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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納蘭 -【出水荷花(滿漢全喜之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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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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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13: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韻柔,你怎麼了?」崔詠荷驚痛至極,一把拉住韻柔,驚慌地看向她浮腫的臉。

  「沒什麼。」韻柔淡淡地笑笑。

  「是娘打了你嗎?」崔詠荷又驚又怒,「她已經知道我和福康安出去了。」

  「方纔嘉親王府的總管到這裡來發了一通脾氣,老爺夫人都嚇壞了。」韻柔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崔詠荷並沒有恐懼,只是沒想到報復來得這麼快。而現在,她更加在意的是韻柔的傷,「韻柔,你走吧。你只是我乳娘的女兒,自小和我做伴至今,並不曾簽賣身契,你隨時可以走,再留下來,爹娘不知會怎麼拿你出氣。」

  韻柔失笑,「這個時候,你以為趕得走我嗎?我還盼著你嫁入相府,將來幫我找個有錢有勢的夫婿呢。」

  聽她這般說笑自如,崔詠荷只覺得一陣悲涼,想再勸她,又素來知她性子,斷然是勸不動的,只得拖了她要往前廳去,「我們去找爹娘,我不會再讓他們打你了。」

  韻柔掙扎不脫,身不由己地被拉得跟著她走。

  一到前廳,就見崔名亭夫婦神情肅然,站在廳前,廳外正燃著一堆火,火焰裡明明白白是一大堆的書。

  崔永荷微微一怔,韻柔已在旁邊說:「我正要告訴你,方才夫人命人把荷心樓所有的書都找出來要燒掉,我就是阻攔的時候被打的。」說話的時候,韻柔的心也跳得飛快,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崔詠荷對書的珍愛了,生恐崔詠荷會當即發作起來。

  崔夫人已看到二人來到,「就是這些邪書把你看得人了魔,什麼天理人倫都不顧了,不但忤逆爹娘,還到處惹禍,一把火燒了它們,也斷了你的邪根。」

  崔詠荷出奇地沒有生氣,微微仰起頭,望向站在大廳台階上的父母,「爹,娘,你們就算把這些書都燒掉了也沒用。書中的道理早就在這裡了。」輕輕抬手,按了按心口,「除非我死了,否則永遠燒不掉。」

  「我們以前太縱容你了,以後不會再由著你這樣任性妄為。」崔名亭臉色無比陰沉,「我們明天就上門向傅家退親,你以後不得與他來往。」

  「不行!」崔詠荷失聲地叫出來。

  「你以往不是老喊著不嫁福康安,天天叫著要退婚嗎?」崔夫人急切地說,「現在,不是如了你的意嗎?你就別再胡鬧了,你知不知道這次得罪的人是誰,如果不立刻同傅府退婚,他的氣是不會消的,就是這樣,還不知道他是否會饒過我們呢。」

  「可是爹……」崔詠荷還想力爭。

  「閉嘴!」崔名亭冷著臉一聲厲喝,「這種事自有爹娘做主,輪不到你來多話!從現在開始,你不許出府門一步,給我立刻回荷心接去。」

  崔詠荷定定地看了看自己的父母,蒼白著臉,卻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拉著韻柔一起走了。

  崔夫人一邊抹眼淚一邊歎息,「這個孩子,小時候多麼乖巧聽話,自從和傅家定了親,就變了個樣,全都是傅家害的。」她顯然一點也沒記起,這麼多年來,崔家的榮耀顯貴是怎麼來的。

  崔名字神色更加沉鬱,「吩咐下去,守住所有門戶,絕不可以讓小姐出府一步。」

  ☆☆☆

  披頭散髮,穿著單薄且破爛髒航的衣服,在夜晚奔跑,絕不是一位大家閨家、閨閣千金該做的事,不過,崔詠荷根本也顧不得自己此刻到底有多狼狽了。

  幸虧她自十二歲以後,就努力地做個野女孩來打擊福康安,所以爬樹的本領超人一等,才能在各處府門都被守住的情況下從樹梢上翻牆出來。

  雖然生平第一次摸黑爬樹,衣眼被勾破弄髒,手腳也有不少劃傷,但飛速奔跑的她,卻不曾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注意自己的衣衫不整。

  明天爹就要去退婚了,一定要先找到福康安,要他堅決不能答應。

  一定要……。

  迅急的奔跑令她猛烈地喘息,但不遠處傅府大門前的燈光,已然清晰入眼。

  遠遠地,看著一頂四抬轎子正往府門去,跟在轎旁的人身形十分眼熟,正是一直隨侍福康安的王吉保,即然如此,那轎裡的人……

  崔詠荷猛地力量倍增,奔跑的速度加快,揚手高叫:「福康安!」

  轎子立時停下,王吉保在旁一伸手,把轎簾掀開了。

  崔詠荷與轎子的距離也只剩下十幾步,但是飛奔的她,忽然停住,再也沒有移動一步,臉上那燦然至極的笑容也在這一刻僵住。

  燈光下,眼前的轎簾徐徐上升,就此打開了九重地獄的門戶,讓人看見最不敢面對的噩夢。

  轎裡的人正是福康安,只是他的眼神冰冷的比之陌生人還不如,他坐在轎子裡,甚至沒有動上一動。更重要的是,轎內還有一個人,一個即使是在黯淡燈光裡,也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轎子的空間極小,轎中的女子就直接坐在福康安的身上,紅艷紗衣,烏髮輕垂,明珠翠鐺,眉眼如畫。她低垂著頭,整個人都緊貼在福康安身上,輕柔的發拂在福康安肩頭,似正垂頭與他竊竊耳語,姿態親密得驚人。

  崔詠荷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了,再也不能動彈一下,雙眸似中了妖咒一般,只能直直地望著轎子,眼睛睜得極大,腦中卻一片混亂,根本不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

  剛剛像花一般綻開的笑容還掛在她臉上,就這樣,突然一下子僵住了,這僵木的笑顏,竟比任何悲號怒泣更令人心頭震憾。

  只是福康安的眼神依舊冷漠如冰,甚至還帶點厭惡,「你來做什麼?」

  崔詠荷嘴唇顫抖了一下,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福康安身上的女子慵懶地笑了一笑,自有無盡的嫵媚風情,上上下下打量了崔詠荷一番,「她就是三爺未來的妻子嗎?這副髒野樣子,太丟三爺的臉面了。」

  崔詠荷木然地望向她,這女子穿一身紅衣,卻不覺半點俗氣,反明艷照人,珠光瑩瑩,美服燦燦,容華爍爍,姿態纖纖。而自己,衣衫破亂,披頭散髮,相形之下,不是黯然失色,而是根本連顏色都沒有了。

  「不但粗野放肆,而且還到處闖禍。」福康安的聲音裡有怒有怨卻無情,「不知給我結下了多少仇家。你現在還跑來做什麼?是不是一定要拉著我,打到嘉親王府,惹上殺身之禍,你才滿意?」

  崔詠荷身體顫抖直如秋風中的落葉,眼睛直直地盯著福康安,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拚命地咬著唇。紅色的血,在夜色裡也顯得有些黯淡地化為一縷淡淡的紅線,自她唇上滑落下來。

  王吉保臉露不忍之色,紅衣女輕輕地低呼了一聲,福康安卻根本連正眼也沒有看她一下,放下了轎簾,「走!」

  沒有人再看向她,轎子立刻被抬進了傅府黑洞洞的大門內,沉重的府門隨即關上,隔住了她淒絕的視線。

  崔詠荷不知道的只是轎子才一進府門,轉過門旁,就立刻停下,轎夫們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紅衣女輕輕自轎中走出來,可是福康安卻一下也沒有動。

  他已經用所有的精神、全部的意志來控制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使自己不至於會忍不住衝出去,抱住崔詠荷在夜風中無助顫抖的身體。以至於現在,整個身體仍處於麻木緊繃的狀態,甚至連下轎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王吉保小心地湊近,見高高掀起的轎簾的暗影裡,福康安臉上有一種比死更淒慘的表情,一陣悲涼,低聲道:「三爺!」

  福康安微微閉上眼,「她還在外頭嗎?」

  王吉保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敢再說話。

  ☆☆☆

  崔詠荷一直靜靜地站在夜風中,過度的震驚使她甚至無法流露出悲哀的表情,一直睜大的雙眼,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只是怔怔地站立著,凝望著傅府,無情緊閉的大門,門前高掛的那隨風擺動、忽明忽暗的燈籠。

  本能地雙手抱胸,想要在這寒冷的夜風中尋找一縷溫暖,卻覺整個身體如同浸在冰水裡一般再也沒有絲毫熱意和半點活氣。

  那樣美麗的女子,她是誰?她是誰?

  為什麼,她打扮得這般明艷照人,光華奪目。

  也許是因為夜風襲人之故,她的臉已經青白得不見血色,在黯淡的燈光下更顯憔悴,即使沒有鏡子,崔詠荷也知道披頭散髮、衣破裙亂的自己,此刻是多麼地難看。

  相比之下,那個女子的美麗,更是叫人銷魂吧?

  她是誰?她是誰?

  崔詠荷一直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傅府的大門,可是時光流逝,卻不見那女子再乘轎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已開始有濛濛閃爍的光芒,很快大街上就會有無數行人了。崔詠荷搖搖晃晃地轉過僵木的身體,終於艱澀地一步步走開了。

  直至此時,淚水才開始自眼中流下來。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其實,我也能夠很溫柔。

  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

  十二歲,從十二歲開始,我便是你未來的妻子,可是,這麼多年,我從來不曾打扮得漂亮亮地出現在你面前。

  我總是故意裝得又粗又野又髒又難看,好不容易想要同你和好,不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狽,就是為了掩爹娘耳目而不敢打扮。

  福康安,我本來以為,以後,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你看到我最美的一面,原來,是我錯了。

  那樣美麗的女子啊,想必是比我這個永遠又髒又亂又愛發脾氣又總闖禍的人好吧?

