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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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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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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8:58:50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再次進入十王府見到朱謹深時,他剛從前殿下了學回來,一本《禮記》隨意拋在桌角,他直身坐在窗下,左手裡執著一本半舊柔軟的棋譜,盛放黑白子的兩個棋罐都在他手邊,他另一手有點沉思地搭在棋罐邊上,一時伸手進去拈了個棋子出來,欲要往棋盤上擺放時,眼神微移,發現自己拈錯了色,又輕輕丟了回去。

  青玉棋罐裡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沐元瑜就在這聲輕響中走了進來。

  打招呼行禮:「殿下安好,殿下吃藥了嗎?」

  領她進來給掀簾子的林安立刻向她投射感激的目光——好人吶!

  對比之下,朱謹深抬了眼,烏幽幽的眼神就顯得莫測了。

  「……」沐元瑜忙改口,「口誤,口誤,我只是想問殿下吃飯了沒,我這個點來,不知有沒有耽誤殿下用飯的時辰。」

  冤枉,她真沒想進來就討人嫌,純因林安老跟她叨叨藥的事,她進來前還說了,這時一順口就帶出來了。

  朱謹深放了下棋譜,道:「都沒吃。我這裡飯食口味清淡,你愛吃什麼,自己告訴林安。」

  沐元瑜囧了,這是當她來蹭飯的了?不過也難說——她街上逛了小半日,現在這個時辰來,可不正好卡上飯點了嗎?不然她也不會開口問朱謹深「吃了沒」了。

  解釋道:「不敢有擾殿下,臣此來主要是有件別的事要稟——請殿下過目。」

  從袖子裡把那封手書取出來,交給林安,林安遞了過去。

  朱謹深接到手裡,展開垂目掃過。

  沐元瑜很尷尬地立著,沒辦法,這件事她就是不佔理呀,先前傳得官員們都知道時,朱謹深很大方沒跟她找後賬,可這下更好,索性成文了——口耳相傳和文字的力量不一樣,尤其這是正式彈章,是有可能變成節略上邸報的,那時她的光榮實績將隨驛站飛揚至天下州府——

  那畫面太美,她不敢想。

  朱謹深看完了,將文書壓到桌面,修長手指在上面點了點,問她:「皇爺抄這個給你,是叫你寫折辯?」

  沐元瑜小心地點點頭。

  「那你寫便是。」他好像不太當回事,偏了偏頭,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哦,你是不是沒怎麼讀過書,不會寫這個?那你怎麼不帶個幕僚一起上京——算了,我給你寫吧,你回去自己再抄一遍,別就這麼交上去了,皇爺認得我的字。」

  他就要吩咐筆墨,沐元瑜簡直要給他跪下了——怎麼能對她這麼好啊,沒生氣,還要替她捉刀!

  滿心感動地連忙阻攔:「不,不,殿下,我會寫,我就是想來跟殿下商量一下,因為這裡面牽涉到了殿下,我怕我用字不謹,有傷殿下的聲譽。」

  朱謹深給了簡潔乾脆的兩個字:「隨便。」

  如果在朱謹深說出替她捉刀的話之前,沐元瑜也許就到此順意告退了,但現在要她拔腿就走,總好似欠了人人情一般,她就不大好意思,道:「殿下,要麼我就在這裡寫了,寫好了殿下替我過個目,若沒問題我再上呈?」

  這折辯本身不難寫,無非是辯解加認錯,辯解她與國舅皇子發生矛盾是事出有因,認錯她的方法手段確實是粗暴直接了一點點,無禮這條可以往自己身上扣一扣,至於別的就免了——什麼買空鋪子之類,她花錢買東西,銀貨兩訖,又不是強搶,大可理直氣壯,順便哭一哭自己遠邁千里來到京城,風俗氣候都要重新適應,但仍然其志不改,向學之心多強烈。

  朱謹深發現,釋出的善意被回應是件很愉快的事,沐元瑜不把自己被參劾當一回事,卻第一時間跑來找他通氣,只恐怕傷到他的面子。

  這令他心情平寧地願意多透露一點:「這彈章針對的不是你,你既會寫,中規中矩地回應一下就行了,我看不看,並不要緊。」

  沐元瑜遲疑了一下:「——殿下也這麼覺得?」

  朱謹深微有意外:「你看出來了?」

  沐元瑜點點頭,正因看出來了,她才會堅持要讓朱謹深過目後再上呈。

  原因無它,這個華敏對她進京以後的動態太熟悉了,說她「放縱無行」那一條雖然含糊,但字裡行間欲蓋彌彰地有牽扯上了文國公府,那麼矛盾點出來了:既然這麼詳細地打聽過她,又怎會不知道她已為第一二樁罪名付出了代價受過了罰?

  第一二樁實則就是一件事,彈章裡硬生生還切割成了兩件,若說是想湊個數或者顯得更聳人聽聞些,其實沒有這個意義,理由同上——她已經被罰過了。

  那麼為何要切割?這個問題看切割以後的效果也許能得出答案:在當初那樁事裡,朱謹深其實並不是衝突的主角,華御史玩了這個文字遊戲,將他放在了第一位,給只是被捲入的他添加了戲份,渲染了他與沐元瑜的不和,同時使得他的狼狽行狀無可迴避。

  這其中的種種不自然之處,僅僅以一個上進御史想拿滇寧王世子刷刷聲譽來解釋的話,沐元瑜認為說不過去。

  朱謹深低下頭去,指尖挪動,往下,在「無人臣禮」四個字上劃過,聲音淡淡地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大約還覺得自己很聰明罷,卻連一個小小少年的耳目都沒有瞞過去,婦人手段,專好弄這些無聊的小巧。」

  婦人?

  皇后還是賢妃?

  沐元瑜下意識把這兩個名號在心中滾了一圈,在朱謹深這個身份的層面上,能有理由有資格同時還有膽量向他出手的只有這兩位皇帝背後的女人了。

  嫌疑人範圍十分好圈定。

  朱謹深沒有進一步的解釋的意思,只讓林安領她去書房。

  他這裡有兩個書房,一個大書房在前殿,他起居的這間屋子旁邊還設了個小書房,她現在進去的就是隔壁的小書房。

  房內靠牆設置了兩面頂天立地的紫檀大書架,當地一張紫檀靈芝紋大案,案上設著爐瓶如意等物,筆墨紙硯都現成擺著。

  沐元瑜的折辯腹稿在馬車上就已差不多打好了,此時提起筆來,凝一凝神,就下筆遊走起來。

  寫的過程中,偶爾能聽見隔壁傳來落子的輕微清響,應該是朱謹深繼續打起了棋譜。

  沐元瑜不由想,這位殿下雖然中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被人這樣下了黑手,還不焦不躁的。

  八百來個字的折辯,一大半辯解,一小半認錯兼幾句「皇帝英明」的拍馬,她寫得很順,不多時就快寫完了。

  朱謹深走了進來,靜靜看了一會,道:「你真念過書。」

  這筆挺秀的字非一日之功,這份老練的遣詞一樣見其功底。

  沐元瑜正全神貫注地謅著收尾,沒注意他走了進來,頭頂上忽然傳來聲音嚇了一跳,落筆時就拖了一點,寫壞了一個字。

  這不是正式文書,回去還要謄抄,沐元瑜信筆塗了重寫,嘴上笑回道:「殿下這個話臣就不愛聽了,臣必得做個文盲,才不辜負是邊疆來的?」

  「沐家小霸王麼,可不就是這樣。」

  沐元瑜乍然聽見這個尊號,雷得一哆嗦——她還學習機呢!

  「殿下,您打哪聽來的?」

  朱謹深道:「林安回來學的舌。」

  「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沐元瑜很為唏噓,「殿下不知,我在雲南名聲很好的,不知為何進了京後會叫人誤會成這樣。」

  朱謹深沒有說話,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沐元瑜的下巴——他應該是想這麼做,但可能沒有對人做過,動作十分不熟練,而沐元瑜還未長成,臉頰雖圓,臉本身是小的,導致這個舉動實際出來的效果是他直接包住了沐元瑜的小半張臉。

  朱謹深對這個狀況也是出乎意料,忽然摸到滿手滑嫩的肌膚,他下意識順手捏了一下,然後才強迫性地讓沐元瑜轉頭仰臉,對上他的目光。

  沐元瑜:「……」

  她在被碰觸的那一刻,險些就反手把朱謹深側摔出去,總算手裡還握著的青玉管筆阻攔了她一刻,令她沒真的出手。

  朱謹深絲毫不知自己差點要被第二次欺凌,他低頭道:「可畏?你剛才的表情為何說的更像是『可喜』」?

  沐元瑜心跳快了一下。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以為自己低著頭,朱謹深又比她高一截,應當看不到,就確實沒有掩飾表情。

  被外界誤會成李國舅爺一般的人物對她來說是好是壞?當然是好。

  這是在沐元茂之外,又一層有力的護身符。

  她上京路上自己都曾考慮過要不要有意裝得紈褲浪蕩些,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本來不是這個性情,裝一時容易,裝幾年難,而假使讓人看出破綻反噬回來,她更加說不清。

  這說不清不是說別人就會由此懷疑她的性別,兩者間的關聯沒那麼大,而是她本來上京打的旗號是一心向學,結果真來了,卻搞出自污這一套把戲,若把自己在皇帝那裡操作成一個年紀小小而心機深沉的虎狼之輩,那還不如老實做自己了。

  她現在覺得這個決定很正確了——你看,聰明人這麼多,她不過片刻疏忽,不就叫朱謹深抓到了?

  「殿下,我不是覺得可喜,只是因荒唐而覺得可樂。我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沒什麼好生氣的,譬如殿下,不也從不和那些長舌生事之人計較?」

  朱謹深道:「誰說的?我計較。」

  ——這個天就不好聊了。

  她正腹誹,忽覺臉上一痛,卻是朱謹深又捏了她一把,還道:「你不是才生了場病,怎麼還這麼多肉,怎麼長的?」

  「……」沐元瑜這就不太開心了,皺著眉拍開他的手道:「因為臣生了病就好好吃藥,不像殿下耍孩子脾氣。」

  林安縮在門邊,乘著朱謹深背對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他,滿臉贊同大力點頭附和,只差豎個大拇指。

  朱謹深摸著被拍痛的手背瞇眼:「你敢諷刺我。」

  「不敢,臣實話實說,殿下多心了。」

  朱謹深哼了一聲,沒繼續跟她對嘴,轉而拿起她的折辯看起來。

  一時指著其中一節道:「你說文國公府做什麼?他家不和你家是姻親?」

  朱謹深這樣的,絕不像會出去說誰閒話的人,沐元瑜也就老實告訴他:「是姻親,但是他家太太先說了我。先前的那彈章殿下也看了,裡面有隱指我無行不敬長輩的話,我原打算給我三姐姐留面子,不在折辯裡說這些,但是——」她頓了下,感覺牽扯到的沐芷霏和沐芷靜那點破事要一一解釋就太麻煩了,就只道,「總之,她們對我不好,我也不想多理會了,事情該是怎麼樣,就攤開來說明白好了。她們怎麼樣,隨她們去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想總和她們夾纏不清。」

  朱謹深若有所思地慢慢點了下頭。

  他沒再對沐元瑜的折辯提出什麼問題,也沒再說留飯的話,沐元瑜見無事,也就告辭離去了,她不知道,她很快將會為她最末說的一段看似無關緊要的家常事悔青了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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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8:59:03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沐元瑜的折辯擺在了皇帝的龍案上。

  皇帝閱過,沉吟片刻:「汪懷忠,把那匣子拿來。」

  皇帝手邊就擺著沐元瑜的折辯以及華敏的彈章,汪懷忠很知道他要的是哪個匣子,不消多問,默默去取了來。

  卡嗒一聲,擰了暗鎖,將敞開的匣子呈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手按在了裡面的密揭上,卻又改了主意,不看了,只向汪懷忠道:「是褚有生走了眼,還是沐家的小兒離了父母管教,橘生淮北成了枳?」

  汪懷忠已快五十歲,聞言眼角笑出了微微的細紋:「皇爺真風趣,沐家世子是個怎樣的人,皇爺已經親眼見過,您的乾斷,自然比這些底下的人們都嚴明。」

  「你這老滑頭,朕不過見了一面,看得出什麼來?」皇帝笑斥一聲,「叫你說,你說就是,難道還怕沐家小霸王連你也打一頓不成。」

  汪懷忠彎腰賠笑:「不是老奴藏私,皇爺總是見了一面,老奴連這一面都未曾見著,怎有本領隔空識人呢?」

  皇帝哼了一聲,心裡卻喜歡他這份謹慎,轉而想起來問道:「祁王叔家的事,有回報了沒有?」

  汪懷忠道:「尚未有信,不過老奴算著,年前總該有點消息回來的。」

  「嗯,你催一催,宗嗣大事,一日不定下來,祁王叔都不好下葬,若拖過了年就不像話了。」

  汪懷忠應著:「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內閣傳一聲。」

  他就走到了殿門外,跟一個小內侍說了一聲,此時恰好另有個內侍腳步輕巧地過來,躬身把一封手書遞給了他,小聲解釋了一下。

  汪懷忠會意點頭,接了手書返身進殿,笑道:「皇爺,二殿下也有折辯過來,說是替沐世子註解兩句。」

  皇帝意外道:「二郎倒不羞惱,還肯伸手管這件事?」

  汪懷忠笑道:「老奴也有些意想不到,不過二殿下並不是個姑娘,就叫人扒了一回褲子,想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奴恍惚聽說,二殿下倒似和沐世子投了脾氣的樣子,沐世子凡上門去,他都見了,這也算不打不鬧不相識了。」

  皇帝一邊含笑聽了,一邊打開朱謹深的手書看去,開篇確是印證當日之事只是誤會,沐元瑜是為保護堂兄才動的手,也並未造成什麼傷亡,跟著是羨慕沐家兄弟手足情深,互為愛敬,然後言道,不似有的人家,兄弟相煎,什麼愚蠢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十分無聊可笑——

  皇帝猛地一閉眼睛。

  汪懷忠意識到不對,小心地道:「皇爺?」

  下一句「怎麼了」因見皇帝的臉色太難看,硬是含著沒敢吐出來。

  「謹深這個孩子……」皇帝吐出了一口疲倦的氣息,緩緩道,「太能戳朕的心了。」

  他把朱謹深的手書往案上一放,聲音中帶上了控制不住的怒意:「你看!」

  汪懷忠頭都不敢抬,縮頭縮腦地上前快速瞄了幾眼,登時倒抽了口涼氣:「二殿下這——」

  這可是瘋了?

  什麼「有的人家」?!皇帝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他意有所指!向君父上這樣的諫言,這、這——

  以他那份爐火純青的老辣,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二郎外面看著淡,內稟風雷之氣,朕早知他脾性不好,看在他體弱的份上,許多事睜一眼閉一眼,他從自己開了府,安靜了不少,朕以為他大了,改過了,」皇帝手按在龍案邊上,氣得指尖顫抖,「不想他一點也沒有變,越性把脾氣發到朕面前來了——」

  汪懷忠忙勸他:「皇爺,皇爺,您別動怒,二殿下再大膽,哪敢沖皇爺怎麼樣,這是叫華敏那沒眼色的說了他,一時氣急,才胡說了。」

  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華敏彈章裡的蹊蹺之處,便是皇帝心裡未必沒數,不過這種事,怎好明說出來,皇帝也斷不肯認的,認了他面上如何過得去?

