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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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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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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3:02 |只看該作者
第150章

  可能從京裡帶個小油瓶來是沐元瑜完全計劃外的事,她躺到床上後,未免輾轉反側了一下——只有一下,很快就睡過去了。

  這易倦易走神的身子現在不大聽她的使喚,她也是無法。

  香甜一覺醒來,張嬤嬤聽見動靜,進來服侍她穿衣,滇寧王妃很快也跟著進來了。

  滇寧王妃努力說服自己想開些,到底不能真的這麼快釋然,進來就壓著她問:「瑜兒,你是哪一日跟他成的事?那之後小日子就停了嗎?」

  沐元瑜握著臉老實點頭,又回憶著把準確的日子說了。

  滇寧王妃不忍訓她,聽了又憋不住,點點她的額頭:「你糊塗成什麼樣了,兩個月沒有,都沒覺得不對,我要不提,你還在夢裡呢。」

  「路上著急趕路,沒有想起來。」沐元瑜可憐兮兮地撒嬌,「丫頭們大多跟我分散了,也沒人提醒我。」

  滇寧王妃想到她受柳夫人牽連露了餡——雖然這牽連繞了點,亡命奔回來,懷了身子自己還不知道,這一路不知吃了多大苦頭,心頓時就軟了,道:「好了,事已至此,你不要多想害怕了,你只告訴我,這個孩子你預備拿它怎麼辦?或留或打,總是由著你罷。」

  沐元瑜聽到那個「打」字心頭就一縮,她還沒找大夫把過脈,並不確定是不是一定有了,要說現下就對腹中可能多出的那個肉團生出多少母愛,那是還不至於,但要說打掉,她下意識立刻就想排除掉這個選項。

  吃事後湯藥預防,跟真有了打掉,可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滇寧王妃看她的表情也看出了答案:「我知道了。我叫人從外面請了個大夫來,你先不要起來,就躲在床裡面,叫大夫看一看。若坐實了,我就和你父王說去。」

  沐元瑜忙拉住她:「母妃,說什麼呀?」

  滇寧王妃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只是通個氣,這事總要告訴一聲。放心,不會讓他訓著你,憑他自己做的那些蠢事,有什麼臉說你!」

  她說著就出去了,沐元瑜囧著臉縮回了床鋪裡。

  張嬤嬤幫著把帳子重新放下來,密密實實地遮好,只叫她探出一截手腕。

  很快大夫進來了,這個大夫從前沒有來往過王府,但也是滇寧王妃打聽好了有妙手回春的美譽的,他按住沐元瑜的手腕凝神了一會,請她換手,兩隻手都把過後,就起身彎腰道:「恭喜王妃娘娘,這位小夫人確是喜脈,已將兩個月了。」

  他不知道沐元瑜的身份,不知該怎麼稱呼,不過依理推論,有孕的總是成了親了,所以便含糊說了個「小夫人」。

  滇寧王妃自然不會和他解釋,只忙道:「她身子骨如何?先期不留神,沒有保養,可有妨礙嗎?」

  大夫笑道:「無妨。這位小夫人脈滑如珠,而充盈有力,本身底子是女子裡少有的健壯,往後月份大了,注意些就好了。」

  滇寧王妃放了心,笑道:「如此就好。有什麼安胎保養的好方子,請先生就便開一個。」

  張嬤嬤引著大夫出去,開方送診金同時請他封口等,滇寧王府是整個雲南府最大的勢力,說是壓在頭頂上的天也不為過,這大夫小小庶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傳沐家的閒話。況且根本也摸不著頭腦他看的是什麼人,想傳也無從傳起,當下拿了厚厚的診金,連聲應著走了。

  沐元瑜翻身起來,摸著小腹發呆。

  真的有了——?

  確定了下來,她還是覺得滿不可思議。

  屋裡沒有外人,她忍不住掀開小衣往裡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白白的,因為她坐著的姿勢有一點嘟,橫看豎看跟從前都沒什麼不一樣。

  滇寧王妃轉頭見她這動作,稚氣十足,心下又憐又愛——還是個孩子呢,忽然就要做娘了,總是那病秧子二殿下不好,他就不懂得克制一點!

  「別掀著了,仔細風吹了著涼。」滇寧王妃走過去,替她把衣服拉下來理好,一邊教她,「時候還早,再過兩三個月才會顯懷,有的人慢,還會再晚一點。」

  沐元瑜道:「哦——」

  「你在這裡呆著,我見你父王去。」

  關於要告訴滇寧王這一點,沐元瑜很糾結,可又不能不說,她瞞得再天衣無縫,她的身體騙不了人,這也是昨晚她發覺不對第一時間就跟滇寧王妃招了的原因。

  但要再去跟滇寧王招,她還是覺得,那個,挺尷尬的——

  所以滇寧王妃要代為出頭,她就慫慫地應了。

  **

  前院裡。

  滇寧王剛用過了藥。

  他臥病在床,原該移回去榮正堂由滇寧王妃照顧,但滇寧王妃既不怎麼想搭理他,他也受不了成日看滇寧王妃那個似笑非笑的嘲諷臉,加上沐元瑜沒回來前,他公務撒不開手,還要一直見外面的屬下,在後院裡不方便,種種緣故疊加下,他就還是在前院書房旁辟了一間屋子養病了。

  寶貝兒子得而復失對他的打擊非常大,他養來養去不見什麼起色,換了不少大夫,大夫們或明示或暗示,最終的著眼點總在要他「放開心懷」,又說「心病只能心藥醫」之類,來來去去,滇寧王也知道了,就是得他自己看開,不然仙丹灌下去也沒用。

  可是他看不開。

  大夫們每說一次,倒是又往他的痛處戳一次。

  他的病勢就這麼從年前拖延纏綿到了年後,總算王府不缺人參靈芝等珍奇妙藥,他的病好不起來,但也沒有變得更壞。

  聽到滇寧王妃進來的動靜,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又耷拉了回去,沒興趣多話。

  夫妻到這一步,總是話不投機,相看兩相厭,全憑著兒女及利益在維繫了。

  滇寧王妃進去也不囉嗦,把下人都攆走,乾脆利落地道:「瑜兒有了,要養胎,不能再勞動了。你那一攤子事,自己接回來做罷。」

  滇寧王:「……!」

  有一句詩形容他現在的狀態是挺合適的——垂死病中驚坐起。

  屋裡窗子關著,簾子拉著,全無早晨的清新感,他在這連生氣都快要沒有的混沌昏暗裡幾乎是彈坐了起來:「養、養什麼?什麼胎——嘶!」

  他把舌頭咬了。

  滇寧王妃毫無同情心,道:「就是這樣了,你不許去罵瑜兒,也不要多問她,她女孩子家,臉皮薄,禁不住你拷問。」

  滇寧王腦袋嗡嗡地,像才挨了一記重錘,眼睛都要冒出金星來,怒極伸指指著滇寧王妃道:「你、都是你慣的,到這個地步你還慣她!問都不許我問,是哪個小兔崽子壞了她,總要告訴我一聲吧?!老子不活剝了他的皮不姓沐!」

  他這麼惱怒,還算是有個當爹樣,滇寧王妃就輕哼了一聲道:「是皇帝家的,你剝去罷。」

  滇寧王:「……」他瞬間也是反應了過來,並且準確地說出了這個「小兔崽子」的名字,「朱謹深?」

  滇寧王妃道:「是。」

  滇寧王發起了呆來。

  嫌疑人不算難確定,他出了這麼大事,沒敢把沐元瑜叫回來幫忙,不就礙著她的秘密叫朱謹深知道了嗎?問題是——確定了以後要怎麼辦?

  「他強迫了瑜兒?」好一會後,他悶悶地問。

  「聽瑜兒那話音,倒是沒有。」滇寧王妃心情也不好,一般鬱悶地道,「我看她還挺願意的,孩子也要留下來。」

  「留就留吧,打掉極傷身的,瑜兒還這麼小。」滇寧王妃又自我安慰著道,「生下來,叫我一聲祖母,叫你祖父,總是瑜兒的孩子。」

  滇寧王激怒的情緒鬆散了一些,撐不住,自己摸索著倒回了枕上,望著帳子頂又發起呆來。

  滇寧王妃見他這副模樣,不大滿意了:「你打什麼主意?這孩子不論來歷怎樣,也有一半是你們沐家的血脈,你有什麼好挑剔的!要不是你那塊心肝肉鬧的,我瑜兒還好好在京裡呆著呢,也出不了這個事!」

  滇寧王不耐煩地拍了一下床邊:「不要吵,瑜兒忽然這樣,你總得讓我想一想吧?!」

  滇寧王妃方不響了,過一時道:「你慢慢想吧,反正不許去找瑜兒的麻煩。她現在雙身子,正該著安靜保養的時候。」

  她就轉身要出去,滇寧王叫住她:「把瑜兒叫來,我問她兩句話。」

  滇寧王妃怕他氣頭上要撒氣,推辭道:「我都跟你說清楚了,還有什麼好問的?左不過是這麼件事罷了,瑜兒從此是肯定不能再上京去了,這孩子我們幫著養了就是,沒個人爭搶,只當是我們家的,我看也很好。」

  「你婦道人家,懂得什麼——」滇寧王脫口而出這一句,但見滇寧王妃神色不善,改了口,「我不罵她,她要生也由她,但怎麼生,總得商量一下吧?總不能王世子忽然大了肚子,再有,她手裡的事交回給我,也需跟我有個交待。」

  滇寧王妃聽了這個話,方道:「好罷。我去叫她來,不過我就在外面守著,你要罵她,我可不管你有多少事要交待,我們就走。你自己煩神去罷。」

  她說著昂頭走了。

  滇寧王顧不得理會她,只在琢磨自己的心事。

  這件事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聽到的頭一刻,真是由心湧上來一句話——兒女都是債啊。

  白胖的兒子叫人抱走了,他要親口下格殺令,心頭還是刀割一樣痛,結果從來穩重有能耐的女兒又給捅了個大簍子,他竟是沒有個平靜消停的時候。

  但這幾乎將他擊潰的情緒不過當下,很快,在他猜出「小兔崽子」的身份之後,就轉換成了另一種躁動。

  如果沐元瑜懷的是個兒子——

  退,他的王位後繼有人;

  進,萬里之外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想一想——

  他是絕不願意將王位讓給沐二老爺那一房,原都已被迫做好了歸於朝廷的打算,然而忽然間,眼前雲霧散去,以為是絕路的懸崖峭壁間新生出兩條路來,花香陣陣,鳥鳴啾啾,向他展示著人生新的可能。

  滇寧王望著烏沉的帳子頂,他的眼神,是越來越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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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8:43:32 |只看該作者
第151章

  沐元瑜即將迎接她兩輩子人生中最尷尬的時刻。

  跟她的便宜爹就她未婚先孕一事展開既不親切也不友好的會談。

  滇寧王妃見她臉色紅白不定,從旁安慰道:「瑜兒別怕,我就在旁邊陪著你。」

  沐元瑜分神「嗯」了一聲,她倒不是怕,只是這份尷尬之情無法消減。

  到了前院書房,滇寧王妃在外間止步停下,是監督也是把守,畢竟接下去裡間的對答肯定是要絕對保密。沐元瑜獨自走進去,硬著頭皮行了禮:「父王。」

  滇寧王這回是正經坐起來了,他半靠在床頭,點點頭:「你現在不同往常,不要站著了,坐罷。」

  沐元瑜心裡一跳——怎麼個情況?

  這氣氛也太和平了吧?

  她母妃那樣寵她,知道後還戳了她的額頭呢。

  她有點侷促地找了張椅子,挨著椅邊坐了,背脊因為心虛下意識挺得直直的。

  滇寧王乾咳了一聲:「這個,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沐元瑜忙站起來:「是。」

  滇寧王訓是訓她,然而口氣一點也不重,她生不出逆反心理,老實認了這錯。

  滇寧王:「……」他抬了下手,「知錯了,就坐下吧。」

  沐元瑜:「……」

  她很摸不著底地坐下了。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迷之尷尬。

  「找大夫看了沒有?大夫怎麼說?」滇寧王飛快進行到了下一個話題,他先前還沒來得及問滇寧王妃這些細節。

  「看過了,就——還不錯。」沐元瑜低聲答。

  滇寧王點頭:「嗯。」停片刻問她,「你跟那個二殿下關係究竟如何?你如今這樣,是一時糊塗還是怎麼說?」

  「我不是一時糊塗,」沐元瑜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怕刺激著他,下一句聲音就放得更輕而飛快,「我現在也不後悔。」

  滇寧王倒是沒有什麼額外反應,不知是沒聽清還是真的就無所謂,只道,「你有身子的事,二殿下知道嗎?」

  沐元瑜有點無語:「——肯定不知道啊。」

  滇寧王也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又乾咳一聲,帶了過去,繼續問她:「以你對他的瞭解,他知道了之後會如何反應?」

  「會開心吧。」沐元瑜不大好意思地道。

  爹跟娘還是不一樣,她要是跟滇寧王妃談論這些話題,就不會覺得有什麼障礙。但滇寧王不知怎麼回事,非盯著她問,她也不好不答。

  滇寧王卻跟她再確認道:「你確定嗎?」

  還要追著問——

  沐元瑜受不了了,索性直言道:「確定。我臨行前要找大夫開藥,他沒讓。」

  總算滇寧王沒以打破砂鍋的架勢再問「開的什麼藥」,沉思著另外起頭道:「他在京裡,好像是不怎麼討皇上的喜歡?」

  這個話沐元瑜不大愛聽,道:「沒傳聞裡的那麼壞,我覺著比我在父王跟前要好些。」

  滇寧王這下被噎了個結實,瞪眼要反駁,回想過往,自己也說不出口對沐元瑜如何寵溺,只得道:「父王也是有不得已之處——都是過去的事了,你還跟我記仇不成!」

  沐元瑜捏著手指不語,過一時道:「二殿下那裡也是過去的事了,他放走了我,如今皇爺怎麼看他,也是不好說了。」

  「壞不到哪去。」滇寧王卻是篤定地道,「皇上這當口拆穿了你有什麼好處?你看京裡至今風平浪靜,沒有你妄為欺君的消息流傳開就知道了,皇上應當是以大局為重,掩下了此事。」

  「皇爺暫時忍下了我,跟忍二殿下不是一回事吧?」倒是很有可能礙於大局這口氣不能出在她身上,而一股腦全發到了朱謹深那頭去。

  「原來大概是如此的,不過現下,情況又不一樣了。」滇寧王很有深意地望向小女兒,「父過,以子平。」

  沐元瑜一下抬起了頭,她在正事上跟滇寧王還是有默契在,立時抓到了他的思路:「父王的意思是——將我有孕的事告知皇爺?」

  「不用這麼急,畢竟未知男女。但是二殿下那裡,是可以去信一說了。」滇寧王指揮她,「你現在直接給二殿下寫信不妥,他必定受著監控,你可有別的能接觸到他可以將信轉交給他的人選?若沒有,我來想想辦法。三丫頭和六丫頭嫁在京裡,或委託她們也可。」

  沐元瑜瞠著目——她這是什麼爹呀!居然已經在想著如何利用她有孕一事謀取利益了,怪不得他這麼平靜,都不生氣!

