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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冰雪初融(黑幫童話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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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2: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季可薔 - 冰雪初融(黑幫童話之四)

該死的,他究竟是哪根神經接錯了!  
她可是他親手栽培出來的冷血殺手  
是他復仇計畫中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絕不可能也不允許兩人摩擦出愛情火花  
然而他不是草木人,早就察覺她的內心變化  
愛與不愛的兩難抉擇在他心中形成拉鋸戰  
理智要他放手讓她遠離他這個沒有靈魂的罪人  
情感卻卑鄙的利用她的弱點硬將她留在身邊  
唉!只能看不能摸的咫尺距離幾乎逼瘋他  
也許他不應該自私的拖著她與他一起受折磨  
早早放棄執念他和她才會獲得心靈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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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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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2:49 |只看該作者


    氣質派玉女薔之八卦實錄
蒂芬妮

    答應了要幫薔學妹寫序,動筆前檢查檔案總管,意外發現是在去年生日寄出第一封e-mail,之後三個月,竟然交換了數十封信!其實是更多的,只是後來就不那么累了,直接電話熱線、見面八卦,簡單交換訊息的e-mail就沒存盤了。

    看小說的歷史非常短,去年四月一頭栽進這片愛情海,每天囫圇吞棗十幾本,純粹好奇,無所謂喜不喜歡。但因為工作之故,序文和後記反倒看得仔細,在嶽盈一本書中看到薔寫的信,詞藻優美、闡述精闢,一言以蔽之--驚為天人!立刻去書店把她的<四季傳奇>、<定情花>、<情關>三個系列以及單行本《藍色甜心》搬回來K,難以置信能看到這樣有深度的言情小說。

    當時並沒有找到《玻璃娃娃》,後來直接買了,直到不久前看了<帝國四美>系列,才發現其中涉及希臘神話及SF的部分或許是無意中的延續。季家的豪門恩怨真讓我倒抽一口冷氣,言情小說裏充斥財團、總裁等字眼,但真能縝密佈局道出個所以然來的作者屈指可數,這當然和薔的所學背景有關,當時季薔在我心裏的形象是:一個有程度又看得起讀者的作者。故事情節雖然曲折離奇,但必然有所本,不過或許就是因為力求合理寫實,有時不免悲傷。

    於是我直言寫道:「喜歡妳的作品……每個故事獨立分明、條理清晰,說情恰如其分,論理不過分複雜,而且沒有毫無節制地把每個配角提升為主角,保留了美好的餘韻。不知是個性之故還是妳個人喜歡這樣的風格,好象妳大多數的作品都有點『重』,不是只有讓人飄飄然的情愛,還有時間與生命的重量。」後來的<惡女>和<黑幫童話>系列也大致承襲了這樣的風格。

    《柏園魅影》的女主角海藍、《墮落天使》的男主角楊雋都讓我大吃一驚,前者薔說是受到外國羅曼史(尤其琳達.霍華)的影響,刻意營造懸疑的氣氛,的碓,那情境讓我想起多年前看的《米蘭夫人》(維多利亞.荷特);後者則純粹根源於薔的罩門:主角必然要有黑暗的過去。只能說,誰讓楊雋倒黴落在薔的手上!

    看到《絕愛姬百合》女主角是個P.A,當下笑了出來,這也是赤石路代的作品中我最欣賞的;而《午夜迷迭香》的齊思思是檢察官又對了學法律的我的冑口,我很害怕那種對於主角職業模糊帶過,彷佛生活只有風花雪月的作品,而薔從不在這上頭偷懶,精准的用字遣詞和適量的背景描述讓讀者覺得這個角色或許就存在現實世界某個角落,因之主角們的愛情更令人動容,薔的「說服力」一樣是小說中罕見的。(想起海奇的深情無悔仍舊有落淚的衝動……)

    《藍色甜心》這個小品,可能是因為我先生是醫師,對於秦非死去的前妻與病患爭夫的無奈分外有「親切感」,奇怪薔為什么會有如此細緻的觀察?然後也不免覺得言情小說中的植物人絕會奇跡般地醒來相當有趣。(咳,要真不醒來,說不定就不想看了……這真是讀者的劣根性……)

    <情關>中我最喜歡《天女動情》,反復看了好幾遍,告訴薔:「那樣的結局遺憾得很美,其實整部作品的筆調很淡,可是相較于李冰不動情的個性,些微的情緒波動都有震撼的效果。幾位作者寫天人動情的細膩與掙扎都到達讀者幾乎要負荷不了其搧情的地步,我的意思是正面的讚譽……但絕不是喜愛悲劇,雖然妳在後記中挑明情關難過,我還是很阿Q地想他們能夠白頭偕老,很蠢……但我就是無法克制這種念頭。」

    而季薔的惡女一點也不惡,反倒堅強得令人心疼,應該說她筆下的人物都很人性,出色、可不完美,在人生、情海裏掙扎浮沉,但求遇見相契的靈魂。看<帝國四美>的《紫眸忘塵》,忍不住斥責薔的沒人性,讓女主角遭遇如此之慘,可是她的再顛覆真是令我擊節讚歎啊!看過《星座宮神話》的人都被春天般的貝瑟芬妮所迷惑,忘了染血的新娘才最適合黑帝斯不是嗎?

    我和讀者們一樣,興致勃勃地為<黑幫童話>的書名和主角連連看,《煙華夢醒》讓我想到林語堂的《京華煙雲》,移民的題材則可比譚恩美的《喜福會》,黑社會是小說作者們偏愛的背景,薔卻從組織崩解之後寫起,不讓讀者產生錯誤的憧憬,相當特別。

    寫了這么一大篇,其實只是要傳達:薔的作品不應當只視為娛樂性的作品來看,雖然認識她以後,有些懷疑她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但那股「高級知識分子」的氣質是無庸置疑的。

    說完作品所剩的篇幅便不多了,簡單說說我認識的季薔這個人。本來以為寫這樣作品的人可能有點兒陰沈滄桑,不料她不僅聲音清亮甜美、身段窈窕、應對大方,連撒嬌也是一流,完全不像一個老寫黑暗過去的商學碩士。來要序時特別交代:「要說好話喔!」聽得我直想K下去--要不是認同且欣賞,怎么會和妳攪和多時,落到在兩家報紙之間趕稿還得替妳寫序的下場?說這話有沒良心啊?笨學妹!(薔:嗚嗚,不好意思嘛,學姊--)

    也是意外發現我們竟然高中、大學都同校,雖然科系不同,但至少同一校區。然後兩人都迷田中芳樹、村上春樹這不稀奇,就連不喜歡《挪威的森林》都一樣!其它就甭提了,兩人的價值觀像得出奇,仿佛真的結識多年累積了驚人默契,知己難尋啊!

    之後我開始忘形,失了讀者身分要求她劇情火辣一點、甜蜜一點,<黑幫童話>才剛開始,我就強力拗她修理藺長風,非關他是背叛者,而是他怎么可以有一點點喜歡戚豔眉,寒蟬太可憐了!結果一個應該很壞的男人,最後被愛情折磨得很慘,薔,別想把甜蜜過了頭這個結果怪到我頭上,妳到北京再算帳去!(嘻嘻。)對了,據說有讀者以為李紅葉會是《情義無價》的女主角,怎么會?我看完立刻跟薔說:「死得好!」此女短命早夭的伏筆不是很明顯嗎?薔亂沒氣質地興奮應道:「對,本來就安排她要死!」果然學姊不是當假的!

    再之後薔為了H的場面來向我這結婚七年的前輩請益,沒想到買一還送一,不但有異性戀的還附贈BL的知識,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日文漫畫給她看,存心教壞這碩果僅存的氣質派玉女!

    啊,篇幅用完了,還有好多內幕沒揭,下次輪到我時再繼續大鳴大放一番,薔美女之八卦實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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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3:0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雪,靜靜落下,輕柔地、優雅地,緩緩覆上她的發、她的額、她的鼻、她薄巧好看的菱唇……

    雪,靜靜落下,冬季的第一場雪,來得如此娉婷從容卻又毫無預警,教人在癡癡凝睇之餘,一顆心也措手不及,驀地淩亂慌張。

    雪,靜靜落下,翩然憩息於紐約冰冷的大地,像女子薄薄地勻上一層細白粉妝,然後,在藺長風默默瞪著她純澄無瑕的潔白時,又調皮地在臉頰上渲染淡淡嫣紅。

    是血。

    他顫著手撫上雪地,指尖沾起白裏透紅的細雪怔怔地瞧著。

    是血--寒蟬的血!是寒蟬為了掩護他不在自己親手安排的爆炸中受傷,不惜拿自已窈窕的嬌軀當成保護他的外衣,終於因而重傷流出的鮮血……

    是寒蟬的血。藺長風瞪著自己的指尖,半晌,緩緩地送人嘴裏,閉眸細細品嘗。

    沁涼中融著微溫,像熾熱的火星不意間落入了寒冰,冰火相融--

    原來竟是暖的。藺長風的心驀地揪緊,他一直以為她的血應該和他一樣,早凝成凍人的寒冰--原來竟還是暖的。

    他倏地展開眼瞼,朝懷中的女子望去,她墨密修長的眼睫不知何時已顫顫揚起,露出一對迷霧濛濛的星眸。

    「寒……寒蟬,」他顫著話聲,失去俐落說話的能力,「妳……妳……」

    反倒是她的檀口微弱地吐逸他想問她的問題,「你……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他搖頭,語音不覺有些尖銳。有事的人是她啊!

    她輕輕頷首,微微一扯唇角,柔柔的,噙著淺淺笑意,仿佛很為這樣的消息感到高興。

    那笑顏如此清甜、如此美麗,他從來不曾見過,從來不曉得她也能笑得那麼溫柔、

    那麼動人!

    他的心臟更加緊絞,「為什麼?寒蟬,為什麼要這樣保護我?」

    她不語,呼吸逐漸細碎,凝睇他的眼神亦逐漸迷蒙。

    他驀地心慌,雙臂開始輕輕搖晃她虛軟的身子,「寒蟬,寒蟬!」

    「笑……請你笑一個……」她模糊低語,看得出來正強自收束隨時可能抽離的神智。

    「為什麼笑?」他銳聲問道,心底忽地燃起一股怒火,不知是針對她,或是自己,

    「我為什麼要笑?」

    「求你……」

    「我不笑!」他厲聲反駁,雙臂用力擁緊她逐漸沁涼的身子,心底絕望地流過某種空虛與無力感,「妳知道我一向不笑的,妳不也是?」

    「我……不笑,是……因為你……不笑……」

    「什麼?」藺長風怔了,沒想到緊迫的逼問換來的竟是這樣出人意料的答案。

    他怔了,看著漫天雪花靜靜落下,固執地攀附她清冷容顏,輕緩地,在她發際、頰畔抹上蒼白雪妝。

    他看著,忽地被一陣瘋狂的焦躁攫住,手臂一揚,粗魯地開始拂去膽敢佔領她容顏的冰冷雪花。

    它們敢--它們怎麼敢掩埋她的容顏、她的身軀,怎麼敢妄想讓她消失於他眼前!

    「醒來!寒蟬,我要妳醒來!我命令妳醒來!聽到了沒?我命令妳--」神智癲癡的他狂妄地、反復地命令著,絲毫沒想到這樣的命令針對一個已然無法控制自我意志的人只是可笑的枉然。

    「醒來!」他可笑地命令著,鐵臂拚命搖晃著懷中恍若一尊破敗娃娃的女人,試圖喚回她早已沉淪的意識。

    她只是緊閉著眼,蒼白的、靜謐的,一動不動。

    是暈厥了?或,已死去?

    他不曉得,更鼓不起勇氣去確認,而原本厲聲的呼喚逐漸嘶啞,低微成教人不忍卒聽的滄涼。

    雪與淚,同時在他面上冷凝。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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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3: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她會醒來的。」穩定低沉的話語拂過藺長風耳畔,跟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遞向他面前,喚回他遊走不定的神魂。

    他一怔,愣愣地接過馬克杯,用冰冷的雙手包覆著杯身。

    溫熱的杯身迅速溫暖他的雙手,卻無法稍稍融化他一顆結了凍的心。

    好冷。

    他怔怔地想著,怔怔地揚起頭來,寒徹的灰眸映入一個瀟灑帥氣的身影。

    是楚行飛。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十幾年來他一直想要重重傷害、狠狠報復的弟弟。

    他一直想毀滅行飛,一直想親手奪去他所擁有的一切,卻在那個落下初雪的夜裏,驚覺十幾年來的冷酷執著原來是一個可笑的錯誤。

    他極力想傷害的弟弟,原來一直深深愛著他,甚至為了彌補他,不惜自願擔下牢獄之災。

    十幾年的執念原來只是一場可笑的錯誤……

    灰眸一落,不願再與那對清澈漂亮的藍瞳相對。

    「她沒事的,醫生說她也許還會再昏迷幾天,但總會醒過來。」

    「……我知道。」

    「你要不要回房先休息一下?從醫生替她動完手術後,你一直不眠不休守在她床邊,也該累了。我已經請傭人清出一間客房……」

    「我等她醒來。」他驀地出聲,打斷楚行飛低柔的話語。

    「特別護士會照顧她的。」

    「我等她醒來!」他冷然而固執地說。

    楚行飛可沒被他冷酷的語氣嚇到,淡淡一笑,「這是我的地方,長風。你既然以客人的身分留在這裏,是不是也該尊重一下主人的建議?」

    「這是--你的地方!」他咬著牙,一字一句自齒間逼出,彷佛出口的是多麼令他憤恨的字眼。

    是的,這是楚行飛為他和寒蟬所安排的暫時落腳之處--在經過那場他精心策畫、一舉奪去龍門十多名大老性命的爆炸案後,他必須暫時躲避亟於追查真相的FBI,所以他選擇跟著行飛的手下來到了這遠離紐約繁華塵囂的海邊小屋。

    選擇?

    一念及此,藺長風嘲諷地一勾嘴角。

    事實上,當時因寒蟬重傷昏迷而陷入心神恍惚狀態的他並沒有太多思考的能力去進行什麼明智的選擇,只是依從著本能跟隨行飛的手下。

    若不是行飛機靈,他很可能當場便被FBI逮捕,鋃鐺入獄。

    而留在紐約的行飛,利用戚家在政界超凡的影響力運作許多參眾議員,讓他們對FBI等調查單位施壓,不許他們將爆炸案「單純的真相」複雜化,牽連「無辜且優秀的紐約市民」。

    「誰能肯定死在裏頭的人都是些什麼身分?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集會?」這些在政商兩界都很有影響力的大老們暗示道,「這也許真是幫派鬥爭,可不一定跟早已在西岸沒落的華裔黑幫龍門有關。」

    當然,就算這樁爆炸案真的起因於幫派鬥爭,也不可能跟他這麼一個「優秀而清白」的紐約青年企業家有關。

    於是即便FBI的高層曾經如何懷疑是他在東岸一手振興曾經在西岸沒落的黑幫,在行飛與戚豔眉歷歷指證下,也只能無奈地相信當晚他們三人是為解決彼此感情的三角習題才會聚集在長風集團大樓附近,無辜被牽連進一樁爆炸案。

    行飛甚至以戚氏集團總裁以及蘇菲亞眾議員准女婿的身分要求NYPD及FBI徹查此案件。

    「我們是謹守納稅義務的紐約市民,卻莫名被捲入爆炸案,還差點丟了性命,難道政府不應該查清楚究竟是哪些恐怖分子膽敢這樣危害市民安全嗎?」他義正辭嚴地聲明。

    當藺長風透過電視屏幕看著那張善於作戲的漂亮臉孔當著一群記者慷慨激昂地說著這樣的臺詞時,禁不住嗤笑出聲。

    不愧是行飛,不愧是他心機深沉的弟弟,總是端著一張彷佛玩世不恭的漂亮面孔耍弄世人。

    他抬頭,鷹隼般銳利的灰眸圈鎖楚行飛漾著淡淡笑意的臉龐,眸底藏蘊深刻的況味。

    就連一向自命精明冷酷的他,也曾經被這個有一對無辜藍眸的男人耍得團團轉--

    ***

    一九七八年愛爾蘭(Ireland)

    私生子!

    知道嗎?他的父親是一無是處的醉鬼,母親是個殺人兇手,殺死自己的老公後馬上偷渡出境,還只帶走她的小兒子……

    為什麼不帶走他?

    因為他是私生子!沒人要的私生子!

    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

    不,不!別再說了,別喊了,別這樣侮辱他,別這樣輕蔑他!

    他不是私生子,不是沒人要的小鬼,不是那個父親死了、同時遭母親無情拋棄的可鄙男孩!

    他不是私生子,不是沒人要的,不是孤獨一人……

    Gabriel呢?他說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的,他說會跟他這個哥哥同甘共苦的--

    「哥哥,哥哥,你怎麼樣?你沒事吧?痛不痛?你還好嗎?」

    他不好,他好痛好痛,全身的肌肉彷佛都裂開了,骨頭也簡直要散了--可是他不能說,他不能告訴弟弟自己痛得快要死了。

    「沒……我沒事。快……快逃,去找媽媽……」

    「不,我在這兒陪你,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不能丟下你一個……」

    好可愛、好貼心的弟弟。他說什麼?要永遠陪著他嗎……不,不行!怎能讓他留在這兒?讓他陪著他一起挨父親的藤條?

    弟弟受不了的,他那麼瘦,總是吃不飽的纖細身軀肯定受不了的--

    「快……走……弟弟,快走……」

    「我不要,哥哥,我不走!」

    笨蛋弟弟,不走難道要陪著他一塊挨打嗎?

    「……你為什麼這樣打哥哥?你為什麼這樣打他?你……你知不知道他……快被你打死了!」

    天!他在說什麼?弟弟怎麼笨得對爸爸說這種話?那男人失去理智了啊,他現在只是一頭瘋狂的野獸!

    「那又怎樣?他是我生的孩子,本來就隨我怎麼高興處置!」

    「你……太過分了﹗」

    「該死﹗你以為自己是誰?做兒子的竟然敢頂撞父親?我連你一塊打!」

    他要打他了,爸爸要打弟弟了--

    他昏亂地想著,昏亂地掙扎著從地上抬起頭來,昏亂地懇求被酒精佔領理智的父親,「不……別打……弟弟……」

    「哥哥,我陪你,我陪你……」

    「不要,笨蛋,快走……」

    「我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Gabriel說要留下來陪他--弟弟說會留下來陪他!

    那他現在人呢?為什麼不見了?為什麼一個人跟著媽媽逃離了愛爾蘭,卻把他這個哥哥孤孤單單拋在這兒?

    為什麼所有人都走了,都離開了,只丟下他一個人在這兒面對眾人的淩辱嘲笑?

    為什麼?為什麼!

    「Gabriel,你騙我,騙我!」Charley哭了,黑髮糾結的頭顱理在磨破的雙膝間,蜷縮在田野旁防空洞裏的纖瘦身軀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著。

    他好累、好餓,骨瘦如柴的身軀幾乎禁不住這樣風雨交加的淩遲,軟弱得想就此死去。

    「Gabriel--」他喊著,嗓音是連自己也聽不清的嘶啞,神智因極度的饑餓逐漸陷入迷蒙。

    他恨他們!恨極了他們!

    他恨父親,恨他總是不思振作,喝醉了酒只會痛打他們兩兄弟洩憤。他恨母親,恨她在父親發生車禍後便不顧一切遠走高飛,如此絕情地拋下自己的兒子。他恨--他尤其恨Gabriel,恨他不遵守諾言,背棄了一向相依為命的哥哥!

    他恨Gabriel,他好恨他!他是這麼喜歡、這麼疼愛這個又調皮又聰明的弟弟,他卻用這種方式背叛了他!

    他恨Gabriel,好恨,好恨!有一天他一定要找到他,親口問他為什麼背叛自己。

    他真的好恨他呵,為什麼在自己這麼淒慘潦倒、饑寒交迫的時候,浮現眼前的竟還是弟弟那張清秀漂亮的臉龐--那張可愛的臉上嵌著一對清澈無辜的美麗藍眸,一對遺傳自母親、讓他欽羨不已的藍眸……

    他記得自己曾經開過玩笑,弟弟長大了一定可以憑那樣的藍眸騙盡世上所有的人。

    可他沒想到,弟弟原來這麼小就懂得欺騙人了,而第一個騙的,還是他這個從小最疼他的哥哥!

    「Gabriel,我恨你,我恨你……」他喊著,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

    可在狂風暴雨放縱地肆虐下,再怎麼淒厲的呼號也只是枉然,微弱得無法傳送出防空洞外一分一毫。

    他哭得更厲害了,感覺漫天黑暗像一張可怕的網密密籠罩自己,他無力掙脫,只能緩慢地、虛弱地,任神智一點點抽離。

    終於,在天空閃過第一記銀白雷電之際,Charley頹然暈去。

    ***

    一九八一年美國舊金山(SanFrancisco)市郊

    Charley瞇起眼,灰眸在燦爛炫目的陽光中尋找出路,困難地落向遠方一棟矗立於深深庭園裏的白色豪宅。

    這就是那個男人指定他前來的地方嗎?Charley想著,一面低頭確認著紙條上的地址。是這裏沒錯。

    男人說這裏會提供他一份工作,一年的薪水足夠還清他欠下的钜額船資。

    從愛爾蘭偷渡到美國的船資,相當於他十年的自由,他簽了約以十年的勞動來償還。

    這是自由的代價,是遠離囚禁他十四年的愛爾蘭的代價。

    值得付的。當他聽到這樣的條件時,毫不猶豫便與人口販子簽下一紙契約。

    十年,換來自由,換來以後他人的尊重與敬服--值得!

    在終於平安抵達舊金山後,他已有負荷十年沉重勞役的心理準備,沒料到前幾天在華埠巧遇一名氣勢昂然的男人,後者慷慨地替他贖身,並命令他今日前來此地。

    這裏會提供他一份工作。

    Charley皺眉,微微茫然。

    他不明白,一介來自愛爾蘭鄉下的窮困青少年,能在這樣的豪宅擔任什麼樣的工作?

