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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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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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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20:13:40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字

  「住在寇尚書府上啊——」喬昭喃喃道。

  她果然沒有猜錯,大哥若是進京,定然會去找外祖父。

  也不知此時大哥是否已經得到了她身故的消息。

  「今天寇尚書請旨徹查喬家大火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聖上已經任命了欽差前去嘉豐查探。」見女兒聽得認真,黎光文樂得多講一些。

  「任命了哪位大人當欽差?」喬昭脫口問。

  黎光文含笑道:「正是你東府的大伯父啊。」

  喬昭手臂上瞬間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皇上任命刑部官員為欽差大臣前去探查喬家失火一事乃在情理之中,而東府的大伯父黎光硯現任刑部侍郎,正是外祖父的下官。

  她由喬氏女變成了黎氏女,如今的親人負責去調查前身之事,這樣的巧合,只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昭昭,你怎麼哭了?」黎光文講完,愕然發覺次女眼中隱有淚光閃動。

  喬昭無法說出緣由,只得道:「父親講得好,我感動的。」

  黎光文心肝一顫。

  居然這樣就被感動了,原來次女的要求這麼低!

  他忽然有些慚愧這些年來對次女的冷眼相待,就差拍著胸脯保證:「昭昭以後還想聽故事了,就來找為父。」

  喬昭眼睛一亮,聲音是天生的嬌軟:「太好了,多謝父親!」

  黎光文揣著硯台飄飄然往外走時忍不住琢磨:真沒想到,他還有講故事的天賦!

  待屋內清靜下來,喬昭抬腳去了西次間。

  西次間布置成了書房,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臨窗還擺著一架古琴,已是落了灰塵。

  她拿起擺放在書案上的一疊紙,紙上字跡清秀挺拔,格外乾淨漂亮,正是才抄寫一部分的佛經。

  喬昭看了一眼,吩咐阿珠:「去取一個火盆來。」

  冰綠快言快語:「姑娘,阿珠才來,哪裡知道火盆收在什麼地方,還是婢子去取吧。」

  見主子點頭,冰綠瞟阿珠一眼,歡歡喜喜出去了。

  喬昭並不在意。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只要守住必要的底線,便無傷大雅。

  不多時冰綠拿了個火盆過來,笑盈盈道:「之前是霜紅收起來的,險些忘了放在哪兒。」

  阿珠默不作聲去了東稍間捧了燭台回來。

  冰綠撇嘴:「大白天的你拿這個做什麼?」

  阿珠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姑娘需要。」

  「姑娘——」冰綠扭頭去看喬昭。

  喬昭頗意外阿珠的細心,笑道:「我確實需要。」

  此時是春日,她用到火盆,那麼必然是需要燭火的。

  冰綠一聽,警惕瞪了阿珠一眼。

  這外來的心眼忒多,真是討厭!

  阿珠淡定移開眼。

  喬昭點燃蠟燭,把那疊紙湊到火舌上。

  冰綠駭了一跳,撲過去搶救:「哎呀,姑娘,您這是做什麼呀?」

  奈何火舌太厲害,一疊紙轉瞬燒起來,喬昭隨手丟進火盆裡,很快就燃成了灰。

  冰綠心疼不已:「姑娘,您怎麼把好不容易抄寫的佛經燒啦?」

  「寫的不滿意。」喬昭溫和解釋。

  冰綠不可思議睜大了眼睛:「這還不滿意?姑娘,婢子覺得您寫得好極了。」

  她想了想道:「比老爺的字還好看!」

  「光好看是不成的。」喬昭冷眼瞧著火盆裡連火星都沒了,只剩下一堆灰燼,這才吩咐兩個丫鬟,「你們收拾一下就出去吧,我在這裡抄幾篇佛經。」

  「是。」

  兩個丫鬟把書房收拾乾淨退出去,喬昭鋪紙研磨,出了一會兒神,提筆寫起來。

  一個個瀟灑飄逸的字如耀眼的花,依次在她筆下款款綻放,是與先前被燒掉的佛經全然不同的字體。

  不知過了多久,喬昭放下筆,目光落在紙上,神情怔然。

  這是極像祖父的字呢,這樣一來,無論中途有什麼阻礙,她一定會如願見到那位大長公主的。

  街上人聲喧囂,臨街的五福茶樓的雅間裡卻很清凈。

  池燦叫了一壺茶,臨窗而坐,自斟自飲。

  不多時走廊裡響起腳步聲,片刻後楊厚承推門而入,大大咧咧在池燦對面坐下來,伸手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仰頭灌下。

  「牛飲!」池燦嗤笑。

  楊厚承全然不在意,把茶杯一放,嘆道:「又沒逮到姓邵的那傢伙,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

  池燦一聽就不樂意了,著臉道:「真是貴人事忙。」

  楊厚承心中偷笑,沒約到人池公子生氣了。

  不想見好友發飆,他忙解釋道:「可不是嘛,我問了侯府的下人,說他要去接亡妻的棺槨,這一去說不好要幾天才能回呢。哼,說走就走,也不知道給咱們傳個信兒!」

  「嗯……這也是正事。」池燦聽了原因,彆彆扭扭道。

  「是呢,我也這麼想。對了,怎麼不見子哲?」

  提起這個池燦便笑了:「今天他妹妹生辰,他要留在府裡招待表兄弟們。」

  楊厚承一聽,擠擠眼:「我看是表姐妹吧。」

  三人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當然知道朱五公子的煩惱,固昌伯府的那位表妹一直纏朱彥纏得緊。

  想到朱彥此刻的處境,兩位損友毫無同情心,喝著茶水閒聊了一會兒便散了。

  池燦一回到長容長公主府,小廝桃生就稟告道:「公子,冬瑜姑姑傳話說,長公主請您去一趟書房。」

  「知道了。」

  池燦換了一身家常衣裳,這才不緊不慢去了書房。

  「母親喚兒子何事?」他說完,目光下移,落在長公主面前書案上攤開的那副畫上。

  長容長公主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面前的畫。

  她的手指修長飽滿,塗著鮮紅的丹蔻,晃得池燦心頭煩悶。

  長容長公主目光緩緩落在兒子面上,把他極力忍耐的神色盡收眼底,反而愉快地笑了:「燦兒,原來那日你沒有說謊,這幅畫果然是找人臨摹的。」

  池燦露出驚訝的神色來。

  當日他帶著怒火說出那番話,母親明顯是不信的,今日又為何——

  長容長公主手指輕點畫卷:「是作畫的紙。」

  池燦瞬間明白過來。

  是了,鴨戲圖是喬先生早年作品,若是真跡,收藏之人再愛惜紙張也不會如此新。

  長容長公主再次開口:「我很好奇,臨摹此畫的是何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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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20:13:59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毀壞

  池燦當然不會提及喬昭,懶洋洋道:「不知道,萍水相逢而已。」

  長容長公主顯然不信兒子的話,塗得鮮艷的唇彎起冷笑:「萍水相逢,你會找他幫忙?」

  兒子的性格她了解,不是真正可信之人,他是不會開口相求的。

  迎上長容長公主似笑非笑的眼神,池燦忽然有些惱,甩下一句「母親不信就算了」,掉頭就走。

  他才沒有求人幫忙,是那丫頭上趕著才是。

  盯著兒子消失在書房門口的衣角,長容長公主唇畔笑意收了起來,忽然揚手,刺啦一聲把面前的鴨戲圖撕了。

  一直站在角落裡的女官冬瑜饒是見慣了長容長公主陰晴不定的性子,此刻亦忍不住驚呼:「殿下——」

  書房外的長廊上,池燦腳步一頓,猛然回身重新走進書房。

  他站在門口處,面罩寒冰盯著長容長公主手中斷了半截的畫,冷氣由內向外冒出來。

  緊跟在後的小廝桃生默默往後退了幾步裝死。

  池燦一句話不說,就這麼直直望著長容長公主。

  他眉眼精緻如畫,盛怒時依然風采絕倫。

  長容長公主見了只覺刺心,把那已經毀了的畫往他腳邊一丟,涼涼道:「既然是贗品,畫得再逼真我也不稀罕,燦兒應該明白。」

  池燦站了一會兒,氣得雪白的臉漸漸有了些紅暈,彎腰撿起腳邊的畫,淡淡道:「是,兒子明白了。」

  他捏緊了畫轉身便走,大力關門的聲音咣當一聲傳來,震得屋內書案上的紫檀木雕花筆筒都顫了顫。

  室內氣氛死寂,許久,女官冬瑜小心翼翼開口:「殿下,您這是何必呢?」

  偌大的長公主府,這樣的話只有冬瑜敢說。

  長容長公主沉默良久,低垂的睫毛顫了顫,問道:「怎麼,你替他抱不平了?」

  「奴婢不敢。只是您明明很疼公子的——」又何必把母子關係弄得如此劍拔弩張?

