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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默嬋 -【情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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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0: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默嬋 - 情鐘
  
他們大概是全天下最怪異的未婚夫妻!
訂婚十年,他們相聚的時間少得可憐
好不容易見了面,也感覺不到任何情意──
為什麼?為什麼他愛她愛到要跳海,她對他卻是冷冷淡淡?
如果說她心裡沒有他的存在,可她又肯定他是她的唯一
如果說她心裡有他,為什麼他親熱的動作會惹得她不高興?
未來的岳父告訴他,他的未婚妻和平常人不太一樣
這回他乾脆陪在她身邊整整兩個月好觀察她
發現她就像個活動的行事歷+精準的時鐘
比他這個超級特助還準時有效率
而她這樣的行為其實是因為某個非常特別的原因......
唉!瞭解未婚妻的「異於常人」並沒有動搖他的感情
只是他恐怕得再受幾年折磨,才能讓未婚妻明白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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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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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0:2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十四年前

亞瑟•辛克裡第一眼見到綁著兩條麻花辮的蘇•沃克時,第一個感覺是天空倏地一片黑暗,唯有蘇在的地方有光亮,下一瞬間,他全身如遭雷殛般一震,整個人被打到焦黑冒煙不說,還莫名其妙的心跳失速,只覺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那時,他仍不明白這樣的情感叫做什麼,只知道他不論做什麼都會想到她,而這股想念,促使他偷偷跟蹤蘇。

然而,他只敢遠望,不敢上前同她說話。

為了多見她,他修了一堆不知名的課程,卻不敢跟她接觸,只是望著她……

他知道蘇沒有男朋友,在校也是一人獨往,參加的社團叫股友社,專門投資賺大錢的。

他要好的同學封靖江與韓行睿都說他很奇怪,竟會愛上一個從未交談、未曾相處過的女孩。

他也沒辦法啊!他的視焦就是會自動凝聚在蘇身上……他曾聽從韓行睿的建議找尋其他目標,可到最後,他的視線仍只膠著於蘇。

大學四年,他沒有跟蘇說過話,但他知道蘇知道他這個人,因為他有幾次學年總成績比她高。

明白唯有在課業上贏過蘇才可能掙得她幾眼,他為此而拚命讀書。

如今,他就要畢業了。

他被韓行睿與封靖江說服,拉攏至台灣工作。他沒有什麼捨不下的,唯一的牽掛就是那個他暗戀了四年的女子。

終於,他鼓起勇氣,在畢業那天想向蘇告白。誰知他竟然搞砸了,只因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

「蘇•沃克。」

正欲離開的紅髮女孩停下腳步,疑惑的望著這位與自己競爭了四年的同學。

「請你嫁給我,當辛克裡太太!」

亞瑟話出口後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霎時他欲哭無淚,藍眸盈滿了懊惱,氣急敗壞的他壓根不知該說些什麼來挽救自己的唐突。

蘇遲遲未回答,亞瑟只覺天崩地裂。

風輕輕吹著兩人學士服的衣擺,這個他放在心上四年的女孩推了推眼鏡,與他同樣色彩的眼眸微漾著錯愕,但更多的是平靜。

然後,她笑了。

「好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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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十年前台灣

「哦啊……啊啊……噢……噢……噢……」

曖昧的叫聲在黑夜中響起,一隻手摸上床旁的矮櫃,將放於相框前那個造型奇特的電話話筒拿起。

「喂?」

月光迤邐,伴著陽台上的小黃燈斜曳入末拉緊的窗廉,悄然溜照於大床上被銀灰色絲被蓋住下半身的裸男。

男人有一頭金髮,柔軟的發因睡眠而顯得凌亂,五官長得算端正,但眼下有一層淡淡的黑色暗影,使他看來有些憔悴。

「亞瑟!快起來!」電話那頭傳來好友兼上司的聲音。

「怎麼了?」亞瑟•辛克裡搖搖頭,想使陷入昏沉睡眠的腦袋清醒過來。

「現在已經早上四點了,先生,你還在賴床啊!」

封靖江的話讓亞瑟整個人震醒過來。

「該死!」他掀被下床,「我馬上到!」

亞瑟掛上電話,欲轉身梳洗時,視線落至擱於電話後頭的照片,拿起相框親吻相片中的人兒,隨即匆匆梳洗,拿了行李出門。

相片裡是一名沒有笑容的紅髮女子,她將長長的紅髮綰成一個老氣的髻,無框眼鏡下的藍眸是絕對的下悅,粉紅色的唇兒抿得緊緊的。

那是他的未婚妻開始工作後半年,他自台灣到紐約找她時拍的。回到台灣後,他把相片洗了好幾個下同的尺寸,分別放在皮夾、電腦、床頭櫃與辦公桌上。

不過他不敢讓未婚妻知道,否則她必定會勒令他將這些相片撤下的。

但那之後,他們兩人有三年半沒再見過面……

ReadbookReadbookReadbookReadbook

桃園中正機場

五點半,亞瑟慌張的下了計程車,奔進機場大廳,找到站在航空公司櫃檯前,拖著心愛行李箱的上司--封靖江。

「對不起,我遲到了。」亞瑟在封靖江身前站定,拿過封靖江的行李箱,取出機票,「我先去checkin。」

封靖江捉住了他,「教他們對我的『John』好一點!要是他有損傷,我就要他們賠!」他凶神惡煞的叮嚀。

「我知道。」亞瑟在櫃檯前站定,於旅行袋中取出個大帆布袋,把「John」包起來後,無視于小姐驚訝又奇怪的眼神,請小姐小心對待。

兩人辦完通關手續、上了飛機,亞瑟才放鬆精神。

「你怎麼會遲到?」封靖江的聲音在他耳邊飄送而來。

「我睡過頭了。」他準備這次開會的資料一直到凌晨兩點才入睡。

「你幾點睡的?」

「兩點。」亞瑟據實以告。

「兩點?同學,我不是老早交代你要早些睡嗎?」封靖江皺起眉,瞪他一眼。

「老闆,您能早睡,我在飛機上補眠即可。」亞瑟揚起嘴角,笑了。

「真是的!我還想讓你有好臉色去見蘇呢。」封靖江並不是不會體恤下屬的上司。「說實在的,你跟蘇……」他將話尾隱沒,僅用手勢表達內心的疑惑。

亞瑟愣了下才想到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清清喉嚨,「我們之間……」

「不是我想的那樣?」

亞瑟點頭。

「但你們是未婚夫妻耶!」不是封靖江愛探八卦,而是他對亞瑟與蘇這對情感淡薄的未婚夫妻並不看好,因為他只看見亞瑟付出情感,而蘇……

老實說,他並不清楚蘇是怎麼想的。

「我們是啊!」亞瑟裝傻。

「亞瑟,你都沒有發現你們之間不正常嗎?」連他都看出來了,亞瑟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亞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歎口氣,「你實在不該在我睡眠不足時問我這種事。」

封靖江得意的笑了。

開玩笑,若是在亞瑟腦袋清楚時問,肯定會被混過去。雖然亞瑟不想讓人問這種事,但他與韓行睿都很為這個好朋友擔心。

擔心他付出太多的情感,對方卻不接受--畢竟蘇是個大怪胎,當初她會答應亞瑟的求婚,他跟韓行睿可是訝異了好久都無法回復。

「我知道蘇不愛我。」亞瑟微微一笑,目光落至右手無名指戴了三年半的男戒。

在欣喜的熱潮過後,他便知道蘇並不是因為愛他才答應他的求婚。只是他從不敢多想,只因暗戀四年後,心目中的女神肯與他訂婚,有一天也許還會走向紅毯……這份喜悅是他過往想都不敢想的。

那時他仍是個窮光蛋,沒辦法給蘇戒指,到台灣工作半年後,他好不容易存了錢可以買一隻好的訂婚戒指給她,興匆匆的跑回紐約找她,硬是將她從工作中拉出來,就是為了給她戒指。

蘇從頭到尾都臭著一張臉,十分不悅他打斷她的工作,任憑他怎麼道歉,她還是一張冷臉。

他忘了身為工作狂的蘇眼中只有工作,他這個遠在台灣的未婚夫她巴不得不要見……

但他並不介意,只要她肯收下戒指就好了。

可就在他要回台灣的前一天,蘇找他出來,把一個紅色錦盒給他,一打開,裡頭竟然是一隻男戒。

「禮尚往來。」蘇冷冷的說完,拉著他的右手,將戒指套進他的無名指。

他感動得無以復加,激動的抱著她想親吻她,她卻推開他,跟他說還有工作,人就走了。

說不失望是騙人的,但他已經很滿足了。畢竟他們有了口頭上的婚約後,他就飛到台灣為韓行睿與封靖江做牛做馬,根本沒有機會與蘇培養感情。

半年後再相見,他甚至不敢確定蘇會不會記得他……

幸好蘇的記憶力向來不錯,看見他還知道是他,這樣他就心滿意足了。

「我們大家都知道,好嗎?」他們幾個死黨全知道蘇不愛亞瑟,而亞瑟愛蘇愛到要跳海。

令他們不解的是,這段婚約竟能維持四年之久。

「但是我愛她啊……」亞瑟很是無奈的歎息,「我很清楚不論多少年,我都還是會愛著她。」

「老天!」封靖江翻翻白眼,重歎口氣。「好吧,這回到洛杉磯開完會後,我讓你休假兩個月。」

「啊?」亞瑟訝然以對。「沒有我,你知道什麼時候該吃飯、什麼時候該開會嗎?」

大學時,他就像一本行事歷,不時提醒封靖江與韓行睿下一個目的地;現在他成了封靖江的特助,工作繁雜多如牛毛,他不敢想像要是他休假兩個月,封靖江會搞成什麼樣。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一回來就面對堆積如山、有待收拾的殘局。

「開什麼玩笑,我有腦袋可以記東西的好不好?何況我放你假是要你去跟蘇把事情搞清楚,又不是要放你回美國去享福。」

「謝謝你哦!」難得封靖江也知道自己把他佔住太久。

「這兩個月你就好好跟蘇相處,其他的……不用我教吧?」封靖江雖然有戀物癖,但他身邊可沒缺過人。

倒是外在條件比他好的亞瑟眼中只有蘇•沃克一人,之後更用蘇給他的戒指嚇退了不少對他有興趣的女人,讓他大搖其首。

說不定蘇在美國已不知交過幾個男友,亞瑟卻為她守身至此……不值得啊!

「我不懂。」封靖江不是這麼細心的人,這回會這麼成全他,必定有什麼詭計。「難道是睿?」

封靖江的臉色不自然了起來,搔搔頭,「有假給你就休,問那麼多幹什麼!」

「是睿吧?」亞瑟皺起眉頭,向空服員要了兩杯白酒,待空服員送上,他細細品嚐一口。「你們兩個……」

唉,他著實無言以對。

「條件是什麼?」動用到韓行睿出主意,絕對不可能是無償的。

「也沒什麼,只是希望你能合併紐約……」

「你是指路克?威爾的租賃公司?你要我買下它?」亞瑟揚眉,記得這個案子的投資報告前些日子才呈上總公司,沒想到這麼快就批下來了。

「你知道威爾這個人有多難搞。」封靖江拍拍亞瑟的肩,將白酒一口飲盡。

「所以要我在兩個月內搞定?」亞瑟好笑的問。「這真的是睿給的指令?」

不是扮成兔男郎去總公司繞一圈?也不是當街學狗叫?更不是在總公司中庭的池塘裸泳?

「難不成你想當街『溜鳥』?」封靖江毫不懷疑韓行睿會做出這種事。即使回國接掌家族事業已四年,韓行睿的行徑收斂許多,但偶爾仍有「佳作」出現。

「可運用的資金有多少?」

封靖江比了個數字。

「這麼多?」亞瑟微訝。明明報告裡的評析是不需要這麼多資金的。

「因為競爭大,所以睿多撥了些資金。」

亞瑟點頭,表情有些茫然。

「怎麼了?」

亞瑟笑了笑,「我總覺得好像會遇到什麼……」

封靖江眼神閃爍,欺騙友人這種事他實在做不來,但他也不想讓亞瑟知道他面對的是一場硬仗。反正亞瑟為人已經夠小心謹慎了--唯一會讓他失控的也只有蘇。

「加油!」封靖江拍拍好友的肩,為他打氣。

「幹嘛?我又不是要去打仗!」亞瑟苦笑。

「我為你打氣耶!」封靖江忍不住甩手肘頂他。

「知道啦!」亞瑟笑著格開他的手。

兩人笑笑鬧鬧,不像出差,反倒像要去旅行。

只是亞瑟心中仍不免忐忑。這兩個月像是多出來的強迫假--雖然名義上是出差,但也許是他這一生幸福的賭注……

突然問,他很想原機坐回台北,這樣就不需要面對蘇的生活有沒有他都無所謂的事實。

他還能活在自己編織的美夢裡,想著只要蘇一天不解除婚約,他們就有可能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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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CT集團總部

CT集團總部辦公大樓是建築師風清逸所設計的,外觀為方柱體,大片落地窗環繞四面,讓陽光能照入每個角落,部分採用太陽能發電裝置,總共有二十六層樓。

步入大樓,首先入眼的是像一座小型公園的中庭,栽植著高聳的綠竹,中庭上有個通風口,有時候會從通風口灌進強風,竹子便會因風起舞。

亞瑟來過這兒兩次,一次是載蘇來面試--本來她想自己開車來面試,被他與她父親硬拖上車,一次是三年半前,他放假來找蘇。

這一次,不知道她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

開心?這完全不可能,蘇不是那種喜形於色的女人。

生氣?這倒是不無可能……只要他小心一點挑對時間,不要在她忙得昏頭轉向時找她,他應該還能得到一個撇嘴。

大多數時候,他看見的蘇都是面無表情的。除了偶爾有些情緒反應,其他時候蘇幾乎像個木頭人。

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每天一封E-mail中,蘇並沒有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事,「一切如常」是她最常用的字眼。

唉……

亞瑟讓安全人員檢查過背包裡的東西,領過訪客證掛於胸前,來到中庭後的電梯,按了向上的按鈕。

蘇的辦公室位於十樓的業務部。她剛進公司時是特約助理,但現在她已經升為正式職員了。

反觀他,依舊是執行長特助。

在事業上,即使他的成就看起來比蘇高,但他內心真正渴望的是能與蘇一道成長,他不願被蘇拋在原地--如果他不追上,蘇會頭也不回的離去。

訂婚四年,他一直活在蘇可能會解除婚約的恐懼中,所以即使他人在台灣,也會想盡辦法拉攏蘇身邊的親人,想盡辦法讓蘇習慣他的存在。

他是懦夫……亞瑟沮喪的歎氣。即使現在他都站在業務部的門口了,還是不敢去問櫃檯小姐。

「先生?」反倒是櫃檯小姐看他呆站在原地很久,又一身輕便,於是上前詢問。

「啊?」亞瑟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摘下墨鏡,露出深藍色的眼眸,朝她微微一笑,「你好。請問蘇•沃克在嗎?」

沒有人發現他聲音中夾帶著深切的顫抖,只有他自己察覺到身體做出的自然反應。

他就要見到蘇了……

亞瑟興奮到發抖。

「蘇•沃克?」櫃檯小姐疑惑的偏頭思索,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她現在已經不在業務部,她調到十二樓的收購部去了。」

「收購部?」他怎麼不知道?

他隨即一想,他不知道也是正常,蘇根本不會跟他分享工作上的升貶。

一抹苦澀緩緩自心底冒出……他不得不感謝兩位好友放他假,雖然這個假要用收購路克?威爾的租賃公司來抵,但終究讓他有機會與蘇相處。

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確定,他心中不免惶然不安……

「是的,前兩周才調過去的。我替您按電梯。」櫃檯小姐親切地領亞瑟回到電梯前,為他按上樓鍵,待電梯門打開,又替他按了十二樓的鍵。

亞瑟還是頭一回見到美國的櫃檯小姐有這麼日式的作風,一時間有點不習慣。同電梯的男人見他一臉疑惑,不禁笑著說:「我沒習慣過這麼有禮的櫃檯小姐。」

亞瑟聞言不禁笑了。

「叮」的一聲,十二樓到了,亞瑟頷首微笑示意,踏出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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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蘇,這份文件你看一下。」同事理查把一份土黃色的卷宗塞到她擺滿文件的懷裡,笑望抱著許多份參考文件的她。

蘇腳步停頓了下,沒有看理查,狀似思考後開口,「謝謝。」她盯著那份理查拿來的文件良久,看似很想丟掉,但最後仍忍住地抱著文件回到座位。

理查跟了過去,斜靠著辦公桌的隔板,「一切都還習慣嗎?」

這個冷淡高傲的女人是兩周前自業務部調來的,雖然不知道上頭為什麼這樣決定,但她這個位置是收購部裡很多人都想要的,因此很多人都在期待她會有什麼表現。只是轉調到此兩個星期了,也不見她笑一下,總板著張臉,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錢一樣。

不好親近。這是辦公室所有同仁都碰過一鼻子灰後對她下的評語。

「習慣,謝謝。」蘇抱著文件,依舊停頓了下才回答,之後她將文件放在桌上,開始分類。

「你要這些資料做什麼?」理查不放棄的繼續問。

蘇沒有回答,移動滑鼠,螢幕閃了下,即恢復原來正在作業的視窗。她打開軟體收E-mail,便自顧自的做起事情來。

理查嘴角抽搐了下,等了一會兒,發現蘇無視他的存在,於是叫道:「蘇?」

蘇執滑鼠的手頓止,抬頭看理查一眼,理查就劈哩啪啦的講了一堆。蘇沒有回應,再低下頭,雙肩微聳,覺得理查的聲音很是刺耳,但她沒有向理查反應,不一會兒即又集中心神繼續做事。

見蘇不理他,理查有些氣惱的說了句問候人家母親的髒話後便吐出一串話語,「蘇,你不能這樣不理人。我們收購部跟業務部不一樣,是一個大團隊,不管你在業務部創了多少佳績,但在收購部你就是一個新人……」

蘇完全不受影響的閱讀著郵件。

她對使用電腦仍有些遲鈍,但是因為遠在台灣的未婚夫亞瑟會用電子郵件訴說近況,因此她學會使用電腦。

她的私人信箱只有亞瑟會寄信過來,她於每日晚上十點會在家中上網收信。但她已經連續三天沒有收到亞瑟的信,這讓她的心情很浮動--她習慣在十點時收到亞瑟的信,習慣在看完信的十點半回信給他,習慣回:一切如常。

這些習慣對她而言是不可更動的,一旦更動,她就會全盤皆亂。

她還記得第一次沒接到亞瑟那風雨無阻、連停電也阻止不了他寄的E-mail時,還以為是網路出了問題,於是她重新連線,但還是沒收到。在重新連線二十五次還是沒收到信後,她咬了手指,而且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看不到、也聽不到,直到父親的臉浮現在眼前。

面對父親的關心,她不知如何回答。她不知道這種情緒叫什麼,但她很肯定她「不喜歡」這種只針對亞瑟而發的各種情緒。她在很少離身的卡片上寫著日期與亞瑟的名字,填上「好」與「壞」,只要某一天她因為亞瑟而有無法歸類的情緒,就在卡片上畫記號。

蘇的目光不經意瞥到戴在右手無名指的戒指,心頭浮現亞瑟的面容,不由得心起疑惑。

這個時候是工作時間,為什麼她會在工作時間想起亞瑟呢?