    他猜疑著,舉起手臂,正想撳下雕花鐵門旁古典雅致的門鈴時,一個身穿黑衣、戴著墨鏡的男人倏地擋在他身前。

    他一驚,不明白黑衣男子究竟什麼時候出現在附近的,為何他竟亳無所覺?

    「不能按鈴。」他簡潔地說。

    「為什麼?」

    「因為你不能曝光。」他冷淡地解釋,一面扯住他的手臂,旋過身,「跟我來。」

    不能曝光?為什麼?

    Charley更加不解了,隨著黑衣男子穿過一片樹林,來到大宅側翼,跟著閃入一道不起眼的偏門。

    上了階梯,轉了好幾道走廊,在他感覺自己已全然辨不清方向時,黑衣男子終於推他進了一個房間。

    寬闊的空間與豪華的裝潢令他呼吸驀地一窒。

    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一間房,足足有尋常人家整間屋子那麼大,內部的擺設則是連他這種鄉下小子都能輕易分辨的精緻昂貴。

    他屏住呼吸,儘量面無表情地掃視四周,直到眸光落在一個高大威嚴的男人身上。

    是那天在華埠替他贖身的男人。

    「你來了。」他看著他,淩銳的眸光射向他,嘴角則淡淡揚起似乎是滿意的弧度。

    他只能點頭。

    「怎麼來的?」

    「走路。」

    「因為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吧。」男人凝視他,忽地仰頭,低沉笑了一陣,閃著燦光的銳眸方重新回到他身上,「很好,在沒有一毛錢的情況下,還能平安找到這裏,你算是通過了我第一個考驗。」

    「考驗?」Charley眨眨眼,有些迷惑。

    男人只是淡淡揚眉,「知道我是誰嗎?」

    他搖頭。

    「我是西岸第一大黑幫--龍門的主宰,他們都叫我『龍主』。」男人宣示,語氣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Charley縱然年輕,也不會笨到去質疑這樣一個氣勢威猛的男人。

    黑幫主宰--他展眸,不奢痕跡地打量眼前這個黑髮、黑眸,一望即知具有純正東方血統的男人。

    他是黑幫的主宰,統帥西岸最大的黑道組織--他是龍主!

    他們平常做些什麼?殺人、放火、販毒、走私?

    Charley思考著,嘴角不覺揚起略帶嘲諷的弧度。

    這就不用細問了吧,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愛爾蘭的黑幫做些什麼,美國的黑幫自然也就做些什麼囉。

    問題是,他們是要他加入這樣的幫派組織,一起幹些恃強淩弱、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有何不可?他朦朧地想,這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

    「很好笑嗎?」龍主挑眉望他,似乎訝異他竟選擇在這樣的狀況下微笑,黑眸掠過一絲銳光。

    「沒什麼。」他搖頭,「我只是懷疑,自已能在這樣的組織裏做些什麼?」

    「保護我的兒子。」龍主冒出令他吃驚不已的答案。

    「什麼?」

    「保護我的兒子。」他淡定重複,嚴凜的面容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我要你當他的貼身保鏢,形影不離地保護他,而且,因為你跟他長得像,必要時你必須替代他出現在一些特別危險的場合。」

    「我……替代他?」Charley不可思議地問。

    「日本有一個名詞,叫『影武者』,聽過嗎?」

    「沒有。」

    「那是一種誓死保護自己主人的武士,而且,通常要與其主人的五官及身材相似,才能在某些特別的場合替代主人承受危險。」

    「你要我成為……『影武者』?」他困難地念著今日第一回得知的名詞。

    「沒錯。」

    「可是我……」

    「你必須學習武術、射擊,當然,還有一些必要的教育。」黑色的濃眉驀地一緊,「你必須吃胖一點,」他挑剔地審視Charley清瘦纖細的身軀,「太瘦了。」

    Charley沒說話。他當然瘦了,他只是個永遠吃不飽的落拓小子,怎度可能跟龍門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比?那傢伙怕是吃得腦滿腸肥、滿面紅光吧?

    「……你必須學會華語。」龍主再補上一句。

    華語?Charley一愣,「我會……一點。」

    「你會?」龍主掩不住訝異。

    「因為小時候家裏附近有中國人,跟他學了一點。」Charley回答,想起那段跟弟弟一起在中國人家裏學中文的過往,心臟一痛。

    那時,Gabriel在母親的強迫下,一星期必須有三個下午到那個中國人家裏學習中文,而他,偶爾也會跟著一起去--

    「我的中文名字叫長風。」他喃喃,想起這個他為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因為他好想像風一樣,遠遠地逃離愛爾蘭的一切。

    而Gabriel的中文名字則叫「行飛」,是母親親自為他取的,並堅持他務必牢牢謹記。

    「長風?」龍主頷首,「很好,以後你就叫這個名字。」他忽地一拍手掌,方才領他進門的黑衣男子上前一步,背脊微彎,一副恭謹聽命的模樣。「這是你的老師,藺瑞安,」他改口使用華語,「從今以後你就跟著他學武術及射擊,他會把一身本領都傳授給你。」

    藺瑞安?

    Charley轉過頭,望向黑衣男子,方才心緒迷惘的他並沒有很仔細看清他,現在才發現他是一個身材剽悍、眼神肅殺的英偉男子。

    這個男人將成為他的老師,他會將他訓練成像他一樣的男子漢嗎?

    想著,他茫茫然地調轉眸光,重新回到龍主身上。

    「怎麼樣?你願意接受這份工作嗎?」

    他能有選擇嗎?

    Charley在心底冷冷嘲諷,面容卻露出堅定無比的神情,「我願意。」

    「很好。」

    「我該……怎度稱呼你?」

    「我是楚南軍,你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龍主』,可你要效忠的主人不是我,是我唯一的兒子。」

    他頷首,眼眸凝望著龍主,流露出微微期盼,卻沒想到盼到的是一個令他極端震驚的名字。

    「楚行飛。」

    ***

    行飛!

    當Charley終於學會基本的武術及射拳技巧,通過老師為他安排的初級考試後,他終於獲准與他未來必須以性命保護的主人初次見面。

    當那張比從前還更迷人幾分的漂亮臉龐映入他眼瞳時,呼吸早已是不為所動的平穩。

    那張臉,經過幾年的歲月薰陶,逐漸褪去了小時幼稚的模樣,淡淡地流轉一股瀟灑的氣韻。

    他比從前胖了些,可並沒有腦滿腸肥,只是身材拉得更修長了,想必數年後一定會長成一名英挺男子。

    而那對嵌在漂亮臉孔上的藍眸,倒是和從前一樣澄澈,閃爍著一樣的調皮光芒。

    他猜得沒錯,眼前的少年正是Gabriel,是楚行飛!

    原來他竟是華裔黑幫首領的兒子--原來他才是真正的私生子,是媽媽和楚南軍一夜風流生下的雜種!

    原來Gabriel才是私生子,可這三年來一個人被拋在愛爾蘭鄉間,承受著眾人嘲諷辱駡的人卻是他--

    「Charley?」Gabriel--不,楚行飛一看到他,藍眸倏地迸出震驚無比的輝芒,修長的身子一個箭步,旋至他面前,「Charley,真的是你?」

    他望著他,熱烈地攀住他雙手,上下搖晃著,仿佛忍不住滿腔激昂與感動,「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找你……找你好久……」他熱烈地喊著,嗓音竟還恰到好處地哽咽著。

    多會作戲的傢伙!這令人作嘔的演戲天分是遺傳自那個賤女人吧?

    「你認錯人了吧?少主。」灰色的瞳眸冷冷睥睨過分熱情的藍眸,「我不記得我們見過。」

    「你……」他冷漠的反應似乎震撼了楚行飛,那糾纏著他的雙手終於識相地鬆開,可恨的漂亮臉孔也跟著微微蒼白,「你不記得我?」

    他沒說話,只是冷冷一撇嘴角。

    「Charley,你……」

    「我不是Charley,我叫藺長風。」

    「藺長風?」

    「對,我是你的『影武者』,是為了保護你可以不惜犧牲自己性命的保鏢。」冷然的言語自他唇間清晰迸落,「除了這個,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其它關係。」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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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4: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九八五年舊金山北灘(NorthBeach)

    他是個影武者。

    不能曝光,只能如影隨形地保護著自己誓死保護的主人。

    他們喚他「神劍」,把他跟龍門裏其它兩個跟少主楚行飛交情匪淺的少年拉在一塊兒,稱呼他們為龍門三劍客。

    負責保護龍主千金楚天兒的「天劍」墨石,才智過人的「星劍」喬星宇,以及他這個沒幾個人見過真面目的「神劍」藺長風。

    他們知道神劍是負責保護龍門少主的貼身保鏢,是武術一流、槍法神准的人物,雖年未弱冠,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詭譎名聲早已在龍門裏不脛而走。

    因為無法得見他的廬山真面目,所以下意識裏便會更害怕他。

    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們以為他是有意維持這樣的神秘感,以為這是嚇阻他人傷害楚行飛的良謀妙計,卻不明白他其實是不得已。

    因為他是影武者,不能曝光,只能是個影子。

    永遠只是個影子--

    藺長風想,精銳的灰眸掠過一絲陰暗冷光,嘴角牽起嘲諷淺弧。

    因為是個影子,所以他今日必須跟隨楚行飛來到北灘這座義裔青少年聚集的撞球館,還必須躲在一、二樓的樑柱之間,屏氣凝神俯視下頭的情景。

    下頭,是龍門少主、天劍、星劍與一群義裔青少年對峙的場面,起因是為了龍門那個任性潑辣的大小姐楚天兒。

    大小姐不知哪來的興致,忽然帶著楚府管家的孫女李紅葉來到這間撞球館,還不知死活地惹火這群以成為黑手黨為職志的混混青少年,雙方定下以她的身體為賭注,撞球決勝負。

    要不是他這幾年來練就了眉眼不動的本領,還真差點要為這可笑的比賽嗤笑出聲。

    這大小姐什麼時候會打撞球了?還笨得以自己為賭注?這樣衝動驕縱的性格,要不是有那個食古不化的傻瓜天劍護著她,遲早有一天會讓她落得淒慘無比的下場!

    真是幸虧她有一個好保鏢,外加一個好哥哥,一聽見她孤身溜出家門便趕來護衛她。

    藺長風瞇起眸,看著底下墨石接下了義裔小混混首領的戰帖,準備與他以撞球一決勝負,而楚行飛與喬星宇也十分有默契地當場開始傳授一點概念也沒的墨石所謂的撞球技巧。

    他只看了一會兒,便懶洋洋地收回視線,閉眸養神。

    不用看也知道那群蠢蛋絕鬥不過行飛他們的,他們雖然年輕,可都是龍門裏動見觀瞻的人物,哪里是這幾個小混混可以輕易扳倒的人物?

    一群沒長眼的蠢蛋!像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就算有一天真的混入了黑幫,他也懷疑他們能在其間荀延殘喘多久。

    幫派不是好混的,想加入黑道,就要有付出生命的覺悟!

    他想,嘴角微微一撇,甚至懶得勾起一個可以稱之為微笑的弧度。對這種沒見過世面的胡塗傢伙,他根本不屑與之打交道。

    只是他沒料到,這念頭才剛剛在他腦海迅速浮掠,數小時後他便必須浪費時間與體力與一個不識相的胡塗蛋打交道。

    雖然只花了他短短一分鐘,但也足夠令他更加對這窮極無聊的一天感到厭煩。

    他瞪著三兩下便被他掃去手槍、順便一把扣入懷裏的笨蛋,這才發現原來她是個女的,而且還是個未成年少女。

    「妳是誰?為什麼想暗殺楚行飛?」他瞪著她,吐落不帶絲毫感情的質問,話氣厭倦且無聊,仿佛他經常應付類似的暗殺事件。

    少女揚起螓首,一張蒼白細緻的清秀容顏固然寫著倔強的神情,可不停顫抖的身子卻輕易洩漏了她的恐懼。

    他不著痕跡地冷笑,冽眸在她面上挑剔地梭巡,驚異地發現她竟算是個美少女,烏黑的眼瞳與發絲和蒼白的肌膚形成強烈的對比,輕易勾引男人的注意力。

    只可惜骨架還小,身材很明顯也還未發育--

    藺長風在心底暗嘲,騰出一隻手,強悍地揚起她線條優美的下頷,望入她黑眸深處,「快說!」

    少女一顫,蒼白的唇瓣忍不住微微開啟,「他……他的父親……」

    「怎樣?」

    「楚南軍殺了我的家人!」她忽地銳喊,眸子燃起憎恨的烈焰,射向方才楚行飛背影消失之處。

    沒錯,她是一直躲在楚府門外準備暗殺楚行飛的,可卻沒想到自己才剛剛舉起槍,便被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男人給制伏了,而那個可恨的龍門少主根本對一切毫無所覺,一個勁往前走。

    「楚……楚南軍殺了我的家人!」她恨恨地說,一字一句自細白的貝齒間擲落,

    「我只是要他兒子償命,讓他也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

    「這個構想不錯。」藺長風微笑,漠然的表情教人看不出他究竟有什麼樣的感想,「叫什麼名字?」

    她一時驚怔,沒想到自己慷慨激昂的表白只換來這樣鎮定的一句,愣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寒蟬。」

    「好名字。」他淡淡頷首,接著鐵臂轉了個方向,將她整個人迅捷地帶入兩人身後的樹林,一直來到樹林深處,他才放開她,順手將她推落在一塊大石上。「坐好。」他命令。

    寒蟬怔怔地坐著,湛幽的眸光掠過他修長挺拔的身形,落定他不帶表情的俊秀容顏。

    接著,呼吸一凜。

    他的華語說得那麼流利,她幾乎以為他也是純正的華裔,可他卻有一對灰色的眼眸。

    一對淩銳的、冰冷寒澈的灰眸。

    而他的五官,仿佛……竟和楚行飛有幾分神似?

    「告訴我一切。」他毫不在意地接收她淡淡迷惑的眼神,冷然說道。

    她莫名其妙,「什麼?」

    「告訴我一切。」他冷冷地說,「告訴我妳的家人是怎麼死在楚南軍手中的。」

    「我……」她怔了,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

    照理說她被他抓到了想暗殺龍門少主,他不一槍斃了她,至少也該將她帶回龍門施以酷刑,可他卻什麼也沒做,只是要她坐在這兒告訴他家人被害的來龍去脈。

    她不信他真的關心!

    可不知怎地,雖然滿腹懷疑眼前這年輕男子的動機,在他冷冽眸光的逼視下,她竟有股渴望一吐為快。

    薄銳的菱唇於是幽幽開啟,「八……八年前,爸爸、媽媽,還有我,在唐人街一家酒樓裏慶視我的生日……」

    那一年,是她六歲生日,爸爸、媽媽除了帶她到酒樓裏慶生,還送給她一只好可愛的熊寶寶布偶。

    她抱著熊寶寶,整個晚上一直開懷笑著,甜蜜的滋味漲滿小小的胸膛,只要再多一點點,彷佛就會爆炸。

    她太開心了,不只因為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不只因為她得到那麼一隻可愛柔軟的熊寶寶,而是因為那是爸爸和媽媽在她出生以來第一回帶她到外頭的餐館用餐,而且還是那麼漂亮、那麼高級的一家酒樓。

    為了在美國討生活,爸爸和媽媽一直很努力地工作,省下每一分可以節省的錢,儲蓄起來。

    他們常常笑著說,那些錢除了當作未來養老的基金,有一部分也會撥出來當他們最美麗的小女兒的嫁妝。

    年紀稚幼的她不是很明白嫁妝的含意,可是卻懂得那是父母親疼愛她的表示,他們為了讓她過好日子,受好教育,培養她成為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女孩子,總是工作得那麼辛勤、那麼努力,早出晚歸。

    而她,會乖乖地待在家裏,寫功課、看書,也幫忙年老的奶奶看顧一間小小的雜貨店。

    那天晚上,奶奶因為身體不舒服留在家裏休息,她一直感到遺憾,可沒想到之後她竟日日夜夜感謝上天,感謝他那晚讓奶奶留在家裏。

    因為如果奶奶也去了,肯定會跟爸爸、媽媽一樣落得慘死的下場……

    「……那時候,服務生才剛剛為我們點燃蛋糕上的蠟燭,爸爸、媽媽還來不及唱『生日快樂歌』給我聽,就忽然闖進一群人,他們一進來就先亂槍掃射一番,把店裏的客人嚇得四處逃竄,接著他們迅速沖進酒樓內廳……」她低語著,陷入回憶的臉龐開始微微抽搐,黑眸漫上迷蒙哀傷,「我們本來以為沒事了,爸爸趕快抱起我跟著媽媽就要逃出酒樓,誰知這時候又闖進另外一群人,爸爸連忙把我推到樓梯下方的陰暗處,叮囑我好好躲著,而他才剛剛回身準備把媽媽也拉過來時就中槍了……媽媽見他中了槍,拚了命地尖叫,她叫得好難過、好淒厲,嚇得我也哭了,不知怎麼辦才好--」

    「該死!真是吵死了!全部給我殺了!」

    「可是……」

    「開槍!」

    「是!龍主。」

    「……我聽見他們叫他龍主,是那個龍主嫌我們這些無辜的人太吵,要他的手下將我們全部解決。就因為……就因為覺得媽媽的尖叫聲很吵--」敍述到此,寒蟬忽地抬起蒼白的雪顏,湛幽的眸裏,交融著憎恨的烈焰與哀痛的清淚,她握緊雙拳直視藺長風,裹著樸素衣衫的身子因激憤而不停顫抖,「他們……你們這些龍門的人還有人性嗎?你們……你們這些人根本一點人性也沒有!我奶奶……我們孫女倆開的只不過是一家小小的雜貨店,你們卻每個月都前來勒索保護費,而且,一次比一次多……根本……根本不顧我們的死活!可惡!可惡……」一說至此,她忽然再也承受不住情緒的激昂,一骨碌站了起來,纖細的身子旋至藺長風面前,小小的手槌打著他堅硬如鋼鐵的胸膛,「你們連……你們竟然連奶奶也害死了!可惡!太可惡了……」她喊著,痛徹心肺,粉拳盲目地槌打著,瀕臨崩潰的神智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

    藺長風任她發洩怨恨,經過嚴酷鍛煉的身軀仍是一動不動。

    「妳奶奶怎麼了?」他問,語氣依舊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她死了!她死了!」寒蟬尖銳地叫喊,嗓音淩厲,卻也蘊含無限沉痛,「我們……我們只不過因為上個月賒帳的客人比較多,一時拿不出保護費,你們竟然就惱羞成怒踢了奶奶一腳。她……她是個六十幾歲的老人了啊,怎麼禁得起這樣的刺激?一下子便暈過去了。那些嘍囉一看闖了禍就飛也似地逃走,我叫來救護車把奶奶送到醫院,可卻撐不到醫院奶奶就斷氣了--」她嗓音一梗,一口氣幾乎換不過來,重重喘息著,眼看著就要暈厥過去。

    藺長風捉住她依然槌打著他胸膛的小手,跟著分出一隻手捏緊她小巧的菱唇,「深呼吸!」他命令,語氣沉靜。

    那沉靜的嗓音奇異地有一股安定人心的作用,寒蟬閉眸,克制歇斯底里的情緒,深深呼吸。

    待她稍稍平靜後,那低沉的嗓音再度揚起,「妳奶奶死了?」

    緊閉的眼眸擠出晶瑩的淚珠,「醫生……醫生說是……腦溢血。而那些鄰居……他們明明知道奶奶是為什麼死的,卻沒一個人敢站出來作證,那些……那些警察也被你們收買了,根本不管事……」一言至此,寒蟬不禁呼吸一顫,眼淚有如瀑布瘋狂泄落。

    「別哭!」他再度命令,語氣帶著某種不屑與厭煩。

    寒蟬一聽,傷痛褪去,怨恨的怒火再度在心底及眸中燃起,她瞪他,「要殺就殺!你沒資格命令我!」語氣是不容侮辱的倔強。

    「沒資格嗎?」藺長風挑眉,灰眸似乎閃過一抹興味,「告訴我,妳怎麼有辦法逃過龍門弟兄的監視,躲在這兒?」

    「他們才不會注意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呢。我只要光明正大地經過這裏,再找個機會躲進樹叢後就行了。」她撇撇嘴,「被抓到的話大不了說我迷路了。」

    「是嗎?」灰眸的興味更濃厚了,「看來妳還不太笨,有點腦子。」

    「你--」他有意無意的侮辱惹惱了她,「到底想怎樣?」

    他沒立刻回答,銳利的灰眸緩緩梭巡她全身上下,直到看滿意了,才收束教她忍不住心慌意亂的眸光,淡淡一句,「妳願意跟著我嗎?」

    「什麼?」她愕然,杏眸一瞪,櫻唇微張。

    「妳想報仇吧?」

    「當……當然!」

    「我可以訓練妳。」

    「訓練我?」

    「只要跟著我好好學,我保證有一天讓妳親手殺了楚南軍。」

    她簡直不敢置信。

    這男人不是龍門的人嗎?怎麼會說出這般莫名其妙的話來?

    「你是誰?」這回輪到她質問他的身分了。

    「藺長風。」他淡定地說,「他們叫我『神劍』。」

    「神劍?」她更加震驚,「你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劍藺長風?」

    「沒錯。」

    他真的是神劍?

    她瞪著他,真的難以相信。

    原來那個龍門上下不論誰提起、都忍不住敬畏三分的神劍竟如此年輕,看來只不過比她大上幾歲,絕對不滿二十!