  福康安,我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

  我看不得你受辱,我看不得旁人傷害你,所以我錯了嗎?

  我真的為你閣下了大禍,令你氣怒至此嗎?我錯了嗎?

  福康安,我錯了嗎?是不是,從一開始,從十二歲那年,我就錯得徹徹底底?

  福康安,我愛你,錯了嗎?

  ☆☆☆

  四更半,天邊才露出半縷晨光,崔名亭的轎子已等在了府門前,準備送老爺去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剛剛走出府門,就看見自己本應還在荷心樓安睡的女兒,衣發散亂,臉色淒慘得像個鬼,如夢遊般走近。

  崔名亭氣得臉都綠了,怒喝一聲:「詠荷,你跑到哪裡去了?」

  崔詠荷半個字也沒有聽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向崔名亭,但眼裡卻迷茫一片,根本就像什麼也沒有看到。臉上露出一個美麗到極致卻也脆弱到極致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退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後,閉目,如一朵迅速凋謝的鮮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無力的身體,見她雙目緊閉,面無人色,一時間骨肉情動,什麼氣怒憤恨早已忘光,失聲驚叫:「詠荷!」一邊叫一邊連連搖動她,見她仍無反應,更加憂急,也顧不得上朝的事了,抱著崔詠荷就往府門內跑,口中連聲地說。「快快,快請大夫。」

  崔名亭太過擔憂和著急,所以根本不曾聽到,在長街的轉角處,有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咳嗽。

  王吉保眼睛裡滿是憂慮,望著他自幼追隨的主人——三爺自小練武,體格健壯,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怎麼會咳得這樣厲害?

  福康安好一陣子才止住咳聲,移開捂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絹帕上,一抹刺目的鮮紅,驚得王吉保幾乎跳起來。

  福康安卻是漠然地把手帕拋開。這樣也好,傷她至真心,流我心頭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償她所受的傷害?

  「三爺,你何苦這樣為難你自己?你這麼做,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了。你自己這樣把一切都悶在心裡,更傷身啊。」王吉保簡直要哭出來了。

  「這是我惟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對女人來說,沒有比被男人拋棄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這樣和坤和嘉親王才會放過她,因為他們更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福康安臉色白得像紙,努力想保持平靜的語氣,可是,此時此刻痛不欲生的,卻是他自己。僅僅只是說出這樣的事實,已令他心痛得緊縮在一起,喉頭又是一甜。他來不及去取手帕,只得用手捂唇,一口鮮血全吐在手上。

  手是涼的,所以更加清晰地感覺到血的火熱鮮紅。

  心中的痛,卻仍無法消減一絲半分。

  詠荷,詠荷,縱使我流盡了心頭血,又如何回報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能給你的,卻是這樣的傷害。

  ☆☆☆

  三天後,福康安混跡青樓,與名妓清雅日日廝磨、整日飲酒取樂的消息已經傳遍京城。

  似這等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場受盡冷落,只得以醇酒美人自愉,這是很平常也很合理的事。

  只是大清朝禮制森嚴,官員們縱然私底下戀妓風流,但這般肆無忌憚,沒日沒夜地在青樓中廝混,早已觸犯了國家對官員私德的禁令,言官御使們無不紛紛責難。

  崔名亭夫婦原是早想退了這樁婚事,福康安這樣的放浪無形,也是正中他們的下懷,所以反而不急於退婚,倒是擔心崔詠荷的心情與身體,每日裡總有四五個丫頭守在她身旁,柔聲安慰。

  可是崔詠荷一聲也沒哭泣過,甚至連臉上的表情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悲哀,與最初的淒慘之狀,完全不同。

  崔家上下,反倒是她,反應最是平淡,

  「這樣更好,我一直就不願嫁給她,只是後來他落難,我不能在那個時候棄他不顧,如今他即有了紅顏知己,我反倒可以落個自在清閒。」

  類似的話說得多了,平日又一直淡淡的,崔名亭夫婦終於放下了心,不再叫丫頭們步步緊跟著她了。

  一直留在她身邊不肯輕易離開半步的,只剩下韻柔。

  「韻柔,你若有別的事,就去忙你的,不必陪著我了。」崔詠荷的臉略略有些蒼白,微微地笑起來,只是這笑聲,似乎也是蒼白的,「你還怕我會再做什麼胡鬧的事嗎?」

  韻柔只是笑著,也不多說話,卻也不離開。眼神裡並無同情哀憐,有的只是深深的瞭解。

  崔詠荷搖搖頭,淡淡地歎息一聲:「還是瞞不過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樓頭的欄杆旁,望著樓下,只是高樓之下,再不會有那風儀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頭凝望。

  「我喜歡他,從十二歲那一年,見到他,就喜歡他了。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坐在白馬上,彎腰和我說話,那個時候,滿天的陽光,都像在為他身後鍍上燦爛的金輝而存在。我的眼睛裡只能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漂亮、這樣英武,總覺得,是天上的神,降到了人間。」

  她低低地說著,聲音無喜亦無悲,彷彿只是刻板的敘述。

  「不知為什麼會定下這門親,每一次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我總是對我自己說,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自私,我不是為了爹娘,不是為了自卑,不是為了崔家,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是那麼害怕他會因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裝出不以為然、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

  「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漂漂亮亮地像個淑女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過,總是又凶又蠻,所以他也愛惹我生氣,和我較勁,其實,他當然不會喜歡我,你說是不是?」

  韻柔不回答,只是無聲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想要輕輕拍拍她,卻發覺,這樣一雙嬌弱的肩正在輕輕地不為人察覺地顫動,似是負荷不了人間所有的悲涼淒苦,而在苦苦掙扎。

  「那個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麼衣裳都漂亮,聽說她還是位才女,詩詞歌賦無所不精,福康安喜歡她,也是應當的。我從來都不曾讓他知道過,我也能詩擅詞,我也會彈琴作曲,我從來不曾讓他知道過。」崔詠荷的眼睛,一片木然,全無生氣,「他當然不會知道,我在他面前,總是故意表現得這樣粗野,他怎麼會知道?」

  韻柔心中一痛,幾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測說出來,卻又欲言又止,歎息一聲,扭頭望向欄外,卻見花園中幾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

  「出了什麼事?」韻柔在樓頭提高聲音問。

  一個小丫頭略有些遲疑地答:「傅中堂府的福三爺到了,他要退婚,說是要娶個什麼叫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爺夫人正在前廳發脾氣呢。」

  韻柔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崔詠荷。

  崔詠荷卻連眼神也沒有變一下,只是輕輕地站起來,「我要梳頭換衣。」

  也沒有再看韻柔震驚的表情,崔詠荷已坐在妝台之前,緩緩地開始梳理自己的長髮。

  清雅清雅,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那一夜,燈光之下,她烏髮如雲似瀑。

  崔詠荷徐徐地梳理長髮。

  那一夜,她明珠翠鐺,光彩照人。

  崔詠荷對鏡簪花,輕柔地為自己戴上釵環。

  那一夜,她紅衣如火,艷奪人目。

  崔詠荷柔聲低喚:「韻柔,為我把那件新做的蓮青斗紋杏黃荷花衫拿來。」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只是,這樣的美麗從不曾為你展現過。

  福康安,是我錯了嗎?

  低下頭,輕輕地笑,笑聲裡滿是自嘲。

  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

  詠荷詠荷,你又是在為誰妝扮為誰妍?

  那清雅竟能以風塵之身,讓福康安下決心娶為正妻,他愛她之深可見於此。

  詠荷詠荷,你又在鬧什麼意氣?縱打扮得如同天仙,又何嘗不是可笑之事?

  笑聲低沉而不絕,輕笑之間,眼眸已然濕潤。

  ☆☆☆

  「我的女兒到底有什麼不好,你竟拿她與一個青樓妓女相比?」

  「退約悔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你堂堂二等伯,怎麼可以這樣不守信義?!」

  崔名亭的喝罵,崔夫人的責難,聲音都非常之響,異常理直氣壯,就似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退婚的意思,就像他們是最大最無辜的受害者。

  福康安略一皺眉,「無論如何,退婚之事,不會更改,請二位將我額娘當年的定親之物交還於我。」

  「福三爺。」

  聲音乍一人耳,福康安的身體已然完全崩緊,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緩緩轉過頭,動作之吃力,讓他誤以為聽到自己的脖子處傳來骨骼交磨的可怕聲音。

  原以為心已經被自己親手摧毀,沒有心的人再也感覺不到傷痛,感覺不到淒苦,可是在看到崔詠荷的那一瞬,還是情不自禁地全身震了一震。

  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華麗的打扮,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樣的美麗,更是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可怕的神情。

  那樣一種極致的美,卻偏偏令人覺得她是一隻淒厲的鬼,一具絕艷的屍,沒有半點人的氣息,美到了極處,已不屬於人間,而是幽冥鬼界。

  「福三爺!」第二次呼喚時,崔詠荷已經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呼喚,令福康安一瞬間以為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可以恢復原狀。

  這個任性大膽的女人,怎麼會叫他福三爺呢?她總是那樣氣呼呼地,眼裡閃著火焰,臉上帶著嬌紅,一聲又一聲地罵著:「福康安!」

  崔詠荷一直走到福康安面前,望著他,抬起手——即使是自己,也有些吃驚,在他面前,還能有力量走動,還能有力量說話:「還你!」

  福康安木然低頭,看著崔詠荷的手。崔詠荷手上有一顆晶瑩圓潤光澤耀目的明珠,只是福康安根本無法認出那是什麼,他能看到的,只是崔詠荷的手。

  她抬手的時候,杏黃色的袖子滑落,露出凝脂白玉的腕,配著纖纖柔柔的指,只是這樣美麗的姿態,卻也是沒有半點生氣的,即使是只看一眼,也會讓人覺得這樣的一隻手,此時此刻必定奇寒如冰。