她不明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詢問,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形容。

「蘇!」理查一聲大吼,不但吼得她注意他,整個辦公室也因為他一吼而安靜下來。

蘇緩緩抬頭看他,很是疑惑的問:「有什麼事?」

理查拍拍額頭,一副受不了的樣子。他大張手臂,自討沒趣的轉身離開。

蘇沒有注意到其他人投注在她身上的奇異目光,一逕繼續低頭做她的事。

她的生活一向平順固定--是的,固定。她明白自己跟乎常人「不一樣」,所以她要付出更多心力來跟平常人「一樣」。

小時候她不明白為何父親總在她被人家欺負後抱著她哭泣--那時她並不知道那就是欺負,反正那些人不要礙到她做事就好了,但父親的眼淚總教她疑惑,後來是父親稱之為醫生的叔叔告訴她,那就是「欺負」。

父親會哭是因為她被「欺負」了。

「為什麼『你』會被『欺負』?」她還記得自己這樣問醫生叔叔。

「是『我』」。

「我……為什麼我會被『欺負』?」

「因為他們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

「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

「因為你的『這邊』受傷了。」醫生叔叔指指腦袋,這樣跟她說。

她直到上大學才知道為什麼醫生叔叔會說她的腦袋受傷了。父親眼她說過是上帝把她變成他的寶貝時,忘了給她「情緒」,所以她才不知道什麼叫做「情緒」。

現在她二十六歲了,對「情緒」這種東西仍然摸不著頭腦,別人能輕易掌控理解的東西,她卻必須用一張又一張的卡片來記憶;相反地,別人要費盡心思才能成功的事,她卻能輕易達成。

父親說這是上帝給她的「補償」--她寧願不要這種「補償」,她只想當一個平凡人。

她的目光自右手的戒指移開,翻開寫得密密麻麻的行事歷,上頭寫著:下午三點,整理文件。

「整理文件。」蘇輕喃著,注意力由電腦回到辦公桌上的文件,著手整理。「整理文件,整理文件,整理文件……」

她一邊念,一邊以快速的動作將一份份文件攤開,閱覽內容,然後將文件分成「已讀重要」與「已讀不重要」兩疊,整整齊齊。

然後她將已讀但是不重要的文件收起走向資料室放好,再抱出另一疊。

回到位置,放下文件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又飄到右手無名指的戒指上,然後,亞瑟就又這麼冒了出來。

亞瑟是一個例外。

她上大學後,系所的主任與院長都知道她是特殊入學的學生,教授們也都知道這件事,但他們並沒有刻意張揚,也不會對她有什麼特殊待遇。

所以她的大學生活不像高中那樣可怕。

說起高中,那是一個她記憶深刻的惡夢。由於她「不會忘記」,所以她盡量「不去想」。

大學生活中唯一不方便的大概就是分組報告吧!不過她一個人可以做三人份的事,所以即便規定要分組,她還是一個人一組。

她會知道亞瑟是因為大一他們很多選修的課都重疊,大二之後兩人同系,選同一門課的機會更多。

起先她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身邊總有兩名東方人,三個人老是打打鬧鬧,看起來挺開心的模樣--她會注意到他們是因為他們的情緒很明顯,真的很符合卡片上寫的「開心」。

她在他們身上學到什麼叫「開心」。

後來是因為亞瑟的學期成績有好幾次贏過她,父親問起,她才知道原來那個男生就是亞瑟。

父親給他的評語是:長得不錯的小子。

她不知道亞瑟算好看還是難看,她只知道他有贏過她,雖然不討厭他,可是也沒有什麼感覺。

感覺。她很難具體說出這是什麼東西,這也是從小到大最困擾她的東西。

蘇翻開卡片本,在貼有亞瑟照片的卡片停下,指尖於亞瑟照片的嘴角游移著。

這張照片是三年半前七月中的一個下午,她在工作,亞瑟突然來訪,把戒指交給她,強迫她拍照,還請路人拍了一張他的照片,回到台灣後他寄了三張過來。

他信上寫著:如果不小心弄丟了,還有備份。

她看到信件內容時還生氣了好一會兒--她才不會弄丟東西呢!不過她要試圖原諒亞瑟,因為他是正常人,不知道她向來不會弄丟東西。

反正有三張照片,她就拿來做成卡片,一張寫著亞瑟的名字,標上「未婚夫」、「大學同學」的字樣;一張寫著「亞瑟」、「好」;一張則寫著「亞瑟」、「壞」。

然後每當她有針對亞瑟而生的情緒,就會在好與壞兩張卡片背面記上日期與時間。通常是壞的比好的多很多,因為她常在不適當的時候想到亞瑟。

現在也是。

蘇拿著筆在壞的卡片上記日期與時間--三年半來,壞的這張卡片被她加了好幾張,因為背面寫不下了,只好加頁。

「蘇,你有訪客。」

內線廣播讓蘇嚇了一大跳,分離的心神也因而凝聚。她一抖,卡片本差點掉地。拍拍因受驚而狂跳的胸口,她起身,茫然的看向門口。

「訪客……」她喃念著。

訪客的定義是前來探訪的客人。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生意上的客人。她才到收購部沒多久,也才剛負責一起收購案,還在收集資料的階段,怎麼會有訪客?

她起身走向門口,一抹金色閃入眼角,她抬頭,恰好迎向一雙藍眸--她一愣,再打量來人的面貌,好一會兒,才與她記憶中的人相合。

亞瑟•辛克裡。她的未婚夫。

「蘇。」亞瑟緩緩朝她露出笑容。

她胸口一痛,於是抬手摀住,還退後一步,不解的望著他。

亞瑟為什麼會在上班時間出現呢?他應該在晚上十點才會出現在E-mail信箱啊!可是他已經連三天沒有寄E-mail來了,現在……現在不該是他出現的時間……

蘇既定的時間感因亞瑟的出現徹底混亂。

「蘇?」既陌生又熟悉的男聲貫入耳內,奇跡似地使她紛亂的心緒平息。

「亞瑟。」喚著他的同時,她已全然冷靜下來,視線努力迎上他--她知道亞瑟會等她把眼睛對上他才開始說話。

「你在忙嗎?」亞瑟微微一笑,輕問。

「我在忙。」蘇覺得亞瑟不應該在工作時間出現在她面前。工作是工作,亞瑟是亞瑟,兩者不能混在一起。

「那我等你下班?」亞瑟沒有生氣,仍是笑問。

蘇微縮肩膀,點頭,「好。」

說完,她即轉身回辦公室,把亞瑟一個人扔在原地。

身後有人在講話,聽聲音是亞瑟與總機小姐在交談。總機小姐的聲音又高又尖,還夾雜著些許不滿與興奮。她聽到總機小姐在問亞瑟的身份,亞瑟沉穩略帶笑意的聲音入耳,緩合了她因總機小姐的聲音而產生的不適。

她回到座位,開始工作,身邊的紛雜干擾不了她。

兩小時後,她做完事,快速地收拾桌面,準時在五點打卡下班。

「蘇。」另一位同事大衛追了上來,拍住她的肩,她動作迅速的往旁邊一站,甩開大衛的手。

「什麼事?」她拍拍肩膀,皺眉。

「蘇?」坐在沙發上看雜誌的亞瑟見蘇出來,笑著起身來到她身邊,沒有試圖碰觸她,但藍眸在看向大衛時含帶著些許冷意。「可以走了嗎?」

「嗯。」蘇抬頭看亞瑟,見亞瑟笑容依舊,她點點頭,而後轉向大衛。「有事嗎?」

大衛來回看著蘇與亞瑟,笑容有些尷尬,「我本來想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晚餐的。」

「五點下班不是嗎?」五點下班後就是私人時間,為什麼私人時間要跟同事在一起呢?

「呃,是啊……」大衛一見等候的亞瑟也知約她無望,只能聳聳肩,「那算了,下次再說。Bye。」

「Bye。」蘇朝他揮手道再見,待他轉身,才看向亞瑟。

亞瑟似乎一直在注視著她,而且準備好隨時在她看向他時展露笑容。她每次看到他的笑容,心就會怦怦跳個不停,感覺很不好。

「你怎麼會來的?」她挺直背脊,走向電梯按了下樓鍵。

「本來在洛杉磯洽公,剛好Lance放我假,所以我就來了。」

電梯門打開,亞瑟先讓蘇進去,才跟著進入電梯。

蘇其實一直不習慣電梯的狹小空間,所以她上班大多是爬樓梯。但是亞瑟來了,她只好搭進公司後只搭過一次的電梯--那一次也是因為亞瑟來。

「哦。那……那你住哪兒?」蘇呼吸一窒,差點講不出話來。

「還沒決定。」

「為什麼?」不是都會先訂好飯店的嗎?亞瑟不是這麼隨性的人……蘇因此又抬頭看他,發現他正等著自己看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撩發。

「因為我是來確認某些事情的。」亞瑟語帶玄機。

「某些事情?」蘇不懂。亞瑟不是放假了嗎?那跟他講的話有什麼關聯性呢?

亞瑟變難懂了……雖然她從沒弄懂過亞瑟。

打從亞瑟在大學畢業那一天向她求婚開始,他就正式侵入了她的思緒。

她知道求婚是什麼,也知道訂婚與結婚是什麼,只是她不明白亞瑟為什麼會向她求婚。他們並不瞭解彼此,不是嗎?

但那時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亞瑟,整個人就很開心,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一樣,所以即使她沒聽清楚亞瑟說了什麼,她還是答應了。

即使求婚時沒有婚戒,而且之後他就飛到台灣工作,可她覺得亞瑟是一個好人,一個她不瞭解的好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又瞭解自己多少呢?她連高興開心失望難過都還得經過父親與醫生叔叔的教導。

亞瑟不在紐約,不能相見,她有一點點難過,但更多的是無法理解的情緒,這些無解的情懷一度困擾她,不過自從她將之記在卡片上後就不再困擾,取代的是疑惑。

她原本不知道台灣在哪兒,但為了亞瑟,她會特別注意台灣的事情。這通常是在晚上十點她上網時才會做的事,但因為亞瑟三天沒寄E-mail過來,所以她整個時間表都亂了,這種混亂她忍了三天。

忍耐,又是她覺得很痛苦的另一項課題。父親與醫生叔叔曾經跟她說過忍耐有時是必要的,正常人會在某些時候忍耐某些事情,問題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的忍耐才是必要的,什麼時候又是沒有必要的。

「是啊,某些事情。」

亞瑟的口氣怪怪的……蘇皺起眉頭,分辨不出亞瑟話裡的玄機,有些氣惱的別開臉,不看他。

別人的情緒都很鮮明,但她就是無法很正確的判讀出亞瑟現在是高興還是生氣。

「所以你才沒有訂飯店?」

「是啊。」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蘇先走出,怕亞瑟沒跟上,頻頻回頭,見亞瑟始終走在離自己一步的地方,才安心地走向她的車。

她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之時,才想起亞瑟還站在外頭,忙開了門鎖讓他坐進來。

待他坐好又扣上安全帶,車子才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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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後,蘇將車駛進郊區某社區一棟房子的車庫,把車停好,她才開口,「那你要來……幾天?」

亞瑟的臉上寫著「呆愣」二字,不一會兒,他笑答:「兩個月。」

「兩個月?」

「兩個月都在紐約。」亞瑟補充。

「哦。」蘇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很是困擾的皺著眉頭,突地一個溫暖的觸感摸上了她的眉心,她一驚,閃開。

車內安靜到連蘇都覺得不安,她抬頭看亞瑟,發現亞瑟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很奇特,她一見,只覺胸口也跟著緊縮不舒服起來。

「亞瑟,你生病了嗎?」

「沒有。」亞瑟收回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兒才說:「下車吧?」

「嗯。」覺得他很奇怪的蘇拿了公事包跟著下車。

「回來啦!」蘇的父親路德?沃克聽見車聲推門出來,看見女兒,給她一個微笑。

「我回來了。」蘇一字一字的說,看著等候自己的父親,緩露一個微笑。

路德回她一個更大的笑容,蘇才推門進屋。

「伯父。」亞瑟向路德打招呼。

「亞瑟!」路德開心的上前與亞瑟擁抱,捉著亞瑟的手臂問,「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下午。」

「要留多久?」

「兩個月。」

路德回頭看早巳空無一人的門口,「我們先進去吧!我今天一直有個奇怪的預感,所以多做了些晚餐……你來得正好,可以替我解決它。」

亞瑟微笑,「好啊。」

他們兩人進屋時,蘇已然換下套裝,穿著T恤與牛仔褲在客廳看報紙。

這是她看晚報的時間,但是今天她不知道為什麼看不下晚報的內容……

感覺到對面有人坐下,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將報紙放下。

是亞瑟。

蘇的心跳漏了一拍,眼眸游移著,見亞瑟用一種看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氣的眼神看她。她學習的情緒裡沒有這種模糊不清的心情,一時間她也辨不出這是好是壞。

「你要住哪兒?」

「一會兒再決定。」亞瑟邊說邊露出個讓她覺得難過的笑容。她深吸口氣,重新攤開報紙,強迫自己將思緒放在報紙上。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

蘇從來沒有覺得「安靜」是如此的令人難受,她全身就像穿了不舒服的衣服一樣刺痛。她試著「忍耐」,但是忍耐不了多久,她即收好報紙,將它放在原來的地方--一毫不差--然後離座坐到窗邊。

仍坐在原處的亞瑟似乎說了什麼,但是太小聲,她沒聽見。但她一直能感受到亞瑟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深吸口氣,偷瞄亞瑟,但因夕陽西下的緣故,亞瑟的上半身溶入了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的他,只有那雙藍眸隱隱發著微光。

蘇皺起眉頭,回想起在車上亞瑟留在她眉心的觸感,手不由自主地撫上眉心,深吸口氣。

「可以吃飯了。」路德一踏進客廳便看見兩人一坐一站,隔得老遠。

他歎口氣,笑了笑,「亞瑟,你可以進來幫我嗎?」

「好。」亞瑟起身,定進廚房。

「蘇?」

蘇好一會兒才回頭看父親。

「你替我們擺餐具好不好?」

「好。」蘇點頭,走到餐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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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吃飽了。」

亞瑟看著蘇面無表情的吃完飯,起身離座將自己的餐盤放進水槽,沒說半句話地離開。

「唉。」亞瑟輕歎口氣,在心底理著思緒。今天來,他原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沒想到在看見蘇的那一刻全數瓦解。她是他的罩門,怎樣也無法去除或抵禦。

假若蘇對他無意,他又怎麼能佔著「未婚夫」的位置,不放她去找尋她的歸屬呢?