  她殘餘的一點因為要跟父親談論此事的難堪也沒了,滇寧王完全不是尋常父母的腦回路,她實在也用不著有什麼羞澀。

  「找三姐姐和六姐姐不妥,她們沒有和二殿下搭線的門道,況且都知道是我們家的姑奶奶,忽然跟殿下來往上了,有心人能看得出不對。」沐元瑜思索著道,「我和殿下的伴讀還算相熟,可以先寄給他,他常要見到殿下,轉交一下誰也不會知道。」

  滇寧王想了下:「經了外人之手,用詞就要謹慎了。」

  「這不難。」以朱謹深的聰明,略點一下他就知道了,完全不用明說。

  沐元瑜只是猶豫著,真要這麼快就告訴他?她知道也不過是昨晚的事,今早才下了留下的決定,至於下一步要如何走,她還沒有想呢,不想滇寧王倒是已經飛快地想到她前頭去了。

  她就道:「時候這樣早,不用太著急罷?不如緩一緩,我再想一陣子。」

  滇寧王哼道:「你不著急,只怕人家著急。他那個年紀,老大不小了,說一聲成親隨時可能就成了,到時候你再找著他算後賬去?就不成親,也保不住有別的女人。可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告訴了他,給他緊緊弦,叫他知道風流賬不是好欠的,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乘早收拾了。」

  「他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沐元瑜摸摸鼻子,不過想一想,那是從前,以後她不在了,朱謹深會不會叫別的更好的姑娘乘虛而入,她實在是不敢有一定不會的信心,滇寧王這個話說得不好聽,但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她不覺得自己必須要嫁給朱謹深以全名節,也不想攔著他從此都不婚娶,但是起碼,她不想這麼快就聽到這樣的消息。

  管不到他八十歲,管這幾年還是可以的吧——她在心裡悄悄想。

  滇寧王不管她說什麼,道:「這件事你記著,信盡快去寫。」

  出於個人的小心思,加上此舉可能會對朱謹深有所幫助,沐元瑜還是點了頭。

  「若是個男孩兒,就好了。」滇寧王帶著點自語地道,「皇上再惱我沐家欺瞞於他,他自家的血脈承襲了這王位,他總是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沐元瑜略有狐疑,以滇寧王先前問上她那些朱謹深的事,總覺得他的打算不止於此。

  她就試探著道:「若是個女孩兒,父王意欲如何?」

  滇寧王的臉不覺就黑了——作為半生都在追求兒子,最終卻只是左一個又一個生女兒的岳父命,他對生女有種發自內心的恐懼,以至於很不願意去想。

  「那就再說罷!」他生硬地道。

  沐元瑜不樂意了:「女孩兒怎麼了,父王不喜歡,我喜歡,母妃肯定也喜歡。」

  滇寧王不想這當口跟她吵,皺著眉頭道:「好好好,你們都喜歡,我也沒說什麼嘛。」

  轉了話題道,「年前給你拿過去的那些東西,你叫人拿回來給我。你現在這樣,不要操勞了,好好養著去。」

  沐元瑜爭取了一下:「我沒覺得有哪裡不適,仍舊可以替父王分憂。父王病著,才是該好生養病。」

  「我養不養,無非這樣,有點事情做,還振作些。」滇寧王堅持道,「你如今這個身份用不了多久了,去跟你母妃商量一下,換成七娘回來罷,府裡現在人少,口舌也少,想個說辭容易得很,事不宜遲,我看這幾天就辦了。」

  七娘就是沐元瑜作為姑娘時的排行,這說辭確實不難想,無非是她流落在外時或是嫁過人或是跟誰私定了終身而已,她在寺廟祈福也祈得差不多了,正可以接回來,而因為沒有夫婿就大了肚子,總歸不是件光彩的事,滇寧王夫婦不願讓她出去交際也是合理之事,如此她連人都不必見了,只安心窩在府裡養胎便是。

  唯一的問題是,作為世子身份的她同時不能出現,須得想個去向。

  「有人問起,就說你領隊出去追查餘孽了。告訴你母妃一聲,別說漏了。」滇寧王想都不想,張口就來。

  沐元瑜應了,說到底,雲南是沐家的地盤,可騰挪的餘地太大了,她露餡也是露在京裡,在雲南十來年都好好的。

  至於柳夫人,餘孽花十數年之久只為下她這一顆釘子,以有心算無心,滇寧王上當是無可奈何之事,並且這種情況下,他從始至終留了一手,在柳夫人生下獨子的情況下仍舊對她保留了以女充子的秘密,已是很有忍耐力了。

  若不然,柳夫人將這一點爆出去,現在南疆的情形會更壞,他們也不能安坐在這裡謀算下一步了。

  想到柳夫人,沐元瑜提了一句:「父王,昨日午間我接報,有人在喀兒湖附近見過一行商客,中間似乎有如柳夫人一般的人,只是經過了喬裝,不能確定。倘若屬實,柳夫人母子此刻恐怕已經離開南疆境內了。」

  滇寧王的臉色難看起來,沉默著沒有說話。

  過一會道:「我知道了,你不要管他們了,安心去休養吧。」

  沐元瑜應聲要退出去,滇寧王追著說了一句:「別忘了寫信。」

  「——是。」

  平安攜滇寧王妃出來,替她掠陣的滇寧王妃回去榮正堂,處理一些家事,她則走去自己的書房,一邊安排著讓人把資料搬回去還給滇寧王,一邊琢磨著信要怎麼寫。

  告訴朱謹深她有了他們的寶寶——想一想,這件事還挺有意思的。

  大概能嚇他一大跳。

  畢竟他當時說不會這麼巧呢。

  沐元瑜想來想去,不覺微笑起來,待忙碌著的下人們都離開後,她也想得差不多了,就在窗下提筆。

  通篇她沒寫什麼有意義的話,寫的也不長,只是普通寒暄,乍看上去,跟朱謹深還不太熟似的,落到任何人手裡,都絕看不出有一點不對。

  只是最後的落款時間,她沒有寫今天,而是寫了那一晚。

  此時已經流行花箋,殷實一點的人家,書信都不會用光禿禿的白紙,或是印有不同色彩的彩箋,或是花鳥魚蟲山河大川的花箋,一般風雅的買著用,特別風雅的自己畫。

  沐元瑜不屬於文人雅士那一撥,不過這張紙上,她格外自己畫了點花樣。

  斜斜一枝石榴,連枝帶葉,橫在信尾處,最大的那一顆石榴,恰與日期隱隱疊在了一處,是她特別走去榮正堂借了滇寧王妃塗指甲的鳳仙花汁塗的,又大又紅,飽滿的鼓脹開來,裂口處好似一個小兒的笑臉。

  她的畫技普通,但這一顆石榴,實是用了心力畫的,看上去,可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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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8:43:44 |只看該作者
第152章

  這一封信由信使攜帶著翻越千山萬水,在二月末經由許泰嘉之手,進入二皇子府,順利交至朱謹深手上。

  直接導致了他接連三日閉門不出。

  若是尋常時候還罷了,他本也不太出門,但偏巧逢在大皇子和三皇子同日封王的時刻,那就沒事也叫人看出事來了。

  新頂了景王名號的朱瑾淵興致勃勃去約朱謹治:「大哥,我們去看看二哥罷,托大哥的福,我也封了王,但二哥卻叫落下了,恐怕他顏面上過不去,所以才不見人。我們去安慰安慰他如何?」

  朱謹治有點怕他,慣常不同他在一處玩,但聽說要去看朱謹深,就點了頭:「好。」

  朱瑾淵仍住在十王府裡,只是門楣上的匾額換了,他離著朱謹深很近,抬抬腳就到了,所以要繞個彎子去宮裡拉上朱謹治,一個是怕他自己去,朱謹深羞惱之下直接給他閉門羹,再一個,就是拉上朱謹治更能打擊人了——傻子都封了,朱謹深卻沒有,這真是情何以堪。

  朱謹治不懂他那些彎彎繞的心思,進到二皇子府裡,認真地安慰弟弟去了:「二郎,你別著急,應該很快就輪到你了。」

  朱謹深才從書房過來,聽了,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嗯,我不著急。」

  不著急就怪了。

  朱瑾淵心中暢意,欣欣然地跟著笑道:「二哥放心,撿著皇爺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替二哥向皇爺求情的。不過,」他話鋒一轉,試探著問道,「二哥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把皇爺惹得這樣惱怒?」

  他心裡還記得年前朱謹深頭破血流從大殿裡出來的情形,當時是一百個幸災樂禍,過後就是越想越不解了。他跟賢妃通了氣,賢妃也使人打聽了,只是一個字也打聽不出來,只有這層納悶越積越深。

  朱謹深撩起眼皮掃了下他:「想知道?」

  朱瑾淵遲疑著點頭——想當然是想的,但被這麼問,他吃的虧多了,總覺得不會就這麼簡單得到答案。

  「我為什麼告訴你。」

  果然。

  朱瑾淵悻悻,不過這種程度的淺嘲他是習慣了,倒不覺得怎樣,道:「二哥不願說就不說罷了,何必戲耍我。」

  朱謹治眼巴巴地頂上:「二郎,我呢?也不能告訴我嗎?」

  朱謹深對著他的口氣緩了點:「你不要管這許多,大嫂有了身孕,你沒事多陪陪她。」

  朱謹治有點楞地道:「怎麼陪?伺候她的人好多呢,我都囑咐過了,讓不許惹她生氣,都要聽她的話。」

  「你陪跟那些下人陪不是一回事。」朱謹深耐心地道,「你不要特別做什麼,沒事陪大嫂說說話,散散步,多在一處呆著就好了。要是有別的女人拉扯你,你離她遠些,不要理她。」

  「這容易。」朱謹治乖乖地點著頭,「我本來也不敢理不認識的女人,皇爺向來不許我理。」

  「對了,」他想起什麼似的,輕叫了一聲道,「皇后娘娘才給我送了兩個宮女來,我也沒有理。」

  朱謹深瞇了眼:「什麼?皇爺知道嗎?」

  朱謹治道:「知道。皇爺說我大了,隨便我。二郎,你覺得我不理她們是對的嗎?我有點怕皇后娘娘不高興,不過我總覺得,我要是理了,你嫂子可能會不高興。昨晚其中一個叫什麼香的,給我倒了杯茶,你嫂子看見了,就跟我說她現在淺眠,夜裡總要翻動,怕吵著了我,請我到旁邊睡去——她翻動好幾天了,之前也沒有叫我走。」

  豫王妃有孕,在皇帝特地派來的有經驗的嬤嬤看守下,這對小夫妻是已經分了床,不過隔了個裡外間,彼此動靜仍然相聞,朱謹治現在這麼說,是豫王妃現在要請他離開外間,直接住到另外的殿裡去了。

  朱謹深嗤笑了一聲:「皇后娘娘不高興會怎麼樣?」

  「不,不怎麼樣吧?」朱謹治遲疑著道。

  朱謹治因為智力的關係,被皇帝護得十分嚴實,沈皇后又自持身份,在這個嫡長子的傻毫無逆轉地顯示之後,沒出手對付過他,所以他想不出沈皇后能對他怎麼樣。

  「大嫂不高興會怎麼樣?」

  朱謹治才嘮叨出的話,當然還記得,馬上道:「叫我住到外面去。」

  朱謹深慢悠悠端起了茶盞:「所以,你知道該聽誰的了。」

  朱謹治恍然大悟地應著:「哦——」

  朱謹深又指點他:「這幾日,大嫂去給皇后娘娘請安,你陪著一起去。」

  朱謹治又糊塗了:「為什麼?我早上要聽先生講課。」

  「遲一會誤不了你多少事,你跟童翰林說,他會同意的。」

  童老翰林把朱謹治從啟蒙一路教導到如今,感情之深厚不問可知,朱謹治成親兩年終於有了喜訊,他一定跟著欣慰,這點小事不可能不答應。

  「那兩個女人既然你不喜歡,就帶上,還給皇后去,只說你身邊服侍的人夠了。」

  朱瑾淵本是一直瞪著朱謹深,從這個兄長的嘴裡冒出這些家常話來,真是猶如見鬼般,他長這麼大也沒聽到過,十分地不習慣,以至於覺得還不如聽他的諷刺——及到這一句,他方覺得反應過來,原來想借傻子大哥的手給沈皇后難堪?