  「這顆東珠,是傅夫人當日下訂之物,我還記得傅夫人曾說過明珠定親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並不知道,這個典故的結局——『還君明珠雙淚垂』。今日,也該到還君明珠的日子了。」崔詠荷並沒有垂淚,甚至連話語都不見有悲傷之意。只是語氣裡全不覺悲喜起伏,直似帶著漠然的面具,在冷冷地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話。

  福康安艱難地抬手,接過了崔詠荷手上的東珠,這才抬頭對崔名亭夫婦說:「告辭。」沒有行禮,沒有耽誤,甚至沒有再看崔詠荷一眼,就已轉身飛快地離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簡直像是在逃避世間最可怕的災難一般。

  崔詠荷臉上全無表情,也同樣不再看福康安離去的身影,漠然轉頭回房。

  崔名亭夫婦滿腔關懷,看到女兒這等冷淡,一時也說不出勸慰的話來,只能對視一眼,輕輕一歎。

  無論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這一番官場風雨,不至於把及時退出的崔家,也一併摧毀。

  ☆☆☆

  福康安一走出崔府的大門,忽得全身劇震,這位屢次縱橫沙場的一代名將,竟似連站都站不穩一般,身子猛然搖晃不得不用手支住牆,才能勉強站立。

  心痛得似要撕裂開來,呼吸也變成了世間最艱難的事,逼得他再無力做任何動作,只得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努力壓抑這可怕至極的痛楚。

  「三爺,三爺,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熟悉的呼喚聲響在耳邊,卻又似自另一個世界傳來,叫人根本不想理會,不願理會。

  「三爺,你的手,你的手……」王吉保這勇猛無懼的漢子,此刻驚惶無助得猶如一個可憐的嬰兒。

  福康安緩慢地低頭,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紅色的東西是什麼,鮮艷怵目,可為什麼,眼前晃著的,卻只有崔詠荷那不見悲喜、木然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臉。

  王吉保在沙場上不知斬過多少敵人,看過多少屍體,可是現在,臉色卻蒼白到了極點,是什麼樣的痛苦,可以讓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爛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無知無覺呢?三爺,你何苦,你何苦?

  「沒有事,我們走吧。」福康安握緊了手中圓潤的東珠,任鮮血把它染紅。

  「可是,三爺的傷……」

  「沒關係,讓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一笑,笑容裡也同樣沒有悲傷,只有深入骨髓的絕望,「也許,等這血流盡了,心也就不痛了。」

  京城之中,人人奔忙,還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壽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動員起來,操辦國家的天大喜事,人人忙亂,沒有人會注意有一個異常英武俊俏卻也異常蒼白憔悴的貴公子在行走的時候,滴了一路的鮮血。

  紅色的血痕,細細地形成一道軌跡,悄悄地延伸開去,在風沙灰塵之下,這些鮮血,很快會被掩蓋,沒有人會知道,從心頭流出來的血,是這樣地紅,這樣地艷,這樣地美麗而絕望。只除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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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14: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隱隱約約只留一點痕跡,要想找到它很是辛苦,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了眾生的高樓裡。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只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惟一可保崔家、保全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歎息,韻柔的聲音也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自己的眼和心看出來了。」

  ☆☆☆

  清雅在歎氣,一邊歎氣一邊撫琴,只是就連琴聲也是雜亂不堪,大大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份。

  清雅姑娘的琴,多少人量珠相求,偏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耳朵裡只怕什麼也聽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於忍不住要暴發出來,索性一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就要奪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裡,壞我的生意!」

  福康安吃吃地一笑,抬起頭,醉眼朦朧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裡,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只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搡搡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

  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搡,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英俊而有些淒涼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為一個區區因情苦痛的男子生起憐意來。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煩惱,又有些怒意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忽聽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官宦千金,你們誰敢攔我!沾了我半根指頭,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面聲音乍一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臉上神色驚惶至極。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的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無限淒惶,終是有些不忍,知道再強要他面對崔詠荷,只怕他要當場崩潰,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

  ☆☆☆

  崔詠荷一路衝進了紅塵居,妓院當然少不了打手下人,但她官家小姐的身份一亮出來,確也能起到唬人作用,倒真嚇得旁人不敢對她用強,儘管如此,滿樓的男男女女無不對他側目而視。紅塵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來來往往的多是高官顯貴,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壽宴之時見過她,自然更是驚奇,一時議論紛紛。

  福康安迷戀名妓清雅。

  崔詠荷闖入紅塵居。

  明白前因後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聯繫到了一起,這樣傷風敗俗、有損禮法的事,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轉眼間,至少有七八個報訊的下人紛紛跑出了紅塵居。

  可是崔詠荷即不理會,也不在意。

  她只是一邊闖一邊大聲問:「清雅的房間在哪裡?」

  紅塵居的人不會回話,可是客人中卻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間的位置。

  崔詠荷拚命擺脫下人們的糾纏,衝了過去,才抬手要敲門,門已然打開了。

  清雅紅衣明艷,如萬丈紅塵,令人流連不去,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貴足踏賤地啊。」

  崔詠荷鎮定得出奇,一點要拚命要吵鬧要教訓狐狸精的表示也沒有,對著清雅只略一點頭,跨前一步,進了房間,目光一掃,「福康安呢?」

  「福三爺啊,剛才還和我講恩愛纏綿,聽到有不速之客來了,他不與女子糾纏,所以就先走了。」清雅輕輕地關了上了門,略帶幽怨地看向崔詠荷。

  「那麼,我就直接對你說吧。」崔詠荷面對清雅,清晰地說,「我不管你們談的是什麼交易,不必再演這場戲了,告訴福康安,他這般輕視我,侮辱我,我不會饒了他,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與他算清楚。」

  僅僅一牆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因為聽到這句話,而有些站立不住,乾脆也不勉強站立,任憑自己的身體滑落在牆角,伸手緊緊揪住左胸下方,閉上眼,努力忍受心上的又一陣抽痛,「詠荷,如果恨我可以讓你不再痛苦,那麼,就永遠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兒都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風情,「崔小姐罵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不該恨的,不過清雅卻是市笑的可憐女子,小姐不會為難清雅吧?」

  崔詠荷低頭看看翻倒的桌子,流了滿地的美酒,目光若有心若無意地掃過牆側的小門,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麼會知道福康安這個混蛋如此喜歡我,我又如何會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我,怎麼會為了想要救我,費這麼多的苦心?怎麼會甘願冒了薄情負心的名,主動退婚?怎麼會寧願頂了敗德無行的罪,整日混跡青樓?」崔詠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閃動,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視。

  清雅略一呆,忙笑著說:「清雅與福三爺,情投意合,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得太多了。」

  崔詠荷微微一笑,笑容裡滿是自信,「我從來都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歡我,惟一的一次,他說喜歡,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總是喜歡逗我生氣,而後來,縱然對我好,我也懷疑那不過是感激我的情義。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轎,見了我卻連轎也不下,冷言冷語,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親,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愛於我,所以才會寧死也不願我身陷危險,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驚奇得聲音都不能再保持穩定,「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變得太快做得太絕了。」崔詠荷抬眸一笑,臉上忽燦然生輝,整個人煥發出一種極耀眼的光芒。竟令以美色自負的清雅,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縱然他從來不曾喜歡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會看我在夜色裡一個人發抖,還對我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他更不會那樣著急地上門退婚,一句表達歉意的話都不說。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偏偏做了這種事,那惟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戲。」

  隔牆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鄰室傳來的一番話驚得全身劇震,天旋地轉,心動神迷,心痛神癡,心潮激盪至極。

  詠荷詠荷,你竟明白?你竟會看出來?

  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

  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復何求,只是……

  你即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這番無情風雨中了。卻叫我,又有何策可以助你脫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慮,又是歡欣,又是悲愁,千百種情緒在心頭激盪,一顆心,亦是忽喜忽悲,難以平復。

  詠荷,詠荷……

  崔詠荷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他在心中無數聲的狂烈呼喚,徐徐轉眸,看向牆側的小門,眸子裡,是如海一般深刻無比的感情,「這個混蛋,自以為是為我好,自以為替我著想,可是卻從來不管我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他做出一副絕情的樣子來傷我的心,然後自己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他當我是什麼東西?不能共患難,只可同富貴的人嗎?自以為是大英雄,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只有等他來犧牲,等他來救嗎?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讓欣喜的淚水滑落下來,倏得轉過身來,衝著清雅笑了一笑,「你替我轉告他,這筆賬,我一定會找他算明白的。」

  這一番含淚帶笑,竟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艷的歎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復清醒,崔詠荷已開了房門,就似她的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

  清雅呆立了一陣,臉上才慢慢流露出欽佩之色,上前把一側的小門打開,輕輕一聲歎息:「你還不去追她。」

  福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頭凝視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劇烈的震盪和激動。

  「快去吧,她不只深愛你,更加知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錯失了她,你用一生都不夠你用來後悔的。」清雅的聲音異常溫婉,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佻,「原本,我想,無論傅家如何沒落,至少我可以得個歸宿,縱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樓女子的身份,成為當朝二等伯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總算不是賠本的買賣,只是…」

  清雅頓了一頓,忽然不想再多說了,只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話,分明是說給你聽的,再不去哄她,以後算賬之時,連本帶利,怕你消受不起。」

  福康安有沒有聽清雅的勸,是否準備去找崔詠荷,都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在福康安有任何動作之前,外面又傳來了驚呼大叫和奔跑阻攔的聲音。

  「福三爺,福三爺,救命啊,救命啊!」

  福康安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是一個極柔婉寧定的女子,從來不曾失態驚呼過,而她此刻的聲音,充滿了驚慌和焦急。

  福康安的臉色在一剎那變得灰白,整個人從地上彈起來,飛快地衝了出去。

  「韻柔!」

  驚惶失措的韻柔在聽到福康安也同樣驚慌的聲音後,終於忍不住擔憂的淚水奪目而出,一邊哭一邊叫:「福三爺,小姐,被嘉親王府的人,帶走了。」

  福康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紅塵居裡的每一個人卻都清楚地感覺到,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全身都散發著森冷的殺氣,似能在瞬息之間摧毀整個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擔心。」這一聲吩咐低沉而平淡。