    這麼年輕的他卻是據說為了保護龍門少主楚行飛,已經解決了不下數十位來自各方的暗殺高手,而且從不讓那些人有機會將他的廬山真面目宣揚出去。

    因為見過他的人,必死。

    天!一陣寒意竄入寒蟬脊髓。難怪她會不到一分鐘便被這男人逮住了,他要殺了她根本連一隻小指頭都不必動用。

    可他卻不殺她,還要訓練她有一天殺了楚南軍。為什麼?

    「你……你不是負責保護楚行飛嗎?」

    「顯然是。」

    「那你……為什麼……」

    「因為我恨他。」藺長風冷冷一句,嚴凜的神情仿佛表示到此為止,她不需要再多問細節。

    可是她必須問!

    「我不明白……」

    「總之,妳恨龍門吧?」他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難道妳不想親手殺了楚南軍、毀了楚行飛?」

    「我當然想!」

    「那就聽我的話,乖乖跟著我。」

    「跟著你?」她怔然。

    「接受我的訓練。」

    「接受訓練?」她依舊茫然。

    「嘖。」他冷哼一聲,「我可不想訓練出一隻只會重複我的話的鸚鵡。」

    「鸚鵡?」她迷惘地說,在又一次傻傻地重複他的話後才驚覺他在嘲諷自己,「我不是鸚鵡!」她忿忿然。

    「我知道。」藺長風凝望她,嘴角飛揚起幾乎算是微笑的弧度,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頷,拇指順著那優美的線條揉撫著,「妳夠膽識、夠聰明、夠漂亮,而且恨死了龍門……假以時日,會是一個派得上用場的優秀人才。」他低語,瞅住她的眼眸深思,「可惜太火爆了,我需要的,是一個不動如山的冰霜美人--」

    ***

    他需要的,是一個冷血動物!

    因為他自己是個冷血動物,所以才要把她也訓練成那種沒有表情、冷若冰霜的女人。

    「不許顯露情緒,一絲一毫也不可以。」他如是叮嚀她。

    於是當她初學武術,摔得全身酸疼時,她不能皺眉咬牙;當射擊訓練時,她第一回正中靶心,她不能開懷歡呼;當她偶然間瞧見天劍、星劍並肩從庭園穿過時,不能瞪大好奇的眼睛……她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總之不管她心內情緒澎湃到什麼樣激烈的程度,面上都不能展露絲毫表情,就連眼眸閃過一絲異樣都不行!

    他當她是什麼?植物人嗎?

    她不是冷血動物,也不想成為跟他一樣的冷血動物!

    於是,有一回他嘲諷她白練了幾個月的柔道,連一記簡單的過肩摔也使不出來時,她忍不住憤怒了,倔強地揚起螓首,璀亮的星眸瞪視他,薄唇微微翹起。

    對她的挑釁,他的反應仍是不動聲色,連語音也不曾稍稍揚高,「這麼容易讓人看清妳的情緒。」

    「那又怎樣?」有表情有什麼不對?她才不要變成跟他一樣面無表情的人!

    「我要的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不是一個任性愛鬥氣的小女孩。」他淡淡地說,毫無語調起伏的言語卻輕易挑起她的脾氣。

    「我沒鬥氣,也不是個任性的小女孩!」

    「是嗎?」

    「是你的要求太莫名其妙!」

    「我的要求太莫名其妙?」他冷冷一撇嘴角,忽地上前一步,扯住她柔細的藕臂,「難道妳認為楚南軍會讓一個只要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齒的黃毛丫頭接近他?」

    「我--」她一窒,無語。

    「憑妳這模樣,只要膽敢接近他一步,滿身的殺氣便足夠令他周遭所有人提高警覺了。」

    他說得沒錯。

    縱然再不服氣、再不情願,寒蟬還是不得不在心底承認面前這男人說得沒錯。

    她抬眸,明麗瞳眸凝向他,不覺帶著淡淡迷惑。

    這個傢伙--藺長風,也不過才將近十九歲,只比她大了五歲,為什麼他挺直站在她面前的模樣會令自己覺得如此威風凜凜?

    為什麼他的氣勢如此迫人,氣韻如此沉穩,比龍門幾個該死的大老看來都更該死的威嚴?

    為什麼他淡淡一句話,總是那麼該死的正確?

    這不公平!他也只是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啊--莫非只因為他受了幾年地獄般的訓練?

    那麼,自己在他的訓練下是不是有一天也能褪了這一身幼稚的少女氣息,轉為冷冽逼人?

    想著,她忽地挺直背脊,雙臂一展,拉開端正的架式,「來吧,繼續教我那一招。」

    「哪一招?過肩摔?還是面無表情?」

    「都要。」她輕咬下唇,「我會學會過肩摔,也會學會面無表情。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刮目相看!」

    ***

    她的確令他刮目相看。

    自從下定決心後,她進步神速,不論武術或槍法,她都輕易達到一般人無法輕易超越的境界。

    當然,他需要的不只是「一般人」,他要的是頂尖高手。

    要達到頂尖高手的境界,寒蟬還需要多加練習,這也是他要求她日日夜夜不得放鬆的緣故。

    而她,也極力配合,除了吃飯、睡覺,便是依著他為她安排的進度勤練、苦練。她練武術、習槍法,同時,在他要求下繼續學校的課程。

    她夠聰明,也夠努力,因此能夠多管齊下,不僅在學校成績優秀,在與他對打時,也愈來愈能取得攻擊的機會,而槍法,更幾乎比他神准。

    一念及此,藺長風一對濃眉不禁挑起怪異的彎弧。

    他相信,只要再過幾年,這小妮子縱然功夫不及他,槍法遲早也會勝過他。

    射擊這玩意跟體力無關,跟靈敏度、集中力卻絕對成正比,而後兩項天賦,寒蟬絕不輸他。

    可最令他讚賞的,自然不是她在射擊或武術優秀的表現,他早料到她有此潛質,而是她隱藏情緒的功力。

    一個十四歲少女懂得控制情緒,很難令人不佩服。

    即便對她要求嚴格的他,偶爾也忍不住想為她的表現喝釆。

    就譬如現在吧,她明明在與他過招的時候扭傷了腳踝,卻一聲不吭,連黛眉也不曾稍稍一顰。

    她隱藏得很好,就連一雙湛幽美眸亦不曾流露一絲痛苦。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他,或許根本無法察覺她扭傷的事實,可他卻發現了,定住了她還不自量力想朝他飛身一踢的纖細身軀。

    「別動!」

    「怎麼?」她揚首望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停住兩人的對戰,「有人來了嗎?」一面問,她一面凝神,迅速朝左右張望。

    因為藺長風白天通常必須亦步亦趨跟著楚行飛,所以每回要對她進行訓練或考核,總要趁夜半時分,兩人要不就躲在楚府庭園最角落的武館,要不就在隔音設備一流的射擊館,總之,就是要避開眾人的耳目。

    「沒人。」藺長風淡然應道,雙臂一面用力一壓。

    寒蟬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明眸怔然凝定他,「怎麼回事?」

    「我們不打了,今晚就練習到這兒。」

    「為什麼?我們才練不到半小時!」她忍不住抗議。

    而他淡淡掃視她一眼,「你碓定自己還可以嗎?」

    她心一緊,「為什麼不行?」

    「妳受傷了。」說著,他蹲下身,右臂一伸,準確地扣住她扭傷的右腳踝。

    她吃痛,銀牙本能一咬。

    「沒錯吧?」

    「你……你怎麼會知道?」她明明已經拚命控制自己了,要自己無論如何不能顯露出任何疼痛的表情,為什麼還是瞞不過他?

    「因為妳額頭冒汗。」他彷佛看出她的疑問,淡淡解釋,「而且,我發現妳悄悄瞥了自己的腳踝好幾眼。」

    「原來……原來如此。」她低語,忍不住落寞。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夠好了,沒想到還是如此輕易被他看透。

    精神一頹靡,腳踝的疼痛便仿佛忽然明顯了,痛得她眉尖不停抽搐。

    他當然察覺了,「咬緊牙。」他命令,一手將她右小腿擱上自己大腿,另一手則用力揉撫她的腳踝。

    她倒抽一口氣,「你……你做什麼?」

    「別動。」他蹙眉,用力扣住她直覺想躲開的小腿,溫熱粗厚的手掌仍是不停替她按摩。

    寒蟬瞪著他專注的舉動,身子不覺僵直,仿佛害怕自己的腳踝又會忽然吃痛,又彷佛是恐懼那朝她肌膚直透過來的奇異溫暖。

    他--這個冷血的神劍藺長風竟然替她按摩?他也有……他原來也有如此溫柔的時候?

    不,怎能稱得上溫柔?寒蟬連忙在心底斥責自己,他那公式化的動作只能說是以自己多年的經驗替她緩和疼痛罷了,怎可能包含一絲一毫溫柔的成分?

    這個形容詞不適合他,一輩子也不適合神劍藺長風!

    「……好多了嗎?」彷佛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抬起頭,眸光直直射入她明眸深處。

    她感覺自己頰畔一熱,「好……好多了。」跟著連忙收回自己擱在他大腿上的小腿。

    他凝望她,數秒,「像這樣的狀況就不該忍。」

    「什麼?」她一怔,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這句話是何意。

    「沒錯,我是要求妳控制情緒,可沒要求妳時時刻刻都板著一張臉,既然扭傷了腳就直說,在我面前沒關係。」

    「可是--」

    「難道妳笨得分不清楚什麼時候必須隱藏情緒,什麼時候不需要嗎?」

    他語帶嘲弄,可她卻無法反駁,只能輕輕咬住自己下唇,一語不發。

    他凝睇她微帶哀怨的容顏,嘴角一揚,勾起類似微笑的弧度,「要哭就哭,很痛,不是嗎?」

    她聞言,一顫,聽出他言語間微帶嘲弄的意味。

    可是她卻不感到氣憤--無法感覺氣憤,因為她的心都被另外一股突如其來的惆悵滋味給占滿了。

    「不論痛不痛,我現在都已經沒有資格……哭了。」

    「為什麼?」

    她不語,只是揚起螓首看他,深沉湛幽的眸裏,蘊著濃濃憂傷。

    是的,她已經沒有資格哭了。她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孤苦無依,就算哭了,又有誰會軟語溫言安慰她?

    她不會再哭了,因為明白這世上不會有人因她的眼淚而疼惜。

    她不會再哭了--這哀傷的領悟就如同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他自己的領悟。

    那晚,是他最後一回哭泣,而當他隔天竟然沒死,仍然從饑餓中再度醒過來時,心底是全然的透徹了悟。

    他對自己立誓,今生今世,不再為任何人、任何事落淚。

    絕不會了--

    「這個週末妳可以見他們了。」一念及此,他突如其來一句。

    「見誰?」她不解,迷茫的星眸與他對望。

    「墨石、星宇,還有……行飛。」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從齒間擠出的。

    「什麼?」她忍不住愕然,「你要我見楚……楚行飛?」

    「沒錯。」他頷首,「以妳現在控制情緒的功夫,已經可以見他了。」

    「我見……見他們?」她喃喃,呼吸一凝,難抑一陣莫名心慌。

    「沒錯。唯有見過他們,我以後才能時常把妳帶在身邊。」

    ***

    打橋牌?

    他們居然聚在一起--打橋牌?

    寒蟬簡直不敢相信,沒想到堂堂的龍門少主與他的三劍客,原來平素最大的娛樂就是湊在一起打橋牌!

    藺長風明明恨楚行飛的,可他們兩個在打橋牌時竟然還是對家,聯手痛擊墨石及喬星宇。

    他們看來默契絕佳,搭配得十分巧妙,反倒是應該感情極好的天劍與星劍,默契比他們還差上一大截,幾局打下來,戰績慘不忍睹。

    這簡直不可思議!

    寒蟬靜立在一旁,充當著茶水小妹,心海波濤洶湧,嬌容卻平靜無痕,一雙明媚美眸水波流轉,泠泠瀲灩。

    她應當趁這難得的機會小心翼翼地研究墨石、喬星宇,尤其楚行飛,可大部分時間她眸光焦點卻忍不住凝定藺長風那一張與龍門少主有幾分神似的俊顏。

    她後來才明白,原來他正是因為一張與楚行飛相似的容顏才被選上護衛龍門少主的保鏢。

    莫非兩人容貌相似,連帶著也會讓彼此的思考模式類似,才能如此默契絕佳?

    可他明明恨著楚行飛啊!明明恨著他卻還能與他搭檔打橋牌,明明恨他卻還能在面對他時面容平靜,神態淡定,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他是負責保護少主的神劍,卻暗暗以毀滅楚行飛為目標,同時與天劍、星劍兩位保持一定程度的友誼……天!究竟是她高估了他對楚行飛的恨意,還是低估了他掩飾情緒的功夫?

    她真的猜不透他……

    「Justmake。」藺長風低沉的嗓音拂過寒蟬耳畔,喚回她微微迷茫的神思。她抬眸,直直望向那個正提起筆、瀟灑地在計分紙上加分的男人。

    他方才與楚行飛喊到4黑桃成局,並擔任莊家,贏了漂亮的一局。

    「嘖,又輸了!」墨石搖頭,上半身往椅背一躺,濃密的劍眉一皴,既無奈又無聊地看著藺長風計算分數,接著,略帶煩躁的黑眸瞥向對面默不作聲的星劍,「星宇,打了這一下午,我們倆究竟有沒嬴過一局啊?」

    「你忘了?」喬星宇挑挑眉,瀟灑地一攤雙手,「就開頭那一局,我們打了個紅心小滿貫,接下來就一直輸到現在囉。」

    墨石聞言,重重歎氣,「真不該讓行飛與長風對家的,每回他們倆聯手,我們就只有投降的份。」

    「這就是所謂的技術問題啦。」楚行飛忽地插話,漂亮的嘴角彎起自得的微笑,藍眸閃著幾乎可說是調皮的晶燦光芒,「你們倆技不如人,當然只好認輸啦。」

    「什麼技不如人?是你們倆默契見鬼的好!」墨石不服氣地反駁,「偏又長得那麼像--」他忽地一頓,狐疑的眼光在楚行飛與藺長風兩人身上交錯來去,「兩位該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寒蟬聞言,一顫,正幫眾人洗牌的雙手差點把牌散落一地。

    藺長風彷佛注意到她微微的驚愕,朝她瞥去深刻的一眼,接著,平靜無痕的面龐轉向墨石,「別傻了,天劍,只有你才會如此異想天開!」

    「不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這回開口的是楚行飛,「你該不會因為今天輸得太慘,以至於腦子有些胡塗了吧?」嘲謔的語氣聽得出蘊著些許笑意。

    墨石瞪他一眼,正要再說些什麼時,寒蟬清冷的嗓音揚起,「可以開始了。」

    他轉過頭,這才發現寒蟬竟已重新在四人面前發上十三張牌。她洗牌、切牌、發牌,前後竟不到兩分鐘。

    「這位小姑娘手腳挺俐落的嘛。」他忍不住讚歎,「不愧是神劍,只有你才有辦法

    找到這樣的得力助手。」

    「撿到的。」藺長風突如其來一句。

    「什麼撿到的?」墨石不解。

    「寒蟬是我撿到的。」藺長風淡然地說,「而且她也不小了,只比你小三歲。」

    墨石愕然,不知該如何響應,他莫名地將眸光調向一旁一語不發的清秀美少女,「今年十五了……」他喃喃,眸光順著她仍未發育的纖細身材梭巡一圈,「可是看來還挺小的啊,比起天兒差多了。」

    楚天兒跟寒蟬差不多大,可比起寒蟬發育卻好得多了,身材穠纖合度,已有小美人的架式。

    寒蟬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她有一回曾遠遠地見過楚天兒修長窈窕的倩影。可她不知該如何表示,任何女人--即使只是個還未發育完全的少女聽到他人這樣評論自己的身材都不會太高興的。

    可她並沒有表示任何不悅,只是優美的嘴角淡淡一撇,「我會長大的。」她冷冷地說,在如是宣稱的時候甚至不曾向墨石掃去一眼。

    從頭到尾,她的眸光只凝定藺長風一人。

    而室內其它三名男子,見她年紀雖小,卻如此清冷的神情姿態,若有所思的眸光有默契地在空中互會。

    不愧是神劍看中的人。雖只是一名少女,卻隱然已有藺長風清冷淡定的神韻。

    這兩人將來肯定會是百分之百的最佳拍檔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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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九九五年

    時光荏苒,總在人不經意間。

    轉眼,已然十年--她與藺長風相識的第十年。

    自侍者手捧的精緻銀盤中取過水晶香檳杯,寒蟬低頭,靜靜品啜著。冰涼得恰到好處的液體流過喉嚨,在她胸膛激起一圈圈細微的泡沫。

    耳畔,藍色多瑙河悠揚的旋律翩然落下最後一個音符,眼底,紳士名媛們雍容地對彼此鞠躬。

    她品著酒,朦朧地望著眼前的衣香鬢影,看著雙雙對對男女隨著新起的旋律,開始另一段優雅的華爾滋。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豪門宴會啊。寒蟬想,毫無感動地將眸光自那些政商界有名的上流人士身上收回。

    今晚的宴會,是藺長風第一次允許她在公開場合露面--也許是因為他認可她已練就不動如山的本領,也許是因為今晚的豪宴是一場爭奇鬥豔的化裝舞會。

    反正只要戴著面罩,不會有人認出她。當然,也不會有人認出他。

    透過黑色鑲碎鑽的精緻面罩,寒蟬璀亮的水眸不著痕跡地梭巡著不遠處與自己同樣穿著一身黑色禮服的男人。

    合身的黑色燕尾服包裏的是一具修長有力的身軀,結實的肌肉縱然密密隱藏在禮服下,卻仍掩不去他有副好身材的事實,吸引無數名媛目光在他身上眷戀地流連。

    而他無視於那些朝他投射而來、蘊含著明顯仰慕與淡淡饑渴的柔媚視線,逕自憑著落地窗懶洋洋地站著,氣勢優閑自在。

    可寒蟬卻明白,那半隱藏在黑色面罩後頭的灰色眼眸卻肯定毫不悠然,綻放的絕對是銳利無比的輝芒。

    縱然懶洋洋,他也只是一頭隱去殺氣的捷豹。

    不管如何收斂銳爪,豹就是豹。

    想著,柔嫩的櫻唇幾乎忘情地揚起,但旋即冷冷斂去。

    冰冽的眸子揚起,直視那個忽然出現在金色雕花回旋梯頂的男人。

    是楚南軍。顯然剛剛教訓完女兒的黑幫龍主,在嬌容含怒的楚天兒以及負責護衛千金小姐的天劍墨石雙雙出現于一樓大廳後不久,也跟著下樓來。

    他站在梯頂,淩銳的黑眸首先緩緩睥睨佈置得豪華雍容的大廳一圈,接著,那嚴凜的嘴角銜起滿意的微笑。

    是啊,他當然得意了,在這棟代表白派建築理念的豪宅舉辦的豪宴不知有過幾場,而每一場都比前一場盛大,與會貴賓的身分地位也更加不容小覷。

    他是該得意,這十年來龍門的聲勢愈來愈浩大,幾乎宰製了西岸所有黑幫組織,而他也被眾黑道人士送上了黑幫教父的稱號。

    不只黑道中人亟欲巴結他,就連白道中人也樂於被他拉攏,雙方互蒙其利。

    該死!寒蟬看著他高大威猛的身軀走下樓來,得意洋洋地以主人之姿與一名知名的州議員握手寒暄,喉頭驀地湧起一股噁心的嘔吐感。

    她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一張清清冰顏不因此顯現一絲情緒。

    該死的龍主,該死的議員,該死的黑白兩道!

    他們全該下地獄--總有一天,她要親眼見到他們全下地獄!

    心底憎恨的烈火熊熊燃燒,然眸中仍是一派不可思議的平靜無痕。任誰看到,都不會懷疑擁有這樣一雙清麗美眸的女人原來全身正竄過強烈恨意。

    這都該感謝藺長風這十年來對她的訓練,讓她今晚能如此接近仇人楚南軍,卻不讓自己充滿憎恨的情緒驚擾他。

    瞧,她甚至還可以以最輕柔嫻雅的步履穿過大廳,翩然落定他身旁不遠處。

    距離自己生平最恨的仇人,只有數步之遙--她想著,唇角翻飛冰冷弧度,一雙水晶眼瞳依舊直直凝定楚南軍。

    後者彷佛注意到她的眼神,黑眸揚起,瞅住她的眸光,眼底掠過一抹淡淡興味。

    不數秒,他結束了與州議員客套的寒暄,威凜的身軀朝她走來,步伐堅定,不曾有一絲貓豫。

    他當然不會猶豫了。寒蟬在心底冷冷想著,認出他眼底的興味正是一個男人對美女適度的好奇與欲念--對他而言,她只是另一個試圖勾引他注意的女人,只要他中意,唾手可得。

    「我不曾見過妳。」站定她面前後,他首先擲落的便是這樣一句傲然言語,甚至不懂得禮貌地使用英文。

    他很肯定她是華裔,要不,就是他高傲地認為所有妄想攀權附貴的女人都該學會他的母語。

    「你的確不曾見過我,龍主。」清冷的嗓音悠悠自紅潤的櫻唇流泄,勾起楚南軍無限興趣。

    他揚眉,不敢相信一個試圖勾引他的女人說話竟然如此毫無溫度,沒一絲抑揚頓挫。

    她若想勾引他,至少也要施展某種媚術吧,至少嗓音該是誘人的沙啞。

    可她卻那麼冷,全身上下讓人感受不到一點溫度,彷佛一座活動冰山。

    他打量她,眸光從她烏黑高雅的髮髻起始,一路蜿蜒過白皙優雅的頸項、面罩下挺直俏美的鼻尖、水潤勾人的紅唇以及黑色長禮服下曲線窈窕的嬌軀。

    黑髮、黑眸、黑色禮服,與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膚形成強烈而駭人的對比。

    冰霜美人--不知怎地,楚南軍腦中立即閃現這樣的詞彙,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張隱在黑色面罩後的容顏絕對是世間難得的極品。

    如果他料得沒錯,那他便要定她了,不管她的年紀才與自己的女兒相當。

    他要她!愈是一塊冰霜,他愈有融化她的興趣,光是想像這樣的冰美人在他身子底下熱情嬌吟的媚態,他胯下便忍不住有所反應。

    「叫什麼名字?」他揚起手臂,抬起她驕傲的下頷。

    「寒蟬。」她一動不動,淡淡吐露自己的芳名。

    「寒蟬?好名字。」他咀嚼著,喉頭滾出一陣低笑,「跟我跳一支舞?」

    「我的榮幸。」她淡定地接受他的邀請,皓臂棲息於他的臂彎。

    兩人走至舞池中央,跟著音樂翩然旋舞。

    「妳從哪兒來的?」楚南軍望著她,似乎很欣賞她高貴優雅的舞姿,眼瞳逐漸因欲望而混濁。

    「本地人。」

    「哦?我不記得曾給過妳邀請函。」

    「我是長風的朋友。」

    「長風?」劍眉一挑,「妳是他的女人?」

    「不是。」

    「很好。」

    細緻的黛眉輕揚,「哪里好?」

    楚南軍淡淡一笑,「就算我是龍主,跟兒子的保鏢搶女人傳出去總不好聽。」他說,語氣淡然,其中含意卻明白。

    寒蟬不語,即便心海波濤起伏,凝向龍主的秋水瞳眸卻仍平靜,「你想要我?」

    「不答應嗎?」他淡淡嘲弄,彷佛肯定她唇中絕不會吐出一個「不」字。

    偷偷地擊碎了他的自信,「不。」

    楚南軍愕然,不敢置信,「不?」

    「不。」她清冷重複,明眸仍是一貫幽冷。

    她竟敢拒絕他?從來沒有女人膽敢像她這樣拒絕他!她以為自己是誰?