  那他倒是樂得坐山觀虎鬥了。沈皇后從來看不上他,他又不傻,如何不知道。

  朱謹治半迷糊半明白地道:「好。我留她們本來也沒有用。」

  朱謹深若有所思地重新問他:「大哥,你說大嫂如今淺眠,不能安枕?」

  朱謹治點頭:「我聽到她悄悄吐的動靜,好像是不舒服,不過我問她,她都說挺好的。」

  「對了,還會吐。」朱謹深自語著,皺起了眉。

  朱謹治接著道:「我又問了嬤嬤,嬤嬤說女人懷孕就是這樣,叫我別管。」

  「你的妻子,懷的是你的孩子,你怎麼能不管。」朱謹深回了神,頓時責備他,「大嫂吐了,你給她倒杯茶也是好的,大嫂喝不喝,總是你的心意,難道能甩手當沒看見不成。」

  「哦哦,好的。」朱謹治忙記下了,又目光很讚許地看向他道,「二郎,你長大了,脾氣好了,也會關心人了,我都想不到這麼細。」

  朱瑾淵才恢復正常的眼形又瞪大了——朱謹深是吃錯了藥不成!

  他一個光棍,還認真管上人家夫妻間的事了,一句又一句,說的煞有其事的,這是閒出什麼毛病來了?

  可要真說他有毛病吧,先前懟他時分明還很順口。

  朱瑾淵就忍不住插嘴道:「二哥這個話未免古怪,那麼多下人做什麼使的,由他們閒著,倒勞動大哥?」

  朱謹深皺著眉看他一眼,沒耐心跟他辯證,只道:「你的王妃嫁給你,是夠倒霉的。」

  朱瑾淵:「……」

  好生氣!

  這個光棍憑什麼攻擊他!

  朱謹深已經又轉過臉去了:「大哥,侄兒的名字可取了嗎?」

  提到孩子,朱謹治也高興,嘿嘿笑道:「沒有這麼快呢,不過皇爺來看過,說到時候會賜名下來。」

  「皇爺取也不錯,不過,自己取更合心意些。」朱謹深笑道,「你取個乳名罷,現在就可以看起來了,早點準備,免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朱謹治忙點頭:「好。二郎,你學問大,你說叫什麼好?」

  「我有我的事要忙呢。」朱謹深的腰板不自禁直了直——雖然他本來坐得就夠挺直了,「你回去跟大嫂商量,乳名不必太過拘泥,吉利上口就夠了。」

  朱謹治又點頭,表示記下。

  這還從夫妻轉向娃娃經了——

  朱瑾淵簡直聽得牙疼,他愣是不懂今天的談話是怎麼拐進這個後宅婆媽風的,他們難道不是來聊王位的嗎?!

  朱謹治倒是想起來問:「二郎,你在忙什麼?皇爺又給你排差了?」

  他歡喜起來,「這就好了,看來皇爺早晚要消氣了。」

  朱謹深擺了下手:「沒有,我忙我自己的事。」他頓了一下,終究只是道,「以後再告訴大哥。」

  他話是忍住了,但抑制不住的笑意是自眼角眉梢毫無遮掩地流淌了出來,朱瑾淵都看傻了,知道的他這是丟了王位不好意思出門,不知道的只當他是封了太子呢!

  朱謹治不想那麼多,見他情緒好,就放心了,笑道:「二郎,你不難過就好了。」

  又把安慰的話說了兩句,朱謹深只是一概應了,又倒回來說了他兩句,叫他別忘了把人還給沈皇后。

  朱謹治答應著,他知道自己記性不太好,怕忘了,所以回去的隔日一早,就照辦了。

  沈皇后氣了個半死,要是豫王妃獨自去,她還好磋磨一二,偏偏朱謹治陪著,還人的話也是他在說,她再有玲瓏心肝,跟一個認死理的半傻子能說得出什麼來?

  朱謹治昨晚回去自己住的宮殿裡把要還人的話一說,豫王妃就再不提叫他搬出去的話了,態度也一下子溫柔小意起來,朱謹治半懂不懂,但由此得了鼓勵是肯定的,覺得自己聽弟弟的話做對了,更加不肯讓步,憑沈皇后說什麼,他只是憨憨地要還人。

  沈皇后總不能跟傻子吵起來,只有憋屈著把人收了,轉頭狠狠一狀告到了皇帝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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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發表於 2017-12-24 18:43:59 |只看該作者
第153章

  豫王妃有孕是喜事,但以皇家規矩來說,她是不能再侍奉朱謹治了。

  這對小夫妻住在宮裡,沈皇后等閒時候不去招惹,於這當口賜下兩個宮女,去幹什麼很明白,而這是誰都挑不出理的事。

  就沈皇后的本心,她覺得自己這麼做也不是出於什麼私意,皇子們越大,局勢越明白,她一雙眼睛盯朱謹深還盯不過來,哪有閒工夫再去理會朱謹治?

  管他也管不出什麼好處來啊。

  這是沈皇后大怒的緣由,也是她敢去找皇帝告狀的底氣所在。

  因為她覺得自己真是本著六宮之母的職責在安排人事,朱謹治是個傻子,她在豫王妃有孕期間給賜兩個人,免得他不懂事去鬧豫王妃,驚著了王嗣,多明公正道啊?

  結果居然叫照臉摔了回來!

  皇帝聽了,愣了一下。

  他也覺得沈皇后在這件事上的做法沒什麼問題,不過為穩妥見,朱謹治來告訴他之後,他還是讓汪懷忠查了查,知道那兩個宮女背後沒什麼牽扯,就是普通的宮人之後,才讓朱謹治自便了。

  傻兒子當時也沒說什麼,不想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隔兩天又鬧了這一出出來。

  沈皇后壓著惱怒道:「大郎這孩子向來淳樸,壞心是斷然沒有的,我倒是不怪他。依我看,這事也不是他想得出來的,若不想要,當時不收就是了,何必事後這樣?我問他,可是宮人不懂規矩,伺候的他不好,他也說不上來,只是不肯要。他說話不知道避人,撿著早上請安的時候,賢妃等人都在,我怕問多了,傷著他的顏面,只有先把人留下了。」

  沈皇后畢竟是皇后,讓繼子來這麼一出,若她要計較,當場給朱謹治扣一個「不敬」的帽子是可以的。她沒有,那就確實是委屈了。

  皇帝便安撫她道:「好了,是大郎不對,他行事沒有分寸,我叫了他來問一問,讓他給你道歉。」

  沈皇后得了這句話,心下方平了些,在一旁坐下。

  朱謹治就住在宮裡,來得很快,進來傻呵呵地笑著行禮:「皇爺,皇后娘娘。」

  皇帝將沈皇后剛才的話說了,然後問:「大郎,可有此事?」

  朱謹治老實點頭:「有的。」

  皇帝板了臉:「長者賜,不可辭。你的先生沒有教你嗎?就是有緣故,你不便接受也當好好說,怎可跟皇后胡攪蠻纏?」

  朱謹治睜著大眼道:「先生教過,我也好好說的,皇后娘娘答應我了。」

  皇帝喝道:「那是被你胡纏得沒有辦法——」

  沈皇后從旁道:「皇上不要動怒,臣妾先就說過,此事應當不怪大郎,他不是那等不知禮的孩子。」

  她轉向了朱謹治,和顏悅色地道:「大郎,你既說宮人沒有得罪你,卻又堅持著要退回來,可是你的王妃和你說了什麼?」

  她這句話是極厲害了,心下且在冷笑——好一個豫王妃,以為拉著傻夫婿來,她就不能怎麼樣了?哼!

  朱謹治想了想道:「沒有說啊。」

  豫王妃既是皇帝當初費心挑選出來的品官家的女兒,規矩是很通透的,心下再堵,也不會明著和朱謹治說什麼,提都沒有提此事,所以朱謹治回想,想不出什麼來。

  沈皇后卻不信,道:「你不必替她瞞著,她不願你親近旁人,原沒有什麼,可她現下已有了身孕,還霸著你,那就不對了。」

  朱謹治有點急,反駁道:「真沒有說。」他求助地看向皇帝,「皇爺,我不會騙人的,沒有就是沒有。」

  傻子有一點好處,他說他不會騙人,那就是不會騙人,皇帝點了頭:「那你為什麼要把人退回來?」

  朱謹治是真不會瞞人,張口就道:「二弟說的。」

  皇帝:「……嗯?」

  沈皇后也呆住了,她氣了好半天,只以為肯定是豫王妃調唆的,朱謹治是個傻子,要拿住他一點也不難,而就算是個傻兒子,皇帝也必定不會樂意他被婦人捏在手裡左右,所以她這一狀能告得大出一口氣。

  結果——

  怎麼會跟朱謹深扯上關係了?他伸這個手摻和兄長的家事,莫不是吃飽了撐的?!

  皇帝捏了捏眉心,他有一種「怎麼會這樣」又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怎麼說呢,這種稀奇古怪不合常理的事由朱謹深幹出來,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他有氣無力地道:「他跟你怎麼說的?」

  朱謹治道:「我說我留皇后娘娘的宮女沒有用,二郎就告訴我,沒用就退回去好了,我身邊伺候的人夠了。」

  他跟朱謹治其實嘮叨了不少話,因為說得多了,他不記得細節了,光把這個核心提煉了出來——這句話聽上去似乎沒什麼問題,其實問題大了。

  皇后賜下的人,說退就退回來了?

  尋常百姓家的主母賞個人,做晚輩的都不好退,喜不喜歡都得接著呢。

  沈皇后的臉色難看起來。

  她這是被兩個繼子聯合起來下了面子,雖然她暫時還不知道朱謹深這麼干有什麼意義。

  「皇爺——」

  皇帝擺手止住了她:「皇后,你先回去,朕叫二郎來。他脾氣怪誕,待朕先教訓過他,再叫他去向你賠禮。」

  沈皇后悶著一股氣站起來:「是。」

  皇帝跟著把朱謹治也放走了,這個傻兒子該說的都說了,再留下來也沒用。

  傻的那個走了,皇帝批了一會奏章,怪誕的那個來了。

  「兒臣見過皇爺。」

  皇帝頭也不抬,冷道:「你知道朕叫你來做什麼?」

  「兒臣不知。」

  「你還跟朕裝傻!」皇帝忍不住抬頭斥他,「朕問你,你是不是對朕心存怨望?」

  朱謹深挺驚訝地直起身:「皇爺何出此言,兒臣萬萬沒有。」

  「怨望」這個詞是很重的,通常哪怕是沈首輔這個級別的大臣被這麼質問,都得大驚失色伏地泣血剖白,表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臣萬萬不敢」云云,情感豐沛點的能哭出兩缸眼淚。

  朱謹深不是這個路數,他那驚訝裡,含了起碼五分的輕快,語調都是很悠揚的,把皇帝下一句的「你不要嘴硬」都噎回去了。

  這個聲氣,硬要給他扣上因為不能封王而心生怨望的帽子,怎麼也是說不過去。

  「你——」皇帝感覺很莫名其妙,「你在高興什麼?」

  「兒臣沒有。」朱謹深飛快道。

  他明明是有。

  皇帝打量著階下的兒子,道:「挑唆大郎去下了皇后的面子,你很得意?」

  朱謹深嘴角動了動,換做往常應該是一個嘲諷的笑意了,但他好像有點控制不住,出來的笑容幅度大了點,以至於看上去很溫和英俊。

  他的話語倒還是一貫的風格:「沒有,兒臣沒有這麼閒。」

  他就是在高興。

  皇帝很篤定了,這又是一句很重的問話,他卻只是這個反應。

  接連兩記重拳都打到了棉花裡,皇帝也攢不出力氣了,丟下筆,道:「好,那你說說,你去管大郎的家事幹什麼?皇后給大郎賜人,朕也同意了,這裡面有你什麼事!」

  朱謹深笑了笑:「兒臣沒有要管大哥的家事,是皇后娘娘在管。」

  皇帝反問:「皇后是六宮之主,不該管嗎?」

  朱謹深的笑意淺淡了點:「兒臣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皇后娘娘管得欠妥,兒臣出言提醒了一句而已。」

  「哪裡欠妥?」

  「大哥的為人心性,皇爺盡知,皇爺覺得他能理得清妻妾間的爭鋒嗎?」

  皇帝沉默了一下:「——自有規矩道理在,兩個小小宮人而已,如何堪與王妃並提。」

  「得了大哥的寵愛就不一樣了,尋常人尚且控制不住心意的偏袒,皇爺以為大哥可以?妻妾不過是第一層,有了子嗣又當如何?嫡庶是更複雜的第二層,兒臣從小與大哥一處長大,清楚他是個心性單純之人,他若是想要,那賜給他也罷了,既然他現在還不想,又何必勉強?生活在一個單純一些的環境裡,對皇爺,對大哥,方是件好事。」

  簡而言之,妻妾嫡庶這種題目,對朱謹治超綱了,容易把他繞昏頭,給他送女人,是給他的人生製造人為障礙。

  話說到這裡,原差不多夠了,皇帝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但朱謹深似乎是找回了自己擅長的說話方式,補了一句狠的:「以皇爺之睿智,尚要為此煩心,以為兒臣與皇后娘娘有隙,將兒臣招來,何況大哥?」