  後面的話冬瑜沒敢說出口。

  長容長公主意味索然擺擺手:「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冬瑜欠身行禮,出門后輕輕關上了房門。

  池燦大步流星回到自己住處,抬手掃飛了邊几上的一隻描金美人斛。

  跟在後面的小廝桃生飛起把價值不菲的美人斛抱在懷裡,暗暗鬆了口氣,輕手輕腳把搶救下來的寶貝放到離池燦最遠處,這才走回來,腆著臉笑道:「公子,您喝茶嗎?」

  「不喝!」池燦抬腳走至桌案邊坐下,把一直攥在手中的畫平攤開來。

  長公主撕起畫來毫不留情,這樣一幅幾可亂真的鴨戲圖放到外面千金難求,此刻卻四分五裂,猶如被五馬分屍了一般。

  池燦一點點把撕成幾片的畫拼湊在一起,抬手輕輕撫了撫裂痕處。

  桃生站在一邊,很明顯感覺到主子的不開心,悄悄嘆了口氣,開口道:「公子,您要是喜歡,小的去古玩市場尋一尋,說不準能碰上喬先生的真跡。」

  「不必了。」池燦斷然拒絕,目光落在畫中斷橋處,深沉幽暗,令人看不透情緒。

  桃生伸著脖子看毀壞的鴨戲圖,暗暗替主子抱不平:長公主未免太不近人情,主子不小心弄污了喬先生的畫,唯恐長公主不開心,特意前往嘉豐求畫,結果畫求回來了,長公主毫不猶豫就給撕了。

  嘖嘖,哪有這麼喜怒不定的娘呢?

  桃生悄悄瞥了池燦一眼,心道:難怪主子脾氣也越發喜怒不定了,這是近墨者黑啊。

  「可惜了。」池燦喃喃道。

  桃生小心翼翼端詳著池燦的神色,提議道:「要不,您還找作這幅畫的先生再作一幅?」

  「先生?」一直神情冰冷的池公子神色忽然有了變化,挑眉睇了桃生一眼。

  那一眼,讓桃生忍不住腿發軟。

  公子,您這麼漂亮的眼睛實在不適合這樣看人啊!

  至今依然抵擋不住自家主子美色的某小廝暈乎乎笑了:「公子告訴小的那位先生在哪裡,小的替您去辦!」

  「你想去?」

  桃生大力點頭表忠心。

  「休想!」不知想到什麼,池燦突然笑了,目光觸及四分五裂的鴨戲圖笑意又忽地收起,神情總算緩和幾分,淡淡道,「取一個上好的匣子來。」

  「噯。」能當上池公子的貼身小廝這點眼色還是有的,桃生很快取來一個紫檀木的長匣子。

  池燦最後看了鴨戲圖一眼,把畫裝進了匣子裡。

  桃生攤手等著公子把匣子放入他手中,卻發現主子起身把匣子收了起來。

  迎上小廝呆呆的表情,池燦臉一板:「此事不得對別人提。」

  說完,他頓了頓,補充道:「特別是朱五、楊二他們。」

  桃生伸手放在嘴邊,做了個縫嘴的動作,大聲表決心:「小的死也不說!」

  池燦:「……」

  小廝這麼蠢,心情居然莫名好了點。

  嗯,以後或許有機會找那丫頭再畫一幅,誰讓畫毀了呢。

  京郊官道上,一位白衣青年縱馬馳騁,路兩旁的繁茂花木飛快向後退著,彷彿再美的景物都無法在他心頭稍作停留。

  行至拐角,他忽然從馬背上縱身而起,抽中腰間長刀揮向某處。

  伴隨著白馬長嘶聲與刀劍相擊的清脆碰撞聲,樹旁轉出一位玄衣男子。

  白袍青年一雙眸子黑湛湛如被高山雪水沁潤過的黑寶石,明亮乾淨,落在忽然冒出來的玄衣男子面上,問:「閣下是什麼人,從出了城門似乎就一直跟著在下?」

  玄衣男子收回長劍,笑道:「閣下誤會了,在下只是路過,碰巧而已。」

  白袍青年目光落在玄衣男子收回劍的手上,薄唇抿起,挑眉問道:「錦鱗衛?」

  玄衣男子頗為意外,見白袍青年神色平靜,自知扯謊會落了下乘,乾脆光棍地笑了:「將軍好眼神,不知是如何認出在下的身份?」

  「握刀的姿勢。」邵明淵目光平靜掃了玄衣男子腰間長劍一眼,「閣下雖然拿的是劍,但拔劍的角度和位置,最合適的武器只有一種——春刀。」

  邵明淵說完,深深看玄衣男子一眼:「現在閣下能說明跟著在下的目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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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20:14:04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大雨

  玄衣男子輕笑出聲:「在下江遠朝,江大都督手下排名十三。既然將軍認出了我的身份,怎麼還問這個問題?」

  江遠朝剛剛回京,目前還沒去衙門,不過以後同在京城與邵明淵打照面在所難免,此刻再隱瞞身份沒有任何必要。

  邵明淵微怔,隨後點頭:「是,在下多此一問了,告辭!」

  他說完縱身上馬,衝江遠朝抱拳,竟是渾不在意的態度。

  江遠朝同樣心中一動。

  他一直以為這位大樑赫赫有名的將星兇狠有餘機智不足,如今看來倒是錯了。

  僅僅通過拔劍的姿勢就能猜出他的身份,且對令人聞風喪膽的錦鱗衛的跟隨無動於衷,這足以說明此人智慧心胸都非常人可比。

  這樣的人,居然沒能保住自己的妻子,這其中是否有什麼內情?
 
  江遠朝想到那個生命之花已然凋零的女孩子,心頭酸澀,只恨北地是多年戰亂之處,錦鱗衛鞭長莫及,對她落入敵人手中的真相無法一探究竟了。

  「將軍多慮了,在下其實是去郊遊。」見邵明淵策馬欲走,江遠朝笑著道。

  「呃,春光正好,江大人好雅興。」邵明淵淡淡道。

  眾所周知,錦鱗衛指揮使江堂手下的十三太保都隨他姓江。

  江遠朝眉眼含笑,襯得他溫潤如玉:「春光正好,將軍也去郊遊嗎?」

  從邵明淵的眼神他就可以看出來,這樣的人沒有被權利完全熏染,所以,面對殺妻一事是不可能不愧疚的吧?

  他就是想看他愧疚難受的樣子,誰讓他護不住他心動過的姑娘!

  邵明淵的神色果然有了變化,彷彿是一顆小石子投入湖裡,打破了波瀾不驚的平靜,微皺的湖面顯出幾分柔軟與落寞:「在下去接妻子的棺槨回家。」

  「呃,邵將軍的妻子是隨著陣亡將士的棺槨一同回來的吧?將軍真是情深義重。」江遠朝嘴角一直含著笑,了解的人知道這是十三爺慣常掛著的面具,不了解的人只會認為語出真心,誰要是當了真,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邵明淵以往並沒有和江遠朝打過交道,就是此刻,這人出現在他面前,說著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依然讓他想不明白緣由,但「情深義重」四個字彷彿一柄利刃,直直插在他心口上,疼痛,又恥辱。

  他邵明淵救過千萬人,可從那一箭射出的那刻起,這一生註定活在地獄裡。

  他輕輕牽起嘴角,露出極淺的笑容,望向對面含笑的江遠朝:「江大人說笑了,在下告辭。」

  邵明淵一夾馬腹,早已不耐煩的白馬如離弦的箭,飛馳而去。

  耳畔的風呼呼作響,打在他的白袍上透骨冰涼,馬上的人卻渾然不覺,縱馬越奔越快。

  他與喬氏,第一次見面便是兵臨城下,無路可選。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卻有夫妻之義。可他卻沒保護好她,甚至要親手取她性命。