但是,他放不了啊……在意識到自己對蘇的情感沒有變淡只有更濃的情形之下,他真的開不了口……

剛剛他去公司找她,原以為她生氣了,但又如何呢?反正她始終面無表情:之後下班離開,在車上,他一直受制於兩人間那冰冷的低氣壓,即使想找話題也不知如何開口,卻沒想到到家後,她會主動跟他說話。

他本來就摸不太清楚蘇的心思,如今更是毫無頭緒。他什麼都不確定,最確定的卻是他仍然愛著蘇。

而他卻從不知蘇是否愛他……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沒有先愛上蘇,沒有在畢業那天鼓起勇氣、孤注一擲,也許他們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而他就這麼抱著遺憾過一生。

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對另一個女人付出這麼多關注與愛意,唯有蘇,唯有她呵……

「亞瑟?」路德的聲音響起,喚回亞瑟的心神。

亞瑟重整垮下的嘴角,揚起笑迎向路德的注視,「嗯?」

「你似乎心事重重。」路德口氣肯定,看出亞瑟此番前來有事待談,卻猶自掙扎著。

「是的。」亞瑟狼狽一笑。路德果然老練。即使他經過四年的社會經驗,學會如何偽裝真實情緒,然而在路德面前,他的四年,只不過像初生的四歲孩童。

「願意談談嗎?」路德起身,亞瑟也跟著起身,陪著他收拾餐盤。

「我……」亞瑟話到了嘴邊又遲疑起來,「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都是他一個人在亂想,他不敢問蘇也不知道如何問她。他好想好想擁抱親吻她,然而方纔她甩開他欲撫平她眉心的手的舉動,連帶地也甩碎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勇氣。

亞瑟•辛克裡,你的名字是懦夫!亞瑟在心中大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跟蘇有關嗎?」路德的口吻像是觀察了亞瑟許久。

亞瑟挫敗一笑,點點頭。

路德見狀歎口氣,「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未曾告訴你。」

「嗯?」亞瑟將清空食物的餐盤放進洗碗機內,啟動。

「不過在告訴你之前,我得確定一件事。」路德抽了張紙巾給他。

「請說。」看出路德的嚴肅,亞瑟不由自主的跟著嚴肅起來。

「你愛蘇嗎?」

亞瑟笑了笑,「愛。」

「有多愛?即使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你,你還是愛她嗎?」

「對。」亞瑟迎上路德的眼,堅定不移的回答。「但是,如果她不愛我,我會放她走,不會強留她。這次我來就是想跟她說這件事……」

路德沉默半晌,笑了。「我猜也是。」

「啊?」亞瑟微愕。

他不知道他對蘇的情意與遲疑明顯到連路德也看出來了。

唉,有什麼用呢?蘇根本對他的情意沒半點反應。

「來吧,孩子,我們到書房去談。」路德攬住亞瑟的肩,兩人一道往二樓去。

「路德……」亞瑟不知該怎麼說,心上沉重的壓力壓得他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我們慢慢談。」路德阻止亞瑟,將他帶進書房。

當亞瑟聽到書房門在身後合上的輕響,後腦一麻,只覺那是死刑犯行刑時的死亡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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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路德坐進他的大搖椅,要亞瑟隨意挑個位置坐下。

亞瑟點點頭,環視書房,最後在路德面前的一張單人布面沙發坐下。

「你跟蘇一樣。」

「嗯?」亞瑟聽到蘇的名字,心漏跳一拍。

「都會挑那個位置坐。」路德笑道。

路德?沃克是一名很好相處的中學教師,教的是數學。

他與蘇一樣有一雙藍眸與一頭酒紅色的發,只是隨著年歲的增長,紅髮微褪成灰。相較於蘇細緻有雀斑的五官,他則顯得粗獷且豪氣,爽朗的性格讓他在校頗得學生喜愛,同事間也相處融洽。

「是嗎?」亞瑟因此而鬆開緊抿的嘴角,大手撫著沙發的扶手,想像著蘇坐在上頭的模樣,不由得笑開了。

「蘇是一個特別的孩子,她跟平常人不太一樣……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到。」路德慈藹地望著亞瑟,聲音低沉柔和。

亞瑟沉默了會兒,「我只知道她不太跟人接觸。」

所以畢業那天她肯停下來看他,他高興得巴不得在身上插上一雙翅膀飛上天去。

「當初蘇說她有未婚夫時,我嚇了一大跳。」

亞瑟聞言笑了。不止路德,他也嚇了一大跳。

「本來我並不同意她訂婚,但是她堅持要跟你訂婚,我只好答應。不過你倒也有心,人雖然在台灣,但三不五時會打電話或寫信,漸漸的,我也覺得你是個不錯的對象。」路德頓了頓,續道:「但我知道我們對你不公平,因為我對你隱瞞了一件事。」

亞瑟聽到這兒,不禁更動坐姿,認真了起來。

「原諒我這個做父親的對女兒的過度保護……但我必須確定你是不是真心的。」路德傾身凝望著亞瑟。「四年了,我看到了你的真心,但我仍不確定你是不是能接受。」

四年,亞瑟人在台灣,天天一通電話與E-mail,一星期一封航空信,由於蘇不接電話也不看信,所以電話與信都由他接手。即使沒見過幾次,天天通電話也會有感情。他欣賞亞瑟的毅力,然而他不知道亞瑟是否能接受蘇的與眾不同。

「接受什麼?」亞瑟嗅到一絲詭異。

「這就得靠你自己去挖掘了。」路德仍不打算告知。「這兩個月你就待在這兒吧,跟蘇好好的相處。畢竟你們並沒有太多時間互相瞭解。」

亞瑟知道路德在考驗他,然而那又如何呢?只要能獲得蘇的青睞,他不介意再多的考驗。

他露出笑容,「好。」

路德笑著拍拍他的肩,「我希望你趁這段時間好好瞭解蘇。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尊重你的決定。」

「我的決定只有一個。」決定權向來在蘇手上。

「希望你得知真相後,仍能像現在一樣肯定。」路德沒有等亞瑟回應,即道:「你的房間就在蘇的隔壁,你去找她幫你整理一下。」

「好。」亞瑟頷首。

「去吧!」路德要他先離開。

亞瑟走出書房,合上門,此時門合上的聲響像是催促的鐘聲,要他快些行動,快些……讓蘇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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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敲了敲蘇的房門、此時正好十點整。

等了好一會兒,蘇才來應門。亞瑟發現蘇看見他似乎很訝異,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見他,但接下來她說的話無疑是一記重捶。

「你不該在這兒。」

「路德要我來找你幫忙。」說服著自己這不算什麼的亞瑟勉強露出個笑容。

「什麼忙?」蘇疑惑的看他一眼。

「未來兩個月,我將會住在你隔壁房裡。」亞瑟深吸口氣,他總覺得蘇身邊的空氣特別稀薄,必須用盡氣力才能自在的說話與呼吸。

他怕她生氣,卻只看過她的笑臉一次。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蘇能多對他笑,只對他一人笑,那麼就算有再大的挫折,他也能迎刃而解。

想著想著,亞瑟不由得望著蘇笑了。

蘇微皺眉,看似不認同他的笑,但沒出口制止他,亞瑟的笑容更大了。

「可以請你幫忙嗎?」

「幫什麼忙?」蘇冷問。

「首先,你可以跟我說你隔壁哪一間是客房嗎?」蘇的房間位於樓梯上來第一間,左右兩邊各有一間房,他只來過幾次,並不確定哪一間才是客房。

「左邊。」蘇指著左方。

「好。」亞瑟才要向左,衣袖立刻被蘇拉住。「蘇?」

「你……你要住在我家?」蘇用斜眼看亞瑟,問的當兒,捉著亞瑟衣袖的力道加重。

「對。」亞瑟覆上蘇拉著自己衣袖的手。

他想起路德說過的話,思付著蘇有哪兒與眾不同……在他眼中,蘇本來就與眾不同,她是長久以來佔領他的心的女人。他也曾試圖驅趕她,卻怎麼也趕不走。

也許他是幸運的,因為他能愛一個人愛得如此深,對一個不知道愛不愛他的女人付出這麼多愛……

「兩個月都住這兒?」蘇沒抽回手,只是直勾勾的看著他,口氣像在確認行程表一樣。

「是的。」亞瑟忍不住握住蘇的手,將她的手拉離自己的衣袖,握在掌心,稍微施了些力,想在蘇掙開之前多握一下,同時打定主意只要蘇不反抗就不放手。

蘇沉默了下,好一會兒才開口,「所以你這兩個月都不會寄e-mail過來了?」

亞瑟一愣,弄不懂她--他人都在她面前了,她竟然比較愛E-mail?

「你不會再在十點的時候寄e-mail來了?」蘇又問一次,「這兩個月都會住在我家?」

「對。」亞瑟嘴角含笑,抬手想撫開她黏在臉上的髮絲,在她要揮開之前趕忙道:「我只是要替你撥開頭髮。」

蘇這才安靜的任他替她撩開發。

「好了。」亞瑟因為她沒有反抗而感動。「你願意幫助我整理客房嗎?」

「好。」蘇沒看他,逕自推開門進入客房,連帶地把亞瑟也拉了進去。

亞瑟本想放開蘇,但蘇竟然反握著他的手,他受寵若驚的看著蘇的背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亞瑟並沒有幫上忙,因為蘇對於如何鋪床單自有一套方法,他想幫忙還會被打手背,所以他只好站在一旁。

「你的行李呢?」蘇整理好床鋪,連四角都捏好角度才肯住手。

「在樓下。」亞瑟算是見識到蘇認真的性格了。

「去拿。」蘇簡短命令。

亞瑟笑著點頭,轉身下樓去拿他的行李。

再回來時,他發現蘇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了。

亞瑟歎口氣坐在蘇身旁,手指撫著她披散於床上的發。「蘇,在你心中,我到底算什麼?」

「你是未婚夫跟大學同學。」蘇的回答讓亞瑟嚇了一大跳。

「你還沒睡?!」

「還不到睡覺時間。」蘇翻過身來看亞瑟,她的臉有一半被黑暗籠罩,但亞瑟看得出她心情還算不錯。

「你都幾點睡?」亞瑟知道蘇是一個生活很有規律的女孩子,但不曉得為什麼她的時間拿捏得像是軍人的時刻一般準確。

「十一點半。」

「哦……」亞瑟看著蘇毫無防備的躺在床上,心起一陣騷動,藍眸失措的飄移著,但她身上那清爽的芳香猶自纏繞著他的鼻息,竄入他的心房烙下串串足跡。

「亞瑟。」

「嗯?」亞瑟好困難才壓下想碰觸她的慾望,勉強微笑。

「你為什麼要問我你的身份呢?」

亞瑟在蘇蔚藍的眼眸中看見自己倒映其中的臉孔。

「因為我不在你身邊……」

「因為你的工作在台灣,所以不能常見面。」

「是啊……」亞瑟垂眸深情地看著蘇,「可是我有一點後悔……」

他早知道他會想念蘇,卻不知道會這麼想念,即使天天打電話、寄信、E-mail,都比不上今天見到她、跟她說話,甚至像現在,同躺一張床。

「為什麼?那是你的工作,不是嗎?」蘇微皺眉,正經的說。

「是這樣沒錯。可是你不在身邊,總覺得有點寂寞……」亞瑟一頓,轉移話題,「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這麼靠近說話。」

「是第一次沒錯。」蘇簡潔有力的回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亞瑟沒想到蘇這麼固執的想要聽到答案,於是歎口氣,「我覺得我們相處的時間好少,不太像是未婚夫妻。」

他手指捲起一綹蘇散於床上的紅髮,酒紅色泛著光澤的柔軟髮絲就像他心底纏繕的情絲一般軟細,怎麼也割捨不開。

「你是我的未婚夫。」蘇聞言皺了下鼻子,堅定的聲明。「沒有別人。」

亞瑟不覺失笑。要是還有別人,他就該哭了。「謝謝你哦!」

「幹嘛謝我?」蘇冷冷的看他一眼。

「謝謝你沒有給我戴綠帽啊!」其實若蘇真的有其他男人,他一定會抓狂--他也無法料準自己會有什麼反應,但他光是有這樣的猜測情緒即瀕臨失控,他不敢想像若是真的發生這樣的事,他會怎麼樣。

「綠帽?我沒有綠色的帽子。」

蘇的反應讓亞瑟忍不住摸摸她的頭。

「哈哈……」雖然他不相信蘇不知道什麼叫「綠帽」,但仍配合的輕笑出聲。

路德的話再次浮上心頭,致使他認真的打量起蘇來--

蘇察覺亞瑟的目光,眸波凌厲的挑眉回視。亞瑟伸手撫平她挑高的眉,她只是皺了下眉,沒躲開。

蘇的默許給了亞瑟莫大的勇氣,他突然覺得蘇不是那麼的難以親近,也許過去是他太過畏縮,以致錯失太多良機。

此時亞瑟不由得感激起遠在台灣的兩位損友,給了他這兩個月的假期,讓他好好的與蘇相處。

想著想著,亞瑟的心情輕揚了起來,他看向蘇,發現蘇的眼眸半垂。

「蘇?」他輕喚。

「嗯?」蘇的聲音已蘊有睡意。

「你想睡了?」他撫著她的發。

「嗯哼。」蘇舒適地應了聲,眼眸閉合。

「你不回房睡嗎?」

蘇沒回答。

亞瑟等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睡著了,抬手看看腕表,時間分毫不差,正是十一點半。

一邊讚歎蘇的準時,一邊又覺好笑的亞瑟拉了被子往蘇身上蓋去。

有時差的他目前仍無睡意,但見蘇睡得熟,他也不禁想睡了。

他無奈喟笑,「你真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俯首親吻蘇,只是輕輕地碰觸了下便抽身。

蘇對於他的親吻不過是調整睡姿,隨後即保持著那個睡姿,動也不動。

亞瑟觀察了好久,發覺她睡著時就像尊洋娃娃般不動,若不是她胸口有起伏,他真會以為眼前的蘇是只娃娃。

看得癡了的亞瑟壓抑不住心中想望,忍不住又親了她好幾下。

「睡美人吻不醒……」他低喃著,跟著躺上床,就這麼望著蘇的睡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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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亞瑟醒來時,蘇已不在床上。

他側耳聆聽,聽見樓下隱約傳來談話聲,知道蘇和路德已然起床。

他翻身下床,盥洗過後才下樓。

下了樓,他發現餐桌上只有蘇一人。

「早安。」蘇低頭啃著吐司,瞄了亞瑟一眼,輕道。

「早。路德呢?」亞瑟只看見兩人份的早餐。

「爹地上班去了。」蘇沒再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啃著烤得香脆的吐司,而後似是發現亞瑟像電線桿一樣站著,才又開口,「吃早餐。」

「哦,謝謝。」亞瑟這才拉開椅子入座。

餐桌上的沉靜讓亞瑟以為昨晚是一場夢,他食不知味的盯著蘇,很希望從她那張撲克臉上看出些什麼,然而他失望了……蘇一派平靜,彷彿昨天晚上他們沒有講過話,他們也沒有「共睡」似的。

看來他是太過奢求了……

掩不住失落的亞瑟在喝光牛奶,將杯子擱放上桌時,歎息就這麼關不住地逸出了口。

「不好喝嗎?」蘇的聲音突然傳來。

「啊?」亞瑟一時沒意會過來。

「牛奶不好喝嗎?」蘇也正喝著牛奶,而唇上沾上牛奶的她看起來平易近人許多。

亞瑟抽了張紙巾給她,指指自己的唇,「沾到牛奶了。」

蘇呆了呆,接過紙巾,擦掉牛奶漬。就在此時,亞瑟看見她朝他微彎唇角,形成一朵小小的笑花,驚喜的瞪大眼。

「謝謝。」蘇聲調軟柔的道謝。

「蘇?」亞瑟欣喜若狂的喚著,他甚至想捏自己的臉頰看看會不會痛。

「嗯?」蘇揚起藍眸,眸裡滿是笑意。

「你剛剛是在對我笑嗎?」

「是啊。」蘇的語調恢復正常,又垂下視線,點點頭。

亞瑟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滿心的激動,就像得到了全世界一樣。

「蘇……」

「什麼事?」蘇好一會兒才抬頭看他。

「我開車送你上班?」他想跟蘇多點相處的時間。

蘇聞言卻皺起了眉,「為什麼?我自己會開。」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我也要進城,所以……」

「想搭順風車?」

「嗯。」亞瑟只能點頭。

「好啊。」蘇答應得很快,讓亞瑟以為她要讓他開車。

然而等他換過衣服下樓時,已身著套裝、一臉漠然的蘇卻拿著車鑰往外走去,他這才知道,蘇壓根兒不打算讓他開車。

「蘇,你要不要讓我開?」他是一番體貼,因為蘇住在郊外,進市區要一小時以上的車程。

「你想開?」

「嗯。」

「明天。」

「啊?」

「你不能臨時說要開,我不習慣。」蘇已經在瞪他了。

「好吧。」亞瑟不明白為什麼蘇要對這種事堅持,只好由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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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2: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蘇說要讓亞瑟開車,然後就讓他當了一個月的司機。

自亞瑟說要開車的隔天,蘇便將車鑰交給了他,他收下後就不還給她,每天早上跟她一樣時間出門,送她到公司後,才又轉到其他地方,然後就像是在她身上放了追蹤器一樣,總是在她下班踏出大樓的時候站在車旁等她。

一開始蘇並沒有太在意他的行徑,反而覺得很「開心」,因為亞瑟很「準時」--她不知道亞瑟是怎麼做到的,但她真的很欣賞這樣的亞瑟。

與平常不一樣的是,他的人真真實實的出現在她面前,而不是透過e-mail來感受他的存在。蘇不太明白這樣有什麼不同,但她真切的知道自己非常高興看見亞瑟,可以說是「雀躍不已」。

看見真人跟透過e-mail聯絡的感覺差好多好多,這樣的落差致使她每次見到亞瑟都會心跳失速,導致她既想避開他又想親近他。

這一個月來,她覺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亞瑟一不在她就悵然若失,亞瑟在了她又惶惶不安。

她知道亞瑟對她很好,但是她沒有權利對亞瑟發脾氣或是要大牌,可每每想要好好表現,卻總是不由自主的在亞瑟面前失常……

她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

「蘇?」亞瑟的聲音近在耳邊,他的氣息呼在她頸項,讓她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肩膀,轉頭看向坐在駕駛座的亞瑟。