  皇帝臉色就變了,他自己私下常與近侍自嘲家宅不平,但不表示他能容忍兒子揭他這塊瘡疤。

  汪懷忠站在一旁,縮了縮脖子——他也納罕朱謹深今日脾氣平順得不得了,還以為被皇帝連消帶打地收拾服帖了,結果,二殿下還是那個二殿下,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是清楚的,皇帝是個對自己求全責備的性子,很盡力在平衡各方面的關係了,偏偏朱謹深不買賬不配合,總不願意粉飾這個太平,動不動就要把實話說出來,他說的不算錯,但皇帝很要面子,哪怕明知不錯,又怎麼願意承認。

  看看,這又來了,唉。

  大殿內的氣氛僵凝起來,皇帝忽然冷冷地道:「二郎,你近前來。」

  朱謹深低著頭往前走了幾步。

  「抬起頭來。」

  朱謹深抬了頭。

  汪懷忠緊張地隨時準備飛身而出——已經砸過一回了,那回他不在還罷了,這回他既然在,可不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皇帝近距離直視著兒子,卻並沒有要拿起什麼丟出去的意思,而是,笑了一笑。

  「二郎,」他聲音沉沉地道,「你是不是很想惹怒朕,好把你攆到那個丫頭片子那裡去?」

  朱謹深:「……」

  他在跟皇帝的來往中,是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無言以對的狀況。

  一般都是他把皇帝懟得說不出話。

  「你說大郎的道理不錯,不過,你覺得皇后此舉不妥,就只有鼓動大郎直接向皇后退人這一條路可走嗎?讓他先來找朕,由朕把人收回來,這麼簡單的轉圜的法子,你想不到嗎?」

  朱謹深:「……」

  他不能說「不」,那太侮辱他的智商了。皇帝也不可能相信,他既然能說出來,那就是認準了。

  「朕告訴你,你休想。」

  皇帝哼笑著緊盯住他:「你也不要想再縮在家裡,從明天起,你給朕滾去兵部,南邊一戰恐怕難以避免,要調動的兵馬糧草等,從現在起就該核算預備起來了,朕養你這麼大,該是你幹點活的時候了,不要成天想那些有的沒的。」

  「去罷!」皇帝最後斷喝了一聲。

  朱謹深一語不發,行禮退出了。

  他步子有點重,看上去心情很不美妙。

  皇帝大獲全勝,卻是心懷大暢,扭頭向汪懷忠道:「這臭小子,不收拾一回不行,以為朕治不了他了!」

  汪懷忠呵呵陪著笑,心下很費解地琢磨著:什麼丫頭片子啊?

  怎麼覺得他錯過了很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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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發表於 2017-12-24 18:44:12 |只看該作者
第154章

  皇帝對南疆的預估沒有落空,五月份,來自滇寧王的急報進入朝堂,引發了一輪凝重的朝議。

  暹羅亂了。

  從明面上看,亂的緣由有點簡單甚至荒唐,暹羅有一鄰國,名曰東蠻牛,從這個小國的國名差不多就可以看出它的民風了,東蠻牛國王遣使向暹羅王的女兒求親,暹羅王一直都不喜歡有那麼個化外野人似的鄰居,無意跟其結親,就拒絕了。

  東蠻牛國卻是不肯罷休,顏面無光之下,居然發兵來打,暹羅毫無防備,讓攻入了國都,暹羅王和王后及那個可憐被求親的女兒都被殺死,只有王世子有幾分能耐,在這種情況下逃得了一命。

  王世子在自己護衛隊的護持下,去尋找國中的大將,打算倚仗大將的兵馬去復仇,誰知還沒等尋到大將,先聽到了他叔父家的一個堂弟十分勇猛,收整了國都中有限的人馬,將東蠻牛的侵略者趕出了國都的消息。

  王世子聽到這個喜訊,很高興地要往回趕,但緊跟著,他聽到了第二個消息,他的堂弟憑借這個功績,在百姓的擁護下先他一步登上了王位,他要找的大將則隔空宣佈了要效忠新王。

  王世子還來不及生氣,新王對他的通緝令貼出來了,指責是他等不及要當國王,勾結東蠻牛殺死暹羅王,才導致東蠻牛國這麼容易地攻了進來。

  王世子目瞪口呆而勢單力薄,站出來就是個死,只能轉頭又逃,這回逃進了南疆來,邊關衛所發現了他,知道他的身份後,不敢擅自處理,將他押送到了滇寧王府。

  暹羅一直是本朝的藩屬國,王世子便通過滇寧王,向上朝懇求出兵,助他將堂弟趕下王位,報仇復國。

  暹羅王嫌東蠻牛國不開化,所以不願意跟它結親,但在上朝的大臣們來說,這些藩屬國統統都是蠻夷,並不分高下,蠻夷跟蠻夷掐架,上朝一般不管,但既然暹羅的王世子逃過了境,親自來求救,那就不好置之不理了。

  怎麼個理法,是個問題。

  說一句發兵容易,但真打起來,每一刻都是人命和金錢,替藩屬國砸這麼大代價進去,值不值得大臣們意見各有不同。

  朝堂上吵得亂糟糟的。

  大多數朝臣都並不將蠻夷放在眼裡,也不瞭解,提到暹羅知道的人還多一些,至於什麼東蠻牛,不少人聽都沒聽過,不知是哪冒出來的。

  這不能全怪朝臣自矜自大,此時消息往來不便,資訊極度不發達,一般人就算想瞭解,也找不到瞭解的渠道。

  大朝上沒吵出個所以然來,關於此事的熱議持續到了小朝。

  小朝參與的人就只有內閣九卿等重臣了。

  沈首輔在大朝上沒有開腔,只是聽著,此時心內已有了些數,率先道:「皇上,臣以為東蠻牛出兵一事,必有蹊蹺。」

  皇帝點頭:「顯道也是如此說,據他所言,這些小國間本有摩擦,但都是些小打小鬧,似這樣驅兵直入,殺死國王結下死仇的事,以往從未有過。」

  並且東蠻牛這麼快打進來,又那麼快被打出去了,都沒個佔領下來的意思,好像費這麼大勁,就為來出口氣似的,不合道理。

  沈首輔問道:「沐王爺可說了蹊蹺在何處嗎?」

  皇帝道:「恐怕跟前朝的那些餘孽脫不了關係,只是暫時還未查出實證來。」

  雖無實證,有這個推測也夠了,若不是先前餘孽在京裡搞事被揪出了尾巴來,此時暹羅的事爆出來,京城上下只怕只以為是蠻夷互掐,不會怎麼放在心上,吵一吵就罷了。

  皇帝說著,目視兵部尚書:「朕讓核對的馬匹兵器糧草等,可都核對齊了嗎?」

  兵部尚書躬身道:「回皇上,已備好了一些,沐王爺那邊如有需要,隨時可以先調撥一批過去。另有二殿下向臣提議,再過一兩個月,江南早稻將熟,可暫不解入京裡,南疆如有需求,直接由南京戶部發運,以省人力物力。」

  皇帝點頭:「可,就先存於當地各常平倉,擬旨命南京戶部總理此事,會齊了數目報上來。」

  楊閣老道:「皇上的意思,是出兵?」

  「你有別的意見?」

  楊閣老忙道:「不是,臣只是想,暹羅局勢未明,王世子是一個說辭,新王又是另一個,未必王世子說的就是真的,彼等蠻夷,知道什麼父子君臣的道義,皇上還當三思而行。」

  殺父意圖自立的逆子史書上不只一個,楊閣老這個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倘若王世子真的勾結了東蠻牛,結果被自己的堂弟黃雀在後,那上朝替他出兵就是笑話了。

  皇帝頜首:「朕有數,只是先備起來而已。顯道那邊還在核查,等一等他,或看暹羅下一步如何反應,再行處置。」

  沈首輔建議道:「可先去信責備暹羅新王,令他讓出王位,解釋此事。」

  大軍開到境外去打仗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這一仗很可能還牽扯到兩個小國,情況很為複雜,這個先禮後兵的程序必不可少,若談崩了,才是亮劍的時候。

  皇帝准了,臣子們七嘴八舌又補充了些意見,商討得差不多了,匆匆分頭各自去忙自己的。

  皇帝一腦門官司地回到後面的乾清宮,朱謹淵興沖沖來了。

  他是聽說暹羅出事,來討差事的。

  兒子這片心意是好的,但皇帝猶豫了一下,拒絕了:「三郎,暫還用不上你,你好生讀書去罷。」

  這裡面干係甚大,皇帝想到朱謹淵先前撈個人都能撈出事來,便覺得不放心,不敢叫他參與進來,這要出了岔子,可不是凍死兩個漁民了,很可能是大麻煩。

  另外一個糟心兒子雖然一般給他惹了事,但他有本事惹事,就有本事平事,除了叫他生了一場大氣外,並沒帶來什麼實質性的損失,也沒要他跟在後面收拾。

  朱謹淵不大甘心:「皇爺,兒臣是真心為皇爺分憂的,二哥都在兵部裡忙近兩個月了,兒臣也這麼大了,卻總閒著,慚愧得很。」

  皇帝仍是不敢叫他在這麼重要的兵事裡摻一腳,隨口道:「朕知道,以後與你歷練的機會多著,你不必著急。」

  什麼以後,明明現在就有事做,為什麼要他等以後?怎麼朱謹深就不要等?

  朱謹淵還要糾纏著懇求,汪懷忠過來,帶著笑一路把他往外勸:「王爺,皇爺這會子忙著呢——」

  朱謹淵終究不敢過分,一路被勸了出去,臉色控制不住地陰了下來。

  他心裡隱隱知道皇帝為什麼不肯再給他派差,可都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他罰也認了,難道這事從此還過不去了不成?

  當時犯錯的又不止他一個人,要是大家一個待遇還罷了,可憑什麼朱謹深的就能過去!

  他踩著發洩般的步子往外走,在午門處遇到了大舅子。

  韋啟峰眼尖地迎了上來:「殿下怎麼這個臉色?誰惹殿下生氣了?」

  朱謹淵硬邦邦地道:「沒有!」

  「好好,沒有,」韋啟峰很會察言觀色,哈哈笑道,「是我不高興,又無聊得很,殿下陪我去喝兩杯,解解悶?」

  朱謹淵正是看什麼都不順眼的時候,本懶怠理他,但韋啟峰接著道:「我們指揮使大人也去,殿下放心,不是那等不乾不淨的地方,我也不敢帶累壞了殿下。」

  朱謹淵聽說郝連英也在,遲疑了下,應了:「走。」

  韋啟峰笑容滿面地忙跟上引路了。

  **

  皇帝的等待沒有多久,朝廷要送給暹羅新王的責問書剛剛遣使出發,暹羅的下一步反應已經來了。

  新王遣使送書於滇寧王,要求滇寧王不要包庇弒父的逆賊,交出王世子,如若不然,暹羅將發兵來打,擒殺王世子為老暹羅王報仇。

  啪啪啪!

  不是別的,是滇寧王在榮正堂裡拍桌子的聲音。

  叫一個藩屬國騎在脖子上放這個話,滇寧王多少年沒有受這個羞辱,險些氣死過去。

  「要拍出去拍,別在這裡撒氣,驚著了我瑜兒。」滇寧王妃十分不滿。

  滇寧王瞪眼:「你——」

  沐元瑜坐在一邊,慢吞吞地道:「父王當以身體為重,不要與爾等藩夷計較。憑他說什麼,如耳旁風罷了,父王與他生氣,才是給了他臉面。」

  滇寧王平了平氣,他有了新的人生目標,心病除了些,身體如今康健了一點,但病過這一場,底子畢竟又虧了一層,拍了一通桌子發了頓火,就覺得頭有些發暈,因此也不得不平下氣來。

  只是又發怒了一句:「什麼下賤東西,敢來要挾本王!」

  沐元瑜有點發愁地低頭看了看:「別的尚好說,只是這時機有點不巧,我這個樣子,父王的身體也不大好。」

  她的身孕已經五個多月了,肚子圓圓的,倒是運氣好,什麼吃不下飯嘔吐等的妊娠反應都沒有,除了容易疲累,一應都跟從前一樣。

  但再一樣,她要出去帶兵是萬萬不成的,倘若真開戰,只能是滇寧王老將出馬,坐鎮中軍。

  滇寧王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口氣緩了緩:「不要你管這些,也沒什麼不巧,我再病體難支,收拾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叛賊還不是件難事。」

  沐元瑜提醒道:「一個暹羅不足為懼,但請父王留神,東蠻牛國很可能是一丘之貉,這是一場做滿的戲。」

  滇寧王道:「滿戲?怎麼說?」

  他是確定了東蠻牛國不乾淨,但在裡面究竟牽涉了多深,暫時還不知道。

  「請父王由頭去想,東蠻牛國殺暹羅王一家,獨漏下了王世子,王世子的堂弟及時登上了王位,斷了王世子的後路,同時潑了他一盆髒水,王世子無處可去,只能逃來我南疆,他若不來,暹羅有同我們開戰的借口嗎?」

  滇寧王會意過來:「沒有。」

  要不是暹羅王世子逃入了南疆,這件事目前為止跟滇寧王還沒有關係。滇寧王閒著願意管一管,那叫熱心邊事,懶得管,那叫不干涉藩屬國內政,進退都有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別無選擇。

  「暹羅的新王現在問我們要人,我們可不可能就這樣將王世子交出去?不可能,否則朝廷顏面盡失。我們不交,暹羅就要發兵——這一整個過程嚴絲合縫,父王以為,只是巧合嗎?」

  「不。」滇寧王慢慢點了頭,「瑜兒,我懂你的意思了。」

  他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一時氣急了,還沒來得及細想。

  沐元瑜接著道:「那些餘孽在暹羅,應該是還沒有形成真正的氣候。否則要戰就戰,用不著這麼迂迴。」

  餘孽若真控制了暹羅全境,那用不著費這麼一大圈事,直接殺過來就是了,百多年前,他們的作風本就是這樣。還要製造事端尋借口,這個借口不是給上朝的,準確地說,是給它本國的國民的。