    楚南軍憤然,感覺一張老臉被她直率的拒絕弄得面上無光,好不容易才壓下脾氣,「摘下妳的面罩。」他命令道。

    「這是化裝舞會。」

    「我說,摘下妳的面罩!」嗓音內的怒意已明顯可辨。

    她絲毫不畏他的怒火,「這是化裝舞會,我有權不摘面罩。」

    「我要看妳的臉。」

    「沒什度好看的。」

    「我要看!」

    「不。」

    「不?」楚南軍瞪她,怪異地揚眉。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敢連續對他說兩回「不」宇,她是第一個。該死!他會讓她見識得罪他的下場!

    他揚起手臂,正想對靜立大廳一角的屬下發出命令的暗號時,一個黑色的身形忽地擋在他面前。

    他定神,認出這修長挺拔的身軀是屬於藺長風的。

    「如果龍主不介意,我想跟『我的』朋友跳一支舞。」他特別強調「我的」這兩個字,宣告著所有權。

    楚南軍當然聰明地聽出了。

    「『你的』朋友很大膽。」他直視藺長風,語氣有著不容置疑的責備。

    「她是很直率。」藺長風坦然地說,語氣雖是恭謹,卻有維護的意味。

    楚南軍挑眉,老練的眼眸在兩個同是一身黑色打扮的男女身上來回梭巡,終於,昂首一笑。

    「管好『你的』朋友,長風,否則她有一天會替你惹來大麻煩。」落下最後一句意味深刻的警告後,楚南軍旋轉身子,從容離去。

    他才剛踏出兩人視線範圍,藺長風立刻反手抓住寒蟬的藕臂,一路將她拖到大廳另一端角落,遠離人群,「妳搞什麼?」他逼近她,噴向她鼻尖的濃烈氣息顯示他的怒氣。

    她不覺有些慌,「只是……只是想試試他對我的反應。」

    「什麼反應?」鷹眸銳利地瞅住她,難得地迸著幾點火星。

    「說不定……他會對我有興趣--」

    「他是對妳有『性』趣。」他諷刺地說。

    「也許我可以勾引他?」她眨眨眼,眸中蘊著淡淡期盼。

    「不許!」他斷然駁斥。

    「為什麼?」

    他瞪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把妳留在身邊十年,不是為了讓妳勾引他。」

    「但這是一個不錯的方法,不是嗎?」她靜靜反問,「如果我成為他的情婦,說不定他就會對我撤去戒心……」

    「然後好讓妳在枕邊刺殺他?」他替她接下去,語氣仍然諷刺。

    「行不通嗎?」

    他瞪視她,良久,雙唇方冷冷吐露,「妳太小看我,寒蟬。」

    「什麼意思?」

    「妳以為我的計畫只是殺了楚南軍與楚行飛?以為這樣就能滿足我?」

    「你想做什麼?」

    「毀滅他們,奪走龍門的一切。」他冰冽地說,語聲寒氣逼人,「我豈只要殺死他們,我要他們生不如死。」

    就連情緒波潮同樣冷淡的她,也忍不住為這樣冰寒的言語一顫,「你……想怎麼做?」

    「不必追問,時機到了妳自然就會明白。」他凝望她,幽冷地說:「只要妳乖乖聽我指示,我自然會讓妳得到親手殺了楚南軍的榮幸。」

    「我一直順從你的指示。」

    「還不夠順從!」他低斥她,手指捏住她柔嫩的下頷,瞅住她的眼眸蘊著淡淡怒火與濃濃警告,「不許妳再試圖勾引楚南軍!」

    「是。」她蹙眉,不明白他為什麼為了她此舉如此大發雷霆,因為她太魯莽嗎?

    「很好。」他滿意地頷首,手指才剛離開她,銳眸忽地又瞪向她,「也不許妳去勾引其它任何男人。」

    「什麼?」她愕然。

    「這是命令!」

    ***

    命令。

    因為是命令,所以她不能懷疑、不能質問,更不能反駁。

    只能乖順聽從。

    命令--這十年來,她是在他的命令與指示下過日子的,許是習慣使然,她總是乖乖聽從,不帶絲毫反抗。

    是尊敬?或是畏懼?

    都有吧。寒蟬幽幽歎息,冰眸調向窗外,落定一株臨窗舒展枝葉的櫻樹。樹上燦爛地點綴著朵朵粉櫻,每吹來一陣清風,便搖下落英繽紛。

    這裏是一棟遠離楚家主宅邸、在前幾年建起的兩層樓建築,由龍主親自賜予神劍藺長風,而他便將她安排於此。

    自從他帶著她在楚行飛等人面前亮相後,幾個男人都認可了她身為神劍屬下的地位,於是在龍門少主的默許下,她搬進了這裏。

    可除了少主和三劍客,見過她的人並不多,甚至連龍主和大小姐楚天兒都不曾知曉她的存在。

    就像藺長風只是楚行飛的影子一樣,她也是他的影子。

    他隨著楚行飛,而她隨著他。

    不可否認,她對他是擁有敬意的,畢竟是他救了她,給了她棲身之地,親自訓練她,將她帶在身邊。

    可對他,她也帶著淡淡恐懼,因為她從來就無法搞懂,這外表看來寒酷陰冷的男人內心是否也凝成冰霜。

    十年來,他為了保護人人覬覦的龍門少主,不知以一把槍解決了多少野心分子。其中,有其它黑幫組織中的人物,也有出自龍門的不滿分子。

    不論外人或自己人,只要危及楚行飛的性命,格殺勿論!

    有時午夜夢回,她偶然想起全心相隨的主人手上竟沾染如此多鮮血,多年來練得強悍的心臟也會忍不住緊緊揪起。

    她看過他殺人,簡潔俐落的動作與神准的槍法總令她膽戰心驚。

    沒錯,她槍法或許還能與他一比高低,可要她那樣殺人不眨眼,她真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可他做到了,在解決那些妄想威脅楚行飛性命的人時,冷酷的銳眸從不曾顯現一絲猶豫。

    她知道這裏是龍門,知道他是負責保護龍門少主的神劍,知道他殺的那些人也都是平時燒殺擄掠的壞蛋,可不知為什麼,在看著他那樣毫不容情地殺人時,她仍然時常感到驚懼。

    就算是無惡不做的壞人,那些死去的人仍然是人啊!

    他怎能如此亳不在意地殺人,彷佛只是捏死一隻螞蟻般若無其事?他究竟親手殺了多少人?

    而她,也曾不知死活地試圖暗殺楚行飛,可他竟然不殺她!

    不但不殺,還將她留在自己身邊,訓練她成為自己的心腹。

    難道就因為她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才決定暗殺楚行飛嗎?因為她是為了報全家人的血海深仇,引起了他的惻隱之心?

    若真是這樣,他為何同情她?因為他也有同樣的遭遇嗎?

    不知多少次,她想問他究竟與龍主父子、與龍門有何深仇大恨,卻總是問不出口。

    她問不出口,因為知道他絕不會樂於回答。

    她只知道他恨極了楚南軍與楚行飛,恨極了龍門,而為了這樣的仇恨,他決定毀滅兩人所擁有的一切,將龍門完全納入自己手裏。

    自從化裝舞會那一夜,他的行動便開始積極了,總是藉各種機會與龍門各個大老拉攏關係。

    那一夜之後,楚天兒因為跟自己的父親意見不合負氣躲到國外去,天劍墨石自然也跟著離開。再過幾個月,星劍喬星宇的妻子李紅葉不幸死於心臟病,頹然傷痛的星劍亦決定帶著愛子遠走他鄉。

    忽然間,總是圍繞在楚行飛身邊的三劍客去了兩位,只留下藺長風。

    而他,陰惻惻地告訴她時機已然成熟,可以開始進行他的復仇大計。

    至於計畫的全盤內容是什麼,他從不讓她知道,只要她依據他的指令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

    有時候他會要她去阻止一場龍門與毒梟的販毒交易,可有時他又要她去促成交易,打發掉那些試圖阻止一切的不知名人物。

    一直到最近她才發現,那些試圖阻止毒品交易的人竟然似乎是楚行飛的手下!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堂堂龍門少主要暗中派人阻止自己幫內的人與毒梟進行毒品交易?那不就等於扼殺龍門的經濟命脈嗎?

    難怪最近一些聽聞風聲的大老們都暗暗不樂,雖不敢直接向楚氏父子求證,背地裏不知衍生多少怨言。

    而藺長風更趁著這些大老對少主暗自不滿之際,介入其中,挑撥離間,甚至逐漸與其中幾個達成共識,連成一氣。

    至今龍門大老,已有半數與他交情匪淺。而他不僅暗暗經營自己在幫中的勢力,同時將觸角伸到幫外,吸收各界人才,甚至有一些是本來準備對楚行飛不利的人物,在他半脅迫半利誘下,決定歸順於他。

    她再傻,也懂得他正極力培植自己的黨羽,拓展自己的努力。

    問題是她不解,他跟楚行飛之間玩的是怎樣一場遊戲,為什麼龍門的少主看來要毀龍門,而一心一意想毀去龍門的他反倒看來要救龍門?

    她真的不懂……

    「想什麼?」低沉的嗓音驀地響起,擾動了空氣中靜謐的流。

    她翩然旋身,水眸落定自己的主子,再次為他俊秀的容貌與挺拔的身材呼吸微微一窒。

    總是這樣,每當自己有一段時日沒見到他,再度與他會面時內心總會微微波動。

    即便只是短暫地分離幾天--

    「……沒什麼。」墨睫低掩,有意無意躲避他灼亮的眸光。

    「事情辦好了嗎?」

    「沒問題。」她淡淡地說,「都安排好了。」

    「我就知道自己可以信任妳。」他滿意地說,銳眸一展,忽地掠過某種邪魅闇光,「好象又變漂亮了一些,蟬兒。」

    聽聞這樣的昵稱,她一陣寒顫。

    這兩年來,他偶爾會這樣親昵地喚她,逗引得她心海微波蕩漾。

    不知為什麼他有時候會這樣半戲謔似地喚她,不知為什麼他偶爾會像看著一名令人驚豔的美人凝視著她,他明明是對她毫無興趣的啊!

    他當然有女人,雖然他必須對對方隱藏真實身分,但仍有不少女人只因為他俊朗非凡的外貌就投懷送抱,即使他從不曾對她們動過心。

    他從不對任何女人動心,當然更不曾對她表露絲毫興趣,從來只把她當成一個聰明又忠心的得力助手。

    可恨的是,他雖然對她沒興趣,卻似乎頗喜歡逗她,喜歡看她因自己的狎弄失去鎮靜,心緒微微淩亂。

    或許他這麼做是想證明她這個他親手栽培出來的冰霜美人,也唯有他這個主人才有辦法令她失去冷靜吧。

    可惡!

    她不想令他得逞,可卻從自己頰畔逐漸上升的溫度料到自己蒼白的容顏想必淡淡染上薔薇色了。

    怪不得他眸色忽然轉深,他一定覺得這樣忽然羞澀的她可笑極了--

    「你應該常常臉紅,蟬兒,妳的膚色太蒼白,白得像一塊寒冰。」

    「那不就正是你對我的要求嗎?」她冷冷地響應,「成為一塊冰霜?」

    他聞言,右手抬起她倔強的下頷,「在別人面前,妳必須是一塊冰,在我面前,不用。」

    他凝定她,眼眸似乎漾著淡淡……笑意?

    不,他不可能笑!他從來不懂得笑。

    寒蟬急促地想,拚命想說服自己他眸中閃現的不是笑意,但心跳卻不知不覺加速了。

    「男人喜歡挑戰,喜歡征服外表冷若冰霜的女人。」他語音清淡,意味卻深刻,「妳這樣子,會讓我也忍不住想征服妳。」

    「什麼?」她揚眸,不可思議地迎向幽微冷邈的灰眸。

    他察覺到她的驚愕,嘴角翻飛類似微笑的弧度,半晌,忽地轉過挺拔的身軀,邁開優雅如豹的步履。

    她怔然,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那帥氣的身形離開她視界許久,思緒依舊迷惘。接著,她驀地轉身,翩然奔至窗前,眸光穿過校枒茂密的櫻樹,尋找著他的身影。

    她終於找到了,就在櫻樹正下方,一個女人主動奔向他,旋入他懷裏,踮起腳尖,主動送上自己的芳唇。

    寒蟬認出那個女人是某個龍門大老的情婦,眸光一冷。

    他竟連那樣的女人都來者不拒,還與她吻得如此熱烈繾綣,恍若難分難舍。

    她是龍門裏的人啊,如果讓她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劍,不掀起一番驚濤駭浪才怪!

    他竟……他怎麼可以跟那樣的女人牽扯在一塊……該死!他厚實的大掌甚至亳不客氣地覆上女人渾圓的乳峰,挑逗地搓揉著,而那女人在他技巧的愛撫下,嬌顏逐漸迷醉,窈窕有致的身軀更密合地貼緊他,摩挲著媚人韻律……

    寒蟬咬唇,忽地收回凝定兩人的眸光,旋轉娉婷身子,背脊倚著窗,裹著黑色襯衫的胸口微微起伏。

    ***

    黑夜,偷情的女人趁著月牙兒還未攀升到天幕正中央,踮著蓮足悄然離去。

    寒蟬冷冷地目送著她的背影,確定她安然回到了暫時客居的楚府主宅,才回身往庭園深處走去。

    該死的藺長風,在與情人熱烈纏綿後,竟還派她擔任護花使者的身分,護送紅杏出牆的女人回去。

    屋內許多聽他號令的屬下,為什麼偏偏挑她來執行這樣的任務?就因為她身為他忠心耿耿的心腹,所以連這等下三濫的事情都得替他做?

    想著,清絕美顏逐漸凝結雪霜。

    「……妳似乎不太高興,蟬兒。」低沉微啞的嗓音性感地拂過她耳畔,激起她一聲不由自主的喘息。

    她迅速拉開自己與來人的距離,冰眸一揚,果然映入藺長風那張在月夜下顯得格外詭魅的俊顏。

    「嚇一跳?」劍眉一揚,星眸掠過半嘲弄的燦光。

    「我差點把你摔出去。」她抿緊唇。

    要不是她認出了在她耳畔低喃的嗓音是屬於他,她真會利用柔道技巧給他一個過肩摔。

    「妳摔不動的。」對她冰冷的響應藺長風只是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十年來除非我讓妳,妳從沒一次能夠真正將我摔出去。」

    「我知道,不必你提醒。」她咬牙。

    他凝望她,彷佛知道自己刺傷了她的自尊,灰眸閃過一道異光,「她平安回去了?」他轉了話題。

    「當然!」

    他聽出她語氣的不滿,「妳不高興嗎?」

    她不語。

    「妳不高興我派妳做這樣的事吧?」

    「我只是個屬下,沒資格挑剔主人交付給我的任務。」她咬牙,語氣固然恭謹,其間蘊含的意味卻諷刺。

    藺長風當然聽出了,仰頭,迸出一陣低沉笑聲。

    她顰眉,抬眸凝定他,水紅的櫻唇微顫。

    半晌,他終於停住笑聲,瞥向她的眼神有對這個屬下的淡淡讚賞,「有話就直說吧。」

    「你--」她深吸一口氣,「你怎麼敢招惹她?她是秦老的女人!」

    「我知道。」

    「她只要仔細打聽,就知道住在那棟屋裏的主人是神劍。」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他漫不經心的響應惹惱了她,「如果她不小心說出去,不但你的身分曝光,你跟她偷情的事情也瞞不過秦老的耳朵!」

    「她不會說的。」對她的抗議他只是這麼淡漠一句。

    她挑眉,不解。

    「不但不會說,她還會幫我們演一出戲。」

    「演戲?」

    「妳以為她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是我告訴她的!」他冷冷一撇嘴角,「我要那個女人來找我。」

    「為什麼?」

    「因為我要她成為我的女人,心甘情願聽我的話。」

    陰冷的嗓音在月夜裏聽來分外冰寒,連寒蟬都忍不住微微一顫,「你想……你想怎麼做?」

    灰眸一冷,閃過嚴酷闇光,「我要她去勾引楚行飛。」

    ***

    他太可怕了!

    他告訴那個女人要她主動勾引楚行飛,並在他安排的人到達現場時假裝自己正遭龍門少主脅迫。

    他要那個女人幫他演一出戲破壞楚行飛的清譽,造成他與秦老之間的矛盾。

    可他沒告欣她,這出戲的下場很可能會令她招來秦老怒意,遭他打入冷官!

    無風不起浪。

    見過世面的秦老自然不會認為這樁醜聞的發生單純該怪罪于楚行飛,他認為要不是那女人無故賣弄風騷,一向少近女色的龍門少主不可能對她做出非禮之舉。

    這樁鬧劇八成是你情我願的結果!

    於是秦老果然中計了,自此更加對這個總愛暗中扯其後腿的龍門少主嚴重感冒,跟著在藺長風刻意的拉攏下,加入他逐漸聲勢浩大的陣營。

    而那個女人,則在被秦老命人狠抽一頓後,跟著以賤價賣至舊金山的煙花窟,過著送往迎來、含怨帶悲的生活。

    對這樣的發展,藺長風只是冷漠一句,「這是紅杏出牆的女人應得的下場。」

    問題是,她紅杏出牆的對象是他啊,而且是他主動勾引人家、暗示她投懷送抱。

    利用完了便這樣若無其事地一腳踢開?太可怕了!

    一念及此,寒蟬不禁一顫,冰顏比平素更加雪白幾分,而胸口,從不輕易掙脫韁繩的心跳,逐漸奔騰。

    為了拉攏龍門各大老,為了令他們一一背叛龍主與楚行飛、投入神劍的陣營,他究竟還要耍多少類似的手段?

    他--究竟會做到什麼地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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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怕他。

    寒蟬--他視為心腹的屬下怕他。

    事實上,從他正式將她收為己用,當她從每一回他指派給她的任務逐漸瞭解他的作為後,那恐懼便從未消逸。

    而這兩年來,更有加深的趨勢。

    她是該怕,藺長風想,扣著玻璃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緊,俊挺的身子一旋,灰眸調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暗沉天幕,無月,也無星。

    完全黑暗、沉寂、流轉著冰冷氣息的夜--這樣寒涼而蕭瑟的夜,適合迎接死神的到來。

    是啊,他就是死神,將會在今夜拉楚南軍下地獄的死神。而寒蟬,會是他身旁的牛頭馬面,他將賜給她榮幸,親手攫取龍主的性命。

    她怕了嗎?

    身後略微沉重的氣息傳來,在寂靜暗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怕了吧。藺長風冷冷一勾唇角,拉起半嘲諷半詭譎的弧度,他凝望窗外,耳畔卻靜聽寒蟬急促不定的呼吸,半晌,手腕搖了搖杯中的威士忌酒液,舉頭一仰而盡。

    與她猶豫倉皇的心情比較起來,他一顆心鎮靜得有若老僧,呼吸平穩,思慮澄澈。

    殺人對他來說已如家常便飯,從他十八歲那年第一回殺人開始,一顆屬於人類溫熱的心便逐漸失溫,成了魔鬼。

    至今他還記得初次殺人時,那恐懼、驚慌、愧悔、憎恨以及哀痛所交織出的複雜心情,直到多年後,那可怕的感覺依然緊緊糾纏著他,像一個地獄漩渦,在每個黑夜等在他夢裏,威脅將他吞噬殆盡。

    現今,在他溫熱的胸膛上,仍擱著一顆用鏈子穿過的子彈--算是個護身符吧,因為藺師父告訴他將第一回殺人的子彈留著,可保未來運氣安泰。

    藺師父。商長風默念著,一面探手入胸懷,取出了子彈,擱在掌心上細細把玩。

    這顆子彈,是他初次殺人時將對方一槍斃命的子彈,子彈穿過的心臟,正是屬於藺瑞安的。

    第一次殺人,殺的便是親手教導自己射擊的師父!