  韻柔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好,福三爺,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說不必擔心,我就不擔心,無論你做了什麼,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麼險惡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帶回來。」

  福康安甚至還有閒暇地衝她笑一笑,方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爺!」清雅的叫聲一片驚惶。

  福康安回頭,微笑,「清雅,是你叫我去追她的。你說得對,她不止愛我,更加知我信我,這樣的女子,是我一生的珍寶。她不止是我未來的妻子,更是天下最最瞭解我的知音人,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她,所以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很傻,竟會做那樣的蠢事,犯這樣的錯誤。但現在,我會糾正這一切。」

  「可是,那是嘉親王……」清雅的擔憂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眸中,出人紅塵居的都是朝中官員,如今的朝局,這位妓中之魁也同樣清楚明白,無論福康安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多麼雄厚的背景,又如何與未來的帝王相抗。

  「這一個多月來,我的日子很難過。」福康安笑了一笑,笑容甚至是溫柔的,「比我所能預料到的更加難受。比在戰場上撕殺至筋疲力盡,還要面對無數敵軍,身邊卻無一個戰友更加難以忍受。但是,我仍然準備忍下去,只要……這可以保護傅家,以及一切與傅家休戚相關的人。」抬抬眼,看著紅塵居裡每一個本來尋歡作樂,但此時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官員,「可是,詠荷是不同的,我不會允許她受任何傷害,沒有了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不要說永琰只是有可能成為皇上.就算他現在已經是皇上,我也絕不會任由他加一指於詠荷之身。」

  他應該是極為憤怒的,話語裡堅定不移的決心可以讓任何人聽出來他的憤怒甚至使他不顧國禮直呼嘉親王的名字,但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笑容,甚至是他的聲調,卻仍然是溫柔和多情的。

  似乎只要是想起詠荷,他的整個人也可以變做溫柔的風,多情的水,縱在刀鋒般凌厲的殺氣裡,這一份情懷也永不變更。

  ☆☆☆

  「近日裡,每天都有人對我提起崔大學士的千金——福三公子的未婚妻子,原來也不過如此。」身著四團龍袍,面目俊秀,一派工者之氣的嘉親王永琰聲音冰冷,滿是嘲諷之意。

  崔詠荷卻不驚不亂,自己找了個椅子舒適地坐下,隨手又取了桌上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直到永琰嘲諷的表情變為憤怒,這才用同樣輕視的口氣冷冷地說:「近日裡,也每天有人對我說起最有希望成為新君的嘉親王,原來也不過如此。」

  崔詠荷不但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這很快就會成為至尊天子的男人。

  「好大的膽。」站在一邊的烏爾泰跨前三步,揚手就要教訓她。

  崔詠荷一抬手,一杯熱茶潑了烏爾泰一臉,「你敢放肆!」

  明明是在嘉親王府內,但崔詠荷含怒的眼眸卻令烏爾泰忽然記起那日戲園受辱,被這女子當眾責打,卻全無反抗之力反駁之能,一時間心中一驚,恍惚覺得歷史重演,腳下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永琰自出生就不曾受過如此輕視,原已十分氣惱,又見烏爾泰示弱人前,大丟臉面,更是不悅,低哼一聲。

  烏爾泰心頭一跳,忙又衝向崔詠荷要施威嚇手段。

  崔詠荷端坐不動,「你的主子都不敢動我,你倒要亂來了。你要不怕害了你的主子,就儘管打來試試看。」

  烏爾泰一怔,永琰卻開始冷笑,「原來能把朝廷百官氣壞,能當眾羞辱宰相的崔小姐也不過是個只會虛張聲勢的女人。」

  崔詠荷半步不退,反唇相譏:「原來所謂皇上最器重的兒子,最有可能繼承天下的賢王殿下,不過是個稍一得志便得意忘形,心胸狹窄,為報私怨不惜摧毀國家柱石之臣的無知小子。」

  「你……」永琰從不曾被人如此羞辱過,皇子的驕傲受到了極大的損傷,本能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捉住崔詠荷的手腕。

  崔詠荷臉色一變,手中茶杯拋向永琰,「我是福康安的人,你要不想未來的皇位不保,最好不要碰我一下。」

  永琰一手揮開茶杯,怒極反笑,「你好大的膽,竟敢威脅我?」

  「為什麼不敢,我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從未做過半點虧心之事,我有什麼好怕?我又有什麼不敢?」崔詠荷全無懼色地看著他,「我是崔大學士的女兒,將來要做傅中堂的兒媳婦,並不是一般弱女,可以任你隨意欺凌。」

  永琰大笑,「你好像忘了,我是聖上的第十五子,當今嘉親王…,,

  「還據說是未來的國君對嗎?」崔詠荷冷冷地打斷他,「只可惜,只是據說而已,你並不曾登上皇位……」

  「你……」永淡的臉色終於變了。

  崔詠荷冷冷地一笑,「只要福康安打上門來,在你的嘉親王府鬧出血案,把事情宣揚開來,堂堂嘉親王,自以為要當皇帝,所以肆意妄為,強搶大臣之女,做下這等不識大體、不顧天理國法的事,不知還配不配當皇帝?不知道當今聖上知道了你的作為,會不會考慮一下你沒有登上皇位就這般橫行無忌,若是當了皇帝,還會做出什麼事?你的那幫皇兄皇弟們,是不是也會順便想一想,這樣淺薄元用、只記私仇的兄弟,有沒有資格踩在他們頭上做皇帝?」

  永琰臉色鐵青,強笑一聲,笑聲卻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難聽,「福康安拋棄你移情別戀,你還指望他來救你?他這一個多月來,受盡閒氣也不敢發作,這樣懦弱,你以為,他會敢為了你,來得罪本王?」

  「他當然會!」似乎只要一提起福康安,崔詠荷的心情便好了許多,甚至開開心心地笑了一笑,笑容裡滿是自信,「韻柔只要一告訴他,他就會立刻趕來,他絕對不會扔下我,別說你是王爺,就算你是皇帝,他也一定會救我的。」她的聲音清脆堅定,不帶絲毫猶疑。

  說起福康安的時候,她的臉上頓時多了一層光輝,燦然奪目,令永琰微微一怔,忽然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你太天真了,你憑什麼確定福康安一定會來救你?你憑什麼?」不知為什麼,永琰逼問的口氣似乎急切起來了。

  崔詠荷看著永琰,忽然間表情古怪地微微搖了搖頭,「不,是你太愚蠢,或者是太可憐了。」

  「你敢說本王可憐?」永琰又是氣極又覺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怪異情緒正在影響自己,即使是怒極喝問,聲音聽來竟也十分怪異。

  「你這一生,除了權利什麼也沒有,除了權利,什麼也不曾追求過。你可曾真心對過別人?可曾有人真心對過你?縱然天下所有的人都來討好你,可是,一旦你落難,能不能找到任何一個人對你不離不棄,永遠伴隨你。」崔詠荷驕傲地看著他,「我可以為福康安死,他也可以為我死,你能為人付出一切嗎?又有人可以這樣對你嗎?這樣的你,怎麼會懂我和福康安?你哪裡明白什麼叫做生死相許,什麼叫做患難與共?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任何一顆真心,這還不叫可憐嗎?」

  永琰臉色灰敗,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縱然是少時被父皇無情呵斥,他也不曾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只不過是個弱女子,她怎麼這樣該死地強悍,該死地大膽,甚至每一句頂撞,每一分表情,都這樣該死地美麗!一個奇特的念頭忽然浮上心間。便再也抹不去。

  「就算暫時我不願鬧事,放了你出去,又怎麼樣?只要我登上皇位,我就可以做任何事,要殺福康安又有何難?毀掉傅家又有何難?」永琰看著崔詠荷,眼神奇異,「可是,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他的,只要,只要你肯……」

  「不可能……」崔詠荷以一個女子的本能,清楚地瞭解了永琰的心意,甚至不曾流露驚訝,也沒有任何思索,立時回絕,「你當了皇帝想怎麼做都是你的事,我絕不會答應你出賣我自己。」

  永淡用手指著她冷笑,「原來你所謂的肯為福康安而死全是假話,你根本不願為他做任何犧牲,任憑他面臨大難。」一時之間,他的心情極之複雜,不知是為崔詠荷不肯為福康安犧牲而寬慰,還是為崔詠荷拒絕他而失望。

  崔詠荷用一種令他最不能容忍的憐憫眼光看著他,「你還是不懂,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你只知道卑鄙無恥地凌辱忠良,你只知道借助強權欺壓英雄。你怎麼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奪妻之恥代表著對一個男人的至大侮辱。任何人,只要有骨氣,就寧死也不會接受這種事。何況,他是福康安。我若是自以為對他好,自以為想救他,就答應你,那本身就是對他的最大羞辱。如果我竟然自以為偉大地想要用身體替他擋災,那根本就是不瞭解他,看不起他地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妻子。」

  從頭到尾,她異常鎮定,無比勇敢,不曾有半點退縮,不肯做絲毫妥協。異樣燦爛的光芒在她臉上閃耀,照亮整個天地,火一樣激烈的鬥志在她的眸中燃燒,也同樣可以燃起每一個男人的心。

  永琰有些失神地看著俏臉生輝的她,忽覺一股無以倫比的憤怒湧上心頭,「好,你儘管倔強,只怕福康安的心未必如你心,到時候,我會讓他再一次拋棄你。」

  崔詠荷就像一個寬容的大人面對任性的小孩一樣,輕輕地搖頭,「沒有用的,不論你如何威脅都沒用。因為我瞭解他勝過瞭解我自己,他一定會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傷我一根頭髮。」她的眼中都是笑意,縱然身處危機重重、敵意濃濃的嘉親王府,想到福康安,她卻絲毫不覺憂慮。