  「手足相殘這樣的話關華敏什麼事!」皇帝斥道,「你當朕糊塗了?他這是不信華敏是自己所為,以為必是有人指使了他——不是疑心三郎,就是疑心四郎,才說得出這個話來!」

  汪懷忠噤口了,朱謹深的話說得太明確了,想替他轉圜都無從轉圜起。

  「朕是當真以為他好了。」皇帝的怒火持續不久,很快偃息下來,又轉成了倦意,「他和大郎都能和氣了,怎會——唉,怪不得他那身子總是不好,心裡憋著這一股熱毒,怎麼好得起來。」

  儲位未定,且目前一點都看不出頭緒何在,汪懷忠是堅決不肯說任何一個皇子的壞話的,見皇帝的怒氣下去了,就仍舊勸道:「二殿下也是個可憐人,打落生沒過過一日平常人的鬆快日子,他心性激烈些,也是難免,況二殿下還沒了娘,只有皇爺一個親爹,皇爺不包容他,誰包容他呢?」

  「朕包容他?他稀罕嗎?」皇帝想到剛才看見的話,又一股氣上來,發口諭道:「去十王府傳旨,令二皇子去慶壽寺住兩個月,他在十王府既安定不下來,那就去個更能讓他靜心的地方,若還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

  話到這個地步,汪懷忠再不能多一個字,只能應諾:「是。」

  **

  離著過年還有兩個月,十一月底的朝廷仍是十分忙碌地運轉著,就在這忙碌中,二皇子朱謹深被發去慶壽寺的消息如一滴油滴入了進去,將這寒冬點燃起來。

  儲位多年不定,宮裡宮外的四位皇子便如四顆閃爍不定的明星一般,牽掛著朝臣們的心,誰也不知哪一顆將光芒大亮,升格紫微,也不知哪一顆將黯淡失色,滑落天際,從此與帝位再無緣分。

  朱謹深在這個當口出了事,雖不知他出的什麼事,但已經足夠搖動人心。

  各方人馬都使出全身解數打聽起來。

  卻沒一個能打聽確切的。

  內宮的事若都這麼容易就流傳出來,汪懷忠汪大總管得先抹脖子往該去的地方去了。

  但同為內宮中人的,自然多少要多那麼一些方便。

  皇帝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因為氣急,嚷嚷得大聲了些,守在殿外的內侍中也有人聽見了,悄悄地,這句話分別傳到了坤寧宮沈皇后與永安宮所居的賢妃耳中。

  「娘娘,要麼奴婢再去試試——」

  「罷了。」

  穿著對襟綠織金妝花通繡襖的沈皇后坐在炕上,裙擺上的織金雲龍拖在腳踏上,金燦燦地一片。她今年已過三旬,但保養極好,端著金廂玳瑁茶盅的手指仍如少女一般蔥白纖細。

  沈皇后望著手中金黃透亮的茶湯,數十朵細嫩的桂花在茶湯裡浮浮沉沉,散發著鮮靈的香氣。她緩緩道:「汪懷忠眼裡只有皇上,不用去白費那個功夫了。」

  在跟前答話的是沈皇后的心腹宮人孫姑姑,聞言道:「若是能多聽見一句就好了,也容易猜些。」

  沈皇后把茶盅舉到面前,想了想,有些心煩,喝不下去,到底又放下了,往旁邊的炕桌上一擱,道:「二郎那個性子,是最難捉摸的,就是多聽見了一句,恐怕也難猜。」

  孫姑姑倒是能猜著她為何發燥,低聲道:「娘娘可是怕——?」

  沈皇后抿唇不語。

  孫姑姑道:「娘娘不必擔心,國舅爺繞了好幾道彎子找的人,再查不出來的。二殿下性情孤拐,素不與人來往,他也沒有這個人手去查。」

  沈皇后搖頭道:「這個本宮知道,只是二郎行事難以預料,明明是他吃了委屈的事,他怎麼又會去惹怒皇上,被皇上發作了呢?這一來,底下的事暫時倒不好做了。」

  沈皇后定的這個局,其實目的並不為羞辱朱謹深,如汪懷忠所言,他是皇子,又不是公主,就叫人扒過回褲子又怎麼了?根本不會對朱謹深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但以朱謹深素常的脾氣,他自己心裡應當記恨過不去這一關才對。

  沈皇后等了好一陣他和沐元瑜翻臉,沒等到,兩邊漸漸倒有來有往起來。

  這是沈皇后不能不警惕的,滇寧王府從不涉足京中事務,但不代表京中可以忽視掉這股隱在遠方的龐大勢力。

  先幾代時,皇家沒有出現過這麼棘手難辨的局面,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不曾有需要逐鹿的時候。

  她運道不好,偏偏趕上了這個局面,那就不得不早早籌謀起來。

  她是中宮皇后,犯不著也忌諱去與邊王有牽扯,她不能得到這股勢力,那至少要保證這股勢力同樣不能為別人所用。

  這個別人是特指,就是朱謹深——至於三皇子朱謹淵,沈皇后從沒把他看在眼裡,一個庶字夠他翻不了身了。

  局面本來是對她有利的,沐元瑜一進京就和朱謹深鬧了起來,她只要袖手觀戰就好,但後續卻走向了她看不懂的方向,這使得她不能安坐,要出一回手,把朱謹深與沐元瑜之間的罅隙人為放大,加深。

  然而這回的後續她仍然沒有看懂。

  朱謹深沒有對沐元瑜怎麼樣,卻直接把皇上惹翻了,把自己惹進了慶壽寺。

  「娘娘,不管怎樣,這對娘娘來說都不是件壞事,二殿下第一回 和皇上別性子,把自己別出了宮,第二回別性子,連十王府都不能呆了,這再有第三回——娘娘還用發愁什麼?」

  沈皇后想到皇帝氣急傳出來的那句話,沉在迷霧裡的心不由敞亮了一些:「這倒是不錯,幾個皇子裡,連傻了的大郎在內,誰不是對皇上恭恭敬敬,獨有二郎陰沉沉的,總不知他想些什麼,一時鬧出來,又暴戾非常,他這個性子,本也不適合統御天下……」

  **

  永安宮裡。

  賢妃與朱謹淵也在就這件事談著話。

  說了半晌,一樣的沒有頭緒。

  賢妃難得地追問起了兒子:「三郎,你仔細想想,你與二郎同住十王府中,離他最近,當真沒有一絲頭緒嗎?」

  朱謹淵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雖同二哥住得近,可他那個人,哪是一般人親近得上的,我是真不知道。」

  賢妃喃喃自語:「這就怪了。」

  奇怪的不是朱謹深受罰,而是這件事裡,怎麼想也罰不到他身上去啊。

  事出反常就令人不得不在意。

  但既沒有線索,她也只能道:「罷了,你先出去罷,也該去送一送二郎。」

  朱謹淵想到一貫給他氣受的毒舌二哥被攆出十王府——雖然這氣多是出自他自找,心中歡悅起來,答應一聲,爽快地告退走了。

  但他想像裡朱謹深狼狽黯然避走的場面沒有發生,因為等他回到十王府時,朱謹深的二皇子府裡已經只剩了幾個看門的侍衛內官,他本人早已收拾完畢,往慶壽寺「靜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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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另一邊,沐元瑜的折辯遞上去兩日後,御筆批了字,發還到了內閣。

  這時折辯上的內容有心人能打聽的也都打聽到了。

  別人猶可,才進京的滇寧王世子就叫參了一本,不知是本人真的太囂張還是招了誰的眼被陷害了,多半不過看個虛熱鬧。

  獨有文國公夫人險些氣死過去。

  因為折辯上清楚地提到了她,沐元瑜言道,她入京日淺,就沒來往過兩戶人家,實想不到有什麼不敬尊長之處,唯一可能疑似的一件,就是文國公夫人這裡了,雖不知是否確實,但既然遭了彈劾,那她不敢對君上有任何諱言之處,當懇切盡實說來。

  就把韋家借住不走的事說了。

  「臣與堂兄少年男子,實不便與韋家共居一處,此送客之舉乃萬不得已,但臣仍深覺愧對文國公夫人,故不敢相見……」

  文國公夫人在新樂公主壽宴上說了沐元瑜一句閒話,那個算是很公開的場合了,當時覺得解氣,卻萬沒料到沐元瑜能找著一個更公開的場合給她回敬了回去。

  彈劾折辯這一套走的都是朝堂程序,最先聞信的是外面做官的男人們,後宅的消息來得要滯後許多。

  文國公年事已高,只有逢著需要站班的大朝會才會進宮,平常基本是不過問政事的,但他不過問,自然有人來說給他聽。

  老妻一把年紀出了這麼個大風頭,文國公臉都綠了,回來指著文國公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連灌了兩杯溫茶,才把一團火澆下去了些,憤怒地質問起她來。

  在文國公夫人這裡,這事都已算翻篇了,乍一聽丈夫把舊賬翻出來,如晴空劈下一道焦雷。

  沐元瑜的話說得再漂亮,那意思也是明擺著的——

  你親戚佔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因故要你親戚搬走,那不好意思見面很正常啊,見了怎麼說呢,不說是隱瞞,說了是打臉,避而不見在這時候反而是最體面的處理方式。

  你不心知肚明就罷了,還硬要掀開來,追著上去問人家為什麼給你留臉面。

  文國公夫人是真沒想到當初的事還能有這樣的解讀方式,哆嗦著就要命人備車去找沐元瑜算賬,文國公站門前攔住她:「你現在找著人家說什麼,誰叫你先時在外面亂多嘴!」

  文國公夫人這時也無心辯解推卸了,顫聲道:「便是我不該說,沐家那小子如何就能在奏本裡提起我來,他、他這是什麼秉性,竟不曉得一絲輕重。」

  「你知道他少年人心性不定,氣頭上什麼都能幹得出來,還要去招惹他,你難道不是自找難堪?!」文國公怒氣勃發地嗆她,「你嫌他無禮,在家裡說說就罷了,為什麼要說到外頭去!」

  文國公夫人見他一味只責怪自己,火氣也有點上來了,羞怒交加地道:「總之沒有他那樣辦事的,親家長輩說了句他不愛聽的,就要把狀告到金鑾殿上去,來日若真有人怎麼著了他,他豈不連人全家都敢砍殺了——老爺只是說我,什麼意思!」

  「你連我的話都沒聽明白,還來反問我,」文國公連連冷笑,「我幾時說是沐世子告了狀了?是有御史參了他,他要向皇上折辯才抖出來的,你不多那句嘴,什麼事都沒有,那些御史如水蛭盯血一般,沐世子身份敏感,恐怕一進京就讓盯上了,你上趕著給人遞刀,叫人當了槍使,現在還只是以為沐世子坑你,他背後的水深著,你不掂量自己摻不摻和得起,就敢一頭栽進去!」

  人難有十全,如文國公夫人這樣的,炮製媳婦是一把好手,扯到政治嗅覺之類的就一般了,文國公這一說,她知道了事情不簡單,但不簡單在哪裡,一時卻琢磨不出來,愣住了,道:「誰盯上他了?」

  文國公發了一陣火,有點疲倦地歎了口氣:「哪裡現在就能看得分明,總之,你消停些罷,就算你看大媳婦不順眼,又何必連她弟弟一併遷怒上?你這婆婆架子,媳婦面前擺擺還罷了,那是未來的郡王,皇上都沒挑他的禮數,輪得到你挑?真惡了這門姻親,你難道還找得到第二個郡王女做媳婦不成。」

  滇寧王在諸王中的地位超然,因為沐氏是異姓,雖有王爵,不屬宗室,實際行的仍是勳貴一套,朝臣們也把他看作勳貴,所以沐芷霏才能嫁給文國公世子為妻,做得宗婦,一般朱氏王女反而是不能的,至多嫁與不能承爵的其餘諸子。

  這是朝廷為防宗室親王坐大威脅皇室之策,如同為防外戚而皇后皆從小官平民家選娶一般。

  當今皇帝所立前後三任皇后的出身就都不高。

  文國公夫人不是一味蠻不講理之人,聲氣就弱了,道:「那他上了這折辯,皇上怎麼說?」

  「批了八個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文國公望著她問,「你說,這是怪罪的意思嗎?」

  當然不是。

  文國公夫人不響了。

  不響歸不響,她心裡這口怨氣不可能就下去了,但也沒法子,只能盼望知道的人不多,這件事能盡快熄下去。卻事與願違,因為有一個宣山侯府的沐芷靜,很快在外面替她大力宣揚起來,話裡藏話地譴責她不該欺負沐元瑜,看上去渾然一點不記得自己也不算清白。

  沐芷靜其實當然不是不記得,她正是記得,才要這麼出頭踩文國公夫人。她知道沐元瑜到京的消息比沐芷霏要晚了幾日,是沐元瑜去看過沐芷霏以後這信才傳過來的,也正因如此,才令她有了沐元瑜跟著應該會來看她的順理成章感。

  府裡人很快也知道她娘家的世子弟弟來了,都來恭喜她,宣山侯夫人都問了幾句,且親自吩咐了廚房預備上幾道雲南風味的菜式,就等著沐元瑜過來。

  但左等右等不見人來,連個消息都沒人送,好似根本不記得京裡除了沐芷霏之外,還有她這個姐姐了一樣。

  沐芷靜的臉上一日比一日無光起來。

  她跟沐芷霏年紀最接近,最易生比較之心,也確實從小比到大,把積怨都比成了執念,這執念令她感覺自己再度落於沐芷霏下風的時候,頭腦一熱說了蠢話。

  這蠢話一放,她原來還好主動上門找沐元瑜的,這一來就不能了——一府的人看著她呢,她的好名聲維持得並不容易,幹了這樣把自己架火上的事,沒個台階怎麼好下來?

  同時她也害怕。

  她不是不想亡羊補牢,面子雖然重要,沒有重要過娘家的嫡弟,不能得他支持,至少也絕不能開罪他。

  但她已經犯了這個錯誤。

  沐元瑜不可能不知道的——在場的可有文國公夫人,就算她不說,她帶的丫頭也會說,那沐芷霏就會知道,她拿了這個話柄,不可能捨得不去挑撥。

  她這時候再去見沐元瑜,沐元瑜不見她怎麼辦?

  雖然要說沐元瑜這個弟弟的性情,那是一向不錯的,可沐芷靜作為女兒,天生對弟弟就有一份畏懼,那可是男丁,他們滇寧王府的獨苗。

  假使沐元瑜要給她閉門羹吃,她近兩年的辛苦就算全完了,那時回去宣山侯府將顏面盡失。

  她就這麼悔著怕著猶豫著,接到了她親娘葛姨娘捎的東西及沐元瑜生病的消息和口信。

  這下她當晚就把自己嘴裡急出了兩個燎泡,第二日什麼也顧不得了,套車就往沐家老宅來。

  沐元瑜沒見她,此時她才把折辯遞上去,正等著自己挨什麼處置呢,哪有空理會她們?

  沐芷靜臆想中的閉門羹成了事實,卻也再管不了宣山侯府的人怎麼想了,一門心思籌劃起怎麼彌補來。

  於是文國公夫人就聽到了她四處宣揚的信。

  這一下把文國公夫人鬧的,門都沒臉出了,一直托病到了年後,過年時親戚們都沒去走動。

  **

  那是後話暫且不提,且說眼下,沐元瑜折辯過關,很快又被宣了陛見,皇帝問她:「年將到了,你才病了一場,是索性直接過了這個年再進學,還是現下就去?」

  沐元瑜立著笑道:「臣的病已經全好了,在家裡閒著也不知該做什麼,聽說授講的翰林們都極博學多識,臣倒是想早些去,跟著好生長長學問。」

  皇帝點點頭:「你有這顆向學之心,很好。既這樣,你明日就往十王府去罷,三郎也在那裡,他比你長兩歲,脾氣一向還算好,但若有什麼地方委屈著你的,你也不要諱言,只管來跟朕說。」

  沐元瑜笑:「臣拜見過三殿下一回,三殿下十分和氣。不但三殿下,二殿下更加大度,不但不計前嫌,還肯體諒臣一些粗疏之處。臣能與兩位殿下一處讀書,都是蒙皇爺的隆恩,哪會有什麼委屈地方呢。」

  皇帝聽她提起朱謹深,尚有一點餘怒未消,道:「二郎去慶壽寺裡了,暫且不回來,你只先與三郎一道。」

  沐元瑜還不知道朱謹深被發配的事,以為是他身體怎麼不好了,這時候的人迷信,醫藥不管用的時候,就會自然轉向求神拜佛等神秘手段上去,遂關心問道:「皇爺,難道二殿下又病了?臣前日去看他時還好著的。」

  親兒子諷刺自家愚蠢可笑,這等丟人事體皇帝是再不願提起來的,但聽沐元瑜這麼說,又覺納罕——朱謹深的戾氣發出來,連他這個老子的顏面都敢掃,旁人更不在話下,因此敢與他來往的人一向不多,這小世子倒是個傻大膽,還敢往上湊。

  道:「不是,他君前失儀,朕叫他好生反省兩個月。」

  這下輪到沐元瑜納悶了,不好問朱謹深怎麼失了儀——她直覺沒這麼簡單,朱謹深那個風儀,站那就是一道風景,恐怕他彎腰駝背的模樣都比別人高雅些,有什麼可失儀的?