  這跟先前探子們陸續的回報形成了印證,滇寧王的心情真正平靜下來,轉而道:「我不是叫你好好歇著了?你還天天琢磨這些作甚。」

  「我閒著也是閒著麼。」

  滇寧王妃瞪他:「你不要瑜兒管,就別總來跟她嘮叨這些事。」

  滇寧王:「……」

  他訕訕地無話可說,他是習慣了,畢竟當兒子用了這麼些年,一下子要轉哪裡能全轉過來。

  沐元瑜忙道:「有什麼事,父王千萬還是告訴我一聲,我就算不能做什麼,心裡有個數也是好的。」

  現成的第一手消息,滇寧王真不來跟她說,她才虧呢。

  滇寧王才削掉的面子又回來了些,似有若無地應了一聲,站起來出去忙公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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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五月中,暹羅入侵,南疆開戰。

  這一仗是一路醞釀下來的必然戰事,暹羅方是蓄謀已久,滇寧王府也不是毫無準備。

  既然已經開戰,那這一戰就不會只以將暹羅打退為目的,新王敢悍然入侵宗主國,朝廷就必定不可能再有任何容忍,必須將新王趕下王位,將王世子扶上去才會收手。

  皇帝的詔書裡,明確了這一條。

  身背令旗的驛傳兵開始行色匆匆地奔馳於雲南京城兩地,不斷將戰報詔令往來傳遞。

  滇寧王暫還沒有到陣前去,只以雲南都司為主力在與暹羅交戰,現任都指揮使與滇寧王是姻親,他家長子展維棟娶的就是沐元瑜的長姐廣南縣主沐芷媛,滇寧王在後方坐掌大局起來,自然是得心應手。

  展維棟也上了戰場,雲南方面都沒怎麼將暹羅放在眼裡,在此時的雲南部將看來,暹羅兵馬若雄,就不會輕易叫鄰國打入國都,將國王都殺死了。

  真交上了手,發現沒那麼簡單。

  好在滇寧王知道更多內情,事前再三提點,有一個部將吃了點小虧後,別人便都警惕起來。

  這個吃虧的部將是叫人引出了一處沼澤,沼澤裡有一種古怪的生物,生得像張爛草蓆般,見人便席捲噬血致人死亡,救都救不及,這一營兵尚未與暹羅交手,白白損失了八人。

  滇寧王惱怒非常,將部將揪回來狂噴:「老子叫你等不要做驕兵!不要做驕兵!你這叫打仗嗎?你是領著老子的兵去送死!老子給你配了嚮導,你為什麼不聽嚮導的話,倒肯聽他娘的暹羅人的話?!」

  滇寧王說的嚮導便是刀家的兒郎們,南疆這片神秘的地方,後遷去的哪怕已經是祖輩世居的人家都不一定能摸透,只有千百年傳承的本地部落的子民們無所不去,對南疆內外的地理生態才更清楚。此次戰爭涉及到從南疆到暹羅的一條漫長的戰線,滇寧王未雨綢繆,事先就從刀家借了人來,不想這部將求勝心切,不聽嚮導勸阻,追著人進了一處密林,結果中了招。

  部將被噴得冷汗涔涔,認錯不迭。

  滇寧王命人行了軍法,敲了他二十軍棍,方放他回去將功折罪。

  有了這個前車之鑒,再往下就沒再出現這樣令人痛惜的傷亡了。

  時令轉到盛夏六月中,暹羅兵已被趕出南疆,而雲南都司乘勝追擊,打出了境外,要去暹羅國都將新王擒回受審。

  捷報傳回,朝廷上下都十分高興,各項嘉獎不吝惜地賜下,糧草也追加了一批。

  朱謹深將計算好的相關詳細數據呈報給皇帝,同時向皇帝請求這批糧草由他護送過去。

  皇帝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並且十分不悅:「二郎,你一個男兒,就這般沉迷於色相中?那朕賜你兩個宮人,你帶回府去罷,省得總惦記不該惦記的人。」

  朱謹深想都不想,張口就道:「兒臣不需要。」

  說完了他卻不走,只是站著,神色間隱現焦慮。

  皇帝無語了:「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打算坐到地上打滾跟朕耍賴不成?」

  朱謹深頓了一頓,眉間閃過絲決然,道:「我滾了,皇爺答應由我護送糧草嗎?」

  皇帝:「……」

  他運了運氣:「你給朕滾——滾出去!」

  汪懷忠在旁邊沒有如平常般解勸,因為他直著眼,被驚呆了。

  這是二殿下?

  這是假的二殿下吧?!

  三歲的時候他也沒幹過這種事啊——現在他可二十一歲了!

  這說出去誰信呦。

  朱謹深被攆走了,皇帝哼了一聲,向汪懷忠吐槽道:「朕以為二郎越大該越跟朕不對付了,怎知他是越來越不要臉了。」

  汪懷忠回了神,笑道:「這都是皇爺寬宏所致。」

  他這樣的老奴,是可以帶點調侃的,言下之意——還不是你給慣的。當然,他是看出來皇帝不是真的生氣才敢這麼說。

  「朕是看他還有些中用,一些小節才不跟他計較了,不想他越發蹬鼻子上臉起來。」皇帝板著臉,拿起龍案上的奏報看了看,發現有點不對,「怎麼是這個數目?上回朕問戶部尚書,他不是跟朕哭窮,說靡費不起,現在只能湊出來那麼些嗎?怎麼翻了一半上去——把二郎叫回來。」

  汪懷忠答應一聲,忙出去叫個小內侍追上去傳話了。

  快走出殿前廣場的朱謹深被叫回了頭。

  見問,他淡淡道:「兒臣親手核算過,可以拿出來這麼多,尹尚書尋了些理由說不行,兒臣告訴他,錢糧拿不出來可以,那就請他出一出力了,聽說他的二位公子都身強力壯,正該去往雲南保衛山河,為國效力了。」

  尹尚書倒也不是跟滇寧王不對付才要剋扣糧草,不過戶部哭窮是傳統,朱謹深請示過皇帝,晝夜住到了戶部裡,把他們的賬目理得一清二楚,卡著脖子來給雲南送軍需,只有多沒有少,尹尚書哪裡捨得,兩方就拉鋸起來。

  上回還把官司打到皇帝跟前來了,當時朱謹深沒說什麼,不想他私下居然去威脅了尹尚書。

  皇帝本人要體面,尹尚書的哭窮在合理範疇之內,皇帝不便威逼過甚,就不好這麼跟他說話,此時聽了,憋不住要笑,伸手指他:「你——你真是!」

  皇帝說是至高無上,然而不是真能隨心所欲,條條為君的框架卡著,叫臣子掣肘的時候也多著,聽說日常哭窮的尹尚書被簡單粗暴地來了這麼一出,他該當訓朱謹深辦事粗糙,但在此之前,心下先很不體面地起了一絲幸災樂禍之感。

  他不好說的話,兒子給說了,也不錯嘛。

  養兒子也還是有點用處。

  面上還是訓了他兩句:「你一個皇子,從何處學來的土匪做派?幸虧尹卿大度,沒來跟朕告你的狀,不然朕不罰你都說不過去。」

  朱謹深並不懼怕:「他能告什麼狀?兒臣也願意去雲南的,我都去得,他的兒子去不得?恐怕他說不出口。」

  這就是明著懟了,他壓上了自己,尹尚書可捨不得壓兒子,只好被懟住了。

  皇帝瞇了眼,這個兒子要說傻吧,他差事辦得一點不錯,忠誠精明,跟老臣磨起來也不落下風;可要說他不傻吧,他迷心瘋一樣就惦記著雲南,根本不怕得罪尹尚書,尹尚書真來告他的狀,只怕他是巴不得,正好把自己發配過去了。

  皇帝乃至於都懷疑起來,聽說雲南有些土著部族邪門得很,他總不成是叫人下了蠱吧?

  「你就這樣沒見過世面?」皇帝招手把他叫到近前來,探究地打量著他,「這後宮裡的宮人,或是公侯家的千金,你看中誰都可以跟朕說,朕總有法子成全了你。」

  朱謹深一臉地了無興致:「並沒有,不敢叫皇爺費心。」

  他算著時間,心下著實焦急,幾回都欲跟皇帝直接招了,但如今皇帝是礙於南疆戰事才暫不追究過往,他不知皇帝究竟是怎麼打算的,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迂迴行事,卻次次叫皇帝打了回來。

  再拖下去可就——

  他想到自己錯過的,心下就遺憾到不行。絲絲痛楚牽在他的心間,致使他正事上毫不馬虎,在個人情感上卻總忍不住有些冒進。

  他著急,皇帝可不著急,皇帝捏著沐氏的偌大一個把柄,進退有無數條路可選,這當口不是處置的時機,倒是正可以以此威嚇滇寧王努力對付暹羅,以贖欺君之罪,所以他冷靜下來以後,常以此試探兒子玩,卻是隻字不提要怎麼著沐氏。

  但皇帝現在也覺得有點不對了。滇寧王「失散」的女兒回歸,還有孕了,照理他是可以得到消息的,但他放在滇寧王府的密探前陣子就失聯了,什麼信也沒傳回來,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被滇寧王發現後暗中處理了。

  而沐元瑜剛回去時,滇寧王在病中,以此為由什麼儀式都沒辦,隨後戰事一起,她低調地窩在後院裡,門都不出,借了戰事作為最大的掩蓋,知道她有孕的人極少,便有人從別的渠道知道了一點風聲去,送往京中的戰報中說的都是正事,也不會有誰想起把滇寧王后院的事夾進去說,那不是閒得找抽嘛。

  所以皇帝只能從另一個方面想,沐元瑜實則是個姑娘,這個時候,她處在戰區,隨時可能被捲進去,朱謹深為此才有的擔心。

  但他不可能為了這個,就把自己兒子賠過去。

  皇帝就擺擺手,不容商量地道:「朕現在忙著,沒空管你,給你賜人你不要,那就不必多說了,好好辦你的差事去。」

  朱謹深平白被叫回來一趟,什麼收穫沒有,面無表情地去了。

  他這一去,尹尚書遭了殃,又叫挖出去一批糧草,預備要貼到雲南去。

  尹尚書這回受不了了,來找皇帝婉轉地抱怨了一下——不敢抱怨狠了,怕把自己的兩個兒子抱怨到雲南去。

  皇帝也覺得有點過分,且不滿意——糟心兒子就算有用,減輕了他不少負擔,可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太明顯了。

  又叫了朱謹深來教訓。

  朱謹深一板一眼地道:「兒臣有數,下令分了兩批,如今送出的只是第一批,後續的只是備好了,若南疆戰事就此平定,這第二批不送就是了。」

  皇帝琢磨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他用朱謹深用得挺順手,一些事下意識會跟他商量了。

  「餘孽謀劃久長,若就這麼一擊即潰,兒臣以為似乎不合常理,多預備一些,總是不壞。」

  正事上,皇帝點頭認同了他的判斷:「那就再等一等。」

  朱謹深所料不錯。

  雲南。

  大軍出南疆後,在喀兒湖畔遭遇了暹羅和東蠻牛國的共同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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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截至目前為止,南疆投入的兵力主要是以雲貴兩省都司下轄衛所、營兵及少量土兵為主——最起初將暹羅打出境內的只是雲南都司,隔壁貴州省的兵力在制定了追擊計劃之後,奉旨加入了進來,總的來說仍算是南疆的原駐地軍隊,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號稱個十萬大軍,實際上的實數大約在七萬人左右。

  會齊的大軍在喀兒湖畔一起遭遇了伏擊。

  帶領出征的將軍是沐家嫡系,他指揮得宜,雖是事出突然,仍然控制住了瞬間混亂起來的大軍,只有被偷襲的側翼出現了一些傷亡,損失不算很大。

  但這是一個極不妙的信號。

  東蠻牛國正面出現在了戰場上,意味著它與如今的暹羅同流合污,朝廷軍隊要面對的威脅擴大了一倍不止。

  面對這個新形勢,將軍不敢自專冒進,收攏了大軍在喀兒湖畔停下來,警惕地與敵軍隔湖相對,一面緊急命人送信回去向滇寧王請示。

  滇寧王如今的身體,再上戰場是很勉強了,所以他一直只是留在雲南府城裡坐鎮指揮,這封加急戰報送到他手裡後,他驚怒之餘,不由沉默住了。

  沐氏世鎮雲南,取得莫大權勢榮光的同時,也需承擔等份量的責任。

  這個關口,不管他的身體怎樣,他都退不得,因為他不上,沒有人能替他。

  一位世襲郡王的威信,是任何別的虎將都不能比肩的,他往軍中一坐,哪怕什麼都不做,軍心都會安定不少。

  若他有個真世子,子替父出征,那是可以起到一般效果,但偏偏……

  榮正堂裡,滇寧王妃母女三人正在閒話。

  沐芷媛的夫婿展維棟遠赴境外撈戰功去了,她在府裡沒什麼事,加上極是稀罕從男變女的新妹子,就攜帶著兩女一兒回娘家探親來了。

  沐芷媛正埋怨著滇寧王妃:「連我也不叫知道,母妃是把我當做潑出去的水了不成?」

  她說的是沐元瑜的秘密一事,從滇寧王的角度來說,他怕沐芷媛到夫家去不留神說溜了嘴,所以這麼多年來,硬是連這個嫡親長女都瞞住了。

  事發當年,沐芷媛事太多,沐元瑜出生的年份與她的嫁期間隔只有大半年,滇寧王遇刺受傷,滇寧王妃才將產育,沐芷媛一面要幫忙瑣碎家務,一面要整理自己的嫁妝,忙得腳不沾地,無暇放多少精力在才出生的小妹妹身上,只有偶爾抽空看一下,所以真叫瞞得嚴嚴實實的,直到沐元瑜這次回來,她方知道了真相。