  她的心中,有一個男子,她對著他有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信任。相信他為著她,縱然摘下天上的星辰,令得日月顛倒,江河逆轉,也一樣可以做到。

  這個認知今永琰胸中怒火更盛。

  崔詠荷卻只悠悠地開口:「王爺,我們不妨打一個賭。」

  ☆☆☆

  福康安準備好衝進嘉親王府,但事實上,烏爾泰一早在門前等著他,毫不留難地把他迎進去。

  福康安看到端然而坐的永琰,甚至連禮都不曾行一下,「王爺,請把我的妻子還給我。」

  「妻子」兩個字令永琰有一種被針扎似的刺痛,幾乎是有些兇惡地瞪了福康安一眼,「崔詠荷現在還不是你的妻子。」

  「很快就是了,所以不適宜留在王府,請王爺讓我將她帶回去。」

  永琰沒有直接回應,只是擺了擺手,「請坐!」

  「王爺!」

  「放心,崔小姐是大家閨秀,本王不會對他無札。」

  福康安看向永琰,見他坦然回視,這才略略放心,坐了下來。

  「上茶!」

  烏爾泰親自捧上了最好的御茶。

  福康安沒有任何品茶的心情,只等著這個素來對自己沒有好臉色,但現在又突然客氣起來的皇子說話。

  「福康安,我們其實小時候是一塊長大的,還記得皇阿瑪說過,你將來必是柱石之臣,特意叮嚀我們幾個兄弟要愛惜你,不可對你端皇子的駕子,對嗎?」永琰神色悠悠,竟然懷想起往事來了。

  福康安只是在座位上略一躬身,「這都是皇上的厚愛。」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我們都那麼愛欺負你?」永琰有些陰鬱地笑笑,「因為皇阿瑪對你太好了。你的書背得熟,他笑得比誰都開心,你騎馬射箭表現得好,他更加不住口地誇你,每一次看到你,就要賞你東西。總是記著要問你的功課,縱是我們這幾個親生兒子,也不曾得到這樣的關注。從小,我們就每天辛苦地讀書習武,學治理天下之道,稍有犯錯,即惹來責罵懲罰。殫精竭慮,好不容易完美地做好一切,皇阿瑪也最多只是『嗯』了一聲,連讚美都不會說一句。福康安,你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幾個兄弟當時是多麼地妒恨你。」

  福康安略有些震驚地望向永琰,萬萬想不到,這天下最尊貴的皇子,對自己竟會有這樣的艷羨與妒嫉。

  「我們沒有道理不討厭你,我們有意地為難你肥你當奴才指使。可是,沒有用。你竟然從來不理會。我還記得比試劍法的時候,十七弟要你故意輸給他,你卻把他打敗。他氣得踢了你一腳,你竟然毫不留情地還了他一拳。幾個兄弟全爆發起來,撲出去合力打你,卻全被你打得鼻青臉腫。事後傅中堂把你重打了一頓,領著你跪在金殿待罪。可是,皇阿瑪,不但不怪你,反而哈哈大笑,稱你性情耿直,不畏權勢,據理力爭,全不退縮,正是國君最難得的錚臣,大大地撫慰了你一番,卻又罰我們幾個兄弟跪了足足三個時辰。皇阿瑪說得對,能夠不懼君王權勢,據理力爭,敢逆龍鱗的,的確是難得的錚臣。可是如果對君權連基本的敬畏都沒有,那麼,他就是逆臣,更何況,這個逆巨手上掌握著強大的軍權。」永琰神色陰冷「你十三歲就是響噹噹的乾清門帶刀侍衛,十四歲就領兵打仗,手握大權,可我們這些皇子直到十八歲才能領差辦事,辦的又多是閒差。縱然做得再好再成功,也不及你高奏凱歌的威風榮耀。你的官爵一直往上升,滿朝的光彩都被你佔去,就算我們這些皇子,也絲毫不被人注意。福康安,有哪一個人能有這樣大的胸懷忍受這一切,還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福康安,不是我心胸狹窄,換了任何一位兄弟,若能登九五之位,也同樣不會忘記你給過我們的一切羞辱和打擊。」

  福康安默然起立,對著永琰深深地施禮,「微臣年少時不懂事,冒犯皇子,願領王爺一切責罰。」

  永琰痛快地大笑,「福康安,你終於對我稱臣了,當初膽大包天,敢拳打皇子的福三爺,原來也有低頭的這一刻。」

  福康安一直保持著施禮的低姿態,「無論王爺要如何責罰,為臣都願意領受,只是,請王爺放回我未過門的妻子。」

  永淡陰冷地笑了一笑,「傅中堂為國操勞多年,已故孝賢皇后也是我們這些皇子的母親,你即已認錯,我也不至於逼你太甚。據我所知,你已經向崔家退婚,所以也不必再接崔小姐回去,我會留小姐在此做客,一切的事,自會向崔學士交待。」

  「不行!」說話的時候,福康安已經挺直了腰,雙目平視水玻,神色並沒有顯得太激動,可是絕對堅定地回答。

  「福康安,你不要忘了,傅家滿門上下……」

  「王爺!傅家滿門,為國盡忠多年,也不在乎為國而死,更不至於要犧牲一個女子,來求苟安。」福康安已經不再有任何示弱,在也許數日後就會成為皇帝的人面前,他凝立如山,風儀如松,充滿著一種可以令女子一見心動的魁力,更令得水琰妒恨加深。

  「那你就不顧忌崔小姐的性命和安危了嗎?」

  福康安微微一揚眉,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與高貴,竟將眼前的鳳子龍孫給比了下去,「我當然在意詠荷,我寧肯死,也不會讓她受絲毫傷害。可是,我更明白,她同樣寧死也不願我因她而做出愚蠢的妥協。我若為了救她的性命而答應你,就等於親手把她推進了地獄之中,讓她生不如死。這樣的錯誤,我犯過一次,絕不會再犯。」

  永琰的臉色異常難看,乾笑了一聲,「你這就叫做喜愛她嗎?就算是對得起她嗎?」

  福康安微微搖頭,不知是否因為想起崔詠荷,這一刻,他的神色溫柔至極,「王爺,你可明白什麼叫做夫妻?那是可以一生相伴的人,無論有什麼風風雨雨,都要一起面對,一起承擔,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擔心連累對方,因為早已不分彼此,兩個人本來就是一體。所以,王爺,你可以殺死我們,但無法分開我們。」

  永琰從不曾有一刻,感到像現在這般無力,縱然他生為皇子,縱然他很快就會成為天地間的至尊,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兩個人屈服。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他全無猶疑地說:「不行!」

  所有的威逼利誘,甚至以彼此的性命相要挾,也全然無用。

  那樣絕對的堅定,全然的信任,令永琰一時間連說話的力氣似也消失了。

  歡呼在這一瞬響起,隨著歡呼之聲,是急促的腳步聲。

  福康安眉鋒倏地一場,揚眉的動作異常好看,而眼神也在這一刻亮了起來。身形猛然後轉,轉身的這一刻,還不曾看清飛奔過來的人,卻已經張開了雙臂。

  崔詠荷毫不停頓地撲人他的懷中,緊緊地擁抱他,大聲地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也一定不會答應他。」

  福康安毫不遲疑地抱緊她,這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絕對絕對不是虛幻,她是真實地在懷中,在身旁,在屬於他的世界中,而他,竟愚蠢地差點失去她。極度的歡喜使他說不出話來,甚至克制不住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只能用全力緊緊地擁抱她。

  任何一個大家閨秀都不會做出這樣放肆的行為,任何一個名門公子都不會這樣全不顧禮儀規矩在人前忘形至此。

  但他與她,都已經不在乎。

  永琰臉色早變得一片鐵青,氣得眼睛都開始發紅,「你們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福康安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崔詠荷似乎聽到了,卻也絲毫沒有離開福康安懷抱的意思,只是略有些不捨地把頭從福康安堅實的懷中抬起來,眼波朦朧,仍然望著福康安,「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王爺,這個賭,你已經輸了,依照約定,我們可以走了。」

  福康安完全不理他們在說什麼,只是聽到了最後幾個字,微微一笑,「好,我們走。」即使是轉身要走,他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

  永淡怒極地大喝了一聲:「站住。」隨著這一聲喝,一隻茶杯摔在地上,跌個粉碎,同時,大廳外影影綽綽,不知忽然冒出了多少人。

  崔詠荷眼睛只緊緊追隨著福康安,看也不往外看一下。

  福康安也只是隨意掃了一眼,就對崔詠荷笑說:「抓緊我,不要怕。」

  「我不怕。」崔詠荷仍然沒有看外頭,只略帶遺憾地說,「可惜這裡沒有得勝鼓,否則我可以為你擊鼓助威。」

  兩個人在這個時候,竟還可以說笑。永琰的臉色越發難看,「福康安,你以為你真的戰無不勝嗎?如今也不過是個敗軍之將。」

  「敗軍之將。」福康安忽然冷笑一聲,豁然轉身,「王爺,你就只會為我打了敗仗而高興,你從來沒仔細研究過這一仗我是怎麼敗的嗎?」

  永琰一怔,看定他。

  「王爺,你有沒有算過,這一場敗仗之後,我手上的軍隊損失有多少?」

  永淡似想起什麼,臉色大變,失聲道:「不可能!」

  「沒有損失,我這個戰敗的將軍,帳下官兵卻並沒有任何大的損傷。」福康安眼神凌厲,「王爺,你太恨我,太想讓我失敗了,只是我一敗,你就喜出望外,根本連最淺顯的問題都沒有去思考。而這一點,只怕皇上早已看出來了,所以一向疼愛我的皇上,才會為了一場小敗仗而連下三道詔書,嚴厲地責罵我。」