  兩個月的反省期還不算短,不像為了一點小事。

  見皇帝沒有別話,她悶著告了退,出宮門上了馬車,心裡來回琢磨。

  她在猶豫要不要去看一下朱謹深。

  朱謹深一向對她都算友善,眼下他出了事,若是個好人還罷了,讓他爹攆到寺裡去反省就反省一下,可他是個病秧子,若置之不理,似乎就有些無情。

  畢竟她前日才去找著他商議事情。

  想來想去,她掀開車簾,問外面的車伕:「慶壽寺在哪?離這裡遠嗎?」

  車伕是老宅舊僕,很熟悉京中道路,聞言回道:「不算遠。從這裡去,大約一個時辰左右吧。」

  沐元瑜微訝:「那是就在城裡?」

  車伕道:「是。」

  這麼近,不去慰問一趟就說不過去了,朱謹深見不見她是一回事,她不好裝個沒事人一樣。橫豎皇帝只說令他反省,沒說是直接關了禁閉。

  就道:「那先不回家,去慶壽寺一趟。」

  車伕依令而行,約一個時辰後,來到了慶壽寺。

  慶壽寺是皇家寺廟,平常雖然也接待普通香客,但百姓們畏懼皇家威嚴,一般都不敢來,所以雖在城中,門前卻顯得冷落,沒有一般名寺的香火鼎盛之象。

  門前的小沙彌百無聊賴,見有客來,倒精神了些,跑進去替她通傳,一時又出來請她進去。

  沐元瑜下了馬車,她才病過一場,很注意保暖,戴上裘帽,抱好手爐,方跟著小沙彌走了。

  她不知道不遠處,李飛章倚靠在自己的馬車裡,掀開一線車簾眼神複雜地望過來。

  他連著來兩天了,一直沒能見上朱謹深。

  這位二殿下,是太難靠近,也太難捉摸了,也許他可以試一試曲線救國……

  就算暫時隔了一層,將來可能低滇寧王府一頭,不過兩家走的本來不是一個路數,影響不大,不管怎樣,總比捏著鼻子去支持三皇子那個小婦養的強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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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發表於 2017-12-22 08:59:25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慶壽寺裡香火雖然不旺,但也沒到人蹤絕滅的程度,沐元瑜路過前殿時,還是見到有三四個人,大約是剛拜完了佛,從裡面出來。

  這是一家女眷,被護在當中的一人戴著帷幄,看不清臉面,但度其粉嫩的衣著及纖細的身形,應當是一名年紀不大的少女,且家世良好。

  沐元瑜不便多看,也沒興趣多看,很快收回了目光,抱緊了手爐跟著那小沙彌往後面的靜室走。

  走了一陣覺得不對,身後似乎一直傳來腳步聲。

  她拿手拉著裘帽轉頭一看,卻見是那少女一行人不遠不近地墜在後面,見到她回頭,那少女似是吃了一驚,低下頭去,腳步跟著慢了下來。

  靜室這一片是沒有什麼佛像殿塔的,這裡原只供人休憩用,不開放與香客閒逛,沐元瑜想著這少女大概是有什麼長輩親戚在那裡休息,她拜過菩薩後過來會合,便沒再多想,回身繼續走。

  離著靜室還有一小段距離時,前方的路口出現了兩個持矛罩甲的侍衛,分立左右守衛。

  小沙彌上去說了一句,然後領著沐元瑜順利過去了。

  身後跟著的少女要跟上時,侍衛卻將矛一攔,不許她們進去。

  少女低聲柔婉地說了句什麼,沐元瑜沒聽清,只聽得侍衛沉聲道:「沒有殿下的允准,任何人不得進入,爾等還是速速離去,免生誤會!」

  少女又說了句什麼,侍衛仍是不讓,且將矛尖向外,態度更加強硬起來。

  尖銳的矛尖在冬日下閃爍著雪亮的光芒,少女不敢硬闖,卻又不甘心就走,一時急了,揚聲叫道:「前面那位小公子,請你留一留步!」

  沐元瑜一邊轉身一邊低聲問小沙彌:「小師父,你知道那是誰家的女眷嗎?」

  小沙彌小聲道:「是新樂長公主駙馬家的一位姑娘,似乎是行三的。」

  那位三姑娘見到沐元瑜走回來,盈盈下拜,聲音羞澀地道:「小公子,煩擾你了。敢問你是進去看望二皇子殿下的嗎?」

  沐元瑜點頭:「不錯,姑娘叫我何事?」

  少女道:「我叔母是新樂長公主,聽說二殿下進了慶壽寺,叔母在府中十分記掛,今日我替母親來祈福上香,便想順路拜見一下二殿下,回去以安叔母之心。只是眼下卻——能勞小公子帶我一同進去嗎?」

  沐元瑜擺出個為難的表情:「我倒願意幫助姑娘,可我也只是客,說了不算,姑娘想見殿下,還是請人通傳一聲罷。」

  少女叫住她已耗費了很大勇氣,此時被委婉拒絕,就不知該說什麼了,不願就走,也不好意思糾纏,呆呆地立在原地。

  沐元瑜見她帷帽前面的紗面被寒風吹得亂擺,勸了一句:「外面風大,姑娘還是不要久站的好。」

  就轉身繼續走了,少女沒有法子,看著她走遠,在面紗後咬了一咬唇,只好慢慢地拖著步子離去了。

  朱謹深反省的靜室獨佔了一個小院,院中種著一棵有兩百多年樹齡之久的銀杏樹,此時葉子早已盡數落光,只餘虯勁有力的枝幹向天空上延展,別有一種蒼涼的歲月之美。

  院子裡很熱鬧。

  朱謹深昨日才搬來,東西還沒有歸置清楚,他要住兩個月,衣食住各樣家什所用不少,林安忙忙碌碌地來回跑著指揮人做事。

  沐元瑜繞過銀杏樹後,一眼見到朱謹深立在靜室門前的廊下。

  他裹著一件玄色大毛斗篷,那斗篷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的,上以金線織五章,斗篷色如烏羽,五章金燦奪目,玄金二色相互映襯,十分尊貴而又威嚴。

  配上他自帶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如立雲端,不容褻瀆。

  朱謹深本人的氣色仍舊是不太好,沐元瑜禁不住想,他這病懨懨的樣子都這樣不凡,若是哪日好了,又該出色到什麼地步去?怪不得才住進來第二日,就能引得小姑娘癡心追過來了。

  所謂「順路」云云,都到不惜求助她這個路人的地步了,這佛祖和朱謹深,到底誰才是被順路的那個,不問可知了。

  沐元瑜唇角就不由彎起,帶著點打趣的笑容上前行了禮問安。

  朱謹深眼神卻尖,一下覺出她笑得古怪了,眉頭揚了揚,問她:「憋什麼壞呢?」

  這跟她說話的口氣太隨意了,不但隨意,還挺自在,一點不像被攆來反省的樣子,倒像是出來散心來了。

  沐元瑜笑道:「殿下不知,我才進來時,遇著了一位姑娘,自稱是新樂長公主的侄女,小沙彌說她似乎行三。她要來拜見殿下,侍衛不許她進來,她不肯放棄,轉而求上我了——殿下很受歡迎哪。」

  她自覺自己說得夠清楚了,連人家的排行都報了,不想朱謹深面露茫然地反問她:「那是誰?」

  又搖頭道,「你真是閒的,什麼不相干的人都搭理。」

  沐元瑜:「……我沒答應她,但那是殿下姑母家的親戚,我不好連句話都不回罷。」

  「姑母駙馬家的侄女,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你都理會,恐怕你理不過來。」朱謹深道,「你好大膽,打趣到了我頭上,我看你自己才該小心些,他家與你適齡的也有三四個,你除了矮些胖些,別的也沒甚缺點,也算一個金龜婿了。」

  沐元瑜:「……!」

  她受到了暴擊!

  她從沒想過自己在朱謹深眼裡的形象是個矮胖子!

  「殿下,您眼中看我——」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指自己的臉,「就是又矮又胖?」

  虧她心中還曾不可免俗地為朱謹深的疑似另眼相看有過沾沾自喜,鬧半天是這麼個看法!

  她簡直要悲憤了,自己長得好,也不帶這麼鄙視人的呀!

  「不是,」朱謹深糾正她,「只是都有一點。」

  沐元瑜的週身持續湧著烏雲,矮跟胖單獨拎出來其實都還好,但二者合一,殺傷力不是兩倍,而是十倍。就算只有一點,她也仍是跟這兩個字都沾上了。

  「你臉上這麼多肉,我說你一個胖還說不得了?」朱謹深很為她的低氣壓感到疑惑,解釋道,「不是說你長得醜,而且你現在年紀小,剛開始長個子,矮些也是正常的。」

  沐元瑜板著臉,並沒有得到安慰。

  這輩子長到這麼大,頭一回在外貌上受到這麼毀滅性的打擊,更可恨的是,打擊她的人很有資格這麼說。

  朱謹深是高而瘦削的身材,裹著斗篷都莫名能看出腰身的感覺,所以他的氣質尤大於長相,遠看身形尤其醒目。

  悶了片刻,她不甘心地給自己挽尊:「我堂哥說,我這是君子不重則不威,殿下太瘦了,才應該多用些飯食。」

  林安安排人幹活,正好打她身邊路過,聞言把頭點成搗蒜。

  朱謹深眉頭聳動,笑出聲來了:「這句話是這麼用的?」轉目向胳膊肘往外拐的林安,瞥他一眼道,「去給世子取一面鏡子來,瞧瞧他的威嚴是不是真同他臉上的肉一樣多。」

  林安噗一聲爆笑出來,望著沐元瑜的臉色又不好意思,強忍著道:「世子別生氣,我們殿下、沒——噗,沒惡意。」

  他當然不至於真去取鏡子,捂著嘴彎著腰快速溜到銀杏樹那邊去了。

  沐元瑜現在切身感受到了朱謹深的風評為什麼那麼不好了——他的嘴壞起來真是太壞了!

  她要真是個十三歲的小少年,讓他這麼消遣,得氣炸了。

  但她以一顆前成年人的包容的心,當然知道朱謹深確實是沒有惡意,嘲笑也是分等級的,嘲朱謹淵那句「東施」才是貨真價實的嘲。

  所以她的回應也就很有分寸:「鏡子就不必了,臣今日閒得很,待會親手服侍殿下喝藥,以謝殿下金玉良言。」

  揚聲問林安:「殿下的藥好了沒?」

  林安大喜著回應:「一刻就好,有勞世子爺了!」

  這下輪到朱謹深的臉色變得莫測了,他發現了,沐元瑜以前是客套才稱「臣」,但她現在是跟他不對付想反擊一下時才假裝客套一下自稱「臣」,她實際幹的事可一點都不臣。

  他抽了抽嘴角,轉身:「進來罷,別在外面吹風了。我看你那身體,也沒壯實到哪去。」

  沐元瑜跟他後面,此時騰出空來方想起來問:「不對呀,殿下,你都知道駙馬家有多少個姑娘了,應當明明是認識人家的吧?」

  「我知道的人多著,跟認不認識並沒關係。」朱謹深頭也不回地回她,「好幾個嘰嘰喳喳的丫頭片子,每回姑母帶來的都不一樣,誰知道她們誰跟誰。好了,你才多大,就到慕少艾的年紀了?緊著念叨人家的姑娘們。」

  沐元瑜心裡吐槽,還訓上她了,她就是慕少艾也不會慕姑娘。

  嘴上道:「誰念叨了,我就是見到了,告訴殿下一聲麼。」

  兩個人說著話,一前一後地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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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朱二和國舅的關係當前大致如下:

  李飛章:殿下,您若為帝,將富有四海,奇珍異寶,任您取用;三宮六院,環肥燕瘦,憑您可意;滿朝文武,匐於腳下,您將在這所有權勢的最頂端俯仰天下——

  朱二:哦,包治百病嗎?

  李飛章:……那可、可能不行——

  朱二:沒意思。

  李飛章: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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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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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朱謹深住的主屋已經先收拾出來了,不過寺裡條件有限,收拾得再好,不能和十王府裡比,一共也就兩間房,外間會客加書房,裡間是起居的臥房。

  地上鋪的是水磨青磚,桌椅櫥櫃等幾樣傢俱倒是一般寺裡不太可能出現的黃花梨木,木色溫潤,紋理清晰,看著低調,實則奢貴,可見皇家寺廟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門道。

  分賓主坐下後,沐元瑜想起問了正事:「殿下怎麼會突然來了這裡?我進宮陛見,皇爺說起讀書的事,我正想以後可以和殿下做同窗了,誰知皇爺卻說殿下失儀——嚇了我一跳,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所以急忙來了。」

  窗下的炕燒得暖融融的,朱謹深脫了斗篷坐著,神情漫不經意:「沒什麼事,不過是說了兩句他不愛聽的話。」

  沐元瑜見他這樣自在,比在十王府裡還安閒了些似的,以為確實是一點小問題,就順口追問了一句。

  朱謹深沒有隱瞞,直接把自己補的條陳告訴了她,他的語調中含著以往少有的輕快之意:「你說得對,事情該是怎麼樣,就攤開來說明白,我同他們裝什麼樣,他們是樂在其中,我圖什麼呢?沒完沒了的。這下說明白了,我暢快多了。」

  沐元瑜驚呆了:「——殿下的原話就是愚、愚蠢可笑?」

  她實在太低估了中二的威力。

  她以為朱謹深換大板子坑國舅、管弟弟叫「東施」已經夠中二了,萬沒料到那不過是前味小菜,他真病發的時候,連他親爹皇帝都照懟不誤!

  她想像了一下,別說皇帝那條至高無上的尊龍了,就是她爹滇寧王一個遠在邊疆的縮水版土皇帝,應當都萬不能接受自己下的崽被這麼評斷。

  朱謹深跟皇帝之間,不但有父為子綱,上頭更壓著一層君為臣綱,他敢跟君父這麼說話,沐元瑜真要敬他是一個重症中二。

  然後她才想起來點什麼:「我說得對?這裡面有我的事?」

  什麼攤開來說明白的是有點耳熟,不過前日的事,記憶很快復甦,她慢慢睜大了眼睛——一點不錯,還真是她說的,可她那是跟兩個庶姐,說句不好聽的,別說她佔理,就是她不佔理,想使個霸道跋扈一下庶姐們也只好受著,朱謹深那是一回事嗎?!

