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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陶靜文 -【女兒香(東傳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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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1: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陶靜文 -《女兒香(東傳之三)》

東川浩司
東川依人


東川四少簡直是全國男性同胞的頭號公敵
人才身材錢財樣樣有高人一等的水準
情場商場戰場不曾有過失敗的紀錄
惡名昭彰到橫著走路都沒人敢站出來指正
誰料一世英名竟栽在飛上枝頭的小鳳凰手上
被她激發出難得的溫柔和難能可貴的耐性
心甘情願捨棄花花世界的誘惑陪在她身邊
還很小人的偷偷興風作浪嚇跑覬覦她的蒼蠅??
可惜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己會親手毀了一切努力
讓她築起心牆完全不給他挽回的機會!
無妨,她再如何無動於衷都改變不了他的執著
他會用行動證明她這輩子絕對擺脫不了他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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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1:2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日本 東京

  「我想要一個女兒。」

  秋高氣爽的週末下午,東川一家十口——一夫三妻加上六個小兄弟——全聚在主屋客廳裡,享受愜意優閒的午後時光。

  威風凜凜的當家男主人和三位端莊賢淑的女主人照例圍成一桌,打打麻將當娛樂,一邊閒話家常,一邊互相切磋牌技。

  東川輝一郎不曉得又是哪根筋不對勁,打牌打到一半,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強人所難的要求。

  「好啊!如果生得出來的話。」牌桌的另一頭,大夫人毫無異議的點點頭。

  「那……你們誰肯幫我生?」

  三位夫人面面相覷,未了,還是選擇低頭不語,眼觀鼻、鼻觀心、心觀牌,就是沒人敢拍胸脯自告奮勇。

  如此看來,妻妾們的意願似乎不怎麼踴躍。

  東川輝一郎瞇起一雙鷹眼,環視三位故作若無其事的美嬌娘半晌,隱忍多年的一股怨氣當場從腳趾頭衝上腦門。

  「奇怪了,你們三個娘兒們明明都還青春曼妙、圓潤妖嬌,為什麼就是生不出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給我承歡膝下?你們自己摸摸良心,這些年我夙夜匪懈貢獻了多少精力給你們,現在兒子都生一堆了,為什麼還是弄不出一朵花來?你們說!這樣對得起我嗎?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你要死啦!我要是生得出來早就生了,還用得著等到今天嗎?」大老婆又羞又惱,「你又不是不知道,生完尚人以後,我的體質就已經不適合再生兒育女了!」

  「那你呢?」他把矛頭指向二老婆,「既然你能連生三個兒子幫我傳宗接代,就代表你很會生,為什麼到現在都還蹦不出一個女兒來?」

  「我哪知道啊!生男生女又不是我能決定的。」二老婆大發嬌嗲。

  「還有你!」鷹眼隨即瞪向小老婆,「你現在才生兩個,應該還有很大的發揮空間,教你的肚皮爭氣一點!」

  「我已經盡力了,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你還想要我怎樣嘛!」小老婆噘起櫻唇大聲疾呼。

  他奶奶的!就是因為生不出來才嘔!東川輝一郎越想越不甘心。

  既然老天爺都願意大發慈悲,連賜他六個傲視群倫的天之驕子了,再多賜給他一個艷冠群芳的掌上明珠又有何不可?

  無奈,上蒼硬是不肯成全他一個圓滿的人生。

  「天哪——」東川輝一郎仰天長嘯,「給我一個女兒真有這麼難嗎?」

  轟隆隆的遠雷聲從天而降,清清楚楚傳達出他的旨意。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他的命中註定後繼無女嗣,強求不來,即使有,也絕非親生己出。

  但,他就是不信邪!

  「想我東川輝一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我就不信生不出一個似水玲瓏的嬌娃。」

  「老爸又在發神經了。」

  「一定又在外面受了什麼刺激。」

  「不然就是羨慕別人家的女兒長得活潑可愛,心裡在不爽。」

  「你們想要一個妹妹嗎?」

  「有也好,沒有也無所謂。」

  「我想要!」

  「為什麼?」

  「這樣一來,老爸就再也不會逼我穿洋裝了!」

  「你穿洋裝很可愛啊。」

  「別以為你是哥哥我就不敢揍你哦!」

  那一年,東川六兄弟年紀尚小,最大的剛滿十三歲,最小的也才五歲。

  「東川一門已經連續五代沒有女嗣誕生,放眼整個家族,男多女寡,陽盛陰衰,每次上齊天峰的萬壽合向幾位老人家請安的時候,你們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嗎?拜託你們三姊妹爭氣點,不要老是讓我在那幾個歸隱山居的宗公大老面前抬不起頭來。」東川輝一郎繼續苦口婆心。

  「唉!」大夫人歎了一口氣,無限欷籲。「你以為我不想啊!我也希望生個人見人愛的小女兒呀,只可惜我沒這個福分,你還是別指望我了。」

  「大姊說得對,貼心討喜的女孩兒誰不愛呢!可是我已經連生三個兒子了,要是下一胎又是男的,那該怎麼辦?」二夫人亦有同感。

  「沒錯,我在懷軍司的時候,還不是天天看著漂亮可愛的嬰兒海報誠心祈求,就是希望生出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兒,沒想到造化弄人,居然讓我生出一個美若天仙的兒子……」三夫人愁眉不展的淒訴。「後來我也只好把希望放在下一胎,可是自從生完將司之後,我就一直沒有受孕,就算哪天真的又有了,我也不敢保證一定是女兒。」

  聽完愛妻們的心聲,東川輝一郎幾乎要絕望了。

  「難道我今生今世註定跟女兒無緣了嗎?」

  三聲長歎同時響起,牌桌上頓時陷入一陣愁雲慘霧裡。

  「生不出來,去孤兒院收養一個不就得了。」

  「誰說的?」東川輝一郎像被閃電擊中,赫然轉頭瞪視六個兒子。

  五雙視線一起瞟向當時年僅十歲的東川浩司。

  「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次!」

  東川浩司橫躺在沙發上,懶洋洋的重複道:「想要女兒,孤兒院多的是,去收養一個不就好了。」

  東川輝一郎頓時如夢初醒。

  「對呀!這麼簡單的辦法,我怎麼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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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她只有三歲。

  十二月的寒冬,天空飄著雪花。

  那一天,適逢聖誕佳節,聖心育幼院裡裡外外佈置得既繽紛又熱鬧,連臥病在床的她也能感受到那股歡樂的氣氛。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

  一連串的聖誕組曲從教堂那兒隱隱約約的傳來。

  她透過房間的落地窗看出去,三輛又黑又亮的豪華大轎車就停放在教堂外的車道上。

  午餐時間過後,除了她以外,所有的小朋友全被叫去教堂集合了。

  沒有人會收養體弱多病的孩子,她自然也就毋需「共襄盛舉」。

  耳邊持續聽見教堂傳來的音樂聲,她閉上眼,漸漸沉入睡夢裡……

***

  包裝精美的禮物一大箱一大箱的運進教堂,份量之多,堆積如山,幾乎淹沒兩層樓高的聖誕樹。

  院童們全睜大著雙眼,又興奮又期待的排排站,等著老師分送聖誕禮物。

  「謝謝東川伯伯,謝謝東川伯母。」在葉神父的指揮下,小朋友整齊畫一的大合唱。

  「好好好,大家都很乖。」

  趁著小朋友拆禮物的空檔,夫婦四人開始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展開他們最後一波的尋人行動。

  沒有……

  沒有……

  沒有……

  沒有……

  六十九名孤兒,扣除十一個年紀超過十三歲的小大人,再減去二十八個生龍活虎的小毛頭,尚有三十名活蹦亂跳的小丫頭列入合格名單。

  整整三十個天真無邪的小仙女,環肥燕瘦,任君挑選。

  可是看過來、看過去,東挑西選了老半天,就是找不到他們理想中的女兒人選。

  情況不妙!夫婦四人趕緊集合在場中央召開緊急會議。

  「怎麼辦?這已經是國內最後一家育幼院了!」

  「若是連這裡都找不到,恐怕就要往國外搜尋了。」

  「國外?!開什麼玩笑!我可不想收養金髮小妞!」

  「收養女兒也得看緣分,如果挑不到喜歡的也勉強不來呀!」

  自從決定收養孤兒的那一刻起,他們已經尋尋覓覓了一整個秋天,一方面派人四處探聽,一方面親自明查暗訪,幾乎走遍了大江南北,找遍了全國各地的孤兒院、育幼院和收容所,如今好不容易才在東京遠郊找到這間天主教會創辦的育幼院,他們說什麼也不能輕言放棄。

  聖心育幼院的規模不算小,卻因為地處深遠偏僻的山區而顯得名不見經傳,若非盡職的部屬鍥而不捨的尋訪打聽,發現這間與世隔絕的育幼院,東川夫婦大概永遠也不會蒞臨這間沒沒無聞的天主教育幼院。

  「東川先生、三位夫人,」葉神父客客氣氣的湊上前,「請問……你們是否已經找到屬意的人選了?」

  「還沒。」東川輝一郎皺了皺眉頭,寒著一張酷臉反問:「院內所有的黃毛丫頭都聚集在這裡了?」

  「是的。」

  「你再仔細想想,除了在場這群小丫頭以外,還有沒有其他被遺漏的?」

  「所謂被『遺漏』是指——」葉神父頓了一頓,尋求更進一步的指示。

  「就是遺漏掉哪個還在睡大頭覺的!或者被老師帶去上廁所的!還是你一時大意把她忘在某個角落裡的!」東川輝一郎不耐煩的低吼,轟隆隆的雷公嗓一聲比一聲洪亮。

  趁大籠頭尚未動怒之前,葉神父連忙坦承相告,「不瞞您說,確實還有一個不在現場。」

  原來還有一條漏網之魚!那還等什麼,既然是最後一線希望,無論如何都得見她一面不可,以免錯失良機,造成遺珠之憾。

  「快!立刻帶她過來。」東川輝一郎馬上頒發金牌聖旨。

  「這……恐怕不太方便……」葉神父支支吾吾的表示。

  「為什麼?」

  「因為……那孩子比較特殊。」

  特殊?夫婦四人面面相覷,開始往最壞的方面聯想。

  「難不成長得三頭六臂不能見人?」

  「不,她四肢健全,跟一般孩子沒什麼兩樣。」

  「或者眼歪嘴斜、其貌不揚?」

  「不,她的容貌清秀端正,遠比其他女孩出色。」

  「還是……智能有問題?」

  「不,她的智能沒有問題。問題出在……」葉神父吞吞吐吐,實在難以啟齒。

  他奶奶的!都這個節骨眼了還賣什麼關子!東川輝一郎越聽越著急。

  「快說!她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葉神父搖搖頭,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聽說命在旦夕,活不過十歲。」

***

  一種被注視的感覺,讓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她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駭住。

  靠近床鋪的落地窗外,站著一個人,動也不動的凝望著她,不曉得已經站在那裡看了多久。

  對方是個年紀比她大上許多的男孩,修長的身影,散放著強烈的壓迫感。

  他的身體背著光,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會是誰呢?她納悶不已,這個時候,大家應該都在教堂才對呀。

  她起身下床,好奇的走到窗邊,伸手打開落地窗的玻璃門。

  一陣冷風迎面吹來,將他的氣息送入她鼻中。

  暈頭轉向的一瞬間,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氣。

  然後,她看見了他的相貌。

  一張俊美的臉,一雙魔性的眼,如此深刻、如此強烈、又如此突然地,烙印在她的眸心深處,盤據在她的腦海底層,緊縛著她的心靈神魂,也就此凝聚成她往後人生掙脫不開的糾纏。

  她目不轉睛的望著他,頓時覺得目眩神迷,難以呼吸。

  不知道為什麼,他笑了,輕佻魅惑的笑容,讓他的眼神釋放出妖異的光彩。

  這是一場命中註定的邂逅,背負著因果,穿越了輪迴。

  於是,他們在今生相遇,在今生重逢。

  相遇的,是兩個彼此陌生的人,重逢的,是他們闊別已久的靈魂。

  這樣的邂逅,不是偶然……

***

  喀的一聲,有人推開她的房門,她下意識回過頭,看看是誰來了。

  「請進,這裡是她養病的房間。」

  葉神父招呼一群陌生客人進入房間,一看見她站在落地窗前吹冷風,立刻健步如飛的衝過來。

  「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躺在床上休息呢?」

  她手指著窗外,「外頭有人。」

  葉神父轉頭一看,「沒有啊。」

  「明明就有……咦?」

  窗外,空無一人。

  「奇怪,他不見了……」她喃喃自語,滿臉困惑。

  「一定是你看錯了。」葉神父關起門窗,把她抱回床上,重新替她蓋好棉被,輕聲細語的哄她入睡。

  夫婦四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是她!

  是她!

  是她!

  就是她!

  四道心聲默契十足的響起。

  就是她,非她莫屬了!單憑第一眼印象,他們已經作出決定。

  原來「一見鍾情」這句成語,也可以套用在收養小孩的時候。

  百聞不如一見!什麼叫做「小鳥依人,我見猶憐」,東川夫婦總算見識到了。

  在這一趟尋人過程中,他們遇到的小女孩不下百人,幾乎看遍了形形色色的漂亮妹妹,堪稱閱人無數,就是沒見遇如此絕秀出塵的小美人胚子。

  瞧瞧她,長得清恬秀麗,楚楚可人,嬌滴滴、水靈靈的模樣,就好比一尊精雕細琢的瓷娃娃,小巧玲瓏,晶瑩剔透,簡直教人愛不釋手。

  夫婦四人越看越喜愛,連眼皮都捨不得多眨一下。

  「就是她了!」東川輝一郎當場敲定,「你們三個意下如何?」

  三位夫人喜出望外的猛點頭。

  好,全案一致通過。

  「神岡。」大龍頭勾勾手,傳喚恭候在一旁的隨行律師。

  精明專業的法律顧問立刻上前一步聽命。

  「盡快辦妥收養手續,別拖延太久,今天我就要把人帶走。」東川輝一郎龍心大悅的交代。

  「是。」王牌大律師馬上拿出一份相關文件,遞交給錯愕萬分的葉神父,開始陳述文件內容。

  「慢著!」葉神父連忙喊卡,現在還不是簽訂「賣身契」的時候。「東川先生,你明知道她活不……」

  呸呸呸!東川輝一郎趕緊抬手制止烏鴉嘴發言。

  「體弱多病不是問題,我自然有辦法讓她延年益壽。」

  「怎樣個延法?」

  「東川集團旗下的東都醫學院附設綜合醫院,你應該聽過吧?」

  「嗯,如雷貫耳。」葉神父點點頭。

  「到目前為止,『東都』在醫學界的風評還算不錯,在國際間的聲譽也不賴。」東川輝一郎得意洋洋的瞟他一眼,「你知道為什麼嗎?」

  「聽說醫術精湛,有目共睹,聲名遠播,有口皆碑,所以——」葉神父挑挑眉,大概有點明瞭了。

  「所以,我相信他們不會讓我失望的。」

***

  夕陽西下,葉神父領著幾名員工尾隨在貴賓身後,準備送客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東川夫婦終於可以帶著他們的戰利品回家拜見江東父老。

  一行人快步踏出教堂門口,司機立刻發動車子,站在駕駛座旁待命。

  東川浩司倚著車身,漫不經心的等著。

  二夫人率先來到座車旁,一臉狐疑的盯住兒子。

  「整個下午都沒看見你,跑哪兒去了?」

  「我一直待在車子裡睡覺,剛剛才醒過來。」

  「你會這麼安分?」二夫人狐疑的揚起柳眉。

  「不信你問他。」東川浩司投給司機一記警告性的眼神。

  無辜的司機大哥只好昧著良心猛點頭。

  「好吧!就信你一次。」二夫人這才舒展笑顏。

  東川輝一郎抱著已經入睡的小寶貝大搖大擺的走過來,等不及要向兒子炫耀。

  「怎麼樣?可不可愛?」

  東川浩司勾著一抹懶洋洋的微笑,始終不發一語。

  「從今天起,你們這群男生就多一個妹妹了,要好好疼愛她喔。」大夫人笑得心花怒放,比自己生了個女兒還開心。

  「這孩子長得標緻又惹人憐愛,我們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決定非把她帶回家不可,你們幾個兄弟一定也會喜歡的。」三夫人眉開眼笑的說著。

  「我想也是。」父母的選擇,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反正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她擁有脫穎而出的條件,理應成為雀屏中選的幸運兒,否則他就要懷疑父母親的眼光了。

  臨走前,葉神父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趁貴賓尚未起程,連忙出聲喚住他們。雖然歸心似箭,東川夫婦還是很給面子的停下步伐。

  「這是她的病歷表,請你們替她找最好的醫生,幫她恢復健康。」

  「這麼厚?!」

  「她的免疫力不好,抵抗力欠佳,以後就有勞你們費心照顧了。」

  「沒問題,我們不會虧待她的。」

  東川浩司不動聲色的退到一旁,倚著車身聆聽大人交談的內容,深邃的目光依然緊鎖住她。

  彷彿感受到他強烈的注視,伏在東川輝一郎肩上沉睡的小女孩忽然醒來,一睜開眼,隨即迎上一雙勾魂攝魄的視線。

  是他!她立刻認出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噓。他舉起一根食指輕放在唇中央,暗示她別出聲。

  當然,她並沒有輕舉妄動,只是乖乖的枕靠在男人肩上,靜靜地與他對望。

  東川浩司綻開微笑的弧度,顯然很滿意她乖巧的表現。

  諱莫如深的笑容掛在他異常俊美的臉上,更顯得妖佞邪氣,她越看越覺得觸目驚心,乾脆閉上眼,躲入男人懷裡,來個眼不見為淨。

  從頭到尾,始終沒有人注意到兩個孩子之間的暗潮洶湧。

***

  三天後

  東川一門所有元老、氏族宗親、胄裔子孫,整個家族成員上上下下近百餘人,全都聚集在本家的宗廟——東雲祠堂——見證一場空前絕後的入籍大典。

  典禮的程式完全遵循東川家百年傳承的祭祖禮法,場面極為莊嚴肅穆,由數位德高望重的宗廟神官負責主持。

  那是一個寒冷的歲末午後,漫天冰霜,雪花紛飛。

  一名年幼的小女孩穿著一身華麗隆重的正統和服,在兩名禮官的左右護送下,緩緩走進祠堂大殿。

  小女孩跪在牌位宗壇前,依循禮官的指導,開始進行一連串的祭典儀式,祭拜東川一門的列祖列宗。

  隨後,神官比照東川族譜,將她命名為「依人」。

  就這樣,她名正言順的入籍宗譜,正式成為這個大家族的一員。

  小孤女從此搖身一變,躍升為三千寵愛集一身的金枝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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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年後

  今年春天,她即將升上小學四年級,開學典禮的前一周,剛好恰逢她的十歲生日,因此父母決定為她舉辦一場別開生面的慶生會,慶祝她又長了一歲。

  由於她一出生便遭人遺棄,在沒有出生證明的情況下,關於她生日的確切日期已經無從查證,葉神父只記得她被丟棄在育幼院門外的那天,正好是櫻花乍放的季節,後來養父母為了申報戶口,便將她的生日訂定在三月十五日。

  每年這時候,父母總會替她舉行盛大的慶生會,今年也不例外,不但在本家東正殿大開筵席,宴請宗族元老、氏族宗親、各界名仕豪紳,就連傳媒記者也在受邀名單中。

  七年前,東川一門收養孤女的消息一傳出,立刻引起舉國嘩然,成為當年最轟動的新聞。隨著媒體的大肆宣揚,她的身世話題也跟著備受矚目。

  八卦傳媒對這種「小孤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題材向來最感興趣,為了搶奪獨家新聞,各路人馬莫不使出看家本領,開始針對她的出身來歷進行一連串的追蹤調查。

  遺憾的是,大費周章的搜查結果,並未挖出什麼精采內幕,只查到兩條乏善可陳的線索。第一,她來自聖心育幼院;第二,她是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棄嬰。至於真實身份、出身背景等相關資料,當年收容她的葉神父也是一問三不知。

  於是,她的身世之謎從此成為懸案。

  儘管如此,外界對於東川家這名來歷不明、身世成謎的掌上明珠,依舊充滿了高度的好奇,唯一對她一片空白的過去感到慶幸的,大概也只有她那四個愛女成癡的養父母。

  這下他們大可高枕無憂了,再也不必擔心日後會突然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路人甲,跑來跟他們搶女兒。

  其實養父母的顧慮顯然是多餘的。當初她被遺棄在育幼院門口時,只是剛出生的早產兒,奄奄一息地包裹在繈褓中,她的親生父母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也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證明她身份的檔或信函,斷得如此乾淨徹底,想必是不願再與她有所聯繫了。

  或許她的親生父母有什麼苦衷也說不定,不然也不會這麼狠心,把一個命在旦夕的早產兒丟在育幼院門口,任她自生自滅。

  幸好葉神父及時發現,趕緊將她帶回院內細心照料,否則依照她當時危急的情況,可能隨時都會命喪黃泉。

  然而,她的健康狀況並不樂觀,在育幼院那三年的日子,幾乎都在病榻上度過。

  當年葉神父請來替她看診的老醫生也遺憾的表示,她的體質虛弱,免疫力差,一旦染病上身,就很難醫治,再這樣拖下去的話,恐怕熬不過十歲,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偏偏她的養父母都是擇善固執的人,他們不相信「生死有命,天意難違」,他們只相信「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於是這幾年她看過無數名醫,也接受過各種尖端科技的先進療法,養父母甚至在家中規畫出一間設備完善的醫療室,安排兩名醫護人員隨時待命,除此之外,還有一名特地從中國遠聘而來的中醫師,專門替她把脈針灸,調理養生。

  經過多年的醫治,加上長期的藥膳調養,她先天不良的體質總算有了起色,可惜康復的歲月並沒有維持太久。

  去年秋天,她因為感染風寒,持續高燒不退,最後病情惡化演變成肺炎,整整住院觀察了兩個星期。大病一場之後,她的身體又開始每下愈況,情況時好時壞,直到今年入春才穩定下來。

  大病初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迎接她的十歲生日。

  慶生會安排在今天下午盛大舉行,午後兩點整,宴會正式揭開序幕,她在養父母的陪同下,完成了許願、吹蠟燭、切蛋糕的慶生儀式。

  「小寶貝,你剛才許了什麼願望?可不可以告訴爸爸?」東川輝一郎不顧形象的黏在女兒身邊,一反平時威武凜然的雄霸模樣,整個下午都在討他的心肝寶貝歡心。

  「不可以說。」依人搖頭微笑,「說了就不靈驗了。」

  東川輝一郎才不肯善罷幹休,繼續賴在女兒身邊死纏爛打。

  「你走開!」一根籠頭杖突然從左後方橫殺出來,把東川輝一郎趕到一邊涼快去。

  誰?是誰突擊他?!東川輝一郎凶神惡煞般的轉過頭,一看見老父親玉樹臨風的尊容,盛氣淩人的氣焰當場涼了一大半。

  「父親,您來了。」太上皇聖駕蒞臨,縱是東川輝一郎也得立正站好。

  「父親,您請上座。」三位東川夫人連忙伺候公公入座。

  「嗯。」老人家淡淡頷首,拄著手杖登上籠椅。

  普天之下,能讓東川集團的當家掌門跟當家主母如此必恭必敬的偉人,也只有前任武林盟主兼卸任集團老龍頭——東川信臣,這位威震八方的重量級大人物了。

  年高德劭的老人家自從退隱江湖,回到齊天峰的萬壽閣安享晚年後,再也不曾過問紅塵俗事,就連天皇老子頒出聖旨邀他下山聚會,他老人家都嫌懶,今日難得拄著他的降龍寶杖大駕光臨,自然是為了替寶貝孫女慶生而來。

  不得了!太上皇一現身,熱鬧喧嘩的宴席場合立刻嚴肅了起來,老籠頭沒喊「稍息」,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只是過來看看孫女,大家毋需拘謹。」東川信臣擺擺手,示意在場人士放輕鬆。