  邵明淵閉了閉眼,只覺呼吸艱難。

  駿馬踩在路面一處低窪處,顛簸一下,觸動了他肋下新傷,疼痛蔓延開來,連多年征戰留下的無數舊傷都跟著痛起來。

  邵明淵握著韁繩的手指關節隱隱發白,克制著沒有一絲一毫顫抖。

  他睜開眼,仰頭望了望天上如峰巒般接連起伏的雲,心道,要變天了。

  每當變天,他的舊傷就會痛起來,精準無誤。

  有時邵明淵難免自嘲地想,能預料天氣變化,這也算受傷後的一個好處了,至少對敵時容易佔據天時。

  很快春雷驚醒,瓢潑的雨如瀑布傾灑下來,官道上來往的行人車馬紛紛尋地方躲避,只有一名白袍青年騎著白馬融入了雨幕中。

  一輛精緻寬大的馬車停在路旁,由侍衛團團圍護。一隻纖纖玉手掀起車窗簾,如花面龐湊到窗口觀望雨勢,正好白馬掠過,踩起的積水飛濺到她面上。

  少女驚呼一聲,含怒望去,只看到一道白影一閃而逝。

  「公主,您沒事吧?」車廂中的宮婢駭了一跳,忙拿起軟帕替少女擦拭。

  少女生了一雙波光瀲的眸子,下頦弧度精緻,雙頰帶著淡淡的粉紅,端的是一位絕色美人。她此刻臉上沾著污水,別說是男子,就連替她擦拭的宮婢見了都忍不住要罵剛剛騎馬飛馳而過的人是個混賬。

  此女正是明康帝的第九女,以美貌著稱的真真公主。

  「龍影,剛剛過去的是什麼人?」真真公主長這麼大還沒遇到過這麼噁心的事兒,氣怒不已。

  那麼髒的泥水居然濺到她臉上,那人真是該死!

  龍影是真真公主親衛,身手極好,剛剛那道白影在雨幕中一掠而過,依然把面容看了個大概。

  站在馬車旁的年輕男子走過來,低聲道:「回稟公主,屬下瞧著,似乎是剛剛凱旋迴京的冠軍侯。」

  「冠軍侯?」真真公主蹙眉,對這位如雷貫耳的將軍卻沒什麼印象。

  她坐正身子,不悅道:「回來本宮倒是要瞧一瞧,這位冠軍侯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對本宮竟敢如此無禮!」

  一旁的宮婢附和道:「就是,那人太過分了!」

  公主這麼美的人居然被他濺了一臉泥,是可忍孰不可忍!

  「走吧。」真真公主冷聲道。

  「殿下,是不是等雨勢小一些——」

  真真公主抬了抬下巴:「不等了,本宮這個樣子,如何等得下去!」

  精緻的馬車在雨幕中緩緩而動,艱難前行。

  江遠朝躲在路旁茶棚裡避雨。

  茶棚簡陋,有些地方漏雨,雨水就串成一串串珠簾,叮咚而落。

  江遠朝要了一壺熱茶不緊不慢喝著,凝望著越發大的雨幕出神。

  已經被發現了蹤跡,他自然不必悄悄緊跟了。

  說起來,他並沒有完全騙那位邵將軍,這次出城確實只是私事。

  他就是想親眼看一看,她回來時是什麼樣子。

  嗯,這場雨來得及好,凍死那個傢伙好了。

  江遠朝無聲笑起來,目光落到漸漸駛近的一輛華蓋馬車上,眼神閃了閃。

  這又是什麼人物?馬車後跟著的侍衛可不簡單。

  他正尋思,那輛馬車忽然在茶棚前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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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經書

  「要一壺熱水。」馬車旁的侍衛冒雨走過來,把一塊碎銀子遞給茶博士,強調道,「要熱水,不要熱茶。」

  茶博士一愣,接過碎銀子連連點頭:「好嘍,客官稍等。」

  常年守著官道旁的茶棚,茶博士早已見慣了形形色色的貴人們,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以前還有人想在他這茶攤上買醬牛肉呢。

  江遠朝不動聲色喝著茶,就見那年輕侍衛接過茶博士遞過的一隻大肚白瓷壺轉回了馬車那裡,很快車窗伸出一隻纖細的手,把白瓷壺接了過去。

  錦布窗簾落下,遮住了內裡風景。

  江遠朝收回了目光。

  年輕侍衛目光如電看了江遠朝一眼,隨即站在車窗旁低語幾句,因被雨聲阻隔,完全聽不真切。

  很快錦布窗簾掀起,一盆水從內潑出來,與大雨融在一起,那輛車再次緩緩啟動。

  眼尾餘光掃到馬車不起眼處的一個標誌,江遠朝握著茶杯的手一頓,猜到了車內人的身份。

  原來是那位美名在外的九公主,這位公主的一應用具上皆有鳶尾花做標記,還是數年前他從義妹江詩冉那裡得知的。

  江詩冉是義父的掌上明珠,而義父是當今聖上最信任的奶兄,是以江詩冉與這位九公主算是手帕交。

  果然在京城周邊,隨便遇到個人物都不簡單。

  江遠朝喝完最後一口茶,放下幾枚銅板步入了雨幕中。

  看來是離開京城太久,許多人、事都已生疏。

  雨中,江遠朝想了想,掉頭沿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這場春雨聲勢不小,之後一連陰了十數日,佛誕節前一日,終於雨後初晴。

  西跨院裡的那叢芭蕉青翠欲滴,迎著風慵懶的舒展著枝葉。

  喬昭放下筆,起身踱步到窗前休息片刻,轉回去見書案上放著的佛經墨跡乾了,就吩咐冰綠道:「把這些裝好,給老夫人送過去。」

  這些日子不用去請安,東西兩府的姑娘們亦無人前來挑釁,喬姑娘日子過得頗平靜,很快就抄好了一部經文。

  「噯。」冰綠瞧著抄好的經文滿心歡喜,抿嘴笑道,「姑娘,婢子敢說,京城裡所有姑娘加起來都沒您的字漂亮。這一回啊,您的經書一定能入了高僧們的法眼,被送到疏影庵去。」

  「嗯,我也這麼覺得。」喬昭微笑。

  冰綠張了張嘴。

  姑娘這種信心十足的語氣,真是讓人意外又爽!

  「想什麼呢?」喬昭問。

  冰綠回神,眉飛色舞道:「婢子想起以前的事了。那年姑娘臨摹了喬先生的字送給東府的大老爺當賀壽禮,結果被二姑娘笑。大姑娘嘴上不說,心裡肯定在得意。還有四姑娘、六姑娘,她們一個個的都看姑娘笑話呢。這下好了,姑娘如今終於練出來了,看誰還能笑話姑娘!」

  「是,以後不會了。」喬昭感慨道,伸手捏了捏冰綠的臉,「快去吧,話真多。」

  冰綠眨眨眼,臉頰騰地紅了。

  姑娘總是口不對心,明明喜歡她說話來著。

  小丫鬟收拾好抄好的佛經,一扭身跑了。

  她快步跑到青松堂,扶著廊柱微微氣喘。

  青筠出門正好看到,問:「冰綠怎麼過來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那日大姑娘與二姑娘在三姑娘那裡鬧出的事本就有不少下人在場,雖然有關兩位姑娘的事沒有傳到外頭去,可府中下人之間早就悄悄傳開了。

  也因此,青筠隱隱覺得三姑娘不是往日表現得那麼簡單,對冰綠的態度就客氣了些。

  冰綠不懂青筠心思,可這些日子在府中行走明顯覺得比以往順當,遂一直心情愉快,聞言笑盈盈道:「青筠姐姐,我們姑娘抄好了佛經,我給老夫人送來。」

  「原來是這事,我替你帶進去吧。」

  冰綠忙搖頭:「我想親自呈給老夫人。」

  她還想聽聽老夫人是怎麼誇讚她家姑娘的,回頭好說給姑娘聽呢,也讓姑娘高興高興。

  青筠聽了有些不快,不過她知道冰綠這丫頭素來有些愣,不願與之計較,便道:「那你隨我來吧。」

  冰綠跟在青筠身後進去時,鄧老夫人正歪在美人榻上,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跪在腳邊給她捶腿。

  「婢子見過老夫人。」在西府輩分最高的主子面前,冰綠老老實實見禮。

  鄧老夫人睜開眼,一見是冰綠,眼皮子就一跳,提著心問道:「三姑娘又有什麼事兒?」

  冰綠一聽替主子委屈起來。

  老夫人怎麼能用「又」呢,她家姑娘明明從來不惹事,都是事惹她!

  冰綠把盛放經文的匣子高舉,脆生生道:「老夫人,我家姑娘抄好了經書,命婢子送來,請您過目。」

  鄧老夫人頗為意外。

  她雖罰三丫頭閉門抄經書,可實在沒指望那丫頭能老老實實做到,特別是發生了被誣陷的事後就更沒想過了,沒想到三丫頭竟不聲不響抄好了?