  「殿下,」她無力地抹了一把臉,因為已經實在不知自己該拿出什麼表情來了,「您可沒說是從我這得到的靈感吧?」

  雖然這事她自覺沒有一點責任,但皇帝要遷怒上,就認為她是挑唆天家親情,那誰也攔不住。早知如此,她吃飽了撐著才把自家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倒給朱謹深。

  「就這點出息。」朱謹深鄙視了一句,見她眼巴巴望著,還是鬆了口,「沒有,你當我是長舌婦麼。」

  「哦——」沐元瑜這才鬆了口氣。

  正這時林安端著藥進來了,他夥同外人算計自家主子,還是有點心虛,進來不敢看朱謹深,把藥碗往沐元瑜手邊一放,腳底抹油般溜了。

  沐元瑜看看藥,再看看朱謹深:「殿下,您自己來還是我服侍著?」

  朱謹深憋了許久的一口怨氣倒給了皇帝,心頭別著的一股勁散了不少,僵持片刻,默默把碗端過來,皺著眉屏息把藥喝完了。

  到底還是抱怨一句:「有什麼用,喝了不還是這樣。」

  沐元瑜也不懂他這病到底是什麼來頭,單知道是胎裡帶來的弱症,她上輩子沒學過醫,那時代許多病的名稱又跟現在其實不一樣,就是最簡單的風寒,這時候也分程度,有的風寒就是感冒,有的嚴重的能死人——這是因辯證分類不清而生的問題,比如肺炎、傷寒等外部症狀有與感冒類似的,此時都統稱為風寒,中醫太博大精深,沐元瑜連皮毛都不敢說知道,更搞不清朱謹深是怎麼回事,就只能勸他喝藥。

  不管怎樣,他生在天下最尊貴的人家,看的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太醫們能把他從一個早產兒保到如今這個歲數,總是有本事的。

  就回道:「殿下喝了藥能不能好我不敢保證,但是不喝藥,那一定是好不了。」

  「年紀不大,道理不少。」朱謹深說是這麼說,口氣是平緩的,倒是沒有反駁她。

  沐元瑜感覺他出了十王府後,情緒是真不錯,就順著和他聊下去:「殿下說我出息不大,可您的出息也太大了,跟皇爺那麼說話——依我說,就讓您出來反省兩個月,皇爺算優容了,我要是敢跟我父王這麼說,哪裡還等他攆我,我自己就得先趕緊逃到我外公家去了。」

  「扯謊。」朱謹深不信,拿眼角瞥她,「你家就你一個獨苗苗,你父王捨得拿你怎麼著?上房揭瓦還得給你遞梯子,在底下守著怕你摔下來罷。我們這樣人家的煩心事,你怎麼懂。」

  添丁是件瞞不住也沒必要瞞的事,沐元瑜坦白告訴他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殿下這樣尊貴都不快活,我又哪裡有這運氣能獨善其身?我父王有個極心愛的側室,我上京前,已有了身孕,大夫把了脈都說是男胎,現在多半已生下來了,只是我還沒接著信而已。」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句話的出處不可考,最初可能是百姓人家說出來而後流傳開的,朱謹深幼年養在深宮,略長一點後住入十王府,他出門少,沒聽過這句俚語,此時聽見,不由有點深思住了。

  過片刻道:「倒是有點意思。你家裡還有這種事?你卻心寬,面上一點看不出來。」

  沐元瑜心道,我家裡還有更可怕的事呢,說出來嚇死你。

  不知怎地,這句話一想,倒把自己想得可樂起來,她勉強憋住了道:「不心寬也沒辦法,我又沒本事攔住我父王不去妾室那裡,只好我自己努力,給我母妃爭口氣,免她些煩惱罷了。」

  朱謹深以往從不曾和人閒聊過家常話,他這個身份,配和他閒話家常的也實在沒幾個,不經意就要弄成奏對格式,此時帶點新鮮地點頭:「你說的是,我娘要是還在,我大概也是這麼想。」

  他忽然提到自己的母親,沐元瑜一怔,去望他面上,見他雖沒有明顯的憂傷之色,眼神中卻掩不住神往,天下的孩子就沒有不依戀母親的,朱謹深在這一點上卻是慘,連母親的面都沒見著,想有個回憶的戀想都沒有,只能純靠想像。

  她態度裡不由加了兩分憐憫的小心翼翼:「殿下,其實您也是一樣,先皇后雖然不在,她泉下有知,若感應到您現在好好的,也會心生安慰的。」

  「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和皇爺賭氣,怕他處罰我?」以朱謹深的敏銳度,當即察覺出了她的潛台詞,道,「無需擔心此事,我心裡有數。」

  沐元瑜無語了,他這淡定模樣,合著根本沒拿懟皇帝當回事?

  「我可能快去封地了。」

  朱謹深卻緊接著給她拋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沐元瑜驀然抬頭,吃驚道:「去封地?」

  這個信來得太突然了,滇寧王府不便插手內宮之事,但對於這樣官面上的消息還是關注著的,朱謹深是嫡次子,長子有缺,而且缺得比他還嚴重,除非本朝打算出一個晉惠帝,與西晉比肩,否則朱謹治是沒有一點希望的,那麼順位下來就是朱謹深,若不考慮人為逐鹿因素,只按正常程序,他正位東宮的法理性是餘下三子中最高的。

  這樣一個東宮熱門人選,說他要去封地?

  封地去容易,再想回來就千難萬難了。

  沐元瑜在跟朱謹深目前為止的接觸裡,隱隱約約也感覺出一點他對大位沒什麼興趣——藥都懶怠吃的一個病人,有想當皇帝的野心?那除非當皇帝真能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真從他口中得到證實,仍是吃驚非常。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殿下,這事定了?您還沒封王吧?封地更沒定,對了,是不是還要先娶妻?」

  「我這樣有今天明日不知在哪的人,娶什麼妻?何必禍害別人。」對比她的語無倫次,朱謹深態度很平靜,「是都沒有定,不過想定也快,費不了多少事。」

  沐元瑜還是覺得暈乎乎的:「殿下,這麼大的事,您就這麼告訴我了?」

  「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過朱謹深見她總回不了神的樣子,還是改了點口,「也沒這麼快,總得等到大哥和我加冠後罷,不然我就這麼走了,這事含糊著不好看。我和你說,就是我有這麼個意思,所以我無所謂和他們怎麼樣,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這個話沐元瑜倒是懂,只要朱謹深不打算去爭皇位,那他就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狀態,他再中二再不馴,皇帝只能訓斥他幾句,關關他禁閉,他這個身子骨,除非皇帝打算斷送掉這個兒子,否則體罰是萬萬不能上的,至多把他封王攆到封地上去,眼不見心不煩,但這本也是朱謹深的打算,他等於並沒有任何損失。

  而假使其他想奪位的兄弟們要對付他,那能做到的極致也就是讓他封王就藩出局,本朝待皇室親王一向十分寬宏,除非能給他扣上頂謀反的帽子,不然都動不了他。

  終於消化掉這個訊息,沐元瑜第一件事想起保證來:「殿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朱謹深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先不說也好,不知皇爺怎麼想的,加冠一事朝臣們催了好幾年了,也沒個了局。先再看看罷。」

  本朝皇子加冠不是遵循《禮記》上記載的二十歲,因為皇子加冠有特殊意義,往往會與皇權更迭相連,冊立皇太子前,通常會採取行冠禮的方式來明示禮儀,昭告天下,這個年紀通常在十三、十五歲左右,早至七八歲的也有。朱謹治情形特殊,皇帝一直藏著拖著,致使他快二十了還沒行冠禮,他不行,他底下的弟弟們就跟著一併拖延了下來。

  再接下去,沐元瑜就不提那些事,只和朱謹深隨便閒扯著了——他都無慾則剛了,她還勸什麼,就是她自己,要不是有個軟肋滇寧王妃,她也不會和滇寧王做低伏小,滇寧王叫她不好過,她有的是法子給他把堵添回去。

  這麼沒拘束地說話要輕鬆許多,有一搭沒一搭地時間很快到了中午,沐元瑜還蹭了頓素齋才走了。

  **

  馬車在路上不疾不徐地駛著。

  午後時光,沐元瑜有點犯困,頭隨著車輪的滾動一點一點,將要盹過去之際,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刀三敲敲車壁,嘿嘿的笑聲傳進來:「世子,要不要出來瞧瞧熱鬧?」

  沐元瑜驚醒,此時也聽到了動靜,一群人不懷好意的笑聲兼著一個男人殺豬般的叫聲自馬車外左手邊的方向傳過來。

  她揉揉眼睛,打個哈欠,挪到前面去掀開了車簾,循聲向外一望,巧了,是熟人。

  那叉著腰立在旁邊,揮舞著手臂指揮著幾個狗腿子欺負人的不是李大國舅又是誰。

  被圍在中間毆打的男子正在奮力掙扎反抗,一時看不清臉面,不過從他的叫聲裡,能聽出不是平頭百姓:「李飛章,你瘋了,你敢指使人毆打朝廷命官——哎,走開,我的帽子,把我的帽子還給我——就算你是國舅,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目無法紀,本官必要參你一本,哎呦——!」

  男子一邊呼痛一邊胡亂放話。

  這是條街道的拐角,附近沒什麼人,零星幾個路人見到這豪奴出街橫霸的架勢也不敢過來勸阻,遙遙指點著看熱鬧。

  沐元瑜這輛馬車停下來還是略顯眼的,李飛章很快若有所覺,轉眼一看,眼睛一亮:「呦,沐世子!」

  他暫時也不管自己的奴僕了,抄著手走過來,伸脖子向沐元瑜擠眼睛:「沐世子,你猜那是誰?」

  在京的朝廷命官不只千百,沐元瑜這哪來猜得出來?又不知這莽國舅和誰不對付。

  搖搖頭,同時意思意思地勸了一句:「我不知道,不過你還是把人放了罷,就算他得罪了你,你這樣當街打人,回頭必要被御史參劾的。」

  「本國舅怕那起人參嗎?」李飛章十分狂妄地放了句話,並且道,「言官專會雞蛋裡挑骨頭,無事生非,平地起浪,我打的就是言官!」

  沐元瑜:「……」

  她轉眼看看那邊的圍毆現場,詫異地又把目光轉回來:「那是個言官?你敢打言官?」

  同級別的官員裡,言官的權力未必最大,但卻是最不好惹的一個群體,皇帝打言官都要掂量掂量,不是實在被惹毛了嚥不下這口氣都不會下這個令,這小國舅倒好,居然敢沖言官下手,真不知該說他一聲膽肥還是傻缺。

  李飛章居然還衝她邀起功來了:「是,我替你出口氣,怎麼樣?」

  沐元瑜更莫名其妙起來了:「替我出氣?和我有什麼關係?」

  「哦,對,你不認識他。」李飛章反應過來了,解釋道,「那就是華敏,參你的那個。」

  沐元瑜:「……哈?」

  她懂這個替她出氣怎麼來的了,可他們有這麼熟?沒記錯的話他們還算半個仇人吧?

  李飛章卻有自己的一套邏輯:「我知道你為當初的誤會對我印象不好,我該彌補也彌補了,聽說這多嘴的言官參你,我特意堵了他替你教訓——你看見了就最好了,我們現在能盡釋前嫌,交個朋友了吧?」

  要說沐元瑜能撞見這幕,還真是個巧合,她平常是不會來這個街區的,今日去慶壽寺才路過了。

  拋開這些暫且不提,沐元瑜搖手不迭:「你要打人我管不了你,可別說是為了我。」

  她要想報復自會有自己的方法,怎樣也不會直接堵著人揍一頓,後果太麻煩了。

  「你怕什麼,」李飛章不以為然,「我不是無故揍的他,他明知我喜歡飄紅院的雪纖姑娘,還去聽她唱曲,豈不是故意給我戴綠帽子,我是個男人,哪能吞下這口氣,當然要揍他一頓了。」

  原來他還事先給自己找了個師出的名頭,倒不算沒救。

  雖然如此,沐元瑜還是搖了搖頭:「隨你怎麼樣,我不管你,你只不要說為了我,我也不會領你這種情——」

  華敏的怒叫聲持續傳過來,他能一直這麼叫著,可見李飛章還是有些分寸,應當沒讓奴僕們下重手。

  沐元瑜心中忽一動,招手把刀三叫到近前,套著他的耳朵悄聲道:「刀三哥,你去勸個架,把他們拉開來——」聲音更低下去,幾近成氣音,「假裝不經意把華敏的褲子扒了,記下他屁股的特徵,回來告訴我。」

  刀三點頭:「成!」

  李飛章隱約聽見一點前一句,再見刀三轉身而去的動向,連在一起猜出來他是要阻攔去了,忙向沐元瑜道:「嘿,我替你出氣,你不認也就算了,怎麼還拆我的台?」

  沐元瑜一本正經地道:「國舅爺,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這種事真的不能幹,你欺負了人這麼久,也該夠了,我讓刀三哥去勸開,也算替你收拾個殘局。」

  李飛章心中也是一動,這小世子應當是想借勢做個好人,洗洗自己的霸王名聲吧?他弄這一出本意也就是為了結交他,現在能對他有幫助,他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於是就袖手不理,撇撇嘴道:「好吧,你不領情就算了。」

  刀三已大步到了近前,他放開手來對付幾個豪奴毫無難度,不過有沐元瑜的囑咐在前,就還是假模假樣地跟豪奴們過了些招數,扯著華敏的褲腰帶要把他從豪奴們的包圍裡救出來,往外用力拉扯,手上使了花樣,假裝用力過猛,又受到豪奴攻擊,哎呦哎呦地倒在地上,就勢一把把他的褲子扯了下來。

  看男人屁股這事刀三還是不大樂意干的,趕緊瞄了兩眼,就飛快爬起來,拽著華敏往外逃。

  華敏還當他是個好人,一路跑一路辛苦地把褲子往上提,終於跑出危險範圍後,滿懷感激地問他這名「義士」的姓名,要感謝他。

  刀三擺擺手:「不用謝我,我也是聽命行事,我家世子讓我救你的。」

  京裡公侯勳貴不少,華敏不知是哪家的世子,又行追問,刀三已在往回走了,頭也不回地道:「你才參過的那個。」

  華敏:「……」

  他拎著斷掉的腰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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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8:59:58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國舅爺李飛章領著豪奴歸家,跟他老子承恩公報告:「爹,我把華敏那廝打了。」

  承恩公年將古稀,記性不太好了,聞言道:「華敏是誰?」

  李飛章不大滿意:「爹,你這記性也忒差了,就是都察院的那個言官,才參過沐家那小子的。」

  承恩公想起來了,摸了摸花白沒幾根的鬍鬚:「哦,是他。你惹都察院的那群馬蜂做什麼,小心被蟄得滿頭包,爹這把老骨頭也救不了你。」

  「救不了才好呢。」李飛章自有打算,心機深沉地道,「爹,我為沐家小子打了言官,言官肯定要參我,皇爺會狠狠罰我,你說沐家小子見了這樣,會不會多少有點覺得愧對我?有了這愧疚之心,後面就好辦了。」

  承恩公記性差,腦子還是夠使的,想了想道:「你先前就說沐家的小世子好像得二殿下另眼相看,如今是確定了?」

  李飛章點頭:「一點不假。雖不知為了什麼,卻也管不了許多了,打從二殿下出宮,我就開始下功夫,耗到如今不見一點成效,二殿下無慾無求,獨來獨往,再耗下去,恐怕我也仍難找著親近的機會,不如試試另一條路。沐家小子在京裡不過習學,早晚要回去雲南承襲王位,就算他比我們更親近二殿下,也礙不著多大事,一旦事成,到時這京裡我們就是獨一份。」

  承恩公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幾步,沉吟著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無慾無求這條,恐怕不見得——二殿下一貫冷清,何以忽然改了常態?依我看,他以前是潛龍在淵,現在是有所打算起來了。我們既然決心擁立二殿下,那這個機會確實不能錯過,再往後落人一步,拾人牙慧意思就不大了。」

  李飛章撇了嘴:「爹,你跟兒子說話,還掉什麼書袋呢?直說我做得對不就得了。」

  承恩公斥道:「我哪裡掉書袋了?你有空才該多讀兩本書,要不是成天這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二殿下也不至於總是懶得理你。」