  「前輩,這位英姿煥發的老帥哥究竟是何方神聖?」記者席中,一名菜鳥記者趕緊向身旁的資深記者討教。

  「企業界的一代梟雄,七O年代將日本經濟推向巔峰的代表人物之一。」資深記者一邊回答,一邊用小型攝影機捕捉老帥哥的風采。

  「你是哪家報社的?居然連東川信臣都不認識。」另一名男記者瞪了菜鳥一眼。

  「小弟剛出道,資歷淺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各位前輩多多指教。」

  「好吧!看在你年少無知的份上,我就不吝賜教。小老弟,你可要洗耳恭聽了!」男記者滔滔不絕的介紹,「這位風韻猶存的老帥哥不僅雄才大略、文武兼備,在黑白兩道也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一言九鼎的聲望,連皇親國戚都要賞他幾分薄面。

  「早年在位時,積極對外擴充領域,一手打下東川集團稱霸亞洲的企業江山,直到六十五歲大壽那年才金盆洗手,宣佈退出江湖。他的長子東川輝一郎繼位之後,又發動兩次大規模的西征,一次橫掃歐陸,一次攻佔美澳,版圖幾乎遍佈全球。如果說,東川信臣是東川集團的開山祖師,那麼,東川輝一郎就是一統天下的武林霸主,這對父子聯手締造了東川集團的企業王朝,不但留給後代子孫無限的驚歎號,也把一群老外嚇得聞風喪膽。」

  「原來如此。」菜鳥記者忙不迭的猛點頭。「對了!聽說東川家的孫小姐活不過十歲,這是真的嗎?」

  「誰曉得!那些號稱鐵口直斷的命理大師各個言之鑿鑿,卜卦、流年、面相、手相、占星學、塔羅牌、紫微鬥數,各門各派眾說紛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管他是非真假,反正東川小姐玉體欠佳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聽說去年感染了流行性感冒惡化成肺炎,連夜被救護車送進急診室,後來出院沒多久,又因為支氣管炎發作,再度進了加護病房住院治療,依照她進出醫院如此頻繁看來,或許今年真是她的大限也說不定。」

  「等著看吧!今天東川一門的孫小姐十歲誕辰,為了慶祝她大病初癒,不只滿門宗親全員到齊,就連太上皇都專程到場為她慶生,還招待咱們這些記者共襄盛舉,我想,待會兒一定有大事發生。」

  「有道理,趕快把攝影機架好,準備大開眼界了!」

  記者們交頭接耳地談論著,不只傳媒嚴陣以待,包括在場的賓客也在引頸觀望。

  「爺爺,請用茶。」依人奉上一杯香茗孝敬老人家。

  東川信臣接過茶水輕啜了幾口,隨即將孫女抱坐在腿上細細打量。

  「最近身體好不好?」

  「很好,謝謝爺爺關心。」依人乖巧的偎在老人家懷裡。

  東川信臣點點頭,看見孫女今兒個臉蛋紅潤,氣色還算不錯,威嚴的神貌終於展現出罕見的笑意。

  「江流。」

  「是,老爺。」貼身隨扈上前一步,呈上精雕細琢的翡翠寶盒。

  「這寶盒你收下。」東川信臣將翡翠寶盒交給她。

  「爺爺,這是……」依人捧著寶盒,瞧見父母親感動的神色,心裡隱約明白,這份貴重的禮物必定意義非凡。

  「你先打開看看。」

  「是。」依人遵照爺爺的意思打開寶盒,一套高貴典雅的金飾隨之映入眼簾。

  金飾全套共有十件,一組金簪鳳釵,一組珍珠首飾。

  每件金飾皆刻有巧奪天工的圖騰雕紋,再鑲以明珠做為點綴。

  圖騰代表鳳凰,珍珠喻為明月,象徵著鳳凰于飛,明月長圓。

  「鳳儀朝月?!」現場有個識貨的明眼人發出驚呼。「這不是失傳已久的『鳳儀朝月』嗎?」

  一聽見失傳絕跡的古物重新現世,賓客群紛紛一擁而上,爭相目睹這套奇珍異寶。

  「前輩,這套『鳳儀朝月』有什麼來頭嗎?」菜鳥記者連忙詢問身旁的老大哥。

  「來頭可大了!」資深記者搔著下巴,娓娓道出它的典故,「江戶時代,有一名充滿傳奇色彩的國寶級大師,專門替皇室貴族打造工藝收藏品,文獻記載,這位藝匠大師以巧奪天工、神乎其技而聞名,堪稱日本藝術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一代宗師,『鳳儀朝月』正是他臨終前的遺作,也是他告別藝匠生涯的風光代表作。

  「這套作品無論是精湛高超的工藝技術,或是出神入化的美學風格,皆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至今無人能出其右,可想而知,這套金飾必然具有它萬古流芳的歷史文化,與其說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倒不如稱之為風華絕代的曠世傑作。

  「只可惜,天妒英才,這位大師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得年二十七歲。坊間相傳,大師生前愛上一位公主,公主名為鳳儀,長得是花容月貌,美若天仙,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無奈鳳儀早已許配給將門世家的王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大師最後柔腸寸斷,抑鬱而終,這套『鳳儀朝月』就是他臨終之前親手為公主打造的陪嫁首飾,公主出閣那天,他便與世長辭了。」

  「好慘。結果呢?」資深記者說得一臉陶醉,菜鳥記者也聽得津津有味。

  「結果,公主接到大師溘然長逝的噩耗,哀慟至極,悲痛欲絕,萬念俱灰之下,便將這套金飾傳給娘家待字閏中的少女,省得自己成天到晚睹物思情。後來,『鳳儀朝月』在公主的娘家傳承了百年之久,每個新嫁娘都會佩戴它出閣,出合之後再傳回給娘家的黃花閨女,久而久之,代代相傳的儀式就變成公主娘家的世襲傳統。」

  「難道……」菜鳥記者已經聽出端倪了,「公主的娘家就是——」

  「東川一門。」在場貴賓異口同聲的大合唱。

  不只菜鳥記者聽明白了,想必在場的聽眾也都心領神會了。

  「你!不要看別人,就是你!」東川信臣的降龍寶杖忽然指向那位資深記者,「哪家報社的?」

  資深記者趕緊立正站好。「日經產業報!」

  「嗯。」老人家賞識地點點頭,「大寶。」

  「爸!」東川輝一郎大聲抗議,「大庭廣眾之下不要叫我大寶!」

  管你的!老人家置若罔聞。

  「記得撥通電話給他的主管,替這位博學多聞的記者美言幾句。」

  「多謝東川長公提拔!」資深記者敬禮謝恩。

  東川信臣把目光轉向孫女,語重心長的說道:「這套『鳳儀朝月』是東川一門的傳家之寶,傳女不傳子,原本一直是代代相傳的,無奈家門已經連續五代不得女嗣,幾乎失傳了半世紀之久,如今傳承到你手上,也算是後繼有人。依照東川家的禮法,理應由你承襲下去才是,不過,爺爺已經上宗廟拜謁過祖先了,等你以後出閣,這套『鳳儀朝月』就送你當嫁妝,毋需再傳回給娘家了。」

  此話一出,如同聖諭,擺明瞭昭告天下,「鳳儀朝月」就此斷承,從今以後,只屬於東川依人擁有。

  「爸?」

  「大老?」

  東川一門的氏族宗親全部傻眼。

  「爺爺?」依人也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樣決定了,毋需再多言。」東川信臣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到底。

  「是。」東川輝一郎雖然震驚,卻也明白父親這麼做必定有他的用意。

  依人雖然備受大家族眷寵慣愛,事實上並沒有東川家的血統,這是眾所皆知的事,長久以來,外界也始終對此議論紛紛。

  今日父親當眾將祖傳之寶轉贈給孫女,等於藉由這個機會向世人宣告,東川依人在東川一門無庸置疑的身份與地位,希望外界不要再多做無謂的揣測。

  同時也明確的警告在座記者,再也不准拿依人的身世之謎大作文章,更不准將坊間以訛傳訛的「十年大限」之說搬上檯面炒作新聞,一切蜚語流長到此為止。

  「這條祥鳳手鏈你先戴著,討個吉祥如意的好兆頭。」東川信臣取出一條珍珠手鏈替她戴上。「等你將來長大,遇見心儀的對象,就把這條鏈子交給他,如果爺爺還能活到那時候,一定會風風光光的把你嫁出門。」

  「爺爺……」依人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老人家拍拍孫女的手背,眼神中流露出殷切的期許。

  「依人,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長大。」

***

  慶生會結束之後,夜色已晚,東川信臣立刻召見東川輝一郎進書房密談。

  「依人最近的身體狀況如何?」

  「大致上還算穩定,康復的情況也不錯,主治醫師說,只要好好調養,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

  「十年大限尚未度過,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

  「爸,連您也相信那些江湖術士的無稽之談?」

  「那些江湖術士的神算之說,當然僅供參考,不過……如果是菩海法師親自蔔的卦,咱們就不可不信了。」

  「菩海法師怎麼說?」一聽到天外高人的法號,東川輝一郎的態度就比較恭敬了。

  「按照命盤和卦象看來,依人今年確實有一場浩劫,此劫恐怕凶多吉少。」

  菩海法師,一名神通廣大的得道高僧,雲遊四海,仙蹤不定,偶爾會回到齊天峰的法覺寺閉關修煉,妙的是,平時想見他的法相一面肯定見不到,一旦東川一門發生大事,無論事好事壞,他老人家又會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現身法覺寺,等待他們前來拜見。

  不管是向他報喜也好,訴苦也罷,總之,菩海法師只會在他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有時為他們祈福祝禱,有時幫他們指點迷津,替他們排解疑難雜症之後,他便銷聲匿跡,來無影、去無蹤,作風十分瀟灑。

  「既然菩海法師神機妙算、法力無邊,能不能勞請他幫依人消災解厄?」

  「他老人家慈悲為懷,理應不會見死不救,只不過……天命難違,劫數難逃,依人註定要歷經一場生死難關,才能擺脫病痛浴火重生,有幸逃過一劫的話,則是長命百歲,一生榮華富貴,萬一誤闖黃泉路,勢必天人永隔,能不能脫離險境,化險為夷,全得看那孩子的造化了。」

  「天無絕人之路。我相信依人一定能逢凶化吉。」東川輝一郎倒是挺樂觀的。

  東川信臣站在窗邊,仰望著高掛夜空的一輪明月,意味深長的歎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爸,您是不是待在齊天峰跟菩海法師混太久了,怎麼您的價值觀越來越宿命論了?」東川輝一郎走到窗戶旁,陪同老父仰望天邊星月。

  「我長年隨著他修行悟道,自然受他所影響。人老了,總是需要皈依和信仰,等你將來七老八十以後,不妨跟著他禮佛茹素、修身養性,當你看破紅塵,參透因果輪迴的玄妙,便能體會我現在的心境。」

  「等我垂垂老矣,菩海法師大概早巳圓寂歸天,羽化登仙了。」

  「這倒未必。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白髮蒼蒼的年邁老翁了,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老爸,您當時貴庚?」

  「剛出生,你祖父帶我上山請他卜卦占象。」

  「那……他老人家今年到底多大歲數?」

  東川信臣聳聳肩。「天知道。」

***

  子夜,依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找不到一個安穩的姿勢入睡。

  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刻,任何風吹草動都顯得格外清晰,除了晚風吹動樹葉的聲響,隱約還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睜開眼,仔細聆聽門外的動靜。

  腳步聲逐漸接近,終止於她的房門外。

  家裡只有一個人會在深夜裡造訪她居住的水湘院,東川浩司,她四哥。

  自從她開始擁有屬於自己的私人別院後,他也開始不定時的出現,每一次都刻意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

  起初她也以為他跟大哥他們一樣,純粹是來探視她的身體情況,可是他的動機好像又沒那麼單純,起碼大哥他們不會挑在三更半夜的時候跑來看她。

  而且大哥他們總是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給她親情式的關懷和疼愛,讓她感到溫馨自在,相形之下,他的態度就比較詭異,不管是平時相處的方式,或是私下獨處的言行舉止,都不像一般兄長對待妹妹那樣自然。

  倒也不是說他對她不好,事實上,四哥對她極好,可是那種好似乎又不太尋常。

  她總覺得他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太像一個哥哥看妹妹的眼光,到底哪裡怪,她也說不上來,但是那種眼神會讓她感到害怕,每次被他那雙眼一盯,她都會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依人翻了個身,望向紙門外那道高偉挺拔的身影。

  他坐在迴廊的欄杆上,看得出來正在抽煙,皎潔的月光將他的舉動反射得一清二楚。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半個鐘頭過去了,他手上的煙一根接著一根,似乎還不打算離去,也不想吵醒她,不曉得枯坐在那裡做什麼!

  依人掀開被單,決定出去一探究竟。

  她推開房門,稍微跨出一小步。

  「還沒睡?」他將煙蒂撚熄,眼神帶著幾分慵懶的笑意,直勾勾的盯著她。

  「嗯。」她調開目光,盡量不讓視線與他產生交集。

  儘管已經相處多年,她仍不太習慣直視他的雙眼。

  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眸心之中有股異於常人的邪氣,總是閃爍著妖魅的冷光,隱藏著勾魂攝魄的魔力。事後才發現,原來他有一雙金黃色的瞳孔,當他情緒起伏的時候,還會透出火焰般的青光,據說遺傳自曾祖父。

  但是他那過分妖邪的眼神,大概是本性使然,應該和隔代遺傳無關。

  「有事嗎?」依人輕問。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他微微一笑,又從長褲口袋掏出煙盒,打火機啪嚓一響,煙霧瞬間瀰漫開來。

  依人皺著眉,舉高衣袖掩去那股刺鼻的煙草味。

  她這個四哥,風流放蕩,桀騖不馴,情場上無往不利,戰場上橫掃千軍,泡起妞來不擇手段,打起架來毫不手軟。

  他十四歲學抽煙,十五歲到處胡作非為,十六歲開始尋歡作樂,十七歲的時候已經聲名狼藉,年紀輕輕就如此放縱,將來成年還得了。

  難怪父母時常感歎,孽子難教!與其等他改邪歸正,不如請那些受害人自求多福。

  「生日快樂。」他從風衣口袋掏出一個雕花的小木盒,伸長手遞給她。

  「謝謝。」依人接過小木盒,應他的要求當場打開。

  木盒子裡躺著一把古典精巧的翠玉扁梳,上頭還鑲著寶石,很像古代仕女梳頭用的小梳子。

  依人將扁梳拿在手中把玩,驀地,寶石進射出一道火紅色的光芒,她的心房揪疼了一下,眼前忽然閃遇一幅畫面——

  一名美麗的古代女子坐在梳妝台前,手裡拿著一把扁梳,梳理一頭細長柔滑的青絲,女子身後站著一名高大的男人,男人的模樣有點眼熟,好像是……

  「喜歡嗎?」東川浩司出聲詢問。

  依人頓時回過神來。怎麼回事?她是不是眼花了?為什麼會看到奇怪的古代景象?

  「有什麼不對嗎?」見她一臉遲疑,他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沒什麼。」依人連忙搖搖頭。「這梳子……很漂亮,你上哪兒買的?」

  「一間老字號的古董店。」他漫不經心的回答,恍然回想起昨天經過那家古董店時,不經意瞥見一把翠玉扁梳陳列在櫥窗裡,他當下心弦一動,顧不得身旁一票哥兒們詫異的眼光,彷彿著了魔似的衝進店舖,問也不問價錢,便決定將它買下。

  古董店老闆怕他不識貨,還在一旁熱心解釋,「這把扁梳是江戶時代的古物,已經有好幾百年歷史了,當初把它放在我這兒寄賣的老人曾經提過,它的來歷非比尋常,據說是當代一名將門世家的王侯,特地派人遠從中國高價買回日本,準備在新婚之夕送給妻子的小禮物,而且雕琢這把翠玉扁梳的師傅,還是中國有名的宮廷藝匠呢!」

  他才不管那些有的沒的,只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買下它,然後送給她。

  就在他準備付款的同時,突然看到一幕奇幻的古代景象——

  一位古典美人坐在梳妝台前,對鏡梳妝,輕理雲絲,美人的容貌有點面熟,他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但是她的神韻似乎和依人有些相像。

  然後,他看見了自己。

  那是一個長相與他十分神似的男人,站在美人的身後,靜諍的,深情的,凝望著她。

  男人的眼神流露著愛,又透露著恨,複雜而矛盾。

  「年輕人?」古董店老闆見他失神,於是輕喚。

  他立刻回過神來,眼前的畫面隨之消失,週遭的景物瞬間恢復現狀。

  老闆滔滔不絕的說下去,「那個老人還告訴我,有一股神秘的靈氣附在這把梳子上,有朝一日,它會找到輪迴今生的有緣人,透過他的轉送,重新回到轉世投胎的主人手中。年輕人,我看你出手大方,一眼就看中這梳子,似乎深受它的靈氣所吸引,不知道你是打算送人呢?還是自己留著收藏?」

  「送人。」他說得言簡意賅,掏出皮夾,付款取貨之後,帶著一臉不以為然,招呼同伴離開古董店。

  簡直一派胡言!他剛才確實看見奇怪的景象,不過那跟什麼神秘的靈氣無關,只是一時恍神所產生出來的幻覺而已。

  他從不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也不信前世今生那套宿命論的說法,至於他為何深受這把梳子所吸引,坦白說,他也不知道。

  然而,這種莫名的吸引力,倒是跟他第一次在育幼院見到依人時,感覺很類似。

  同樣都是一見傾心,同樣都有一種如獲至寶、又非要不可的渴望。

  「咳咳……」一陣夜風迎面吹來,她的身子耐不住寒氣,不禁輕咳了幾聲。

  東川浩司脫下風衣,罩在她單薄的細肩上。

  「不用了,四哥。」依人急忙將風衣褪下,「反正我等一會兒就要睡了……」

  「披上。」他的語氣很強硬。

  「哦。」她乖乖把風衣披回肩膀。

  他的風衣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冷香,是他身上獨有的氣息。遠從相遇的那一刻起,這香氣就一直盤旋在她的記憶裡,從此以後,再也揮之不去。

  初春的夜晚還是有點冷,依人將風衣拉攏,手腕上的珍珠手鏈輕輕一晃,在月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華。

  東川浩司瞇起眼,總覺得那道光很刺目。

  毫無預警的,他突然逼近她,依人來不及閃躲,手腕已經被他緊緊扣住。

  「四哥,你……」

  「別動!小心手骨被我折斷。」他沉著臉警告,瞪著祥鳳手鏈深思了許久。

  等你將來長大,遇見心儀的對象,就把這條鏈子交給他,如果爺爺還能活到那時候,一定會風風光光的把你嫁出門。

  嫁出門?想都別想!

  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氣竄上胸口,東川浩司心一狠,強行拆下她的手鏈。

  「你做什麼?」依人驚呼。

  「替你保管。」他將手鏈占為已有。

  「不要!這是爺爺送我的,你不可以拿走!」依人衝上前爭搶,一拉一扯的過程中,雪白的肌膚被鏈子的扣環劃出一道血痕。

  「好痛!」她縮回手,細皮嫩肉的手背上立刻流出血絲。

  他眉頭一皺,握住她的手湊到唇邊,將那道礙眼的血跡輕舔乾淨。

  依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倒抽一口氣。

  「還痛不痛?」他的語氣不怎麼溫柔,揉撫她傷口的動作卻充滿了憐惜。

  她搖搖頭,連忙抽回手,心跳加速怦動,臉頰也熱烘烘的。

  東川浩司沉默不語,深邃的眸心漾著詭譎的青光。

  他忽然發現,小依人的姿色,似乎又比以往更加清麗了。

  白皙的臉蛋顯露出嬌羞的神態,水靈靈的星眸流轉著光彩,柔弱的氣質惹人憐愛,可惜……仍是個年幼稚氣的小女孩。

  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百合,既不能摘,又不能采,實在吊人胃口。

  又來了!就是這種眼神讓她害怕。依人別開俏臉,逃避他諱莫如深的視線。

  「如……如果沒事的話,我想睡了。」她還是一如往昔,每當被他這樣凝眸注視,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晚安。」他也不欲逗留,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後,踏著懶洋洋的步伐踱下石階。

  「四哥!」依人趕緊喚住他。

  東川浩司回頭一望。

  「你的外套。」她將風衣隔空拋過去。

  他伸手接住,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掉頭離去。

  依人目送他的背影離開,馬上察覺到,他並沒有往京極院的方向走去,他的私人別院就位於水湘院對面,但他卻轉了一個彎,直接邁向通往家門口的石板小徑。

  這麼晚了,他還要出去嗎?

  或許吧!聽說他最近又交了一個美麗的新女友,看他急著出門的樣子,八成是為了趕赴約會。

  依人站在原地,遙望著遠去的身影,忽然覺得胸口悶悶的。

  那是一種連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情緒。

  一顆心懸在半空中,失去定向,沒有著落……

  那一晚,他徹夜不歸,而她,一直無法入睡。

***

  齊天峰

  青峰橫上,旭日東昇,兩位白髮人家並肩而立,一同俯瞰腳下浩瀚無際的雲海,以及雲海覆蓋之下的滾滾紅塵。

  「鳳儀朝月呢?」

  「已經物歸原主了。」

  「唉,兩世情緣,百年糾葛。」老僧搖首,不勝欷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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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東宇學院,隸屬於東川集團旗下的教育機構,號稱全亞洲最具規模的私立學府,校內囊括了小學部、中學部、高中部和大學部,是一座典型的直升式貴族學園。

  中午下課鍾才敲響沒多久,校園餐廳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湧進一群飢腸轆轆的莘莘學子,就連餐廳廣場上的露天座位也擠滿了人。

  「怎麼辦?」原朝香捧著兩人份的餐點,望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妹淘。

  「沒辦法,只好回教室吃了。」依人無所謂的聳聳肩。

  「好吧!反正天氣這麼熱,回教室吹冷氣也比較舒服。」

  兩個小女生正要離去,一雙長臂突然從大後方探出來,揪住兩人制服的海軍領。

  姊妹倆同時回頭一看,一名年輕男子佇立在她們身後,俊雅的臉龐漾著溫柔的笑容。

  「二哥。」

  「晉。」

  「過來跟我們一起坐。」東川晉司招呼兩個小女生走向不遠處的露天座位。

  桌位旁,一名俊秀的大學部男生堆著滿臉笑意歡迎她們入座。

  「晉,你上哪拐來這兩個可愛的小美眉?」

  「一個是我寶貝小妹,一個是我小女朋友。」東川晉司打趣的介紹。

  「妹妹,告訴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大男生顯然對東川家的小千金比較感興趣。

  「依人。」她簡潔的回答。

  「依人,這名字取得好,你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小鳥依人,我見猶憐』的味道。」大男生忍不住伸手逗弄她的下巴。

  「奉勸你,最好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我妹。」東川晉司慎重地警告好友,「萬一被我家老四瞧見,准教你吃不完兜著走。」

  「這麼嚴重?」

  「對!如果被我老爸知道,你會死得更慘。」

  「開開玩笑也不行?」

  「你活得不耐煩啦,當心他們父子倆聯手整死你。」

  「如果她以後交男朋友怎麼辦?」大男生笑問。

  「那就麻煩大了!」東川晉司搖頭苦笑。

  「喔哦!說曹操,曹操到。」

  東川晉司順著友人的視線望去——

  東川四少意氣風發的現身校園餐廳門外,身旁圍繞著一票狐群狗黨,一幫人浩浩蕩蕩的踱下階梯,當場引來不少戀棧流連的愛慕眼光。

  東川浩司今年剛升上高二,相貌俊帥卓絕,體魄勁健高偉,一頭及腰長髮隨風揚起,飛揚不羈,儘管立足在一票條件優異的同儕之間,也永遠是最出色搶眼的焦點。

  「你們家那位東川四少真是要命!拈花惹草,處處留情,沒事還亂放電,簡直是全國少男……不!更正,是全國男性同胞的頭號公敵。」大男生指控。

  「我記得你們兩個應該沒結下什麼深仇大恨,怎麼你一副恨不得將他就地正法的樣子?」東川晉司一臉納悶。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大男生雙手合十,連忙澄清,「幸好我跟他無冤無仇,也只有天生帶種的勇士,才敢招惹你家那位惡名昭彰的東川四少。」

  「不然你的義憤填膺所為何故?」東川晉司被好友戲劇化的表情逗笑。

  「唉!」大男生歎口氣,「還不是因為我弟。」

  「慎吾?他怎麼了?」東川晉司實在不解,那位知書達理的學弟怎麼會跟浩司扯上關係?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起自家兄弟,不過「正邪不兩立」,一個安分守己的讀書人,應該不會和一個心狠手辣的大魔頭產生交集才是。