「幹嘛?」她移動身子往車門靠去。

亞瑟今天穿西裝打領帶,頭髮還往後梳了起來,一副精英人士的模樣,要不是他的笑容依舊,只怕她會將他當成陌生人。

「到了。」亞瑟伸手撫開她落至臉頰的發,笑道。

蘇已經習慣亞瑟隨時隨地替她拂開發的動作了,現在亞瑟抬手,她不會再下意識的想揮開或是躲開。

相反的,她很喜歡亞瑟的手,他的手大而溫暖,每一個動作都蘊含著無限的柔情,被他碰觸著,她覺得很安心。

「你……」

「嗯?」

「你再摸摸我的頭好不好?」

蘇知道這個要求不符合她的「年齡」。二十六歲的女子該是成熟穩重又冷靜的,她也一直要求自己做到這樣,但是……一碰到亞瑟,她就想拉著他的手講一些「不合年齡」的話。

可愈是想這麼做,她就愈開不了口……

「啊?」亞瑟先是看起來很錯愕,隨即一臉狂喜。

亞瑟在笑她!果然,她說錯話了……

蘇連忙改口,「沒事,我下車了……啊!」

她的手才摸到車門,整個人隨即被一個力道往後拉,倒入男性的胸瞠。

「啊!」她驚惶失措的揮動著雙手。

「蘇……」亞瑟聲音沙啞的低喚,把臉埋進她的頸窩。

察覺有個不同於肌膚的溫軟物品在她耳後的肌膚放肆,一股燥熱突升,讓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這種前所未有的經歷讓她更是劇烈的反抗。

「啊!啊!啊!啊!」她好害怕這種感覺,這種翻遍字典也找不到的感覺……

「噢!」亞瑟痛叫一聲,捂著手,驚愕地看著蘇。

蘇比亞瑟還驚恐,背貼上車門,顫抖地看著他。

亞瑟輕歎口氣,「對不起,我嚇著你了?」

他試圖伸手拂開蘇因掙扎而混亂的髮絲,蘇身子一顫,他的手跟著停在半空。但蘇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握住他的,臉輕輕窩進他的掌心,好一會兒,才感覺那佔據全身的怪異情緒慢慢消退,起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安心。

但亞瑟卻在此時抽回手。

「亞瑟?」蘇迷惘的看著他。

亞瑟仍在笑,但蘇的心卻不由自主的刺痛了起來。

「你的頭髮都亂了,我替你整理好?」亞瑟那雙藍眸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其中卻隱隱閃著其他蘇不能理解的情緒。

「好。」蘇點點頭,背過身讓亞瑟替她整理頭髮。

亞瑟的動作很快,像是迫不及待要完成這份工作。

「好了。」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手掌的熱度透過衣服傳進她體內,讓她口乾舌燥。「上班去吧!」

「哦。再見。」蘇打開車門就要下車,但在下車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亞瑟一眼。

亞瑟見她回頭,給她一個笑容。「晚上見。」

他的笑容一樣那麼美好……蘇雙頰發熱,僵硬地點點頭,下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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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整理著今天拜訪客戶要用的資料,動作忽地一頓,發起呆來。

今天早上,亞瑟抱過她後,似乎有什麼話要跟她說……

蘇這時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亞瑟的表情是標準的「欲言又止」。

他想說什麼呢?蘇微偏著頭,推推眼鏡。亞瑟的行為舉止困擾著她的心緒,她雖然不喜歡,但也沒有討厭到哪兒去。只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該工作時就該工作,不該想些有的沒的。

蘇搖搖頭,把文件塞進公事包,忍不住拿出卡片本,埋首寫上紀錄,看看手錶。

時間到了。

她拉拉西裝外套,走向門口,沒看見預期中的同伴,她瞄眼時鐘,約定的時間超過了一分鐘--是她遲到,她應該道歉。可是她沒見到人,如何道歉呢?

遲到!她被教導過「遲到」這回事,但她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總有人不準時。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每遲一分鐘,就浪費了一分鐘做事的時間。

她討厭「遲到」,那會讓她焦躁,而她厭惡焦躁的感覺。

「對不起,你等很久了嗎?」搭檔大衛匆匆跑出,一臉歉然,還沒看清蘇的面容,馬上就道歉。

「兩分鐘。」蘇簡短回道,意思是她等了兩分鐘。更正確的說法是,大衛遲了三分鐘,但她自己也遲到,扣去那一分鐘,所以她等了兩分鐘。

「那還好。我剛剛……剛剛去廁所……」大衛解釋著,臉紅得像蘋果似的。

又等了好一會兒,蘇才發現還有一個人沒到。

「約翰呢?」她沒看見他們這個小組的負責人約翰。

「啊,他……」

「我來也。」約翰一派輕鬆的出現。

「你遲了。」五分鐘是她的極限,因為她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準時。但這個人竟然遲到了十五分鐘。

「我以為小姐會慣性遲到,怎麼知道你那麼準時呢?」約翰面對蘇的不悅,只笑笑地搭上了大衛的肩,如常道:「我們走吧!」

說完,他便摟著大衛先行走向電梯。

蘇皺起眉頭,疑惑的看著約翰的背影,忖想他方才是否在「諷刺」她。她不喜歡約翰,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就像是毒物圖鑒裡的毒蛇,永遠不知道何時他會露出毒牙狠狠咬上一口。

而且令她困擾的是約翰說話總是很模糊曖昧,讓她很不習慣,也常常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唉。蘇在心底暗歎一聲。她得更努力才行。

「蘇,電梯來了。」大衛按住電梯的開門鍵,在電梯裡頭叫道。

「哦。」蘇走入電梯,目光呆然地看著電梯門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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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大樓,大衛即取出車鑰笑道:「我去開車。」說著,他匆忙奔去停車場。

「小心點啊!」約翰換上另一副嘴臉,語氣裡嘲諷的意味明顯,「這傢伙總是急急忙忙的,難怪做不了大事。」

「他比你準時。」蘇實事求是的說。

「那又如何?我的業績比他好太多了。」約翰一撇嘴角,「你才剛來,眼睛要放亮點。」

言下之意是要她搞清楚狀況,別自以為是救世主,還未融入這個團體就把人都得罪光了。

蘇瞥他一眼,「我看得很清楚。」

雖然她有戴眼鏡,但她的近視才一百多度,並不影響她看東西。

「你……」約翰才想說些什麼,大衛的車已停在他們面前。

「上車吧!」大衛對他們笑道。

約翰將話吞回,瞪蘇一眼,上了車。

蘇只覺莫名其妙,也跟著上了車。

大衛不知在他離開時發生何事,只覺車內氣壓很低,有些緊張的一邊開車一邊講話緩和氣氛,只不過那兩個人都不怎麼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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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的會談,我來負責交涉即可。」約翰在與客戶見面之前臨時將職務調動。

「好。」大衛沒有異議。

「為什麼?」蘇從照後鏡看約翰。

原先的安排不是這樣的。收購部將她自業務部調來,可不是為了做陪同人員,而是為了達成目標,只因她總能在預期的目標與時間內將生意談妥。也許她的業績不是最好,至少都能達到預計的目標,她也期許自己能在限期內將生意談妥。

對她而言,如何說眼別人是最有挑戰性的地方。因為她不懂這門藝術,因此她很努力地去嘗試。她待在公司唯一的目的就是學習如何說服別人,現在約翰竟然說不用她去交涉?

「我是小組的負責人,有權力做這種調度。」約翰面對蘇的疑問,只是笑笑地回應。

蘇聞言皺眉,她感受不到約翰的誠意,但他是小組的負責人,她必須服從。

「好。」她也只能點頭。

他們三人的目的地是近兩年來面臨倒閉危機的路克?威爾租賃公司。

路克?威爾主要租借的項目是大型機械,但讓其成為百家必爭之處的原因是路克?威爾旗下有五棟地段絕佳的出租大樓,每年的收益龐大。

既有如此豐厚的獲利,何以會淪落到倒閉被併購的命運?

原因出在董事長路克?威爾與董事會之間紛爭。一手創建路克?威爾租賃的路克?威爾與董事會的經營方針這幾年來本就相互衝突,然而因為路克?威爾握有的股權大於其他人,因此股東們個個敢怒不敢言。而因路克,威爾的一意孤行,使得某些股東開始拋售手中的股票,這些股票全都流入一不知名人士的手中,加上路克?威爾的幾個投資案失敗,讓公司蒙受損失,因此兩者的衝突檯面化,讓董事會欲尋出這握有百分之三十股權的人,也使得路克?威爾意識到危機而不得不積極邀請公司投資,也招來了有意並購的集團。

不過,路克?威爾本人與董事會股東的難纏是眾所皆知的,這次CT集團指派蘇等人前來,便是希望能在一團混戰中奪取這塊大餅。

電梯門打開,約翰與大衛率先走出,大衛去向秘書確認會面,約翰則站在懸掛於秘書辦公桌對面牆上的抽像畫前。

蘇才剛踏出電梯,辦公室的門就開了。

「哪裡,這是我的榮幸……」

咦?蘇的腳步一頓,尋找那傳入耳內的熟悉男聲,找了好一會兒,終於在桃木製的辦公室門扉前看見未婚夫亞瑟與路克?威爾兩人談笑著,路克?威爾還親自送他出來。

亞瑟?

「如果您願意考慮的話,請回電給我。」亞瑟正視路克?威爾,逼得對方不得不以笑迎視。

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的蘇只能愣愣的盯著亞瑟,一邊暗自懷疑。

這個男人是今天早上與她同進早餐的男人嗎?怎麼長得不太一樣?看起來有威嚴也精明多了……雖然不像路克?威爾那樣霸氣凌人,但也不似平常與她相處的溫柔。

由於與她心中的印象差太多了,蘇開始覺得這個人不是她的未婚夫亞瑟,到後來她根本不認為這個跟路克,威爾講話的人是亞瑟。

很開心自己分辨出這兩人是不同人的蘇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不再站在電梯口,改往大衛的方向移動。

「我再跟你聯絡。」路克?威爾與亞瑟握手道別。

「好的。」亞瑟微笑以對,正好與蘇錯身而過--

蘇?亞瑟停住腳步,側身打量蘇的背影,但蘇沒有回過頭,就這麼和大衛與約翰走進會客室等候。

那是蘇嗎?可是她剛剛連看都沒看他就這麼走過去了……疑惑佔據著亞瑟的心緒,他走到秘書那兒詢問,「請問剛剛那三名訪客是……」

「他們是CT集團的人。」秘書照實回答。老闆交代過,希望讓訪客們知道彼此的身份,藉以拉抬公司的身價。

「CT?」那就是蘇的公司沒錯啊!亞瑟一愣,隨即鎮定下來,向秘書道謝後,帶著疑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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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蘇發出一聲驚呼,惹來約翰與大衛的注目,「方纔那位是從台灣來的亞瑟•辛克裡?」

「是的,他代表台灣的『寰宇』集團,表明想入股路克?威爾。」

「蘇!」約翰低喚她一聲,警告意味不言可喻。

蘇沒理會約翰,但也沒再失控。可接下來約翰與路克?威爾談了什麼,再也入不了她的耳。

亞瑟說過他來紐約談生意,她沒問是什麼生意,也沒興趣知道。她只知道亞瑟有來找她,住在她家,那就夠了。

她很高興亞瑟有來找她,至於其他的,她不覺得有什麼好管的。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原來他們兩人搶的是同一椿生意。

她要怎麼辦呢?看見亞瑟,她能保持冷靜的態度嗎?她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情,明明亞瑟該只是她的未婚夫,他們是不會在商場上見面乃至交手的,可偏偏卻……

她因為錯認他不是亞瑟而當作不相識,亞瑟見到她卻沒有半分的動搖……這是代表他公私分明還是她定力不夠?

蘇愈想愈亂,表情也愈加的冷漠。她告訴自己不能在這種地方失控,她已經很久沒有失去「自己」了,她不能因為這樣就失去控制……

對,「她」在這兒,在路克?威爾的辦公室內,在談生意……

混亂不已的思緒好不容易安定下來,蘇已是精疲力竭,冷汗爬滿背脊。

「蘇!蘇!」大衛的叫聲在她耳邊響起。

蘇縮了縮肩,抬頭看大衛。

「走了。」大衛笑道。

大衛的笑容也很美好,但是她私心地以為亞瑟的笑容才是最美好的,亞瑟的笑容還會散發光與熱,讓她覺得溫暖又不刺眼。

「嗯。」蘇猶沉浸於與亞瑟變成敵手的訝異中,比平常更加冷酷,讓大衛講話時都不由自主的放輕音量,生怕踩到地雷,被炸得體無完膚。

約翰正與路克?威爾談話,一邊分神瞪蘇,見她視若無睹,使他為之氣結。

事後,約翰在車裡就對蘇發了脾氣。

「你怎麼搞的?竟然在不該出錯時出錯!」

蘇根本將約翰的叫囂當耳邊風,一逕望著窗外。

「約翰,你也別責怪蘇了,她會失常是正常的。」

「正常?她什麼時候正常過了!」約翰只差沒講蘇根本是個怪胎。

「蘇會失常是因為……」大衛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似乎察覺到這話不該說出口。

「因為什麼?」約翰正愁沒有理由數落蘇。

大衛看蘇一眼,才吞吞吐吐的說:「剛剛我們看見的那個人……」

「亞瑟•辛克裡?」約翰對亞瑟有印象,認為他是路克?威爾用來哄抬價碼的棋子。

「他……就是最近天天接送蘇上下班的男人。」

約翰瞪大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蘇,「你認識亞瑟?章克裡?」

蘇聽見約翰的問話裡提及亞瑟,終於有了反應。她下意識地轉動右手的戒指,喃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約翰與大衛聞言,反應各異。

蘇沒注意到,只是低頭看著右手的戒指,戒指邊緣的銀光化為一道利芒射入她眼中,她心一痛,更加堅定的說:「他是我未婚夫。亞瑟•辛克裡是我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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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蘇沒有等亞瑟來接她,自己坐了公車回到家。

路德看見她時還很訝異的問她亞瑟的下落,她只看了父親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就上樓,換上卡其運動褲與無袖T恤,坐在梳妝台前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呆凝的藍眸才漸漸納入鏡中的影像。那顴骨布有細小雀斑、有雙藍眸與酒紅色發的女子看起來好陌生……蘇眨眨眼,鏡裡的女子也眨了眨眼,好一會兒,蘇才確定鏡裡的女子是她。

對,是她,蘇•沃克。

「是我。」蘇手摀住心口,露出一個微笑。她看了下時間,已經超過平常吃飯的時間。「時間過了。」

蘇不適的皺起眉,拿過行事歷來翻閱,發現她這一發呆,所有今天該做的事都延遲了三十分鐘,她一邊喃念一邊把行事歷改過。「時間要有次序,不能混亂,次序是最重要的……」

改好行事歷,將之放於固定的位置後,她才開門下樓。

樓下很安靜,餐廳很暗,門虛掩著,她沒看到任何人。

「爹地?」蘇輕喚,沒得到回應。

細微的談話聲自起居室傳出,蘇往起居室去。

燈光自半掩的門斜射於黑暗的走廊,蘇走過去才想推開門,就因看見亞瑟而硬生生停住動作。

亞瑟似乎在跟爹地爭執什麼……

蘇找了個偷聽的好位置--她知道這樣不對,所以她在站定位後雙手合十,「我錯了,我偷聽。」

但她無法遏止聽他們說話的衝動。

「什麼?!」亞瑟驚問道。

路德沒有回答。

「蘇……有自閉症?」

蘇聞言,膝蓋微軟,她摀住差點發出驚呼的嘴,藍眸瞪大,直勾勾的望著亞瑟。

亞瑟的頭髮凌亂,領帶拉開,襯衫第一個鈕扣也解開了,看起來很焦急,可是她沒有空去想亞瑟為什麼看起來很急迫,她的心思全被亞瑟剛剛吐出的話拉走了。

亞瑟知道了!他知道了……

「這就是你希望我去挖掘的……」亞瑟的聲音低啞,像今天早上他呼喚她的名一樣,卻少了熱度,多了躁意與震驚。「真相?」

蘇瞪著亞瑟,捂著嘴巴的手不停的發抖。

路德重歎一聲,「是的,這就是我希望你能自己發掘的真相。」

亞瑟腳步一躓,震撼不已地合上眼,做了好幾下深呼吸,好一會兒才又睜開眼,數度張口欲言,卻始終發不出聲音。

空氣沉重得像強烈低氣壓,壓得門內門外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自閉症……」亞瑟終於開口了,但低吟出的語句是破碎的。

「是的,自閉症。」

蘇覺得眼睛模糊了,好像被什麼擋住了,她眨了眨眼,發現她哭了。她擦乾滑落臉頰的淚,愣愣看著指尖沾染的淚水,吸吸鼻子,覺得心好痛,於是一隻手捂著胸口,末了甚至掄拳捶胸,希望心不要再痛了。

「我的天……自閉症……」

蘇不想再聽下去了,直覺的轉身便跑。

也許是她的動作太大,門後的人發現了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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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2: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蘇……」亞瑟喚著她,腦中飛快閃過這短短卻接連爆出許多真相的三小時。

他原本想於接蘇下班時問她今天下午的事,等了十分鐘卻還沒看到人。由於蘇平常準時得不得了,他很擔心發生什麼事,因此進了他們公司大樓,還沒問人,就看見今天下午與蘇在一起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朝他走過來。

男人自稱大衛--他知道這個人,蘇口中偶爾會吐出的幾個人名裡,他便是其中一名。他也知道蘇與他和另一名喚約翰的同事正在籌備一樁收構案。

但他沒想到他們進行的是同一家公司。路克?威爾租賃旗下的那幾棟大樓地段之好,他早有面對強手的心理準備,但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蘇會跟他打對台。

面對這樣的情形,他也只能勸自己看開些,他相信蘇不會公私不分--下午她對他視而不見不正是公私分際的最好說明?