  「那怪我嗎?爹你記性是真不好,當初不是你要搞什麼韜光養晦,讓我怎麼胡鬧怎麼來嗎?」李飛章瞪眼反駁,「我這可都是為了我們大哥兒做的犧牲,現在倒又怪上我不學無術了。」

  小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承恩公斥責的口氣本就不算重,再讓老兒子一抱怨,登時更軟了,「唉,當初你姐姐一舉得男,多好的事,眼看我們家就要祖墳冒青煙,要出一個皇帝外孫,誰知道世事難料,你姐姐當時就沒了不說,大哥兒越長越大,卻會是那個模樣——他一個傻子,對人事都半懂不懂,在宮裡叫人欺負了都不見得知道說,皇上新後一個接一個地立,我們不賠著小心還能怎樣呢?饒是這樣,還是險些吃了個大虧。你就體諒些罷,看你外甥可憐,別和他計較了。」

  「我也沒計較過啊。」李飛章嘀咕,「爹,你又扯遠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再說得說到天亮去。你準備準備,趕緊進宮給我求情去。」

  承恩公道:「求什麼情?你不正要皇上罰你?」

  「那也不能真往死裡罰啊!」李飛章受不了地推他,「走,走,我親自服侍你老人家換衣裳,你還是不是我親爹了,真是——」

  **

  李飛章的未雨綢繆做得很有必要,言官挨打是件十分嚴重的事,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六科給事中等所有科道官聽聞有此惡劣行徑,齊齊震動,對華敏展開慰問的同時,捋起袖子連夜寫奏章彈劾譴責李飛章。

  一來,這位國舅爺雖然一向紈褲,但這回真的過線了。

  二來,年底了,大家也是需要一點業績的嘛。

  但這些專業監察挑刺的言官們這回再快沒有快過一個非專業的。

  滇寧王世子沐元瑜。

  作為御史被毆的親歷者,她回到家就開始奮筆疾書,一封痛心疾首的彈章當日就進了通政司,流轉內閣,而後上了皇帝御案。

  國朝十分重視言路暢通,立國之初連普通百姓都可以直接上書給皇帝,地方官敢有阻攔者重懲。發展到如今,監察這一塊由科道官主理不錯,但非科道的普通官員也可以上書言事,只是對比言官而言,沒有了「風聞奏事」這一項特權,必須得拿出實據來。

  沐元瑜當然是有實據的,她本人親眼目睹,家僕施救,再確實沒有了。

  於是國舅豪奴如何跋扈,單薄御史如何受屈,如狂風中的一朵小白花般飽受摧殘的一幕鉅細靡遺地躍然在了紙上,並飛快傳遍京城。

  國舅打御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題材,屬於諸項彈劾裡的精品名目,老少咸宜,上下皆愛,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與華敏的糾葛,與國舅的恩怨——哦,眼花繚亂,簡直忙不過來。

  大家本都準備著忙完了手頭的事,就收拾收拾準備歇年了,結果這場年底大戲強勢登場,得,別歇了,看戲吧。

  最單純的那一撥認為沐元瑜寬容大度,華敏參過她,她在華敏落難時沒有視而不見,仍舊伸了援手,可見本來秉性不壞,至於規矩禮儀差一點嘛,那是小節,比起禍害國舅總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麼單純的一撥,則認為沐元瑜是藉機洗白,她跟李飛章原就不對付,得了這個機會就馬上踩他一腳給自己挽回點名聲,小心思是有,不過也算題中應有之義,這麼干很正常;眼神格外毒辣、鬥爭經驗豐富非常的,比如現任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宋總憲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題眼所在。

  「這位世子身邊有高人啊。」他向身邊同僚下屬歎息道,「看這出借力打力,以牙還牙的手段,多麼精彩,一般人斷斷使不出來。」

  下屬是宋總憲的同鄉,自打科舉分了南北榜後,朝廷中同鄉抱團的風氣就愈演愈烈起來,這下屬既是同鄉,自然也算同黨,所以宋總憲跟他說話無忌。

  下屬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錄出來的彈章中間的那段字句上:「還是總憲眼明心亮,您不說,下官都沒反應過來這段蹊蹺。」

  單單只看這一段,其實沒啥,無非是渲染了下華敏挨打時的模樣而已,說豪奴如何喪心病狂,說華敏如何「抱頭哀嚎,慘不可聞,衣衫凌亂,帽飛褲破,左臀一痣都露於人前,官威掃地,淒慘非常」。

  思緒敏感度不那麼高的,大概至多以為沐元瑜是為了拿華敏當個襯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總憲的目光卻不會只停於這一淺層,他第一時間聯想到了華敏先前參劾沐元瑜的那份彈章,兩下一映照,關鍵字段相似度不言自明。

  這才真是臘月的賬,還得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是一絲不差,報應不爽。

  更高一籌的是,沐元瑜被參的時候還能寫個折辯,華敏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沐元瑜參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飛章,認真來講,還算是替他出頭,他根本毫無理由回擊,就辯也辯不到沐元瑜身上。

  對於下屬的吹捧,宋總憲笑道:「便是我不說,你過一刻自己也就想起來了——只要看過華敏那封彈章的,要不了多久,心裡也都該回過味來。」

  下屬請示道:「總憲,那我等下一步該怎麼辦?」

  「怎麼辦?幹著這份活,該參誰參誰罷。不過,就不用太賣力了。華敏不知受了誰的指使,拿沐世子當槍使在前,現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罷。」

  宋總憲的反應雖然雖然快,但還有個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華敏本人。

  他自己幹了什麼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樣摔到臉上的時候,瞬間刺目得他差點跳起來。

  沐元瑜這哪裡是替他出頭,根本是拿他開涮!

  那繪聲繪色的,拿到茶館子裡直接可以開講一章書了!

  他當初寫朱謹深,可還沒有這十分之一過分——他上書只為挑撥沐元瑜和朱謹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見他像沐元瑜寫他那樣寫皇子,先得把他拖出來打板子。

  他明參沐元瑜暗地劍指朱謹深。

  沐元瑜現在就明參李飛章暗嘲他。

  這針鋒相對的意味太明確了,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玩的花樣我知道,還給你。

  這封彈章沒出之前,華敏真當沐元瑜是個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後,心裡還曾閃過一絲愧疚。

  這愧疚飛快轉化成了臉疼。

  他沒想到自己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個。

  更重要的是,這同時多半意味著他的挑撥失敗了。

  那封彈章是他交給幕後人的投名狀,卻出師如此不利,這種種失敗的情緒疊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參劾李飛章的奏疏已經遞上去的情況之下,又挑燈夜戰,另書就第二封彈章,彈劾沐元瑜大奸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指使僕從明為援手,實為羞辱,還意圖示恩,蒙蔽聖聽……云云。

  沐元瑜看到的時候正喝著暖乎乎的姜茶,一口茶直噴出來。

  觀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噴濕了半邊,躲閃不迭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紅綾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噴了,擺著手邊笑邊道:「什麼值錢物事,庫房裡料子都壓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隨你愛什麼花樣,重做一件就是了。」

  觀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勢跟她鬧一下,撒個嬌,聞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觀棋好奇起來,湊過來道:「世子,笑什麼呢?可少見你這樣開心。這個人誇你了?」

  「沒誇我,罵我了。」

  觀棋就糊塗了:「世子,你挨罵還高興呀?」

  「這可不是一般的罵,大奸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

  沐元瑜把這一段字念出來給她聽,觀棋認得幾個字,一般記記賬可以,這一段她聽也聽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點在哪。

  「這是宋時的御史中丞攻訐王文公的話,這個人氣急了,將我視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寵若驚,有什麼可生氣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過三言兩句說不清楚,但他本人作為一個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改革家這一點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評語——哪怕是政敵攻擊他的,那也是太抬舉她了好嗎。

  真不知道這個華敏怎麼想的。

  就算御史掐起架來的時候講究個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詞也不好亂用的罷。

  沐元瑜就照著這個思路寫了折辯,先以一種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與王文公並列,對於華敏指控她的罪名,則筆鋒一轉為黯然低落,也不辯解,只說萬沒想到華御史會如此誤會於她,她也沒什麼好說的,從此避而不見也就是了,她上京來是求學的,不是為了和朝廷官員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這副嘴臉!

  華敏險些氣厥過去,把他戲弄了個死,還要說不敢和他掐架!

  什麼便宜話都叫她說完了!

  和他交好的同儕見此,忍不住來勸他了:「算了罷,你和一個半大孩子計較什麼呢——不是我說,你給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給人留了話縫,怨不得人說你。」

  華敏對這一點是無可辯解的,他當時是氣急了,那當然什麼話狠就撿什麼話說了,朝廷亂戰裡互相攻擊的時候,比這狠的話還多著。只是今番確實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紀,使得他的姿態不那麼好看起來。

  但他不服辯解道:「當時真是他那個隨從來扯斷了我的腰帶,我後來回想起來,記得真真的!」

  同儕倒不是不信他,朝廷裡下黑手比這厲害的也多著。但是道:「那你回來參李國舅時,就該連沐世子一起參了,你當時不參,等到沐世子的彈章上了,你看出來不對了,再事後找補,那誰不以為你是報復的成分更大一些?」

  華敏:「……」

  他甚是憋屈,他沒同時參,因為他其實記得未必有那麼清楚。

  當時的情形太混亂了,他也有點嚇破了膽,李飛章的風評一向是個混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沐元瑜才進京不就和他幹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飛章的豪奴們打死他,所以根本沒注意多少別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飛章的豪奴們沒得到主人命令,沒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讓他被救走,一鍋粥的混亂裡他沒那麼清楚他的腰帶到底是怎麼斷的,褲子又是怎麼掉的,只是隨後沐元瑜上了彈章,他再回想,才覺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並越想越真起來。

  同儕又勸道:「既然你沒證據,就到此為止罷,再爭下去,你又能爭得出什麼來?」

  他心裡有句話沒好說——你一個專業的,跟一個非專業的掐成這個局面已經很丟人了,再強撐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呀,撐贏了也不算多光彩。

  華敏卻不能甘心,別看御史是一個戰鬥性很強的體系,其實本質出身是士林華選,乃是從歷屆進士中擇優選錄的,除進士外,次一等的舉人都混不進來。既是清流,就講究養望,他留下這麼個污點,嚴重是不算嚴重,卻能膈應死人,得用多久才能從人們的記憶中洗去?

  再者,他就這麼認了慫,對幕後人也不好交代啊。

  就努力去串聯起來,都察院內部十三道共一百二十八個御史,除了頂上的幾個大佬外,餘下的大多平起平坐,互不統屬,在華敏的想法裡,這些同僚們雖然平時山頭林立,但面對言官被毆這個局面的時候應該能夠同仇敵愾,他的串聯應該難度不大。

  他這個想法也不算錯。

  事實上,不用他串聯,參劾李國舅的奏章已經如雪片一般飛向御座了。

  但再提到沐元瑜,響應者就寥寥了。

  如宋總憲所料,此時御史們差不多也都回過了味來,那想法,也就都跟宋總憲的差不多。

  不錯,沐元瑜的彈章裡是玩了花樣——甚至華敏反撲她的話也許是真的,但那又如何?是你先對人家玩了。

  大家都靠筆吃飯,誰都不是傻子,就不要裝無辜了。

  御史們能為同儕被毆出頭,可不表示同樣願意為同儕的私人恩怨買單——這是輸贏各安天命的事,誰知道你背後水多深,你是利益相關者,別人可不是,圖什麼陪你一道濕身。

  華敏串聯失敗不說,還迎來了另一樁雪上加霜的事。

  在快要等身的參劾中,李飛章認了揍他,但不肯認是無緣由的,而一口咬定是為了飄紅院的雪纖姑娘爭風吃醋。

  雪纖姑娘是教坊司出名的紅姑娘,彈的一手好琵琶,朝廷裡好風流的一撥官員們都知道她,也幾乎都去聽過她的琵琶。

  當然,國朝禁止官員宿娼,所以這聽琵琶就是單純的音樂交流,不包含其它骯髒的交易——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華敏不算風流,但難免有一些需要應酬的時候,酒桌上別人把雪纖姑娘叫出來彈一曲琵琶助助興那是他控制不了的。所以他不能說沒見過雪纖姑娘,根本和她沒一點點聯繫。

  李飛章要整他,功課還是做了那麼一點的——他這樣的紈褲浪蕩子,打聽華敏和哪個紅姑娘有來往太容易了,教坊司一條胡同從頭晃到尾,哪個場子他不熟?他又不是官員,可不受官員的束縛。

  有好事的同儕悄悄來問華敏:「嘿,你左臀上真有顆黑痣啊?」

  必勝的仗被攪合成這樣,華敏已經焦頭爛額了,壓不住脾氣當即就勃然道:「你是何意?安心取笑於我?!」

  同儕不太高興:「你這人怎麼這樣呢,我是好意來提醒你的——你還沒反應過來啊?人家對你留手了,又知道你隱私部位的標記,又知道你和哪個紅姑娘有交集,這二者聯繫在一起,要是下死手參你個宿娼,你這頂官帽還戴得穩嗎?」

  華敏愣住了,須臾恨道:「萬萬沒有這種事!李飛章說和我爭風吃醋已經是無中生有了,難道還敢真格誣陷朝廷官員不成!」

  「為什麼不敢?」同儕反問他,「買通一個官妓很難?是國舅爺缺錢?還是世子爺缺錢?這兩人任意一人動起這個腦筋,你想想你的結果。」

  華敏再度愣住。

  同儕拍拍他的肩:「冷靜一下,想想清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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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0:10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李飛章很生氣。

  他不是氣自己被參得滿頭包,他對言官動手之前已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

  他不能接受的是,這場倒國舅大潮中第一個向他發起攻擊的居然是沐元瑜。

  就算不肯領受他的好意,也不至於倒打一耙罷?

  還有沒有點良心了!