    一股熟悉的心痛驀地襲來,揪得藺長風濃密的劍眉不覺一蹙,他閉眸,屏息,靜立不動,等待著擾人的情緒過去。

    這麼多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完全忘卻親手殺死自己師父的悲痛,卻沒想到一念起,竟還是淡淡哀傷。

    他不該早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了嗎?這該死人性的軟弱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可惡!他想,右手用力握緊酒杯,不停地用力,忽地捏碎了酒杯,玻璃的尖端割破了手指,滲出鮮紅的血。

    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驚呼。

    他毫無所覺,既沒聽到驚呼,也不覺手指疼痛,只全心全意,沉浸在多年前那個夜晚。

    那一夜,跟今晚一樣,也是個冰涼嚴寒的冬夜--

    「你必須殺了我,長風,沒有第二個選擇。」藺師父說道,沉靜鎮定的神態令人簡直無法想像他說的竟是這樣一番話。

    他不敢相信,「為什麼?」

    「龍主的要求。」

    「龍主的要求?」這簡直沒道理!「他為什麼要這麼要求?」

    「因為唯有親手殺了自己的師父,才能證明你確實學得我一身本領,證實你青出於藍。」

    「這……」這太可怕了!「簡直莫名其妙!有很多方法可以證明我的本領不是嗎?你可以安排像從前那樣的考試……」

    「這就是考試,長風。」藺瑞安平靜地說,「我就是你這回的題目。別以為我會乖乖等你來殺,給你二十四個小時,二十四小時內你要衝破我設下的重重陷阱,取我性命。」

    「師父--」他不能!他無法想像!殺人已經夠可怕了,更何況弒師--

    「我相信你辦得到,長風。」

    「不!我不要!」他拚命搖頭,絕望地抗拒著這樣可怕的命令,「別這樣逼我,師父,不要……」

    「如果二十四小時內你辦不到,那你我都無法活命。」

    「為……為什麼?」

    「因為你無法殺我,表示我教導無方。」

    「教導……教導無方?」這是什麼見鬼的理論?

    「他會對我們下格殺令。」師父解釋著,「他殺我不打緊,我不希望賠上一家大小的前途。我有父母妻子,如果是死在你手下,至少還能得到光榮撫恤,龍門會好好照顧他們。如果是因為過錯被殺,那麼--」他沒再繼續,只是緩緩搖頭。

    可他不需繼續解釋,他明白,完全懂得師父的意思。他不明白的只是為什麼龍主要出這麼一道題給他們師徒倆?而師父又為什麼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命令會要了他的命啊!合理嗎?合理嗎?

    師父彷佛看出了他的疑問,「身為龍門人,我們沒有權利質疑龍主的命令。」他淡淡一笑,笑中沒有無奈,只有認命的坦然,「既然入了黑道,就要有隨時付出性命的心理準備。」

    「可是……可是要取你性命的是自己人啊!」他驚喊,仍然無法接受,不能理解這樣的思考邏輯。

    「是自己人也無妨。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只有一個要求,既然你跟著我姓藺,就做我的義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願為了全忠,失去孝道。

    長風,答應我,求你--

    他答應他了!

    他答應親手殺了自己的師父,答應成為他的義子。

    他殺了師父,殺了四年來日日夜夜教導自己、訓練自己、照顧自己的男人,能夠報答的也不過是以最神准的槍法一槍正中他心臟,讓他死得痛快;也不過是成為他的義子,在他死後暗中照顧他的家人。

    他能做的,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長風,你割傷手了,讓我幫你敷藥。」清柔的嗓音輕輕拂過他耳畔,喚回他迷茫不定的神思。

    他旋過身,看著帶來醫藥箱、正拉起他右手仔細檢視的女人,思緒仍然微微迷惘。

    「幸好傷口不深。」女人說道,溫柔地以棉花沾酒精洗拭他的傷口,一遍又一遍,然後為他上藥水。

    在她以繃帶固定覆住傷口的紗布後,那張清麗美顏才緩緩揚起,墨黑的眼瞳直視他。

    「你在想什麼?」她問,嗓音溫柔,眼神也同樣溫柔。

    溫柔的寒蟬呵,她竟也有如許溫柔的一面,他從不曉得--這樣的溫柔是因為他嗎?

    他怔怔望她。

    他癡纏的眸光驚怔了她,眼波流轉,躲去了他的凝視,半晌,玫瑰紅唇方輕輕吐逸,

    「你因為今晚而緊張嗎?」

    「緊張?」

    「因為不久後我們就要殺了龍主,所以你……」

    「我不緊張!」他灰眸一冷,倏地打斷她的話,語音尖銳,「一點也不。」

    「你--」清亮的星眸又回到他臉上,微微蘊著遲疑。

    「我一點也不緊張。」他再度強調,一字一句,眸中清冷的輝芒足以令整個地獄結凍,「我很樂意在今晚扮演那傢伙的死神。」

    他很樂意,樂意得很!

    因為這是他能為藺師父做的--殺了自以為是的龍門首頷,為他平白犧牲的性命討回代價!

    這是他還能為他做的--

    她殺人了!

    瞪著自己的雙手,寒蟬的心緒還未從數小時前的震驚中恢復,她看著自己的手--一雙潔白的、修長的、好看的手,右手還握著多年來習於使用的迷你銀色手槍--雖然開過無數次槍,卻從未真正奪走任何一個人的性命,直到今晚。

    今晚,她用這雙漂亮好看的手,用這把光芒璀璨的銀色手槍,真正地殺了人。

    她畢生的仇人,十二年來處心積慮報仇的對象--楚南軍。

    她殺了楚南軍啊!

    在長風的有意設計下,楚南軍父子于今晚爆發了最激烈的爭吵,龍主懷疑自己的兒子正是多年來暗中破壞龍門多樁毒品交易的幕後黑手,而與楚行飛起了激烈爭執。

    爭執之後,楚行飛憤而離家,而她與長風便趁著此時潛入楚南軍的書房,由她親自動手解決龍主性命……

    一念及此,寒蟬驀地全身一顫,雙手不覺環抱自己肩膀,而一對沁涼寒瞳仍怔怔地對著一室黑暗。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那麼倉卒,仿佛一場夢一般,直到她對著楚南軍連開三槍,混沌的腦子才驀地一醒。

    三發子彈,一發為了父親,一發為了母親,一發為了奶奶。

    而原本她還想為自己補上第四槍的,可心神卻在目睹楚南軍因中槍倒地、血流如注的畫面時驀然一震,手指便無論如何再也扣不下扳機了。

    她可以為了替父母、奶奶報仇而殺他,可卻無法為了自己殺他!

    她不想殺人,她其實不想殺人的啊!殺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那開槍之後的罪惡感直能把一個人推落地獄--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真的好可怕啊,她彷佛墜落某種地獄,身子一下子高溫焚燒,恍若遭受火刑,一下子冰冷寒涼,恍若置身冰窖。

    她好熱,又好冷--

    寒蟬緊緊地抱住自己,緊緊地,纖細的身子蜷縮在臥房角落,背脊抵著沁涼的牆。那股寒酷的涼意,從牆面滲入她背脊,侵入她血液,隨著每一根纖維束佔領她全身上下。

    這可怕的感覺就是殺人後的感覺嗎?那他--他在每一回殺人後體驗到的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長風他是否曾和她一樣遭受這樣火熱又冰冷的折磨?

    他是不是也這樣?他是不是跟她一樣?他是不是也覺得恐懼而陰冷?是不是也覺得自己在這一刻被神與人共同拋棄了,只剩下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嗜血日子裏,他是否曾經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完全失去靈魂?

    或者,他早已經沒有靈魂了--

    ***

    別拋下我,別拋下我!

    Gabriel,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這樣陷害你、不是故意嫁禍於你--不,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安排了這一樁謀殺案,故意讓警方懷疑是你殺了楚南軍,我是故意的--

    誰讓你負了我?Gabriel,誰教你欺騙我?誰讓你小小年紀,就懂得用那一雙無辜的藍眸欺騙最疼你的哥哥?

    你活該,Gabriel,你活該!

    這是報應,是我對你最完美的復仇!Gabriel,誰教你當初背叛了我?你和爸爸、媽媽,你們所有人都拋下了我,留我孤獨一個在愛爾蘭!

    你們拋棄了我,你們全都拋棄了我……

    「……你們拋棄了我,你們全都拋下我……Gabriel……Gabriel!」

    淒厲的呼喚恍如亙古的鍾鳴,在暗黑的臥房裏回旋不絕,敲醒了藺長風深陷于惡夢中的神智。

    他眨眨眼,墨黑的眼睫茫然地揚起,灰色的眼瞳在適應幽暗的光線後,驀地綻出銳利激光。

    他從床上坐起身,瞪著那個膽敢不經他允許便闖入他臥房的娉婷倩影。

    「妳在這裏做什麼?」他問,沙啞的語氣蘊含的是絕對的冰冷。

    「我--」在暗夜中顯得分外璀亮的明眸凝望他,流露出一絲少見的猶豫與苦惱,

    「我睡不著--」

    「誰許妳闖進來的?」

    「我……對不起,」嗓音是平素未聞的柔弱,「我不曉得該去哪里,所以就--」彷佛覺得這樣的藉口太過薄弱,她驀地咬住蒼白下唇,「對不起。」

    藺長風瞪視她,灰眸在黯淡的光線下自她踩在地板上光裸的細白腳丫起始,順著她穿著白色棉質睡衣的窈窕身軀流轉,最後落定她蒼白異常的容顏。

    她真是蒼白得可以,這樣的蒼白在她一頭墨黑長髮與漆黑眼瞳的點綴下,形成某種詭譎的視覺效果。

    她站在那兒簡直像座雕像,一座失了魂的雕像--

    「出去!」他忽地冷聲命令,看著她窈窕纖細的身子在聽聞他的命令後微微一顫,然後乖乖地旋身,往門屝走去。

    他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優雅又清柔的行進步履,心海逐漸翻湧莫名波潮。

    「回來!」他再度開口,卻是一道完全不同的命令。

    她愕然回眸。

    「過來這兒!」他說,語氣仍然冷凝,沒有絲亳軟化的跡象。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輕緩地走向他,落定床畔,墨黑的眼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

    「留下來陪我。」

    聞言,她身子一晃,仍低眉斂眸。

    「我要妳留下來。」他簡潔地說,「陪我。」

    她終於揚起眼眸了,怔怔地凝望他,眸裏漾著某種璀亮波漣。

    是淚嗎?他蹙眉,覺得刺眼。

    「陪你是什麼意思?」她顫著語聲。

    「就是這意思。」他低啞一句,猿臂驀地一展,攫住她柔細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拉上床,躺在自己身側。

    而他翻轉過身子,居高把她箝制在只穿著一條內褲的英挺身軀下,灰眸靜定地圈鎖她微微倉皇的清麗容顏。

    「吻我。」

    她大驚,面容轉過數種顏色,一下蒼白、一下嫣紅,「我……不……」

    「吻我,寒蟬。」他低聲重複,俊容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她呼吸一凝,星眸凝睇他,流轉複雜光影,「這--也是命令嗎?」

    「沒錯。」

    「所以我一定得這麼做?」

    他瞪她數秒,忽地轉過身,拉開兩人的距離,「可惡!妳走吧。我藺長風從來不強迫女人。」

    她沒有動,仍然靜躺在床上,星眸仍靜靜地睇著他。

    他一陣煩躁,「走啊!」

    「我願意。」她突如其來地說,藕臂柔柔揚起,勾住他的頸項,「我願意遵從你的命令,我願意。」她緊盯他,一字一句宛若歎息般地說道。

    「寒蟬--」他瞪視她,彷佛不敢相信她態度丕變。

    她卻沒說話,拉下他的頸子,芳唇柔柔地印上他鼻尖,順著頰畔遊移,然後落在他沁涼的唇上。

    她輕緩地、試探性地碰觸著、啄吻著他的唇,溫熱的氣息暖暖地、挑逗地拂過他面容。

    可他卻不為所動。由著她一個人嘗試親吻他,卻殘忍地不做出任何響應。

    寒蟬開始覺得挫敗,她離開他的唇,明眸望入他眼底,試圖分辨那莫測高深的兩汪寒潭裏,潛藏的是什麼樣的情緒。

    彷佛……彷佛與平常有一些不一樣,好象有兩簇小小的火苗,在他眼底燃燒著--那是什麼?那表示他不是完全不為所動嗎?

    她咬著下唇,更加仔細地凝望他。

    「……看什麼?」他終於開口了,嗓音是異於尋常的沙啞。

    「你為什麼……沒有反應?」她困難地自喉嚨逼出細細的語音,感覺雙頰發熱,「我的技巧很差嗎?」

    「差透了。」

    她心臟一緊,因他坦率的響應感到受傷,螓首一側,避開他的凝視。

    他卻不容她逃,右手扳回她線條優美的臉龐,拇指在她柔嫩的唇上有韻律地揉撫著,眼神意味深刻。

    她心韻一亂,不解他這樣的動作與眼神究竟有何意義,只覺胸口緊得發疼,差點連氣也透不過來。

    「放開我。」

    「不放。」

    「放……開我……」她感覺自己快哭了。

    「不放!」他低啞地說,忽地俯下頭,粗魯地攫住她紛嫩的櫻唇,狠狠地蹂躪著。

    他吸吮、輕咬、揉擦,在折磨得她紅唇逐漸腫脹後,舌尖忽地長驅直入,硬是撬開了她緊咬的貝齒,擋住她柔軟的香舌。

    牙齒被他霸道地撞開,寒蟬感覺一陣輕微的疼痛,可當他靈巧的舌尖挑逗地捲繞住她的舌時,所有的感官意識彷佛都在那一刻沉淪。

    她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呼吸,感覺不到心跳,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只感受到他的唇--性感的唇,以及他的舌--霸道的舌。

    他在吻她。

    她該怎麼辦?完全失去清明思考的寒蟬只得憑本能響應,憑本能怯怯地伸出自己的舌,與他的緊緊交纏。她試著像他一樣吸吮、捲繞、探索……而玉臂不知不覺沿著他光裸的後背愛撫,修長的雙腿則擠入他胯下。

    他驀地粗重喘息,唇舌的動作更加急切了,右手不規矩地撥開白色衣襟,直接扣住了她渾圓的乳峰。

    「長風--」她一聲驚呼,身子有片刻陷入僵硬,感覺著他厚實的大手靈巧地搓揉著她,甚至輕輕夾起她敏感的蓓蕾,性感地轉動著,「天!你在做什麼……」她吐著氣,幾乎語不成聲,玉腿因這樣的激情衝擊在他身下無助地伸展著,腳趾則無助地蜷曲。

    「我在……碰觸妳。」他低柔地、幾乎是可惡地在她貝殼般的耳垂旁吹著性感氣息,挑逗她的動作絲毫不緩。

    「不要……不要……」她嬌聲呻吟著,神智迷惘,語音則宛若初生貓咪般細微。

    藺長風聽得心跳加速,「要。」他柔柔說道,右手扯住她緊抓床單的玉手,擱上自己欲望勃發的部位,「它要妳。」

    強烈的體熱透過他的內褲襲向她的手,燙得她一陣畏縮。她直覺想逃,嬌軀卻被他幾乎全裸的身軀緊緊壓住,掙脫不開。

    「不要……不要欺負我……」她只能如此無助地細喊,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她只覺她與他體內都像有一座火山,威脅著隨時爆發,可卻不知該如何阻止--

    「撫摸我,寒蟬,碰我。」他拉著她的手,半命令半誘哄。

    她怯怯地,明明害怕極了碰觸他,卻又管不住自己想碰觸他的渴望。

    他氣息沉重,身軀驀地僵硬,靜待她羞澀的撫觸。

    而她小心翼翼地感覺著,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弄疼了他,殊不知這樣輕緩的動作對他而言更是折磨。

    終於,他受不了了,動作粗魯地扯開她的睡衣,拋落地面,唇舌並用地烙吻她全身上下柔膩的肌膚。

    「妖女,妳是不折不扣的妖女--」他一面歎息,一面更深更切地吻她。

    寒涼蕭瑟的冬夜、卻有一室春暖,融融灼燙著軀體交纏的兩人,令他們再無法保持清明理智,沉淪於烈火激情

    ***

    激情的烈焰燃盡後,寒蟬突覺一陣寒意襲上背脊。

    她靜靜躺著,耳畔傳來枕邊人粗重卻均勻的呼吸聲,香汗淋漓的小腹上,則擱著他同樣汗涔涔的手臂。

    他睡著了嗎?

    她輕微地側過頭,明眸梭巡著他五官分明的俊容。

    他像是沉睡了,濃密的墨睫低掩著,仍冒著汗的光裸胸膛規律地起伏著。即使睡覺時他肌肉勻稱的身軀仍像一頭捷豹,微微緊繃著,流露出一股機警危險的況味。

    柔荑緩緩揚起,替他拭去前額、鼻尖及人中上的細碎汗珠。俊挺的眉峰仿佛因她這樣的舉動微微一蹙,可身軀卻保持原來的姿勢,任由她輕撫面容。

    寒蟬凝睇他,良久,心海漫過類似惆悵與不舍的波潮。她忽地閉眸,悄然調勻呼吸。

    再展眸時,她已下定了決心。

    該離開了。她不能繼續留在他的床上,他醒來肯定會發怒的。

    他從不許任何女人在他房裏留到天明,從來不許!即便那些美人兒如何軟語嬌言,他總在完事後立刻命人送她們回去。

    她知道的,多年來一直緊緊隨在他身邊,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側轉身,小心翼翼拿開他擱在她小腹上的手,接著,一個俐落的翻滾。

    玉腿才剛準備落下床榻,一隻健壯的鐵臂忽地自她身後攫住她的藕臂,她一個重心不穩,重新倒回他身旁。

    他用雙臂箝制她,銳眸晶亮地鎖住她,蘊著強烈不悅。

    「去哪兒?」他問,語音蒼冷。

    「我……回房去。」

    「誰允許妳走的?」

    她一愣,「可是--」

    「不許走!」他簡潔地命令。

    而她不敢相信這樣的命令,「你要我留下來?」

    「沒錯。」

    「可是……很快就天亮了……」

    「那又怎樣?」

    你從不留女人在房裏過夜的啊!

    她瞪著地,明眸流轉過數道猶疑神采,可他卻不管,右手環住她的纖腰,霸道地將她整個人更加摟入懷裏。

    細緻的粉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弄得她尷尬不已,心韻也有如脫韁的野馬,狂躁奔騰。

    可耳畔他的心跳聲竟還是平穩的,鎮定自若。原來只有她一個人為這樣的曖昧感到狂亂迷惘嗎?

    「……睡覺!」他竟還靜定地命令她。

    她怎麼能安然入睡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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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九九九年夏季紐約長島(LongIsland)

    位於長島市中心有一棟漂亮的玻璃建築,鋼骨外露的透明玻璃,現代主義的俐落線條,以及建築內部氣派豪華的裝潢,在在襯托出位於此棟大樓的企業集團高傲不凡的氣勢。

    這裏,正是這兩年以奇跡般速度在紐約崛起的企業集團--長風集團的辦公大樓。

    將近兩年前,長風集團的總裁CharleyMayo大手筆買進此棟大樓時,還不曾有人聽過他的名號,而今,不僅這神秘的企業集團已然在紐約佔有一席之地,紐約商界人士更為Charley本人冠上「蒼鷹」的美名。

    這樣的外號除了取自其經營企業時俐落肅殺的靈活手腕,更由於他本人擁有一對令人望之喪膽的嚴酷灰眸。

    蒼鷹--CharleyMayo商長風--神劍--

    她傾心相隨的男人。

    沒有人知道他原來就是兩年半前忽然在西岸消失無蹤的神劍藺長風。

    兩年半前,在他策畫了那樁陷楚行飛入罪的謀殺案後,同時召集龍門各大老遠走高飛,在舊金山銷匿無蹤。

    一夕之間,龍門崩毀,連監視他們許久的FBI都搞不清楚怎麼回事。

    沒人猜到這一切原來是神劍搞的鬼,原來是他事先安排龍門大老們出國避難,在風頭過後,又在紐約東山再起。

    表面上,他是白手起家的企業菁英。

    骨子裏,長風集團的資金幾乎全數來自龍門大老的支持,那些老人們販毒走私得來的黑錢全在長風集團洗得乾乾淨淨。

    藺長風與龍門大老,皆大歡喜。同時,也因為藺長風在商界與日俱增的影響力,他也逐漸成為龍門裏真正掌權的最高首領。

    既是白道的青年企業家,也是黑幫的幕後頭目--這就是她的主子,她一心一意跟隨的男人。

    寒蟬收束在落地窗外的世界流連徘徊的眸光,回到這間長風集團大樓頂層的辦公室,回到正坐在辦公桌前專注閱讀著一篇會議報告的男人身上,回到屬於她的一方狹小天地。

    多年來,她的天地、她的一切就只是這個男人,就只是他!

    她的時間、她的生命都隨時準備要奉獻給這個男人,甚至連她的心,也在不知不覺間遺落在他身上了。

    一個人的世界可以完全只是另外一個人嗎?

    她可以。多年來能真正落入她眼底的人影只有他,能觸動她藏得最深的情緒的人只有他,只有他能令她關心、在意,甚至不惜讓自己的身軀在數不清的淒冷夜裏與他緊緊交纏。

    一個人可以將自己的一生託付在一個並非愛侶的人身上嗎?