  老夫人給青筠使了個眼色。

  青筠從冰綠手中接過匣子,交給老夫人。

  「嗯,回去跟三姑娘說,她這次做的不錯,我很高興。」

  不管抄的怎麼樣,態度值得鼓勵。

  「老夫人,您不看看嗎?」冰綠眼巴巴問道。

  青筠不由瞪了冰綠一眼。

  沒規矩的小蹄子,竟敢如此與老夫人說話!

  見小丫鬟一臉渴盼,鄧老夫人不由好笑,伸手打開匣子把抄好的經文取出來,隨手翻閱道:「我看看——」

  老太太後面的話卡在嗓子眼裡,一雙平日裡經常半瞇的眼睛瞪得滾圓,好似見了鬼般。

  青筠駭了一跳:「老夫人,您怎麼了?」

  上了年紀的人說不準就因為某個由頭犯病了,到時候她這樣的貼身大丫鬟哪有好下場!

  青筠狠狠剜了冰綠一眼,又氣又怒:「你給老夫人看的什麼——」

  莫非三姑娘的字已經醜到把人嚇失魂的地步了?

  青筠目光落在鄧老夫人手中經文上,同樣失聲。

  好一會兒,鄧老夫人才回過神來,望著冰綠的眼神頗為複雜:「冰綠,你是不是裝錯了?」

  怎麼把名滿天下的喬先生的字帖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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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恩怨分明

  冰綠被問得一臉迷糊:「沒裝錯啊,姑娘寫好後婢子就直接裝起來了。」

  鄧老夫人聽冰綠這麼一說,再看手中經文一眼,忍不住抬手揉揉眼。

  莫非是她年事已高,老眼昏花?

  鄧老夫人雖養出來兩個金榜題名的兒子,可她並不是什麼才女,且守寡這麼多年獨自拉扯兒子們長大,更是缺了吟詩作對的那根弦,對於書畫一道並不精通。可喬先生的字她還是認得的,誰讓那位老先生太有名了呢?

  「這麼說,這就是你們姑娘寫的?」

  冰綠點頭如小雞啄米:「是的,是的。」只是老夫人語氣怎麼有些不對勁兒?說好的表揚呢?

  小丫鬟正尋思著,鄧老夫人已經起身:「去雅和苑!」

  冰綠愣了愣。

  青筠瞥了她一眼,面帶譏笑。

  三姑娘為了討好老夫人真是豁出去了,可也別把人當傻子哄啊,就連她一個丫鬟都能看出來這字漂亮得過分了,老夫人能看不出來?

  這樣明目張膽的弄虛作假,老夫人不惱才怪!

  冰綠稀里糊塗隨著鄧老夫人回了雅和苑西跨院。

  連日陰雨,今日好不容易見晴,喬昭抄完佛經了卻一事,於是走出房門在院子裡隨意溜達。

  她走至牆根處,忽然蹲了下來,伸手觸摸石榴樹下的一株小小野植。

  跟在身後的阿珠見那野植小巧肉厚,頗為好奇,不過她生性寡言,自然不會如冰綠一般開口問。

  喬昭抬了頭,對阿珠笑道:「阿珠,去取花鏟來,我給它挪個地方。」

  「噯。」阿珠沒有多問,應了一聲扭身進了屋子。

  鄧老夫人走進院子時,正見到小孫女手握花鏟蹲在石榴樹下挖草。

  老太太頓時忘了來意,走過去問喬昭:「三丫頭,你這是在幹什麼?」

  她倒是覺得這舉動沒什麼,要是被東府那位鄉君知道,該聲嘶力竭批判這丫頭舉止粗俗了。

  喬昭仰起臉,笑著解釋:「我給它挪個地方,它被石榴樹擋著長不好。」

  鄧老夫人不由樂了:「一株野草挪什麼地方,生在石榴樹下還委屈了它不成?」

  喬昭已經把野植完整挖了出來,認真解釋道:「石榴好吃,它也很有用處。」

  「那你說說,它有什麼用處?」

  「這是血山草,能止血鎮痛的。祖母您說,用處大不大?」

  鄧老夫人頗為驚奇看了喬昭手中不起眼的野植一眼,更驚奇的是小孫女的見識,不由問道:「你如何知道這個能止血鎮痛?」

  「來京城的路上,李爺爺教我的。」喬昭平靜回答。

  她從來沒打算偽裝成另外一個人。偽裝一時易,偽裝一生難,如果不能痛快做自己,那麼重新活過的意義何在呢?

  更何況,還有一個更實在的原因:要偽裝的人太蠢,這對喬姑娘來說難度略大。

  很多事情如果往好的方向發展時,只要有個合適的理由便很容易被人接受。在大梁,懂得醫術的人受人尊敬,遠的不說,就是富貴人家府上養的粗通醫理的婆子,地位都不是尋常奴僕可比。鄧老夫人心中驚奇,卻沒多想,感嘆道:「那位李神醫居然還教了你這些。」

  喬昭尋了向陽處重新把血山草種下,交代阿珠幾句,淨過手沖鄧老夫人重新見禮:「祖母,您來這裡,是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呃——」鄧老夫人想起來意,一時有些尷尬。

  祖孫二人剛剛還就一株野植愉快溝通過,現在就翻臉是不是不大好?

  「咳咳。」鄧老夫人清了清喉嚨,伸手從青筠那裡拿過喬昭抄寫的經書,問她,「三丫頭啊,你真愛和祖母開玩笑,怎麼把喬先生的字帖送過去了?」

  喬昭眨眨眼。

  看來是小姑娘黎昭的認識出現了偏差,這位老夫人於書畫一道並不精通。

  喬昭自然不會因為這個看輕了鄧老夫人,從她最開始學這些時祖父就教導過她,琴棋書畫不過是怡情養性而已,世間學問不可拘泥此道,若是為之走火入魔便落了下乘。

  「祖母,喬先生不曾抄過佛經。」喬昭委婉道。

  「所以?」這次換鄧老夫人眨眼。

  「所以,這是孫女抄寫的啊,您不是送來祖父留下的端硯,鼓勵孫女努力練字嘛。」喬昭理所當然道。

  鄧老夫人臉色頓時精彩絕倫。

  別鬧,要是送一方硯台就能寫出這樣的字來,那京城筆墨鋪子裡的好硯台早就被一搶而空了。

  「祖母您聞,墨香猶在呢。」

  鄧老夫人真的低頭嗅了嗅,淡淡的墨香令她不得不信小孫女的話,看向喬昭的眼神格外震驚:「三丫頭,你什麼時候練出如此好字來?」

  再敢說是因為她送硯台,她可就急了。

  喬昭覺得還是要給鄧老夫人一個更合理的解釋,一臉無辜道:「母親多年前就買來許多喬先生的字帖讓我臨摹。」

  鄧老夫人嘴角抽了抽。

  這個她當然知道,可這丫頭的字一直不怎麼樣啊,不然那年為何因為這個遭了東府恥笑?

  難道三丫頭一直深藏不露?

  「三丫頭,你既然能寫這樣一手好字,以前為何沒有顯露出來?」鄧老夫人試探問道。

  「呃,不是怕二姐生氣嘛,就和大姐一樣。」喬昭笑咪咪道。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她從來是恩怨分明的脾氣,既然大姑娘、二姑娘冤枉起人來駕輕就熟,喬姑娘自然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這話鄧老夫人立時信了大半。

  多年來東府一直強勢,鄧老夫人雖不是綿軟脾氣,可礙於兩個兒子的前程,加之唯一的孫子年紀尚小,自然不會與姜老夫人針尖對麥芒。

  兩府姑娘中二丫頭是獨一份,被所有人捧著哄著,大丫頭琴棋書畫分明比二丫頭高明,可只要是露臉的時候定然比二丫頭稍遜一籌。

  鄧老夫人這些年瞧在心裡,對自幼喪母的大姑娘更是多了幾分憐惜。

  真沒想到啊,原來三丫頭也是如此!

  老太太伸手拍了拍喬昭肩膀:「以後不必如此了,祖母願意看著你們都長能耐!」

  反正她的大兒子要蹲在翰林院編史書到老了,愛咋地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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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佛誕日

  確定了小孫女寫得一手好字,鄧老夫人心情大好,更加覺得硯台沒送錯:「昭昭,你的佛經抄得極好,明天祖母會帶去大福寺的,想來佛祖定會感到你的誠心。」

  鄧老夫人離去後,冰綠皺眉:「姑娘,婢子怎麼覺得,老夫人的意思是明天要把您留下呢?」

  主子快說,是我會錯意了!