  他氣忿地堵上沐家老宅去質問——堵了個空。

  沐元瑜可不像他那麼閒,她所以陛見過後還有空戲弄華敏,是因為她進學的地點位於禁城午門之內,皇極門的右廂,出入需要牙牌。她為新制的牙牌才又在家多等了兩日。

  此時已經到手,她便收拾書本筆墨跟諸皇子一道上課去了。

  說是諸皇子,不過沐元瑜目前能見到的只有三、四兩個皇子。

  ——大皇子腦有疾,由大儒在深宮中進行一對一授課,二皇子則懟了親爹被關進寺裡反省。

  沐元瑜以為她暫時就兩個同學,在一個路過舍人的指引下尋到地方,邁進朱紅門檻的時候,才發現裡面排了不少桌椅,已經坐了四個人,除掉三皇子朱謹淵之外,另有三個生面孔,其中兩個年紀大些,大約二十出頭,一個穿戴上明顯精細些的則要小一點,十五六歲的模樣。

  沐元瑜懂了:這大約是伴讀。

  她的腳步聲輕,踏進來時只有朱謹淵第一個發覺了,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沐世子來了,這樣早。」

  沐元瑜上前行禮:「三殿下早,臣慚愧,不及殿下勤勉。」

  朱謹淵笑著起身拉她:「我上回就說了,不用這樣客氣。來,你坐這裡,皇爺說了你要來的事,早把你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沐元瑜謝過他,把帶的東西在分配給她的那張書案上放下,客氣地要再跟其他人自我介紹兼寒暄一下,一抬頭,卻見那三個生面孔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盯在她臉上。

  其火熱程度,遠非單純對新同窗的好奇能解釋。

  她摸摸臉,大方地笑了笑:「怎麼了?我出門前洗了臉的。」

  那個穿月白錦袍年紀小一點的少年先咧嘴笑了:「沐世子別誤會,我們就是這個——嗯,久仰大名,哈哈,久仰大名!」

  另兩個跟著一起笑起來,不過笑得都要含蓄些,其中一個主動介紹道:「在下姓江,名懷遠,湖廣人,」他伸手指另一個年紀和他彷彿的,「那是齊兄,名恆簡,家鄉浙江,我二人都是國子監監生。」

  年紀小一點的少年忙搶上跟著道:「我姓薛,名籌,家父現襲威遠侯。」

  這兩人的自我介紹差別十分明顯,除名姓之外,一個報了籍貫功名,一個則報了爹。

  沐元瑜心裡有數了,江懷遠和齊恆簡是文官路數,都不提出身,應當是沒什麼好提的,能進這道門檻,憑的是自己本事——他們能當國子監的監生,肯定不是如沐元茂一般走的蔭監,不然爹的身份也矮不了,比較大的可能,是中秀才後品學優異而被地方政府推選入了京城國子監深造,走的是貢監路子。

  皇帝挑選這樣身家普通清白又聰慧優秀的監生作為皇子伴讀,算是用心良苦了,這既比弄朝中重臣的子弟來致使皇子們拉幫結派靠譜,也比弄一堆讀書上相對懈怠的勳貴子弟圍著要強。

  為了證實這猜測,她笑道:「原來是兩位秀才公,我失敬了。」

  江齊二人一齊笑了:「不敢,不敢。」

  這就是默認自己的秀才身份了。

  人多了就是熱鬧,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正敘著,打門外又匆匆走進一個人來。

  這個人的年紀跟薛籌差不多,穿戴也差不多——不是指衣裳樣式,而是其精美程度,腰上還掛了一圈玉珮香囊荷包等物,跟江齊二人的簡樸明顯不是一個風格。

  薛籌見到他就笑道:「許世兄,正要說到你。來,我給你引薦一下,這位就是雲南的沐世子了,早就說他要來,今兒終於到了,以後我們就更熱鬧了。」

  又轉向沐元瑜道,「沐世子,這是隆成侯府的許泰嘉許世兄,他是最早進來跟著殿下們讀書的,當時我們都還沒來呢。」

  看來這是第一個定下的伴讀人選,沐元瑜打量了許泰嘉兩眼,只見他不但穿戴不凡,生得也好,進來時的步伐雖快,不失風度,是個看上去英俊驕傲的少年。

  少年對她的態度卻讓人存疑,和她見了禮,就挑動嘴角笑了笑道:「熱鬧?那肯定是熱鬧了。論這份本事,誰能及得上沐世子呢。」

  他這不陰不陽的語氣讓書堂裡頓時靜了下來,江齊兩個年紀大些的不知所措地互相望望——按理他們該出來打個圓場,可一個王世子,一個侯世子,兩個小秀才哪裡伸手管得起?

  還是朱謹淵微帶責備地望過去:「泰嘉,你跟薛籌平日裡鬧慣了,沐世子才來,未必習慣你們那一套,你還是先客氣些,別叫沐世子誤會了——不然等二哥回來,見到你們這樣,豈不要多增煩惱。他身子不好,心思原就重些。」

  沐元瑜聽出來了,這莫名其妙對她開嘲諷的許泰嘉應該是劃歸給朱謹深的伴讀。朱謹深被反省了,暫時失去了來聽講讀的權力,但皇帝不會記得特意下個旨給他的伴讀讓也不許來了,所以許泰嘉還是照常進學。

  看在朱謹深的份上,她只是又望了許泰嘉一眼,心中記下有這樁事,沒去立即與他計較。

  皇子發了話,許泰嘉還是不敢硬頂的,低頭說了個是字,自去自己位子上坐了。

  讓他這一搞,殿裡的氣氛就冷清了一點下來,乘著侍講的學士沒來,薛籌湊到了許泰嘉旁邊,小聲嘀咕著問他什麼。

  朱謹淵則又和沐元瑜搭起話來,指點她一些待會聽講時的禮儀,這些沐元瑜自然已有所瞭解過,還是認真聽了,又謝過他。

  薛籌走了回來,向朱謹淵及沐元瑜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表示什麼也沒問出來,又伸脖向殿外望了望:「講讀快開始了,四殿下還沒來,不會是才上學堂,不習慣這作息,睡過頭了罷?」

  四皇子朱謹洵今年將將十歲,出深宮加入跟兄長們一道講讀的隊伍裡還不滿一個月,所以薛籌有此說法。

  朱謹淵頓了頓,道:「不會的,四弟年紀雖小,卻十分勤懇,大約是有什麼事絆著了。」

  正說著,外面走進一個舍人來,拱手行禮道:「三殿下,講官們到了。」

  朱謹淵坐直了腰板,正容道:「請先生進。」

  舍人出去,傳了話,負責講讀侍書的官員們魚貫而入,共有四人。

  沐元瑜及伴讀們都站立起來,只有朱謹淵不動,講官們上前向他行四拜禮,拜完後,分班侍立。

  其中一人先站出來,拱手向沐元瑜道:「可是沐世子?」

  沐元瑜回禮:「是,見過先生。」

  講官道:「今日由我先向三殿下宣講『孟子』其中一節,不知沐世子的進度到了哪裡?若是還沒習到『孟子』,可由另一名講官陪您至偏殿,另行習學。」

  四書五經是古代學子的必讀科目,皇子也不例外,其中五經沒有一定的先後順序,先學哪本都行。而四書則由宋朱熹按照循序漸進的順序排列過,依次為《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此時官方皆以他註解的版本通行天下,學堂習學的順序便也按照他的來,所以講官要問這一聲。

  沐元瑜是早都學完了,她不考科舉,學這些經義不用死摳字眼,能背能知釋義也就夠了。此時被問,還是謙虛了一下,回道:「我在雲南的先生正也說到『孟子』,請先生照常宣講即是,不用特別為我顧慮。」

  講官就點點頭,又走至朱謹淵身邊問道:「三殿下,四殿下今日是告病嗎?何以未至?」

  朱謹淵面有難色地道:「大約是罷,我心中也正牽念。先生稍候片刻,我著人去問一聲。」

  就喊過一個在角落裡侍立的小內侍,叫他進內宮去傳話。

  沐元瑜眨了眨眼,低下了頭。

  這三皇子好意思說朱謹深心思重,他這份心思才真夠使的——先就知道朱謹洵沒到,那時一字不提要去叫他的事,現在講官問了,才說「牽念」,他牽念早幹嘛去了?

  給皇子當老師不容易,譬如這學堂,要踏進來都是有禮儀的,皇子說了進,講官才能進,朱謹淵在弟弟未到的情況下把講官放了進來,造成弟弟遲到的事實,而後才使人去叫他,這手段玩的,真溜。

  怪不得朱謹深煩他,誰樂意身邊貼一個這樣給下絆子的兄弟呢。

  沐元瑜的位置坐在第二排正中,左邊是薛籌,右邊是許泰嘉。她左右看了看,薛籌一張心無掛礙的臉,正翻著自己面前的書,毫無所覺的樣子,許泰嘉也在看書,但是嘴角抽動,表情略為奇異,應該是也聽出來了。

  許泰嘉確實要靈敏些,很快覺察出她的目光,一扭頭回望過來,臉立時一拉,脖子卻是一梗。

  沐元瑜可不習慣總受陌生人的氣,學著他的表情回了個一樣的過去。

  許嘉泰立時氣得瞪了眼,照說他能聽出朱謹淵搞的把戲,也不算是個笨人,不知怎地為何對沐元瑜好大意見,且掩飾不住,被挑釁回來,居然向她做了個口型:蠻子。

  沐元瑜對這個稱呼一點也不在意,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嘛,要還在上輩子,她跟了她母妃的部族高考還能加分呢,有什麼可生氣的。

  就順勢照著他的鄙視向他揮了揮拳,回口型道:蠻子揍你。

  許泰嘉:「……」

  這裹得球一樣的包子臉威脅誰呢?

  他那拳頭也跟個包子似的,好意思伸出來嚇唬人。

  想笑怎麼辦。

  他勉強冷哼一聲,維持住了自己的架勢,別過臉去不鬥氣了。

  得了吩咐的小內侍沒有去叫成,因為他剛出了殿門幾步遠,四殿下朱謹洵已經迎面跑了過來。

  後面兩個中年內宦一路跟著一路擔心地叫道:「殿下,慢些,看仔細摔了!」

  朱謹洵沒聽他們的,跑到殿門前才停了下來,回身擺手喘氣道:「好了,我到了,把書給我,都回去罷!」

  兩個內宦追上來,其中一個把手中的書本遞給了他,道:「殿下,要不奴婢陪殿下進去向先生解釋一下?」

  「不用!」

  朱謹洵已經邁開短腿進了殿,頭也不回地丟給他一句。

  這番動靜不小,裡面已經斷續聽見了,都轉回頭去看他。

  朱謹洵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到了最前面,向四個講官拱了一圈手,聲音響亮中還帶著些奶氣:「先生們見諒,母后昨夜著了風涼,早起覺頭昏眼澀,我因心中擔憂,候到太醫來給母后診脈,確認沒有大礙後方才敢來,所以遲了一會,勞先生們久候了。」

  講官們皆回禮,先前問話的講官讚道:「四殿下真乃純孝之人。」

  朱謹洵羞澀地笑笑,抱著書歸了坐。

  學生們這就算到齊了,學堂裡只還空了一張書案,就是沐元瑜正前方屬於朱謹深的那張。

  她有點遺憾地往前看了看——可惜前後距離有點遠,還是看不到朱謹淵此刻的表情。

  大的不省事,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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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17-12-22 09:00:23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剛開始跟一群人一起坐著聽講的時候,沐元瑜感覺新鮮又親切。

  她在雲南讀書時一直都是一個人,沐氏族人同她差不多大的子弟是有,但她剛開蒙時年紀小,滇寧王怕她不知輕重,玩鬧裡說話不留神洩了真身,所以一個伴讀也沒給她尋,後來她大了些,這項制度因循了下來,文武課都仍舊是她一個人。

  現在這樣,她好像找著了上輩子上學時的感受。

  不過,這勁頭沒有維持多久。

  無它,所謂皇子們的精英教育實在是太——無聊了。

  朱謹淵先前給她介紹的是個大致的流程與禮儀,比如講官們進來先領著誦讀要學習的章節,而後再講解釋義,下午是練字,天氣好的話也可能安排騎射之類,一般學堂也是這麼教的,沐元瑜只沒想到它實際進行的時候,和她以為的差遠了。

  將近一個時辰的功夫,先由講讀《孟子》的講官上前,對著他們(主要是前排兩個皇子)把要學的一節讀了一遍,而後指導著朱謹淵和朱謹洵依次連讀了十遍。

  是的,沒有看錯,就是十遍,一下折扣也不打。而且不幹別的,就是這麼干讀。

  這一節書讀完,講官退下,換另一個講經義的上來,目前講的是《禮記》,講官把要學的這節先宣讀一遍,然後兩個皇子照舊跟讀十遍,其中有字音不清、句讀不對的,講官會指出來。

  讀罷,講經官員下去,換另一個講史的來。

  原樣程序再來一遍。

  沐元瑜差點被念叨睡著。

  她在雲南上課可不是這麼死板,她有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褚先生會停下來予以解答,在她學得深入一些以後,也會和她探討一些問題。

  但也不能說講官們的方法有誤,有句話叫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文章多讀幾遍確實不壞,少年時機械記憶更好,這也是一種有效的學習方法。

  只是對於少年本性來說,這個年紀多是活躍,這麼接連被往裡生灌似的枯燥朗讀,得努力壓住性子才行了。

  據沐元瑜在後排的觀察,朱謹淵和朱謹治就都很坐得住。

  看來生在帝王家也不容易。

  好在講官們對伴讀的關注相比之下要有限得多,在整個讀書的過程裡,都只站在最前排兩位皇子的身邊。這也很合常理,伴讀伴讀,重點在一個伴字,至於讀不讀,大半靠自覺,要是不能自覺,無法給皇子塑造良好的學習氛圍,那也很簡單,出去換人就是了,想給皇子伴讀的好人家能排到通州去,不缺誰。

  沐元瑜雖沒安伴讀名頭,只說一起讀書,實際跟伴讀也差不多,講官並不來看著她也這麼讀,對她比伴讀高一點的待遇,就是輔導皇子讀完後會抽查一下她。

  講經的官員就來請她誦讀才學過的《禮記》一節。

  沐元瑜猶豫了一下,要站起來,講官道:「請世子坐著便可。」

  她沒堅持,就坐著把這一節念完了。

  她念得還算順,除了中間口誤磕巴了兩下,別的沒有什麼錯誤。

  抽查的時候氣氛要輕鬆一些,伴讀們偶爾也是要被提問抽查,這個階段沒被抽到的伴讀可以互相說個小話,講官一般不會管,許泰嘉就往後一靠,低聲道:「就這幾段話還要結巴。」

  他做個自語的姿勢出來,但近處的幾個人是都聽到了。

  朱謹淵輕咳了一聲:「泰嘉,沐世子剛來,應當是還不太適應這樣的習學過程,你不要又調侃人。」

  許泰嘉還想說什麼,但見沐元瑜埋著頭沒理會他,自己覺得有點沒意思起來,撇了下嘴,不說話了。

  按說沐元瑜雖然有點磕巴,但應該可以算過關了,講官卻忽然瞇了瞇眼,望向她攤開在面前的書本,道:「世子,請借書一觀。」

  沐元瑜:「……」

  做老師的是不是眼睛都這麼尖?明明她兩個同桌都沒發現。

  講官伸著手,她再不想給也不好裝死,只好慢吞吞把書往前遞去。

  朱謹淵心中好奇,不知這能出什麼錯——難道沐元瑜無聊走神在書上亂畫了?就轉身接到手裡,幫她傳遞了一下,順帶著往書上瞄了一眼。

  他瞬間露出一個掩不住的驚愕表情。

  餘下旁人都看見了,目光不由都彙集到了他手中的那本書上,並跟隨著轉移到了講官身上。

  講官接了書,低頭一看,卻並不如旁人預料的一般板臉,而是笑了,道:「果然。」

  將書合上,封面向眾人一亮,問沐元瑜道:「世子是沒帶本經過來嗎?」

  沐元瑜有點訕訕地還是站了起來:「我不知殿下們的課程進度怎樣,所以只帶了這本集注。」

  其實她那天去看朱謹深應該問一問,只是當時光顧著驚訝他為何到慶壽寺去了,忘了這一茬,等過後想起來,朱謹深畢竟在反省期,不好為這點小事左一趟右一趟跑去打攪他,只好罷了。

  她想著上學第一天,講官不至於挑她的理,就先只往書袋裡揣了一本必用的《四書集注》,打算著若講到別的,先和別人湊合合看一下,等明天就知道該怎麼帶書來了。

  不想皇子們上課是這個流程,氣氛十分端肅,左右都是新同學,其中一個還莫名和她不對付,他們的書案中間又是隔開了一點距離的,方便講官上前指導,她要移動湊過去未免有打亂秩序之嫌。

  換講到別的章書時,她就只好繼續攤著《四書集注》往下冒充了。

  別人都沒留神,這講官可能是更為熟悉自己的課程,隔著一張桌子硬是發現了。

  現在他把封面亮予眾人,笑著問她:「世子的書經可是都已能通誦?」

  這個「誦」可不是誦讀的誦了,而是背誦的「誦」。

  許泰嘉僵了臉,一聲也不吭了——人家那磕巴哪裡是不熟悉,是對著四書背五經,一不小心背串了,偏他當人不學無術,多嘴去嘲。

  沐元瑜並不想出這個風頭,道:「並沒有,只是先生說的這一節我恰巧是學過的。」

  講官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也不知信沒信,只是將書還給她,又請她坐下。

  沐元瑜不太自在地落座——因為書堂裡各個方向的目光都盯過來,大概是先前吃了她土霸王的洗腦包,現在反差出來,都不習慣了。

  早知老實承認沒帶書得了,她其實還是想盡量低調一點的。

  此時皇子們的三個十遍都已讀完,伴讀們也抽查過了,第一堂課暫告一段落,學生們可以休息一刻。

  講官們退入偏殿喝茶潤喉,沐元瑜則叫人圍攏上了。

  薛籌先向她豎大拇指:「沐世子,真人不露相啊!」

  沐元瑜和他打諢:「哪裡,湊巧而已,我在雲南也不能成天玩耍,多少總是要念點書的嘛。」

  她要轉移焦點,就轉身指後面的江懷遠和齊恆簡,跟著笑道:「真人在這裡呢,這兩位秀才都考得了,四書哪一章不是爛熟於心?我這樣的,也就只好和許世子比一比了。」

  旁邊的許泰嘉足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挨了冷箭,濃眉豎起道:「你什麼意思?要比就比,我怕你?哼,會背一節書了不起了,心地冷酷,書讀得再多又有什麼用。」

  他要說的是紈褲驕橫乃至陰險狡詐沐元瑜都能理解——冷酷是什麼鬼?