    她可以。她的時間可以完全交給他,她的性命也可以為他犧牲,她的心--也可以完完全全系在他身上。

    這是什麼樣的情感?什麼樣的牽絆?寒蟬不想深究,她只知這從他收容她的第一天起,她一顆因為家破人亡而孤苦無依的心便忽然有了依靠,教她隨著歲月流逝,一滴滴、一點點,逐漸放縱自己完全依賴。

    她更清楚地明白,從她槍殺楚南軍的那一夜開始,她身上的罪便如那場激烈歡愛般與他水乳交融。

    她與他,都是罪人。

    她與他,都失落了靈魂。

    而她或許比他更慘,因為她連心也遺落了--

    「楚行飛出獄了。」將一直捧在手中的咖啡杯擱在他的辦公桌上,她靜定地開口,眸子卻一徑凝望著杯裏的液體。

    早涼透了,這杯咖啡--

    她怔怔地想著,幾乎沒注意到藺長風的灰眸倏地一揚,綻出銳利無比的光芒。

    「我知道。」彷佛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緩緩吐出這句話,灰眸裏的銳芒斂去,恢復一貫的平靜。

    「情報指出是戚豔眉的母親--戴維斯眾議員暗中替他斡旋,讓他無罪釋放的。」

    「哦?」藺長風揚眉,「可信度多少?」

    「將近百分之百。」寒蟬淡然響應,星眸直視他,「憑蘇菲亞.戴維斯與戚氏集團在政界的影響力,碓實相當可能干預司法的運作,至少為一個無罪之人翻案絕對是輕而易舉的。」

    「楚行飛無罪?」藺長風冷嗤一聲,嘴角嘲諷一彎。

    「至少就FBI為他安上的罪名來看,確實是無罪的,實際上他並沒有參與龍門的毒品交易不是嗎?」相較于藺長風的嘲弄,寒蟬顯得冷靜而客觀。

    兩年半前,長風與她雖然導演了那一出疑似弒父的謀殺案,但因為證據不足,仍然無法令楚行飛被判謀殺罪,反倒是經過三個月的庭審後,FBI千方百計替他安上了個販毒走私的罪名。

    總之,楚行飛還是入獄了,只是他們沒想到原本遙遙無期的刑期竟因戚家的運作一下子縮減為短短的兩年三個月。

    可她就是不解為什麼戚家要忽然對楚行飛伸出援手。雖說戚家的掌上明珠戚豔眉曾經與楚行飛有過婚的,但兩年半前他們對他涉嫌謀殺一直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根本就是撇清兩家的關係……為何在兩年半後,立場卻又如此一百八十度轉變?

    「蘇菲亞為什麼要幫他?難道她還承認楚行飛是戚家認可的女婿人選?」

    「哼。」藺長風沒說什度,只是冷哼一聲,眸色轉深。

    寒蟬望著那對莫測高深的銳眸,「你擔心嗎?」

    「擔心什麼?」他不動聲色。

    「你跟戚豔眉的婚約。」寒蟬的語氣彷佛淡然,明眸卻緊盯藺長風,「雖說蘇菲亞已經答應將她女兒許給你,可戚豔眉本人好象一直不大樂意,而現在楚行飛又出獄了--」她極力分辨著他臉上的表情,可後者仍是紋風不動,彷佛毫不在意似的,她終於失去耐性,「你究竟為什麼堅持與戚豔眉結婚?」

    「為什麼?」他挑眉,彷佛覺得她問得可笑,「當然是因為她背後富可敵國的資產!」

    「紐約擁有百億身家的名媛不計其數……」

    「可只有她曾經屬於楚行飛!」

    果然!他果然是為了報復--

    她心臟一緊,「為了報復楚行飛,你甚至不惜委屈自己娶一個有自閉症的女人?」

    他不語,灰眸掠過難以理解的複雜暗影。

    「長風,婚姻不是兒戲……」

    「妳為我擔憂?」

    「我--」她一窒,為他冷淡的語氣不知所措。

    他凝望她,忽地放柔嗓音,「為妳自己擔憂吧,寒蟬。」

    「我?」

    「在一切結束後,我一定會為妳找一門好親事。」

    好親事?

    「什麼……什麼意思?」

    「結婚啊。妳總不能一輩子跟著我吧?」他淡淡然地說,仿佛正在說一件再平常也不過的事,「女人畢竟還是需要一個寵愛自己的男人。」

    他要把她嫁掉?他要趕她……離開他身邊?

    極度的失望驀地漫上寒蟬胸口,像千萬隻蟲,擾人地啃噬著她的心臟,弄得她強烈發疼。

    她暗暗握緊雙手,拚了命勻定紊亂的呼吸與心韻。

    開口時,已是一貫的平靜淡然,「有誰會要我?」她低低地自我嘲諷,「沒有男人會喜歡一個除了玩槍,什麼也不會的女人。」

    她自我嘲謔的話語似乎令他很感冒,驀地拍案擰眉,「誰敢瞧不起妳?」

    「不是瞧不起,是不喜歡。」

    「他們敢不喜歡妳?」他為她這樣的想法暴怒,灰眸掠過危險的光柱,語氣亦粗魯起來,「任何一個被妳看上的男人都該覺得三生有幸!」

    包括你嗎?

    她凝睇他難得失去冷靜的俊容,心臟是感動也難過地揪緊。當然不包括他,可她不該強求,他能如此維護她已是相當不易。

    他沒有靈魂,沒有心,沒有感情,不可能愛上任何女人,更別奢望還要他去「寵」一個女人。

    他不要她永遠跟在他身邊,也永遠不會愛上她。

    他不會為了任何女人而心動--

    ***

    她錯了。

    他還是會為女人心動的,只是不是她,或任何一個曾與他來往的女人。

    他心動的對象是她怎樣也料想不到的人物

    戚、豔、眉。

    她從來不曾料想到這個具有輕微白閉症的女人,竟能夠打破藺長風冰凍的心房一角。

    戚豔眉看來只是個天真到近乎無知、純潔到近乎愚蠢的女人,可沒想到她看著人時,眼眸會如此深邃透徹,彷佛可以看這一個人的靈魂。

    而她清淺的、有些緊張的微笑又是如此無辜清純,如此足以動人心魂。

    就連寒蟬,也常常為了她偶然的笑容而失神。

    她從沒見過那樣的微笑,一個人怎能笑得如此真、如此純、如此甜蜜?

    她好羡慕戚豔眉能那樣笑,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不曾那樣笑過了,也許是從她父母雙亡的那一夜起……

    「他們為什麼叫你『蒼鷹』?」戚豔眉的嗓音柔柔地在室內回旋,像最優美動聽的弦樂。

    寒蟬凝神,眨了眨微微迷蒙的美眸,焦距由久遠之前回到眼前清雅細緻的純真容顏上。

    那張容顏的主人並沒注意到她的眼神,只專注地看著藺長風。

    後者正坐在一張舒適的沙發椅上看書,聽聞戚豔眉突如其來的詢問,揚起一張俊魅臉孔,直勾勾地瞧著她。

    「蒼鷹?」

    「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叫你?」

    「妳認為呢?」凝望著她的灰眸有一股濃濃興味。

    「我不知道。」她一本正經地搖頭,「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像。」

    「那我像什麼?」

    「我覺得你像--」小巧的容顏微偏,專心想著形容詞,「也許像一隻豹?」

    豹!

    寒蟬倏地一凜。

    「豹?」藺長風挑起濃密的劍眉,跟她一樣驚訝,「妳覺得我像豹?」

    「嗯,你的動作、還有你走路的樣子……很優雅,可是也很危險--」

    「妳懂得什麼叫危險?」低沉的嗓音聽得出有一絲逗弄的意味。

    寒蟬心一緊。他在逗戚豔眉,他……竟然也懂得逗一個女人!她茫然地想著,看著他微微彎起、似笑非笑的唇角,心臟不停揪緊。

    而正對話的兩人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仍是你來我往。

    「我懂。行飛教過我。」

    「行飛?」

    「他教我怎麼樣分辨一個人的情緒……」

    「看來我這個弟弟還真教妳不少東西呢。」

    「是啊,行飛是好人。」

    「是嗎?」

    「嗯。」

    「那妳覺得我怎麼樣?」

    「你……應該也是好人……」

    夠了!她聽不下去了!

    強烈的火束驀地在寒蟬心底燃起,她迅捷旋身,飄然離開空調和暖的客廳。

    直到落定室外庭園的身軀在秋夜沁涼的微風中輕輕一顫,心底的火苗才緩緩熄了。

    她揚起頭,明眸凝定天際皎潔半月,思緒千回百轉,直無安落之處。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憤怒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現在在傷感什麼,只曉得胸腔漲滿的複雜滋味已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詮釋。

    也許當這一切結束之後,她真的該走了。

    她想,深深歎息,輕柔的步履踏著月色而行,逐漸轉進庭園深處。

    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在藺長風心中是佔有特別的地位的,至少他從不允許別的女人在他身邊亦步亦趨。

    他也從不留別的女人過夜,唯有她能打破此慣例,從兩年半前第一回與他上床,他從不讓她在親熱過後立即離去。

    他總要緊緊地抱著她,直到天明,直到天明後他從一個熱情如火的情人再次變回冷血無情的主人。

    她一直以為她是特別的,一直以為自己跟其它那些來往於他身邊的女人不同,可原來她從不曾在他心房佔有特別的地位。

    他從不將藏得最深的心事告訴她。她只知道他恨楚南軍、恨楚行飛,卻從來不曉得原來楚行飛竟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

    可戚豔眉卻知道,她竟知道!

    她說他小時候是一個很好的哥哥,拚了命保護自己的弟弟,所以肯定不是壞人。

    她說他一定是跟弟弟有了誤會,兩人的感情才會變得如此冷淡。

    可她不知道,藺長風現在一心想報復自己的弟弟,甚至趁著楚行飛去加拿大期間邀請戚豔眉來這兒作客,借機培養兩人的感情。

    他根本想毀了楚行飛,奪去他最鍾愛的女人!

    威豔眉完全不知道長風對她的居心,還傻傻地拿他當楚行飛的哥哥看待,她根本看不透那個男人……

    可那又怎樣?她不也一樣?

    一念及此,寒蟬不覺嘴角一撇,扯開自嘲的弧度。

    她以為自己比戚豔眉高明多少?至少人家還知道他跟楚行飛是兩兄弟,而她呢?根本一無所知!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他身邊最瞭解他的人,以為自己是唯一能感應他真正情緒的人……原來根本不是!

    原來他最在意的人不一定是她,原來他也有可能對一個女人動心,原來他也懂得逗弄一個女人、也懂得露出淺淺淡淡的微笑。

    原來,她從未真正懂得他--

    她深呼吸,墨睫一落,擠出兩滴晶瑩淚珠--

    「她在哪里?」

    急切而焦慮的嗓音喚回她迷茫不定的心思,寒蟬眨眨眼,赫然發現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的楚行飛立在她面前。

    他西裝起了皺折,下頷胡碴點點,看得出是一下飛機便趕到了這兒,面容疲憊,可那雙瞪著她的藍眸卻還是璀璨晶瑩的,閃爍著逼人銳光。

    「告訴我她在哪里!」見她半晌默然不語,他更急了,忘形地扯住她的手臂,語氣亦淩厲起來。

    寒蟬微微愕然,沒料到印象中一向冷靜瀟灑的龍門少主也有如此沉不住氣的一面。輕巧地撥開他的手,她冷冷說道:「在客廳裏。」

    他聞言,放開她的玉臂,挺拔的身子一旋,一秒也不浪費地立即往主屋奔去。

    「放心吧,長風不會傷害她。」她清冷的嗓音隨上他。

    急促的步履一緩,跟著回過一張漂亮的臉孔,「我知道。」璀亮的藍眸浮掠一絲暗影,「我想,他可能真的有點喜歡她--」拋下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後,楚行飛重新舉起迅捷如風的步履。

    寒蟬瞪著他匆匆消失的背影,喉間驀地一陣乾澀。

    他可能真的有點喜歡她……他可能真的有點喜歡她……他可能真的有點喜歡她--

    低啞深沉的嗓音在她腦中不停盤桓回旋,逼得她幾乎忍不住想要尖叫的衝動。

    ***

    當寒蟬總算捉回神智,隨著楚行飛一同奔回主屋時,只聽聞客廳內正傳來腔調激越的爭論聲。

    「……行飛之所以離開愛爾蘭,是因為他再也無法待在那裏……」

    是長風!她立刻便認出這個低沉陰冷的嗓音是屬於一直傾心相隨的男人的。他為什麼要用這種語氣對戚豔眉說話?他這幾天不是一直對她很溫和嗎?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彷佛也被他這樣陰沈的語氣嚇到了,戚豔眉的嗓音尖銳,蘊滿驚慌與不安,「你不要妄想騙我,我絕不會上當的……」

    「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涉嫌謀殺自己酒醉的父親!」

    什麼?寒蟬聞言一怔,震驚莫名。她流轉眸光,注意到比她早一些到達主屋門外的楚行飛聽聞此言亦是全身一僵。

    「你說……你說什麼?」屋內傳來戚豔眉不敢置信的細弱嗓音。

    「我說,一個十歲的小男孩殺了自己酒醉的父親。」藺長風的腔調依舊冷酷,「妳聽懂了嗎?」

    「我不……我不懂……」

    「妳聽不懂?那我再說一遍。我說,一個十歲的……」

    「夠了!」

    一直在門外靜聽的楚行飛終於忍受不住,一腳跨進客廳,寒蟬一驚,連忙身形一掠,藏進屋內一角,一隻玉手也跟著悄悄探入自己胸口,拔出迷你銀色手槍,隨時準備扣下扳機。

    她警覺而戒備地瞪著楚行飛,可後者卻渾然不覺,只是神態激昂地瞪著藺長風,語氣淩厲,「不許你再說了,長風,我不許你這樣嚇她。」

    「我嚇她?」回望他的灰眸甚至比他還淩厲幾分,「我只是實話實說。」

    楚行飛神情震撼,咬牙不語。

    對他的反應藺長風彷佛感到很滿意,揚起淡淡笑弧,「你能否認嗎?」他閑閑地問。

    楚行飛仍然保持沉默,半晌,忽地撇過頭,旋身走向一直軟跪在地的戚豔眉,伸出手,「我們走吧,豔眉……」

    ***

    一直到楚行飛與戚豔眉兩人的背影消失於視界,寒蟬才放鬆弓直緊繃的神經,從藏身處悄然走出來。

    她步履輕逸,但藺長風仍是敏感地察覺她的存在,「槍可以收起來了。」他說,語氣淡漠,修長挺拔的身軀依然背對著她,自顧自地往吧台前調著酒。

    她頷首,聽命將手槍重新藏回,墨黑瞳眸一直凝定他,直到他終於轉過身子,微微沙啞的嗓音才自唇間吐逸。

    「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楚行飛在愛爾蘭殺了你父親?」

    他聳聳肩,輕輕晃了晃威士忌酒杯,跟著淺啜一口。

    「是真的嗎?」她微微拉高嗓音,為他的漫不經心感到困惑,「你是因為這樣才那麼恨他?才千方百計要報復他?」

    「我?恨他殺了我父親?」灰眸倏地一冷,「那男人死了最好,我一點也不遺憾!」

    她一愣,「那是為什麼……」

    他冷冷一笑,再度淺啜一口威士忌,「不論那傢伙是楚行飛或其它任何人殺的,都

    不幹我的事。」

    「可是他是你父親……」

    「我沒有那種父親!」他銳聲駁斥,語聲淩厲而嚴酷。

    她怔然,望著那掠過他面上一道道陰沈的暗影,實在無法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樣一段恩怨。

    強烈的好奇心令她沖口而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長風,那你為什麼那麼恨楚行飛?你跟他到底有什麼過節?他……戚豔眉說他是你弟弟!」

    「他的確是我弟弟。」

    「你為什麼會恨自己的弟弟……」

    「為什麼妳管不著!」淩銳的嗓音截住了她的話,伴隨兩束清冷無比的寒芒,「妳是我的屬下,記住妳的本分。」

    她一顫,心臟緊緊一揪,「你的意思是我沒有資格過問你的一切。」

    「沒錯。」

    「我明白了。」她輕輕頷首,說不清那狠狠咬齧著胸口的是怎樣一種疼痛。不論是哪一種都無所謂,反正她早就學會藏住自己的喜怒哀樂。

    就算是中了槍,她也不會哼一聲疼,更何況只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小疼痛?

    她撐得住的--

    「……我要立刻進行計畫,非要楚行飛跟我掛牌不可!」

    「是。」她毫無感情地應著,「我該怎麼做?」

    「替我聯絡龍門每一個大老,要他們在十一月底前全部在紐約集合。」

    「理由呢?」

    「告訴他們我要召開緊急會議,討論怎麼對付最近盯上我們的FBI。」

    「是。」

    「準備最好的炸藥。」他繼續吩咐。

    她卻忍不住一驚,「炸藥?」

    「我要炸掉他們。」他的灰眸閃過一絲詭譎,可語音卻淡漠,彷佛說的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全部,一個不留。」

    寒蟬不敢相信,「你說……要炸掉龍門所有大老?」

    「沒錯。」他冷冷地說,「包括楚行飛。」

    「什麼?」她瞪著他,呼吸一顫,心跳跟著強烈奔騰。

    他是……認真的!他是真的想一舉毀掉十數條人命……

    為了殺掉楚行飛,他不惜以十幾條人命陪葬?

    天!他瘋了嗎?

    他彷佛認出她神情的驚恐,挺密的劍眉一挑,「怎麼?怕了?」

    她咬唇,不語。

    「我這雙手早沾染了不知多少鮮血,多殺這幾個視錢如命的老頭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

    「放心吧,引爆炸彈的人不會是妳。」他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麼罪,我一人承擔。」

    寒蟬倒抽一口氣。

    他怎能說得如此輕鬆?如此氣定神閑?是十幾條人命啊!難道他……真的早已失去靈魂?

    她閉眸,心臟緊緊抽疼。

    「等一切結束後,妳就離開我吧。」沉沉拂過她耳畔的嗓音瘖啞,「我會替妳找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

    「你要我離開你--那你呢?娶戚豔眉?」她咬牙,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我非娶到她不可!」

    為了什麼?為了錢?為了報復?還是……為了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為戚豔眉動了心?

    心臟絞得更疼了,不只胸口,她全身上下,無一不疼,無一不痛。

    是的,她是該離開了,當他一手安排的爆炸案結束了他與楚行飛之間的一切恩怨後,她也沒有再繼續留在他身邊的理由。

    因為他不會再需要她,不再需要她替他辦事了。

    更何況他還要娶戚豔眉,堂堂戚家的大小姐絕不可能容忍丈夫身邊有個曾經跟他上床的女人緊緊跟著。

    戚豔眉不會忍受得了她的存在,而她相信,他必不忍傷害那個純傻天真的大小姐。

    是的,她是該離開了。

    沒有任何可以貪戀的理由--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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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5: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她該離開了。

    自最深的幽暗中醒轉的,是一個飽受折磨的受傷靈魂--可她感覺不到痛了,沒有痛,也沒有淚,從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開始。

    她失去了最親愛的家人,失去了爸爸、媽媽、奶奶,失去了他們對她全心全意的關愛。

    她忘記了笑、沒有了淚,連靈魂也墜落罪惡淵藪,劃上一道道難以痊癒的傷痕。

    她連一顆心也遺落了,落在一個永遠不會對她笑的男人身上。他永遠不會愛上她,不會疼寵地,不會拿她當珍貴的寶貝細心呵護。

    他甚至……不想陪她。

    寒蟬展開眸,映入眼底的是一片蒼白無生氣的空間,安靜沉謐,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只有她的呼吸。

    她驀地閉上眸,忍住落淚的衝動。她竟只有自己的呼吸陪伴著自己,在黃泉邊緣百般掙扎的她,醒來後,身旁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一個沒有人關心她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醒來。

    爸爸、媽媽、奶奶,為什麼你們不帶走我?為什麼你們要拋下我一個?為什麼要讓我這麼孤零零地、獨個兒苟活在這無情的世界?這裏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愛我,就連哭了,也只有自己聽見──

    不,她不會再哭了,不會再哭了!

    淚水在沒有人會在意的情況下,沒有凝結的必要,就算落下了,也轉瞬便會消融於空中。

    無、聲、無、息。

    她不會再哭了,沒有哭的必要,沒有必要對自己撒嬌,沒有必要──

    可為什麼?淚還是紛紛然、一顆接一顆逃逸呢?

    為什麼她拚了命將它們鎖在心底、囚在眼眶,它們還是有通天本領放肆地四處奔逃呢?

    為什麼!