  喬昭坐在阿珠搬來的小杌子上曬著太陽,聞言淡淡道:「你沒感覺錯。」

  冰綠肩膀垮了下來。

  每逢佛誕日,京中富貴人家的女眷都會去大佛寺觀禮,隨夫人們前去的姑娘們就能在寺中遊玩,那可是頂有意思的事,姑娘不能去多可惜啊。

  「姑娘,您去年就因為生病沒去成,今年又不能去,多可惜啊。」

  喬昭半抬著頭,陽光透過石榴葉的間隙灑落在她瑩白的面龐上,溫暖寧靜。

  她目光落在小院子的圍牆上,稍微上移看著遠方,悠悠道:「會去的。」

  冰綠一臉疑惑。

  阿珠見主子神情安靜,忍不住解釋道:「姑娘的字好,抄寫的佛經一定會入了高僧們的眼,高僧把姑娘抄寫的佛經送去疏影庵,說不準那位師太就想見咱們姑娘了。」

  冰綠一聽,輕哼一聲:「別以為你聽別人說幾句閑話就以為什麼都知道了!我跟你說,疏影庵那位師太多年來從未見過外人,頂多就是誰家姑娘的佛經抄得好傳出幾句讚許的話罷了。」

  「她會見的。」

  「怎麼可能——啊,姑娘!」冰綠一臉尷尬,頗為無措。

  喬昭不以為意笑笑,肯定道:「她會見的。」

  就算有人字比她寫得好,那位大長公主只要見到她抄寫的佛經,就只會見她。

  小丫鬟冰綠有兩個原則:第一條,姑娘說的話一定是對的。第二條,如果覺得姑娘說的話不對,那一定是她理解不到位!

  於是小丫鬟開始憧憬起來:「那太好了,到時候那些太太姑娘們都會對姑娘刮目相看的。哎呀,姑娘,您說到時候婢子是穿那件蔥綠色的衫子隨您出門呢,還是穿那件迎春花的桃紅色馬甲?」

  見小丫鬟眉飛色舞的樣子,喬昭居然認真想了想,建議道:「你皮膚白,穿那件蔥綠色的衫子挺好。」

  冰綠不由捧住臉。

  姑娘說她白!哎呀,以前姑娘從沒這麼直白誇過她!

  阿珠默默扭過臉,不忍直視。

  冰綠忽然又擔心起來,踢了踢掉落在地的樹葉:「可是姑娘抄寫佛經又不能署上名字,到時候咱們府上所有姑娘抄寫的經書都會放在一個匣子裡送過去——啊,萬一有人搶了姑娘的名頭怎麼辦?」

  大姑娘綿裡藏針,二姑娘見不得別人比她厲害,其他幾位姑娘也不見得是好人!

  冰綠越想越不放心。

  「搶了名頭?」喬昭微怔,顯然沒想到有長輩們在場還會發生這樣離譜的事。

  冰綠狠狠點頭:「是呀,明日姑娘又不能跟著去,萬一有人欺負姑娘不在場,冒名頂替呢?」

  順著冰綠的思路想下去,喬昭嫣然一笑:「去把你的蔥綠色衫子翻出來吧,別人搶不去的。」

  總有人不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搶不走的,誰若強搶,那便要倒楣了。

  一聽主子這麼說,冰綠頓時放心了,脆生生應一聲是,扭身翻漂亮衣服去了。

  院子裡只剩下喬昭與阿珠,喬昭笑笑:「阿珠,替我按按額頭吧。」

  「是。」阿珠上前,動作輕緩嫻熟,早沒了初學時的窘迫慌亂。

  「所以說,學到手的本領,才是最可靠的吧?」喬昭忽然睜開眼,笑看著上方的阿珠。

  阿珠微怔,隨後恭敬笑了:「是。」

  所以她也不必胡亂替姑娘擔心了,姑娘說搶不去,那就一定搶不去的。

  石榴樹的枝葉隨風輕晃,陽光彷彿更溫暖了一些,喬昭合上眼,呼吸悠長,阿珠默默把動作放得更輕。

  翌日一早,天還未大亮,整個黎府就處在一片熱鬧興奮中。

  「大嫂,今天昭昭還不用過來請安啊?老夫人可真是疼她,不像嫣兒與嬋兒兩個天沒亮就被我拉起來,到現在她們眼睛還睜不開呢。」

  路上遇到同去青松堂請安的二太太劉氏,聽她一開口,何氏就險些氣個半死。

  真當她是傻子聽不出來呢,不就是笑話她閨女被罰閉門思過出不了門嘛!

  何氏目光落在劉氏身邊的四姑娘黎嫣與六姑娘黎嬋身上,笑笑:「嫣兒和嬋兒真能睡,跟我未出閣時養的貓似的。弟妹是沒見過,那隻貓從早睡到晚,一身膘老肥啦。」

  無辜被波及戰火的黎嫣與黎嬋:「……」

  四姑娘黎嫣腹誹:早就提醒過親娘,別跟棒槌似的大伯娘一般見識的。

  六姑娘黎嬋則直接撅起嘴,跺腳道:「娘——」

  幾人進了堂屋,給鄧老夫人請安。

  何氏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鄧老夫人手邊的大姑娘黎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道死丫頭來得倒早!

  鄧老夫人環視一眼,見劉氏母女穿戴妥帖,而何氏還是一副家常打扮,不由蹙眉:「何氏,怎麼還沒換衣裳?」

  「老夫人,今年昭昭不去,兒媳就留下陪她吧。」何氏解釋道。

  劉氏忍不住開口:「大嫂,去年您因為昭昭生病沒去這沒什麼好說,今年怎麼還不去呢?唉,昭昭被罰不能出門,其實老夫人也不忍心的。」

  所以你這樣光明正大怪罪老夫人,賭氣不去,真的好嗎?

  沒想到鄧老夫人居然點點頭,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

  三丫頭寫得那樣一手好字,不能帶著去炫耀真是遺憾啊。

  劉氏:「……」老太太今天中邪了吧?

  見時辰已經不早,鄧老夫人開了口:「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正好家中要留一個主事的。」

  鄧老夫人說完頓了一下,改口:「不用你操心什麼事,就好好陪著昭昭吧,她前些日子吃苦了。」

  讓何氏主事,她這一天都要提心弔膽。

  鄧老夫人領著西府一行人在杏子衚衕口與東府的姜老夫人等人匯合,各自上了馬車往大福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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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20:14:51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大佛寺

  大佛寺坐落在西城終端的落霞山。

  落霞山遍植楓樹,每到秋季楓葉如霞,一望無盡,落霞山由此得名。

  晨曦中的大佛寺被悠長的鐘聲喚醒,準備迎接即將蜂擁而至的香客們。

  今日來的善男信女,是京城最尊貴的一群人。

  四月初八這一日,大佛寺只接待官宦人家與宗室勛貴,再然後將會有長達半個月的廟會,才會向所有人開放。

  黎府眾人趕到時,落霞山腳下已經停滿了馬車,姜老夫人下了車,率眾徒步爬台階上山。

  正是一年中花開最熱鬧的時節,山路兩旁樹綠花紅,繽紛綺麗,三三兩兩的香客從山腳一直蜿蜒到山頂,綿綿不絕。

  置身其中,節日的濃鬱氣氛撲面而來,黎府幾位姑娘興奮且矜持地悄悄打量著四周,如同此時上山的所有大家閨秀們一樣。

  黎皎走在黎嬌身旁,低聲問她:「二妹腳還疼嗎?」

  黎嬌眼底飛快閃過不悅之色。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過黎皎臉上的關心很真切,黎嬌想到祖母最近的敲打,嘴角彎成優雅的弧度,含笑回道:「多謝大姐關心。雖然還有些疼,但今天是佛祖誕辰,為了向佛祖替家人們祈福,我總是要來的。」

  黎皎面上含笑聽著,心中則覺好笑。

  也真是難為二妹了,明明是張揚火爆的性子,非被鄉君拘著學什麼名門貴女的做派,結果呢,平日裡還能裝個樣子,一遇到什麼事就現了原形,畫虎不成反類犬。

  黎嬌不知黎皎心中所想,想起那日她的幫忙,雖然最終兩人都沒得到好,於情於理還是要有所表示,便語帶關切問道:「那日我們回去後,大姐沒事吧?」

  「那日啊——」黎皎垂眸,聲音悠長中顯出幾分低落,「我向祖母他們磕頭請罪,還好祖母寬宏,不與我計較。不過二妹別替我擔心,這麼多年我早就適應了,不妨事的。」

  聽黎皎這麼一說,黎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西府幾位姑娘中,她最看不起黎三,而這位堂姐則讓她不敢懈怠,唯恐一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就被她超過了。但說到底,堂姐自幼沒了母親,又與黎三那樣的人做姐妹,也是個可憐的。

  黎嬌心一軟,伸手握住黎皎的手,許諾道:「大姐,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狠狠教訓黎三一頓,給你出氣!」

  黎皎一直垂著眼,眸光落在對方那隻白嫩的手上,心中一陣反感。

  給她出氣?那天她分明是被殃及的池魚,若不是黎嬌太蠢,而她正好在場被牽扯進去,如何會裡外不是人?