  她對誰冷酷過了?

  她一頭霧水:「許世子,你這抱不平替誰打的?」

  她原先有一點以為許嘉泰作為朱謹深的伴讀,是為了她曾冒犯過朱謹深才對她這樣,可以她對朱謹深幹的事,怎麼也和「冷酷」扯不上關係吧?

  許泰嘉繃著臉,卻有點自悔失言的樣子,不肯繼續往下說了。

  朱謹洵睜著好奇的大眼睛,目光來回望著他們,此時打圓場道:「你們可是有了誤會?現在不方便說就罷了,等下了學再好好說開來,都是同窗,不要吵架。」

  朱謹淵也在望著他們,不過目光顯得深思許多,所以沒有及時說出勸架的話來,讓弟弟搶了先,只得跟在後面也勸了兩句。

  兩個皇子紆尊開解,許泰嘉有天大的氣也不好發了,這一日餘下的時光,就還算太平。

  只是到下午下學時,許泰嘉飛快走了,顯然沒有跟她把話說開來的意思。

  沐元瑜也懶得管他,來日方長,許泰嘉要成天這麼彆扭著,她是不會怎樣,他得先把自己彆扭出毛病來。

  收拾了書本筆墨,她拎著書袋同江齊二人一起往外走,這兩個人倒是好相處,開始對她有點小心翼翼的,發現她本人跟傳聞裡的不那麼一樣,就放開來正常說話了,一路出了幾重宮門,互相告別。

  然後,沐元瑜就讓一個人堵上了。

  李飛章李國舅爺。

  他從宮門外自家的馬車裡蹦出來,好似癡心女子終於逮著了浪蕩的負心漢,劈頭向她問道:「終於等著你了!我為了誰揍華敏你不知道嗎?你為什麼參我?!」

  他真是心裡苦哇,抱心目中選定的未來儲君大腿抱不上,想低個頭抱一抱能抱上儲君大腿的人的大腿,仍舊沒抱上不說還被反踹了一腳!

  沐元瑜被他那一副幽怨的眼神看雷了,不想被他帶歪,於是張口回道:「為了公道與正義。」

  李飛章氣得倒仰:「你參我才是沒有公道!你的良心都不會痛嗎?!」

  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了,沐元瑜想也不想道:「不會。」

  李飛章:「……」

  他遭受到了會心一擊。

  本質上來說,沐元瑜還是個願意與人為善的人,所以她在給予了李飛章連擊之後,意思意思地挽回了一下:「國舅爺,我參你,比別人參你要好,你再等等就明白了。」

  李飛章平靜了一點——他出離的憤怒本也有五成是做作出來的,此時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踩著我給自己洗白了名聲,還說是對我好?」

  沐元瑜反問他:「我有什麼可洗白的?別人就當我是個土霸王,對我會有什麼損失嗎?」

  李飛章想了想,還真沒有。

  什麼人才需要好名聲?

  文官。

  因為那是他們立足的根本,四書五經,禮義廉恥,都是讀這些一步步考上來才出了仕,不論私下本來面目如何,明面上必須把自己往君子裡靠。

  至於別人,比如勳貴、武將、外戚,乃至太監,不是不需要,是沒有那麼需要。

  這其中最大的差別,在於文官的名望是資本,是可以攢起來兌現的,而別人不能。

  好比武將,想陞官就要打勝仗,沒聽說誰因為名聲特別好而扶搖直升的——即便有,也不如真刀真槍拼出來的硬扎服眾。

  至於李飛章這樣的,他是外戚,那就是不能掌權,名聲再好也一樣,反之他再紈褲,只要不真幹出殺人放火那樣的大惡,那就照舊能做他的國舅爺。

  「那我要等多久?」

  李飛章這一追問,沐元瑜倒也想起來了,打量他一圈:「國舅爺,你還沒挨罰呢?」

  李飛章登時垮了臉:「誰說沒挨,我爹一年的俸祿都叫罰進去了,皇爺說了,這只是個開始,看那幫言官滿意不滿意,若是還聒噪,那就得接著罰!」

  沐元瑜點點頭:「我說的意思就在這裡了,你看後續罷。」

  嘿,還跟他打上啞謎了。

  李飛章不大滿意,但也沒再窮追猛打了——有後續就好,然後他才能跟朱謹深有後續麼。

  打發走了李飛章,沐元瑜坐著馬車悠悠回了家。

  在她的設想裡,異地求學第一天,她的八大丫頭們應該蜂蛹而出接著她噓寒問暖才對,不想進了家門,只有鳴琴和觀棋兩個丫頭出來了,情緒還好像不太高,默默地接過了她手裡的書袋。

  她仰臉問鳴琴:「怎麼了?」

  鳴琴勉強笑了笑:「世子,等進屋裡再說。」

  用不著到進屋,才邁進春深院,沐元瑜就明白過來了。

  院子裡擺著一堆箱籠物事,有的半開著,露出裡面璀璨的錦緞金玉等物,丫頭們正在往屋裡收拾。

  沐元瑜認得箱籠上的徽記,腳步頓了一頓,問道:「雲南來信了?」

  鳴琴輕輕「嗯」了一聲,陪著她上階掀簾進屋,到裡間把一封信拿給了她,望著她的眼神裡滿含著憐惜。

  沐元瑜接到手裡,外面的大衣裳也顧不得脫,迅速低頭看起來,她的目光在白紙黑字間飛速掠過,很快尋到了關鍵的那一段字句。

  ——金秋九月初二,柳夫人生子,取名沐元瑱。

  沐元瑜忍不住閉了一下眼。

  瑱。

  她便宜爹的封號是滇寧王,雲南的簡稱也是滇。

  這兩個字如只是巧合,那是見鬼。

  滇寧王將自己的王名截了半邊,與輩分用字組合成了他新兒子的大名。

  其用心不言自明。

  信是滇寧王妃寫給她的,大概是顧慮她的心情,提到這個新兒子的語意淡淡,一語帶過,更一字沒有寫滇寧王對此的態度心情。但沐元瑜只從這一個名字,已然再明白不過滇寧王的欣喜若狂之情,幾乎有如親見他的舔犢情深。

  沐元瑜捏著信,大概她為這一天已然等待了足夠久的時間,以至於它真的到來的時候,她在片刻的心痛之後,很快進入了一種禪定般的平靜裡。

  她現在,是正正式式坐定了棄子的名分。

  唯一可慶幸的是,她這一顆棄子見機得快,及時脫離了滇寧王的掌控。

  她要將這優勢保持下去。

  某個原本只是模糊的一掠而過的念頭在此時清晰而明確了起來:她需要擇一大腿而抱之了。

  權力在任何人的手中,都不如在自己手裡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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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0:36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晚飯後。

  瑩黃微曳的燈光下,沐元瑜盤腿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副棋盤。

  她不善棋,也不好棋,會擺出這個架勢來,只是因為她在洗浴過後,預備思索來路的時候發現自己並不能真正靜下心來。

  那一個「瑱」字如附骨之疽藏在她心底深處,時不時閃動一下,將她想到半截的思路打斷。

  她試過了踱步,靜坐,閉目養神,皆不能奏效,最終莫名想起了朱謹深坐在窗下打棋譜的畫面,那是中二皇子氣息最寧和的時候,棋子捏到手裡,他的呼吸好像都幽靜了下來。

  她姑妄試之地讓鳴琴去翻找了一副雲子來,發現——嗯,有效。

  雲子就是棋子,是她家鄉雲南的特產,雲南下轄有個永昌府,盛產此物,以瑪瑙、琥珀等玉石鍛造熔煉而成,是棋子裡的最上品,打問世以來非常受天下文人雅士的歡迎,還年年作為貢品進上。

  ——也所以雖然知道女兒不好棋,滇寧王妃給她收拾行裝的時候還是塞了兩副,只要是好東西,以滇寧王妃的慈母心,不管她需不需要,總是不能漏下。

  沐元瑜一顆顆拈著,隨手亂放,隨著純粹的黑白二色在楸枰上延展,她的心也漸漸專注在了這方棋盤上。

  棋盤漸滿,她張開手掌,將無序的棋子們向後推開,重新在面前數出一顆黑子,四顆白子,擺好。

  然後她的指尖在黑子上停留不過片刻,推開,讓它出局。

  要抱大腿,不但講究自身的姿勢與方法,還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

  大腿裡最粗最閃耀的那條是皇帝,而皇帝三者皆不滿足。

  論天時,他已將不惑,是一個意志已定的成熟男人,這樣的天下至尊不會再將情感放置於理智之上,打動他的難度非常大;論地利,她有敕封,但無職無級,就算只隔一道宮門也很難有機會總是接觸到皇帝;再論人和,那是不必論了——見都難見,還有什麼可說的。

  再來就是四位皇子,不出意外的話,下一任帝王就將在這四隻潛龍裡顯現。

  沐元瑜沒有怎麼猶豫,以和推開黑子差不多的速度,很快挪走了第一顆白子。

  朱謹治是個好人,但腦有疾是個致命的弱項,他做親王一點問題沒有,為帝則是一場災難。

  然後她在第二顆白子上沉吟住了,過了好一會,終於還是動指挪開。

  這抉擇不是出自於她,而是朱謹深自己。

  她面前只剩下了兩個子。

  三和四。

  ……

  她禁不住又往前看了看被挪開的第二顆白子。

  雖然朱謹深志不在此,還是覺得抱他的大腿更順手怎麼辦?

  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是典型的兩個皇子模板,她想一想就覺得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啊。

  這樣的就算抱到了,感覺彼此間也就是個利益交換,而這對她來說並不夠。

  利益是最牢固的結合,也是最脆弱的結合。

  真正長久而堅實的情誼,需要利益,但絕不能只有利益。如果有朝一日她需要求助,一定是情況已經到了最壞的時候,屆時她能提供的利益,滇寧王多半也能,只拼這項她毫無勝算。

  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是件很奇怪的事,朱謹深的脾氣跟兩個弟弟比起來要古怪得多,但他莫名地因為這古怪而比兩個弟弟多了一樣東西:人味兒。

  起碼沐元瑜是這麼覺得。

  而她還有優勢,不但她傾向於朱謹深,朱謹深好像對她也挺投緣,先一步向她伸出了友善的手,在這一點上,與其說是她選擇了大腿,不如說是大腿選擇了她。

  然後,在真正確立下抱大腿這個目標後,沐元瑜忽然發現,她的第一個問題居然不是怎麼抱,能不能抱上,而是,她想抱的大腿並沒有成為大腿的志向。

  ……

  這可真是件憂傷的事。

  **

  再說李飛章那邊。

  時日一日日滑過,很快過去了五六日,李飛章驚訝地發現,沐元瑜居然沒有誆他。

  他拉了老爹承恩公進宮替他求情,當時就被罰了一道,但一年俸祿實在不是多重的懲罰,按照言官們的秉性,應當繼續群情激奮,再接再厲地參他才對。

  參他的確實有。

  但力度遠比他想像的要小。

  因為他打了言官不錯,那也——就是打了嘛,明擺著的事,還有什麼可深挖的?以他素日的德行,幹出這種事實在並不出奇。

  但沐元瑜下場就不一樣了,她跟當事雙方都有糾葛,華敏偏偏沒沉住氣,還反擊了她,爆出了更多的料,直指她是有意讓隨從裝好人,實則下黑手,延長擴寬了那邊的戲份,給了吃瓜群眾更多的研究素材,以至於轉移了事件的本來重心,有意無意地減輕了李飛章所承受的壓力。

  李飛章並不覺得高興。

  因為他是真的沒有預料到這個進展,而沐元瑜想到了。

  不明真相的言官們猜測沐元瑜背後有幕僚高人,但他知道,不管沐元瑜有沒有打雲南帶什麼高人來,起碼她在當時下令刀三去戲弄華敏的時候是完全出於她個人的決策,旁邊並沒有什麼人給她遞錦囊。

  由此推斷,其後的手段也沒有什麼人教她。

  他有點發愁地去找了承恩公:「爹,那小子好像太厲害了點,他吃什麼長大的,怎麼我想不到的,他都知道。跟他一處混,好像不比接近二殿下容易。」

  承恩公想得開些:「人家厲害還不好?厲害了對二殿下才有幫助,他厲害他的,我們又不跟他爭他的王位,沒有利益衝突,怕什麼。」

  李飛章想想也是,他其實只是有點發酸不服——他覺得自己韜光養晦這麼成功,應該是個很聰明能幹的人設才對,結果叫人一比,跟個真紈褲似的,這不對頭麼。

  「對了,爹,你說二殿下現在應該是有所打算了,可我看好一陣過去了,他什麼也沒幹,慶壽寺的門都沒出過,難道真要在裡面呆滿兩個月不成?那可連年都在裡面過了,宮宴都不能出席,多跌份啊?」

  承恩公道:「不出門才是對的,二殿下身子骨弱,皇上面上因他的脾性不大喜歡他,其實心裡還是憐惜的,兩個月恐怕是氣急了才隨口說的期限,沒考慮到年節包括在內了。二殿下在寺裡本分呆著,不惹事,等到年底時,或是我們去求個情,或是皇上自己先想起來,自然就把二殿下放出來了。大節下到處熱熱鬧鬧闔家團圓,皇上還能真捨得二殿下一個人在寺裡孤冷不成。」

  李飛章訝道:「皇爺還憐惜二殿下?我瞧皇爺罰他可不手軟,當年那樁事也不怨他,就為著他性子拗硬是把他罰出了宮,這回雖不知為什麼,可一點動靜都沒聽見,可見也不是什麼大事,結果又把二殿下罰去了寺裡,這眼瞧著父子倆就越走越遠了,三殿下和四殿下什麼時候遭過這樣的待遇?」

  「三殿下和四殿下也從來沒頂著皇上來過。」承恩公說著,歎了口氣,「這二位殿下有娘教著,就要少走不少彎路,二殿下和我們大哥兒一樣,娘去得早,凡事只有自己摸索著來,大哥兒傻,不擔心事,人算計他也不知道,反而過得鬆快些;二殿下是個聰明人,那就不免要琢磨事,深宮裡,有幾樁事經得起細想的?他一想就難免要受熬煎,又沒個人排解。心裡壓不住,面上要帶些出來,又有什麼法子。只盼著他再大些,能看開些罷。」

  話鋒轉回來囑咐李飛章道,「二殿下這個人心地怎樣,咱們家還是清楚的,他登大寶,對咱們家,對大哥兒都好,比——」

  一個小廝連滾帶爬地衝過來:「國公爺,有中官老爺來宣旨意!」

  李飛章面上一垮:「唉,一定是來罰我的。」

  承恩公忙拉扯他:「還不快走,囉嗦什麼。」

  父子倆匆匆出了書房,趕到前院,中官來傳的是口諭,候到承恩公在李飛章的攙扶下顫巍巍跪好了,李飛章自己也跪下,就宣道:「聖諭,李飛章因瑣事毆打御史,肆意妄為,有傷體面,著往慶壽寺,禁閉反省一月,接旨起即刻啟程!」