  滇寧王妃配合著同樣瞞住她,不過自然不是因為不信任她,歎了口氣解釋道:「媛娘,這件事你不知道,又嫁了出去,這欺君的罪過就追究不到你一個出嫁女身上,要是知道,那就不一樣了,倘若哪天事發,不連你也牽連了進去?」

  「總是父王的過錯。」沐芷媛性格像滇寧王妃,十分爽利,聽了張嘴就轉而埋怨上了滇寧王,道,「這王位實在留不住,就罷了,怎麼想這一出來,把瑜兒坑得這樣苦。」

  沐元瑜懶懶地歪在炕上,笑道:「大姐姐,我現在挺好的,沒有苦什麼。」

  沐芷媛坐在她旁邊,點點她額頭:「你這麼逃荒似的跑回來,還揣了個小的,如今快九個月,眼看就要生了,男人一天都不在身邊,就你獨個熬著,還不苦?偏是你心寬罷了,不跟父王生氣,也不罵你男人,若是換了我,想一想都生氣,一天少說要罵他三頓。」

  沐元瑜忍不住失笑:「我罵他做什麼,他很幫我了。再說,我真不覺得怎樣辛苦。」

  她的懷相一直很好,肚子裡的肉團好像已經懂事了似的,從來沒有格外鬧過她。

  滇寧王妃聽了都點頭:「這孩子大約知道他娘親吃的苦頭多,很知道心疼人,比我懷著你們兩個的時候,都乖巧多了。」

  沐元瑜笑著接道:「我有母妃陪著,大姐姐還回來看我,怎麼也都算不上獨個煎熬,我倒覺得日子自在得很。」

  親娘管著孕事,又是滇寧王妃這麼肯寵女兒的親娘,沐芷媛便也不得不認同了:「倒也是,你要是在婆家,可總有些不便之處——不過,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你跟京裡那邊的婚事,恐怕難以成就,這其中麻煩之處不少,父王可有說如何幫你謀劃嗎?」

  「難以成就就不成好了,我在雲南也很好。」沐元瑜摸摸已經變得圓滾滾的肚子,不以為意地道,「京裡一直沒有風聲,皇上現在應該是不會追究,父王忙著戰事,暫時顧不上這些,將來的事,且再說罷。」

  沐芷媛愣了愣,很心疼地道:「這可怎麼好,父王真是——」

  她又抱怨上滇寧王了。

  沐元瑜歪了歪頭,想跟她解釋,但又覺得很難解釋清楚,有沒有婚姻對她來說真不是件多要緊的事,她臨走時拉著喜歡的人了了心願,以後能在一起固然不錯,不能在一起,她會覺得傷心遺憾,但不覺得這點情緒從此就過不去。

  沐芷媛從自己的角度為了她好,以為女人的歸宿總是嫁人,但她的人生扭曲了這麼多年,早已不在世俗的那條行道上了,也並不打算把自己扭回到那條道上去,接受世人的約束。

  她就輕鬆笑道:「大姐姐不要擔心,說不定皇上權衡之下,不問我的罪呢,還叫我做著世子,如此我們家就同從前一樣。」

  沐芷媛不認同地道:「這只是趁了父王的意,但對你可不好,難道一輩子就這樣藏著不成——」

  「王爺。」

  外面傳來了張嬤嬤提高了一點的請安的聲音。

  沐芷媛暫停了話頭,扶著沐元瑜起來,一同向走進來的滇寧王見禮。

  滇寧王擺手:「都坐罷。」

  把手中的戰報遞給沐元瑜。

  沐元瑜低頭展開看了,這戰報的邊上還沾著點淤泥,不甚整潔,可見是在緊急之下寫的。

  「果然是一丘之貉。」看過後,她了然道。

  滇寧王臉色微沉著點了下頭。

  「需要向朝廷請求調撥兵馬了。」沐元瑜運轉起思緒,「在南疆之外作戰,本就對我們有所不利,東蠻牛這一插手,我們的局面更難。」

  滇寧王點頭:「我已命人擬文,今日就送出去。」

  滇寧王既已有了主意,還將戰報拿來找她,沐元瑜一想也就明白了,正容道:「父王欲往軍中?」

  滇寧王妃和沐芷媛齊齊變了臉色,都看向滇寧王。

  滇寧王面容有點疲倦,但簡潔而堅定地道:「瑜兒,府裡就交給你了。」

  滇寧王妃失聲道:「這怎麼行,瑜兒現在怎麼能理事——」

  沐元瑜難得打斷了她,以緩慢而沉穩的語氣道:「我知道了。請父王放心前去,府城之內,一切有我。」

  她此刻的身體狀況當然不適合托付以重任,但她更上不得戰場,滇寧王一走,府裡只剩婦孺,滇寧王妃對外務所知有限,她再有難處,只能頂上。

  沐芷媛失措地道:「這怎麼行,父王,不能緩一緩嗎?既然已經向朝廷請求兵馬,我們暫且按兵不動,等待後續的援軍趕來不行嗎?」

  滇寧王皺了皺眉,沐元瑜代為解釋道:「大姐姐,開弓沒有回頭箭,兵馬一動,每一日都是無數消耗,若時候短還罷了,從父王去信,到朝廷派援軍來,各樣程序走下來,少說也有兩個月,我們不能就這麼空耗著——便是我們願意從王府的私庫裡補上這部分消耗,東蠻牛和暹羅也不會配合著坐視。」

  戰事一起,那就不是誰想喊暫停就能停下來的了,唯一的辦法,只有以戰止戰。

  沐芷媛話出了口,也知道不可能,只得又急又無奈地重重歎了口氣。

  沐元瑜轉臉道:「父王應當還有些事要交待我,請母妃先替父王收拾行裝。母妃放心,父王在軍中定住軍心,後方就不會有事,父王囑咐我,不過是說一聲。再者,也就這一個來月麻煩些,之後我就騰出手來了。」

  她的產期就在八月中下旬左右,說快也快,忙起來倏忽就到了。

  滇寧王妃很沒有心情,但聽見這麼說,知道事不可改,況且不管怎樣,沐元瑜總還留在她身邊,她不是拖泥帶水的糾纏性子,就不再多說什麼,皺眉去了。

  沐芷媛知道他們要說正事,心事重重地也出去了。

  雲南府城內自有布政司府衙等各級官方行政機構,一般外務找不到沐元瑜,她要操心的事確實不多,當下父女兩人商量了近半個時辰,就差不多了。

  論及危險,還是要去軍中的滇寧王承擔得更大更多。

  兩日後,滇寧王披掛出征。

  沐元瑜只能在榮正堂裡送他:「願父王此去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滇寧王點一點頭,轉身而去。

  **

  來自雲南的最新戰報傳遞入京,連夜敲開了宮門。

  皇帝匆忙起身,漏夜召見了兵部、京營等堂官武將。

  在經過五日的爭吵博弈後,皇帝決意從京營中撥五萬人馬,馳援南疆。

  七月末,援軍整兵完畢,出發。

  這五萬人馬沒有走出多遠,因為僅僅十天之後,大同重鎮告急,狼煙一路燃起,瓦剌自茫茫草原而來,十五萬大軍兵臨城下,犯邊叩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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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奉天殿。

  「皇上,當務之急是立即將京營的五萬軍士召回來,瓦剌部已臨大同,這個關頭絕不宜再分兵——」

  「臣附議。」

  「臣附議。」

  沈首輔的聲音迴盪在朝堂之中,激起一片贊同聲。

  對京城來說,南疆有險,不過疥癬之疾,即便真讓暹羅聯合東蠻牛入侵了進來,糜爛那一片土地,短時間內也危險不到中央,大可慢慢收拾;關外的瓦剌卻是居於心腹處的大患,自秦漢以來,漠上草原那片苦寒凜冽之地從沒有消停過,如同中原王朝改朝換代一般,草原上的勢力也是不斷更迭,一個部族叫中原王朝打敗了,或是休養生息個幾十年,捲土再來,或是另一個部族乘勢崛起,此起彼伏,總是不能一勞永逸。

  而無論那些蠻族歷經多少更迭,有一點核心始終不變,那就是對中原這片沃土的野心覬覦。

  現在的這個瓦剌,從根子上來說,就是前朝餘孽的變種。

  百多年前前朝以異族竊取大統,倒行逆施,激起民變無數,短暫的不足百年的歷史中,各地起義如星火燎原,最終前朝抵擋不住,兵敗逃亡,主支逃入漠北,分支逃入南疆。

  逃入南疆的餘孽勢力既薄,又算是背井離鄉,在南疆立足不穩,經過當時的朝廷軍隊幾輪掃蕩之後,聲勢就消了下去,漸漸不再聽聞他們作亂的消息,朝廷也不再將注意力投注過去。

  逃入北漠的主支勢力則大得多,北漠也是他們的老家所在,他們往那邊去,比往南疆的那支生存要容易不少,只是他們在中原受創甚巨,無力抗衡周邊漠北漠西等幾個勢力雄厚的部族,幾輪亂戰之後,被分而吞併了下去,又之後,草原上出了個雄主,將這幾個部落征並統一了起來,就是今天的瓦剌。

  前朝大廈雖傾,但作為曾經的草原霸主,虎倒還有一點架子在,瓦剌部的這個雄主自稱丞相,立的可汗卻正是前朝餘孽皇室血脈的後代。

  「皇上,瓦剌此次聚十五萬大軍而來,其勢之洶,絕非以往所比,臣請同時召各地勤王軍前來,共禦敵寇。」

  又一個臣子提議道。

  同樣得到了一大批臣子的附和聲,在抵禦瓦剌這個議題上,群臣罕見地發出了一致的聲音。

  因為京城絕不容有失。

  攤開輿圖就可以發現,大同距京城的距離簡直近到可怕,假使大同告破,內三關失守,瓦剌破居庸關而入,那京城就像是一個穿著輕飄春衫的小姑娘,美麗而毫無遮蔽,隨時可能零落於鐵騎下。

  這是成祖的作為,他是一代英主,出於天子守國門的豪情,將京城北遷到了抗擊敵寇的前線上,以此告誡子孫後代不懈武事。

  在這樣有志一同的進諫之下,皇帝下令,先期出發的五萬京營軍隊折返向西,由馳援南疆變為增援大同。

  戰事暫還不知如何,消息靈通的人家是已經知道了瓦剌來犯的軍情,在私下悄悄議論傳遞著,京城上方不知不覺飄了一層緊張的氣氛。

  朱謹深來求見皇帝。

  不等他開口,皇帝歎了口氣:「朕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現在大同形勢遠危急過南疆,朕不可能於此時分兵。沐家那邊,讓他們堅持堅持罷。」

  朱謹深道:「兒臣知道,但兒臣去往戶部,尹尚書將兒臣先前預備的糧草也撥往大同了,說是奉了皇爺的諭旨。」

  皇帝點頭:「是朕下的令。瓦剌撿在這個時候去犯大同,那周邊的屯田只怕都保不住了,不從京裡調撥,那邊難以支撐。」

  朱謹深面色白得似玉,努力壓著脾氣:「如此措置,兵不給,糧也不給,皇爺讓雲南拿什麼堅持?」

  皇帝知道這事自己幹得略理虧,那糧草是朱謹深從尹尚書嘴裡硬奪出來的,都用車裝得好好的了,只等著雲南方面的消息,結果大同出事,他撿了個現成先拿走用了。

  就好聲好氣地哄道:「你不要著急,你想一想,大同與雲南孰重,朕也是不得已。」

  這個問題朱謹深不用想也知道答案,他同時還知道這怪不著皇帝,皇帝選擇全力傾向大同在戰略上沒有一點錯誤,要是不保大同保雲南,那才是吃錯了藥呢。

  但是暹羅入侵本是一件大事,讓瓦剌這一鬧,如今提都沒人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大同去,至於遠隔重山的雲南,好似被遺忘掉了一般。

  只有他還全心惦記。

  他盡力心平氣和地道:「不是兒臣著急,瓦剌集結了十五萬大軍,彼輩本就貪婪無恥,如今付出既重,所圖必大,不得到足夠的利益,絕不會輕易退避,這一仗不知要打到哪一天,而雲南七萬人馬已陷於境外,皇爺打算叫他們堅持到什麼時候呢?」

  這個問題皇帝一時答不上來。

  南北同時開戰,雲南要應對暹羅和東蠻牛,京城要抵禦瓦剌,哪一頭都不輕鬆,哪一頭看上去都不是很快能結束的戰役。

  除京營之外,朝廷不是沒有其它兵力,但戰力與京營絕不可比,九邊重鎮倒是兵雄馬壯,但和大同一樣,都有著抵抗外辱的責任,一個都不能動,至於內陸的衛所,承平已久不遇戰事,衛所兵們快退化得和普通佃農差不多了,也就維持個地方治安,真要奔赴到暹羅去,只怕半路上就要倒下一大撥。

  「朕讓江南想辦法,再征一批糧草,補給雲南罷。」過了一會,皇帝只能道,「至於援兵,眼下是不能派出了。」

  京城還指著各地來勤王呢,這方面是真的顧不上雲南了。

  「皇爺誤會了,兒臣不是來問皇爺要援兵的,大同重比泰山,不容有分毫閃失,兒臣十分清楚。」

  朱謹深的話聽上去很講道理,但皇帝沒來由有了點不妙的預感:「那你想說什麼?就來問一問朕?——二郎,你可別說你要當援兵過去,這可是異想天開。」

  朱謹深躬身道:「不是異想天開,是兒臣非去不可。」

  皇帝覺得腦袋隱隱作痛:「朕就知道你又要生事!」

  「你告訴朕,你去了能做什麼?雲南的形勢並不如你以為的那麼緊急,沐顯道為人還是謹慎的,他帶的七萬大軍並沒有損失多少,對上暹羅不是沒有一戰之力,至不濟,退守回雲南罷了,哪裡要你這樣上躥下跳起來?」

  「兒臣以為不能退。若退回來,暹羅知道雲南兵力空虛,必將追擊,屆時在雲南境內打起來,禍及的是當地百姓。這一仗既然無可避免,寧可打在外面。」

  皇帝聽他這個話,思路倒是仍然清晰,也中聽,氣不知不覺就又平下來,道:「既然一定要打,那就打是了。這是沐顯道的事,終究和你沒有關係。」

  「沐王爺年事已高,傷病纏身,恐怕有顧此失彼之處——」

  「還有沐元瑜在,她不上戰場,在後方做個參贊,穩住形勢總是夠用的罷。當初你放她回去,不就是拿這個做的借口?」皇帝打斷他,因為提到了他心中會下蠱一般的「丫頭片子」,他不大愉快地斜著眼掃視了兒子一下。

  朱謹深沉默了一下:「——她現在不行。」

  皇帝道:「什麼意思?」

  朱謹深默然著,他一直隱瞞著沐元瑜有孕的事,因為不知道皇帝知道了之後將會作何反應,怎麼處置她,他冒不起這個輕易吐露的風險。

  但現在,她孤軍懸於萬里外,等待著不會來的援軍,狀況一樣危險。

  朱謹深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下了決心,道:「請皇爺屏退左右。」

  與他相反,皇帝是一口氣提了起來——居然還有事瞞著他!