    ***

    「妳醒了嗎?太好了!」

    從絳紅色門屝翩然飄進的,是纖秀窈窕的白色人影,她淺淺對她彎著玫瑰紅唇,語音溫柔,蘊著濃濃笑意。

    寒蟬靜靜地望著她,蒼白的麗顏不曾牽動任何表情。她凝睇著她,兩汪墨潭幽幽緲緲,卻是早已乾涸。

    她的淚幹了,心海也涸。

    「我們都好擔心妳呢。」白色倩影一面說,一面飄近床畔,藕臂俐落地執起床頭櫃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清澈的開水,「來,先喝杯水吧。」

    「謝謝。」寒蟬坐起上半身,接過精緻的玻璃杯,靜靜啜飲。

    開水是微暖的,可沁入她冰冷的身軀,卻立即降了溫。

    「妳醒來就好了。」天真的人兒根本沒察覺到她的冷淡漠然,繼續吐著如弦樂般的美妙嗓音,「雖然醫生跟我們保證妳這幾天就會醒來,可我們還是很擔心,尤其是長風。」

    「是嗎?」

    「嗯。要不是行飛一直勸他去休息,他恐怕會在床邊一直癡癡守到妳醒來呢。」

    「是嗎?」寒蟬靜靜聽著,要自己別去理會那忽然扯過心臟的一陣抽疼。

    她早該忘了疼痛了。

    「我怎麼會在這裏?」她問,星眸依然直視著戚豔眉那張清純美麗的容顏。可後者卻回避著她,纖美的身影在床旁落坐,眸光卻直盯著覆住她雙腿的羽絨被。

    她不怪她。她知道戚豔眉因為患有輕微自閉症的關係,不習慣與他人四目相接,並不表示她不懂得尊重他人。

    「妳……還記得那場爆炸吧?」一面看著羽絨被,戚豔眉一面輕輕開口。

    「記得。」她頷首。

    「那時候妳為了要救長風身受重傷,昏了過去,是行飛請人帶你們兩個到這兒來的。」

    「這兒?哪兒?」她蹙眉,「楚行飛又為什麼要救我們?」

    「這是一棟位於海邊的度假小屋,是行飛買下來的。他很喜歡這裏,本來是為了帶我來這邊玩。」戚豔眉微笑,笑容裏有著濃濃的幸福,眼瞼雖低掩著,可寒蟬可以想像到那對星眸肯定正閃著燦燦璀光。

    看樣子她真的愛上楚行飛了。那長風怎麼辦?寒蟬朦朧想著,半晌,驀地凝眉,強迫自己收回擔憂的心思。

    不關她的事,她已經決定離開了不是嗎?長風的事她再也管不著。何況,他也不想她過問。

    「……他們兩兄弟的誤會已經解開了。」戚豔眉繼續解釋著,「其實行飛一直很愛他哥哥的,雖然曾經有誤會……妳知道嗎?三年前那樁謀殺案其實行飛早猜到兇手是誰,可卻不去拆穿……」

    寒蟬聞言,驀地心跳加速,「他知道兇手是誰?」

    「嗯。他猜到長風是為了報復,才故意安排那樁謀殺案陷害他……」

    「妳是說他認為兇手是長風?」

    「嗯。」

    「兇手是我。」她倏地冷然一句。

    「什麼?」戚豔眉一愕,終於揚起眸,目光落定她毫無表情的容顏。

    「我才是真正的兇手。」她重複,語氣依舊淡漠,「如果楚行飛想提起告訴,直接告我就行了。」

    戚豔眉瞪視她,良久,才困難地從齒縫逼出細細的語音,「他……行飛他……並不想提起告訴。他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們」

    「他……這究竟是……」莫名的衝動讓寒蟬幾乎想不顧一切地問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終於還是克制住了。

    長風說過,這一切不關她的事,他不要她過問他與楚行飛之間的恩怨。

    她沒有資格過問--

    「……所以那天行飛本來真的答應長風去主持龍門大老們的會議,雖然知道長風要炸毀那棟大樓,還是答應了……反倒是長風知道自己原來一直誤會了行飛,一把推開我們……要不是妳捨身護他,他說不定就--」說到這兒,戚豔眉驀地往口,墨睫一眨,望向她的美眸有些茫然。

    或許她是被自己蹙眉的神情給嚇到了。寒蟬澀澀地想,將手中的空玻璃杯擱在床頭櫃上。

    戚豔眉一見她的動作,自動自發又替她斟了一杯水。

    她沒有理會,逕自想著心事。

    原來如此,怪不得按照長風原先的計畫該進去那棟大樓的人明明是楚行飛,可當她匆匆趕到時,卻發現反而是他自己要進去送死。

    她當時驚駭莫名,一察覺大樓有爆炸的跡象,想也不想便飛身護住了他--

    「長風沒事吧?」她怔怔地問。

    「毫髮無傷。」另一個帶著微微嘲謔的嗓音忽地加入她們,伴隨而來的,是一個瀟灑落拓的灰色身影。

    寒蟬揚眸,默默凝望那突如其來踅進房裏的男人。

    是楚行飛,漂亮的臉上還是一貫略微玩世不恭的神情,嘴角噙著淡淡淺笑。

    「有妳這麼盡忠職守的屬下,真是長風三生有幸。」他說,微微誇張地歎息,「從他第一回將妳帶到我們面前,我就知道他撿到寶了。」

    他在嘲弄她嗎?

    寒蟬輕輕咬牙,不著痕跡地研究俊容上一對晶瑩璀璨的藍眸,試圖分辨其中底蘊的況味。

    沒有敵意或嘲諷,只有淡淡的戲謔,以及一種難以理解的情感,彷佛是……感激?

    他感激她?

    彷佛看出她的疑問,楚行飛驀地肅正面上神情,沉聲說道:「謝謝妳救了長風。如果不是妳,也許我們兩兄弟就此天人永隔。」

    他真的感激她!

    雖是淡淡驚愕,一張蒼白美顏仍是平靜無痕,「我救他不是因為你。」

    「我知道。」他微笑,笑容若有深意。

    「還有,開槍殺楚南軍的人是我。你若要追究責任,沖著我來就是了。」

    他聞言,微笑不曾逸去,只是轉過頭對戚豔眉打了個手勢,後者點點頭,乖乖離去。

    直到門扉重新掩上,楚行飛才轉回眸光,落定寒蟬面上。

    「我並不想追究是誰殺了我父親。」他淡淡地說,望向她的眸光卻深刻,「不論是已死的人,還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其實身上或多或少都背負著某種程度的罪孽,與其想著對不起死去的人,不如想想該為活著的人做些什麼事。」他頓了頓,忽地深深歎息,「這一切恩怨情仇,也許都該是化去的時候了。」

    她默然,怔怔聽著,心海漫過動盪波潮。

    「現在警方跟FBI還在追查那場爆炸案,可我已經動用戚家的影響力儘量把這件事壓下去,在妳傷好以前,妳跟長風最好還是在這裏避避風頭。說不定過幾天他們也會找上來問話,到時候妳只要淡淡撇清一切關係就好了。」

    「撇清一切關係?」

    「嗯。」

    她瞪他,嘴角忽地勾起嘲諷弧度,「十幾條人命,一句沒關係就算了嗎?」

    楚行飛回凝她,「難道妳想為他們贖罪嗎?」

    她咬牙,不語。

    「就算該贖罪,這個罪也不該由妳來擔。」他沉聲道,「該負責的人是我跟長風。」

    她驀地深吸一口氣。

    楚行飛深深凝望她,「我出獄時曾經立過誓,這輩子不會再為任何人入獄。我並不打算為了那幾個老頭打破這樣的誓言。」他語氣淡然,其間的意味卻令人一陣寒顫。

    寒蟬怔怔望他。

    「怕了嗎?」楚行飛望她,歪斜的嘴角蘊著濃濃自嘲,「我是龍門少主,本來就是個滿身罪孽的男人!在妳面前,我又何必戴上偽善的面具呢?」

    她凝視他,良久,終於再也忍不住,「我想問你,從前為什麼經常派人暗中破壞龍門的毒品交易?你……其實一直想毀了龍門嗎?」

    「……沒錯。」

    「可是你是龍門少主!」

    「我憎恨這樣的身分。」他蹙眉,語氣雖仍和緩,可寒蟬已能敏感地自其中察覺一股濃濃厭惡,「妳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從來不曾以黑幫少主的身分為榮。」

    她更訝異了,「你--」

    「知道你的父親是靠著殺人放火、販毒走私才能成就這麼大的權勢你會高興嗎?知道你自己之所以能那麼養尊處優、受最好的教育、過最好的生活,原來都是因為壓榨自已可憐的同胞所得來的金錢會令你覺得榮耀嗎?」他澀澀苦笑,「我早知自己罪孽深重,也從來沒想過要繼續發揚這樣一個墮落的組織,多年來我想的、我做的,都是為了要毀掉這令我深深厭惡的黑幫組織!」

    「楚行飛,你--」她望著他,心臟驀地一陣緊揪。她曾經那麼恨他的,曾經因為他父親殺了自己的家人也連帶恨上了他,可他原來……原來也為了自己的身分深深痛苦。

    她對他的恨,原來只是一場無理的執念……

    那長風呢?一念及此,她倏地心臟重重一抽,一股寒意跟著竄上脊髓。知道自己多年來原來一直恨錯了、怨錯了自己最親的弟弟,又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自責?

    怪不得那晚他會堅持走進那棟大樓,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是對自己厭惡到了極點啊

    ***

    雪,靜靜落下,輕柔地、優雅地,緩緩覆上她的發、她的額、她的鼻、她薄巧好看的菱唇……漫天雪花靜靜落下,固執地攀附她清冷的容顏,輕緩地,在她發際、頰畔抹上蒼白雪妝,掩埋她的容顏、她的身軀--

    包裏她的細雪,白裏透紅。

    是血--寒蟬的血,她鮮紅微溫的血。

    血與雪,雪與淚……

    淚,好久沒流了,他以為早已乾涸,卻原來還懂得泉湧。

    淚,早就不該流了,因為沒有人會替他拭去。

    他早該忘了笑,也沒了淚--從在愛爾蘭那個暴風雨夜,他因為饑寒交迫而暈過去開始,從他好不容易逃到美國、卻被迫保護他最恨的弟弟開始,從他第一次殺人開始……

    好重好重的罪,好深好深的疲憊--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寒蟬!」自喉嚨逼出的是痛徹靈魂的沙啞吶喊,藺長風眨眨眼,不明白自己為何從冰寒的夢境裏醒覺,出口的會是她的芳名。

    他茫然地躺著,茫然地瞪著天花板,直到驀地警覺到原來房裏還有另一個人影,一個他曾經深深愛過、也深深恨過的男人。

    Gabriel--行飛

    他倏地直起上半身,瞪著膽敢趁他入睡時悄悄潛進他房裏的弟弟,「你怎麼在這裏?」

    對他淩厲的瞪視楚行飛絲毫不以為意,嘴角仍是噙著淡淡笑意,藍眸閃著類似調皮的璀光。

    「我來通知你,寒蟬醒了。」

    「什麼!」藺長風驚喊一聲,立即翻身下床,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白色內褲的結實身軀直逼楚行飛,「她怎樣?還好嗎?什麼時候醒來的?」

    「她很好,剛醒來不久。」看著他這副幾乎可以用焦慮來形容的慌亂模樣,楚行飛晶亮的藍眸閃過若有深意的光芒,俊容卻不動聲色,一面遞給他一套乾淨的休閒服,「穿上衣服。」他淡淡說道,阻止差點就直奔門屝的藺長風。

    後者步履一凝,縱然有片刻的羞慚,線條分明的臉孔仍是平靜無痕,一貫的陰沈無表情。

    他搶過楚行飛手上的休閒服,匆忙套上,動作雖急促,卻仍有條不紊,僅花了五秒著裝的修長身軀,看來竟該死的優雅。

    楚行飛看著,不禁微微嫉妒,但只一會兒,他便瀟灑地聳聳肩,「她身子還很虛弱,小心別刺激了她……」叮嚀的言語還來不及追上藺長風,那如豹的優美身形早離開了他的視界。

    該死的神劍!動作果然驚人的快!

    他想,半懊惱半欽羨。不過話說回來,那傢伙幹嘛動作那麼快呢?雖說他一向擁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美名,可也不必那麼匆忙嘛。

    莫非--

    想著,雙唇忽地逸出一陣朗笑,藍眸跟著掠過一道難以形容的複雜輝芒。

    ***

    「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憔悴?」

    乍見藺長風狂風般捲進她房裏的身影,寒蟬沒有太多驚愕,反倒是美眸在迅速流轉過後,黛眉輕輕一顰。

    他沒有說話,靜靜地在床畔一張椅子落坐,星目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

    她一怔,被那兩束深沉而意味深長的眸光燙得臉頰一熱,心跳也失了速,只得強迫自己深呼吸,視線落定他仿佛好幾天沒刮鬍子的下頷。

    「你沒睡好嗎?」

    「……我很好。」

    「那怎麼看來如此憔悴?」

    「憔悴的人是妳!」反駁她的嗓音微微粗魯,蘊著濃濃不耐,「妳受了重傷,又昏迷了好幾天,現在臉色看起來該死的蒼白!」

    「是嗎?」寒蟬澀澀苦笑,她本來面色就偏白,再加上重傷未愈,現在肯定難看得像鬼一般了。她低眉斂眸,直覺地想逃開他打量的目光。

    「要不要吃點什麼?」他突如其來地說,語氣仍是粗魯。

    「吃?」她一愣,搖了搖頭,「沒什麼特別想吃的。」

    「胡說!妳昏迷了好幾天,肚子肯定餓了。」他一面說一面站起身,「我去弄點東西給妳吃。」

    「你--」她愕然啟唇,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見他旋風似地卷出她的房門外,彷佛逃命似的。

    他就這麼怕見到她嗎?因為不曉得該對她這個「救命恩人」說些什麼?

    一念及此,她幽幽歎息,心臟微微一擰。

    其實也不必特別說些什麼的,她無意仗恃自己救了他一命便求他感激,他大可以像從前那樣對她。

    他是主子,她是屬下,就這麼簡單而已。

    屬下護主,天經地義,他又何必覺得欠她恩情呢?

    她朦朧想著,再度輕聲歎息,不一會兒,便見藺長風捧著個託盤進門,也帶進一室食物香氣。

    她眨眨眼,不敢置信地瞪著他捧進來的東西--一碗色澤可人的清湯,以及一副白瓷湯匙和碗。

    「這是什麼?」

    「用整只雞熬成的雞湯。」

    「雞湯?」愕然望向他,「你熬的?」

    「怎麼可能?」他緊緊皺眉,彷佛覺得她問得可笑,「是豔眉準備的。」

    戚豔眉為她熬雞湯?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寒蟬輕咬下唇,說不清那忽然泛過心頭的複雜滋味是什麼。

    「吃一點吧。妳身子還很虛弱,只能吃這種流質食物--」藺長風一面低聲說道,一面重新在床旁落坐,捧起湯碗,執起湯匙,輕輕舀了一匙,然後小心翼翼地吹著。

    寒蟬瞪著那根試圖送進她嘴裏的湯匙,「你做什麼?」

    「喂妳喝湯。」他淡淡地說。

    她知道。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難道妳可以自己來嗎?」

    「我……當然可以……」她微微結巴。

    「妳拿不穩碗。」他提醒她,「妳手臂上還綁著繃帶呢,感覺不到嗎?」

    「我--」寒蟬瞪向自己層層包裏繃帶的胸部與手臂,倏地啞口無言。

    「在妳傷沒好以前,我都會喂妳吃東西,免得妳不小心牽動傷口。」他語氣淡然,彷佛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她緊緊咬牙,心海掀起波濤洶湧,得費盡全力才能保持面無表情,「你以前不會這麼做的。」

    「那又怎樣?」

    「因為我救了你,所以你才這麼做嗎?」

    他不語,灰眸凝定她,莫測高深。

    怨氣襲上心頭,「你不需要認為自己欠我什麼恩情,我是你的屬下,本來就該保護你,受了傷也無所謂,就算死了也沒什麼,你不需要因為這樣就覺得自己欠我什麼--」她語氣清冷,蒼白唇瓣吐出的每一句是責備,也是幽怨,「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懂嗎?」

    話畢,她抬眸望向他,分辨他面上神情,可他卻仍是毫無表情,且默然不語。

    她不覺焦躁,「你到底懂不懂?」

    他凝定她,良久,「妳說完了嗎?」

    她深吸一口氣,「說完了。」

    「那就喝湯。」他沉沉地說,湯匙再度嘗試貼近她的唇,「這是命令。」

    她心一跳,本能地張唇。

    「很好。」待她總算喝下第一匙後,他滿意地頷首,手腕一揚,優雅地舀起第二匙。

    於是,她就在他的「命令」下,乖乖喝完了一整碗雞湯。

    ***

    以同樣的方式,他「命令」她讓他連續喂了好幾天,從剛開始的流質食物,到漸漸能吃一些細粥之類的半流質食物,最後她已能和正常人一樣進食面、飯,甚至牛肉等固態食物。

    可不論什麼食物,都是他一口一口喂她吃下的。

    寒蟬覺得尷尬,從三歲以後,當她可以自己拿穩飯碗進食時,便不曾像這樣讓人喂過。

    更何況,喂她的人還是她一直視為主子的藺長風--一個冷漠無情的男人。

    餵食這樣的動作實在不適合他,尤其對象還是自己的屬下。對他而言,她只是身旁一個忠心耿耿的隨從而已,實在不值得他付出這樣的關心。

    若是戚豔眉也就罷了,至少那是令他心動的女人,而她呢?

    就因為她救了他一命,所以他對她的態度才會如此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吧?就因為她救了他,他覺得愧疚、不安,才會如此溫柔待她--

    他不需要這樣的。寒蟬想,黛眉緊顰,這樣的溫柔不適合他。

    而在她身上的傷逐漸痊癒,戚豔眉與楚行飛相偕離開這棟度假小屋後,兩人之間交流的氣氛更只有令人窒悶的尷尬。

    他可以整天待在她身邊,卻難得說上一句話。

    她現在可以下床了,偶爾也會離開自己的臥房,到小屋客廳坐坐,看看書、聽聽音樂。

    有時,長風也會堅持她到屋外散散步,卻只是默然在她身後跟著。

    她不明白,如果陪伴她對他而言是那樣一件尷尬的苦差事,他為什麼非親自接下不可?他大可以替她請來特別護士照顧她啊。

    就像之前一樣,在她手臂上的繃帶還未拆時,其實一直有個特別護士留在這裏,負責照顧她一些貼身瑣事。

    只是後來,當戚豔眉他們離開了,藺長風也順便辭退了特別護士。

    她不解,為什麼他要讓整間度假小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連負責家務的管家也讓她休了假!

    她原以為他是怕FBI跟NYPD上門來盤問,有外人在會增加不便。

    可他們早在前幾天來過了,而且也已在一陣不得要領地盤問後悻悻然地離去,短期內不可能再來。

    那他究竟在擔心什麼呢?他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寒蟬歎息,眼眸雖一直盯著她最愛的湯姆.克蘭西的軍事小說,可卻完全的心不在焉。

    終於,她忍不住長聲歎息。

    「妳不舒服嗎?」低沉的嗓音乍然響起,差點震落寒蟬手中的小說,她抬眸,望向那個不知何時悄然踅進客廳裏的男人。

    他微微蹙眉,灰眸緊盯著她,彷佛試圖認清她身體是否有任何不適。

    「我沒事。」她搖頭。

    「嗯。」他輕輕頷首,在她對面的沙發上落坐,一面拿起她擱在玻璃茶几上的小說,漫不經心地翻閱著。

    她看著他百無聊賴的動作。他明明是對小說毫無興趣,卻還是堅持一頁頁地瀏覽。

    何必呢?他可以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啊!

    「你不必在這裏陪我。」想著,她突如其來一句。

    他沒說話,漫應一聲,仍是繼續翻閱的動作。

    她輕咬櫻唇,一陣難耐的焦躁,「你不必在這兒陪我,回紐約去吧。長風集團一定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

    「那些自然有人會處理。」

    「什麼?」

    「沒什麼重要的事,不過是一些日常決策,我付那麼高的薪水養一群主管,他們總不會連這些也做不好吧?」

    「可是你也不必在這邊浪費時間……」

    「我不覺得是浪費時間。」他俐落地截斷她的話,灰眸一揚,淡淡掃掠過她,「放心吧,那邊的事沒什麼,妳只要安心休養就是了。」

    她瞪他,這樣淡漠的解釋並沒有安定她焦躁的情緒,「那戚豔眉呢?」

    「戚豔眉?」他濃眉一揚。

    「你就……讓她這麼跟楚行飛在一起?」她咬牙,口乾舌燥。

    藺長風凝望她,許久,「行飛愛她。」他簡單一句,「他們兩個在一起會幸福的。」

    所以他就心甘情願成全他們?因為楚行飛愛她,因為他一直怨錯、恨錯的弟弟愛她!

    為了對親弟弟深深的歉意,他寧可悄然退讓,不再一心爭奪戚豔眉。

    ***

    他──

    寒蟬心弦一緊,說不清漫過心頭的滋味是什麼,是惆悵?還是噬人的疼痛?

    為了彌補自己的弟弟,他寧可讓出半生來初次心動的女人,就像為了報答她的捨身相救,他不惜在這兒幹耗著陪伴她……

    他不必的!也許他必須彌補自己的弟弟,可卻絕不欠她一分一毫,不欠她任何恩情。

    這一切,都是她自願,沒想過要他回報。

    當一切結束後,妳便可以離開我了,不需再跟隨我。

    耳畔忽然響起他曾經說過的話語,用力拉扯她脆弱的神經。她忽地垂落濃密的羽睫,掩去眸中神色。

    一切是結束了,而她,是該離開了。

    就讓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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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7 00:1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走了,她不見了,她消失了!

    她竟就那樣一聲不響地離開,毫不牽掛,毫不留戀--

    該死!

    瞪著空無人影的屋內,藺長風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他該立刻沖出門找她,或是立刻命令手下調查她的行蹤?

    或者,什麼也不做,任由她離去……

    該死!她應該在他身邊的,十幾年來一向如此不是嗎?她一直就靜靜跟在他身邊,就像影子隨著自己的形體!

    他是主子,而她是他最得力的隨從。

    可她現在卻離開了,突如其來的,連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也不留給他,拋下他一人在這棟該死的度假小屋!

    當一切結束後,妳就可以離開我了。

    不不不,誰允許她離開他的?誰允許她可以這樣自作主張?誰允許她這樣瀟灑自如地拋下他?

    藺長風想,驀地握緊雙拳,指尖幾乎陷入肉裏。他咬緊牙,俊挺的面容掠過一道又一道陰沈暗影,灰眸湛深,閃爍著令人難以理解的銳芒。

    他像頭豹--一頭陰暗的、心緒不穩的豹,隨時可能起而咆哮,撲上前便一陣狂暴撕咬。

    可沒有人--沒有任何可憐的獵物在他面前供他肆虐,這棟舒適溫暖的度假小屋,竟該死的只有他一個人!

    他昂首,驀地一陣高聲狂嘯,淩銳的嗓音劃破靜謐的清晨,回旋穿出屋外,與規律的海潮聲相互呼應。

    是誰允許她走的?是誰允許她這樣自由來去?是誰允許她這樣大搖大擺地離開,令他如此狂躁、如此不安、如此摸不清自己的胸膛究竟是忽然空空落落,或是倏地漲滿一股慌亂的情緒?

    他竟然……竟然因為她的離去而該死的心神不定!