  承恩公並李飛章都愣住了。

  中官催促道:「老公爺,國舅爺,還不領旨?」

  「是是是!」

  李飛章反應過來,滿面笑容地連聲道,砰砰砰磕了頭領旨謝恩,又去扶他老爹起來。

  又請了中官喝茶塞紅包,中官笑呵呵地都笑納了,但對於李飛章的探問,卻是大半避而不答,只是笑道:「國舅爺安心,只要您好好遵旨,這事就算了了,忍耐一個月,到時候了自然放您出來,什麼也耽誤不了。」

  李飛章還要再問,承恩公拉了他一把,使眼色叫他閉嘴,待送走傳旨中官後,才道:「人都告訴你了,你還緊著追問。」

  李飛章莫名道:「告訴我什麼了?」

  承恩公道:「傻小子,什麼叫到時候了放你出來——難道就放你一個,皇上的親兒子還在裡面關著不成?」

  「嘿!」李飛章恍然大悟,一拍巴掌道,「皇爺這心思真是夠繞的,只有爹你才有本事一眼看出來了。」

  承恩公先前就跟兒子閒話皇帝會想轍把朱謹深提前放出來,此時恰恰應驗,他心中也很有幾分得意,捋了捋鬍子道:「好了,不要耽擱了,快讓你媳婦給你收拾東西去,皇上說了即日就要前往,你可不要拖得違了旨,那可是自找罪受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飛章陰錯陽差地得到了接近選定目標的機會,不用承恩公多說,麻溜地自己竄回後院去找人收拾行裝去了。

  他一點沒有被關禁閉的鬱悶,趕在當日太陽落山之前,就來到了慶壽寺。

  「踏破鐵鞋呀,無覓處,得來呀,全不費功夫……」

  李飛章哼著自創的荒腔走調的小曲,也顧不得安置行李,立馬往朱謹深所在的淨室院落走去,隔著一點距離望見門口站著的侍衛的時候,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終於朝到聖般的激動感。

  更讓他高興的是,朱謹深這回居然沒有令人為難他,通傳過後,直接放他進去了。

  繞過銀杏樹,只見外間當地擺著的一張大案上,朱謹深面前鋪著一張宣紙,他正執筆低頭勾畫著什麼。

  「這個時辰了,殿下還用功呢?」

  李飛章乾咳一聲,清了清喉嚨,上前出聲道。

  他順帶著瞄了一眼書案,卻見朱謹深並非在寫字,那張宣紙上是一副略微潦草的疆域輿圖。

  「這是殿下畫的?」李飛章抑制著鼓舞的心情問。

  太好了,二殿下果然志在天下!

  朱謹深「嗯」了一聲,又說了一句:「舅舅來了。」算作招呼。

  李飛章忙把自己也被罰來的事說了,又有點奇怪地望著那信筆勾勒出的輿圖道:「殿下,您這上面打的叉是什麼意思?」

  只見輿圖之上,南北直隸連同江南那一大片地區上都已被粗濃的墨筆塗去,其他行省裡則零散著打了幾個細叉,觀其分佈,並沒有什麼規律可尋,如頑童胡鬧。

  但朱謹深當然不是頑童,所以他才有此問。

  「沒什麼,」朱謹深語意淡淡,「我看一看天下還有哪些適合諸王分封的封地。」

  這一句話的功夫,他下筆又打了個叉,那表示那地方是又被他的王叔們先佔了。

  李飛章:「……」

  他顫抖著聲音問,「殿下,您閒著沒事理這個做什麼?」

  「自然有用。」

  李飛章:「……」

  他眼已經直了,在心中無聲地吶喊:爹,你老人家料事如神,苦心孤詣,一心要推二殿下上位,但怎麼就沒算到二殿下他可能根本、根本就沒有這份心呢?!

  朱謹深好像還嫌他受刺激受的不夠,微微一笑,在剩餘的一點殘陽裡如冰花初綻:「聽說湖廣風調雨順,地傑人靈,我如在那裡擇一封地,舅舅以為如何?」

  李飛章繼續:「……」

  他感覺自己又一次遭遇了連擊加暴擊。

  ……

  咦,他為什麼要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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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0:47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李飛章被發配往慶壽寺之後,他打御史的那場風波漸漸平息了下來,除了言官們對這懲罰還算滿意之外,也因為另外一樁事爆出來,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這樁事的事發點不在京裡,而在千里之外的湖廣行省下漢陽府。

  此時時令已進入十一月下旬,一場鵝毛大雪降落下來,一夜間將京都變成一座銀裝素裹的雪城,放眼望去,一片無垠的白,幾乎見不到異色。

  沐元瑜進宮早,她要走的這截路內侍們還沒來得及掃,鹿皮小靴踩在厚厚的雪地裡,沙沙作響。

  江懷遠和齊恆簡兩個國子監生出身普通一點,逢著講讀的日子一般都是最早來到學堂,今兒卻例了外,沐元瑜進殿的時候,只見到了江懷遠一個人坐在最後。

  她哈著氣過去,有點奇怪地問道:「江兄,齊兄怎麼沒到?」

  江懷遠抬頭望見她,苦笑道:「病了,燒得人都起不來了,迷迷糊糊地還要穿衣服想來,我硬把他按下了,告訴舍監給他請了大夫。」

  沐元瑜理解地點頭:「難怪,這兩天是夠冷的,又落了這麼大雪。」

  說來她跟沐元茂的身體底子都還不錯,開初病過一場後,漸漸都適應了過來,再沒病過。

  說著話,三、四兩個皇子也走了進來,見到齊恆簡的位子空著,也都問了問。

  聽說他是病了,朱謹洵大人似的歎了口氣,道:「我早起去給父皇請安,聽到二皇兄身邊的林安來報,二皇兄也病了,常給二皇兄看病的張太醫開了藥,二皇兄那邊卻有兩味藥材用完了,所以進宮來要,父皇忙著人取了送去了。唉,幾時要是能找到個神醫,把二皇兄的病除了根讓他痊癒就好了,每年這麼鬧,太折磨人了。」

  沐元瑜皺皺眉,朱謹深又病了?

  不過他那個弱症,扛不住這樣的天氣讓撂倒了也正常。

  她的目光在朱謹淵和朱謹洵臉上繞了繞,就算不那麼願意,她可能也只有這兩個選擇了,朱謹深自己放開了要過安寧一點的生活,她不應該強拉病人入局——

  嗯,朱謹淵這是什麼表情?聽到弟弟的話,他既不跟著表示擔憂,也不是坦率地表露喜意,而是先僵了一下是什麼意思?

  沐元瑜旋即反應了過來,朱謹洵住在內宮,昨晚皇帝還很可能是歇在皇后宮裡,所以他一大早就可以見到皇帝,順帶著得到了第一手消息,朱謹淵已經出外到了十王府裡,沒有這個便利,當著眾伴讀的面,他為此而略覺不自在。

  大概是覺得自己被弟弟比下去了。

  就她來讀書這幾日,這種類似的微妙場景已經發生過不只一次了。

  沐元瑜面無表情地想:好煩啊,完全無法說服自己投靠這兩個人。

  朱謹淵的關心遲到地來了:「二哥又病了?他那個身子骨真是,唉。」

  薛籌和許泰嘉兩個人也跟著關切起來,許泰嘉作為朱謹深的伴讀,更追著朱謹洵問了好幾句,不過朱謹洵也不知道更多了,道:「林安才拿了藥去,不知到底怎麼樣,二皇兄每年冬日裡都是這樣,想來這次應該也和以往一樣,只是人難熬些,不至於有大礙。」

  他說著又搖搖頭,「這年底真是不太平,漢陽的消息傳了回來,父皇的心情原就不甚好,這下更壞了。」

  朱謹淵眼神一凝,這件事他倒是知道的,不願讓弟弟一直專美於前,他就忙接上道:「可是祁王叔家的事?我聽說時嚇了我一跳,皇族血脈也有人敢混淆充數,幸而查出來了,不然如何對得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

  他這個口氣說得就太嚴重了,眾伴讀忙問起來是何事。

  沐元瑜跟著聽了聽,原來說的是分封在漢陽府的某藩王家事。

  這位祁王是親王位,正宗的朱氏子孫,論封爵論根腳都比滇寧王更高一層,但論運氣就差了點。滇寧王殫精竭慮趕在天命後終於弄出了一個寶貝兒子來,祁王不知是什麼緣故,卻是直到閉了眼,他一後院女人裡才終於有一個生了個遺腹子出來。

  祁王妃如護眼珠子般護著那孩子,替他向朝廷請封,雖則還裹在襁褓裡,但只要是個男嬰,就有承襲王位的權利。不想卻有個侍妾逃出府去,向當地官府首告,說那孩子不是祁王的血脈,而是祁王妃夥同外人栽給祁王的野種,姦夫就是祁王妃的娘家兄弟,祁王妃放任弟弟與祁王的侍妾通姦,更意圖以娘家血脈冒充天家傳承,膽大包天,罪大惡極。

  漢陽知府接到首告後不敢怠慢,當即急書傳報了朝廷,皇帝見是如此要事,從大理寺和錦衣衛分別抽調了人馬,二法司會同去查。

  如今結果出來,祁王妃的弟弟在三木之下招了供,果有與那侍妾偷情之事,祁王妃見到大勢已去,捂死了孩子,閉門懸了梁。

  「祁王妃好大膽!」薛籌驚歎道,「涉及宗嗣,我們這樣的人家都是慎之又慎,再含糊不得的,祁王妃居然敢動這個腦筋,真是——」

  許泰嘉接話道:「親王無嗣就要除國,祁王爺一去,憑祁王妃是保不住封地的,她大概是因此動了貪婪之心,雖然荒謬,倒也有她的一點情理。」

  國朝律例,親王位一般不得以過繼子嗣傳承,哪怕是親兄弟的子嗣,過繼來也只能傳承香火,至於親王尊位及封地都屬於朝廷,一旦無嗣,就將統統收回,謂之除國。

  朱謹洵就道:「不錯,除國的詔書才發了下去,父皇這兩日都悶悶的。」

  這個過程裡,沐元瑜一直沒說話——她略心虛。

  她便宜爹的膽,可沒比祁王妃小在哪裡,區別只在於他沒拿別人的種充自己的罷了。

  一說到皇帝的狀態,朱謹淵就又輸了,就算他能常進宮看望賢妃,也沒那麼容易就見到皇帝,他心頭便又是一堵——朱謹深在日,他是兄長,他矮一頭也罷了,終於朱謹深被罰得不能來了,在這學堂裡便該以他為長,嫡弟不知有意無意,言語裡卻總搶他這個哥哥的風頭,不叫他安心領這個頭,給他添堵。

  他捺住心裡的不悅,靈機一動,又將話題轉了回去:「不說那些事了,總是已經處置了下去,和我們也沒什麼關係了。倒是二哥那裡,他一個人住在寺裡,又病了,不知奴婢們伺候得到底怎麼樣,有沒有怠慢,不如下午我們跟先生告個假,去探望一下二哥?」

  朱謹洵愣了下,忙道:「這是應該的。」

  轉目望眾伴讀:「你們要去嗎?——我看人不宜太多,二哥畢竟病著,病人都怕吵鬧,若有事不能去的,不要勉強,我替你們把問候帶過去就好了。」

  伴讀們商量了一圈,江懷遠身份最低,朱謹洵都說了人不宜太多,他就識趣地先道:「那我就不去打擾二殿下了,齊兄也病著,我早些回去看看他。」

  餘下人等就都不肯讓了,許泰嘉見此,向沐元瑜撇了撇嘴:「沐世子,我看你還是算了罷,去幹什麼呢,二殿下不見得有精神見你。」

  沐元瑜悠悠道:「那可不一定,你大約不知道,我與二殿下一見如故,十分投緣。」

  她這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表露出自己對諸皇子的傾向,就算只是個客套話,她也沒有對別人這麼客套過,朱謹淵和朱謹洵都顧不得暗暗別著自己的那股勁了,一齊看過來,目光中都含著小小的驚異。

  沐元瑜很無所謂,朱謹深的身體一旦就藩,作為一個病弱親王,他對有志逐鹿的皇子們將毫無威脅,她並不怕自己因此而引來誰的猜忌。

  朱謹淵心情難辨,不過閒話到這個時候,講官們已在殿外候著,不能再拖了,他只有先發令讓講官進來,同時向講官告了下午的假。

  聽說他們要去探望朱謹深,講官點點頭:「二位殿下手足情深,很該如此。」

  爽快准了假後,就講起課來。

  講讀到中午,諸人在學堂裡用了飯,收拾收拾,就出宮坐了各自馬車一齊往慶壽寺去。

  兩位皇子打頭探病,雖未提前相約,侍衛也不便將人攔在外頭,一路到了靜室附近,正要進去,李飛章忽然打旁邊跑了出來。

  他被罰進慶壽寺是舉朝都知道的事,朱謹淵朱謹洵都停下來打招呼,李飛章胡亂回了禮,卻是一把扯住沐元瑜:「臭小子,你坑的我好苦!我要找你算賬,今日你必得給我賠禮道歉才行!」

  他二人有恩怨也是眾所皆知,朱謹淵就要打圓場:「舅舅,算了罷,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還計較呢。」

  李飛章瞪眼道:「本來是過去的事了,可這小子還參我,又和我結下了新恨,不行,我非得討回這個公道不可!」

  沐元瑜聽他話說的蹊蹺,向朱謹淵擺手道:「請殿下先去看望二殿下罷,不用擔心我,我和國舅爺有誤會,我們到旁邊去聊一聊,說清楚了就好了。」

  就順著李飛章的拉扯走了,朱謹淵見此,不便跟上去,只好搖搖頭先邁進了院子。

  許泰嘉落在最後,扭頭看著,卻是頗為幸災樂禍地笑了笑。

  那位國舅爺可不是講道理的人,姓沐的小子這回該吃點苦頭了。

  他不知道的是,與他想像的不一樣,李飛章把沐元瑜拉到一個背人角落後,就鬆開了手來,轉而從自己懷裡取出一封塞得匆忙而有點皺巴巴的信來,向她請求道:「幫我個忙,把這信送我家給我爹去。我打進了這鬼地方就出不去了,我身邊的人也不許出去。我要求二殿下的人,可二殿下不發話,也沒人理我,總算你來了,可算天無絕人之路。」

  說著也不等沐元瑜答應,就把信塞到了她手裡去。

  被強制幫忙的沐元瑜捏著信愣了愣:「國舅爺,我們好幾個人來,你怎麼就偏尋上我了?」

  就算他們不如外界以為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也沒建立起什麼額外的情誼罷。

  李飛章道:「我怕他們拆我的信。」

  沐元瑜奇道:「你就不怕我拆?」

  「我覺得你不會幹這種事。」李飛章想著又補了一句,「你要拆,就是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

  當然他心底另藏了一層真實想法。沐元瑜初來乍到,是與各方勢力牽扯最少的人,最犯不著窺視他的信件,從對他最殘酷的意義上來說,沐元瑜假使要對付他,實在也不需要偷看他的信才有辦法。

  沐元瑜甚是無語:「你信不信任我,我不太介意。」

  說是這麼說,她還是把信收了,問他:「還有別的事沒有?」

  李飛章搖搖頭,道:「你要看二殿下,就快去吧。」

  於是與同伴們比,沐元瑜落後了一刻才走進了朱謹深的臥室。

  朱謹深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又病了就夠煩躁了。

  還來一堆他不想見的人,亂哄哄擠到床邊,七嘴八舌,吵得頭疼。

  唯一一個他不那麼煩的人該來居然沒來。

  可見一點沒將他放在眼裡。

  沒意思。

  他就閉上了眼,準備開腔轟人了,一道先前不曾有過的清亮聲音響起來:「殿下病得怎麼樣?吃藥了嗎?」

  朱謹深睜了眼。

  他面無表情地道:「每次都是這一句,你就沒有第二句話好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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