  黎皎這樣想著,面上卻不動聲色,輕輕捏了捏黎嬌的手:「二妹的心意我很感激,只是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三妹變得和以往不大一樣了,咱們還是少招惹她吧,免得——」

  黎嬌冷哼一聲,打斷黎皎的話:「大姐怕什麼,那天不過是她走了狗屎運,以後且瞧著吧!」

  黎皎既不附和亦不反駁,只是微笑。

  這時後面傳來女孩子輕快的聲音:「皎表姐——」

  黎皎與黎嬌同時回頭。

  一個穿綠衫的少女遙遙向黎皎招手。

  黎皎停住了腳步。

  「固昌伯府的杜姑娘?」黎嬌不冷不熱地問。

  「是她。」黎皎已經拾級而下迎過去,與綠衫少女握住手,「飛雪表妹,我還想著咱們會不會在寺中碰到呢,沒想到在這裡就遇見了。」

  原來這穿綠衫的少女正是黎皎的舅家表妹,杜飛雪。

  杜飛揚與杜飛雪是固昌伯的一對嫡出兒女,乃是龍鳳雙胎,自幼與黎皎關係極好。

  「飛揚表弟呢?」

  「哥哥去泰寧侯府尋朱表哥去了。」

  「是朱世子吧?」黎皎心中不由艷羨。

  泰寧侯府是比她的外祖家固昌伯府更高貴的門第,那位朱世子她曾見過一面,端的是溫潤如玉。

  黎皎不動聲色打量著杜飛雪。

  杜飛雪今日穿了一件蔥綠色的衫子,料子是名貴的碧水紗,做工精緻,只可惜她膚色微黑,穿著並不顯出挑。

  黎皎心中酸澀。

  論相貌、論才情,她樣樣比這位表妹好,可就因為她沒了母親,便與表妹所在的貴女圈子失之交臂,平日裡還要依靠東府那位挑剔苛刻的老夫人才能參加一些宴會。

  這世上的事,可真是不公平。

  「當然是朱世子呀,不然還能有誰?」提起表哥朱彥,杜飛雪眼睛都是亮的,微黑的膚色亦增了光彩。

  她不願與別的年輕姑娘多提心上人,哪怕是表姐也不行,遂轉了話題:「皎表姐,我聽說你們府上那位三姑娘回來了?」

  「飛雪表妹也知道了?」

  杜飛雪嗤笑一聲:「滿京城還有誰不知道呢?皎表姐你不知道,那日祖母得知你被退了親氣得飯都沒吃,祖父更是摔了筷子,連我父親都好幾天沉著臉呢。」

  「是嗎?都是我不好,讓長輩們操心了。」

  外祖父他們不高興,是因為失了與長春伯府拐著彎的姻親關係吧?黎皎冷淡地想。

  「那也不怪你,還不是黎三害的!」杜飛雪環顧一眼,冷笑,「她今天沒來?是了,遇到那樣的事,怎麼還有臉出門!」

  杜飛雪挽住黎皎的手,笑盈盈道:「皎表姐,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那種噁心人我就高興,等下咱們一道去舍豆結緣吧。」

  台階上方的黎嬌終於不耐煩了,喊道:「大姐,杜姐姐,再不走長輩們該催了。」

  「嗯,走了。」

  通往大佛寺的山路寬敞平緩,眾人並不吃力就登了上去。

  大佛寺山門大開,鐘鼓聲綿綿不絕,穿著黃色法衣的僧人們在空曠的露天淨地上緩緩而行,寺廟前的石獅顯得神聖莊嚴,準備浴佛的佛水散發著獨特的香味。

  姑娘們對每年舉行一次的浴佛儀式興趣寥寥,更吸引她們的是在這天高地闊的落霞山上自由賞景談笑,而能令她們心甘回到長輩們身邊的則是各家捐出去的佛經了。

  當著這麼多貴婦人的面,哪幾家佛經若是得到疏影庵那位大長公主的稱讚,那幾家的姑娘可就長臉了。

  用過素齋,各府的太太姑娘們便在各個廳裡心照不宣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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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花落誰家

  「有些日子沒給鄉君請安,您瞧著越發精神了。」與鄉君姜老夫人說話的是李夫人,她的夫君同在刑部,是姜老夫人的兒子黎光硯的下屬。

  「老了。」

  「您可不老,我看二姑娘在您的教導下越發得體了,今年黎府幾位姑娘定會給您長臉的。」

  「可不是,我記得去年鄉君府上姑娘抄寫的佛經就入了高僧的眼呢。」有人附和道。

  姜老夫人矜持地笑笑,心道只可惜去年嬌嬌抄寫的佛經被送到疏影庵後就沒了下文,反而是泰寧侯府上的朱七姑娘與禮部侍郎家的盧四姑娘得了疏影庵那位大長公主的幾句稱讚。那兩位姑娘傳出美名後,求親的門檻險些被踏破,朱七姑娘因為年紀尚小未定下來,盧四姑娘則被定給了當朝次輔許家的長孫。

  坐在角落裡與幾位素日相熟的姑娘們低聲談笑的黎皎聞言暗暗握了握拳。

  去年她若是全力以赴,黎府送去疏影庵的佛經又怎麼會沒有激起一點水花?說到底還是黎嬌不爭氣!今年便好了,有祖母的支持,她不必再避黎嬌的風頭,她的字一定能入了那位大長公主的眼。

  黎皎沒有見過那位看破紅塵的大長公主,卻從小就聽聞那位公主曾有天下第一才女的美譽,令人心馳神往。

  黎嬌聽了卻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去年只有七八家府上的佛經被送去疏影庵,其中就有一份是她的,就算沒得到那位大長公主的誇讚也是值得稱道的。這一年來她埋頭苦練,不敢懈怠,今日定會更進一步的。

  別的府上的姑娘們聽了,同樣是心情各異。

  這時卻傳來不和諧的聲音:「鄉君,怎麼不見府上三姑娘呢?我記得去年那孩子就沒來。」

  姜老夫人所在的小廳裡有七八位夫人,家中在外當官的男人都屬文官系統,素日在朝廷上的摩擦難免延續到後院來。

  說話的乃是大理寺卿之妻王氏,因夫君與刑部侍郎黎光硯有些過節,兩家的女眷在各種場合上難免針鋒相對。

  姜老夫人一聽臉就沉了下來,心中暗恨黎三帶壞了黎府名聲,嘴上則不示弱:「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送三丫頭回家的李神醫關照了,她身體弱,要多休養。」

  李神醫進京的事已經傳遍了朝野,不知多少府上躍躍欲試想要把這位神仙似的神醫請回家中看病,經過大家齊心協力,終於把李神醫的落腳點查探出來。

  居然是睿王府!