    哦,可惡……他想,忽地提起踉蹌步履,跌跌撞撞奔向位於客廳與廚房間的玻璃酒櫃。

    雙手狂亂地搜尋著--

    ***

    「他瘋了。」一個低沉的、不敢置信的嗓音揚起。

    「像頭野獸一樣。」另一個清冽的嗓音加入評論,聽得出蘊著淡淡的調皮與戲謔。

    「因為寒蟬嗎?」最後,是一個微微疑惑的溫煦嗓音。

    「顯然。」戲謔嗓音的主人點頭稱是,藍眸閃過兩道好玩的光芒。

    「有可能。」低沉的嗓音同意,可沒有前一位的篤定。

    「行飛說得沒錯,看來長風是跟從前不太一樣了。」

    「你是指……不像從前那麼冷血?」墨石挑起濃密的劍眉,湛幽黑眸透過落地窗仔細審視著那正歪斜地坐倒在地、不停灌酒的灰影。

    喬星宇溫和的眸光同樣若有深意地落定那個灰影,「其實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

    「想什麼?」

    「想他是不是真的那麼冷血。」喬星宇調回視錄,直視好友那張寫著淡淡諷刺的黝黑臉龐。

    「什麼意思?」墨石蹙眉,面部線條仍偏於剛硬,「你是說他要寒蟬去綁架天兒,拿她的性命來要脅我的行為不夠冷血?還是他命令屬下綁架你兒子醒塵,還害得劉曼笛那個女人差點丟了一條命的行為不夠冷血?」他冷哼,「為了報復行飛,他根本不顧我們三劍客從前的義理情誼,虧我以前傻傻地拿他當朋友!」

    相對于墨石的氣憤不已,喬星宇依舊是一貫的溫和,紅潤的嘴唇抿著淺淺微笑,「他派人綁架天兒與醒塵,只是為了引開我們,不想我們跟他正面衝突。」

    「當然啦,支開我們倆,好讓他專心一志對付行飛。」

    「仔細想想,我倒覺得他本來就沒想要天兒跟醒塵的命,當然,也包括我們兩個的……」

    「你胡說什麼?」還來不及聽喬星宇說完,墨石已忍不住粗魯地打斷他的話,「他當然是要我們的命!」

    「是嗎?」喬星宇淡淡地笑,依然是不疾不徐的語氣,「如果他真想要天兒的命,不會讓你有機會去救她。同樣的,如果他想殺醒塵,也不會故意打電話給我透露他和曼笛的行蹤--」

    「你--」墨石瞪他,腦海電光石火閃過那晚的一切後終於若有所悟。只是他仍不敢相信,驀地扭過頭,灼亮的眸光射向一旁默然靜聽的楚行飛,「你怎麼說?行飛。」

    後者不語,沉吟了許久才徐悠回答,「我贊同星字的看法。也許長風他本來是不想放過你們的,卻不知不覺做了違背心意的事。也許連他自己--」他一頓,淡淡苦笑,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做。」

    墨石瞪他,許久,「我真不明白你們搞的究竟是怎樣一種把戲!」他忿忿然地說,黑眸蘊著淡淡無奈。

    「別這樣,墨石。」藍眸閃著璀亮輝芒,「難道你忍心長風這樣日夜灌酒、折磨自已?就當幫他一個忙吧。」

    「……怎麼幫?」

    「先幫他查出來寒蟬到底上哪兒去了。」

    「為什麼是我?」墨石狠狠地皺眉,淩厲的眸光忽地掃向喬星宇。

    後者連忙舉手做投降狀,「聖誕節快到了,我要帶曼笛和醒塵回加拿大。」

    墨石淩厲的眸光立即一轉方向,在眸光還未落定時,楚行飛便聰明地迅速推卸責任。

    「別看我!戚氏集團的事情就夠我忙昏頭了。難得閒下來的時候還得幫『某人』當說客,遊說CIA放過他。」

    那個「某人」很不幸地正是他!

    墨石咬牙,看來為了讓行飛替他解決CIA那些纏人的傢伙,他只好認命答應接下這樁苦差事。

    該死的!天下何其大,他哪知道那個女人究竟躲到哪個角落去了?

    ***

    「我知道寒蟬在哪里。」電話裏,傳來低沉靜定的嗓音,刺激著藺長風因過多酒精微微昏眩的神智。

    「墨石?」他蹙眉,不確定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否是天劍的聲音。

    「是我。」對方倒是幹乾脆脆地承認自己的身分,只是語氣冷冷淡淡的,聽得出並不想與他多談。

    既然如此,何必打電話來?

    藺長風嘲諷地勾起嘴角,好一會兒,驀地想起墨石方才劈頭的第一句話,「你說……你知道寒蟬在哪里?」

    「沒錯。」

    「她在哪兒?」語音急促,握著話筒的右手微微發顫。

    墨石不語,似是陷入了沉吟。

    藺長風屏息等著,一顆心提在喉頭,雖只有短短數秒,卻像等待了一個世紀。

    「我可以告訴你。」墨石終於開口,語調卻毫無起伏,「可你要先答應我幾個條件。」

    「什麼條件?」

    「脫離黑道。」

    「脫離黑道?」

    「是。從此以後你必須斷絕與黑道分子的一切往來,不論你從前經營了多少人脈,全部斬斷!」墨石一字一句地說,緩慢卻堅決。

    藺長風一凜,不及片刻時間便迅速下了決定,「我答應你。」

    「……很好。」對他的爽快答應墨石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遲疑了半晌才開口,「還有,雖然龍門所有大老都在那場爆炸案中喪生了,但肯定還有一些殘餘黨羽,你必須全部掃蕩乾淨。」

    「沒問題。」

    「長風集團必須成立慈善基金會,每年投入集團盈利百分之五的資金。」

    「可以。」

    「你……真的全部答應?」

    「我全答應。」藺長風肯定他的疑問,「可以告訴我她在哪兒了嗎?」

    「等等,還有一個條件。」

    「請說。」

    「如果我要……你在長風集團一半的股份呢?」

    「給你。」他立刻響應,一秒也沒考慮。

    而墨石的反應是倒抽一口氣,半晌,忽地迸出一陣朗笑。

    藺長風忍不住蹙眉,「你笑什麼?」

    「我……沒事,只是……只是……行飛那傢伙真不是蓋的--」足足笑了十幾秒,墨石仍然無法鎮定心神。

    藺長風可沒那樣的好耐性,「可以告訴我寒蟬在哪里了嗎?」他咬緊牙關,一字一句自齒間逼出。

    「……芝加哥。」

    「芝加哥?」他聞言,怔然。

    ***

    芝加哥(Chicago)

    位於美國中北部的大城市,擁有遠近馳名的嚴寒冬季,冷到極點的低溫輕易可以奪去一個人的清明神智。

    芝加哥的雪,更是出了名地暴躁,從不肯靜靜落在大地上,總是拉扯著同樣沒耐性的狂風,並肩在城市裏狂暴肆虐。

    今冬,自然是跟從前一般的冷,今夜,狂烈的暴風雪同樣一如以往。

    舉起步履,藺長風困難地冒著風雪前進,每前進一步,都是萬般艱難。而每前進一

    步,狠狠刮向他面龐的冷風也引得他一陣發疼。

    好冷。

    極度的冰寒幾乎要擊昏他的神智,可他不理,仍是踏著堅定的步履前進。

    積雪嚴重的道路無法行駛任何車輛,唯有靠一雙腿,才能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

    而他非去不可,一刻也不能等--

    「她在芝加哥市郊一家修道院。」

    「修道院?她該死的在那邊做什麼?」

    「她寄住在那裏,也幫忙教堂做一些社區慈善事業,聽說那邊的主教很欣賞她……」

    「欣賞她?一個主教幹嘛欣賞一個女人?」

    「誰知道?也許有意勸她成為修女,你知道,這些人都特別喜愛服侍上帝那一套……」

    服侍上帝?嫁給上帝做新娘?

    他不許!

    他早說過,寒蟬的婚事自然由他來安排,不必那個見鬼的上帝插手!

    突來的一陣暴風狠狠地刮向藺長風,狂躁地卷起他墨黑的發絲,纏繞於他陰沈的臉孔。

    他啐了一口,吐去膽敢侵入他嘴裏的發絲,原本就顯得不悅的俊容此刻更只有「陰沈」兩字可形容,陰暗、沈鬱,教人不敢輕易逼視。

    可芝加哥的風雪可不管,照舊侵襲他全身上下,放肆地玩弄他的頭髮、衣袂,甚至試圖卷走他的黑色雪衣。

    他拉緊衣領,風雪迷蒙了他的視線,教他幾乎辨不清方向,想立定身子左右張望,卻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

    該死!

    他暗暗詛咒,只能低著頭,憑著野獸般的本能緩緩前進。

    彷佛走了幾個世紀,他終於在迷茫的風雪中,遠遠地望見教堂尖頂,心上一寬,腳底卻絆到了掩藏在厚雪底下的堅硬物體,狠狠摔了一跤。

    這一跤摔得他雙膝發疼,臉龐整個理入冰沁的寒雪,凍得他全身不停發抖。他咬緊牙,撐起雙臂試圖站起身,卻在雙腿還沒立穩前被一陣狂風一卷,再度落了地。

    他深吸一口氣,吸入鼻腔的除了空氣還有冰冷的雪花,可他渾然不覺,一心一意只想快點爬起來,繼續往教堂方向前進。

    在重新邁開第一步時,左大腿傳來的劇痛才讓他察覺原來自己受了傷,而鮮紅的血正悄悄滲出,透過褲管,在白色雪地染上點點嫣紅。

    他漠然地收回視線,再度咬緊不停打顫的牙關。

    就算瘸著腿,他也要趕到那間教堂,因為他的寒蟬在那兒,而她也許就要嫁給那該死的上帝了……

    他不許,他絕對不許!他會替她找到好對象的,他會讓她以後過得幸福的,他絕不要她那樣委屈自己,他不要她受一點委屈!

    她不適合當修女的,不適合穿上修女那樸素又呆板的袍子,她不適合--

    「蟬兒,妳等等我,千萬別上他們的當,千萬別聽那些人的話--」他喃喃,徒勞地對著前方冰凍至極的空氣叨念,「妳不適合那裏,不適合嫁給那傢伙,祂配不上妳,配不上妳……」

    腿部的傷隨著他每一個邁開的步伐劇烈地抽疼,狠狠地撕扯藺長風的神經,可他像感應不到疼痛似的,只是拚了命地、執著地前進。

    他快到了,快到了。

    可為什麼那看起來很近的尖頂走起來卻如此遙遠?為什麼在他如此慌亂、如此焦急的時候,那教堂卻還彷佛遠在天捱呢?

    他沒時間了,沒時間了啊!

    沒時間耗在這兒跟這該死的風雪搏鬥,沒時間浪費在這段應該是近得可以的路上!

    「蟬兒,等我,妳一定要等我……」

    終於,在漫天風雪中,他見到了專屬於教堂的彩繪玻璃,微微透出金黃的光芒,迷眩他被風雪刺得發疼的雙眸。

    終於到了--

    他朦朧地想著,早已被冰凍與劇痛折磨得失去知覺的雙腿緩緩跨上歌德式教堂前的石階,一步一步,直到雙臂能推開大門,跟著無力的身子往前一落。

    儘管趴倒在地,他仍是掙扎地抬起頭,直視前方金碧輝煌的神龕。

    寒蟬在哪兒呢?他勉力展開雙眸,卻怎樣也看不清眼前一條條模糊的人影,勉力豎起耳朵,卻怎麼也聽不懂這清越的聖歌聲唱的是什麼曲調。

    「妳在哪里……」他喃喃念著,強自收束瀕臨渙散的神智,「蟬兒--」

    「我在這兒,在這兒!」一個清雅而激動的女聲忽地拂過他耳畔,總算喚回他一絲神智,「你怎麼來了?長風,你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清柔動聽的嗓音如陽光下的春泉,暖暖地流過他的心,他輕扯嘴角,望著眼前朦朧不清的臉孔。

    是寒蟬嗎?是她清麗出塵的容顏嗎?是她湛幽墨深的眼眸嗎?那美麗的瞳眸正漾著淚光嗎?

    「別……哭……」

    「我沒哭,我沒哭啊!」女人心碎地喊著,晶瑩剔透的淚珠卻一顆顆、放縱地滑落頰畔。

    他揚起右手,想替她拭去眼淚,無奈實在擠不出多餘的氣力,終於還是頹靡地垂落。

    該死的!該死的!為什麼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他閉眸,深深呼吸,過了好幾秒,總算自唇間虛弱地吐逸,「別做……修女--」

    只這麼四個字,便用盡了他所有殘餘的力氣,像榨出身上最後一滴精魂,徒留一具破敗而僵凝的身軀--

    ***

    「長--風--」

    凝望著床上面容蒼白、雙唇淡淡發紫的男人,寒蟬有一些茫然,卻有更多的不舍與心痛。

    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的?今晚可是芝加哥入冬以來最大一場暴風雪啊,他怎麼會傻到在這樣的天氣出門?

    他真傻,不僅凍壞了身子,還讓大腿也割傷了。

    一念及此,她驀地咬牙,脊髓竄過一道冷流。

    她還記得兩小時前,當她從專注的祈禱中回神,乍然瞥見他倒落在教堂大門附近的

    身軀時,內心的強烈震撼。

    他全身是雪,濕淋淋的墨發在頭頂狂亂地盤卷,黑色的雪衣盡濕,而在他身邊,化著一攤血與雪融合成的異色液體。

    她幾乎發狂,不明白他為何會將自己弄到這般境地,心臟猛烈地抽疼,而淚水紛然墜落。

    她哭得那樣激動,幾乎失神,教堂裏的主教、修女以及參加彌撒的民眾們全不知所措。而她什麼也顧不得了,狂亂地口頭要求修女們讓她留下他,讓她能好好照顧他。

    仁慈的修女們自然沒有拒絕,善解人意地立刻幫她將藺長風扶到教堂後院她暫居的房間,脫下他身上濕重的衣服及雪靴,放上她的床。

    她們熱心地端來熱水、傷藥、繃帶等東西,在一陣迅速且安靜的忙碌後,才留下她與藺長風獨處。

    而她從她們退出房間後,便一直坐在床邊,癡癡地望著床上因低溫而昏迷的男人。

    長--風--

    她在心底默默念著這些日子來一直在她腦海回旋不去的名字,一面忍不住揚起玉腕,柔柔地覆上他沁涼的俊容。

    他身子還是好冷,即便房裏暖氣已調到最高溫,仍無法有效使他的體溫迅速回升。

    怎麼辦?

    手指撫過他依然青紫的唇,好不容易稍稍鎮定的心神又慌亂起來了。

    微一凝思,她驀地下了重大決定。

    站起身,她脫去簡單的外衣,只留白色內衣。接著,窈窕有致的細緻嬌軀躺到床上,小心翼翼略過他綁著繃帶的左大腿,緊緊地裹住他冰涼的身子。

    她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快醒過來吧。她輕輕吐息,停歇著淚珠的墨睫緩緩垂落,粉頰貼上他心跳較平時緩慢的胸膛,感應著他的心韻。

    快醒來吧,長風--

    ***

    他醒來了。

    可沒想到竟會在這樣曖昧的狀況下醒來--幾近全裸的柔軟嬌軀與他緊緊交纏,彼此融流著溫暖體熱。

    起初,他有些茫然,灰眸瞪著胸前墨黑的頭顱,以及女體潔白瑩膩的肌膚。好一會兒,他終於領悟這與他交纏的身軀正是屬於寒蟬的,呼吸立即一窒。

    而一股灼熱的欲望,立刻從雙腿之間蘇醒。

    「蟬兒?」他愕然喚著,雙手一面托起她的肩輕輕搖晃,「蟬兒?」

    不過兩秒,懷中美人立即警醒,睜開一對略微迷蒙的星眸。可這迷蒙不及轉瞬,倏地便清明起來。

    「你醒來了?」她轉過頭,眸光落定他臉龐,在確定他原本青紫的唇已恢復正常的紅潤後,緊繃的肌肉才緩緩放鬆,「你覺得怎樣?還好吧?冷不冷?腿痛不痛?」

    「我覺得很好。不冷,也不痛。」他沉緩地說,逐一回答她一連串急促的詢問。

    「那就好,那就好。」她更加放鬆了,黛眉靜靜舒展。

    他凝睇她,「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這個。」他以手指比了比兩人的身子。

    寒蟬一怔,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還一直緊緊貼著他,她一聲驚呼,迅速退開自己的身子,而粉白的頰漫染兩片霞雲。

    「對……對不起,我只是想……溫暖你的身子。」她尷尬地解釋著,一面嘗試翻滾過身子下床,可他卻猛然一展猿臂,緊緊扣住她慌亂不安的身軀。

    「妳做什麼?」他問,鼻尖幾乎貼住她的,緊盯她的灰眸燃著異常火焰。

    「我……下床。」她低眉斂眸,不敢直視他灼亮的眼。

    「妳不是要溫暖我嗎?」

    「我……可是你說不冷了……」

    「我還有點冷。」他霸道地說,幾乎是粗魯地將她整個人擁進懷裏,下頷抵住她冒著細碎汗珠的裸肩。

    她微微掙扎,不小心觸上他受傷的大腿,感覺他身子一陣僵硬。

    「怎麼了?我弄痛你了?」她焦急地問,抬眸拚命想認清他的表情。

    他卻不讓她看,依然緊緊地擁住她,「我不痛。」

    「真的?」

    「嗯。」

    「那……你不覺得熱?」

    「冷死了。」

    「可是--」寒蟬咬住下唇,慌亂地察覺他身子的某部分似乎起了反應,正對她傳遞著誘惑的熱潮,她幾乎逸出呻吟,「長風--」

    「怎麼?」他低啞地問,性感的氣息柔柔地吹拂她敏感的耳垂。

    「我--」她感覺全身發熱,玉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修長的指尖不經意刮過他後背。

    他倒抽一口氣,身子一顫,而反應更激烈了。

    她尷尬莫名,「我覺得……我還是下床比較好。」

    「不許!」他抱緊她,驀地用力轉過身子,居高臨下俯視她,固執地圈鎖住她的灰眸,浮移著迷蒙幽緲的欲望。

    「長風--」她細細地喚了一聲,嬌嬌地、軟軟地,宛若歎息。

    這聲宛若貓咪的輕嗚擊敗了藺長風,他低吼一聲,忽地低垂下頭,滾燙的雙唇霸氣地烙上她柔軟櫻唇,輾轉蹂躪。

    「你會拉傷大腿……」她在吻與吻之間輕聲喘息。

    「我會……小心--」他短促地說,依舊熱切而激動地吻著她,不肯稍稍停歇。

    「會留下傷疤……」

    「管他的,反正我已經滿身都是了--」

    她聞言,心臟不覺一緊,再沒任何抵抗能力,由著他近乎狂亂地吸吮、咬齧,虛軟的身軀恍惚地在漫漫春潮中蕩漾浮沉。

    ***

    再度清醒時,藺長風發現天色已亮,銀白的天光正透過玻璃窗逐漸佔領這間小小的、簡單樸素的房間。

    他蹙眉,不滿地發現床的另一側竟已是空的,沒了寒蟬溫暖的身子。

    他驀地直起上半身,灰眸沈鬱地迅速掃掠屋內,尋找著她的身影。

    可沒有!房內除了他,空無一人,就連做愛的氣味也淡了,教他差點要以為夜晚與寒蟬的激情只是一場春夢。

    可那不是夢。

    他掀被下床,拾起椅背上早被暖氣烘乾的衣衫,依序套上白色羊毛內衣、深灰色羊毛襯衫及厚背心,以及黑色羊毛長褲。

    掛在門邊的黑色雪衣只半幹,他漠然地瞥過一眼,便決定忽略它,逕自拉開了門。

    穿過一道長廊,迎面走來幾個修女,皆對他淡淡微笑。

    「MerryChristmas!」她們打著招呼,而他微微一愣。

    「MerryChristmas!」

    直覺地響應她們一句,他頷首為禮,還來不及問她們寒蟬的行蹤,其中一位修女便

    主動開口,「她在祭壇前祈禱。」

    祈禱?!

    他皺眉,匆匆謝過修女,左手扶著還微微發疼的左腿,一步一拐地越過教堂後院。

    昨晚的暴風雪已霽,庭院裏幾個修女趁著天氣晴朗,正忙碌地清掃著積雪及一些被風吹落的雜物。

    他迅速經過她們,一心一意往教堂正殿走,對她們瞥來的好奇目光絲毫無所覺。

    終於,不耐的步履從側門踏入教堂,他停定身子,淩銳的灰眸一下便落定寒蟬。

    她正跪在金色祭壇前,雙手交握,虔誠地禱告著。

    這樣的一幕,寧靜,卻刺眼。

    他快步走向她,幾乎是粗魯地拉起她跪倒的身軀,「起來!」

    她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你做什麼?」星眸凝向他,滿蘊愕然。

    「跟我走。」他瞪視她,簡潔一句。

    「跟你走?」她黛眉一蹙,「去哪兒?」

    他不理會她,直直將她往外拉,一路一拐一拐地將她拖出教堂正門。

    迎面而來的冰風教兩人都是一陣激烈冷顫。

    寒蟬凝望他陰沈側面,數秒,忽地一咬牙,「你在這邊等著。」她淡淡一句,一面回過身,窈窕的身子迅速飄過教堂,穿越側門。

    藺長風瞪著她逐漸淡去的背影,有片刻六神無主,但他強迫自己凝定呼吸,安靜地等著。

    終於,她秀麗的倩影再度出現在側門,一路移動著飄逸的步履走向他。

    「穿上。」她將一件不知打哪兒借來的黑色厚毛料大衣披在他的肩上。

    他一怔,這才發現她原來是回去添衣的,纖細的身子裏上淺灰色長大衣,頸上圍著天藍色格子圍巾。

    他點點頭,終於動手為自己穿上大衣。在他穿妥後,兩隻小手跟著忙碌地將一條淺色開司米爾羊毛圍巾圍上他優雅的頸項。

    「走吧。」直到一切妥當後,她才揚眸直視他深不可測的灰眸,「小心你的腿。」

    而他回迎那對彷佛瀲灩著溫柔水霧的美眸,微微失神。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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