?”周冬痕淡笑道。

    “許過一次。”

    “實現了嗎?”她問。

    “我曾希望遇到心儀的女子,一世與她廝守。”對方道,“遇是遇見了,可是能否一生廝守,我以為除了天助,還得人為。”

    周冬痕臉色煞白。假如到了這一刻,她還聽不出對方是誰,她也太傻了。

    這世上,絕無可能有這樣巧合之事。

    “有時候,人為再多,也抵不了上天註定的冤孽。”她顫聲道,“假如真是孽緣,公子也不必勉強。”

    “我以為,只要人為,孽緣也能化為良緣。若雙方放手,縱是良緣,最終也會變為無緣。”簾內人道,“我與從前的妻子便是如此,她不施力,我亦不盡力,縱使青梅竹馬,也是枉然。”

    “有時候,施力盡力,也分難易。”周冬痕已經很久不曾流淚了,可是現下聽到這番話,淚水早已不聽使喚地凝聚。“就算要施力,也得找一個讓自己輕鬆一點的人,如此,白頭偕老可不必太過費力。”

    “可我找來找去,還是覺得她最好。”對方又道,聲線似乎有些飛揚,“所以啊,我寧可多費一些力。”

    他說什麼?她……最好?

    “公子何出此言呢,天涯何處無芳草。”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好。

    “這三年來,我一直暗中瞧著她,看她遊跡江湖,策馬高歌,”對方道,“我越是這樣瞧她,越覺得她最好。”

    他……一直在跟蹤她嗎?

    怪不得……每次她要船有船、要車有車,原來,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聽說,她當年也是這樣瞧著我的,為了打探關於我的消息,她暗中瞧過我好一陣子,所以,她才會喜歡上我。將心比心,此刻的她,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

    她不曉得他是怎麼打聽到那段過去的,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他說的沒錯,人的愛慕之情往往在觀賞中滋長、偷窺中暗生,不遠不近的距離能讓醜的模糊,美的更美。

    難怪,她和他都會覺得,彼此最好。

    “纖櫻,既然你我都覺得彼此最好,不如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如何?”簾內人道,“你進艙來,咱們一同觀看幻日,再一同許個願——白首不相離。”

    這個誘惑,她實在難以拒絕。

    當初那般決絕地離開他,是逞了一時之氣,再來一次,她未必有那樣的決心。此刻,就更沒有了。

    三年的思念之苦、如今邂逅的驚喜,容不得她再躲避,心中的意志仿佛被摧毀了一般,轟然倒塌。

    “纖櫻,纖櫻——”他不斷喚她,“過了這許久,你也終該明白,我留你,並非一時情惑了吧?”

    的確,三年了,該冷卻的早已冷卻、該想的都已想透,他還能來找她、勸她,說明他是真想挽回。

    “品墨,你原諒我了嗎?”她輕拭一顆淚珠,哽咽地問。

    “我說過,凡事除了天助,還得人力。要想得到原諒,你這樣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蘇品墨輕笑,“你得多多盡力,裸得我的原諒才是。”

    況且江映城已查出當年之事確實有人設計陷害,她離開的這些年,他已解開了心結,現在就等她摒除她的心魔了。

    呵,不論這話是誘哄,還是玩笑,她該說,這話道理不錯。

    她在蘇府,不過輕輕巧巧做了幾件事,就想贖清自己的罪?天底下也沒那麼容易的事。

    要想得到真正的原諒,須得傾盡一世的努力。

    “我不逼你,已經等了這麼久了,我不介意再等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此時,我仍在這兒等你。”

    她不語,步伐踟躕,不知該不該上前。

    聽說,昨天幻日沒有出現。所以,今天傍晚,碼頭上又會聚滿了人吧?

    周冬痕下意識邁著步子,朝昨天約定的地點走去。

    無論如何,她要去見他一面。答應或者不答應,總得給他留句話。

    碼頭上似乎比昨天更加熱鬧,不過,卻有一種不安的騷動,她看到好些人面色蒼白地往回跑,仿佛看到了什麼可怕的畫面。

    她連忙又走近了些,便聽到人們這樣議論——“聽說了嗎?昨天停在碼頭的一艘畫舫翻了!”

    “好端端的,怎麼翻了?”

    “聽說是夜間遇到巨浪。”

    “河水向來很平穩,怎會起浪?”

    “又有人說,是遇到了湖匪打劫……”

    周冬痕越聽越驚,焦急地加緊步子,朝堤岸處奔去。

    的確有一艘畫舫碎裂成浮木,漂浮在河中央。但她看不真切,這是否就是蘇品墨昨兒乘坐的那一艘。

    他應該無恙吧?就算遇到了湖匪,憑他的功夫,也不會太過吃虧。

    可他太富有,出手又闊綽,她實在擔心他會徒招橫禍。寧可遇到巨浪,倒還好些。

    周冬痕就這樣呆呆看著河水,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刻,仿佛三年來所有的執拗都變為可笑的把戲。

    在生與死面前,一切變得如此渺小,什麼愛不愛、贖罪不贖罪、原諒不原諒,能否天長地久,都不重要……唯有活著,才是永恆。

    人為什麼要給自己鬧彆扭,快快樂樂的相處,珍惜眼前的緣分,不是最好嗎?

    她後悔……假如,這真是他的畫舫,她這輩子都要後悔死了。

    “哭什麼啊?該不會以為我已經喂了大魚吧?”一個聲音突然道。

    她哭了嗎?的確,在不經意中,早已淚水漣漣。

    猛然回眸,看著說話的男子,思念三年的面容近在眼前,越發俊朗,與她夢中見到的無異。

    “品墨……”她啞聲喚他,若非岸邊眾目睽睽,她一定會撲進他的懷裡。

    “看來你是真捨不得我,”蘇品墨淺笑,伸手輕撫她的花顏,“昨天的問題,我是不必再問第二遍了。”

    沒錯,不必再問了,答案昭然若揭。

    她有些後悔,蹉跎了這三年。

    這三年,用來與他踏雪迎春、品秋賞夏,豈不更好?何必一個人飄泊天涯,如此孤苦……

    呵,她可真是傻瓜。

    河面的寒風吹拂著她的臉頰,但這一刻,沒有誰會覺得冷。她仿佛已經看到幻日自水色中升起,映耀彼此,霽瀲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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