  「慎吾的女朋友移情別戀了,對像正是你家那位聲名狼藉的四公子,這下可好了,一個是英俊帥氣、魅力無敵:一個是忠厚老實、不解風情,兩人差異懸殊,我弟當場被淘汰出局,氣得他槌胸頓足,終日借酒澆愁。」

  「節哀順變。」一旦扯上複雜的男女三角關係,東川晉司只能寄予無限同情的眼神。

  「慎吾那傻小子就是看不開,他到現在還一直口口聲聲的說:『佳奈只是一時衝動,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你說,窩不窩囊?」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你還是勸他早點死心吧。」

  「說得倒輕鬆,如果是你的小女朋友被外頭的大野狼拐跑了,你做何感想?」

  東川晉司突然眼神一凜,鋒利的目光直接殺向身旁的小女生。

  啃到一半的雞腿暫且擱在嘴邊,原朝香趕緊表明心志。「你放心,我很潔身自愛。」

  「乖。」俊朗的笑意重新回到東川晉司臉上。

  依人輕嗤一聲笑出來,用眼神糗了姊妹淘一眼。

  這小妞完全被二哥吃定了,將來成為她准二嫂的機率應該很大。

  「你把她調教得真好。如果慎吾有你一半能耐,交往多年的馬子也不會被拐跑了。」大男生敬佩不已。

  「抱歉!如果是那個佳奈自己一相情願跑來倒貼我們家浩司,我不認為他應該負起橫刀奪愛的罪名。」東川晉司立刻撇清。

  「什麼罪名?」一道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切入,東川四少正帶著一幫出生入死的兄弟黨大軍壓境。

  隔壁桌幾個高中部男同學眼見苗頭不對,紛紛捧著餐盤逃離現場,自動把桌位拱手轉讓兵臨城下的大隊人馬。

  「沒什麼,我們在討論社會案件。」東川晉司將話題帶開。

  「是嗎?」東川浩司冷笑,銳利的寒光瞟向大男生的方位。

  「是啊!我們在研究『水性楊花』的罪名。」大男生笑咪咪的見風轉舵。

  東川浩司懶得搭理他,直接望向坐在一旁埋頭吃飯的依人。

  「為什麼不留在家裡休息?」

  「今天是期末考,我不想請假。」她抬起臉來解釋。

  「燒退了嗎?」他伸出手,輕撫她的額頭,微燙的溫度讓他眉頭一皺。「走,我送你回家。」

  「現在?!」依人一臉錯愕。

  「對。」

  「不行!」她立刻拒絕,「我下午還有一堂數學考試。」

  東川浩司眼神一凜。「萬一撐不到下午怎麼辦?」

  「我……我會撐到數學科考完。」她還是不肯妥協。

  「考試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他火了。

  她垂下螓首,倔強地不發一語。

  「依人,聽四哥的話,回家休息好不好?」東川晉司柔聲相勸。

  「不好。」兩位兄長軟硬兼施的政策,仍然無法動搖她的決心,「我上次期中考也是因為生病缺席,所有科目成績全部掛零,如果這次期末考再缺席的話,我這學期的成績就會不及格:如果成績不及格,我就要參加暑期補考;如果參加暑期補考,我又要把所有科目重新複習一遍,這樣一來,我豈不是更累?!」

  這就是她堅持抱病應考的原因?東川浩司簡直敗給她。如果不是還在氣頭上,他可能會因此而捧腹大笑。

  「補考就補考,大不了我充當家教,幫你溫習功課。」他沒好氣的承諾。

  「你?!」依人顯然對他這位家庭教師不太有信心。「謝了,我寧可先苦後甘。」

  隔壁桌的死黨傳來一陣竊笑。東川四少顏面盡失。

  一隨便你!」他腳跟一轉,寒著臉離去。

  好戲看完了!一票患難之交收起笑意尾隨上去。

  「咳咳……」依人喉嚨一癢,忍不住輕咳幾聲。

  剛走不遠的背影頓了一下,忽然又踏著生硬的步伐轉回來,丟了一包未拆封的喉糖給她,才又板著臉走掉。

  「呿!明明就在乎得要命,還裝什麼酷嘛!」原朝香瞪著傲然遠去的背影取笑。

  「多事!」東川晉司笑罵身邊的小丫頭,轉頭一看,小妹的臉色似乎越來越蒼白了。「依人,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有點頭暈而已。」

  「藥呢?」

  「放在教室。」

  「不急,我已經幫你拿出來了!」原朝香這迷糊小妞平時做起事來大剌剌的,唯獨對情同手足的姊妹淘最細心謹慎,儼然以依人的守護天使自居。

  「依人,你先吃藥,待會再去保健室休息一會兒,如果還是覺得不舒服,一定要請宮本醫師跟我聯絡,我開車送你回家。」東川晉司憂心仲忡的交代。

  「二哥,你別這麼緊張,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不行!我不放心。原,如果依人開始發高燒,你一定要馬上通知我,一刻也不能耽擱,知道嗎?」

  「遵命!」原朝香肩負起重責大任。

  「如果聯絡不到我呢?」他必須確認這小丫頭是否夠機靈才行。

  「我可以打尚人的手機。」原朝香從制服口袋掏出一本電話簿,所有緊急聯絡人的電話號碼全都登錄在裡頭。

  「糟糕!尚人今天下午好像沒課!」他忽然想起商學院下午停課的消息。

  「沒關係!如果聯絡不到尚人,禦司的教室就在高中部B棟二樓倒數第三間,浩司的教室在A棟三樓右轉第一間。」原朝香背得滾瓜爛熟。

  看著他們小兩口未雨綢繆的模樣,依人實在哭笑不得。

  大概是舊疾復發的關係,她最近總是覺得頭暈目眩、呼吸困難,成天昏昏沉沉的,又經常在大半夜發高燒,所以這陣子大家都顯得特別緊張。

  她當然知道家人在擔心什麼,也知道他們在怕什麼。

  十年大限……

  雖然他們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可是她自己心裡有數,時候應該快到了。

  自從上個月在家裡昏倒之後,她的健康情形又開始疾速惡化,有時睡到半夜,她會因為喘不過氣而驚醒,醒得過來還算幸運,就怕醒不過來。

  曾經有好幾次,都是在睡夢中忽然失去意識,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了。後來為了安全起見,每天晚上都有家人輪流守著她,唯恐她昏迷不醒,一覺睡到九泉之下。

  其實能在睡夢中離開人世,也算是一種解脫,起碼從此以後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但是……她又捨不得拋下一切,拋下深愛她的家人。

  他們在她身上付出太多的關愛,太多的心血,這份親情,她實在難以割捨。

  所以,神啊!請再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度過這一年,讓她活下去……

***

  期末考剛結束,東宇學院一年一度的校慶活動也即將展開。

  他們班決定演出精典話劇「睡美人」,白馬王子由原朝香反串演出,睡美人這個第一女主角的公主寶座則由呼聲最高的依人擔綱,至於那個詛咒公主睡到昏天暗地的女巫,就由全班最愛耍寶的武田剛同學男扮女裝。

  距離校慶只剩三天,參與演出的同學正在音樂廳的舞臺上進行排練,班上其他同學全坐在台下充當啦啦隊。

  相較於一群小鬼動不動就鼓掌助陣的歡呼聲,盤據在觀眾席另一端的東川浩司一幫人就顯得安靜多了。

  「好,大家先休息一下,五分鐘後再正式預演一遍。」擔任導演的千春班長宣佈。

  「今天的觀眾好少哦!」原朝香揮著道具寶劍抱怨。

  他們班的爆笑版話劇一向大獲好評,繼去年的「鐘樓怪人」成功推出之後,今年的「睡美人」也備受期待,昨天預演的時候,台下還座無虛席,今天的場面就有點冷清了。

  「剛才還有其他班級的學生坐在台下捧場,不過,自從他們一行人出現之後,大家全都跑光了。」依人瞄了台下的罪魁禍首一眼,不禁搖頭苦笑。

  「沒辦法,你四哥身旁總是圍了一大票豺狼虎豹;一幫人成群結黨,惡名昭彰,除了我們班以外,還有誰敢留下來。」

  「千春,我大哥也是豺狼虎豹的一員,你這麼說很過分哦!」武田剛發出不平之鳴。

  「你大哥是豺狼虎豹的一員,那你是什麼?馬戲團的小丑?」

  「班長,你不要欺人太甚喔!」

  依人坐在一旁喝飲料,笑看他們鬥嘴,無意中瞥見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大門口,隱身在陰暗的角落。

  她的視力向來不差,儘管隔著一段距離,仍然可以看出對方的年紀、身形跟她四哥不相上下。

  彷彿感受到她的注視,那個人忽然走出角落,現身在明亮的光線下。

  天啊!他的臉……

  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衝擊著她的心房。

  她激動的站起來,目瞪口呆的直視正前方,渾然不覺手上的保特瓶應聲落地。

  「依人,你怎麼了?」

  臺上的同學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台下的東川浩司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怎麼回事?」身旁的友人向他詢問。

  「不知道。」東川浩司轉過頭,循著她的視線望去,從他的方位只能瞄見一道人影,看不見對方的面孔。

  那個人為什麼一直看著她?依人震驚之餘,又納悶不已。

  「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她,凝視她的眼神,時而濃烈,時而深切,不時還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發自於一股強烈的衝動,她不顧臺上台下一群人的詫異,立刻衝下舞臺階梯,直奔大門出口。

  不料對方的速度比她更快,當她奔出音樂廳,「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原本飄著毛毛細雨的天空,突然雷電交加,才一轉眼,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依人顧不得越下越大的雨勢,全身濕淋淋地站在廣場上,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的腦海不停重複著相同的問題。

  一隻有力的手臂探出來,迅速將她拉進音樂廳。

  「你看見誰了?」東川浩司陰沉的質問。

  依人恍惚的搖搖頭,一時無法回答。

  「他」是誰?她也想知道。

  「說,你看見誰了?」他失去耐性,惡聲惡氣地追問。

  「我……我不知道。」依人茫茫然地搖晃螓首,「我不認識他,可是……」

  她又陷入失神狀態,好半晌答不出話來。

  「可是什麼?說啊!」銳利的金眸鎖住她的視線,咄咄逼人地催促。

  她張開唇,發出顫抖微弱的語音,「那個人的臉,長得跟我好像。」

***

  你是誰?

  那張像她的臉,始終帶著微笑,沒有回答。

  她試著接近,他卻轉身離去。

  不……不要走……

  她拚命的追,他卻越走越遠。

  「不要走!」依人驚醒過來。

  「別怕,我在這裡。」溫柔的嗓音在她耳邊安撫著。

  她定神一看,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的床邊擺著一張單人沙發,坐在沙發上的人陪了她一整夜。

  「作惡夢了?」東川浩司拿起濕毛巾,擦拭她額頭上的熟汗。

  「我夢見那個人了……」她喃喃低語,目光空洞,表情茫然。

  他的眼神突然變冷。

  「我已經查過了,學校裡沒有這個人,大概是你看錯了。」

  「我沒看錯,那個人的臉真的跟我很像。」她非常確定。

  「就算你們長得一模一樣,那又如何?」冷酷的神情已失去原有的溫柔。

  「我想知道他是誰,也許他是我的親……」

  「夠了!」他嚴厲的打斷她。「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值得你這樣牽腸掛肚嗎?」

  依人被他這麼一吼,當場嚇了一跳,縱有滿腹的想法也不敢多說。

  見她一臉委屈的模樣,他立刻心軟了,儘管如此,不悅的眼神依舊冰冷。

  「不管他是誰,都與你無關,把他忘了,就當沒發生過。」他霸道的下定論。

  怎麼可能說忘就忘……依人無奈的歎息。算了,既然四哥不希望她再想起那個人,她以後不提就是了。

  也許有朝一日還能遇見「他」也說不定,在那之前,她會暫時將「他」放在心底。

  啊……頭好暈……依人昏昏沉沉的閉上眼,意識漸漸模糊。

  「你燒剛退,好好休息,別再胡思亂想了。」低柔的語音彷彿魔咒一般,催眠她進入夢鄉。

  她的神智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朦朧中,感覺到身旁的床位壓陷下去,一道溫暖的熱源緊緊貼覆上來,將她擁進一副寬厚的懷抱裡。

  這種乎穩的力量,像是爸爸的胸膛,讓她感到心安。

  「爸爸……」依人滿足的輕歎,下意識把臉貼得更近。

  一聲低笑飄進她的睡夢裡,笑聲聽起來,似乎摻雜著些許氣惱,又帶著些許無奈。

  隨後,清冽的冷香沁入她的心肺,是她熟悉的氣息,卻不是爸爸的味道。

  「四哥……」是他才對。

  「嗯。」東川浩司沒好氣的應聲。

  不是爸爸,她不喜歡……依人把身體轉過去,背對著他,拉開一段距離。

  東川浩司又好氣又好笑,他徹夜不眠守在她床邊,擔心她發高燒,擔心她昏迷不醒,結果這小妮子非但不知感恩,竟然還拒他於千里之外。

  「咳咳……」高燒剛退,她又開始咳嗽了。

  他從床頭櫃的藥罐當中,找到一瓶止咳藥水。

  「依人。」他柔聲輕喚。

  「嗯……」她勉強睜開星眸。

  「起來,先把藥水喝了再睡。」他把藥水倒進小量杯,一口一口餵她喝。

  藥水吞下肚之後,她突然湧起一股嘔吐感。

  依人趕緊捂著嘴跳下床,直奔浴室。

  她一扶著洗手台,立刻吐了出來。

  東川浩司站在她身後,輕輕拍打她的背,試圖減輕她的痛苦。

  「咳……你出去……」她不想讓他看見這麼狼狽的景象。

  他沒有走開,仍然寸步不離的留在她身旁。

  好難受……她的胃全被掏空了,除了膽汁和胃酸,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

  依人雙腿一軟,沿著洗手台跪下來,癱倒在他懷裡。

  「有沒有好一點?」他從架子上拿起一條濕毛巾,幫她擦拭乾淨。

  「嘔……」噁心的感覺再度湧上來,她趕緊往前傾,「咳咳……」

  濃稠的紅色液體順著她的嘴角滑下來,滴灑在白色的瓷磚上,更顯得觸目驚心。

  血?!她咳血了!

  東川浩司臉色驟變,連忙抱起她,直衝家裡的醫療室。

***

  「怎麼樣?嚴不嚴重?」東川輝一郎守在一旁,看著醫護人員忙著搶救病危的女兒,一顆心也急得七上八下。

  「病情開始惡化了,最好趕快安排住院,不能再拖了。」家庭醫生建議。

  病榻上的依人已經陷入重度昏迷,情況相當危急。

  五分鐘後,救護車及時趕到。

  「依人……」看著寶貝女兒被抬上擔架,三位夫人哭得淚流滿面,卻又無能為力。

  隨後,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劃破了夜空。

  一縷芳魂,香消玉碩。

  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知飛往何處去……

***

  「情況不太樂觀,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

  「不!醫生,請你不要放棄……」

  「這兩天是危險期,可能隨時都會離開。」

  「不……不會的……」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

  「不要過去。」溫和慈祥的聲音,叫住了正往光明之境走去的依人。

  她轉身,瞧見一位仙風道骨的老翁立在她身後,他的白眉長如雲須,完全遮住了他的雙眼,老人家鶴髮童顏,看不出歲數。

  「好香的味道……」縹緲的香氣若隱若現,瀰漫在她四周。

  「你祖父正在焚香誦經,召喚你的三魂七魄,隨我來吧!」老翁袖袍一揮,將她帶離通往極樂世界的天河。

  一眨眼的瞬間,她已置身在一處世外桃源。

  桃花林中有一座古寺,她走近一看,寺中有一盞微弱的青燈,風一吹,青燈將減,老翁揮揮衣袖,青燈又重新燃起。

  「老先生,為何不見我爺爺?」

  「他在紅塵人世,你在化外仙境,天人兩隔,自然見不到面。」

  古寺外,忽有一團霧氣飄近,老翁趕緊將寺門關上,用一枝桃花下咒封印,謹慎得像在躲避追兵。

  「有人在追我?」依人問道。

  「他們奉命將你帶回天界。」

  「我……死了嗎?」

  「只差一步,幸好我及時趕到。」老翁輕撫長眉,領著她來到古寺後方的桃花源。

  園中百花盛開,爭奇鬥艷,她回身一望,老翁正坐在簡陋的石亭中,描繪一幅畫。

  不消片刻,一幅龍飛鳳舞的字畫應運而生,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依人湊近一瞧,忽然有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湧上心頭……

  「你慢慢看,我去去就來。」老翁身影一轉,旋即消失不見。

  詩畫描述一段古老的故事。

  故事,從一位國色天香的公主開始說起——

  東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翩翩才子動凡心,鳳儀難為情,名花有主,乘龍快婿,姻帖下紅定,

  俊郎官,美嬌娘,龍鳳配成雙;落寞才子,形只影單,抑鬱愁滿腔。

  鳳冠霞帔喜樂響,佳人點紅妝,回首一盼,發成霜,笑時淚半行,

  造金釵,綴明珠,英才命喪黃泉路,紅顏嫁作他人婦,

  陰陽兩隔,天各一方,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鳳儀朝月映相思,人死如燈滅,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鴛鴦枕,困脂淚,淚灑洞房花燭夜,試問夫婿顏何在,一往情深,情何以堪?

  衝冠一怒為紅顏,新婚之夕,酷海興波;狂龍強佔鳳妾身,一夜夫妻,同床異夢。

  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一刻總蹉跎,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身嫁將門,卻負王侯,又添一樁,愛恨情仇。

  愛悠悠,恨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前世因,今世果,一場輪迴,兩世情傷,幾時休?

  「唉……」依人搖頭輕歎,悲從中來。「不知那位將侯最後結局如何?」

  「戰死沙場,含恨而終。」

  一道仙氣撲鼻而至,老翁千里傳音,變幻莫測,忽又現身在她眼前。

  「公主呢?」依人又問。

  「揮劍自刎,以死殉葬。」

  「好悲傷的結局。」她不喜歡。

  「是啊,最後每個人都抱憾終生,所以這輩子才會輪迴轉世,再續前緣。」老翁走向花叢深處,還一邊喃喃自語,「不是冤家不聚頭,山水有相逢,不期而遇,糾纏不休……」

  「老先生,您在做什麼?」依人跟在老人家身後。

  「這三株花樹的枝幹纏在一起,我要將其中一株分開。」

  「為什麼?」她蹲在一旁探詢。

  「浮生花乃連理枝,本是一雌一雄,成雙成對,如今多出一棵雄性旁枝從中作梗,互爭雄長,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可是……它們盤根錯節,緊緊纏繞,您要怎麼將它們分開呢?」

  老翁笑了一笑,將多餘的雄根拔除,移植到另一株孤零零的雌花身畔。

  「如此一來,不就圓滿了。」

  「嗯。」她喜歡這種安排。

  「這棵浮生花,象徵你的姻緣,留在你身旁的雄樹,才是你的真命天子,他是人中之龍,你是祥鳳之身,姻緣天註定,龍鳳配成雙。前世你們雖結為夫妻,最後卻不得善終,但願今生你們能白頭偕老。」老翁由衷的期盼。

  「那……他呢?」依人指向被拔除移植的雄樹。

  「他跟你無緣,無論前世或今生,他都無法與你共結連理。此乃因果輪迴,也是他的宿命。上輩子你的婚姻因他而破裂,所以這輩子他必須退出,以免打亂你的命盤,導致歷史悲劇再度重演。」

  「我還會遇見他嗎?」

  老翁搖頭低歎,「你們兩人,有緣無分,縱使相逢不相識,萍水相逢,僅此而已。」

  依人……

  身後傳來熟悉的呼喚,依人驀然回首,循著聲音望去,瞧見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遠處,仔細一看,那是一名身穿戰袍的古代男子,他的身形和相貌似乎有點眼熟,她想再看清楚一點,古代男子忽然變成東川浩司的模樣,她一眨眼,他又變回一身古裝扮相,一下子是古代戰將,一下子是東川浩司,兩人的形影反覆變換,一再交錯重疊。

  依人……

  「四哥?」她走近幾步,試探性的輕喚。

  依人……他無法跨入仙界,只能伸出手召喚她。

  「你先回去,以免陰錯陽差,魂飛魄散。」老翁施法唸咒,人影才往後飄遠,逐漸消失。

  「真不簡單,連心魂都能追到這裡來,可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翁喃喃自語,見她一臉困惑,於是又說:「他是你四哥的前生,亦是你前世的夫婿。那幅字畫所描述的故事,正是你們的前世。你是鳳儀投胎,他是將侯轉世。不過,他的魂魄曾經走火入魔,差點禍國殃民、毀天減地,即使輪迴人世,魔性仍深植於心,柱後你難免要為他所苦。」

  依人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一時無法消化這麼多因果始末。

  「好了,時辰已到。」老翁彈指一變,一隻彩蝶翩翩飛現,「你該回去了。」

  剎那間,依人忽然覺得身子輕飄飄的,恍如羽毛般輕盈,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居然飄在半空中,腳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雲海。

  「跟著這隻鳳蝶吧!它會指引你回歸本命,魂返重生。」

  「謝謝您,老先生。」救命之恩,依人感激不盡。「對了,該如何稱呼您呢?」

  「貧僧原名齊天,法號菩海。」徐風吹來,吹開老翁的眉須,露出眉下一雙深不見底的祥睿之眼。

  「好奇怪的感覺……我是否在哪見過您?」

  「百年之前,齊天峰之上,你我曾有一面之緣。」老翁頷首輕笑。

  「是嗎?」依人一臉迷惘,好像似曾相識,卻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去吧!時候不早,你該上路了。」

  老翁揮手一點,鳳蝶振翅高飛,她身子一飄,隨即落入凡塵。

  「記住,一路順風,不要回頭——」

***

  依人……依人……依人……

  那個熟悉的嗓音,仍然口口聲聲呼喚著她。

  當意識一點一滴的凝聚,心智神魂也隨之甦醒。

  她緩緩睜開雙眼,水靈靈的眸光清澈如昔,卻漾著歷劫歸來的疲憊。

  「……依人?」

  耳邊傳來沙啞的聲音,語中帶著幾分試探,幾分欣喜。

  她眨了眨眼睫,慢慢適應光線。

  然後,東川浩司的臉孔出現在正上方,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俊美依舊的臉龐,陌生的是他憔悴消瘦的面容。

  曾經那樣神采煥發,那樣邪囂妖魅的樣貌,如今卻頹廢得不成人形,她幾乎認不出是他了。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東川輝一郎握住女兒的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三位夫人相擁而泣。

  「爸……媽……」她綻開虛弱的微笑低喚。

  「軍司,快去叫醫生過來!」東川浩司衝出加護病房,把睡在休息室的弟弟搖醒。

  東川軍司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依人怎麼了?」

  「依人醒了,你快去把醫生叫來。」

  就這樣,她奇跡似的甦醒了。

  聽說她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恢復意識,脫離險境。

  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經驗,不曾繞過鬼門關,不曾通往極樂世界,反而來到一個奇妙的仙境,經歷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奇遇。

  可是當她醒來之後,關於這段奇遇,她已完全沒有印象。

  彷彿作了一場夢,卻記不起夢境中所發生的一切。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總算逃過「十年大限」的詛咒,保住了一條小命。

  無論是老天爺大發慈悲放她一條生路,還是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助她化險為夷,總之,她都心存感激。

  一個月後,她出院了。

  出院那天,她收到一大束香水百合,打開卡片一看,上頭只寫了「祝你早日康復」六個字,因為沒有署名,所以不曉得是誰送的。

  只知道是花店工讀生送到護理站,由護士小姐代收,然後再轉送到她手上。而且卡片上並沒有註明花店名稱,就算想透過花店查詢是何許人送花給她,也無從追查。

  「會長,出院手續已經辦妥了。」隨行助理站在頭等病房門口報告。

  「嗯。請司機把車子開到西側門,注意一下四周安全,不要讓那些八卦記者亂拍照。」東川輝一郎威風凜凜的交代屬下,轉頭望向心愛的小女兒,隨即又笑得一臉燦爛。「來,小寶貝,咱們回家了。」

  依人被父親抱在懷裡,一行人踏出病房,站在走道間等待電梯下降。

  叮!電梯門打開,一位頭戴棒球帽的少年率先踏出來。

  當他們正準備踏進電梯時,護士小姐連忙捧著被遺留在病房的花束追過來。

  「會長,這束花你們忘了拿。」

  「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要也罷。」東川浩司瞪著護士小姐手中的鮮花,冷冷的丟下一句,「把它處理掉。」