大衛告訴他蘇已先行離開,他聞言雖然抱著懷疑,但也沒多問,想著一會兒再打電話問路德蘇是否安然到家。後來他被大衛拉到一旁去詢問身份,他並不願意回答,因為他不知道蘇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就在他遲疑之時,大衛給了他答案。

原來蘇下午有認出他,而且在與路克?威爾會晤時出錯,也被小組負責人約翰藉此理由將她排除於收購案外。大衛問他是否真為蘇的未婚夫,他只能點頭承認。當時他看見大衛臉上閃過一陣羨妒,心中便有了底。

他向大衛問清來龍去脈,才知約翰本就有意不讓蘇有所表現,生怕這名自業務部調來的空降部隊會爬出頭。而因著蘇下午的失常與他的關係,約翰便趁機將她踢出收購案小組。

這些後續,他全然不知……

他心情沉重的回到家,本想上樓找蘇說清楚,卻在樓下就被路德叫住,向他質問蘇的事情。

他據實以告,路德聽完後面色凝重,焦急了起來,然後……他聽到路德無意間洩漏的秘密--

「蘇有自閉症,萬一……」

當時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路德的反應告訴他,他沒有聽錯。

他霎時後腦一麻,眼前的事物扭曲,但他仍強自鎮定的再問:「這就是你希望我去挖掘的……真相?」

路德只能歎息,「是的,這就是我希望你能自己發掘的真相。」

他從未想過蘇會有自閉症。她看起來冷酷無情、不太愛搭理人,但這一個月來,他發現其實蘇很好相處。有時候她會不自覺的展現其他面貌,總讓他感覺到自己一天一天地更加接近她,被她吸引。

他觀察過蘇的行為舉止,明白她是一個很有規律與計畫的女孩子,而且她很能自得其樂,她沉浸在這些規律中,感覺到快樂與安心。他隱隱知道蘇也許有什麼與平常人不一樣的地方,而這不同之處便是路德要他找尋的,但他始終沒想過蘇會是自閉症患者!

「是的,自閉症。」路德語重心長的說。既然已經說出口了,他也不想再粉飾太乎。若是亞瑟對蘇的感情僅止於此,那麼,他只能勸服自己所托非人。

他知道蘇已經很習慣有亞瑟存在的日子,可要是亞瑟無法接受全部的蘇……

亞瑟腦袋鬧烘烘的,思緒全糾成一團。他試圖釐清,卻找不到那條關鍵的線頭,他深吸口氣,「我的天……自閉症……」

天知道,他連自閉症是什麼都不太清楚!可是……蘇是自閉症患者……

砰的一聲,引起亞瑟與路德的注意,他們轉過頭,只見蘇站在門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聽到了多少。

亞瑟不想讓蘇看見他動搖的模樣。長久以來所以為的一切,揭開根源後,竟是如此的……讓人不知所措。

蘇似乎哭過,那雙藍眸飽含水氣,看起來脆弱無比。他心疼不已的想上前抱住她,但身軀一動,早上他抱住蘇卻遭到她劇烈反抗的情景浮現眼前,硬生生阻住了他的行動。

他知道得說些什麼來安定蘇,同時也安定自己,但他的心緒紊亂不已,最後,出口的只是一句歎息似的輕喚。

「蘇……」

「啊--」蘇大叫一聲,豆大的淚珠跟著滑落頰畔。她直盯著亞瑟,環抱著自己,原本想要跑開的她膝蓋一軟,整個人跪坐於地,目光渙散,唇瓣發顫,鎖不住的呻吟斷續地逸出。

「蘇!」亞瑟一個箭步奔上前去,跪在她身邊,環抱住她。

「啊!啊--啊--」蘇掙扎著不讓亞瑟抱住,但亞瑟加重力道,使蘇掙不開。

蘇不斷的尖叫,一直到氣力用盡都沒放棄掙開亞瑟,而亞瑟的力道也未曾減輕。

「啊……啊……」蘇的叫聲嘶啞,亞瑟聽在耳裡,眼眶都紅了。

「蘇,你不要這樣……」亞瑟求救地望向路德,一邊無助的在蘇耳邊喃著。他拂開她的發,捧著她的臉,將額抵上她的,直視她失去焦距的眼眸。「蘇……」

蘇的眼眸游移著,像在找尋什麼,對亞瑟視若無睹。她在亞瑟懷裡發抖,口裡不住地喃念著什麼,亞瑟仔細傾聽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念的是:「我在哪裡?我在哪裡?我在哪裡……」

「路德?」亞瑟的手穿過蘇的腋下將她抱緊,真切的感受到她身子的顫抖。

一直站在旁邊的路德終於開口,「叫她的名字,跟她說她就在『這兒』。」

亞瑟依言拍著她的背,「蘇,你在這兒,你就在這兒……蘇,你在這兒,你就在這兒……」

他不斷地在蘇耳邊重複這些話,直到口乾舌燥,仍是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人兒終於停止了顫抖,呼吸也漸漸平穩。

感受到蘇已被安撫的亞瑟低頭親吻她的頭頂,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她的背。

「亞瑟,你帶她上樓,我在書房等你。」路德拍拍亞瑟的肩,交代完即轉身離開。

亞瑟看路德一眼,然後低頭凝看懷中的蘇。蘇的視線放得很遠,不知道在看什麼,但他知道此刻她眼中無他。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亞瑟心不由得脫軌,好不容易穩住離軌的心緒,他深吸口氣,語音微顫地開口,「蘇,我們上樓好嗎?」

蘇沒反應,眸子黯淡。

亞瑟抬起她的下巴,把臉湊到她視線斜飄的方向,引起她的注意後才又道:「我們上樓好嗎?」

蘇看著亞瑟,仍是沒反應。

亞瑟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當她答應地扶她起身。她膝蓋一軟,倒在他身上,他手穿過她的腋下扶住她,另一手往她膝後一抬,將她整個人騰空抱起。

蘇像個孩子般把臉埋進亞瑟的肩膀,亞瑟呼吸一窒,吞了吞口水,一鼓作氣地抱她上樓,用腳踢開虛掩的房門,將她放上床,跪在她床旁的地毯上,為她拉好被。

蘇面無表情的側躺著,直視前方。亞瑟輕咳一聲,抬手將掌心覆上她冰冷的臉頰,扯動僵硬的嘴角,「睡吧!」

他不知道怎麼面對蘇,卻無法逃開。「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蘇合上眼,調整姿勢,背對他。

亞瑟還想說些什麼,但蘇背對他的身影就像一堵高牆,不肯讓他攀爬,任憑他跌得滿身傷,也於事無補。

「我……」亞瑟清清喉嚨,「你工作的事我很抱歉,我無意因為我們的關係……」

頓住話尾,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他依依不捨地伸手撫了下蘇的發尾,起身離開。

門合上的同時,蘇睜開了眼,然後,她五官扭曲,淚沾濕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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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站在書房前,敲了下門,門後傳來路德的應答聲:「進來。」

亞瑟旋開門把,打開門。

路德仍坐在他慣常坐的搖椅上,見到亞瑟,他合上書,摘下閱讀眼鏡,「坐。」

亞瑟點頭,坐於他面前的沙發,雙手交握,藍眸望著路德,一口氣梗在喉間吐不出。

「你知道什麼叫自閉症嗎?」路德打破沉默。

「我不太清楚。」亞瑟承認他對這種疾病所知甚少。

「自閉症是一種先天性因腦部功能受到損傷,而引起的腦部發展障礙。成因現在還不清楚,只知道有可能是遺傳。我跟太太兩個人的家族都沒有出現過自閉兒,所以我一直將蘇當作是上帝忘記給予她跟人溝通的鑰匙與情緒的孩子。你應該發現蘇常常獨來獨往,不太聽人講話,也常常不懂得說話的技巧,還有,她的生活全都是按照行事歷定吧?」

「嗯。」亞瑟點頭。但他只當蘇是自我了點、規律了點。

「蘇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她對數字很有興趣,更難得的是她肯學習與人溝通,只不過她學得很吃力……」

「我完全看不出來她是自閉症患者。」亞瑟自嘲自己的眼拙。因為不論蘇是三頭六臂,他都能接受,自閉症又算得了什麼呢?只是得知的當時,他真的傻了,他慌亂之餘,更氣憤自己的自以為是。

「那很好,因為她很努力想要當個『正常人』,我還記得她在十歲時發現自己永遠沒辦法跟平常人一樣,大吵大鬧的樣子……就跟剛剛很像。」路德臉上浮現回憶的笑容。

「都是我的錯……」亞瑟知道是他害了蘇。

「你想錯方向了。」路德拍拍亞瑟的肩,「她不是因為丟掉工作難過,是因為你知道她是自閉兒而難過。」

所以方纔他才完全置身事外,就是要看看亞瑟會怎麼應對。

亞瑟聞言,震驚的抬頭看路德,「我……我以為她是因為公司的事……」

他能高興吧?因為他有能力影響蘇,而不是像以前的霧裡看花……此刻亞瑟有種浪費了四年時光的感覺,若他早知道,現在早就把蘇娶回家,他們也不會花了四年才開始摸到彼此的心。

「孩子,你要多看,多聽,多觀察蘇的行止,有時候,她不一定能正確表達出內心的感覺……感覺這種東西,我們自己有時候都說不准了,何況是蘇!」路德走到書架前,拿了幾本書抱在懷裡,面對亞瑟,「現在,我想再問你一次。」

「嗯?」亞瑟的心境經過這曾轉折,反而更加堅定。

「你仍願意娶我女兒為妻嗎?我話說在前頭,跟自閉症患者生活,有許多需要考慮的事情。你們可能永遠不能像一對普通的夫妻,你也可能一輩子都不能瞭解她……」

「無論什麼樣的難關,都比不過沒有蘇的日子。」亞瑟打斷路德的話,笑道。

即使現在,光是想著蘇永遠離開他的可能性,他就痛徹心扉。

路德凝視亞瑟良久,終是笑著將手中的書交給他,歎道:「蘇就交給你了。」

「嗯。」亞瑟慎重的點頭。

路德眸帶淚光的拍拍他的臂膀,亞瑟握住他的手,眼神交會間,路德看見亞瑟內心那天搖不移、地震不動,對蘇的深深愛意……

那天晚上,亞瑟回到房中看路德交給他的書,看到一半突然很想見蘇,那股意念強烈到他克制不住,他溜下了床,見路德房問的燈已熄,於是躡手躡腳的打開蘇的房門,想著只要看她一眼就好,沒想到蘇哭得淅瀝嘩啦的,根本沒睡。

「蘇?」亞瑟心一驚,忙打開她的床頭燈,把她從床被中挖出來,看清她的淚容後,整顆心都揪在一起了。「你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

蘇一個人不知哭了多久,他才捧著她的臉,掌心就被沾濕了,她那熱燙的淚炙傷了他的心。

「別哭,別哭……」亞瑟抽了紙巾替蘇擦去淚水,還多抽了幾張替她擤鼻涕。「甜心,別哭……」他擁她入懷,拍著她的背喃道。

「亞瑟……」蘇有若蚊蚋的細喚。

「嗯?」亞瑟並沒有因為她口齒不清、邊喚邊打嗝而沒聽見她的聲音。

「我們還是未婚夫妻嗎?」蘇的手捉著他胸前的衣服,隨著問出的字句,捉著衣服的力道也愈大。

「是啊。」亞瑟替她擤完鼻涕,把紙巾揉成一團,再用一張乾淨的紙巾包住,放於床頭櫃。

「垃圾要丟在圾垃筒。」蘇聲音嘶啞的說。

「好。」亞瑟沒有異議的就要拿去丟,但他一動,立刻被蘇抱得死緊。

「你要去哪兒?」

「丟垃圾。」亞瑟被蘇抱著,只好放棄丟垃圾,雙手環上她的背,抱她入懷。

「你還肯跟我當未婚夫妻嗎?」蘇可憐兮兮的問,一雙敦淚洗淨的藍眸清澈凝望著他。

「當然。」見蘇的表情仍然很疑惑,亞瑟想了想,肯定的說:「是的,我們還是未婚夫妻,之後會結婚,生一堆小孩。」

說話的當兒,他忍不住親親蘇的額頭,蘇縮了縮肩,但沒躲開。

「我以為你會跟我解除婚約……」蘇低下頭,復又抬頭,「為什麼你不跟我解除婚約呢?」

「因為你是自閉兒,所以我就要跟你解除婚約?」亞瑟替蘇理好凌亂的髮絲,拇指撫著她的臉頰,感受她肌膚的觸感。

「我知道我跟平常人不一樣……」蘇說著,捉著亞瑟胸前衣服的手用力到關節泛白。

「你當然跟平常人不一樣,你是我最愛的蘇啊!」亞瑟紅著臉說出潛藏多年的愛語。

「最愛的?」蘇一臉困惑,「我不懂。」

「呃……」明知道蘇不是故意的,亞瑟還是覺得受傷了。

「對不起……我讓你難過了?」

「沒這回事。」亞瑟告訴自己要有耐心,蘇是真的不懂,而非推諉拒絕之語。

他想起路德之前交給他的幾本書,心中暗自決定明天得找個時間看完。

原先他以為蘇是情感淡漠的人,沒想到原來她是情感被鎖住的人……想著,他鼻一酸,心疼不已。

「亞瑟?」蘇輕喚。

「嗯?」亞瑟回神,看著她哭腫的眼眸,不禁歎口氣,用指背撫壓她腫起的地方。「為什麼哭成這樣?」

「我不知道……」蘇將臉埋進他胸膛摩挲著,「我覺得心好難過,然後就一直掉眼淚……」

亞瑟固定住她蹭得起勁的頭,好笑的問:「你為什麼會難過?」

「因為你知道我是自閉兒……我知道你不會歧視我,可是我好怕你不接受我……」蘇據實以告,「一想到你不接受我,我就好難過好難過,然後就哭了……」

「對不起。」亞瑟眸一黯,心知自己無意間對蘇造成了傷害。「我不是不接受,只是來得太突然,一時之間很難去想太多,我甚至不清楚自閉症是什麼……但是,」亞瑟語氣一變,「我要你知道,除非你要解除婚約,否則我是不會主動解除婚約的。」

蘇看著亞瑟,手巴上他的臉頰,大力一捏,亞瑟的臉扭曲變形,痛得他低叫一聲,「蘇!好痛啊!」

蘇一愣,馬上放手,有些慌張的說:「對不起!我看電視裡有教人這樣,所以我就做了……」

「啊?」亞瑟捂著臉頰,呆看著她。他雖然皮粗肉厚,不過蘇有留指甲,掐下去不痛才怪。而她又不懂得拿捏力道,他還以為自己的臉頰會硬生生被她擰掉。

他不知道蘇的「學習能力」如此強,連這種東西都能記住,他也只能苦笑點頭,「我說的是真的。你現在是清醒的,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確認。」

「哦。」蘇面無表情。「對不起。」

亞瑟摸摸她的頭,推開她。她低呼一聲,手死捉著他的衣服,「你要幹什麼?」

「我?」亞瑟被她一叫,動作停頓,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我……我要回房去睡了。」

「回房?」

「對,我是偷溜過來的。」

「為什麼要偷溜過來?」蘇皺眉追問。

「呃,因為這樣是不禮貌的行為。」亞瑟耐心地解釋,生怕她這一問下去,他們會在床上聊到天亮還聊不完。

「半夜溜進別人的房間是不禮貌的?」

「嗯。」

「那你為什麼還要偷溜進來呢?」

「因為……」亞瑟語塞了。以往他覺得蘇這樣的問話是咄咄逼人,如今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因為我想見你。」

「因為想見我就可以不禮貌?」蘇滿臉的問號。

「哈哈……」亞瑟抱抱她,趕緊轉移話題,「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麼嗎?」

「不知道。」蘇直勾勾的盯著他。

「接吻。」亞瑟俯首輕輕吻住她微張的柔軟芳唇。

蘇全身一抖,整張臉皺在一起,看似強忍。

「好奇怪……」蘇下意識的擦著嘴巴,覺得亞瑟的氣息黏在她的唇上,這不屬於她的氛圍對她造成了困擾。

亞瑟微笑,撫著她的肩,「睡吧!」

「為什麼要接吻?」蘇被亞瑟推躺上床,藍眸猶是清晰地望著坐在身邊的他。「接吻好奇怪。」

亞瑟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這是言語無法形容的,要用心去體會。」

蘇惡狠狠的瞪著亞瑟,「用心體會?」

「用心體會。」

蘇擰眉,沉默了許久,仍然想不通,心浮氣躁的捶著床鋪,挫敗的吼叫,「啊……」

她還沒叫完,嘴就被亞瑟摀住了。

亞瑟被蘇嚇得心都快跳出來,「蘇,你幹什麼?」

蘇拉開亞瑟的手,一臉不悅,但沒再亂叫,只是一直揪著被子。

亞瑟見狀不免憂心,「蘇,你怎麼了?」

他等了好一會兒她都沒回應,正要放棄之時,才聽到她說:「我不懂為什麼……我聽不懂你的話。」

亞瑟聞言回想方纔他說的話,才知道那樣的話語對蘇而言是模糊不清的。「我的意思是,你會自然而然的明白為什麼。」

「自然而然?那是多久?」

「呃……我們來個約定好了。我這個月底會回台灣,你什麼時候有休假?」

「我沒有休過假。」

「年假呢?累積了多少?」

「一個月又十五天。」

「等你累積到兩個月時,你來台灣找我,然後你好好找尋這個答案如何?」

「為什麼要那麼久?」等累積到兩個月,那又是一年之後的事了。

「因為我希望你好好想想,為什麼你要答應跟我訂婚。」

蘇狐疑的睇著亞瑟,「不要騙我。」

「我說的是真話。」亞瑟很希望蘇能想通……雖然他明白蘇根本不可能自己想通她對他的情感。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這樣的約定,一直存留於這對未婚夫婦的心中。可後來變故發生,致使蘇無法履行約定,卻諷刺的令她明燎了深沉濃郁化不開的傷心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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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八年前紐約