  得到這個消息時沐王正在用飯,當時就把飯桌給掀了。

  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家更是偃旗息鼓。

  都不是什麼立刻就死的病,還是老實等等再說吧。

  李神醫雖沒有官職,亦無顯赫的背景,可他出神入化的醫術深入人心,誰都不願得罪這樣一位神醫,聽姜老夫人這麼一說,王夫人識趣地不再多提黎三姑娘被拐一事,可她又不甘心偃旗息鼓,眉眼一轉落在黎皎身上,抿唇笑道:「我還以為貴府大姑娘會留在府中與三姑娘作伴呢。」

  姜老夫人一聽,險些氣歪了嘴。

  黎皎才被退了親,這樣的場合她原本是想提醒西府的鄧老夫人把大丫頭留在府中的,免得帶出來被人笑話,奈何那日二丫頭害她在老妯娌面前栽了面子,這話自然就不好再提了,如今倒好,果然被人拿來說嘴了。

  姜老夫人陰沉著臉一時沒有言語,廳內氣氛立刻尷尬起來。

  黎皎坐在角落裡半低著頭,只覺無數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只得死死咬住銀牙才不流露出異樣來。

  眉眼靈活的李夫人打圓場道:「咦,真是奇怪,今年知客僧比往年來的晚許多呢。」

  她這樣一說,廳內夫人們都覺得有些奇怪了,不由議論紛紛起來,姜老夫人與王夫人的過招就此揭過。

  之後各府太太們閒聊著,終於有守在門外的下人進來稟告說已經看見知客僧往這邊走了。

  夫人們面上不動聲色,心中頓時緊張起來。

  這邊大大小小有十數個待客廳,也不知道知客僧會進哪幾間?

  不只是姜老夫人所在的小廳,其他廳中的太太們同樣派了下人在門外觀望。

  腳步聲近了,又遠了,知客僧每走過一個廳門,廳內之人的臉色就不怎麼好看。

  眼看著知客僧已經快走到盡頭了,各個廳中的夫人們有了同樣的疑問:奇怪,難不成今年入了高僧眼的人家正巧在一個廳裡?

  「快去看看師父進了哪個廳!」

  馬上有下人回稟道:「進了明心廳了!」

  其中一間待客廳裡坐著泰寧侯府與固昌伯府的女眷,杜飛雪忍不住開口:「怎麼可能沒有顏表姐?」

  被提到名字的少女十四五歲模樣,生得雪膚花貌,氣質嫻雅,聞言淡淡道:「飛雪表妹別亂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比我字寫得好的大有人在。」

  杜飛雪聽了不服氣:「顏表姐就是謙虛,去年明明只有盧楚楚與你不分上下,一同得了疏影庵的師太稱讚的,今年盧楚楚訂了親沒來,顏表姐的字就是咱們這些人中的頭一份,那明心廳——」

  說到這裡杜飛雪一愣,叫道:「哎呀,我想起來了,皎表姐就在那裡呢。」

  她說著扭了頭,央求固昌伯夫人朱氏:「娘,我想去那邊瞧瞧,說不準就是皎表姐拔了頭籌呢!」

  這廳裡的人俱是好奇不已,朱氏想著兩家是姻親,女兒過去也不算什麼,便點頭應了。

  杜飛雪大喜,拉住朱顏的手道:「顏表姐,咱們走吧!」

  「我就不去啦——」

  「顏表姐,你就不好奇有誰的字比你還好嗎?」

  朱顏一聽,不由去看泰寧侯夫人,見母親衝她點頭,這才隨杜飛雪去了。

  明心廳裡,已是人心浮動。

  按著慣例,每年會有五到十家的佛經被挑選出來送去疏影庵,而今這廳裡總共七八家,難不成全入了高僧們的眼?

  哎呀,到底是自家姑娘厚積薄發還是高僧們老眼昏花啊?

  幾個頗有自知之明的夫人默默想。

  她們不由把目光投向姜老夫人。

  是了,黎府的二姑娘去年就被選上了,據說大姑娘的字也不錯。

  知客僧向眾人見過禮,走到姜老夫人面前,語出驚人:「不知這冊經書是貴府哪位姑娘抄的,疏影庵的師太想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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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李代桃僵

  知客僧走到姜老夫人面前的一瞬間,就把屋裡屋外的所有目光吸引到姜老夫人身上,她頓時生出一種飄然微醺的感覺,是以當目光落到知客僧手捧的經文時,一時沒有任何反應。

  而後,當她從那短暫的美妙感覺中清醒,看清了佛經上的字體時,心中陡然一沉。

  這字體,既不是大姑娘黎皎的,亦不是嬌嬌的。

  按著往年慣例,西府姑娘們的手抄經文會被裝在一個匣子裡送過來。

  她近來右眼幾近失明,只靠左眼視物,哪裡有耐心一一翻閱,不過是重點看了大姑娘的,隨後草草掃了一眼放在黎皎下面的那本,依著經驗可以斷定是四丫頭的。

  姜老夫人心念急轉:這手抄佛經出自黎府,大丫頭和二丫頭的她仔細看過,五丫頭的翻了一下,四丫頭的掃了一眼,那麼就只剩下了三丫頭和六丫頭。

  六丫頭年幼,絕無可能寫出這樣的字,不,就是滿京城又有誰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這分明,是喬先生再世啊!

  姜老夫人用眼角餘光迅速掃了坐在身側的鄧老夫人一眼,捕捉到她嘴角的笑意,心中一頓。

  原來老妯娌對此心知肚明,那麼,就算再不可思議,只剩下了唯一的可能:三丫頭!

  姜老夫人的沉默引起了知客僧的疑惑:「老夫人?」

  姜老夫人迅速回神,面帶微笑道:「是我們二姑娘的。」

  鄧老夫人劇烈咳嗽起來,強忍住震驚盯著姜老夫人。

  她真沒想到,這位素來講規矩重禮儀的鄉君會當著她的面做出李代桃僵的事來。

  她先前只擔心佛經送到東府時姜老夫人見了三丫頭的那本經文會動歪腦筋,特意把三丫頭的佛經壓在了最底下。姜老夫人眼神不好,除了一直和二丫頭不相上下的大丫頭,其他人的她是沒有耐心看的。

  萬萬沒想到啊,姜氏居然公然奪了三丫頭的風頭安在二丫頭頭上!

  鄧老夫人險些氣炸了肺,剛要開口,就收到姜老夫人警告的眼神。

  姜老夫人再次開口:「嬌嬌,還不過來。」

  黎嬌迎著眾人欣羨讚許的目光施施然來到姜老夫人身邊,心中高興極了,又有種本該如此的感覺,直到她下意識掃了知客僧小心翼翼捧著的佛經一眼,這才愣住。

  不對,這根本不是她寫的!

  黎嬌半低著頭,旁人無法窺見她的驚駭,已是有人誇讚道:「鄉君,府上二姑娘真是沉穩,不愧是您親自教導出來的。」

  姜老夫人一聽,就好似三伏天飲下了一盞冰鎮的酸梅湯那麼舒爽,一開始的那點猶豫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她勞心勞力教養二丫頭,等的不就是這個嗎?

  擔心黎嬌失態露出端倪,姜老夫人悄悄掐了她一下。

  黎嬌一個激靈回神,心中雖困惑不已,面上卻恢復了平靜。

  「請女施主隨貧僧走吧,疏影庵的無梅師太想見你。」

  室內的驚嘆聲此起彼伏,室外則響起凌亂的腳步聲。

  這一刻,黎嬌激動得險些暈了。

  無梅師太便是那位大長公主,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外人,每年這時候對各府姑娘們最大的榮耀不過是得到那位師太一兩句稱讚罷了,而今天,無梅師太居然要見她!

  黎嬌早已忘了追尋手抄經文的真正主人是誰,抬頭挺胸跟著知客僧出了門,沐浴著無數讚歎目光往疏影庵去了。

  明心廳裡頓時炸了鍋,其他廳中的夫人們按耐不住趕了過來,把小小的明心廳擠得密不透風。

  姜老夫人享受著眾人的追捧,神清氣爽。

  鄧老夫人則臉色沉沉,一言不發。

  趁著姜老夫人去淨手的工夫,鄧老夫人跟過去,低聲責問:「鄉君,那本經文可不是二丫頭抄的吧?」

  姜老夫人立刻左右四顧一眼,見無旁人才鬆了口氣,不慌不忙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怎麼,弟妹要當眾說出來?」

  鄧老夫人氣得手抖。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皇親貴胄,扯下那層高貴的皮,最是醜陋!