  「不要丟……」依人還來不及說完,電梯門已經關上了。

  「唉,好可惜。」護士小姐捧著花束歎息。

  「的確很可惜。」

  「咦?你不是剛剛送花來的工讀生嗎?」護士小姐抬頭一看,立刻認出對方的身份。「這層樓是管制區,你不可以隨便出入喔!」

  「抱歉!」少年刻意將棒球帽簷壓得更低,只露出鼻尖以下的部分。「我下樓的時候,才發現忘了請你簽收據。」

  「反正他們沒有收下這束花,既然你來了,還是由你帶回去吧。」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這束花送你。」

  「啊?可以嗎?」護士小姐受寵若驚。

  「沒關係,買花的客人已經結帳了,況且你是負責照顓那位小妹妹的護士,我相信他也會很樂意把花送你當謝禮。」

  「那怎麼好意思呢!其實我只負責醫療看護的部分,至於其他生活細節,都是她的母親和哥哥在照料。」

  「哥哥……」少年的嘴唇漾出似笑非笑的線條,看起來有點苦澀,「留著一頭長髮的那位?」

  「你怎麼知道?」

  「我剛才踏出電梯的時候,正好與他擦身而過。」少年微微一笑,「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是東川浩司,東川家最惡名昭彰的東川四少。」

  「沒錯,就是他。」護士小姐猛點頭。

  「她哥哥……對她好不好?」

  「他們對她很好,每天都會來醫院陪她,尤其是老四,幾乎天天報到,有時候還會留下來過夜。我常常看到他寸步不離的守在病床旁邊,事必躬親,體貼入微,非常疼愛他妹妹,我們護理站的年輕小護士最迷他了。」護士小姐收了人家的花,自然有問必答。

  「是嗎?」少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輕輕頂高棒球帽簷,點個頭致意,「我該走了,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多時間。」

  「哪裡,謝謝你送我這束花。」護士小姐回以親切的微笑,目送少年轉身離去。

  少年走出醫院,坐進一輛停在角落的黑色休旅車。

  「接下來,您還想去哪裡?」司機是一名年輕的外國男性。

  「成田機場。」少年摘下棒球帽,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然後呢?」

  「先回英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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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2: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好無聊……」依人歎口氣,合上書本,決定睡個午覺打發時間。

  自從出院之後,已經過了半年。

  由於她的身體仍然很虛弱,只好聽從父母的意思辦理休學,乖乖待在家中靜養。

  對一個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而言,無聊之餘,睡覺就是最好的消遣。

  兄長們還經常笑說,一天二十四小時,她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處於睡眠狀態,成了名副其實的「睡美人」。

  童話故事中的睡美人,最後會被王子吻醒,兩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至於她這個被冠上「睡美人」封號的病患,雖然天天臥病在床,日子過得窮極無聊,可是每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總會有一個人守在她身旁,耐心的等待她醒來。

  他不是王子,他是她四哥。坦白說,他不像白馬王子,也沒有那種風度翩翩的氣質,反倒像是騎著黑龍橫行霸道的魔王,天天在外頭為非作歹,唯有回到家中,全心全意照顧她的時候,才會流露出罕見的柔情。

  去年,她從重度昏迷清醒時,張開雙眼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此後半年,幾乎每個夜晚,她總是在他懷中入睡,直到翌日清晨,再從他懷中醒來。

  久而久之,她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也漸漸喜歡上在他懷裡安然入睡的感覺。

  一想到待會兒醒來,就能看見他守在一旁,依人終於帶著微笑進入夢鄉……

  東川浩司推開水湘院的房門,走到床前,坐在床沿,凝望熟睡中的小佳人。

  經過半年的調養,他的妹妹清麗如常,柔弱依舊,嬌小纖細的身體仍然弱不禁風,巴掌大的小臉越來越清瘦,吹彈可破的肌膚則是一天比一天蒼白,幾乎比冬雪更白皙,比絲綢更細膩。

  修長的手指緩緩滑過她的臉頰,輕輕扣住她不盈一握的頸項,如此微弱的小生命,只要他單手一掐,就能置她於死地,更何況是索命無數的死神。

  若非她命不該絕,他早就失去她了,如今失而復得,自然格外珍惜。

  她就像是一尊小巧易碎的水晶娃娃,必須捧在手中小心翼翼的呵護,既不能弄壞,又不容傷害。

  但他從來就不是個溫柔有耐性的人,沸騰的慾望與日俱增,貪婪的念頭蠢蠢欲動,他無法忍受如此漫長的等待,再不把目標轉移到其他女性身上,只怕遲早有一天他會因為一時衝動,親手毀了她。

  到時候,別說喪盡天良了,再喪心病狂的事他都做得出來。

  「依人……」低沉的嗓音喃喃輕喚,親密憐惜的細吻,一點一點飄落在她臉上。

  被疼惜對待的人悠然睜開眼,迎上一雙情慾濃烈的視線。

  以前,他這種狂亂的眼神祇會讓她害怕,現在,她已經不再那麼畏懼了。

  依人轉頭看看時鐘,下午五點,她該起床準備吃飯了。

  她坐起來,一頭長髮垂落在床單上,彷彿一道流洩的瀑布,襯著清靈秀麗的容顏,分外的楚楚動人。

  光是這樣,也能看得他情生意動。

  「想不想出去透透氣?」東川浩司幫她把長髮紮成一束麻花辮。

  「可是外面好冷。」現在是冬天,她怕冷。

  「那還不簡單。」他先拿出羊毛毯裹住她,再將她擁入懷裡,然後抱著她走向庭園,漫步在黃昏夕陽下。

  依人從他胸前抬起頭,靜靜的凝視他。

  「四哥……」實在很難想像,像他這樣一個狂野不馴的浪蕩子,居然願意捨棄外面的花花世界,一下課便直接回家,晚上也不外出尋歡作樂,幾乎把生活重心放在她身上,天天守著她、陪伴她,長達半年從不間斷,連父母親都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可是她總覺得他就好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明明有機會逃出去,卻又為了她而留下,彷彿把他困住的,並不是鐵籠,而是她。

  「嗯?」他懶洋洋的應了一聲,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調調。

  「其實你……可以不用這個樣子。」她欲言又止。

  「什麼樣子?」他狐疑的瞄她一眼。

  「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爸爸說,等春天過後,我就能回學校唸書了,所以……你可以恢復自由了。」

  「什麼意思?」他聽得一頭霧水,這丫頭今天吃錯藥了嗎?為什麼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意思就是說,你不用再為了照顧我,而改變你原本的生活。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哦——他終於弄懂了!

  搞了半天,原來是早熟的小女孩又在鑽牛角尖了。這小妮子什麼都好,就是愛胡思亂想這點要不得,明明只有十歲大,心智卻像個小大人似的,一點都不可愛。

  光長腦袋有什麼用,身體長不大他還不是一樣沒搞頭!看看她,又瘦又小,抱起來一點感覺都沒有,隨便抱只流浪狗都比她有肉。

  「我的生活從未改變,你不需要自責。」事實上,他的生活依舊放蕩如常,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只是她不曉得而已。

  「難道你從不覺得厭煩嗎?」他本來就是一匹脫韁野馬,巴不得成天到晚往外跑,絕不放過任何玩樂的機會,如今被她困在家中,受她牽絆,心情難免會受到影響吧。

  「你看我的表現像是很煩的樣子嗎?」他沒好氣的橫睨她。「你身體不好又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從你進我們家到現在,已經七年了,如果我真的覺得煩,早就把你轟出東川家了。反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大不了再收養一個。」

  依人微微一怔,明知道那句「大不了再收養一個」純粹是玩笑話,她還是會難過。

  「如果去年……我就這樣走了,你們……還會再收養一個嗎?」

  「不會。」

  「為什麼?」東川家不是一直最渴望女嗣的嗎?

  他抱著她走進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將她放坐在石桌上,一雙深邃無比的金色瞳眸直勾勾的凝望她。

  「有些東西可以汰舊換新,人卻無可取代。你是我們東川一門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滄海遺珠,誰也無法取代你在東川家的地位。你要記住,入了東川家的族譜,就是東川家的人,無論將來出現什麼人想把你帶走,你都不能離開我……們。」最後這一個「們」聽起來像是勉強加上去的。

  「嗯。」依入乖巧的點點頭。

  當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允諾,將會牽涉到未來的命運,於是就這樣傻傻的,把自己送到他手中。

  東川浩司坐在她身前的石凳上,伸出一雙大手,包握住她露出毛毯外的一對小腳丫。

  「冷不冷?」他抬起頭輕問。

  依人搖搖螓首,嫣然一笑,從他掌心傳來的熱度,不僅溫暖了她的小玉足,也溫暖了她的心。

  大概就是這樣無微不至的寵愛,讓她不由自主的傾心,對他的好感,也一天比一天強烈。

  無奈,當時她還年幼,沒發現隱藏在他溫柔的表面下,竟是一個走火入魔的阿修羅,殘暴、兇悍、冷酷,並以毀滅為樂。

  心思單純的她渾然不覺,於是一天天心動,一天天沉淪。

  最後,終於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不能自拔……

***

  日久生情,需要長遠的歲月,從動心到死心,卻只需要短短一剎那的光景。

  想不到她花了許多年的時間,才慢慢培養出來的感情,竟然會被他毀於一旦。

  那一年,她十一歲,某天下午,體育課上到一半,老師忽然交給她一份公文。

  「依人,麻煩你跑一趟高中部的保健室,幫老師把這份文件交給龍崎醫生。」

  「我們陪你去。」原朝香和千春自願陪她出公差。

  她們三個小女生號稱「三劍客」,不管走到哪兒都形影不離。

  「你們兩個還沒通過體能測驗,我自己去就行了。」依人漾開笑容,拿著公文夾前往高中部。

  保健室門口貼著一張紙條,上頭寫著:外出中,如有緊急事件,請到中學部保健室。

  依人站在門外暗忖,反正老師沒有交代她傳話,只要把公文夾放在醫生的辦公桌上,應該就可以了吧!

  於是,她推開門,然後,當場愣住。

  錯愕的目光,迎上兩雙同樣驚訝的眼神——一個是她四哥,一個是她不認識的學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結靜止,兩人的動作同時僵停下來。

  少女坐在辦公桌上,裙擺被撩高,內衣扣環被解開,一隻腿纏住東川浩司的腰。

  他站在少女的腿間,襯衫被揉亂,長褲拉鏈被扯下,一隻手握住她豐滿的胸脯。

  狂蜂浪蝶,乾柴烈火,兩個人打得正火熱。

  還有什麼景象比這一幕更教人觸目驚心?!

  「你沒鎖門?」東川浩司寒著一張俊容質問少女。

  「我以為你鎖上了。」妖艷的少女嘟著紅唇嬌嗔。

  依人簡直不敢置信,他們居然在保健室……

  就在這一刻,她的心被他擊碎了,千瘡百孔,四分五裂。

  多可悲,好不容易才心動,如今卻落得心碎的下場。

  她尚未萌芽的戀情,就這樣凋零了。

  一行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沾濕了她清麗的容顏。

  依人別開臉,捧著一顆被撕裂的心,默默地掉頭離去。

  再不離開,她怕自己會崩潰。

  目送她含著淚轉身離去,東川浩司並沒有立刻追上去解釋。

  事到如今,任何說明都是多餘的。

  他做了,而她看到了,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麼好說的。

  當慾望變得荒唐,又有什麼資格請求原諒?

  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戀上一個年紀如此幼小的女孩。

  他們之間相差七歲,他正值血氣方剛、年少輕狂的階段,她還是個黃毛丫頭,就算他再怎麼慾求不滿,也不能對她下手。

  他是那麼樣的珍惜她,愛惜她……

  沒想到最後卻因為他的放蕩,傷了一顆荏弱的心。

  她是他這一生最不想傷害的人,結果,傷她最深最重的人,竟然是他。

  「浩,繼續嗎?」少女從身後摟住他的腰,貪戀這副高大勁健的體魄。

  「滾。」鬱怒的冰焰透過簡單一個字表露無遺。

  「什麼?」少女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才做到一半,他都還沒……

  東川浩司把情慾勃發的少女丟在一旁,逕自繞到窗戶前,從長褲口袋掏出香煙點燃。

  少女收回愕然不已的神色,強裝出一臉甜笑倚向他身畔,試著力挽狂瀾。

  「別生氣嘛!我怎麼知道你妹妹會突然闖進來……」

  砰的一聲,少女被一道強悍的氣勢釘在牆面上,一隻充滿毀滅性的利爪緊緊掐扣住她的咽喉。

  少女嚇得花容慘白,紅熱的眼眶瞬間凝聚出驚恐的淚液。

  「滾。」他鬆開手,退回窗邊,陰沉的語氣依舊駭人。

  少女重重咳了幾聲,顧不得衣衫不整的儀容,連忙沒命似的逃出去。

  窗外,一抹嬌小的身影慢慢踏出高中部大樓。

  他的視線一路追隨她走過中庭,穿越廣場,直到她的背景漸漸變小,消失在遙遠的盡頭。

  曾經失而復得,如今卻又離他而去。

  這一次,必須靠他自己挽回了。

  好。來日方長,他總有辦法讓她回心轉意。

***

  韶光運轉,季節嬗遞,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歲月一年一年流逝。

  許多前塵往事,都已成為孩提時代的回憶。

  不可否認,她曾經痛苦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一再陷入極度混亂的悲傷裡。

  直到許久之後,她才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從此專心生活,不再留戀,不再執迷,不再去觸碰心中那道傷痕。

  畢竟這條命得來不易,何必為了糊塗不堪的感情事,糟蹋自己的人生。

  至於他,那個一手把她推入萬丈深淵的人,她已經徹底絕望了。

  動情一場,難擋一次情傷……

  今生今世,傷一次就夠了,沒理由一錯再錯。

  況且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了,管他魅力迷人、吸引力誘人、殺傷力驚人,她也不會重蹈覆轍。

  「東川浩司」這個名字,早已被她列入拒絕往來戶的榜首,她現在甚至連「四哥」都不屑叫了。

  「喂,我的大小姐,今天是你生日,可不可以麻煩你開心一點?」

  「對呀!從剛才就一直瞪著蛋糕發呆,一副恨不得將它碎屍萬段的樣子。」

  好友們的喧鬧聲將她從沉思中拉回來。

  她立刻拋開不愉快的往事,融入歡樂的氣氛中。

  「拜託各位善男信女節制一點,我的水湘院都快被你們掀翻了。」

  「會嗎?我們已經很低調了耶!」

  依人簡直啼笑皆非。他們的吵鬧聲恐怕連大哥的西林院都聽得見,她可以想像大哥現在一定戴上耳塞、蒙著頭在睡覺。

  今天是她十五歲生日,出於她的要求,今年並沒有在飯店舉行盛大的慶生宴會,也沒有舉辦生日派對,只邀請了幾個好朋友來家裡吃晚飯,共度一個溫馨愉快的小型餐會。

  用完餐後,一群三五好友全聚在她的水湘院瞎鬧,一直玩到盡興才打道回府。

  送走一票死黨,已經快半夜了,依人決定先洗個澡,再來收拾淩亂的小客廳。

  她打開音響,走進浴室,泡在浴缸裡,讓熱水舒緩精神上的疲累。

  頭好暈……早知道就不該偷喝千春帶來的紅酒。

  忽然間,門外的音樂聲消失了,顯然有人進入她的臥房,關上她的床頭音響。

  耳熟能詳的腳步聲踏過浴室門外,依人立刻提高警覺。

  因為,他來了!

  東川浩司倚在窗邊抽煙,漫不經心的等著。

  她換上睡衣,踏出浴室,無視於他如影隨形的目光,直接走向書桌。

  沉穩的步伐尾隨而來,慢慢靠近她身後,一手摟住她的腰,將她輕擁在胸前。

  鼓動的心跳聲洩漏她的不安,他漾出滿意的微笑。

  依人強迫自己無動於衷,逕自倒了一杯開水,服下醫生開給她的止痛藥。

  雖然她的健康狀況已經逐漸好轉,可是偏頭痛的老毛病依舊難以治癒,加上酒精的催化,更是頭昏腦脹,如果他今晚肯放她一馬,她會很感激。

  「生日快樂。」他貼近她耳畔輕聲低語,濕熟的氣息吹拂著她的髮鬢。

  依人別開臉,閃避他充滿挑逗意味的吐息。

  「請你以後別再三更半夜到我房裡來了。」

  「怎麼,你怕我伸出魔爪,對你亂來?」他逸出嘲弄的低笑聲。

  「注意你的用詞,別忘了,我是你妹妹。」她淡淡的提醒。

  「妹妹?」他哼出一聲冷笑,突然將她攔腰抱起,放坐在書桌上,把她圍困在兩臂之間,「你明明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兄妹。」

  「除了兄妹關係,我不想和你有更進一步的牽扯。」她的語氣平淡而冷漠。

  「為什麼?」

  明知故問!依人暗惱。

  「你知道為什麼。」她一語帶過,不想再提起過往的傷心事。

  東川浩司俊容一沉,雖然心知肚明,卻又莫可奈何。

  這些年來,她一直把他當成隱形人,刻意忽視他、疏遠他,儘管同住在一座大宅院,也盡量避而不見,他越是緊迫盯人,她越是退避三舍。

  他已經費盡心機,和她周旋了整整四年,千方百計接近她,處心積慮討好她,她卻挸若無睹,不為所動,徹底將他排拒在她的生活之外,完全不給他挽回的機會。

  再這樣下去,他永遠無法解開她的心結。

  「都已經四年了,你還是不肯接受我?」精銳的眼直望進她的靈眸深處。

  依人別開螓首,迴避他咄咄逼人的視線。

  她大概醉了,頭昏眼花的暈眩感越來越嚴重,不想再浪費精神聽他解釋,也不想聽他那些自圓其說的辯解。

  「我想睡了,你請回吧。」依人推開他,來不及跳下桌面,又被他緊緊鎖回胸前。

  「聽我說!」他往前逼近,不讓她閃躲。「當時你還小,我要的,你根本不能給。」

  可惡!不說她還不氣,一提到當年那件風流韻事,她就一肚子火。

  沒錯,她當時確實還很小,只能給他一顆最純淨的心、一份最真摯的感情,卻不能給他宣洩情慾的性愛。

  所以他把心留在她身上,把身體給了其他女人……

  當他沉溺在溫柔鄉醉生夢死的時候,她的心、她的感情,他根本不屑一顧!

  而他現在居然還有臉跑來跟她解釋?!

  依人雙眼一寒,清靈的眸光當場進射出冰冷的敵意,那些日子以來的痛苦、悲傷、愁悶,忽然一古腦的湧上心頭,化成怨,變成恨,瞪向她所憎惡的罪魁禍首。

  「好,現在我長大了,也許還構不上成熟女性的標準,至少該懂的也都懂了。那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可以隨時隨地滿足你的性關係?一段細水長流的感情?還是一場短暫卻轟轟烈烈的男歡女愛?很抱歉,如果你貪圖的只是性,請恕我拒絕,本小姐還不想淪落到犧牲身體取悅你的地步,而且我相信,外面應該還有更多千嬌百媚的大美女願意爬上你的床,滿足你貪得無厭的性需求!」她一口氣把積壓多年的怨恨吐盡。

  她還真敢說!看來他的小依人真的長大了,若非氣氛如此凝重,他可能會忍不住爆笑出來。

  其實他從剛才就發現她似乎有喝醉的現象,她那群青梅竹馬顯然灌了她不少酒,雖然他們已經把罪證帶走了,不過一群青少年私底下歡聚作樂會玩什麼把戲,他這個慣於花天酒地的過來人可是一清二楚。

  這樣也好,最起碼她還會酒後吐真言,不再只是一味的逃避。

  「如果我要的是第二種呢?」他輕撫盛怒中依然亮麗的容顏。

  「第二種?」醺紅的俏臉閃過一抹茫然的神色,「什麼第二種?」

  「一段細水長流的感情。」他微笑提醒。

  「哦……對,細水長流……」她糊裏糊塗的點點頭,醉得連自己說過什麼話都忘了。

  「如果你願意接受我,我們也可以長長久久。」濃烈的目光深深地凝視她。

  「不可能……」依人揉著疼痛不已的太陽穴,漾出一抹淒楚的苦笑,「你曾經傷過我一次,害我痛不欲生,心灰意冷,直到現在,我仍無法忘記那種痛……」

  「依人……」他迫切的抱住她,在她耳畔喃喃低喚,苦苦相求,「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放棄我,不要把我推開,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是那麼樣的低聲下氣,一心一意只想喚回她的愛,連一向高高在上的男性尊嚴也棄之不顧。

  「太遲了,讓我心動的是你,讓我心痛的也是你……」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沾濕了他的衣襟。「我已經沒有勇氣再愛一次了……」

  「為什麼?難道我對你不夠好?難道我這些年的付出還不夠?難道非要我把心掏出來你才肯相信我?」他抓住她柔細的肩頭追問,冷峻的臉孔懊惱地扭曲著。

  「你真傻……」她又哭又笑,淒艷的笑容美得令人驚歎。「虧你對女人那麼有一套,居然不懂女人的心最難平撫。當初就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所以我才會無可救藥的喜歡上你。如果是我一相情願,那也就算了,問題是,從我小時候開始,你的言談舉止總是有意無意的對我透露出一種訊息,讓我覺得自己在你心目中是重要的、特別的、獨一無二的,讓我誤以為你也是喜歡我的……害我……害我越陷越深……結果呢?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卻還是不改你放浪形骸的本性。」

  他不急著插話,任她傾吐壓抑許久的情緒。

  依人哽咽了一會兒,才拭去眼角的淚水,淡淡的說:「不要告訴我你的荒唐全是因為耐不住等候,那都是藉口。也許你認為把慾望發洩在其他女人身上就不會傷害到我,可是……我卻因此傷得更重。珍惜我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偏偏選了一種最教人難以忍受的方式,而且還無巧不巧被我親眼撞見了……」她覺得既荒謬又可笑,既可悲又無奈。

  他仍然沉默,不是有口難辯,而是覆水難收。

  「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死心眼的人,一旦被傷害過,就很難再回頭。」她堅決的表示,「如果愛一個人這麼痛苦,必須在不斷的傷害中飽受折磨,那我寧可死心不愛。」

  「就算我用盡一生追求,你也不愛?」他的語氣低柔,神情卻漸漸冰冷。

  追求?依人不禁失笑。她太瞭解這個男人了,他的追求意味著不擇手段,侵略性強,佔有慾更強,這樣的追求她可不敢領教。

  「算了吧!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從小你就有一種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對你越有挑戰性,等你得到我以後,也許還會珍惜一段時間,一旦你玩膩了,難保我的下場不會像那些被你糟蹋過的女人一樣,被你始亂終棄一腳踢開。明知道你殘酷善變,我怎麼可能自投羅網,再把愛情奉獻給你,然後又任由你摧毀?」

  「看來……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打動不了你了。」他的耐性逐漸消失。

  「到此為止吧!」她已經累了、厭了、倦了,再也沒有多餘的心力,陪他一起挽救這段早逝的感情。「反正我們都還年輕,往後乾脆各自發展,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生活,從此互不相干。」

  「你休想。」他從不曉得「放棄」這兩個字怎麼寫。

  依人深深吸口氣,以防止自己失控尖叫。

  「總之該說的我都說了,一切都結束了。請你從今以後,不要再來擾亂我的生活。」她率先說出決裂的話。

  結束?!東川浩司臉色驟變。

  「在我苦苦等待了許多年之後,你現在才說結束?」他冷笑,妖野的眸心閃出火焰般的青光。

  不妙!依人從他陰殘的眼神中,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你以為劃清界線,我就會放過你?」霸道的手掌猛然扣住她的頸項,用力頂高她的下顎。

  依人閃避不及,蠻橫的吻已經狠狠落下,近乎狂暴的侵入她的唇間。

  天……她的大腦嗡嗡作響,事出突然,她完全失去反抗能力。

  他的吻由深轉濃,由濃轉烈,幾乎奪去她的呼吸。

  慌亂之中,感覺到纏在腰際的手臂將她抱起,下一瞬間,她的背部已經落在床墊上。

  睡衣被撕開的那一秒,依人赫然驚醒。

  「不……」她奮力抵抗,卻推不開那厚實的胸膛。

  他的吻,他的愛撫,像火一樣,燒遍她全身。

  怎麼會這樣……依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中。

  「住手……」受盡淩辱的不堪,逼出她羞憤的淚水。

  他充耳不聞,青銅色的眸光乍放出野蠻的攻擊性。

  「你是我的,你的人,你的身體,你的心,全都只能屬於我。」低沉沙啞的嗓音宛如惡魔的咒語,一聲一聲宣告著。

  天哪!他怎麼可以……

  依人蹙起秀眉,難受的驚喘。

  一個口口聲聲珍惜她的男人,竟然如此殘忍的對待她,摧毀她的心還不夠,連她的身體也要一併摧殘。

  為什麼……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難道非得掏空她的一切,他才肯罷手?