紐約的秋天清涼中微帶寒意,總讓人憑添許多瑟然。

這兩年,發生了許多事,包括蘇離職,另找工作,與………………路德病倒。

蘇的世界也因此顛覆翻轉,再也回不到從前。

她呆然地站在父親的棺木前,望著他安詳的面容,一時之間,她竟無法將父親與之前他生病的模樣聯想在一起。

她偏頭皺眉,有種她為什麼站在這兒,而眼前的人又是誰的錯覺。過往一年的回憶大多是在醫院進出,她的生活秩序也因此出現了大混亂,每天她都在努力的重建秩序,然後維持不到兩天又被打破。

一年前,路德於學校上課時突然昏倒,學校緊急將他送醫,醫生檢查出路德腦袋裡有個小小的腫瘤,原本判定是良性的,想說趁著早發現,加上位置也不是很危險,路德答應動手術。

動完手術後的路德,生活一如往常,沒有多大的改變。然而半年前,他再次於上課途中昏倒,這回檢查,才發現腫瘤再次長出,這回已轉化為惡性,且以想像不到的速度快速蔓延,破壞路德全身的組織。

這期間,蘇辭了職,專心照顧路德,就連蘇三歲時便跟路德離異的母親莫莉也自西雅圖趕來,最後一個得知這消息的人是亞瑟--蘇一直沒有通知他,最後還是莫莉向蘇要了亞瑟的聯絡方式,亞瑟才知道路德的情況嚴重,連夜趕來紐約。

病中的路德知道亞瑟前來,清醒了幾天,交代了亞瑟一些事情,即撒手人寰。

之後忙著準備喪禮的蘇一直沒有什麼時間再看父親一眼,直至今日,辦完追思會,大家都在宴客廳用餐時,蘇才得空。

不過幾天時間,蘇幾乎認不得父親的模樣了……她推推鼻樑上的眼鏡,伸指碰觸父親的嘴角。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父親該是笑口常開的,他就連睡著也是帶著微微的笑容。她記憶中的父親一直是這樣的。

父親不該是冰冷的,應該是熱熱的呀……蘇盯著父親,滿肚子的疑惑,期望父親能像以前一樣一一回答,但是她等了好久,都不見父親睜開眼睛為她解惑。

很久不見的母親說父親死去了。

她知道什麼叫做死亡,但是父親跟死亡怎麼扯得上關係呢?他不是生病了嗎?就像玩具會壞掉一樣,只要修好就好了?為什麼生病會死掉?死掉就修不好了嗎?

蘇的視線落至攀在棺緣的手上,望見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啊,問亞瑟一定會知道吧?

她一愣。亞瑟在台灣啊……她還沒有完成與他的約定,怎麼能見他呢?

可是……她想見亞瑟,亞瑟一定會把事情解釋得很好的……

「蘇?」亞瑟的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如此的接近,近到蘇以為亞瑟人就在紐約。

不,不可能的,亞瑟在台灣啊,他在台灣等著她去找他的……她一定是產生了幻覺,這樣不好,這樣是不對的……

直到手腕傳來溫熱的觸感,她肩一抖,慌亂的心緒才落定,她的視線順著握著自己的手往上,迎上亞瑟盈滿關懷的藍眸。

「亞瑟?」蘇錯亂的時間順序因亞瑟的出現開始整合,「你怎麼來了?」

「我九月十五日就來了。」亞瑟抬手以指關節輕碰蘇,蘇沒有躲開,她還記得他的碰觸帶來的熱度。

「那是……一個月了?」蘇瞇起眼,不明所以。「我不知道你來了……」

她沒有亞瑟前來的記憶啊……一個月前,父親的情況好好壞壞,有時候覺得他好了,但下一秒他又轉壞了,弄得她的心思也跟著起起伏伏。

「我知道。」亞瑟微笑,摸摸她的頭。

她望著他,手離開了棺木邊緣,改環住亞瑟的胸膛,捉住他背上的衣服。

「亞瑟,歡迎你來……你好嗎?」聽著亞瑟的心跳,不知道為什麼,她眼眶熱熱的、鼻子好像被什麼塞住,聲音也怪怪的。

「我很好。」亞瑟也環抱住她。「你呢?」

「我也很好。」蘇笑了。這樣才對呀,她還是很有規律的。亞瑟的問話她會回答,不像先前那些自稱喪葬業者的人問的問題她一個也不懂,幸好有莫莉,還有……亞瑟……

啊,亞瑟真的一個月前就在了!蘇此時才撿拾起遺落的記憶片段,將之重組。

亞瑟來了,她好開心……啊!

「對不起,我還沒辦法履行約定。」蘇趕忙道歉,抬頭看亞瑟,卻發現亞瑟那雙總是漾著笑意的藍眸被一種黑色的情緒包裹,她心一痛,手指爬上亞瑟的臉頰,輕觸他的眼睫,「亞瑟?你哪裡痛?」

亞瑟握住蘇的手,蘇霎時感到一股暖流貫進她冰冷的指尖。

「沒有。」亞瑟眼裡的黑色情緒仍然沒有褪去,他低頭親吻她的額頭,她肩縮了下,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為什麼你看起來像是受傷了呢?」

「是啊,我受傷了。」

「啊?哪裡?」蘇一驚,連忙對亞瑟上下其手,「有受傷要趕快修好,這樣才能健康……在哪裡呢?我怎麼都沒看到流血?亞瑟,你哪裡痛?我們去找醫生,他一定可以替你修好的……」

「蘇,看著我。」亞瑟拍拍蘇的背,抬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眼。

「什麼事?」蘇還想著要找亞瑟受傷的地方。

「我受的傷外表看不出來。」亞瑟捧著她的臉,微笑道。

「那怎麼辦?在哪裡?」

「在心裡。沒有法子治的。」亞瑟空出一隻手覆上左胸,「在這裡,心受傷了。」

r。心受傷了……」蘇垂眸望著亞瑟的心口,偏首重複他的話,抬起右手撫上他的左手,然後,摀住自己的心。「我這裡也好痛……那我的心也受傷了嗎?」

「嗯。」亞瑟哽著聲音輕應,「心受傷了就叫傷心。」

「傷心?」蘇重覆著亞瑟說的話,「心受傷了就叫傷心……傷心……」淚,就這麼隨著她的呢喃墜落,她一邊哭一邊捉著自己的心口。「我不要這樣……好難過啊……」

「蘇……」亞瑟抱住蘇,大手撫著她的背。「哭吧!我在你身邊……」

「媽咪說爹地不會再回來了……爹地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

「對,他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麼?爹地為什麼不回來了?」蘇邊說邊哭。

如果這是傷心,那她真的不想要了,她想要父親回來啊!明明醫生都為父親修理了,為什麼還會壞掉,還會死去?這樣……好傷心啊!

亞瑟沒有回答,一逕抱著蘇,任蘇哭濕他的衣襟,任她傾洩她其實並不明白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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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下了一場小雨,在牧師的主持下,路德下了葬,他生前的同事好友以及教過的學生們,一一獻上花朵。

蘇機械化地在亞瑟的扶持下將手中握得死緊的花擲入墓穴,看著工人將墓穴填平,她起了一陣寒顫,更加偎進亞瑟懷裡。她仍然不懂死亡是什麼,也許要等到她接近死亡時,她才會知道。但是她開始懂得傷心是什麼了……

她現在確定她不喜歡傷心,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傷心。為什麼人要有傷心呢?人的心為什麼會受傷呢?她不能理解。她知道有人天生心臟就有問題,但那是身體上的病痛,亞瑟說的傷心不像是身體的痛,而是……而是……

「蘇?」亞瑟輕軟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眨眨眼,看向身邊的亞瑟,迎上他關懷的凝視,突然感覺到原本還痛得讓她受不了的心,似乎好了一點。她捉著亞瑟的手,感受著他掌心的溫暖,亞瑟輕拍她的手,在她耳邊低道:「客人們要走了。」

她順著亞瑟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來參加喪禮的人們一一上前來握住她的手,低聲說著一些話語,但是太小聲了,她聽不清楚。

像是明瞭到她的苦惱,亞瑟一一替她回應了這些前來悼念的人們。蘇不明白為什麼亞瑟能應對得如此自如,是否因為他是正常人?那他這個正常人為什在得知她跟普通人不一樣時還接納她?

不是成為朋友,而是未婚夫妻,將來要相處一輩子的那一種……

這樣的疑惑時常在想起亞瑟或是與亞瑟通信時萌起,然而每當她想開口問,聲音就像哽住一般,無法將這個疑惑問出口。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加重握亞瑟手的力道,而亞瑟也回握了下以示回應。

她心一擰,一種有別於傷心的微妙情緒爬滿她的心,她分不清楚那麼細微的感情,只能粗略的分門別類。

喪禮結束了,客人們都一一乘車離去,只剩下亞瑟、莫莉、她,以及莫莉的丈夫理查。

莫莉走至他們兩人面前,重歎口氣,「結束了。」

蘇抬頭看莫莉,也覺得她很陌生。莫莉有一頭棕髮與一雙綠眸,全身上下除了身材之外,沒有一絲跟她相像的地方。

「嗯。」她輕應一聲,不知道該怎麼跟這位生下她的女人說話。

「理查跟我有個想法。」莫莉拍拍蘇的手,蘇分神看了下,隨即倚在亞瑟懷裡,看著莫莉。

亞瑟環住她,「請說。」

「我想帶蘇到西雅圖去。」莫莉擔憂的看著蘇,彷彿她是沒有行動能力的嬰兒。「路德過去了,我很擔心蘇不能一個人生活……你也知道她的情況,一個人生活也許……」

「我有想過。」亞瑟接著莫莉的話尾續言,「但這要看蘇的意願。」

「她哪裡懂?我想你是她的未婚夫,本來指望你能就近多照顧她,但是你在台灣工作,左思右想,我看還是……」

「莫莉,蘇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亞瑟溫和的重申立場。

亞瑟的話語像一記重拳打在蘇心上,她不適地皺起眉頭,沒感覺到疼痛,反而有種豁然開朗的清明。

她沒有搭腔,只一逕的看著亞瑟,雙手不知何時已環抱住他的身軀,整個人幾乎黏在他身上。亞瑟似乎渾然未覺蘇依賴的舉動,與莫莉溝通著蘇的意願問題。

「如果蘇願意跟你到西雅圖去,我也沒有置喙的餘地。但假如她不願意,我也希望你能尊重她的決定。」

「她懂什麼?」莫莉歎口氣,「我來了大半年,她連話都不主動跟我說上一句,有時候更像在神遊似的發著呆,叫她連應也下應--」

「莫莉,蘇已經是成年人了,她能做出所有成年人可以做出的判斷。」亞瑟依舊溫和的打斷莫莉的話。

「亞瑟,你不會還不知道蘇是個自閉症患者吧?」莫莉聞言瞪大眼看著亞瑟,訝異的問。

「我知道。」亞瑟環在蘇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但是我相信如果你願意好好的問蘇,她知道你在說什麼。」

「好,我們就來看看蘇是否真的知道。」莫莉在蘇眼前揮揮手,引起她的注意後問:「蘇,你要跟我到西雅圖去嗎?」

蘇看著莫莉,思付著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將她與亞瑟的對話一字不漏的收進耳裡,她保持沉默,認真的思考。

莫莉看亞瑟一眼,像是在說:看吧,我就知道。

亞瑟則微笑以對,要她耐心等候。

好一會兒,蘇才下了決定,揚睫望著母親,「不要。」

「啊?」莫莉錯愕的看著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知道。」蘇看亞瑟一眼,又轉頭看莫莉,堅定的說:「我要留在紐約。」

「蘇!」莫莉叫著。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要留在紐約,我可以照顧自己,亞瑟還是可以繼續去台灣工作。」蘇一字一句,略帶鼻音的申明立場。

其實剛剛母親說的話,讓她有一點點傷心,但是她知道母親不瞭解她--她不能希望在她三歲後就沒見過她的母親瞭解她。

對莫莉,她就只有「她是母親」如此的認知而已,母親這個名詞跟隨的意義與情感,她完全不瞭解,也沒有機會瞭解。對她而言,她的父親就等同於母親了。

「蘇,你真的可以嗎?」見蘇堅持,莫莉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雖然沒感情,好歹還是自己的女兒,明知她有病還放任她一人生活,她怎麼也過意不去。

「我是成年人,我可以照顧自己。」蘇朝莫莉一笑。

莫莉看看亞瑟,再望望女兒,沒再說什麼,只道:「亞瑟,你要多分點神看著蘇。」

亞瑟頷首。

莫莉又交代了幾句後,便和理查離去。

蘇這才緩步走向刻著父親名字的墓碑,她蹲在碑前,合上眼,兩行淚緩緩滑落,不死心的問:「爹地真的不會回來了嗎?」

站在她身後為她擋去秋天瑟然涼風的亞瑟輕應一聲,「嗯。」

「那我除了母親,還有什麼人呢?」蘇自問著,復又自答,「我還有你……」說著,她偏頭仰首看著背光的亞瑟,「我還有你……」

「是的。你還有我。」亞瑟朝她伸出手。

蘇瞇起眼,適應了光線的她,瞧清了亞瑟眼底那總是纏轉的情感,不知道為什麼,鼻一酸,眼又濕了。但她不是因為難過或傷心,她只知道有亞瑟在真好。

蘇伸手握住他,任他拉起自己,任他拿著不知打哪兒變出來的披肩披上她的肩。披肩很輕很軟,不一會兒即溫暖了她的肩背,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亞瑟的,感覺惶然浮動的心落實了許多。

亞瑟陪著蘇站在墓前,沒有多言,只提供他源源不絕的支持。

「該回去了。」蘇突然開口。

「好。」亞瑟依從。

他們緩步走向停在路邊的黑頭車,蘇坐上助手座,看向墓園,然後調轉視線到坐上駕駛座的亞瑟,不知為什麼,又想哭了。

她想,她也許摸到了一點自己對亞瑟的情感,但還不是全盤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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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蘇看下時間,收拾好文件,準時在五點打卡,踏出辦公室,在腦中run回下班後要做的事--

六點到哥倫比亞太學接亞瑟下課,七點到家,今天亞瑟要煮台灣小吃給她吃,材料已經準備好了,然後她要洗衣服還有掃地,十一點半要上網眼亞瑟聊天,聊半個小時,十二點上床睡覺。

蘇確定完行程,人也到了哥倫比亞商學院外頭,而亞瑟也等在那兒了。

亞瑟身邊還有幾名同學,不知在討論什麼,說到最後,亞瑟還比手畫腳,說得口沫橫飛,其中一個女孩子笑得倒在亞瑟身上,她一見,沒由來的一陣憤怒,她按按喇叭,吸引他們的注意。

亞瑟扶好倒在身上的同學,聽見喇叭聲,看見熟悉的車影,露出笑容,朝蘇招手,跟同學道別,緩步走向車子。

「走吧。」亞瑟先把背包還有書放進後座,然後才打開車門,坐進助手座,扣好安全帶。

「嗯。」蘇面無表情的點頭,轉動方向盤,離去。

「你生氣了?」亞瑟輕問。

「沒有。」蘇筒短的回答,看似注意交通狀況,實則是不想看到亞瑟的臉。

「哦。」亞瑟也不多問,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打從父親去世後,蘇的生活亂到她沒辦法調適,包括起床睡覺吃飯等這些瑣事,她完全無法排好時間,就算排了也因為沒辦法跟上而數度毀去時間表。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算肚子餓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該進食,成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往建立起來的規律傾頹,讓她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

即使慌亂,她仍然很努力想重建該有的規律,努力不讓別人擔心她,努力不讓亞瑟看出異狀--不過亞瑟也許老早就知道她的情況,因此他替她賣掉老房子、找新房子、一切底定回到台灣沒兩個月後,又飛來紐約了。

這一留,他留了兩年。其一,他成功申請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重新當個學生:其二,封靖江讓他留職停薪,約定兩年拿到學位再回台效力。

多虧了亞瑟,她才能一點一滴地重新建立起她的生活。她花了一年的時間適應新的規律,然後找到現在這份工作,她正在努力的跟上新的行事歷--她不再慌亂與害怕,因為她知道亞瑟在她身邊,他會隨時拉她一把,幫助她。

她很感激亞瑟,知道亞瑟這麼做都是為了她,但她仍然不太清楚為什麼亞瑟會對她這麼好。以前爹地照顧她,她知道因為他是她的父親,他們是一家人,所以爹地會照顧她。

但亞瑟跟她並不是家人,她也不是從小時候就認識他,他們是大學同學,甚至她是到這兩年才比較瞭解亞瑟。

然而就算她瞭解亞瑟、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對亞瑟的感覺仍然沒有改變,亞瑟身上仍然有太多她不能理解的情緒纏繞著。可是她好喜歡跟亞瑟在一起的感覺,好安心、好開心……

但偶爾她會對亞瑟「生氣」,就像剛剛她看到有個女人倒在亞瑟身上,而亞瑟竟然不閃開,她就「生氣」了。

「蘇,你今天在公司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嗎?」亞瑟終於受不了沉悶的氣氛,開口問道。

「沒有。」公司的人都很好,就算知道她是自閉症患者也願意僱用她,讓她在財務部工作。

「平常你都會在車裡跟我說今天幾點的時候你做了什麼事,今天卻什麼也沒說。」

「今天沒事。」蘇瞪他一眼。

「好吧,沒事就沒事,我不打擾你開車了。」亞瑟輕碰了下她的臉頰,隨即靠上椅背,望著車窗外的風景。

他這樣反而讓蘇又「生氣」了。「亞瑟!」

「那今天有什麼事呢?」也許是聽出蘇話裡的不悅,亞瑟扯開個笑容。

「沒事。」蘇的回答讓這個話題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你好奇怪。」亞瑟沉默了下,又開口。

「哪裡奇怪?」蘇因紅燈而踩下煞車,趁隙檢查自己的儀容。

很整齊啊!