  他做好了生氣的準備,同時在心底說服自己不要太生氣,然後把殿裡的人都攆走了,沉臉道:「說罷!」

  他眼神在案上巡梭著,找著有什麼趁手的物件,好教一教子。

  「她懷著我的孩子,這個月就要生了。」

  朱謹深低聲道。

  他辛苦攢的糧草叫皇帝抬手奪走,知道皇帝沒有錯處也忍不住心頭的郁急,過來的時候原是一腔說不出來的火氣,但這一句說出來,卻不自覺就換了最柔軟的語氣。

  但聽到皇帝耳裡,卻如一聲驚雷。

  他才拿到手裡的牙尺啪嗒掉回了御案上。

  「你——」

  皇帝直著眼,說不出話來。

  朱謹深沒抬頭,道:「皇爺,她現在沒有精力操持後方,沐王爺去了軍中,假使有失,沐氏沒有人可以頂替上來——」

  「你等等,等等!」皇帝根本沒聽見他後面這一串努力勸說,只覺得他吵得厲害,皺眉打斷道,「你把話說清楚了,你才說的是真的?沒弄錯?」

  朱謹深:「——這樣的事,怎麼可能弄錯。」

  皇帝的頭痛轉成了頭暈,不由扶了扶腦袋:「你跟沐元瑜成事了?她願意?還是你勉強的?」

  「我沒勉強。」

  皇帝想想也是,幾回要給兒子賜人都不要,他又怎麼幹得出勉強別人的事來。

  可——

  「你們無媒無聘,她就願意了?」

  皇帝現在提起沐元瑜時常一口一個「丫頭片子」,透著輕飄不悅,但他心裡當然清楚,那是沐氏當世子養大的姑娘,就算她以後做不得世子,之前所受的教養是抹不掉的,這樣獨一無二的頂級貴女,居然就沒有媒聘地,見不得光地——

  朱謹深察覺到一點他的意思,加重了語氣道:「有沒有媒聘,總是我心裡唯一的一個。」

  「你乍什麼毛,朕又沒說什麼。」

  皇帝斥了一句,但語氣還好,他只是震驚,朱謹深是兒子,憑怎麼也吃不了虧,他對這種事倒沒什麼可生氣的。

  就是留了種下來——有點麻煩。

  皇帝的驚訝終於緩緩消去了,心頭仍辨不出是什麼滋味,張口先問出了最關心的:「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告訴我的時候月份還早。」

  「哦——」皇帝回了神,終於找到一點可生氣的地方,「所以你又瞞了朕這麼久!」

  朱謹深道:「我不知該怎麼告訴皇爺,也怕皇爺動怒。」

  皇帝哼道:「少說好聽的糊弄朕,你現在就不怕了?——怪不得你沒日沒夜惦記著要跑雲南去!」

  他又想起來:「對了,李百草不是說你還要養幾年,現在不能有子嗣嗎?」

  朱謹深頓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兒臣身體弱,但是沐元瑜身子好,李百草說了,女子裡一百個挑不出像她那樣康健的來,孩子有三分像她,也是不需擔心了。」

  「三分?那似乎不難——」皇帝下意識自語道。

  朱謹深滿面期盼地主動往前湊了湊:「皇爺,不給雲南援兵就罷,但讓兒臣過去,協助滇寧王府坐鎮理事,以示皇爺並沒有將邊陲置之不理,雲南百姓和出征的將士們知道了,也都當感沐皇恩。這是兩全其美之策。」

  皇帝沉吟著,他還是沒有怎麼聽進去朱謹深的話,只是心裡貓抓般一直走神,還忍不住回想起朱謹深小時的模樣,他小時候雖然弱,可弱得玉雪一般,又乖巧聰明,可不像現在這麼能招他生氣——

  「皇爺?」皇帝不直接駁回就是有戲,朱謹深再接再厲地道,「大同重鎮不能有失,皇爺居於京城守國門,兒臣去赴雲南,與暹羅一戰,交由兒臣,不用皇爺分心,兒臣亦不問皇爺要援兵,願立軍令狀,不破暹羅,勢不回轉!」

  皇帝:「……」他咳了一聲,「你,讓朕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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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8:45:04 |只看該作者
第158章

  皇帝沒有考慮太久,大同危在眼前,他分不出精力來反覆謀算衡量,只能把朱謹深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想來想去,除了仍舊覺得將兒子派到雲南去很不放心之外,單就這個主意本身,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解決方案。

  大同一開戰,雲南他是顧不上多少了,但要由其自生自滅顯然是寒了人心,南疆各族混居,民心本就難用,朝廷用水磨功夫,百年來從中原先後遷居了幾批漢民過去,磨到如今方太平了些,這時候要是撒手不管,由暹羅那些賊兵禍害了南疆,那多年治理就全白費了,這一仗過去,又要變作一地散沙。

  難以抉擇下,皇帝召了沈首輔來問。

  接連的戰事起,沈首輔也忙個不休,正熬得頭昏腦漲,聞言眼睛一亮,卻是振奮道:「二殿下有此雄心,要為皇上分憂,皇上何不成全了他?」

  皇帝猶豫著:「二郎自小體弱,如今雖養好了,畢竟一天兵事不曾預聞過,戰場就更別提了。他在京裡歷練歷練還罷,去那麼遠,若不謹慎或經驗不足,惹出什麼亂子來,如何收場。」

  沈首輔笑道:「若是從前,老臣也不敢贊同。但從雲南戰事起,二殿下一直在兵部與戶部之間協理忙碌,並未出過差錯,雲南那邊的現狀,他也因此十分瞭解,這是其一;其二,當日沐家世子在京時,與二殿下形影不離,十分肯尊崇二殿下,二殿下若去,與沐家直接就能搭得上話,沐家不會對他疑懼排斥。」

  「老臣直言,若不派人便罷,若要派人往雲南去襄助,二殿下是最好的人選,別人都不如他有這些優勢。」

  皇帝糾結著走了下神,什麼搭得上話——

  可比這深入多了。

  他想著神又飄得更遠了點,沐家那丫頭片子身體好歸好,不過女人生產就是道鬼門關,他兩個皇后都栽在了這道可怕的關卡上,不然,後頭也牽連不出這許多事來,煩得他動輒頭疼——

  「皇上?」

  沈首輔疑惑地提高了點聲音。

  皇帝回了神:「哦。讓朕再想一想。」

  說是要想,讓沈首輔這麼一勸,他心裡畢竟又鬆動了不少。

  朱謹深再來聒噪,他就終於鬆了口,只是嘴上沒有好話,諷刺兒子道:「朕瞧那熱鍋上的螞蟻,正和你現在一個樣。從前不見你這麼勤快來看朕。」

  朱謹深躬身道:「只是養兒方知父母恩罷了。」

  皇帝:「……」

  他猝不及防,喉口一下哽住,龍目都險些酸了一酸。

  「你——」他再想說話,說不出什麼來,胡亂擺了手,「去罷!愛去哪去哪,朕忙著,沒空總和你囉嗦。」

  轉日,負責保護朱謹深出行的人馬緊急組建調動起來。

  有大同軍情在前,南疆就不夠看了,朱謹深的首次離京很為低調,沒搞什麼壯行,只是皇帝硬從五軍營裡給他撥了兩千精兵來,上戰場不太夠用,在後方保護他一個人是綽綽有餘了。

  八月初五,秋高氣爽,朱謹深領兵出發。

  朱家三個兄弟齊聚在城樓外送他。

  朱謹治很擔心,囑咐道:「二郎,你到了邊疆,可不要亂跑,你跟沐家的小孩子好,就乖乖跟他呆在一處,那裡是他們家,他的人多,你跟著他安全。」

  朱謹深點了頭,十分和順地道:「好。」

  朱謹治有點遺憾:「你走得這樣急,看不見你侄兒出生了。」

  朱謹深忍不住笑了一下:「沒事,等我回來見一樣的。」

  輪到朱瑾淵,他的情緒就複雜多了,一面很高興朱謹深出京,到那荒蠻的險地去,一面又怕他這一去真的建起什麼功業來,理想的狀態,最好是他非但毫無建樹,還捅個大簍子才好——

  心裡轉著這念頭,他面上極誠懇:「二哥這一去一定要多加小心,愚弟沒有別的心願,只要二哥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好了。」

  朱謹深隨意也點了頭。

  再來是朱瑾洵,他今年也十四歲了,個子拔高了一截,看上去是個挺有精神的半大少年了。

  他拱了手,朗聲道:「願二皇兄馬到功成,奏凱歸京!」

  朱謹深一直差事不斷,好久沒去過學堂了,原不太和朱瑾洵碰面,但朱瑾洵如今搬出了宮,也住到了十王府來——這裡面有朱謹深的一點手筆,去年他在都察院查梅祭酒案,為防沈皇后給他找事,先一步就近撥動了兩個御史,上書去說朱瑾洵年紀已長,應該遷宮。沈皇后自然不願意,注意力就集中到如何留住兒子上面去了,費了好一番功夫,把朱瑾洵多留了幾個月,只是翻過年他到了十四歲,再住在宮裡不太像樣,終究還是遷了出來。

  朱瑾洵到了十王府,兄弟們宅邸挨著,時不時出門能遇見,朱謹深比從前見他倒多了,只是來往不深,朱瑾洵不像朱瑾淵總憋著一股陰陽怪氣要和他比較的勁,朱謹深對他就只是冷淡,沒拿話刺過他。

  現在得了祝願,他也像個正常兄長般道:「你在京裡,也要多聽皇爺的話,孝順皇爺。」

  朱瑾洵連忙點頭。

  都說完了,朱謹深最後再往城樓上望了一眼,跪下行了禮,上馬在兵士們的簇擁下向外而去。

  馬蹄得得漸去漸遠,皇帝在幾個近臣的陪同下,站在城樓上目送。

  因為國儲未定,他的四個兒子都一直聚在京裡,如今這是頭一遭有一個離開他觸目可及的勢力範圍,並且還一去那麼遠。

  那最前列披著玄金披風的挺拔身影越去越遠,皇帝心裡,也越來越空。

  身旁的近臣們都在說著提氣祝願的話語,他有一句沒一句聽著,自嘲感慨地搖了搖頭。

  男兒志在四方,難道他還能一直把人都攏在身邊不成,早晚都要各赴前程的。

  為這個心酸,他真是年紀大了,才這樣多愁善感起來……

  **

  邊境不靖,內陸還是平定,朱謹深一路走得很為順利,南下先奔到了南京,在這裡停留了大約十天,拿著皇帝給的調糧令跟南京各部扯了一通皮,要出了批糧草,他親自看著裝車上路,留了一千兵士押送,然後他帶著另一千先行一步,開始了急行軍一般的征途。

  九月下旬,著急慌忙地進了雲南府城。

  他這一千精兵的目標也很不小了,守城的吏官知道了他的身份不敢怠慢,忙往城裡各衙門去稟報。

  第一個接信的自然是滇寧王府。

  沐元瑜躺在床上,正聽鳴琴給她讀著文書。

  她的丫頭護衛們早已陸陸續續地都回來了,滇寧王從前線送回的戰報她原要自己看,但滇寧王妃認為月子裡看書字會傷著眼睛,很堅決地一份都不許她看,她就只能通過丫頭的讀報來瞭解最新的戰況。

  正讀著,張嬤嬤抱著個襁褓來了,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世子,小哥兒醒了,找您呢。」

  沐元瑜忙支起了一點身子,伸手道:「給我。」

  張嬤嬤卻沒有將襁褓給她,而是輕手輕腳地放在了她的身側,笑道:「世子看一看就好了,您現在不宜用力,這是最要緊的時候,可得調養好了,一絲都不能馬虎。」

  沐元瑜笑道:「都大半個月了,我早都好了,現在出去打一套拳都有的是勁道。」

  是的,此時離她生產已快二十天了,她在這上面的好運氣一直延續到了她生產當日,痛自然是痛得要命,是她從沒有挨過的大苦頭,但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傍晚發動,痛到半夜,就生了一個紅彤彤的小肉糰子出來。