  永琰顫抖著舉起手,指著福康安,「你是在自污,而皇阿瑪在幫你……」

  自污,是古來有智慧的權臣在自己的權利到達頂峰而已經會引起君主妒恨猜忌時,採取的一種自保方法。首先犯一個很明顯但又不會惹來大罪的錯誤,並因此受罰,以較自然的方式交出權位。用今日的小錯,來防範以後可能會被強加到自己身上的大罪,以保全性命。是一種極富智慧的圓融手段。只不過、戀棧權勢的人太多,肯自污以退出的人太少,所以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一點。

  沒有人相信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福康安會自污英名,更不會有人想到當今皇帝嚴厲的斥責之後,會隱含保全維護之意。

  永琰此刻的震驚,可想而知。

  「我甚至故意讓王爺門下的將軍立了這一仗的大功,也算有意送王爺一個人情。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所以我願意在新君登位之前,放下權位,不要再礙王爺的眼。皇上也知我心意,索性也下詔罵我,希望這樣一來,王爺心中的氣可以略消,將來不至於為難我。何況我傅家若不在權力場中,便不易沾惹是非,縱然王爺他日登基為王,要想無故人我傅家之罪,也是不易、不過……」福康安眼神冷銳如刀,「如果王爺還是耿耿於懷.定不放過我傅家,哼,我傅門上下,也不會束手待死。如今天下紛亂四起,屢有戰禍變故,而舉國之軍,能用之兵,皆是我傅家所帶出來的,可用之將,都是我傅家提拔的。王爺你若要除我父子,倒不妨想想可否如願,後果怎樣。縱然我傅家消亡,但西藏、回部、苗疆、蒙古戰事不絕,國內白蓮邪教屢屢生事,不知王爺有何妙策應付,如果王爺有志做大清朝立國以來亡國敗家的第一昏君,我也無話可說。』」

  「你……」永琰氣得全身發抖,但自幼長於權力場上的他,卻又深知福康安的話絕非無的放矢,不覺心驚膽戰,極度的驚怒使得他全然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把話說完,也不再看他,抱著崔詠荷大踏步往外走去。

  崔詠荷在他耳邊問:「這些人像是很厲害,你一個人衝得出去嗎?」

  「不能!」福康安的聲音很穩定很平靜。

  崔詠荷笑了一笑,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如果是你一個人就能衝出去,但加上我,就不能了,對嗎?」

  福康安低頭,看她巧笑嫣然,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是!」

  崔詠荷明眸帶笑,興奮得臉上多了點兒淡淡的嫣紅,越發美麗動人。聽到了這樣一個回答,她不但不難過,甚至連抱住福康安的手都不曾放鬆一絲一毫,似乎想讓全世界都聽到一般,大聲地說:「太好了,你肯告訴我,一點也不猶豫,絲毫也不隱瞞我,我好高興,你真願意把我當成可以同生共死的妻子。」

  福康安已經走到了廳外,走到了所有的刀光劍影和無情的殺機之中,他的眼神有些不捨地離開崔詠荷,森然地掃視圖在四周的所有高手,語氣卻柔和得如同春天的風:「我要連累你陪我一起死了,但我不會說抱歉。」

  崔詠荷因為興奮而俏臉通紅,雙眼閃著異樣的亮光,喜滋滋地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很高興啊。」

  福康安忍不住仰天大笑,「你這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一邊說,一邊大步地往外走。

  所有圍在他身旁的人都在等待著命令,可是永琰已經氣得面無人色,卻仍然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

  福康安毫無阻礙地抱著崔詠荷離開了嘉親王府。

  而永琰就這樣用憤恨的眼神看著他們離去,才沮喪地坐倒在椅子上。耳旁不住迴響的是崔詠荷帶著憐憫與不屑的語聲——

  「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任何一顆真心。」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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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直到離開嘉親王府足有數十丈,崔詠荷才有些遺憾地歎氣,「唉,本來這是個深情壯烈到足以流傳千古的佳話,可惜他膽子太小了……」

  福康安苦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與永琰唇槍舌劍毫不退讓地對峙時有多麼緊張,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穿過重重圍困時,身體有多麼緊繃,直到現在,身上還在不停地出冷汗,而這個女人,就像全不知危險一樣,還在說這種風涼話。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一眼,「你用了什麼妖術,令永琰竟如此想要把你留下?」『

  崔詠荷聽出他語氣裡的醋意,更加開心、笑盈盈地說:「我想世上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我這樣給他難堪,所以才引起他的興趣來了。不過,無論是對我的興趣,還是對你的仇恨,都比不上他對皇位的渴望。他就算可以把你殺掉,但戰鬥之慘烈,一定會造成很大的動靜,絕對無法隱瞞,再想到皇上對你的寵愛未變,他怎麼還敢做這種自毀前程的事。」

  兩個人在說話之間,已經走過了好幾條大街,京城內人來人往,分外熱鬧,大清又最講究禮法規矩,可是在這麼多人之中,福康安仍然不曾放開崔詠荷。

  滿街古怪的眼神都在望向他們,從各個方向都傳來各種不屑的話語。

  什麼人心不古,什麼世風日下,什麼傷風敗俗,什麼放蕩無形的竊竊低語,不絕於耳。

  可是,她與他縱然是聽見了,心卻也不理會那是些什麼。

  無論如何,她不願放開他,而他,更不能再忍受一時一刻的分離。幾乎是腳不點地的,抱著她往傅府而去。

  那是他的家,也會是她的家。從此之後,再不會讓她離去,再不會讓她遭受到絲毫危險。

  傅府大門前王吉保帶了幾十個人,正如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不知是誰先看到了福康安,驚叫一聲:「三爺!」

  其他人全都大叫著圍上來,每個人臉上都有著驚喜交加的表情,過於激動和歡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福康安緊抱著崔詠荷的姿態是多麼不合禮儀。

  福康安立即發覺了不對勁,「怎麼回事?」

  王吉保急急忙忙說:「紅塵居的清雅姑娘傳來消息,說崔姑娘被強請進了嘉親王府,三爺也趕去了。夫人擔心三爺的安危,當時就說要進宮去找聖上,大人攔住了夫人,不知在爭吵些什麼,我們所有的下人全被遠遠地趕離了廳堂,三爺,你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吧。」

  福康安臉色一變,終於鬆手,放開了崔詠荷的嬌軀。

  崔詠荷低聲催促::『快去!」

  福康安看向她,「好!」說「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向裡跑。不過,他的手卻還拉著崔詠荷,拉得她隨著自己一起飛奔。

  崔詠荷也全不遲疑,快步跟隨,無論到天涯海角,只要那隻手拉著她,她便毫不猶豫地追隨他。

  ☆☆☆

  「你不要攔我,我要進宮,我要進宮!」傅夫人的聲音焦急至極。

  「聽我說,讓我去嘉親王府找永琰,你不要進宮,疏不間親,永琰畢竟是皇上的兒子。有太多的話,是我們外臣不好說、不能說和不便說的。」傅恆的聲音雖鎮定,但也顯得有些張惶,全無宰相的沉穩氣度。

  福康安心頭一陣慚愧,終究還是讓父母擔心了,張口正要說話,自廳裡又傳出一句令得他手腳冰涼、全身僵木的話。

  「什麼疏不間親,難道康安就不是皇上的兒子嗎?」

  天地間忽一片寂靜,廳內廳外,都落針可聞。

  崔詠荷全身一顫,忽然用力抱住了福康安,竭盡全力用身體來安慰這個正悄悄顫抖的男子。

  良久的沉寂之後,傅夫人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說話?為什麼你不問?你罵我啊,你打我啊,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聲音帶著哽咽,無限悲憤。

  「你還要我說什麼?」傅恆的聲音有著濃濃的無奈,深深的倦意。

  「其實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對嗎?只是你從來不問,你從來不問。」傅夫人的哭泣悲淒至極,「我一直在等你問我,罵我,打我,甚至殺了我,可是你從來不問。」

  「其實,我並不十分肯定,直到幾年前,別人一提要為康安向公主提親,你就立刻隨便找一個人給他定親,我才確定下來。」傅恆的聲音已經十分苦澀了。

  「好,你好,你從來都知道,卻從來不追究,除了不到我房間裡來之外,就什麼也不做,你根本什麼也不在乎,對不對?」傅夫人含恨地逼問,撕心裂肺。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可是我在乎有什麼用?」傅恆暴發似的呼聲,也帶著深深的痛,「你是這樣美麗多才而高貴的女子,他又是那樣英俊瀟灑身處至尊之位的人。對女人來說,還有比嫁給他更好的歸宿嗎?而他想要親近的女子,又有誰能阻止?我一直等著,等你對我說,可是你什麼都不說。你既然不肯說,我怎麼干涉你?我怎麼會誤你的前程歸宿?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別的動靜,自孝賢皇后去世,你也不再進宮。或許,害了你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礙著我,你早已被封為貴妃,你……」

  「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傅恆的話,「原來你這樣看我,原來你這樣看我!哪個稀罕做什麼皇妃,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這樣……』

  「你,你是為了我……」傅恆的聲音不斷顫抖。

  「你忘了,那一陣子,你剛從散秩大臣中選出來,要進軍機處,你總是神采飛揚,你總是說著要不負一生所學。要為國為民,有所作為,要當千古名臣。那個時候,他來惹我,我才一推拒,他就生氣,氣的時候,就連你一起罵。我能怎麼樣?我只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有著前所未有的光彩,可是,我若惹怒了他,就再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光芒、臉上的笑了。所有的男人,最重視他的功名前程,女人算得了什麼?你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卻只有那麼一次,我怎麼能誤了你的前程、你的功業?我怎能讓你失去青史留名的……」

  「傻瓜,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你不說啊!」傅恆的叫聲無比苦痛激動,「你用你自己來保住我的功名富貴,卻什麼都不對我說!你,這二十多年來,你過得生不如死,我過得了無生趣,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什麼?功名算什麼?官爵算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傻,為什麼我這麼蠢……」