「算了。」亞瑟也不再多言,再次靠上椅背,雙手交抱,閉目養神。

蘇見亞瑟這氣定神閒的模樣,方才壓下的怒氣再次快速冒竄,她將車駛向路肩,猛踩煞車,車子因而狠狠的晃動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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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亞瑟差點因此撞上置物箱。

他手撐在置物箱上,轉頭看著等著他看她的蘇。

那雙隱於鏡片下的藍眸燃著熊熊的怒焰,很明顯是針對他而來,可是他根本弄不清蘇在氣他什麼。

這時候最好是保持沉默。亞瑟心裡忖著,但保持沉默的結果是他得忍受一整晚都被蘇瞪……那他寧可現在把蘇的心事問出來,省得弄得他們兩人都難受。

亞瑟才想著要不折不撓的再開口,蘇整個人就從駕駛座撲進他懷裡,在他身上亂蹭一通。

喝?!

亞瑟的表情已經不只是驚嚇而已了。

「蘇?」他握著蘇的肩想將她推開,但她的手環住他的腰怎麼也不放,他只好任她去蹭,讓她蹭過癮了再還他自由之身。

好一會兒,蘇坐正身子,原先的怒悶已然消失,她給亞瑟一個笑容,兀自開心地發動車子,駛回車道。

亞瑟卻猶如歷經一場夢境般的錯愕,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他身上可能沾到什麼讓蘇不開心的東西……

他回想起蘇到時他正與同學、學弟妹談論日後出路的問題,其中一名學妹因為重心不穩倒在他身上,他還伸手扶了她一把……

難道--

亞瑟望著開車的蘇,她唇角不受控制的高揚,開懷的模樣像是得了樂透彩般。「蘇?」

「嗯?」她的聲音也比剛才要輕快上好幾倍。

「你生氣是因為學妹倒在我身上?」亞瑟懷疑的問,仍不十分確定蘇生氣的原因。

「對。」蘇微瞇眼,轉頭朝亞瑟笑。

亞瑟聞言,笑不攏嘴。

他從沒想過「嫉妒」這個情緒會出現在蘇身上。這兩年他與蘇的進展仍舊緩慢,他們兩人相處就像是一對老夫老妻--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只是他總希望蘇能給他那種「只有亞瑟能跟她一道生活」的感覺,他的位置無法換作別人來填補的無可替代性。

兩年來,他一直有當替代品的感覺。他不想當蘇的父親--他想當蘇的丈夫、情人、朋友,就是不想當父親。但他也知道他採取的方式勢必得承受這樣的風險。

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問自己在蘇心頭的定位,可他知道這樣的問題只會讓蘇頭腦轉不過來,所以他一直忍著不表現出內心與日增加的焦慮,那種明明知道蘇不會遺棄他,但仍忍不住想霸佔她的感覺。

現在蘇對他有這種反應,讓他惶然的心安定了不少。

「你沒推開那個女生……你是未婚夫,不可以跟別的女生親密。」

亞瑟知道在她的界定裡,他跟女生談笑都算是「親密」。但交談算是輕度的,有肢體的碰觸,她肯定會大發脾氣。

她很討厭自己這樣,嚴重時更會驚惶失措,而且會有替代焦慮症狀出現,所以他盡量不在她面前與女性同學有任何她認定「親密」的行為出現。

方才是意外。那名學妹一時沒站穩,總不能教他站在一旁不管,任她跌倒吧?亞瑟好笑的想。

「剛剛是意外。她的重心已經偏掉了,我若是躲開,她一定會跌倒。」亞瑟緩下聲音輕道,待蘇有回應才續道:「如果我讓她跌倒,可以嗎?」

蘇一邊開車,一邊很疑惑的皺起眉頭,好一會兒才回答,「不可以。」

「所以你還要生氣嗎?」

蘇安靜了很久才小聲的說:「不要。」

亞瑟摸摸蘇的頭,知道她仍在生氣,於是湊過去親吻她的臉頰。

嘰--的一聲,蘇在馬路中央緊急剎車,亞瑟沒坐好,差點又去撞前面的玻璃。車後傳來一堆緊急剎車的聲音,夾雜著咒罵與喇叭聲。

「蘇!你沒事吧?」亞瑟甩甩髮疼的手,忙詢問坐在一旁的蘇。

「沒事。」蘇搖搖頭,摘下眼鏡,捉住亞瑟的手,「你呢?」

「我也沒事。」亞瑟解開蘇的安全帶,將她抱到自己身上,然後再爬到駕駛座,將車開至路肩,讓後頭的車子通行。

「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亞瑟捧著蘇的臉仔細端詳,發現沒大礙才安心。「我不該親你的。」

「為什麼?!」蘇反應劇烈的叫。

亞瑟莫名地看她一眼,「怎麼了?」

「沒、沒事。」蘇扣上安全帶,雙頰染上紅雲,別開臉。「回家吧!」

亞瑟也扣好安全帶,重新上路。但接下來無論他怎麼找話題,蘇都不予回應,最後他只能無奈的保持安靜。

他就要離開美國回台灣去了……這兩年,他好不容易才讓蘇適應一個人的生活,卻也明白她十分的依賴他,甚至是喜歡他的。

這讓他又憂又喜,憂的是自己到台灣去了,蘇有事時找不到人幫忙;喜的是他也算是在蘇心中佔了一個位置。他不想貶抑自己,然而縱使他明白蘇的個性,也難捕捉到她在想什麼。

有時候,他真想對蘇吼出內心那滿溢的澎湃愛意,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愛到願意為她付出一切。可他知道,蘇在沒有瞭解什麼叫愛之前,是不會理解他的心情的。而她不可能自行理解,除非有人告訴她。

他並不想當那個告訴她的人……說他彆扭也好,反正他覺得這麼做很卑鄙。

封靖江與韓行睿若是知道他無功而返,必定會狠狠的嘲笑他。但至少……至少……

他不經意瞥見蘇漲紅的容顏,才知道原來蘇在害臊。

亞瑟搖頭暗斥自己的粗心。他知道蘇不討厭他,甚至還有一點喜歡他。

他怎麼這麼沒自信呢?

或許,不是他沒自信,而是在蘇面前,再多的自信都是枉然。

「咦?」亞瑟因右臂突加的重量回神,原來是蘇睡著了,整個人壓在他的右臂上。

這種塞車時間,回家時間相對地拉長了,也難怪蘇會累到睡著。不過就要到家了……

亞瑟想了想,決定繞遠路,讓蘇多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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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下星期三畢業典禮當天的飛機……你要來接我?你什麼時候大發慈悲啦?」亞瑟把碗盤塞進洗碗機,啟動,邊與電話那頭的封靖江交談。

「開玩笑!我們是什麼交情?不過你這個男人也真狠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台灣當了兩年的孤兒……」封靖江在電話那頭裝可憐。

「喂喂喂,你愈講愈過分哦!」亞瑟打斷封靖江,靠在流理台望著正於餐桌上埋首的蘇,藍眸放柔,微揚嘴角,「才兩年而已,又不是永遠不相見。」

「放你兩年逍遙,到台灣又有好位置讓你坐,這任誰都是求之不得的吧?」

「好位置?還不是你的特助!」亞瑟覺得好笑。不過話說回來,封靖江的特助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

他到美國唸書兩年,封靖江不知道打退了多少個特助。

「我知道你想當主管,不過還是再忍個幾年吧!哇哈哈哈……」

亞瑟當初以為不會在台灣久待而選擇當他的特助,誰知道事情的變化如此大,他非但留了十年--雖然其中兩年在攻讀學位--現在還要繼續到台灣去「貢獻」他的身體與心靈。

亞瑟聽著話筒那端傳來的狂笑,料定封靖江肯定遇到什麼好事,才會如此張狂。「你遇到什麼好事嗎?」

「你猜啊。」封靖江壓根遏止不了笑意。

亞瑟微皺眉,「你現在不會就在美國吧?」

封靖江是美國華僑,所有的家人都分佈在美加地區,所以有空他就會來美國探望家人。

「我在L。A。設置集團分部。」

「哦?」亞瑟語調的轉變讓蘇分神看他,他給蘇一個笑容要她安心,見她重新埋首工作才又道:「誰要掌理?」

亞瑟希望是自己,因為L。A。和紐約總是近多了。

「我希望由當地人來管理。」封靖江斂起笑意。「你……該不會是想接手吧?」

「我很想。但一定不是我吧?」亞瑟自知是守成有餘但開創不足的人,要他現在接下草創時期的分部,不出十年,公司必倒無疑。

「是啊……本來我很想請你來的,但是睿說了什麼你也知道吧?」

雖然知道,仍不免失落。亞瑟望著蘇:心口微微發疼。

「你別想太多,就當是蘇與你的試練吧!」

「我們兩個的試練夠多了。」亞瑟沒好氣的說。

「反正你要到洛杉磯轉機,我就在洛杉磯等你吧!」

「要替你訂機票嗎?」

「還用說嗎?特助大人。」

「是,老闆。」亞瑟收線,再打電話替封靖江訂機票,確認機位。

「你下星期三要走?」蘇的聲音冷不防響起,讓亞瑟差點拿不穩話筒。

「是啊。」亞瑟把話筒掛回去。「怎麼啦?」

他上星期就告訴蘇了,還親眼看見蘇把日期記在行事歷,怎麼她現在的口氣像是頭一回聽到這事?

「你拿到學位了?」蘇眉頭皺起,捉住亞瑟的衣袖,拉近兩人的距離。

「對。」亞瑟含笑以對。

若說亞瑟與蘇相處這些年來有學到什麼的話,那就是說話變得很明確,很少有模稜兩可的語句出現,因為蘇聽不懂語意模糊的話語,也聽不懂暗示。

雖然在路德的教育下,蘇已經很像正常人,可亞瑟還是希望能夠走進蘇的世界,瞭解她的內心。

即使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那要辦歡送會。」蘇道。

「歡送會?!」

「你很『驚喜』(suurprise)?還是『驚訝』(scare)?」蘇伸手摸摸亞瑟的眼角,疑惑的問。

亞瑟笑笑,「也許是驚喜吧!」

其實他是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喜是訝。

「也許?」蘇低頭思索,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們來辦歡送會吧!」

「也許」對她而言是一個語意模糊的詞,但她努力去揣摩其中的肯定語氣。

「好啊!」除此之外,他好像也不能說什麼。

得到亞瑟的答案,蘇放開他,轉身就想回房。

亞瑟忙喚住她:「蘇?」

她停下腳步,回頭,「嗯?」

亞瑟上前拉住她,指指餐桌上的文件,「你還沒完成工作吧?」

蘇看著桌上的卷宗,點點頭,「對。」

她反手拉著他一道坐下,「我有問題。」

「請說。」亞瑟發覺蘇的手指穿過他的指問,與他十指交握。

「為什麼我一想到你要去台灣,胸口就悶悶的,喘不過氣來?你會嗎?」

蘇清澈的藍眸望進亞瑟的眼眸,反射著他內心的波動,讓他想逃也逃不開。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呢?」亞瑟不答反問。他最怕蘇問這種問題,因為他對蘇懷抱著各式各樣的遐想,生怕一個歪念起,就將蘇帶離軌道。

有時候他會想,他何必忍得這麼辛苦?明明蘇就是他的未婚妻,明明蘇很依賴她,他又為何要這麼堅守防線?

但他做不出這種事情。除非蘇明白一切,否則他下不了手。

「因為你要去台灣,要離開這兒……」恍然飄過蘇微泛冰冷的藍眸,「原來如此,你要離開了,所以我……這症狀是叫『難過』?可是,『難過』不是會流眼淚嗎?我只是胸口悶悶的又喘不過氣,這樣也是『難過』嗎?」

「是啊。」亞瑟用臉頰摩挲著她的,微笑。

蘇會難過他的離開,他很高興。也許他是卑鄙的正常人,不停的釋放出試探的電波,就為了看蘇因此而困擾不已,藉此來穩定他始終搖擺不安的心。

「我喜歡你這樣做,好舒服。」蘇發出一聲舒服的哼吟聲,更往亞瑟身上靠去,像只小貓般蹭著他。

「我很高興你喜歡。」亞瑟低下頭,終是忍不住俯首一親芳澤。

蘇的唇柔軟而濕潤,誘引他啃咬的想望。他的舌探進她口裡,滑過她的牙齒,想要深入品嚐她口內的郁香。他的手撫上她的頸項,感覺她的脈動,分享她的體溫。

亞瑟的後腦像被人打了一記似的,烘然的熱度迅速擴散,掌控了他的理智,使原本只打算親吻蘇的他貪婪的想自蘇身上獲取更多。

「嗚……」蘇一聲輕吟,將亞瑟帶回現實。他依依不捨的結束這一吻,發現蘇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雙頰漲紅,唇微啟,吐露如蘭般的喘息。

他手指仍不住來回撫摸著蘇的頸子,感受她的膚觸,捨不得放開。

「眼睛好累。」蘇一手揉眼睛,一手捉住亞瑟的手,把臉埋進他的掌心。

亞瑟聞言失笑,料想剛剛親她時她一定沒有閉上眼,情不自禁地擁住她。「蘇……」

蘇的身材稱下上完美,甚至微胖,但他愛極了這樣的感覺。他還想過要把蘇喂得更胖,好斷絕男人對她的興趣。

「你叫我?有事?」蘇僵直著身子讓亞瑟抱,不知所措。

「蘇,你喜歡我嗎?」亞瑟在她耳邊問。

「喜歡。」蘇的手不知該放哪兒,只好往他背上巴去,但由於不知控制力道,這一巴下去等於打了亞瑟兩掌,讓亞瑟低聲痛呼。

「亞瑟?」

「我沒事。」亞瑟只能苦笑,嚥下這份甜蜜的痛楚。

「哦。」蘇把頭擱放在亞瑟的肩窩,舒服的歎口氣。「為什麼我不想你回家呢?時間到了你就該走了呀……可是為什麼我不想讓你走呢?」

亞瑟撫著她披散的紅髮,「我也不想回去。」

他現在住在學校的宿舍--原本他們是住在一起的,但在蘇走出喪父之痛後,他就搬了出去,好讓蘇能適應一個人的生活。

但蘇每天下班時都會去接他回她家,然後他開車回宿舍,隔天早上再來接蘇上班。蘇會先載他到學校,才去公司。

這樣的模式,即將隨著他畢業離開美國而結束……

「那就留下來吧!」

亞瑟聞言,不由得稍稍推開蘇。他就著廚房的燈光端詳她,不由得想歪了,然後他握住蘇的手臂,輕搖她幾下。

「你絕對絕對不可以對其他人這麼說,尤其是男人。」

「為什麼?」

「因為這句話有『暗示』的意味。有的人聽到你這麼說,會誤會你想留他們過夜。」

「我是想留你過夜啊!」

「那不一樣。他們會以為你想跟他們更進一步……呃,就是做愛……」

「性交的意思嗎?」

「對。」

「你會誤會嗎?」

亞瑟沉默半晌,點點頭,「對,我也會誤會。」

「性交的感覺是怎麼樣的感覺?」

「啊?」亞瑟一聽,只覺有無數道雷齊發打中他。

「我看過書,但是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是很正常的事……」再講下去他一定會腦充血。

「你知道嗎?」

就算知道,他能說嗎?亞瑟為難的笑了笑,默然不語。

「亞瑟?」蘇拉住亞瑟的手,藍眸瞇起,凝望著他。

「我該回去了。」他想走人。

「你說要留下來的。」蘇大力拉住亞瑟,不讓他走。

「蘇……」她知不知道好男人也是有野獸化的時候啊?!現在他們談論的正是會讓他「轉化」的敏感話題--為了在蘇面前維持好形象,天知道他迴避多少次了!