  「你瘋了。」她憤恨的指控。

  「就算我瘋了,也是你逼的。」他意圖衝破最後一道防線。

  不!她聲嘶力竭的哭喊:「不要讓我更恨你!」

  他的身體重重一震,動作頓時僵停,理智在瞬間回復冷靜。

  當他一鬆手,她立刻捲起被單坐起來,遮住赤裸裸的嬌軀。

  望著差點被他強佔的少女,情慾狂亂的臉龐終於閃現懊悔的神色。

  「依人……」他試圖抱住她。

  「別碰我!」她飛快閃躲到一旁,清靈的容顏淚如雨下,看起來格外的淒美哀艷。

  此時此刻,任何安撫都不管用,他乾脆丟開溫柔的假面具,恢復專制跋扈的本性。

  「你給我聽好,從今以後,不准再提起『結束』這兩個字。」冷酷的嗓音充滿警告的意味,一字一字釘入她的心房。

  依人蜷縮在角落低泣,已經無力與他爭論。

  體內仍殘留著被他肆虐過的痛楚,身上全是他席捲過的吻痕,宛如烈火焚身,留下難以磨滅的烙印。這種屈辱,她不想再遭受第二次了。

  窒息的沉默持續了許久,突然,他又逼上前,她下意識往後退,睜大淚汪汪的雙眼,瞪視他靠近自己。

  這一次,他並未做出任何逾越的舉動,抓住她的右手腕,替她戴上一隻白金手鐲,然後又握住她纖細的右腳踝,替她戴上一條同系列的腳鏈。

  明明是一對精緻高雅的手鐲腳鏈,戴在她身上,卻成了不折不扣的手銬腳鐐。

  在她十五歲生日那夜,他送她一副昂貴的枷鎖,既是禮物,也是桎梏。

  「我不會善罷幹休的。」萬籟俱寂中,他信誓旦旦的宣示。「我再給你十年的時間,十年之後,不管你愛不愛,我都一定會得到你。」

  十年……

  這就是她的刑期嗎?

  那十年之後呢?

  毫無疑問的,將會是她的無期徒刑。

  依人絕望的倒回床上,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忽然覺得這一生再也逃離不了這個男人,逃不開他的掌控。

  她閉上眼眸,放任淚水進流。

  偌大的水湘院裡,只剩下她傷心欲絕的悲泣聲,幽幽哀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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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2: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十年後

  「會議中!請勿打擾!」的標示牌高掛在會議室的玻璃門板上,全體編輯人員正在開會,整個編輯部門冷冷清清的,僅剩一位年輕貌美的編輯助理留守大本營。

  鈴——鈴——電話鈴聲響起。

  「COCH編輯部,您好。」

  「找總編。」

  「抱歉,總編正在開會。請問哪裡找?」

  「她老公!叫她立刻撥電話給我。」

  「是,副總。」瀨戶早苗趕緊衝向會議室,輕敲了門板兩下,匆匆推門而入。「千春,副總急電。」

  「好,大夥先休息一下。」千春總編按住疼痛欲裂的太陽穴,無奈的望向結交近二十年的姊妹淘,同時也是手下愛將之一的東川依人,歎口氣,搖搖頭,這才苦著一張臉拿起電話筒,直撥二少東的辦公室專線。

  「依人,怎麼啦?」瀨戶早苗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

  依人傚法總編大人歎口氣,搖搖螓首,似乎不願多說。

  「為什麼大家的表情這麼凝重?」瀨戶早苗環視在座一群人。

  「喏!你自己看。」時尚主編武田剛將桌面上的企劃書遞給她。

  「創刊特輯,人物專訪。」瀨產早苗念出企劃書上的主題。

  「沒錯!創刊號是我們進攻西方市場的大好機會,一定要搞得轟轟烈烈,才能讓老外刮目相看。」武田剛越說越激動,一副雄心壯志的樣子。

  在日本,COCH女性時尚雜誌一直擁有廣大且忠心耿耿的閱讀群眾,為了服務海外的忠實讀者,更以多國語言發行全亞洲,目前大老闆正考慮將雜誌的聲威推向國際,打入競爭激烈的西方市場。

  至於能不能像東川集團這個企業帝國一樣,縱橫四海,席捲天下,就全得仰賴兒子的媳婦的行銷功力了!

  千春大學一畢業,隨即嫁入豪門,成為董事長的兒媳婦,當上少奶奶之後,又順理成章坐上總編輯的統籌位置,當時適逢編輯部人員汰舊換新,正值將士用命之際,千春二話不說,立刻將一票同窗死黨招攬進來,知人善任。

  而她,東川依人,則比同學晚了一年加入這個工作環境。

  大學畢業後,她原本想接受千春的邀約,拎著大傳系的文憑,進入這個五光十色的時尚圈,然而一開始她的謀職過程並不順利。

  因為父母捨不得她外出求職,又不忍心看她從事東奔西跑的采編工作,不過,最大的癥結還是取決於東川浩司的反對。

  那個自大的男人,不只介入她的生命?主導她的生活,還處處跟她唱反調,自以為掌控了她的生殺大權,她就什麼都得聽他的。

  如果他以為她會因他百般阻撓而放棄求職,他就大錯特錯了!

  為了爭取謀生權利,不讓自己淪為一朵嬌生慣養的溫室小花,她也曾發動家庭革命,可惜東川浩司不吃這一套!

  無論冷戰也好,絕食抗議也罷,反正大爺他置之不理,她照樣沒戲可唱,無可奈何,她只好暫緩外出求職的念頭,繼續窩在家中當她的千金大小姐。

  有鑒於漫無目標的歲月實在太無聊,乾脆苦中作樂,從其他家人身上尋找安慰。

  情同手足的原朝香,一向是她的精神依靠,這小妞十九歲嫁給二哥,現在已經是一對雙胞胎的媽咪了!

  最令她感到欣慰的,莫過於兩年前三哥終於苦盡甘來,把他心愛的美嬌娘娶回家,另外還附帶一隻能言善道的鳥兒當嫁妝,這只名叫飛寶的稀有珍禽相當討喜,說學逗唱樣樣精通;而嬌小玲瓏的三嫂芳名風生,個性隨和,風趣慧黠,不僅為家裡增添不少歡樂,更是她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

  小風目前懷孕八個月,肚子裡的寶寶正是東川一門期待已久的小女娃,再加上一對逗趣可愛的雙胞胎侄子,一家十幾口和樂融融,她的心情也就不再那麼苦悶。

  然而,不能出外謀職,擴展生活視野,仍是她心中最大的遺憾。

  幸好千春夠義氣,為了網羅她進公司,不惜單槍匹馬殺人東川家,一共三顧茅廬,大戰了八百回合,才說服東川浩司鬆手,放她展翅高飛。

  雖然他放開掌控權,讓她踏入社會拓展新視野,卻不代表她能隨心所欲,享有結交異性的自由。

  依照他幾近瘋狂的佔有慾,就算她找到合適的交往對象,他也不會將她拱手讓人。

  她一直都很清楚,他在等,等時機成熟,等她卸下心防,等她投降,然後,得到她,將她佔為已有。

  可是,她辦不到!往事歷歷在目,不堪回首,她就是無法卸下心防,既往不咎。

  現年,她芳齡二十五,他三十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兩人都已到了適婚年齡,問題是,任由他再等下去,她的選擇依然不會是他。

  寧可終生不嫁,也不以身相許。關於這一點,相信他應該心裡有數。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最近的態度顯得特別煩躁,宛若一頭狩獵中的猛獸,虎視眈眈的,隨時隨地都在覬覦侵略的機會。

  看得出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性繼續等待了。

  當然,他不是一個「堅忍不拔」的男人,就算高漲的慾望無法在她身上尋求宣洩,他也可以從其他女人那裡得到充分的解放。

  不過,她的處境仍然很危險。

  為了明哲保身,她一向有多遠躲多遠,除了回家或情非得已的狀況外,舉凡有他在的地方,她絕對不會出現;任何他會出席的場合,她一定不會參與;他往東,她就往西,徹底地背道而馳,絕不碰面。

  無奈,週遭的人彷彿嫌她躲得不夠遠似的,只要一扯上東川浩司的事,每個人總會不約而同的想到她。

  就像現在——

  「『沙梵帝』這個風靡全球的頂極珠寶品牌,即將在東急飯店舉辦年度珠寶大展,由於日本東京是他們世界巡迴展的首站,因此備受國際媒體關注,最難得的是,就連一向不曾曝光的首席設計師也會親自赴日宣傳。聽說他從未在媒體上公開露面,下個月的記者發表會將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公開他的廬山真面目,所以我打算發行一本專題特刊,內容除了介紹展出的珠寶系列之外,還會邀請設計師和幾位大人物一起接受我們的獨家專訪。」企劃主編詳加說明。

  「可是那位設計師向來行事低調,他願意接受我們採訪嗎?」

  「昨天已經跟沙梵帝集團的日本公關交涉過了,對方表示,只要訪談內容不涉及太多私人問題,那位潭大設計師應該會全力配合。」武田剛回答。

  「那還有什麼問題!」瀨戶早苗信心十足的笑道:「我們家依人可是業界一致公認兼具美麗與知性的採訪編輯,當才子遇上佳人,就算是悶葫蘆也會侃侃而談。」

  「現在問題不是出在那位潭大師身上。」千春愁眉苦臉地掛上電話,耳朵差點被丈夫火冒三丈的雷公嗓震聾。「我比較擔心的是另一位男主角的配合度。」

  「怎麼?莫非還有一個更難纏的受訪者?」

  「東急飯店的幕後首腦——東川浩司,也是我們這次鎖定的專訪對像之一。」

  喔哦,難怪依人頭痛!瀨產早苗跟武田剛交換了一個眼色。

  「奇怪,珠寶展的主人翁明明就是潭深,又不關東川四少的事,你們何必勞師動眾,專程請他出來搶鋒頭?」身為依人的姊妹淘,瀨戶早苗自認有義務支持她。

  「你想想看,當『叱吒風雲的飯店大亨』碰上『如日中天的設計大師』,將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企劃主編流露出興奮異常的神色。「藉由他們兩人的名號,絕對可以打響咱們家的招牌,等雜誌一出刊,進軍西方稱霸世界,就再也不是難以實現的美夢了。」

  一個是全球十六家跨國連鎖飯店的負責人,一個是國際珠寶界赫赫有名的設計師,兩個都是萬眾矚目的青年才俊,旗鼓相當,難分軒輊,還有什麼卡司比他們更有噱頭!

  「雖說東急飯店是世界排名前十大的五星級國際飯店,又素有東方拉斯維加斯美譽之稱,不過東京市內也不乏水準一流的豪華飯店,真搞不懂潭深為何專挑東急下榻,而且連所有宣傳活動的場地也都選在東急園區內的各大會館舉行,看樣子,東川四少下個月光是應付潭深的珠寶展就夠他忙的了。」執行主編甩著筆桿說道。

  「既然他這麼忙,乾脆不要訪問他好了,反正他的知名度已經夠響亮了,不需要咱們推波助瀾也無所謂。」依人巴不得主管收回企劃案,要她訪問東川一門的四皇子,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不行!」企劃主編跳出來幹政了。「時勢所趨,缺一不可,唯有將這兩位風雲人物擺在一起製造話題,才能彰顯我們雜誌的精采性和可看性。」

  「你想都別想!他跟潭深一樣,不喜歡公開亮相,不喜歡接受媒體採訪,你想湊合他們兩個替咱們雜誌造勢,恐怕比登天還難。」依人戳破企劃主編的夢想。

  不是她存心潑大家冷水,依照她對東川浩司的瞭解,沒把他們轟出去就不錯了,還想請他乖乖坐在那裡接受獨家專訪?別傻了,門兒都沒有!

  「所以才要絞盡腦汁,安排他們一起受訪啊!」

  不!她堅決反對!

  「你硬將兩個棋逢敵手的男人湊在一起,讓他們去暗中較勁,到時候你要的火花沒擦出來,反而擦槍走火,屆時倒楣的還不是我。東川浩司就已經夠難擺平了,如果再加上一個潭深,豈不更難纏!我才不要夾在他們中間當夾心餅乾。」

  「錯!這叫『雙星伴月』。」企劃主編糾正她。「其他雜誌社的女性採訪編輯擠破頭,都還享受不到這種艷福呢!」

  「謝了!我無福消受。」她才不希罕。

  「也對,萬一『雙星伴月』合作失敗,演變成『雙龍搶珠』的情節,最無辜的受害者還是依人。」武田剛替她說了句公道話。

  「要不然,我們也可以把通告錯開,讓他們一前一後個別專訪,既不碰面,也沒有交集,這樣總不會節外生枝了吧!」企劃主編只好退而求其次。

  「總之,我們現在說再多也沒用。」千春越想越頭痛,「東川浩司肯不肯接受專訪還是個大問題呢!」

  「依人,拜託啦!」企劃主編苦苦哀求,「他是你四哥,起碼會看在你的情面上賞我們幾口飯吃,由你出馬色誘他……呃,我是指,由你出馬情商他受訪,絕對比副總出面更有說服力。」

  「說得也是,副總昨天禦駕親征,被他冷嘲熱諷刮了一頓,現在氣都還沒消呢!」

  「對呀,我老公這回真的氣炸了!」千春突然噗哧一笑,「昨晚回到家裡,我兒子的小熊維尼都快被他揍爛了。」

  一群人哄堂大笑。

  依人翻了個白眼,虧他們還笑得出來!

  「我的大小姐,全公司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擔任外交大使了,能不能請你行行好,今天下午替我跑一趟,盡快說服你家那位桀驚不馴的東川四少,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半個鐘頭前,千春好話說盡都沒用,如今只好裝可憐博取同情。

  在座十幾雙充滿懇求的眼神一起瞟向她,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哦——又來了!會議又回到最初的僵局,他們將她推向火海,她抵死不從。

  「你們乾脆殺了我吧!」依人抱頭呻吟。

  「別開玩笑了,殺了你,公司上下兩百多條人命全都得跟著陪葬耶!」

  「你去還可以全身而退,我們去保證全軍覆沒,難道你忍心看我們壯烈犧牲嗎?」

  砰!會議室大門忽然被一隻鐵沙掌推開。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門口,凶巴巴的大吼:「升職加薪,紅利抽成,月休十天,不用加班,幹不幹?」

  「幹!副總,我幹!」武田剛一馬當先。

  「副總,我願意為你兩肋插刀!」執行主編挺身而出。

  「我現在就出發!」美術編輯當仁不讓。

  一票人為了陞官發財爭先恐後。

  「你們不用搶了。」千春笑看一堆小夥子,「條件是專為依人開的。」

  「我?」她有點擔當不起。「副總,我可不可以自動棄權?」

  「可以,你明天也不用來上班了。」

***

  「小姐,東急飯店到了哦!」計程車司機提醒她。

  明明已經抵達目的地了,女乘客卻遲遲不肯下車,運將不免從後照鏡多瞄她幾眼。

  女乘客是位姿色清麗的妙齡女子,淡妝薄粉,輕點朱唇,留著一頭深棕色的波浪鬈長髮,個子不高,頂多一百六吧!一身粉色系名牌套裝,襯托出她窈窕優雅的身段,外型看起來相當嬌柔纖細。

  「小姐,這裡有行道管制,計程車不能停太久哦!」司機先生委婉的趕她下車。

  「哦。」依人頓時回過神,「謝謝。」

  她付完車資,下了車,站在飯店大門外,心頭惴惴難安。

  「唉……」歎了一口氣,她認命地跨出步伐。

  「大小姐。」並列門口兩側的接待人員向她行個鞠躬禮。

  她輕輕頷首,進入富麗堂皇的大廳。

  「午安,大小姐。」見到「皇家公主」蒞臨,盡忠職守的領班經理立刻上前迎接。

  「你好。」她回以客氣的微笑,環顧四周賓客盈門,人來人往的盛況,不禁有點納悶,「今天客潮好像特別多。」尤其以歐美客群居多。

  「下個月就是沙梵帝的珠寶展,他們法國總部的工作人員今天先行抵達,為即將展開的活動行程做準備,也有不少國際媒體跟來日本採訪,所以這幾天人潮特別多。一話才說完,又有一批香港媒體湧進大廳。

  櫃檯接待區的門房專員忙著辦理登記手續,人手幾乎快不夠用了。

  「沒關係,你忙你的。」她不好意思佔用領班經理太多時間。

  「那……我先失陪羅!」

  「嗯。」她目送領班經理離去,自動走向迴廊轉角處的大廳出口,穿越中庭花園,前往行政區的辦公大樓。

  依人搭上主管專用電梯直登頂樓,一踏進東川浩司專屬的辦公樓層,他的秘書長早已率領兩位女秘書起身列隊,恭候大駕。

  「大小姐。」眾人異口同聲兼行鞠躬禮。

  她微笑地點個頭,直接進入辦公大廳。

  稀客!特務助理武田廣離開座位,迎接她的到來。

  「依人小姐。」東急上上下下,唯一有資格尊稱她芳名的幹部,也只有東川浩司的隨身將屬而已。

  武田廣是武田剛的大哥,從小跟東川浩司一起混到大,年少輕狂的時候,是東川四少的生死至交,成年就職之後,便是他的得力助手。

  除了武田廣,東川浩司昔日的拜把兄弟當中,亦有兩位身手不凡的哥兒們也在東急飯店擔任要職,其中一位擔任飯店安全部門的主管,至於另外一位男士,她就不得而知了。她從沒見過那位神出鬼沒的獨行俠。

  曾有傳聞指出,東川浩司身邊有一名凶殘的狠角色,專門替他幹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想必就是那位江湖人稱「天煞孤星」的劊子手了。關於傳言的真實性,她從不懷疑。

  東川浩司的行事作風是出了名的陰狠毒辣,他的爪牙必然不差。

  雖然說當今世上膽敢與他為敵的勇士已經所剩不多了,不過飯店內三教九流往來頻繁,難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惹是生非,倘若出動保安警衛還是屢勸不聽的話,那就只好來陰的了。

  東急飯店內臥虎藏龍,猛將如雲,隨便派一個出來,都是令人間之色變的凶神惡煞,誰敢上門砸場子,保證死無葬身之地。

  據她所知,東川浩司在黑白兩道的人脈關係一向都不錯,還不到二十的時候,聲望已經直逼祖父東川信臣當年在道上的雄威。

  許是他的江湖地位夠份量,大學一畢業,就被父親召回東川集團企業體之一的東急飯店坐鎮。

  五年後,董事會為了東急飯店新一任繼承人選召開股東會議進行投票表決時,正是看中他「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大將之風。

  統治一家全球連鎖的國際大飯店,除了雷厲風行的手腕,更需要雄厚的人脈,無論從哪個方面衡量,東川浩司都是繼承大權的最佳人選。

  於是,在一片眾望所歸的擁戴聲中,飯店經營權的龍頭寶座正式由他接任。

  東川浩司登基繼位後,不但經營得有聲有色,歷年來更屢次榮獲多項國際評監大獎,深受同業、專家和消費者的一致推崇,此外,飯店的規模也日漸壯大,版圖從十家擴展到十六家,疆域從歐亞大陸橫跨至五大洲,一舉建立了享譽全球的日不落帝國。

  東川一門的宗族元老原本還在擔心四皇子「自幼少小風流慣,不愛江山愛美人」,執統大權落入他手中,唯恐有個三長兩短,如今「東急」名列世界排名前十大的五星級飯店之一,霸業昌隆,四海昇平,一群老爺子大可安坐在幕後相視而笑了。

  新官上任的前幾年,也是他在女性方面最安分的時候,為了締造屬於自己的豐功偉業,他將全副心力投注在事業上,不再沉湎於聲色犬馬的快樂,也未曾再沾染女色。直到他的鴻圖霸業步上軌道之後,他才又原形畢露,故態復萌。

  「請進。」武田廣打開執行董事的辦公室,招呼她入內。

  依人站在門外,並沒有立刻跟進,因為她發現,東川浩司不在皇位上。

  「他一夜沒睡,正在閣樓套房休息。」武田廣看出她的疑慮。

  「那……我改天再來好了。」來得不是時候,她決定先行告退。

  「請留步。」武田廣眼明手快,趕緊攔住她。「如果我就這樣讓你走掉,萬一他怪罪下來,我可承擔不起。」

  萬一把他吵醒,她才招架不住呢!他的下床氣不好應付,尤其在他睡眠不足的情況下,難纏的程度也比平時更棘手,對她此行的任務極為不利,搞不好還會造成反效果。

  「沒關係,我回家再找他商量,不打擾他休息了。」依人往後退開一步,準備轉身離去。

  「他最近公務纏身,暫時回不了家,你若有要緊事找他,最好趁現在。」武田廣盡力慰留。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當務之急,還是趕快完成使命要緊,大不了她態度放軟一點,多順著他就是了。

  依人任重道遠的歎口氣,強打起精神,進入氣派豪華的辦公室。

  她從手提包拿出一張門禁卡,進出閣樓的皇家套房全靠它了。

  這張門禁卡是他五年前交給她的通關信物,直到今天才派上用場,換句話說,這還是她頭一遭探訪東川四少的私人寢宮。

  她尾隨在武田廣身後,來到辦公室左內側的電梯間,想要更上一層樓,就必須通過眼前的第一道關卡——一部密碼鎖設定的電梯。

  「高層禁區,外賓止步,我不送你上去了。」武田廣的服務範圍到此為止。

  「可是……我不知道密碼。」東川浩司真是貴人多忘事,只記得交給她樓上套房的門禁卡,卻忘了告訴她樓下電梯的通關密碼。

  「我也不知道。」武田廣愛莫能助,「到目前為止,除了兩名固定的清潔人員以外,還沒有人造訪過他的私人聖地,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包括他之前交往過的女伴,都不曾染指他的寢宮。

  根據往例,當他心血來潮,傳喚女人共度良宵時,一向只使用飯店內的豪華套房當行宮,從不玷污自己睡覺就寢的殿堂。

  然而這種一夜風流的性生活,武田廣不覺得有跟她報告的必要。他太清楚他們兄妹之間的情感糾葛,有些事多說無益,絕口不提方為上策。

  居然連他的手下大將都沒有特權登堂入室?依人秀眉一挑,倒是有點意外。

  「武田大哥,麻煩你,幫我撥個電話給他。」事到如今,總要問出密碼才行。

  「好,你等我一下。」武田廣連撥了兩通號碼,等了一會兒,彼端始終沒有回應,他掛上電話宣告放棄,「他的套房專線無人接聽,手機也是。」

  「我想,他睡死了,現在怎麼辦?」她站在電梯前束手無策。

  「你輸入他的生日試試,或許行得通。」

  大多數人都會用生日當密碼,因為最好記,也最不容易忘記。

  依人聽從武田廣的建議,輸入一組號碼。結果,此路不通。

  武田廣靈機一動。「用你的生日試試看。」

  「哪有這麼簡單?」她半信半疑輸入自己的生日。

  叮!芝麻開門。

  依人愣在開啟的電梯門前,臉上寫滿了錯愕。

  「看吧,就這麼簡單。」武田廣聳聳肩,轉身離去。臨走前還露出一抹三分詭異、七分曖昧的微笑,揶揄似的瞄了她一眼。

  這種眼神很討厭哦!她瞪著冷面笑匠的背影,不以為然的嘟囔了一句,「笑什麼?」

  「笑你不解情趣。」

  情趣?把她的生日當密碼用算什麼情趣?

  無聊!