  廳裡的聲音漸漸轉弱,只留下哽咽和哭泣之聲,一對曾權傾天下二十年的夫妻,悲哭之時,和普通民間百姓,亦無半點不同。

  崔詠荷無聲無息地緊緊抱住福康安,想到那萬人之上的第一首輔抱著妻子痛哭落淚的景象,也不由黯然。可是,她現在,更關心的卻是福康安。

  已經不知要用什麼話來安慰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抱緊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傳給他。所能感到的只是福康安無聲無息地用力回抱,以及忽然落到手背上的一點灼熱水珠。

  那樣的滾燙的淚,落在她手上,卻燙得她心都猛然痛了一痛。

  張張口,竟覺得難以用任何言辭來安慰他,悄悄地把身體伏在他身上,但願這微不足道的軀體裡的每一點溫暖,都可以傳遞到他的心上。

  福康安顫抖著轉身將她擁人懷中,聲音也顫得不成調:「權力到底算什麼?官位又是什麼東西?為什麼,為什麼,竟要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而我,而我幾乎自以為是地做了同樣的蠢事,詠荷詠荷,我幾乎像阿瑪自以為是地害了額娘一樣,害了你。」

  崔詠荷慌張地伸手想撫去他臉上落下的淚水,心疼地皺緊了眉頭,「沒有關係,至少我們最後都沒有犯錯,我們沒有對永琰妥協,以後,我們也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不會捨棄我。」

  「外面是什麼人?」傅恆的聲音帶著一點慌張和驚怒。

  崔詠荷「啊」了一聲,知道是自己與福康安失態之下,聲音稍大,驚動了裡面的人。更是意亂心慌,不知往何處去躲。

  福康安卻忽然鎮定了下來,拉著崔詠荷大步向裡走,「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傅夫人雖然情緒激動,哭得肝腸寸斷,忽聞愛兒的聲音,驚喜交集,一見到福康安立時撲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幾遍,確定他並無半點傷損,鬆了口氣之後,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額娘,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福康安一邊低低地勸,一邊抬起頭來,看到傅恆同樣欣喜寬慰的眼神,心中一酸,忍不住叫道:「阿瑪。」

  傅恆微笑。

  福康安卻喃喃地又叫了一聲:「阿瑪!」

  傅恆依然淡淡地笑笑,看著福康安臉上雖已擦去但仍然可以發覺的淚痕,再轉頭看看一直與福康安把手握在一處的崔詠荷,「崔小姐,我把這個孩子交給你了。」

  說「這個孩子」四字時,聲音裡滿是深刻的感情。

  崔詠荷不知何時眼淚也滑落了下來,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大聲地說:「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永不背棄,絕不分離。」

  ☆☆☆

  乾隆皇帝的六十大壽終於到了,這是國家最大的喜事,鞭炮之聲,響徹京城。

  紫禁城中,宴開千席,百官都可攜眷參加。

  剛剛看完四大徽班的精彩演出,乾隆的心情異常高興,坐在龍椅之上,神態十分溫和,笑容滿面地與臣子共歡。

  滿漢全席的菜一道道端上來,全世界似乎都只剩下笑語歡歌,整個皇宮之中,都是歌功頌德之聲,在這樣一片談笑聲裡,哭泣聲就特別刺耳,也特別惹人注目。

  乾隆臉上的笑容忽然一冷,眼睛往座下無數人中掃去。

  所有被他掃到的人無不臉色發青,手腳發抖,卻還要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以拚命表示哭泣的人不是自己。

  哭泣聲並沒有停止,而所有的官員也都很自然地紛紛閃開,很快,坐在宴席一角對著滿桌佳餚正不住抹淚的女子就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因為身份高貴而坐在首席的傅家幾個人全部臉上變色,福康安一震之下就要上前,被傅恆一把拉住。

  而坐在這女子身旁的一對夫婦早已面如土色,跪地不住磕頭。

  永琰大喝一聲:「還不快把這個大逆女子給拖下去!」

  侍衛們疊聲應是,就要衝上前。

  崔詠荷一邊哭,一邊就地拜倒,「奴婢衝撞聖上,願領死於君前。」

  乾隆難得的好心情被破壞,心中已想將此女千刀萬剮,冷冷地道:「你跪上前來,告訴朕,為何哭泣?是不是朕治國失德,讓你有了冤屈?」

  這一句話問得陰冷,殺機無限,崔氏夫婦全身抖如篩糠,福康安面無人色望著崔詠荷,眼神裡有著生平未有過的驚惶恐懼。而至少有一半的官員紛紛流露出幸災樂禍或痛快開心的表情。

  崔詠荷起身上前,再跪伏於地,「奴婢今日初睹龍顏,已感皇恩浩大,聖德隆厚,對我們臣民百姓,實在是無比關懷,偏偏有人竟然還誤會陛下是薄情寡義,想要殺戮功臣的暴君,實在是太對不起聖上了,因此奴婢才會為聖上一片關愛之心不被臣下明白而痛哭。」

  「哦,什麼人這樣看朕?」乾隆的眼睛徐徐掃視眾臣,諸臣無不心驚膽戰,暗暗害怕,不知這個膽大的女人想要污告哪個人。

  崔詠荷抬頭伸手一指,「就是他!」

  所有人全部愕然,震驚得人人瞪大了眼睛。

  崔詠荷冒死在御前告狀的對象居然是——福康安。

  惟一明白過來的,只有福康安。

  震驚之後醒悟的他,怔怔地看著崔詠荷,心緒激動,卻又咬牙切齒。

  她是在保護他。

  她是在用她的整個生命為他發不平之鳴。

  她是在冒著天下最大的危險,為他尋求未來的平安。

  可是……

  實在是太大膽,太荒唐了。

  崔詠荷,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愛闖禍,總是這樣不知死活?

  你總是想著我,卻從來不顧你自己。但你可知道,這般的冒險,這樣的絕然,又會叫我擔怎樣的驚,受何等的折磨?

  崔詠荷,你這可恨的小女人。

  切齒的憤恨之外,卻又是揪心的痛與驚,雙眼牢牢注視著崔詠荷,再不肯稍稍移開。這一番縱惹來滔天之禍,我總是與你共擔。即如此,就讓我多看你一眼,記住你的容顏,直至來生。

  乾隆素來寵愛福康安,見崔詠荷竟然告他,心頭勃然大怒,但他是英明之君,喜怒向不形於顏色,殺機越盛,表情反越發平靜,「為什麼你認為他將朕視為無情之君?」

  崔詠荷叩首道:「聖上,奴婢是大學士崔名亭之女,與福康安早訂有婚約,可是數日前,福康安上門退婚……」

  乾隆眼中漸漸流露出怒意,「所以你懷恨在心,要污蔑大臣。」

  崔詠荷抬起頭來,全無懼色地說:「皇上,詠荷雖是一女子,也知忠孝節義四字,怎敢做這不忠不義的事。但女子節烈為先,即已許人,更不願輕易退婚。所以我一再追問原因,福康安才告訴我,說是聖上有意禪讓帝位,新君即將登基,皇子們全對傅家有芥蒂之心,所以朝中百官都有意打擊傅家而討好新君,而聖上也要犧牲傅家上下以安新君之心。傅家上下,滅門大禍就在眼前,所以才不願連累我。」

  乾隆微微動容,仔細看了福康安一眼,這才發現這個自己向來疼愛的英俊挺拔的鉅子,真的遠較往日憔悴了。

  「皇上,福康安這樣說話,實在是太豈有此理了!我身為女子,身許傅家,豈有逢大難便求脫身的道理,他這樣做,太輕視崔詠荷了。不過,我一個女子,受些委屈倒也罷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冤枉聖上是薄情寡義的君王。皇上仁愛寬宏,德照四海,對傅相素來寄以股肱心膂,怎會置他於險地。待福康安,更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實倍尋常,他怎麼能因為有些臣子落井下石,就以為聖上要拋棄傅家?他怎麼能因為朝中有些官員,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冷嘲熱諷,就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他又怎麼能因為嘉親王的乳兄在他面前竟敢安坐不起,口出惡言,就以為嘉親王千歲還有其他的皇子們都是心胸狹窄之人?」崔詠荷每說一句,在場的官員就有一半臉色難看一分,說到最後一句時,永琰的神色也陰沉下來。崔詠荷猶自目不斜視毫不停頓地說:「他這樣做,是對皇上,對皇子,對朝廷的大不敬。詠荷冒死揭發,還請聖上降罪。」

  乾隆的臉色沒有變,但眼神卻越來越陰沉,沉鬱中有著熊熊的怒火,「你說的,都是真的?朝中大臣都是讀過聖賢書的士大夫,何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

  崔詠荷仰頭看著乾隆清清楚楚地說:「皇上雖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不過最可恨的還是福康安,縱然受了一些小人之辱,他也不該以為聖上會拋棄他,不該有求死之心啊。」

  「小人之辱。」

  「求死之心。」

  八個字已經刺得乾隆一陣心痛,福康安是他的孩子,這般挺拔秀逸、文武全才,絕對有資格為一國之君卻偏偏無法正名的可憐孩子。越是對他愧疚,越是加倍疼愛他。明明知道皇子們對他的妒恨之心,所以才會下詔責罵,希望消了皇子們的氣,可以讓這個孩子以後能過安寧的日子,可是,可是,這竟會讓他受小人之辱,以至有了求死之心嗎?

  乾隆含怒的眼睛帶著雷霆般的怒火望向所有的臣於,高高的皇座下,所有人全部伏首跪倒,沒有人敢抬頭。

  只除了崔詠荷依然直視著乾隆,而福康安,只是凝望著她。

  乾隆懷著滿腔的憤恨怒視眾臣,直到接觸崔詠荷清澈而無懼的眼神,方才略略平靜下來。

  他相信這個女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否則不會有這麼多大臣在跪倒時顫抖得如此厲害。

  傅恆是軍機首腦,當朝一等公,福康安是御命大將軍,可是,這些人竟敢輕視侮辱,就連一個包衣奴才,也敢對他們無禮。

  自己還在位,這麼多人就忙著討好未來的君主,逼迫賢臣以至於此,如若退位,又會是什麼結果?