  事已至此,她又如何揭穿?那樣整個黎府的名聲都會毀於一旦。

  姜老夫人瞧著鄧老夫人神色,瞭然一笑。

  她就知道,只要先下手為強,鄧氏就只能認了。

  想著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姜老夫人嘆了口氣:「弟妹啊,你想想,三丫頭名聲已經完了,就算佛誕日上大出風頭又有什麼用?」

  「所以就該把三丫頭應得的風光讓給別人?」

  姜老夫人笑笑:「怎麼是別人呢,都是黎府的姑娘,二丫頭爭氣了別的姐妹也會跟著沾光的。就說大丫頭吧,被人退了親以後想說門當戶對的不容易,但今日之後,誰不會贊一聲黎府好教養?長春伯府的幼子本就是個混賬的,將來大丫頭再說親也順當些。」

  鄧老夫人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麼說,我還該說聲謝謝了?」

  這樣的厚顏無恥,她今日領教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黎』字,弟妹應該也很清楚。」說到這裡,姜老夫人就語帶警告了。

  鄧老夫人冷笑一聲,扭頭就走。

  二人先後回到廳中,姜老夫人立刻被夫人們團團圍住,就連鄧老夫人都得了幾聲稱讚,聽在耳裡,只覺諷刺。

  待客廳外的長廊上站滿了年輕姑娘們。

  杜飛雪拉著黎皎咬耳朵:「皎表姐,你們府上那位二姑娘寫的字真有那麼好?」

  她手一轉,指向朱顏:「比顏表姐的字還好?」

  泰寧侯府的姑娘黎皎是不願得罪的,可當著外人的面說自家姐妹不好亦不合適,便委婉道:「這我就不知了,平日裡瞧著二妹的字和我差不太多,想來是二妹藏拙了吧。」

  藏拙?哼,就黎嬌那樣明明只有五分恨不得表現出十分來的貨色還知道藏拙?

  今日之事實在離奇,她可真是糊塗了。

  大福寺裡,黎府的二姑娘手抄佛經得到了無梅師太青眼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每個角落。

  往年這時人們就該散去的,可無梅師太破天荒見人把所有人的心都勾了起來,夫人們杯中茶水續了一次又一次,誰都不提「走」這個字。

  沒有了大福寺的熱鬧,通往疏影庵的小徑清幽寧靜,黎嬌跟著知客僧往前走,忽地有些緊張。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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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 21:30:58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無梅師太

  知客僧的腳步聲很輕,連帶著黎嬌的呼吸聲也跟著輕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她有些後悔。

  會不會被發現呢?

  黎嬌心情有些沉重。

  大福寺的知客僧長年累月接待富貴人家的女眷,很有幾分眼色,見狀寬慰道:「小施主不必緊張,師太很和善的。」

  「師父見過無梅師太?」

  知客僧笑著搖頭:「貧僧沒有機緣得見,曾聽師叔提起過。這麼多年師太從不見外人,小施主能見到師太實是難得。」

  聽知客僧這麼一說,黎嬌那點後悔頓時無影無蹤。

  怕什麼,是祖母把她推出來的,看到手抄佛經的只有黎府與大福寺的人,只要她咬死了不說,那位師太如何會知道是冒名頂替的?她還沒聽說過因為書畫出眾就讓人當場提筆的,只要撐過這一刻,以後在京城貴女中就無人能越過她的風頭。

  黎嬌想著這些,暗暗給自己打氣。

  知客僧在疏影庵門口住了腳,一位中年尼僧接過手抄佛經,領著黎嬌進了門。

  黎嬌難掩好奇,眼角餘光暗暗打量四周景色,心道疏影庵一行,以後她會有許多談資了,至少庵內景物外人就沒有見過。

  一路上黎嬌思緒紛紛,等她回過神來時,已經被尼僧帶到了無梅師太面前。

  「這就是那位姑娘嗎?」無梅師太開口,聲音清冷,不沾一絲煙火氣。

  「師伯,這就是抄寫這本佛經的黎二姑娘。」尼僧把那本手抄佛經恭恭敬敬呈給無梅師太。

  無梅師太伸手接過,愛惜地摩挲著佛經,隨後衝黎嬌笑笑:「小施主上前來。」

  黎嬌一下子緊張起來,忙給無梅師太見禮。

  無梅師太笑笑:「不必多禮,貧尼沒有想到,你這樣小。」

  她忽地指了指手中佛經,問黎嬌:「這是小施主手抄的?」

  黎嬌心跳急促,鼓足勇氣吐出一個字:「是。」

  無梅師太望著她,目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緒在流淌。

  室內無聲,黎嬌甚至有一種錯覺,面前這位師太,曾經的大長公主,會這樣長長久久看下去。

  她悄悄攥緊了拳,手心全是濕漉漉的汗水。

  「雖是正書,卻難掩其疏放妍妙。」無梅師太喃喃道。

  世間能做到如此的,她只識得一人。

  黎嬌在這樣的讚美下忍不住抬頭,大著膽子端詳無梅師太的樣貌。

  無梅師太眉眼冷凝,豐姿出眾,眼角細細的紋路給她平添了歲月的靜美,讓人瞧不出年齡來。

  無梅師太年輕時一定是萬里挑一的美人。黎嬌忍不住感慨。

  公主之尊,風華絕代,這樣的人怎麼會落髮出家呢?

  這樣的感慨中,黎嬌聽無梅師太問:「小施主,會背青蓮居士的《將進酒》嗎?」

  「會的。」黎嬌忍不住微笑。

  這樣流傳千古的佳作,但凡讀書之人誰不會背?

  「來。」無梅師太起身。

  黎嬌隨之進了里室。

  室內雪洞一般,只有一榻一案並數把椅子。

  無梅師太指了指桌案:「小施主,貧尼想請你給貧尼寫一篇《將進酒》,不知可否?」

  黎嬌頓時愣住。

  無梅師太目光淡淡望著她,平淡如水的目光下,卻有暗流淌過。

  黎嬌臉上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一張嬌美的臉比雪洞還白。

  「我——」她張了口,可喉嚨中好似塞了棉花,後面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無梅師太沒有出聲催促,可她的眼神太悠長,讓黎嬌深深意識到,她是不可能找理由推脫的。

  無梅師太之所以見她,就是想看她寫字,而不是見她後忽然生出讓她寫字的興趣!

  在那樣的眼神下,黎嬌硬著頭皮提筆,筆尖遲遲不落,終於一滴墨把鋪在桌案上的白紙暈染成一團黑。

  隨著墨落下的,還有她的冷汗。

  無梅師太輕輕擰眉,忽地就明白了。

  從黎嬌進來到現在,她一直平和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

  冰雪迫人。

  黎嬌執筆的手開始抖,到最後渾身抖若篩糠,再無書香貴女的半點氣度。

  無梅師太失望地嘆口氣,吩咐侍立在外的尼僧:「靜翕,把這位小施主領出去吧,告訴大福寺的師侄,他們領錯了人。」

  「是。」中年尼僧看一眼呆若木雞的黎嬌,暗暗搖頭,「女施主,走吧。」

  黎嬌彷彿失了魂,渾渾噩噩跟著尼僧往外走,身後忽地傳來無梅師太的聲音:「靜翕,把對的人領來見我。」

  靜翕渾身一震,恭聲道:「是。」

  疏影庵的路很快就走到了盡頭,等候在外的知客僧迎上來。

  靜翕皺眉:「師弟,這不是寫那本佛經的女施主,你們領錯人了。」

  知客僧一臉震驚看了黎嬌一眼,那一眼讓她無地自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這……這真是想不到……」好一會兒,知客僧才擠出一句話來。

  「師弟快些回去吧,師伯還等著呢。」

  「等著?」極度震驚之下,知客僧反應慢了許多。

  靜翕無奈解釋:「自然是等著師弟把真正抄寫佛經的女施主領過來。」

  師伯這麼多年才見一次外人,結果出了這種紕漏,還真是讓人不快。

  知客僧肅容保證:「師兄放心,這一次絕不會再領錯了。」

  靜翕點點頭,轉身進了庵裡。

  黎嬌心裡好似破了一個大洞,呼呼漏風,深一腳淺一腳彷彿走在冰天雪地裡。

  回去的路上,再無人出言寬慰,就連幽靜的山風似乎都停止了。

  「黎二姑娘回來了——」寺內傳來陣陣騷動。

  觸及黎嬌異樣的神態,眾人更是好奇,方便的直接去了姜老夫人所在待客廳,不方便的亦派出下人去打探消息。

  知客僧領著黎嬌一進廳門,廳內頓時一靜,隨後歡聲笑語再次響起。

  「哎呦,我們的二姑娘回來了,快過來,快過來。」李夫人笑著喊道。

  旁邊的太太笑著打斷:「就你嘴快,二姑娘就是來也該來鄉君身邊啊,咱們今天有福氣聽二姑娘講講庵裡的見識就該偷笑了。」

  姜老夫人聽了難掩笑意,直到知客僧到了近前才察覺出不對勁來。

  知客僧向姜老夫人見禮,念了一聲佛號:「老夫人,這其中恐怕出了什麼差錯,疏影庵的師太要見的並不是這位姑娘。」

  此話一出,廳裡廳外,針落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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