  依人翻個白眼踏入電梯,對於大老闆自以為情趣的構想,顯然毫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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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3: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依人踏出電梯,登上閣樓,終於來到東川四少休憩的私人寢宮。

  即使已事先做好心理準備,然而,深入魔窟的恐懼感實在太強烈了,為了防止自己臨陣脫逃,她先深吸一口氣,穩住心跳頻率之後,才將門禁卡掃過電子感應器。

  喀!玻璃門應聲而開,玄關的牆面上,一盞壁燈散發出柔光,六十坪大的套房內則是暗濛濛的一片。

  看看手錶,時間已近傍晚,難怪室內如此昏暗。

  娉婷的倩影慢慢融入黑暗中,邁向靜悄悄的客廳。她先拉開一扇落地窗簾,讓窗外的夕照映入室內,點亮金碧輝煌的大廳。

  任務在身,她沒心情欣賞皇家套房華麗美觀的裝潢,緩緩移動蓮步,直接走向臥房。

  他的房門並未上鎖,她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幽暗的寢室中,燈光迷濛,氣氛妖異,一如幽冥魔界的陰森詭譎。

  她跨出輕盈的步履,悄悄踏近Kingsize大床。

  一具男性軀體躺在墨黑色的床單上,上半身一絲不掛,秀出精壯結實的胸膛。古銅色的偉岸,呈現出平滑的質感,健碩的體魄,勾勒出力與美的線條,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每一寸肌肉都蘊藏著爆發力十足的能量。

  至於下半身……很抱歉,請自行想像,怪只怪同色系被單覆蓋著勁腰以下的部位,遮住了不少養眼鏡頭,謀殺了大眾福利。

  依人杵在床沿,靜靜的打量他。

  沉睡中的俊容像個小嬰兒,天真無邪,毫無防備,一頭長髮披散枕邊,閃耀著柔順的光澤,宛如一塊上好絲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純真的睡相固然可愛,不過慵懶的姿態也頗性感,少了平時那種強盛淩人的霸氣,看起來反而順眼多了。

  平心而論,以往見慣了他衣冠楚楚的模樣,偶爾觀賞一下他魅惑撩人的香艷風情,還滿賞心悅目的。

  滴滴滴,滴滴滴——五點整,時間到,床頭鬧鐘突然鈴聲大作。

  依人連忙按下鬧鈴,終止一切雜音。

  謝天謝地!昏睡中的雄獅依舊不省人事。

  好險!千萬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清醒過來,以免抓到她大飽眼福的有色目光。

  看他睡得酣熟香甜,一副天塌下來也不為所動的樣子,大概真的累了,畢竟從昨天一直忙到今天中午,好不容易撥出午休空檔爬上樓養精蓄銳,才睡了短短幾個小時,恐怕不過癮,如果現在把他挖醒,似乎有點慘無人道。

  好吧!看在他日理萬機、勞苦功高的份上,她願意再多給他三十分鐘夢周公。

  依人將鬧鐘調到五點半,如此善解人意,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對了!忽然想起,她的祥鳳手鏈還在他那裡。

  自從手鏈被他奪走之後,她一直耿耿於懷,多年來卻始終苦無機會向他聲討,雖然他事後又送了無數條價值不菲的鑽石手鏈彌補她的損失,每逢生日佳節也不忘獻上禮物討她歡心,可是那條祥鳳手鏈具有某種意義,根據爺爺的說法,就是定情信物,只有她決定以身相許的男人才能擁有。含意如此深重,又怎能被他持久霸佔!

  當然,只要他活著一天,她就別想嫁出門,多年來也因為他在背地裡興風作浪,她的仰慕者大都只能望之卻步,絕不敢癡心妄想,似乎對他頗為忌憚,就算是再死心塌地的男生,也會莫名其妙的知難而退,直到現在,仍沒有一位男士膽敢光明正大的追求她。

  大家好像都有一個共同的理念:覬覦她,等於冒犯了東川浩司。

  這樣也好,他惡名昭彰反而是最強效驅蟲劑,專門用來驅趕她身旁嗡嗡繞的蜜蜂蒼蠅,著實替她省去不少麻煩。

  如此一來,她那條被喻為「定情信物」的祥鳳手鏈,自然也就乏人問津。

  因為大家都知道,想當她的真命天子,除非先撂倒他。挑戰他,無疑是自尋死路,相信任何一位有遠見的男士,都不會貿然涉險。

  無論如何,祥鳳手鏈終究得拿回來,就算沒有男人可以讓她青睞,也輪不到他來替她保管。為了奪回鏈子的所有權,她也曾偷偷潛入他的京極院,找遍了他可能藏匿的地方,可惜找了老半天還是白忙一場,毫無收穫。

  今天既然碰巧到此一遊,不如四處找找看,也許他把鏈子藏在此處也說不定。

  她偷瞄他—眼,很好!睡得跟死人沒兩樣,應該不會突然醒過來抓賊才是。

  依人無聲無息的退到大後方,準備行動。

  噢!沒想到出師不利,一轉身就撞到床柱。

  我的媽呀!簡直痛到最高點。她趕緊扶著膝蓋蹲下來,靠在床尾檢查傷勢。

  還好,這點皮肉之痛仍無損她的作戰意志,她決定咬緊牙根,回到戰場上繼續未完成的使命。

  不料一起身,頭一抬,又被眼前一幅巨畫嚇得差點魂飛西天。

  幸好她及時攀緊床柱,才沒有跌向身後的大床,否則這一跌可不得了,大敵當前,百分之百正中下懷,硬生生栽進他的臂彎裡。萬一驚醒萬獸之王,保證一失足成千古恨,搞不好還會被他誤以為是她主動送上門來投懷送抱呢!

  依人驚魂甫定,愣站在「仕女圖」畫像前,仰之彌高,瞠目結舌。

  巨幅畫框高掛在正對床頭的牆面上,兩盞投射燈散發出柔和的光線。

  畫中仙是一位巧笑倩兮的古典美人,生於江戶時代,由當代大師北越齋所畫。

  晝中,一輪明月光輝皎潔。

  畫像裡的絕代佳人,輕掩櫻唇,嫣然一笑,凝眸顧盼,含羞帶怯,說不盡的嬌艷,道不盡的嫵媚。

  女紅妝身穿一襲嫁衣裳,花騰錦繡,綾羅綢緞,青絲綰髻梳雲鬟,金簪鳳釵綴明珠,一身古裝扮相。

  仔細一看,畫像中的女子竟與她十分相似,那容貌,那神韻,維妙維肖,栩栩如生,活脫脫是她本人的肖像畫。

  她將目光移向畫作右上角的漢書提字——「鳳儀朝月」。

  原來是曾曾曾曾曾姑祖,鳳儀公主的生前畫像。

  咦?不對呀!為何鳳儀公主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宛若一對孿生姊妹花?

  更詭異的是,東川浩司沒事把鳳儀姑奶奶的玉像掛在這裡做什麼?

  難不成……他有入睡前瞻仰先祖遺像、慎終追遠的習慣?

  依人陷入一團疑雲之中,已顧不得尋找她的祥鳳手鏈。

  彷彿受到一股強大的魔力所牽引,她的視線完全離不開畫像上的紅顏。

  百年之前的古代人與百年之後的現代人相互凝視,跨越了數百年的時空,兩世輪迴竟因著一幅畫而相會,雖然關於這其中奧妙,她並不知情。

  然而,當她們目光交流的剎那,不知何故,她的胸口竟隱隱作疼起來。

  總覺得這幅畫帶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有點熟悉,又有點刻骨銘心,而且越看越覺得心酸……

  依人心想,一定是人物本身的傳奇故事太感傷所致。

  「鳳儀朝月」的典故,她小時候經常聽長輩們提起,它不僅是東川一門的傳家之寶,同時也是東川家的老祖宗們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經典奇談。

  每一個傳頌千古的愛情故事背後,都有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戀曲。

  「鳳儀朝月」也不例外,在它風華璀璨的光環之下,也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淒美典故。

  難怪人家常說:自古紅顏多薄命。

  鳳儀公主生平情路坎坷,一波三折,先是辜負多情才子錯愛,奉命下嫁將爵王侯,不料新婚當日,才子抑鬱成疾,英年早逝,王侯醋勁大發,由愛生恨。

  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一場愛恨交織的婚姻,一個女人一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無奈故事發展到最後,還是以悲劇收場。

  將侯揮軍出征,戰死沙場;公主揮劍自刎,以死殉葬。

  斷送一生情愛,結局卻悲壯如此……

  戰事平定後,兩家族人協議,將夫妻倆的遺體入殮同棺,合葬於齊天峰的忘憂嶺,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以慰夫婦亡魂在天之靈。

  據說,一百年後,陵墓的石碑後方竟長出兩棵「同根生、連理枝」的奇花異樹,後人將其命名為「浮生花」。

  還記得十六歲那年,她上齊天峰向爺爺請安時,也曾前往忘憂嶺墓園一探究竟。

  歷經了數百年的風雨飄搖,那兩棵共結連理的浮生花樹迄今仍欣欣向榮,而且一年四季綠葉成蔭,百花盛開。

  鳳儀公主畢竟是東川一門的先祖,她本想上墳祭拜,卻被爺爺制止,她問為什麼,爺爺只是笑一笑,沒有回答。

  直到今天她才知曉,原來鳳儀公主跟她相貌神似,如同前世今生。

  如果冥冥中真有輪迴,不知道她這一生是否也會像鳳儀姑奶奶一樣,情路坎坷,波折不斷……

  滴滴滴,滴滴滴——時間到,床頭鬧鐘相當準時的響起。

  一隻大手伸過去,用力一按,鬧鐘乖乖閉嘴。

  依人驀然回神,身子一轉,他剛好醒來。

  東川浩司懶洋洋的撐直身軀,撥順一頭微亂的長髮,躺靠回枕頭上,點燃一根香煙叼在嘴邊,饒富興味的端詳她。

  「一睡醒就看見你,感覺不錯。」他丟開打火機,對她挑了挑眉。

  花言巧語!儘管對他的言情攻勢早已免疫,依人還是勉為其難的扯一扯嘴角。不過,看他睡醒之後非但沒有擺著一張臭臉,反而還有心情談笑風生,這情形倒是相當罕見,如此一來,應該有助於她進行任務。

  前提是,他必須先加件上衣。哪有女人在一個袒胸露背的男人面前,還能正經八百的論公處事?!至少,她就沒有辦法。

  其他女性怎麼想,她不知道,總之,她無法面對一具半裸的男體談公事,更不想被他健美壯碩的體格轉移焦點。

  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面對一個秀色可餐的男人,當然也會產生心裡悸動,色不迷人人自迷,她自認修為還不到六根清淨的境界,還是等他穿戴整齊再說。

  「你……先把衣服穿上。」依人蹙起娥眉提醒。

  「拿件襯衫給我。」他一隻手臂枕在腦後,好整以暇的賴在床上發號施令。

  什麼?!還要伺候他更衣?這傢夥未免也太得寸進尺了!

  滿腔怒火燒紅了她的雙眼,一股怨氣幾乎快發作,為了顧全大局,她硬是忍了下來。若不是臨危受命有求於他,她早就掉頭走人了,哪還能任由他在這裡趾高氣揚扮大爺。

  依人氣沖沖的飆向衣櫃,從衣架上隨便抽出一件淺灰色襯衫,再刮回大床尾端,將衣衫扔進他懷裡。

  這麼沖!東川浩司揚眉低笑,拿起襯衫慢條斯理的穿上。

  她站在兩根床柱中間等他更衣,始終和他保持一段安全距離。

  東川浩司忽然微微一笑。不是她多疑,那抹笑真的很詭異,怎麼看都覺得狡猾邪惡。

  下一秒,他突然翻開被單跳下床,依人連忙背過身去。

  天哪!他居然裸睡!她趕緊捂上嘴巴,掩住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呼。

  東川浩司忍不住低笑出來,帶著得逞的笑容走向衣櫃,整裝之餘,還不忘回過頭來,捕捉她面紅耳赤的嬌羞反應。

  斷斷續續的竊笑聲不絕於耳,充分顯示出他的開懷與快意。

  臭男人!死性不改,分明存心戲弄她為樂。兩朵熱烘烘的紅潮從她的臉頰一路蔓延到耳根子,依人又羞又惱又氣憤,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鑽進去。

  衣櫥方向傳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她細聽一會兒,確定聲響沒了,才敢轉身正視他。

  東川浩司套上長褲,打上領帶,穿上合身筆挺的黑色條紋西裝外套,整個人立刻脫胎換骨,一改玩世不恭的態度,變得更加成熟穩重,就連放浪形骸的氣質也明顯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都會領袖的精銳形象,文明優雅、尊貴凜然,宛若伸展臺上的超級男模,俊帥瀟灑,英偉挺拔,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一頭狂野不羈的長髮照樣披放在肩後,維持他一貫桀驚不馴的個人風格,憑良心說,很少有男人留著一頭及腰長髮還能展現出雄勁豪邁的男子氣概,可見老天爺待他不薄。

  整裝完畢,東川浩司隨即跨開長腿,邁向寢室另一端的辦公桌,處理幾份有待簽字的重要文件,一刻也不得閒。

  依人只好站在一旁靜候,耐心等他完成工作進度。

  桌面上放著一疊卷宗和幾本檔案夾,他斜倚著辦公桌,一本一本簽上大名。

  「今天提早下班?」他抬起頭來瞄她一眼,簽名的動作未曾停頓,儘管公務纏身,也沒有忽略難得登門造訪的嬌客。

  「嗯。」她漫不經心的應聲。為了爭取他的獨家專訪,副總特別允許她早退,由於她今天沒開車上班,千春連計程車都幫她叫好了。

  「陪我吃頓飯再回去。」他的口吻不像邀請,而是命令。

  「我不是來找你吃飯的。」她回絕得既乾脆又直接。

  立刻遭到他嚴峻淩厲的瞪視。

  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有要事相求!東川浩司不悅地想,如果不是因為別有所求,就算他等到天荒地老,她也不會踏上這裡一步。

  自從他接管東急飯店以來,她出現的機率不超過五次。

  第一趟是因為有朋自遠方來,下榻飯店正好選在東急,她來幫好友接風,不小心在法式餐廳被他遇上。第二回是她二十歲那年,慶祝成年禮的生日宴會在東急盛大舉行,她是壽星,在場所有男士都有榮幸邀她共舞,包括老不修的父親,包括東川一門四大家族一整幫堂兄弟,包括她學校裡的男同學,包括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十歲小鬼頭,唯獨他,坐了一整晚的冷板凳,從頭到尾,連她的手指頭都摸不到。另外兩次則是為了參加老二和老三的婚禮。最後一次是去年,她終於主動造訪他的辦公室——當然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而且只停留五分鐘,來去匆匆,連秘書送進來的咖啡都沒喝一口。

  她現身東急的主要目的,從來不是為了他!東川浩司板著一張俊臉,鬱鬱不滿的簽完最後一份文件。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你願不願意接受專訪?」依人也不囉唆,直截了當道出來意。

  邪囂的金瞳乍放出一道寒光,緩緩盯視她的容顏。

  「怎麼?貴社副總昨天被我刮得灰頭土臉,今天派你來當說客?」

  「三十分鐘的訪談並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可不可請你賞個臉,配合一下,就當是幫我們一個忙?」依人強迫自己維持輕聲細語的音調與他交涉,盡量避免口舌之爭。

  對她,東川浩司向來吃軟不吃硬,她的姿態放得越軟,請求的成交率就越高。

  「不可以。」他的態度極為強勢,絲毫沒有軟化的跡象。

  她的柔情戰略宣告失敗!依人歎口氣,繼續努力。

  「你也知道,我們雜誌正準備打入西方市場,假如能借助你在歐美國家的知名度,和東急飯店享譽國際的威望,對我們這次的行銷企劃如虎添翼,絕對可以幫助我們一舉成名……」她滔滔不絕的講下去。

  東川浩司倚著辦公桌,兩手盤在胸前,不動聲色的聆聽她演講。

  與其說是聆聽,毋寧說是欣賞。他的目光閃爍著濃濃的興味,可惜依人太專注於演說,既而忽略了他凝眸深處的笑意。

  她通常只有在與他爭辯、抗議或有所爭取的情況下,才會變得口若懸河,要不然連話都懶得陪他多說一句。

  「怎麼樣?」她結束「政見發表」,一臉期盼的問。

  「嗯?」他驀然清醒。剛才失神了,根本沒在聽。

  「你願意接受訪問嗎?」她重複一次。

  話題又回到他最反彈的原案,他眼中的笑意也隨之消失不見。

  他不喜歡在媒體上拋頭露面,不喜歡被攝影機追著跑,凡是必須面對傳媒的場合,他一概交給公關發言人去負責,除非必要,否則他絕不亮相。

  然而記者也不是省油的燈,既然他不肯在公開場合滿足媒體的胃口,他們就從他的私生活下手;他不給人家新聞寫,人家就寫他的緋聞。

  他的風流韻事是八卦雜誌的最愛,只要刊登,必定大賣,記者寫得天花亂墜,讀者看得津津有味。

  多可笑,全天下都知道他風流倜儻,女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卻不知道他們眼中的花花大少也有栽在女人手上的時候。

  對他而言,露水情緣不過是生活上的調劑品,用來舒解性慾而已,一場男歡女愛之後,那些女人的姓名與面孔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他會忘得一乾二淨,從此不相往來。就算是再美麗的尤物,終究也只是拿來填補內心缺口的代替品,過盡千帆,總有玩膩的一天。

  只有一個女人,可以填滿他內心無可取代的空缺。

  也只有一個女人,總是讓他苦苦等待,一籌莫展。

  身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男人,卻征服不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難道真是報應?

  「你今天怎麼回事?老是在發呆。」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應,依人終於發難了。

  他頓時從沉思中回過神,「別急,我正在考慮。」考慮該怎麼拐她上鉤。

  「如果你覺得半個鐘頭的訪談太長,我們也可以配合你把時間縮短,只要你同意,時段隨你安排。」依人怕他再次拒絕,連忙補上一條特別優待。

  唉!這個小女人,實在不懂他的心,貞節都快不保了,還想遊說他受訪,非得等到被他騙上床,她才會知道「引狼入室」的下場。

  東川浩司居心不良的盯著她,想入非非的邪念油然而生。

  那些激情片段,早已在他腦中預謀了好久好久,每想一次,衝動一次。

  日積月累,經年累月,他忍得也夠久了。

  被他陰陽怪氣的眼神一盯,依人忽然覺得心裡毛毛的。

  「請你專心一點,我正在等你考慮的結論。」她板著臉低斥。

  被她一瞪,他的遐想登時飛光光,妖邪的表情終於恢復正常。

  「潭深呢?他願不願意接受採訪?」他決定先探一探另一位媒體寵兒的意願。

  「嗯。」她點點頭,「現在就等你的答覆了。」

  潭深答應受訪,他倒是有點意外。

  據瞭解,潭深這號人物也是傳媒眼中「一訪難求」的大紅牌,從他發跡至今,始終未曾公開露面,除了沙梵帝集團法國總公司的少數幾位高層以外,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本尊,行事之低調,作風之神秘,就連英國狗仔隊都拍不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唯一流入市面上的影像,僅有一張刊登在法新社的背影照片,然而那張透過尖端高科技所拍攝的衛星照片,至今仍無法證實是他本人。

  既然連潭深這樣特立獨行的人都願意接受她採訪,他似乎也沒什麼理由再推辭了。

  話說回來,假如他賞個臉、露個面、回答幾個問題,就能替她的雜誌錦上添花,讓她在業界揚眉吐氣,那他貢獻一點心力又有何不可,反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既可達到宣傳效應,又能博取佳人歡心,要他犧牲一下色相,似乎也不算太吃虧。

  況且她這幾年躲他像在躲瘟疫,難得有機會讓彼此更親近,絕妙良機,豈可錯過。

  「你究竟意下如何?」依人捺著性子追問。

  「好。」沉穩的嗓音回答得爽快有力。「可是專訪的時間必須排在十月。」

  「十月?!」她差點尖叫。「我們的創刊特輯十月一日就要發行了,等到十月再採訪根本來不及!能不能麻煩你在九月中旬之前挪出一點時間?」

  「小姐,你應該知道,九月份是我最忙的時候,幾乎都快忙到有家歸不得了,哪還有時間挪給你採訪?」東川浩司哭笑不得。「十月號的內容有潭深和他的珠寶展就夠了,至於我的部分,我不介意你們延到十一月份。」

  好吧!一連兩個月都能推出獨家專訪,這樣也不錯。她今天總算是不辱使命。

  「飯店十月份有沒有活動可以配合採訪?」她需要一個特定的主題,一方面可以豐富人物專訪的內容,一方面也不用擔心屆時無話可聊。

  說來可笑,他們「兄妹」之間的對話向來乏善可陳,通常只有在起爭執的那一刻,才是他們最有話題「聊」的時候。

  「有。」他繞回辦公桌後方,從抽屜取出兩份設計圖,攤開,遞到她面前。「度假別墅區附近的天主教教堂即將在十月下旬完工,等整修工程一結束,最慢在十一月初就會舉行落成典禮,同時召開記者會宣傳。發表記者會之前,我可以優先開放給你們雜誌社參觀攝影,順便接受你的專訪,到時候你們就能搶先其他國際媒體一步,趕在十一月一日當天,出版全球第一手的獨家報導。」

  「你……你在東急園區內蓋……蓋教堂?!」她愣在辦公桌前,嚇得口齒不清。

  「有何不可?!」他挑高劍眉,笑看她大驚失色的模樣。

  依人瞪著桌面上的設計圖,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最上層的建築設計圖畫得錯綜複雜,看得她眼花撩亂,她索性一眼略過,直接翻到第二張電腦合成繪製的實景參考圖。

  天主教教堂的外觀宏偉,神聖莊嚴,建構規模超乎想像的龐大,雖然還不足以媲美巴黎聖母院,不過比起日本境內的各大教堂,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飯店內正在進行這麼浩大的工程,我怎麼不知道?」她甚至未曾聽說。

  回應她的,是一抹牽強扯動的笑容。

  他的笑充滿嘲諷的意味,眼神卻流露出一絲絲的苦澀……

  眸如心,深似海,千愁望不盡。她還來不及探究,他已轉過身去,不欲讓她看穿。

  東川浩司掀開身後的簾幔,透過一整片玻璃帷幕,眺望他綿延千里的江山。

  眼前夕照所覆蓋的萬頃之地,全是他的鴻圖霸業,大權在握,易如反掌;而身後所佇立的紅顏,卻是他求之不得的女人。

  江山易得,佳人難求,富貴榮華皆是空,坐擁天下又何用?

  初秋黃昏的夕陽,映照著他孤傲冷峻的臉龐,在他身後留下一道陰鬱長寂的暗影。

  沉默了片刻,他才冷冷地開口,「我不意外。」他的語音深長而悠遠,「你從不關心我的所作所為,不管好壞與否,你從不過問,從不在乎。」

  這是抱怨嗎?依人望著他的背影,輕聲歎息。

  「你的所作所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他的花花世界太狂亂,沒有她插手的餘地,唯有不聞不問,才能保有安寧,不受幹擾。

  東川浩司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斜睨她。

  「你很會傷害男人的自尊心。」

  「比起你傷害女人的功力還相差甚遠。」她沒好氣的回嘴。

  他揚起一道跋扈的眉,發出幾聲諷刺的譏笑。

  「一晌貪歡,你情我願,她們從我身上得到的好處可不少,哪來的傷害?」

  「並非所有女人都是唯利是圖的拜金女。」她決定替女性同胞說句公道話。「她們之中也曾經有人掏出真心,把愛情捧到你面前,卻被你的不耐煩和厭倦給辜負了,這還不算傷害?」

  「愛情?」他越笑越狂妄。「別傻了!如果我一無所有,如果我四肢殘廢,如果我的臉畸形燒燬,她們就不會愛上我了。」

  「世事無絕對,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她淡淡的反駁。

  「相信我,那不是虔誠的愛,只是盲目的崇拜,當所有美好的表像從此幻滅,化為泡影,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那所謂的愛情,又有什麼可貴?」

  「這世上仍有純真無瑕的愛,也有癡情無悔的女人,只是你還沒遇到。」

  「你是嗎?」他輕聲低詢,以意味深長的眸光刺探她。

  依人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怎麼可以如此心平氣和的跟我談論其他女人?」

  「我只是就事論事。」如果東川四少希望她為他爭風吃醋,那他可能要大失所望了。

  「是嗎?」他最恨她這種無動於衷的模樣。

  十年了,不管多少女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她都絲毫不受影響,那麼樣地雍容自若,那麼樣地從容灑脫,彷彿他玩遍天底下的女人也不關她的事一樣。

  明知道那是她故作冷漠的武裝,他仍然有股說不出的惱恨。

  無妨,她有她的驕傲,他有他的癡狂。

  如果她以為築起一道心防就能隔絕一切,杜絕他的侵擾,那她可就錯得一塌糊塗了!