  這之後她能吃能睡,不過幾天就把精神養了回來,只是遵循著傳統仍要在屋裡養滿一個月。

  養得她無聊起來,惦記起了離境的大軍,滇寧王妃挨不過她纏磨,又見她確實面色紅潤,精神充足,才讓了點步,把先攢下的那些滇寧王寄回來的信拿了過來。

  現在已經褪去了那層紅,變得雪雪白的的小糰子躺在旁邊,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盯了過來,立即就把沐元瑜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了,她暫且顧不上戰報,先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碰了碰糰子的嫩臉蛋,笑瞇瞇教他:「寧寧,叫爹哦。」

  張嬤嬤哭笑不得:「——世子。」

  沐元瑜對著糰子道:「我沒有教錯嘛,以後我就要又當爹,又當娘,把他拉扯長大了。」

  張嬤嬤登時心酸:「唉,世子辛苦了,總是這麼難。」

  「我哪裡難,寧寧長這麼多天了,我還沒有抱過他多久呢,都是母妃和嬤嬤在幫忙。」沐元瑜笑瞇瞇地道,「母妃和嬤嬤才辛苦了。」

  張嬤嬤又笑了:「看世子說的,不過世子這樣惜福大量,什麼事也難為不著世子,您的大福氣呀,在後頭呢。」

  沐元瑜點點頭表示贊同,又道:「我現在覺得很好了,用不上什麼大福氣,勻給寧寧好了,他平安康寧地長大,就比什麼都強了。」

  肉糰子寧寧好像知道大人們在談論他,菱角一樣的小嘴巴張開,吐出了一個口水泡泡來。

  沐元瑜哈哈笑著要去戳,慢了一步,那口水泡泡又叫肉糰子吸回去了,她就點點肉糰子臉頰:「寧寧,再吐一個。」

  張嬤嬤和鳴琴看著她鬧,都笑起來,氣氛正好,滇寧王妃從外面走了來,表情很是莫測難解:「瑜兒。」

  沐元瑜收了手抬頭:「母妃。」

  「有人來報,二殿下從京裡來了。」

  沐元瑜怔在床頭,旋即笑了:「真是戰起亂世了,這等騙子也能冒出來。」

  雖這麼說,滿心裡都知道不可能,但在她心裡,卻壓都壓不住地冒出一絲野望的小苗來。

  滇寧王妃皺著眉:「我不知真假,不過報信的人說是還帶著許多兵士。」

  沐元瑜:「……」

  屋裡的人都看著她,滇寧王不在,她隱隱已成了王府的主心骨,連滇寧王妃都在等著她拿主意。

  沐元瑜按下了亂跳的心臟,定了定神,冷靜地道:「母妃,既然帶了兵,假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此刻應當已經往我們府裡過來。但謹慎起見,仍請母妃先命人將門全部閉起,帶上鳴琴一同前去。」

  她說著轉目向鳴琴,「你見過二殿下,隔門縫望一望,確定人沒有錯,再開門請進。」

  鳴琴忙點了頭。

  然後沐元瑜道:「觀棋,備水,我要沐浴。」

  她近二十天沒正經洗過澡了,這個形象在家裡還罷了,怎麼見遠客哪!

  噗。

  寧寧專心地吐出了一個泡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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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滇寧王妃本已要轉頭出去,聽見了後一句又轉回來:「不成。瑜兒,月子裡不能洗浴,娘跟你說過好些遍了。」

  沐元瑜生完三天就想要水洗一洗,一圈人圍著把她攔下來,只肯拿乾淨熱燙的布巾來替她擦一擦。

  後來她又爭取過幾次,但是勢單力薄,爭不過滇寧王妃張嬤嬤鳴琴等一大票人,她在小節上本也不是很執著,也就罷了。

  不過先前忍是先前的事,現在她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母妃,」她眨巴著眼求懇道,「總不能叫我這樣見人吧?我頭髮都快打結了。」

  滇寧王妃道:「哪裡有這樣嚴重?鳴琴天天替你通著,我瞧著很好。」

  「不好,我都要臭了。」

  「胡說,我聞著香香的。」

  「您是我親娘呀,看我不香才奇怪了。」

  滇寧王妃忍不住要笑,又擰眉:「哼,我可沒這麼稀罕你。」

  她是把女兒當做心肝在寵的,正因為寵,沐元瑜帶個小油瓶回來她也輕易諒解了,但現在小油瓶的爹可能追過來,那可是搶女兒的,她心下就不那麼舒坦了。

  她索性走回來:「我看就是個騙子,要是來了,叫人直接攆走。」

  到床邊哄著肉糰子,柔聲細語煞有其事地道:「寧寧乖,不要怕,祖母保護你,什麼大騙子都帶不走你。」

  滇寧王妃從前盼望沐元瑜能恢復身份,嫁一個好歸宿,但如今覺得,女兒連著小孫孫就這麼在府裡,長在她的羽翼之下,不受婆家一點氣,她還能親手把小孫孫養大,這日子也是不錯的。

  寧寧自然聽不懂滇寧王妃在說什麼,他也還不會認人,但有人對著他說話,他就開心,咧著嘴露出一個能把人萌翻心的無齒笑容。

  「寧寧跟祖母笑啦——」滇寧王妃一見歡喜極了,更加不動步子了。

  說著話,不久之後外面就來了正式的通報:「啟稟王妃娘娘,有千名兵馬在外面請見,為首的自稱是從京裡來的二皇子殿下。」

  滇寧王妃道:「哦,知道了。」

  說完仍舊不動,只是逗著寧寧玩,寧寧是個很識逗的小嬰兒,一逗就笑,黑葡萄一樣的眼珠跟著大人的動作轉來轉去,靈活又精神極了。

  沐元瑜含蓄地提醒道:「母妃,有客來了。」

  滇寧王妃道:「來就來了。」

  「……」

  滇寧王妃把注意力從孫孫身上轉移開來,伸指戳了下女兒額頭:「你急的什麼,孩子都替他生了,叫他等等怎麼了?他還敢生氣不成?他做出這種事來,若還敢到我們家來擺什麼皇子架子,我看乘早請他回去也罷了,我們廟小,容不下那麼大尊佛。」

  她母妃這是要考驗人?

  沐元瑜摸摸鼻子,無奈不語了,親娘要行使丈母娘的權力,那不是她管得了的,就轉而道:「母妃,等等就等等,那先讓我沐浴一下罷。」

  滇寧王妃十分老辣地望了她一眼,這樣就乖乖聽話了,也不糾纏,是篤定了門外那個野漢子會等?

  有鑒於此,她方鬆了些口:「用熱熱的水,簡單擦洗一下罷了,不要弄久了。」

  張嬤嬤聽了,忙轉身叫人去安排。

  一時木桶連著熱水都抬了進來,滇寧王妃姿勢熟練地抱著寧寧,步伐穩健地走了出去,不知去往何處。

  沐元瑜使個眼色,鳴琴忍笑跟了上去。

  然後沐元瑜就不管了,抓緊這得來不易的沐浴機會,忙忙跨進木桶,沐浴起來。

  **

  滇寧王府的朱紅大門外。

  台階上,正門、東西角門嚴密合縫,是一個一點折扣都不打的好大的閉門羹。

  朱謹深立在門前,裡面倒是有人答了他的話,傳報去了,只是這一去就如斷線風箏,杳無音信。

  一千兵士沒跟過來,立在了街口那邊,乍看上去隊列整齊,鴉雀無聲,規矩十分整肅。

  但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內裡有人不著痕跡地伸長了一點脖子,也有人嘴唇輕動,從齒縫裡擠出微末聲音來,跟同袍交流。

  「怎麼個意思?二殿下在那站了有快盞茶功夫了吧?」

  「肯定有,我看都快一炷香了。」

  「都說邊王威風大,這是真大啊,龍子也敢晾在外面。」

  「強龍不壓地頭蛇麼。」

  「我看,是沐家知道了朝廷不會有援兵來,心裡有氣,有意給二殿下難看。」

  「對,對,我看也是了——」

  兵士們竊竊私語,陪著朱謹深一起站在門前的帶隊千戶也不太忍得住了。

  「二殿下,屬下去敲門問問?」

  通傳再怎麼需要時間,也該先將他們請進去奉茶麼,哪有叫人在大門口等的。

  朱謹深並不看他,徐徐道:「不急,再等等。難得來一趟南邊,賞一賞景亦是不錯。」

  那也得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呀,這光禿禿的大門口有什麼好賞的。再說,這位殿下路上火急火燎地,真等到了地頭,一步之遙了,又不急了,真不知怎麼想的。

  千戶心內嘀咕,眼神且很有意味地瞄了瞄朱謹深被衣擺遮住的下半身——他離得近,發現到了朱謹深儘管腰板挺得直,實則腿腳在微微發顫了,卻只管堅持站著。

  因為朱謹深比他更挨著苦頭,對比之下,他也就不覺得自己被晾在外面有多麼生氣了,只是挺好奇地追問了一句:「殿下,那我們得等到什麼時候去?」

  朱謹深不答,只是道:「這時候多等一刻,見了面就好說一點。」

  千戶敗退——他聽不懂朱謹深說的什麼,只能感歎貴人的心思可夠莫測的。

  橫豎他只管護衛,多等就等吧,礙不著他多大事。

  好在這等待沒有真的到讓人發急的地步,在街口的隊形開始出現了一點懶怠之後,朱紅大門轟然中開了。

  各色執事人等魚貫而出,兵士們很快得到了安置,朱謹深則被請到了正廳裡。

  真見了人,滇寧王妃可一點沒顯出來不虞之色,極是自然地道:「不想殿下忽然前來,家裡孩子正鬧,王爺又出征了,婦道人家脫不開身,遲來一刻,怠慢殿下了。」

  嘴上說著,她的眼神飛快在朱謹深週身一掃而過。

  朱謹深進城就直接領人來了,沒在外面休整,饒是以他的好潔程度,也無法避免一身的風塵僕僕,額前髮絲都叫吹亂了,但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一定不會注意到這些。

  他天生的高潔氣質有效地掩蓋住了外表上的一些小瑕疵,他額前的頭髮亂著,但好像就是該那麼亂,披風下擺不知在路途上的何處刮花了絲,那一處也好像就應該是那個形制,不刮那一處,才完整得不對頭。

  滇寧王妃控制不住地從心底發出了一聲歎息:唉,瑜兒那丫頭,真是隨了她。

  朱謹深疲倦已極的眼神亮了一亮,滇寧王府難道還有第二個能鬧著王妃的孩子嗎?自然只有是——

  「您客氣了,並不曾有怠慢。」

  朱謹深抑著情緒,他懟皇帝對陣大臣都不手軟,獨是沒跟滇寧王妃這樣的後宅貴婦人打過交道,對他來說,這貴婦人的身份還很不一般,這讓他行止間更少見地添了兩分小心,竟是少有地束手束腳起來。

  正為難地想著措辭,從隔壁裡間傳來一聲嫩嫩的咿呀聲。

  朱謹深的步子頓時就衝過去了兩步,又在滇寧王妃涼涼的眼神中,硬生生剎住。

  他面色變幻著,想說話,只是腦子裡一片空白,神思全叫那又響起來的咿呀聲勾住了。

  「……」

  他只能無聲拱手躬身,向著滇寧王妃深深彎下腰去。

  滇寧王妃微有訝異——倒不像滇寧王那個死鬼花言巧語,能哄人。

  看這嘴,還挺笨的。

  似乎是個老實人,跟他的臉倒不是一回事。

  她就笑了笑:「孩子又鬧了,有勞殿下稍待。」

  她施施然走到裡間去,柔聲哄著。

  簾子掀起又落下,朱謹深只在瞬間看見一個婦人守在窗下的羅漢床旁,床上放著個大紅襁褓,襁褓裡似乎揚起一隻小手來,一晃而過,看得不真,也不知究竟是不是。

  滇寧王妃沒叫他,他不好進去,只是心下微怔了下——他以為必定是沐元瑜在裡面哄著孩子,結果她並不在?

  他一時顧不上想孩子了,抬頭往四周打量了一下,這是滇寧王府的正殿正堂,平常都不許進人的,各樣佈置顯赫光耀,自然,沐元瑜不會在這裡住著。

  正堂裡並不只有他和滇寧王妃,兩排侍人一路排開去,只是都恭謹噤聲,好似不存在一般。

  朱謹深定了神,也不多想了,耐心站著,等著滇寧王妃出來。

  過了好一會,滇寧王妃方重新出來,這回手裡抱了個大紅襁褓,一邊走一邊笑道:「這孩子磨人得很——」

  她一語未了,倏然變色。

  因為朱謹深忽然一晃,單膝就跪倒在了水磨青磚上。

  這可怎麼也是位皇子,還是奉皇命而來。

  滇寧王妃晾著他,一則心裡畢竟有氣,二則是想看一看他的脾氣,若是那等脾氣大的,等一等就要撂臉色,或是不把她做母親的放在眼裡,要直闖進去,那她對女兒就要另做打算了。

  但她的心意僅止於此,可絕沒有要折辱朱謹深的意思,不然也不會把孩子安置在隔壁了。

  「你——」滇寧王妃忙閃過旁邊,她尚且受不起朱謹深的大禮,何況她手裡還抱著寧寧,這父跪子,可成什麼樣子!

  「都發什麼愣,不知道扶一扶!」

  木樁子似的侍女們忙都動彈起來,七手八腳地把朱謹深攙了起來。

  見到朱謹深起來的姿勢,滇寧王妃也就明白了過來——他兩條腿都攏不到一起去,顯然是一路趕過來,騎馬奔波過劇所致。

  滇寧王妃還能有什麼話說,只能命快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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