「不可以不守承諾。」蘇皺起眉頭,對他「曉以大義」。

亞瑟無奈的扯開個笑容,「好,我留下來。」

蘇這才回他一個笑容,安心的放開他。她茫然的看了下四周,最後看著餐桌上末完成的文件,再看向時鐘,唇角的笑容逸去,亞瑟察覺了,馬上抱住她,在她耳邊低喃:「沒事了,沒事了。」

「十一點要完成工作,十一點半要跟亞瑟上網聊天,十二點要睡覺……」蘇低喃著,覆誦她的行事歷。

「沒事,沒事……我還在,今晚要留下來,所以你要更改行事歷。」亞瑟拍著蘇的背,安撫著陷入慌亂的她。

蘇縮起肩膀,緊閉著眼發著抖,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要改行事歷,今天晚上是『特例』。」

「對,是『特例』。」

「好……」蘇吞吞口水,抱住亞瑟,深深吸口氣,「現在要工作。」

「我去把碗盤拿出來。」亞瑟撫摸她的發,笑容依舊,起身走至廚房。

「亞瑟?」蘇盯著亞瑟的一舉一動,好一會兒才喚。

「嗯?」亞瑟沒有回頭,彎身打開烘碗機,取出碗盤。

「你……你會不會覺得我是一個麻煩?」

亞瑟回頭看她,「你是一個天使。」

「爹地也說過同樣的話,可是我知道他在騙我。」蘇小聲的說。

「你也覺得我在騙你嗎?」

「我不知道……」蘇閃避著亞瑟的注視。亞瑟耐心地等候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但我想相信你。」

「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亞瑟展露笑容,眼裡只容得下蘇一人,也只允許蘇一人進駐,這個事實多年來不曾改變。

「你喜歡我嗎?」

「我愛你。」

蘇聽聞,流露出困惑不已的表情。

那表情,刺痛了亞瑟的心,模糊了他的視線。

此時他腦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逝:若是蘇死了,也許他就不會這麼愛她,也不會因為愛她而受傷……

但這個想法很快地淹沒在蘇朝他綻放的笑容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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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3:1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蘇茫然的看著窗外的天空。飛機飛在雲上,因此她眼光所及與平常在陸地上看到的不一樣。平常看見的藍天總藏在雲後,現在看見的是飛機飛行於白雲上,而藍空,幾乎觸手可及。

這是她第一次坐飛機,這樣的新鮮經驗,減低了她心頭盈滿的緊張。

她要去見亞瑟。

蘇把玩著右手無名指上的訂婚戒指,想到飛機落地時,她也將見到暌違一個月的未婚夫,心即沒由來的一陣狂跳。

亞瑟在一個月前的這一天,搭上了回台灣的班機。

打他離開,她就開始想他。雖然每天他們都會在固定的時間通電話、通e-mail,但是見不到他的人,她便覺得心裡有個地方空了。

那個地方原本是亞瑟住著的,他一走,她的心便像被人剜了個洞,空虛不已。她覺得自己好像運作失常,像少了電的機器,致使她在一人面對空蕩的屋子時跪地痛哭,致使她在工作上頻頻出錯,而亞瑟不停地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腦子裡。

明明她都想好了,只有下班的時候才可以想亞瑟,但是亞瑟卻在上班時間不停的出現,最後連她吃飯睡覺的時間也出現,她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二十三小時在想亞瑟。

同事們說她會這樣是因為「心愛的人」不在身邊,所以才會感到寂寞,才會心神不寧。

心愛的人?

她思考了好久好久……她知道亞瑟是她的「未婚夫」,是她「很重要的人」,但是……心愛的人?

她真的不知道。

她「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亞瑟,但是也「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亞瑟。

她對亞瑟的感覺就是這麼的矛盾,矛盾到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歡他多些,還是討厭他多些。

這就是愛情嗎?

這就是書上所說,那帶來毀滅與混亂的極端情感,愛情嗎?

老實說,她很害怕,害怕愛情會讓她賴以維生的秩序崩解,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早已陷入愛情的泥沼,脫開不得……

忽地,蘇瞄見飛機窗戶上有塊剛剛沒看見的髒污,她眨眨眼,試圖忽略它,但怎麼也沒辦法忽視,她抽出面紙,拚命往窗戶擦,好不容易擦掉那塊髒污還窗戶一個清明,才覺得平靜重臨。

「你沒事吧?」她身旁傳來的柔細女聲。

蘇坐正,把手裡的面紙折成方形,擱於手心,拉平衣擺才偏頭看身邊的乘客。

對方等著蘇的回應,並未因為沒立刻獲得她的回答便放棄與蘇攀談。

「沒、沒事。」

「你是第一次坐飛機嗎?」她顯然不想放過蘇,又問了個問題,而且很有耐心的等待蘇回應。

「對。」蘇感受到她釋放出的善意,根據與人交往守則第一條,她扯出個微笑,伸出手自我介紹,「蘇•沃克。」

「佟可人。你喚我佟就好了。」佟可人輕握下她的手即放開。「你到台灣去旅行嗎?」

「不是。」蘇搖搖頭,「我去台灣是找未婚夫。」

她深信只要找到亞瑟,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她知道亞瑟最瞭解她,他一定可以安定她的心。

「哦?是探望他還是去結婚呢?」佟可人注意到蘇右手的戒指保養得很好,也注意到她侷促的神情。

「探望。」

「我還以為你是想逃婚呢!」佟可人笑說。

「結婚就結婚,為什麼要逃走呢?」蘇不解,目光於佟可人身上繞了一圈,這才發現她身上穿的是白紗禮服,妝點得十分美麗、耀眼。她在心中搜尋著適當的語詞……「你好漂亮。」

佟可人一愣,唇角的笑意微逸,隨即露出更加璀璨的笑容,「謝謝。這婚紗是我自己設計的哦!」說著,她揚揚裙子,撫平裙上的皺褶。「是我一針一線縫製而成的……」

佟可人愈說聲音愈低,頭也愈垂愈低,但沒多久,她又抬頭朝蘇一笑。

蘇微皺眉,瞇起眼,伸手拍拍她的肩,「不要難過,結婚是開心的事……你是到台灣結婚嗎?」

「不是,我是逃婚到台灣。」佟可人抬手拭去眼底的淚霧,笑了。

「為什麼要逃婚?」書上說結婚是兩個有意願的人相互許諾的儀式,佟可人既然要結婚,為何又要逃婚?

「因為……我丈夫跟我不能在一起。」

蘇聽得似懂非懂。

似是察覺蘇的疑惑,佟可人深吸口氣,歎道:「這很複雜。情感的事,有時候沾了就脫下開身……像你,跟未婚夫的感情一定很好。」

「感情好?」蘇想起亞瑟回台灣前對她說的話。「我不知道……」

「怎麼了?」

「亞……亞瑟他……」蘇很努力的想找出準確的詞句來表達她現在的心情,但是再怎麼套用都有種「不及」的感覺。

「有一份報告是這麼說的:人在坐飛機時向鄰座的人傾吐心事的話,有助於心情。因為在飛機上遇到的人,在下飛機後有百分之八十的機率會再也遇不到,所以可以很放心的說出內心的事……你要不要試試?」

蘇點點頭。她的確聽過這樣的報告,只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傾吐心事」。

「我不會講。」為什麼當人要有那麼多的「感情問題」?「亞瑟說他愛我……」

「可是?」

「可是?」蘇疑惑的看著佟可人。

佟可人見狀改口,「你呢?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蘇摀住了耳朵。不能混亂!不能混亂啊……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只是看你很苦惱的樣子,想說你說出來心情會少一點負擔。」

蘇搖搖頭,肩膀顫抖著,微喘著氣,「對、對不起,我……」

「你現在人在這裡,沒有在別的地方。」佟可人握住蘇發冷的手,輕撫著她的發,成功安定她。「不會有事的。」

蘇滿是疑問的看著佟可人,她安慰自己的方式很像是醫生伯伯、父親與亞瑟用過的方法。

「我知道你有自閉症。」佟可人盡量輕聲細語的說。

蘇聽聞,畏縮且不信任的問:「你、你怎麼知道……我、我自閉症?」

「因為我弟弟也是。」佟可人的手溫暖了蘇的心,「所以不要害怕。」

「哦……」蘇點點頭,覺得安心了些。她因飛行的緊張加上情緒的紊亂,慢慢在與佟可人的交談中安定了下來。

短短幾小時,蘇已知道佟可人是一名婚紗造型設計師,不只設計婚紗,也替人做整體造型,在美國業界小有名氣。

接著,話題又回到了「婚禮」與「逃婚」上頭。

「你愛你丈夫嗎?」蘇直截了當的問。

佟可人點點頭,「我愛。」

「那為什麼不結婚?」

「我丈夫愛的人不是我。」佟可人微微一笑。

「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愛情本來就包含了這些東西,混亂、安心、不安、平靜是同時存在的,當然也包括開心、傷心。親近他時,會既安心又開心,同樣也會不安的想逃離,但是離開他時,卻是傷心難過。」

聽著佟可人說的愛情,蘇只能想到她對亞瑟的感覺,然後,想到亞瑟回台灣之前跟她說的話--

你喜歡我嗎?

我愛你。

蘇摀住發疼的心口,卻忍不住想笑。這種同時想哭又想笑的感覺,是亞瑟離開後,只要一想到他便會經歷的複雜感情。

「我還是不懂。」蘇看著佟可人。

佟可人微揚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那笑,跟亞瑟在以為她沒注意他時展露的笑容很相近。

「也許不懂是好的。」佟可人深吸口氣,拍拍蘇的肩,「你未婚夫知道你要去看他嗎?」

「不知道。我沒告訴他,是臨時決定的。」她對這個臨時決定很不安。她沒有做過這種決定,但是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催促她下決心,她也覺得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會一輩子都不安寧,所以她「衝動」的辦了簽證,訂了機票,上了飛機後,她才開始恐慌。

「我相信,你很愛他。」

「呃?」

「你愛他,你的未婚夫。」佟可人重申。

「我不知道……」蘇好希望知道為何才認識沒多久的佟可人可以如此肯定的說出她愛亞瑟?她也好想像佟可人一樣,可以很堅定的說出這樣的話。

她更想像正常人一樣,可以立刻知道什麼是「愛」。她好想好想像亞瑟一樣,那麼輕鬆就把「我愛你」三個字說出來,而不是煩惱好久好久,卻怎麼也得不到一個答案。

她喜歡亞瑟,想和亞瑟永遠永遠在一起。亞瑟是好人,他是她的未婚夫,他們會結婚,她不會逃婚……

「你願意跟你未婚夫過一輩子嗎?我是指一直到老死,你們會做愛、會生小孩。」

「我願意。」蘇毫不遲疑的點頭。她願意與亞瑟一起死一起生病一起性交一起生小孩。

「其他人呢?」

「其他人?」

「你有男同事吧?」

「有,霍華、林肯、范……」

「那你願意跟霍華過一輩子嗎?」

「他是同事,不是未婚夫。」她的界線訂得清清楚楚,容不得越過。

突然間,她迷惑了,皺眉喃喃數著,「亞瑟是未婚夫、重要的人……朋友……大學同學……」

亞瑟在她的人生中,佔有的角色竟如此之多,她想做什麼,必定想找亞瑟一起……亞瑟在她心中本來沒有這麼大的位置,是相識這幾年來,一點一滴地滲入累積,等到發現,亞瑟老早在她心裡生根茁壯。

「所以,亞瑟是你的什麼呢?」聽著蘇細數亞瑟的身份,佟可人不由得佩服起亞瑟這個男人。不知他花了多大的心力才讓蘇接受他。

「我不知道。」她仍不清楚亞瑟的定位。「所以我來找他問清楚。」

佟可人笑了,惆悵不已的說:「如果我有你的勇氣就好了……」

「你說什麼?」

佟可人搖搖頭,意識到即將抵達台灣的她,考慮了下後對蘇說:「蘇,我有個不情之請。」

「請說。」

「我想跟你借衣服。」

「可是我的衣服都在行李箱裡。」

「沒關係,等下飛機再借我,好嗎?」

「好啊。」蘇沒有深索佟可人的動機,因為她聽到空中小姐廣播飛機即將抵達桃園中正機場,她馬上坐正,繫好安全帶直視前方,陷入自己的思緒。

佟可人也因飛機將要落地,神情顯得十分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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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到行李後,佟可人便拉著蘇找洗手間換下身上的白紗禮服,也將原本的髮型與妝全卸掉,還她一張清淨樸素的容顏。

蘇在一旁靜靜看著這神乎奇技的改變。

佟可人的視線在鏡中與蘇相接,她笑了笑,「靠化妝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我長相比較平凡,所以用化妝來補不足。」

蘇沒有搭腔,只是看著佟可人,「你是佟?」

「對,我是。」佟可人失笑。

「剛剛那個也是你?」

「是。」

「哦。」

走出洗手間,辦了入境手續,一路到入境大廳,蘇仍是盯著佟可人,看得佟可人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蘇,你不要一直看我。」

「為什麼?」

「我不習慣。」她不習慣人家盯著她平凡到沒人記得住的臉。

「哦。」蘇的視線別開了一會兒,沒多久又飄回佟可人身上。

佟可人只好任她看。

「你要上哪去?」蘇在佟可人要往別處走時,拉住佟可人的衣擺。

「我要到出境大廳去坐另一班飛機。」

「你不是逃婚到台灣嗎?」蘇縮著肩膀,閃過一個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

機場的人好多,多到她覺得呼吸困難,她緊捉著佟可人的衣擺不肯放手,生怕自己淹沒於人群之中。

「對,但在這兒稍做停留就要換地方了。」見蘇一臉問號,佟可人低著頭,避免與她的視線接觸。「如果可以,我希望逃到沒有人找到我的地方。」

「不可能。」蘇不給佟可人希望,「地球已經過度開發,你要上太空去才不會被找到。」

佟可人聞言,即使明白蘇是很認真的在提議,還是忍不住笑了。

「我幫你叫計程車吧!」她會一點中文,日常對話還可以。

「我送你去搭飛機。」蘇捉著佟可人衣擺的力道突然加重。

佟可人打量面無表情的蘇,恍悟,「你在緊張?」

「對。」蘇吞吞口水,深呼吸,皺起眉頭,看似生氣。

「想多待一會兒?」

「對。」

「那我們走吧!」佟可人要蘇跟著她走。

蘇這才露出個小小的笑容,跟上佟可人。

沒多久,她們到了出境大廳,佟可人先行到櫃檯劃位。

「你不想早點見到你的未婚夫嗎?」佟可人一邊將證件交給地勤人員,一邊問著。

「我『害怕』。」她一想到要見亞瑟,呼吸便不順,可一想到見不到亞瑟,心臟就痛得她想大叫。

「害怕?」佟可人接過地勤人員遞回的護照與機票,向她道謝後與蘇一道離開櫃檯。

蘇跟在她身邊,低頭十指交握,「亞瑟……會不會「高興』見到我?」

她不知道亞瑟怎麼想。她知道亞瑟一直在她身邊,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但亞瑟真正的心情又是如何?她從來不曉得,也不知道怎麼去判別。

其他人她都可以大致理出個方向,但是亞瑟……亞瑟好像毛線團,弄不整齊,愈弄還愈亂。

「你不去見他,又怎麼會知道呢?」佟可人覺得蘇好可愛,可愛到她想抱住她。

「可是……」蘇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麼,總覺得心頭亂糟糟的。

突地,她心有所感的四下張望。

亞瑟。

她心裡浮現了亞瑟的名字,覺得亞瑟就在這兒!

手中的旅行袋鬆開落地,她順著內心的感覺走向另一個航空公司的櫃檯,尋找著亞瑟的身影。

沒有。

沒有跟亞瑟一樣的人。

但她卻強烈的感覺到亞瑟在這兒。

亞瑟在這兒,一定在!

「蘇,你怎麼了?」佟可人追上她。

「亞瑟在……」蘇低喃著。

「什麼?」佟可人張望了下,視界納入幾名身著西裝四處張望的男子,她臉色一變,拍拍蘇的肩,「我想先走,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亞瑟……」

「蘇,我要走了。這個送給你。你保重,祝你幸福。」佟可人將一個手提木箱交給蘇,人一溜煙就不見了。

蘇沒發現佟可人丟下她一人離開,手提著木箱,眼神發直地往下一個航空櫃檯移動。

「……最近的航班,沒有立刻可以上機的嗎?」

突地,一個急切的男聲貫入蘇耳裡。

蘇如遭雷殛,全身一震。

亞瑟……是亞瑟!

蘇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失焦的藍眸凝聚,在人群中巡視,想找到與心頭影像相符的身影。

亞瑟,亞瑟……

「先生,很抱歉,這班飛機客滿了。」

「小姐,我真的很急……有沒有候補機位?我願意等,請你幫幫忙……」

「亞瑟……」蘇低喚著,終於在櫃檯前頭看見亞瑟那頭飄揚的金髮,她露出自己也沒發覺的燦爛笑容,才想衝上去,但原本往前的衝力竟被一股拉力往後拉,突來的力道讓她慌張不已的大叫,「亞瑟!」

正與地勤人員交涉的亞瑟轉頭望向聲源,兩人四目相接--

「亞瑟!亞瑟!亞瑟!」蘇一邊叫一邊想掙開捉住她的人,無奈不論她怎麼掙扎也掙不開,「亞瑟!」

蘇的視線開始渙散,滿腦子只有亞瑟的她不停的喚著亞瑟的名,但惶恐讓她看不清他所在之處。「啊--亞瑟--」

「蘇!」亞瑟的手伸手可及,蘇伸出手卻撈了個空。

「亞瑟……嗚……」蘇的尖叫止於蒙上來的濕巾,上頭的味道讓她昏沉沉的,好難過……

亞瑟,亞瑟,亞瑟……

眼前被一片黑暗籠罩,她再也看不到亞瑟了。

她不想看不見亞瑟,她好想見他,好想好想見他啊……

「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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