  他會把她防衛性的武裝當成一種挑戰,無所不用其極的摧毀它,直到她投降為止。

  總有一天,他會親手摘下這朵嬌貴清高的空谷百合,務必要讓她親身體會,一個被逼到慾火焚身的男人將有多瘋狂。

  啊,他突然開始期待把她綁在床上,任由他予取予求的景致了……

  此地不宜久留!依人不是沒看見他眼中隱隱閃動的野火,反正她今天的任務已經順利達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時候不早,我該走了。」她拎起手提包準備告辭。

  「依人。」他輕喚,聲音放得很柔。

  「有何貴幹?」她渾身帶刺,仍不給他好臉色看。

  「如果哪天我殘廢了、毀容了,你會不會留在我身邊?」他忽然提出疑問。

  依人僅僅愣了一秒,便立刻作出決定。

  「絕對不會。」

  他直視她高傲的清眸,犀利的眼神幾乎穿透她的靈魂之窗。

  半晌,彷彿看穿了什麼秘密,他又漾起一抹謎樣的微笑。

  「口是心非。」

  依人沒料到他會冒出這一句,一時間竟無法理直氣壯的反駁。

  兩人的目光持續糾纏,直到她再也受不了他的凝視,才率先打破沉默。

  「明天我會請總編把你的專訪延到下一期,就這麼說定了。再見!」還是無走為妙,再跟他纏鬥下去,她遲早會露出破綻。

  「慢著。」他喚住她亟欲退離的步伐。

  依人不耐煩的回過螓首。「又怎麼了?」

  「誰跟你說定了?」飛揚跋扈的濃眉再度挑高。

  「你明明就已經答應了!」糟糕,他該不會又想反悔吧?依人俏臉一垮,開始惶惶不安。早知道他這麼快翻臉不認人,剛才就不應該太早跟他撕破臉。

  「我答應你們公司的採訪,可是你還沒答應我的條件。」

  「什麼條件?」她的眼裡充滿了警戒。

  「陪我吃頓飯再回去。」這一次,他的語氣少了一些命令,多了一點誠懇,聽起來比較像邀請。

  「只有一頓飯?就這麼簡單?」還以為他會開出什麼強人所難的條件呢!

  「愛吃不吃隨便你,反正決定權在我手上,我隨時可以取消你們雜誌的採訪。」他端出令人憎恨的大牌架子。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依人歎口氣,心不甘、情不願的接下邀約。

  有求於他,總得付出一點代價,倘若只是一頓飯,她勉強可以配合。

  然而伴君如伴虎,但願等一下別又突然冒出什麼附帶條件才好!

***

  烏鴉嘴!依人瞪著盤中的義大利料理生悶氣。

  一個鐘頭前,她才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一個鐘頭後,預感就應驗了。

  就在剛才,他忽然提出一個令她食不下嚥的附加條件——

  從明天起,每天都要來飯店陪他共進晚餐。

  看吧!這男人果然不好應付。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我非要東川浩司那個天殺的大魔頭在雜誌上露臉不可,無論他開出什麼條件,你都不准拒絕!

  副總大人的警告猶在耳畔,縱然心有不甘,她也不敢為了自己的私人恩怨,葬送雜誌社的大好前程。

  「每天傍晚五點半,我要準時在辦公室見到你。」東川浩司強制規定。

  「可是……」她還來不及提出反駁,他就打斷她的話。

  「隨你便。反正到時候有大批國際媒體爭相採訪,也不差你們雜誌幫我宣傳。」他酷酷地放下餐具,又擺出一副「大爺我隨時可以不幹」的架子。

  「五點半是吧?好,我知道了。」她悶悶不樂的答允。

  他端起水晶杯,淺啜一口紅酒,透過杯緣打量她。

  「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

  「怎……怎麼會。」她的微笑宛若顏面神經失調,「與你共進晚餐是我的榮幸。」噁!

  「那就好,我不太想勉強你。」他露出奸詐的笑容靠回椅背上。

  「一……一點都不勉強。」奶油局烤龍蝦被她狠狠的切成兩半。

  「假如咱們倆合作愉快,我的獨家專訪應該會排在十一月份發行對吧?」

  「對。」她面如死灰,嚼肉如嚼蠟。

  「依你看,跟潭深的十月號特刊比起來,哪一期的銷售量比較好?」

  「你的。」她不假思索的點點頭,盡量餵飽他高人一等的男性虛榮。

  「你怎麼知道?你對我比較有信心?」

  「你不要得意忘形哦!」她提高聲音,可見脾氣就快發作了。

  「生氣了?」他的表情很無辜。

  「沒……沒有。我只是音量稍微大了點,你別見怪。」忍字心上一把刀,總有一天,她非砍他個七七四十九刀,讓他血濺東急不可。她發誓,總有一天!

  「沒關係,這裡是貴賓包廂,只有我們倆,你可以不用這麼見外。」他寬宏大量的微笑,溫柔的嗓音透露著近乎耳語的曖昧情調。

  「我吃飽了,失陪。」她拋下餐巾,拿起手提包,迫不及待的離開座位。

  再不走,她怕自己手中的刀叉會直接捅入他心臟。

  「等一下。」東川浩司懶洋洋的叫住她。

  「幹嘛?」火藥味已經嗆出幾許硝煙。

  見好就收!東川浩司決定自己玩夠了。

  「記住,五點半,別遲到了。」他漫不經心的叮嚀。

  「是,我記住了。」她重複了幾次深呼吸,優雅的微笑,優雅的頷首,優雅的轉身,然後疾速遠離他的視線。

  氣急敗壞的小鳥兒一飛走,東川浩司當場笑得樂不可支。

  逗弄她,向來是人生一大樂事。

  也唯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剝下她驕傲清高的面具,享受短暫的快樂。

  作法雖然有點幼稚,不像他平時勾引女人的格調,不過對付她已經綽綽有餘了。

  五分鐘後,他拿出手機撥到一樓大廳。

  「派一部禮車送大小姐回家。」

  「是。」

  領班經理接到命令的同時,依人正好氣沖沖的踏出電梯,出現在轉角處。

  奇怪!為什麼董事長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愉快,而大小姐的表情卻這麼咬牙切齒呢?領班經理著實納悶不已。

  等一下務必要走一趟待助辦公室,問問她親愛的武田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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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3:2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你怎麼還沒下班?」千春踏出總編辦公室,沒想到依人還黏在電腦前,不知道在忙什麼。

  「我正在上網查資料。」她頭也不回,繼續閱覽圖片檔。

  千春看看手錶,下午時間,五點十分,有人要倒大楣了!

  「小妞,你是不是忘記每天傍晚五點半的燭光晚餐了?」千春倚在她的辦公桌旁,笑咪咪的提醒。

  「糟了!」依人連忙從椅子上彈起來。

  「哦——你死定了!」武田剛在一旁幸災樂禍。

  「萬一東川四少等得不耐煩,一氣之下取消專訪,副總一定會把你勒令辭退。」

  「可憐的依人,又要忙採訪,又要陪客人出場吃飯,還要看上司臉色,全編輯部就屬你最命苦。」

  一群同事兼同窗死黨紛紛投以同情的眼神。

  什麼陪客人出場吃飯,她又不是公關小姐!依人凝著秀眉收拾公事包。

  「親愛的依人,我代表全體同仁向你致上最高的敬意。」

  「敬你個頭,還不都是你害的!」她凶巴巴的瞪向企劃主編。

  「走吧!」千春勾著她的手,兩人一起踏進電梯。

  一進入隱密空間,依人的肩膀立刻垮下來。

  「工作進度都快趕不完了,還得提早下班陪他吃飯,真是氣死我了!」

  「幸好只是每天陪他共進晚餐,如果他存心刁難你,只怕沒那麼簡單。」千春笑著安撫。

  「拜託!這已經是最無理的要求了,要是再讓他借題發揮那還得了!」一想到東川浩司昨天那副狂妄自大的高姿態,她就一肚子火。

  千春不禁搖頭苦笑。東川四少難得逮到機會擄人勒索,當然不會這麼輕易放她一馬,他們把依人活生生的送到他面前,無疑是送羊入虎口,正好對準了他的胃口。

  「我要去海外營業部辦點事,你先走。」電梯停在五樓,千春跨出去前還不忘回頭叮嚀:「開慢一點,遲到幾分鐘沒關係,頂多被他念個一、兩句,開太快反而危險。」

  「嗯,拜拜。」電梯門在彼此的道別聲中關上。

  一踏出公司大樓,她趕緊走向停車場。

  「依人!」一名女同事從身後追過來,「我男朋友胃潰瘍發作,剛剛被送到急診室,可不可以麻煩你送我去醫院?」

***

  當她全速趕到東急飯店時,正好六點。

  完蛋了!整整遲到半個鐘頭,她的下場恐怕不只被念個一、兩句而已。

  武田廣看她喘吁吁的衝進辦公大廳,第一句開場白就是——

  「你慘了。」

  沒錯!董事長辦公室早已空無一人,她這下真的死定了!

  「他人呢?」她苦著一張臉詢問正準備下班的武田廣。

  「你現在趕去教堂的施工現場,應該可以看見一個臉很臭的男人正在那裡折磨一群工程部主管。」武田廣笑睨她一眼,「快點過去拯救那些無辜的受害者吧!」

***

  「為什麼壁畫到現在還沒完工?」

  一票工程師唯唯諾諾的跟在大老闆身後,壓根想不通董事長幹嘛選在下班時間跑來巡視工地。

  而且一來就像寒颼颼的冷氣團一樣,把在場每個人凍得直打哆嗦。

  「聖母像呢?為什麼還沒送來?」

  「雕刻家說,大概要等到後天才會完成,到時候他會親自送過來。」

  「主教館的工程進度太慢,還有鐘樓上的……」東川浩司的語句忽然中斷。

  遠方一道正朝工地走來的倩影,佔據了他全副注意力。

  依人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邁向哥德式教堂的施工區域。

  「大小姐。」工程部經理領著一群工程師經過她身旁,恭敬的行個禮。

  「辛苦了。」她點頭微笑,光看他們退下時如釋重負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剛才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當東川浩司存心找碴的時候,那股盛氣淩人的壓迫感,當今世上還真沒幾個大男人招架得住。

  「抱歉,我來晚了。」她乖乖道歉。

  他寒眸一瞇,腳跟一轉,逕自走進施工中的主教館。

  依人歎口氣,認命的跟上去。要不是為了獨家專訪和她的前途,她才懶得來這裡看他臉色!

  「第一天就遲到,你還真不把我放在眼裡。」他的語氣冰冷,表情更冷。

  「我同事的男朋友胃潰瘍發作,她請我送她到醫院,我總不能丟下她不管啊!」

  「所以你就丟下我不管,連一通電話也不打?」他踏上迴旋樓梯。

  「對不起。」她敷衍地道聲歉,偷偷在他身後扮了個鬼臉。

  「為什麼不接手機?」東川浩司把她拉進臂彎裡,閃過一位扛著五彩玻璃窗的工人。

  手機?她拿出手機一看,果然有五通未接來電。

  「我在開車,沒注意到電話鈴聲響。」依人尾隨他,來到第二層的樓中樓神殿。

  「董事長。」工頭站在鷹架上監督工人安裝拱形窗,一瞧見大老闆又來巡視,連忙打個招呼。

  「為什麼董事長天天來巡查?」一名工人偷偷向工頭詢問。

  「不曉得,大概很喜歡這座教堂吧!」工頭嚼著口香糖回答。

  二樓大殿的壁面上,有幾尊石雕巨像已經完工,依人抬頭望著威武莊嚴的天神石像,立刻從公事包拿出隨身攜帶的數位相機,拍攝每尊神祇的雕像英姿。

  沒辦法,職業病使然,身為一名時尚雜誌記者,一看到獨特美好的人事景物,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掏出相機,將所見所聞留影存證。

  東川浩司倚在不遠處的大理石柱抽煙,她一轉身,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依人透過鏡頭打量他,終於明白為何媒體總是喜歡追著他跑了。

  他的外型可謂得天獨厚,一八五的身高,挺拔的體魄,俊帥的臉龐,配上無懈可擊的男性魅力,也難怪女人愛慕、男人嫉妒。

  出於一股莫名的衝動,她迅速按下快門,鎂光燈一閃,當場惹來他不悅的瞪視。

  依人聳聳肩,若無其事的東晃晃、西瞧瞧,繼續參觀大殿上的巨石雕像。

  最好不要招惹正在氣頭上的男人,以免禍從天降,萬一大魔頭髮飆,這些天神石像可救不了她。

  「好可愛。」她站在一群小天使的石雕像前,忍不住多拍了幾張。

  「喜歡嗎?」淡淡的煙味混合著他的男性體息,從身後飄向她鼻端。

  一聞到那股熟悉的香冽氣味,她下意識往右閃開幾小步,排拒他突如其來的親近。

  根據過往的經驗,只要他一靠近,就絕對沒安什麼好心眼,他的存在感對她而言,具有某種程度的威脅,所以凡是與他獨處或四下無人的時候,她必定會跟他保持安全距離。

  雖然目前尚有許多工作人員在附近走動,眾目睽睽之下,他應該不至於佔她便宜,不過,東川浩司的危險性實在高深莫測,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純白的大理石壁上,一面巨幅的伊甸園浮雕吸引她的視線,依人不禁拿著相機猛拍。

  不料,手中的數位相機突然被一隻霸道的魔掌抽走。

  「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又來了!這個男人就是不容許別人忽視他的存在。依人翻個白眼,不情不願的轉身面對他。

  「我可不是帶你來這裡拍照的。」東川浩司拉長了一張俊容,「這座教堂為了你而蓋,你好歹也表示一點看法。」

  「我可不記得曾經向你要求過一座足以媲美神殿的大教堂。」她也拉長了一張俏臉,傚法他酷酷的語氣。

  「怎麼,不喜歡?」他不怒反笑,特別愛看她鬧彆扭的倔強神情。

  喜歡是喜歡,只是……

  「你幹嘛為我蓋教堂?」有時候她實在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什麼。

  「再過不久,你就知道了。」他打了個啞謎。

  看他神秘的眼神,意味深長的笑容,依人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算了!我不想知道,相機還我。」末了,她還是選擇逃避。

  「董事長,麻煩你們兩位退到一旁好嗎?第一道拱門的天花板浮雕正在施工,你們站在那裡很危險哦!」工頭的叮嚀聲從他們頭頂上方飄下來。

  兩名雕刻師傅站在十五公尺高的鐵架橋上,一邊雕刻,一邊小聲調侃。

  「真是的!談情說愛也不看地方。」

  「到時候被落下來的粉屑灑得灰頭土臉,看他們還能多浪漫。」

  兄妹倆依言退到一邊,以免妨礙專家施工。

  基本上,整座教堂的外觀是採用哥德式的建築風格,至於內部的藝術設計,則承襲文藝復興時代的古典風貌。

  太壯觀了!依人決定拍個過癮。

  「我想搭升降機上去採訪他們施工的情況,順便拍幾張照,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他拒絕得簡潔有力,「萬一摔下來怎麼辦?」

  「我會很小心的。」她保證。

  「免談。」太危險了,沒得商量。

  「你剛才好像提過,這座教堂為了我而蓋,既然如此,我應該有權利關心施工狀況吧?」她根本不在乎他基於何種用意為她蓋教堂,她只想參觀鬼斧神工的雕琢技術。

  他不發一語,她再接再厲。

  「拜託啦!」依人誠懇央求。「我真的很好奇浮雕的鐫刻工程,難得有機會大開眼界,你就通融一下嘛!」

  十年了……

  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以近似撒嬌的口吻向他提出要求,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她孩提時代「小鳥依人」的模樣。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最討厭喝中藥,每一次都會用軟綿綿的語氣向他撒嬌,直到他心猿意馬受不了,幫她把苦不堪言的湯藥灌進自己肚子裡為止。

  他也還記得,她小時候特別乖巧柔順,不論他說什麼,她都會百依百順,乖乖的依偎在他懷裡,受他疼愛,受他呵護,接受他的親密與憐惜。

  他也依然記得,那一年她的眼裡只有他,心中只有他。

  而現在,她的眼裡再也容不下他,她的心中再也沒有愛。

  是他親手毀了這一切……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多希望那些導致他們感情破裂的往事從未發生過。

  只要能夠喚回她的愛,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當他許下誓言的那一刻,彷彿有一道光從神殿的上空降臨下來,映照著威武凜然的上帝神像——

  「喂!發什麼呆啊?」依人失去耐性了。

  看,她小時候都會甜甜的喊他「四哥」,現在卻只肯叫他「喂」。

  他的小依人,已經不再愛他了……

  「我陪你上去。」東川浩司抑下滿腔苦澀的心情,帶著她搭上升降機。

  「董事長……」工頭皺眉看他們跨上鐵架橋,似乎不太滿意他們鋌而走險的舉動。

  「沒關係,她是我……妹妹。」這句「妹妹」說得很勉強,「她是雜誌社記者,想來採訪你們施工的情況。」

  「這樣啊……那好吧!我的大小姐,你要小心一點,從這裡摔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工頭苦口婆心的交代。

  萬一東川集團的寶貝千金有什麼閃失,他們這些小老百姓可賠不起。

  「謝謝,我會小心的。」依人像只快樂的小鳥,沿著鐵架橋拍攝師傅們神乎其技的雕琢功力。

  「原來是妹妹哦!」

  「我還以為是他女朋友。」

  正在用鑽孔機鑿洞的兩名工人互相咬耳朵。

  東川浩司提心吊膽的守在一旁,看著她跳來跳去,一顆心也跳得七上八下。

  「當心!」他緊張兮兮的抱住她,以免她不慎失足,造成他一輩子的遺憾。

  「你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依人沒被駭人的高度駭著,反倒被他嚇了一跳。

  幾乎一般女性都有懼高症,為什麼她沒有?東川浩司恨不得扯下領帶,將這個勇敢的小女人綁起來,然後直接派一輛禮車送她回家,從此再也不准她踏進施工現場一步。

  「董事長,你妹妹好漂亮。」工頭扛著一台機械經過時,隨口跟他聊聊。

  「嗯。」他比誰都清楚。

  才一轉眼,他的小鳥依人又飛出他的臂彎了。

  「請問,這些圖騰是不是仿照『泰姬瑪哈陵』的外牆雕飾?」她向一名老師傅請教。

  「不一樣,雖然有點異曲同工之妙,可是紋路風格迥然不同。」老師傅叼著一根煙回答。

  「夠了沒?」他形影不離的跟上前,再讓她待下去,他的心臟恐怕負荷不了。

  「還沒。」依人跨過一台磨石器,往一扇剛安裝好的五彩玻璃窗邁進。

  這個角度不錯,夕陽餘暉透過玻璃窗灑進大殿,瞬間營造出五彩繽紛的光輝,如此神聖耀眼的一幕,不多拍幾張太可惜了。

  她將鏡頭對準玻璃窗,拍攝夕陽折射出來的絢爛光彩。

  好刺眼……沒想到黃昏的陽光這麼灼亮。依人趕緊移開相機,中止拍攝。

  「走,別拍了。」他已經受夠了,一把摟住她的腰,帶她脫離險境。

  她眼冒金星,暫時看不見,只好任由他摟摟抱抱,拖往升降機的方向。

  「兩位慢走!」這對身嬌肉貴的東川兄妹願意離開現場,工頭再開心不過了。

  說時遲,那時快,依人跨向升降機時,一時眼花看不清楚,突然踩了個空,腳一滑,整個人當場往下墜。

  「董事長——」

  這是她摔下地面之前,最後聽見的一句驚喊。

  一陣天旋地轉後,她感覺自己好像落地了,可是她……為何一點也不覺得痛?

  依人驚魂甫定,慢慢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她睜開眼,抬頭一看,淚水立刻進出眼眶。

  東川浩司?!

  居然是他!竟然是他!

  原來她跌落的瞬間,是他奮不顧身,緊緊抱住她、護住她,然後陪她一同往下墜。

  結果,她安然無恙,毫髮無傷。

  而他……而他……

  「四哥!」她忍不住哭喊出來。

  依人……

  東川浩司眉頭一皺,緩緩瞠開雙眼,儘管渾身劇痛不已,他的雙手仍然緊緊地將她擁在胸前,死也不肯鬆手。

  渙散的目光,正好望見至高無上的上帝神像,依稀看見一道白光從天而降。

  由他耗資重金,請人打造的上帝,竟然笑得好得意……

  忽然,他想起剛才在袍神聖的雕像前所許下的誓言——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難怪他會摔得這麼慘,完全應驗了「肝腦塗地」的下場。

  「董事長出事了!」

  「快叫救護車!」

  在場的工作人員全部湧向他。

  「四哥,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她的淚一滴一滴落在他臉上。

  依人……他的依人,是否平安無事呢?

  他想伸手摸摸她,幫她拭去淚水,可是……他動不了,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四哥,四哥!」她不停的哭喚。

  一抹淡淡的微笑,躍上他的嘴角。

  「終於……又聽見你喊我四哥了……」他的氣息相當微弱。

  「四哥……」

  「依人乖……別哭……我沒事,只是……有點累……」

  「四哥!」

  「董事長!」

  東川浩司閉上眼,逐漸失去意識。

***

  「他的右肩脫臼,右小腿骨折,肋骨斷了兩根,有輕微腦震盪,還好並未傷及內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東川禦司站在X光片前,親自向依人解釋。

  「教授,如果是摔傷,而且還是從十五公尺高的地方跌落,手肘應該是受創最嚴重的部位才對,可是,浩司的手肘卻沒有半點傷痕,我實在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摔的?」嵐風生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身體正面朝上往下摔,因為右半部先著地,所以傷勢全都集中在身體右側。」

  東川禦司針對X光片進行分析,「一般摔傷而言,手肘是最容易受創的部位,他之所以沒傷到手肘,一定是他當時兩手正抱著某種東西,而且還是小心翼翼的抱住,因此落地時才沒有撞擊到手肘。」

  「哦——我懂了,就像這樣對吧!」嵐風生抱住依人,模擬東川浩司當時英雄救美的姿勢。

  「對,就是這樣。」東川禦司點點頭,非常滿意妻子順水推舟的聰慧表現。

  躺在加護病房的男主角,至今尚未清醒,因此無法看見他牽絆掛念的依人,此時正用一種柔情似水的眼光,含情脈脈的望著他。

  「教授,如果我從十五公尺高的地方摔下來,你會不會像浩司那樣,緊緊抱著我,陪我一起墜地,當我的肉墊?」嵐風生羨慕死了。

  「不知道。」含蓄的大男人裝出撲克臉,羞於坦承自己內心的真實答案。

  他當然會,只是不好意思承認。

  「三哥,四哥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依人憂心忡仲的問。

  「等麻醉藥一退,應該就會醒了。」東川禦司繞到病床旁邊,幫弟弟把床位調整到最舒適的角度。

  「你別擔心,浩司這傢夥身強體壯,一身銅筋鐵骨,這點跌打損傷對他而言不算什麼,你的人身安全比較重要。」嵐風生坐在她身邊,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都是我不好……」依人紅著眼眶,喃喃低訴:「如果可以交換,我寧可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

  「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你,十五年前的戲碼又要重演一遍了。」東川禦司歎口氣,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們身旁。

  「什麼戲碼?聽起來好像很精采的樣子,快點說來聽聽。」嵐風生一臉好奇。

  東川禦司望著妹妹輕問:「還記不記得你十歲那年,差點病危身亡的事?」

  「嗯。」依人點頭,回憶道:「我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清醒過來。原本主治醫生並不看好我會活下來,可是……我仍然奇跡似的甦醒了。」

  「的確是奇跡。事實上,你不是甦醒過來,是死而復生。依人,你確實死過一回。」

  「什麼?一她睜大雙眼,「三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其實你在陷入重度昏迷的第二天深夜,就已經斷氣了。」東川禦司娓娓道來,「當你心跳停止之後,醫生雖然緊急搶救,卻還是回天乏術,最後,只好向我們宣佈噩耗。我到現在還記得,你的死亡時間是淩晨三點四十五分。」

  「怎……怎麼可能?」她簡直無法置信,「那我……怎麼會……」

  「當時,醫護人員準備把你的遺體運往冰櫃,由我們領回家,籌備後事,可是……浩司卻死也不肯放開你,明知道你已經醒不過來了,他還是不離不棄的守在加護病房,抱著你的屍體,喚著你的名字,度過了整整兩個小時,無論爸媽他們怎麼勸都沒用。

  「我們於心不忍,只好陪在一旁,等他接受你離世的事實。天亮之後,他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忽然像靈魂出竅一樣,眼睛明明是張開的,可是叫他都沒反應,大概過了十分鐘,他才回神,然後,奇跡就發生了。

  「當他回神過後不久,你突然又有了心跳,我們一聽見心電圖的儀器發出嗶嗶聲,連忙把醫生叫來。於是,你就這樣奇跡似的起死回生了。但是醫生卻說,你的心跳停了兩個多鐘頭,就算僥倖存活下來,也會變成植物人。結果,你還是甦醒了,非但沒有變成植物人,意識還很清醒,把全醫院的醫護人員嚇得目瞪口呆。直到現在,有幾位老醫生對你都還念念不忘呢!」

  「為什麼……我不知道這件事?」依人深受震撼。

  「你也曉得浩司愛面子,他堅持不肯讓你知道,所以我們才沒告訴你。加上爸爸當時把消息全面封鎖,不准醫院對外洩漏,你根本無從得知這件事。」東川禦司微微笑道:「從小到大,我沒看浩司哭過,然而,你死去的那兩個多鐘頭,他為你痛哭失聲的樣子,連我們看了都心酸。」

  「好感人哦……」嵐風生早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沒想到這傢夥那麼癡情……」

  原來她的命,是他千呼萬喚,一聲一聲喚回來的。

  依人再也無法言語,只能望著病床上的男人,不停的掉眼淚。

  連她死都不肯放的感情,到底有多深?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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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7 00:23: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經過兩個星期的診治觀察,東川浩司終於順利出院,回到家中療養龍體。

  由於他行動不便,接下來的復健期間,縱使是威風凜凜的東川四少,也只能依靠枴杖和輪椅的輔助,才能下床活動。

  不過,大多數時候他不太使用枴杖行走,因為他嫌麻煩,反而喜歡坐在輪椅上,好整以暇的指揮她,天天推著他東逛西走。

  看得出來,他還滿喜歡這台交通工具的。也因此,依人不得不懷疑,這個男人分明把她當成私人看護在指使。

  三哥特地幫他安排了兩名醫護人員進駐家中的醫療室,可是他卻將醫護人員趕回醫院,只留下一名復健師,擺明瞭要她親自下海,服侍他未來兩個星期的生活起居。

  當然,她也可以拒絕,問題是——

  「你也不想想看,我今天會變成這樣,到底是為了誰?」

  一席話,堵得她啞口無言。

  然而,她白天要上班,只好委屈家裡的傭人隨侍在側,忍受他的壞脾氣,等她下班之後,再由她接力伺候。

  「你可不可以溫柔一點?」他實在忍不住了,再不出聲抱怨,等他洗完頭,只怕他一頭長髮也被她扯光了。

  東川浩司下半身泡在浴缸裡,腰間圍著一條毛巾,遮住重點部位,右腿蹺放在浴缸外,腦袋枕靠著浴缸邊緣,一雙無辜的眼睛正可憐兮兮的瞅著她。

  還敢嫌她粗魯?依人越搓越用力。也許他這頭烏溜溜的秀髮極需要溫柔對待,可惜,只有專業髮廊的洗頭小妹才會小心翼翼的呵護它。

  她大小姐肯放下身段幫他洗澡,他就該偷笑了!要不是看在他脫臼的右肩尚未完全復原,她才懶得陪他耗在浴室裡,弄得渾身濕答答的。

  依人坐在一張圓凳上,越洗臉越臭,每天伺候他沐浴,真是件苦差事,不曉得哪天才能脫離苦海?