  作為父親,他憤怒得想把所有參於此事的鉅子都處斬,但一個君主的理智卻告訴他這絕不可能。

  與此事有關的臣於,極可能佔了朝廷的一大半,就算是帝王,也不宜深人追究。

  身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官場的殘忍骯髒,卻又清楚,要駕馭天下,必要的髒骯是需要容忍的。

  只是,這女子的眼睛,卻是如此清澈乾淨,容不下半點污穢。這樣一個女流,竟能有如此的勇氣和智慧,用這樣的技巧,把傅家不敢說不便說不能說的所有憤怒和冤屈在御前直訴。

  乾隆眼神柔和地看向崔詠荷,如同看向自己最憐愛滿意的媳婦,「你叫崔詠荷?」

  「是!」

  乾隆笑了一笑,「荷花是最最神奇美麗的花了,從污泥中開放,卻不沾污垢。詠荷,朕為你主婚,福康安以後若敢欺負你,只管來找朕。」,

  崔詠荷還不及答話,福康安已伏身拜倒,「謝聖上隆恩。」大驚大震大懼大喜之後,他的聲音竟還帶點歡喜的顫抖。

  「來來來,大家都起來,今日是朕的壽宴,不必講究規矩,咱們君臣同樂。」乾隆微笑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詠荷,你就坐福康安那一席吧。」

  崔詠荷應了一聲,盈盈起身,走向福康安。

  福康安迫不及待地站起來,顧不得君前失儀,失態地拉住她的一隻纖手。

  崔詠荷含笑看他一眼,方才坐下。

  福康安在皇駕之前不敢發作,但還是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眼中的驚惶仍未退去。壓低聲音說:「你瘋了,知不知道,如果剛才對答錯了半句,就死無葬身之地。」

  直至此時,他的聲音依然驚恐得發抖。

  崔詠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方才為自己的安危害怕到何等程度,略有歉意地一笑,「皇上疼愛於你,所以一定不會傷害為你做不平之鳴的我。」

  福康安抬頭望望高不可攀的皇座,神情略有些奇異,「皇上是萬民之父,疼愛鉅子,原是理所當然的。」

  崔詠荷瞭解地看向他,小心地反握他的手。

  有很多事,知道了只能當做不知道,不但不能說,便是連想也不能去想。她與他,都永遠不會提起那一日無意聽到的驚世之秘。

  無論他是誰,有何等身份地位,都不要緊。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而她是他的妻。

  此時其他官員也紛紛回席,乾隆閒閒地問:「眾卿是不是覺得朕老了,處理國事,大不如前了?」

  大家明白,皇上是要宣佈禪讓的事了,當然紛紛說——

  「皇上聖明,更勝當年。」

  幾個皇子也一起站起來說:「皇阿瑪英明,大清日日昌盛。兒臣等躬逢盛世,三生之幸。」

  乾隆哈哈一笑,「我原本也想著自己老了,該把皇位讓給年青人了,不過,即然你們都這樣說,聯就勉為其難,再辛苦幾年吧。」眼睛帶著冷冷的笑意掃視笑容全部僵住的群臣,「你們的意見如何呢?」

  一陣冷寂之後,眾臣又亂哄哄地連聲說——

  「皇上春秋鼎盛乾綱在握,皇子們毓華茂德,父子敦睦內宮熙和,實為天下之幸。」

  乾隆再看向幾個臉色全變了的皇子,「你們也不必著急,朕遲早還是會退位的。聖祖在位六十餘年,朕治世絕不超過聖祖。你們放心。」

  皇子們臉色都不好看,永琰更怒恨如狂。就算乾隆要在位六十年,他至少也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

  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女人的膽大妄為,他就要等二十年。

  心中恨至極處,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永琰立時跪地道:「皇阿瑪願意繼續恩澤萬民,是舉國之幸,兒臣等萬死不敢有他念。」

  其他皇子一齊跪拜,同聲附和。

  乾隆有些感慨地望向自己幾個跪在地上的兒子,「你們都是皇子,生來是最尊貴的身份,所以也要付出必要的代價,普通人家的天倫之樂,你們是無法享受到的。明朝出了多少昏君,都是因為深宮溺愛,任憑皇子們為所欲為卻從不教他們治國之道。我大清立國之初,便以此為鑒,立下了皇家抱孫不抱子的規矩。皇子從一出生,就不曾受過父親的寵愛,反而要日復一日辛苦地學習一切。這都是因為,新的君主將會在你們之間產生,要治理一個國家太難太辛苦,所以必須學習的太多太多,也因此會十分辛苦疲累,永遠不能像別人的兒子那樣快活。」略抬頭,看看福康安,「像福康安,朕知他有將才,所以只培養他用兵之能,他只需要在這方面有所成就,朕就很開心,就會誇他賞他。可是直到現在,他雖然做了大將軍,也還是不能進軍機處,不能於政,他的權力仍然受限制。而你們,一旦為君王,封親王,管的是全天下的大事,你們必須學的太多太多,所以朕從來不敢對你們太過親切,只能用威嚴來使你們不敢鬆懈。朕也從來都沒有被先皇抱在懷中過,你們心中的苦,朕會不知道嗎?但這就是大清所有的皇子必須面對的命運。不要以為朕不疼愛你們,你們不知道你們小的時候,朕有多少次想抱著你們呵護疼愛,你們不知道,當你們學有所成時,朕多麼地為你們驕傲,但是,祖制不容啊,誰叫你們身在帝王家。我們皇家兒子受些苦,將來,天下卻能出一名君,得益的是舉國之百姓啊。我大清立國至今,從無一個昏君,便是因此之故,你們明白嗎?」

  眾皇子一起叩首,齊聲稱是。

  乾隆有些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兒子們聽進了多少,但無論如何,該盡的力,已經盡了。

  「回座去吧,今日是朕的壽誕,大家不要太拘束。「

  皇子們紛紛回位,但仍然沒有任何人舉杯動筷。

  乾隆笑了一笑,竟站了起來,對著傅恆一舉杯,「來,傅恆,朕先敬你一杯,謝你這二十多年來,殫精謁慮,為朕分憂的辛勞。其實朕也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傅家滿門為大清做的事,永遠不會有人忘記,有朕之一日,就有傅家一日。」

  不止是傅恆,傅家這一整桌所有人一起站了起來,幾乎每個人都是百感交焦。

  傅恆心中無限悲苦酸澀,卻還要勉強舉杯,「吾家世代勳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慄慄儆戒,盡心竭力,為國盡忠。」

  這一杯酒飲下,代表著傅家當朝第一權貴之門的地位在二十年內絕不會有半點動搖。而二十年的時間,足夠神通廣大的傅家父子布下絕對安全的退步抽身之計,保全傅家全族了。

  乾隆飲盡了杯中酒,重又坐回去,「來來來,大家喝酒吃菜。下一道菜是什麼……」

  身旁的太監忙應聲:「出水荷花!」

  「出水荷花,出水荷花。」乾隆連念了兩遍,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指,「這道菜只上一盤,就賜予崔詠荷,也只有她,才配得起這道菜。」

  「是!」宣旨官應了一聲,大聲傳旨:「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深宮浩浩,一聲又一聲響亮的叫聲傳遍了天地。

  「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福康安握著崔詠荷的手,微微一用力,凝眸看著她,眼中笑意無限,溫柔無盡。

  崔詠荷略有些羞澀,雙頰微紅,嫣然一笑,如映日荷花,別樣風姿。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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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詠荷,你像個大家閨秀行嗎?任何懂禮儀的小姐都知道,蓋頭應該由新郎來挑的。」福康安懊惱之至。失去了輕揭紅羅觀賞新婚妻子嬌羞表情的機會,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損失。

  崔詠荷一身新娘盛妝,坐在桌前一邊吃點心,一邊埋怨:「都怪你,在外頭轉來轉去,就是不進來,我都等得餓死了。」

  「唉,那麼多的客人,不能不應酬啊。畢竟是皇上親口賜的婚,滿朝的官員都來了。」福康安也累得有氣無力,苦笑著回答。

  崔詠荷皺皺眉頭,樣子嬌俏可愛,「早知道就不拚命幫你告狀了,你要被貶官去職,也就不會有這麼多應酬。」

  「我要被貶官去職,又到哪裡找到這麼好的東西送給我的夫人?」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本書,獻寶似的遞到崔詠荷面前。

  崔詠荷瞄了一眼,面帶不快,「你又到哪裡找人續的?我不看。」

  「續的?這可是真正的全本《石頭記》,曹雪芹親筆寫的。」福康安備黨冤枉地叫道。

  崔詠荷半信半疑接過來略一翻看,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了。

  福康安邀功般地笑說:「其實《石頭記》已經寫完,只是皇上覺得後四十回不妥,所以令人刪去重寫,但皇上自己卻十分喜歡《石頭記》,惟一的全本一直藏在宮裡,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收買了管書的太監,抄了一份出來。不過你要記得,最多只能給韻柔看,切不可傳到外頭去,否則追究起來,這是殺頭的大罪。」

  崔詠荷根本沒聽清楚他的交待,越看越是激動,忍不住跳起來,大叫;「《石頭記》,真的是《石頭記》的全本!韻柔,你快來啊,我看到全本《石頭記》了!」一邊叫一邊飛撲到門邊,開門就要出去。

  福康安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崔詠荷頭也不回地甩開他,飛快地打開了房門,「但我手上有《石頭記》,一定要第一時間和韻柔一起看,你這個武夫,才不會懂好書的價值。」

  福康安氣得吐血,猛得抓緊她,強迫她看向自己,「你說,我重要,還是《石頭記》重要?」

  「當然是《石頭記》重要。」崔詠荷毫不考慮地回答,一腳把他踢開,衝了出去。

  發覺自己做了天下第一蠢事的福康安幾乎悔斷了腸子,氣得面無人色,咬牙切齒地追出去,「你給我回來!」

  一全書完一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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