  「我頭好痛,幫我按摩一下。」他指著太陽穴,比照髮廊洗頭程式,要求全套服務。

  依人秀眉一挑,硬是忍下一口氣,順乎揉揉他的太陽穴。偏偏她的技術不好,沾了他滿臉泡泡。

  東川浩司哭笑不得,伸手拿了一條毛巾,擦拭滲進眼睛的泡沫,再不自力救濟,等她按摩完畢,他的眼睛大概也瞎了。

  「你把頭髮剪短好不好?」她忽然提出請求。

  「為什麼?」他舒舒服服的仰著頭,兩隻手肘撐在浴缸邊,享受太上皇般的待遇。

  「你的頭髮太長了,洗起來好麻煩。」她據實以告。「難道你不覺得每天頂著一頭及腰長髮很重嗎?」

  「不會啊。」他已經習慣了,「長髮有長髮的好處,冬天的時候,還可以當圍巾使用。」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虧你想得出來。」

  「你忘了,當初是你說我頭髮又柔又漂亮,我才為你留長的。」

  「是嗎?」她一臉狐疑。

  「我還記得那年你五歲,有一天下午,我躺在主屋的沙發睡午覺,你和將司兩個人在一旁玩遊戲,當我一覺睡醒,就看見你一邊玩我的頭髮,一邊呆呆的說:『四哥的頭髮好好摸,小哥,你也來摸摸看。』你那時候的表情,只能用陶醉形容。」他沾沾自喜的回憶。

  「五歲小孩說的話你也當真?」依人簡直服了他。

  「我這頭長髮,為你留了二十年,現在你居然叫我剪,會不會太過分了?」他反倒抱怨起她來了。

  「算了,你高興就好。」她拿起蓮蓬頭,調整水溫,幫他沖洗乾淨。

  他不再說話,一直盯著她。

  「把眼睛閉上,沖瞎你的雙眼我可不管。」她彆扭的瞪他一眼,被他詭異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

  「那更好,你毀了我的雙眼,我的下半輩子就由你負責。」他乾脆耍無賴。

  「我才不要一個瞎子拖累我的下半生。」她狠著心腸回絕。

  「我全身都被你看光摸遍了,你不負責誰負責!」

  依人為之氣結。「摸遍你身體的女人還差我一個嗎?」

  他靜默片刻,老實坦承,「我已經禁慾一年了。」

  「哦?我應該感到開心或安慰?」她的神色轉為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

  「再愛我一次,真有這麼困難嗎?」他沉住氣低問。

  她沉默不語,關上水籠頭,幫他把頭髮擦乾。

  東川浩司看她又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當下一惱,突然抓住她的手,硬把她拉進浴缸裡,水花四濺,也浸濕了她一身。

  「你真是……」依人被他出其不意的攻勢嚇了一跳,不禁又氣又惱。

  「已經十年了!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回頭?」他將她困在胸前,陰鬱的追問。「對你好,你不當一回事,故意玩弄女人氣你,你也不以為意,依人……」他疲憊的歎口氣,「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她也不知道。

  依人在他的逼挸下,緩緩閉上眼,忽然覺得心力交瘁。

  如果那一年她沒有親眼目睹他的荒唐,她的愛應該不會枯萎,她的心也就不會破碎,於是,她把剛萌芽的愛收回來,把心武裝起來,無視於他的存在,無視於他拈花惹草的挑釁,無論多少女人在他身邊流連忘返,她都假裝視而不見。

  他們的戰爭,就此展開——

  她越驕傲,他越荒唐,她越冷漠,他越倡狂,處處與她唱反調。

  倘若只是口舌之爭,她還能談笑用兵、不慌不忙,一旦他發動火力興師來犯,她就完蛋了!通常輪到他佔上風的時候,往往就是她貞節不保的危機時刻。

  他進攻,她反抗,他窮追不捨,她退避三舍,他若趕盡殺絕,她便落荒而逃。

  就這樣你來我往,糾纏了十個寒暑……

  十年,他們的青春全耗在這段紛紛擾擾的歲月裡,偏偏他們都是自傲不服輸的人,沒有人願意在愛情面前低頭,結果呢?看看他們落得什麼下場,為情所困,兩敗俱傷,誰也佔不了便宜,不但互相折磨,也把彼此逼得走投無路。

  「依人……」東川浩司除了歎息,還是歎息。

  最後,終究只能將她擁進懷裡,沉痛的,惆悵的,苦苦追問——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依人沉默了許久,仍然悶聲不響。

  他不敢抱持太多期望,靜靜擁著她,等待回音。

  直到他絕望的以為她又會一口否決時,她終於開口表示——

  「再給我一點時間。」

***

  「噢,好累……」走不到幾步路,他又一拐一拐的拐回輪椅前,舒舒服服的坐下來,由她推著到處逛。

  裝模作樣!依人又好氣又好笑,卻又拿他沒轍。

  他的復健師都已經向她坦言,他的復原情況相當良好,石膏也已經拆除了,根本不再需要依靠枴杖支撐或輪椅代步,就能慢步行走,但他似乎恃別鍾愛這部手推式交通工具,無論如何都不肯戒掉它。

  「四少爺。」林蔭大道出口的站崗警衛,一瞧見東川四少又被大小姐推出來遊街,人人都是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每天黃昏時分,一定可以看見他們家可憐的大小姐推著跋扈的四少爺,從大宅庭園逛到大宅外,一路逛出林蔭大道,在外面繞個幾圈之後,再逛回林蔭大道,回到大宅院吃晚飯。

  兩人一起慢步在夕陽下的畫面雖然唯美動人,不過看在他們眼裡,只覺得四少爺的演技似乎還有待加強。

  遠方,一輛黑色賓士緩緩駛近,停在他們身畔。

  車窗滑下,東川尚人瞄了輪椅上的四弟一眼,再投給小妹一道同情的眼神,然後才帶著一臉揶揄似的冷笑,把車開進林蔭大道入口。

  「大哥的眼睛會說話,光用眼神隨便一瞟,便足以取代千言萬語。」依人推著他,邁向夕陽西下的地平線。

  「所以他的語言機能才會退化得這麼嚴重。」東川浩司叼著煙,愜意的吞雲吐霧,看起來優閒得不得了。

  依人不禁失笑。最近似乎特別容易被他逗笑。

  東川浩司仰頭一看,這抹柔媚的笑容他已睽違許久,直到近日才開始為他展現。

  他心念一動,忽然抓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腿上,牢牢的抱住。

  依人被迫坐在他的大腿上,再一次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手足無措。

  「你又想幹嘛?」她試著掙脫他的懷抱,卻又鬥不過他的蠻力。

  他不想幹嘛,只想一親芳澤。

  啪!她下意識揮出小手,將那張湊過來的俊容打偏了半寸。

  這巴掌力道不小,正好擊中他的鼻樑,痛得他齜牙咧嘴。

  趁他一個不留神,依人飛快跳離魔掌。

  「你打我?」他忍俊不住笑出來,沒想到他的小依人這麼辣。

  「你要是再敢亂來,我不介意打殘你另一隻腿。」她撂下狠話,頭也不回的走掉。

  「依人……」他趕緊站起來,健步如飛的追過去。

  把一個殘障人士丟在大馬路上會不會太狠了?

  依人芳心一軟,在林蔭大道入口站定,轉身一看,差點哈哈大笑。

  想不到他竟然可以走得跟飛得一樣快。

  「你的輪椅就這樣放著不管了?」她忍住笑,淡淡的橫睨他。

  對哦!差點忘了他的交通工具。東川浩司連忙轉回去,把他的愛車推回來。

  依人面帶微笑,一邊散步,一邊欣賞林蔭大道兩旁的秋黃落葉。

  由此看來,他的傷殘假期應該快結束了。

  至於他們的感情戰爭,應該也快重修舊好、破鏡重圓了。

  十年,真的好漫長……

  但願這一次,他別再讓她失望了。

***

  「我要你去探他的底,結果你只拿到這篇報導?」

  東川浩司端坐在皇位上迎視他的三名大將,眼神冰冷至極。

  三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圍著首腦的辦公桌坐定位,他們正在面對一股即將形成的暴風圈,縱使他們各個身經百戰,也很難不被這股寒流凍傷。

  左邊的武田廣和右邊的安全主管交換一個眼神,決定由中間那位捧著便當狼吞虎嚥的年輕男子自食其果。他們兩個就負責保持中立與沉默。

  「你讓我枯等了兩個星期,就只交回一篇早巳被法國記者炒到爛的舊聞?」東川浩司的語氣凜冽,冷峻的神情佈滿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實不相瞞,這當中我還撥了個空,順道回老家掃墓,然後又連夜搭機趕回日本,走了一趟深山野嶺找靈感,前前後後才花你兩周半,已經算快的了。」

  「上官孤星,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東川浩司把報告書丟到他面前,金黃色的眸光已經噴出殺氣騰騰的火焰。

  「別吃了。」武田廣踢上官孤星一腳,要他識相一點。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上官孤星嘀嘀咕咕的放下便當盒,拿起他從報章雜誌四拼八湊拷貝來的報告書大聲朗誦,「潭深,法籍華裔,祖籍廣東,香港人,現年三十一歲,父親是香港皇家高級督察,一九七九年,潭督察率領警隊大舉掃黑,不幸在攻堅時身中數槍,因公殉職。

  「事發不久,潭氏一門遭人抄家滅族,全家十三口無人倖免。只有一對孤兒寡母不在死亡名單上——長子潭深年僅六歲,下落不明;潭夫人身懷六甲,不知去向。一周之後,警方在香港九龍附近的天主教教堂找到潭深,並交由社福機構代為看護。潭夫人的屍首則在日本東京市郊被人發現,死於非命,疑似他殺,八個月大的腹中胎兒離奇失蹤,生死未蔔。逭宗震驚香港社會的滅門血案,至今仍未破案。報告完畢。」繼續吃飯。

  「你去香港遊蕩了兩個星期,就只挖出這點皮毛?」而且還是舉世皆知的舊皮毛,難怪老大抓狂。「是我們太高估你,還是你的功力退步了?」

  「這篇報導我只要坐在馬桶上打開手提電腦也能上網查出來,還用得著派你出馬嗎?」身為他的結拜兄弟,武田廣實在引以為恥。

  「最起碼我沒有空手而回呀!」不顧身旁兩位同伴左右開弓的質疑,上官孤星仍然笑咪咪的吃便當。「潭深的個人資料顯然已被列入X檔案,簡直比國家機密還難查,連他孩提時代的照片也全部被銷毀了,即使透過各種管道,也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沒辦法,我只好跑一趟圖書館,從電腦資料庫查詢香港歷年來的舊報紙,總算才找到這些尚未被毀屍滅跡的報導。」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我就不信他能扭轉乾坤,把過去的資料銷毀得一乾二淨。」

  「他不只有摧毀自己的資料,凡是與他息息相關的重要證物,也全都不翼而飛了,神不知鬼不覺,一點痕跡都不留。這傢夥實在不簡單,連我都不得不甘拜下風。」上官孤星首度發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言論。

  「我不相信憑你的實力無法揭穿他的隱身術,你到底有沒有深入調查?」安全主管高蒼峰奪下他的雞腿便當。

  「當然有。」上官孤星搶回他心愛的便當,態度依舊屬兒啷當。「就是因為調查得太深入,還打草驚蛇差點被反咬一口。」

  「潭深當時人在香港?」東川浩司立刻聽出他的言下之意。

  「沒錯!算我倒楣,煞星碰上地頭蛇,幸好沒釀成大禍。」

  東川浩司寒眸一凜。萬萬沒料到潭深居然會出現在香港。

  根據線報,潭深過去兩星期從未踏出法國領土一步,而他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派遣上官前往香港,查清楚潭深撲朔迷離的底細。

  私下調查特定顧客的來歷和身份,純粹為了安全起見,防範於未然。

  他不容許一個來路不明的傢夥入侵他的領域,造成不必要的損害,尤其像潭深這樣一個難以掌握又行事詭秘的人,更需要通過嚴密的審查,才能毫無後顧之憂的敞開大門歡迎他投宿。不料這渾小子居然無功而返,還打草驚蛇誤了大事。

  「你應該知道,尚未確定對方是敵是友之前,我並不希望你與他正面交鋒。」他的語氣透露著明顯的不悅。

  「短兵相接實在逼不得已。」上官孤星聳聳肩,仰頭灌了一口可樂。「我都還來不及掀出他的底,他的手下已經直接殺到我面前了,若不反擊,難道要我坐以待斃?更詭異的是,我從沒見過他,他卻認得出我的身份。」

  「這麼說,你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了?」武田廣撫著下巴低聲詢問。

  「並沒有。當時情況突然,我根本無暇一睹他的風采。」上官孤星咬著筷子回憶道:「還記得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在路邊攤吃麵吃到一半,忽然冒出一群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漢,把我團團圍住,我單打獨鬥,他則坐在車子裡看好戲,我在明,他在暗,當我把那群打擾我吃宵夜的王八蛋統統擺平以後,潭深已經坐著他的BMW揚長而去了。從頭到尾,那張神秘兮兮的臉一直隱藏在車窗後,八成醜得見不得人,不好意思露面,不過離去之前,他還送了我一句臨別贈言。」

  「他跟你說了什麼?」東川浩司凝起眉峰。

  「後會有期。」上官孤星扒了兩口白飯,驀然又一臉深思。「可是,我總覺得這句話並非針對我。倘若他知悉我的身份,必然也知曉我受命於你,所以造句臨別贈言,顯然是他透過我傳達給你的戰帖。」

  戰帖?東川浩司冷眉一挑。

  「我跟他,素昧平生,從來沒有過節,如果有,也全拜你所賜。」他將報告書撕成兩半,扔到一旁。「你在香港閒晃了兩個禮拜,不可能只有這點收穫,他的相關資料既己石沉大海,我便不再追究,然而他這些年何以傳奇性的發跡,你總該給我一個交代。」

  「非常遺憾。」上官孤星搖頭晃腦的表示,「我只能說,潭深這號人物絕非等閒之輩,凡是跟他扯上關聯的官方紀錄全都被湮減了,除了當年轟動一時的滅門血案還有跡可查以外,至於他往後的行蹤去向、二十五年來的生涯經歷和背景,至今仍是個無解的謎。目前也只知道他長年僑居英、法兩國,工作型態以珠寶設計為主,生活區域也以歐洲為主要根據地,行事低調神秘,動向飄忽不定,一生浪跡天涯,歷盡滄桑,從未現身公開場合招搖亮相,離鄉背井二十餘載,未曾再涉足香港這塊傷心地一步。」

  「那他這次回到香港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高蒼峰提出質疑。

  「報仇雪恨,血債血償。」上官孤星言之鑿鑿的指證。「我抵達香港之後的第五天,短短一日之內,就有十戶姓洪的人家辦喪事,香港境內的街頭巷尾到處擠滿了出殯隊伍,從南到北,哀鴻遍野,十五副棺材裡躺的全是洪氏一門的男女老幼,情狀之慘烈,就跟當年潭氏一族遭人滅門絕戶時一樣,斬草除根,寸草不留。」

  「唉!悲劇重演,又是一樁抄家滅門的亡族慘案。」武田廣搖頭感慨。

  「現在怎麼辦?上官已經露出馬腳了,咱們還要恭迎潭深大駕光臨嗎?」高蒼峰詢問首腦的意思。

  「再過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要入境了,如今將他列入拒絕往來戶也為時已晚,咱們嚴陣以待,諍觀其變。」陰驚的眼神隨即瞪向鼎鼎大名的江湖煞星。

  上官孤星還在吃,跟大籠頭殺過來的兇狠目光一比,食物仍然比較吸引他。

  「你給聽好,這個月之內,你必須回營坐鎮,若是你敢踏出東急一步,我會讓你那張嘴再也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說,不能動。」東川浩司嚴重警告,冷冰冰的語調有著不容忽視的脅迫意味。

  「遵旨。」上官孤星解決掉兩盒便當,拍拍肚皮,又從背包裡掏出一塊起士蛋糕,撕開包裝紙,大口大口餵進肚子裡。「奇怪,你們為何不問我跑去深山野嶺找什麼靈感?」

  「你除了找山珍野味以外,還能找什麼靈感!」武田廣白他一眼。

  「那你就錯了!你們一定猜不到我在山上挖到什麼寶。」上官孤星興致勃勃的留下伏筆等待大夥詢問。

  結果,沒人理他。莫可奈何,他只好自問自答。

  「我之所以連夜從香港飛回日本,為的就是要走一趟白根山。」

  白根山?!東川浩司臉色遽變。「你去白根山做什麼?」

  嘿嘿,有反應了吧!上官孤星啃完蛋糕,又從背包裡變出一盒仙貝。

  「我在香港查到一條線索,聽說潭夫人生前逃到日本躲避仇家追殺的時候,曾經在白根山一帶落腳,出於一種直覺,我決定上白根山碰碰運氣。」

  「然後?」東川浩司沉著臉,隨手執起桌面上的琉璃紙鎮,無意識的把弄著。

  「然後經由我明查暗訪,當地一間溫泉旅館的老闆娘對於潭夫人這位異鄉過客果然還存有相當深刻的印象。」上官孤星灌完最後一口可樂,打個飽嗝,繼續發表演說,「當年潭夫人投宿在溫泉旅館時,曾向老闆娘打聽附近的醫院,老闆娘一聽之下,連忙推薦妹婿所經營的私人診所。當晚,潭夫人立刻前往診所,要求剖腹生產。」

  「翌日,潭夫人留下五十萬現鈔,帶著剛出生的女嬰不告而別。數天後,警方在東京市郊發現潭夫人的遺體,香港警署一接獲通知,立刻派員前來日本協助調查。兩國警調單位連日搜索,仍然找不到潭夫人腹中胎兒的下落,警方研判,胎兒可能已經慘遭毒手。最後,香港政府對媒體宣佈,潭氏一門僅剩潭深倖存,懸案未破。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當各界都以為胎兒必死無疑之際,白根山上一間與世隔絕的天主教教堂門口,一位神父撿到了一個早產的小女嬰,並且幫小女嬰存活下來。三年後,小女嬰入籍豪門,身世成謎,耐人尋味,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就此展開。」

  「那間天主教教堂,該不會就是聖心育幼院吧?」高蒼峰的眉頭越皺越緊。

  「叮咚!答對了。」上官孤星恍若沒瞧見首腦佈滿嚴霜的峻容,繼續完成他的結論,「換言之,這個小女嬰正是潭深失散多年的親妹妹,而這對血濃於水的潭氏兄妹,才是碩果僅存的潭族後裔。」

  潭深和依人……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東川浩司的神色陰沉到了極點。

  殘暴的力道充滿致命性的摧折,咱的一聲,琉璃紙鎮在他手中斷成兩截。

  左右兩大護法從未見過四皇子如此陰狠狂暴的模樣。

  「難怪沙梵帝世界巡迴展的首站會選在日本東京舉行。」武田廣面色凝重。

  「也難怪潭深會特地指名與東急飯店合作。」高蒼峰的表情也很嚴肅。

  綜合以上兩點,潭深此行的首要目的,必定是為了自幼流離失散的妹妹。

  而且,很顯然的,他早已知道妹妹的下落。

  二十二年前,東川一門從聖心育幼院收養了一名三歲大的小孤女,這則新聞曾經喧騰一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潭深不可能沒聽過,只要派人詳加追查,便能得知妹妹流落何方,卻礙於深仇大恨未報,仇家的耳目又十面埋伏,為了顧全大局,因而無法跟妹妹相認。如今,他已將所有心腹大患剷除殆盡,手足重逢,指日可待。

  「潭深這次一反過去的神秘低調,刻意大張旗鼓、重現江湖,擺明瞭只為兩件事,一是復仇,二是尋親。如今血海深仇已報,私人恩怨已了,下一步想必就是找回妹妹認祖歸宗。老大,你可得當心了!」上官孤星壯著膽子捋虎鬚,「他們兄妹團圓倒是其次,就怕潭深不肯罷休,還想把妹妹帶回法國一起生活,那豈不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尤其是你,賠了夫人又折兵,多劃不來呀!」

  「想把人帶走,除非踏過我的屍體。」冷冽的寒眸瞇成一道細縫,在座三名大將立刻察覺到他眼底的肅殺之氣。

  終於,上官孤星停下所有大吃大喝的動作,拿起紙巾拭了拭手指。

  一抹猙獰的笑容緩緩躍上那張中日混血的臉龐,陰險的神態與方才屌兒啷當的貪吃模樣截然不同。

  「如果你希望他消失,我隨時聽候差遣。」

  直到此刻,他才展露出江湖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無情劊子手——天煞孤星應有的凶殘狠毒。

  東川浩司粉碎手中的琉璃殘骸,妖邪的金瞳魔光乍現,深不可測。

  「盯緊他,先別輕舉妄動。」

  「若是他先下手為強呢?」

  「立刻送他下地獄。」

  「悉聽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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