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返之苦

ryang

英文中的nostalgia，中文通常翻譯成懷舊或鄉愁。追溯這個英文的字根，是由希臘文中的nostos加上algos。前者的意思是歸返，後者則是折磨，合在一起就是「回返之苦」。

鄉愁是苦澀的。但是除了父母輩，除了兩岸開放之前那一灣淺淺的海峽，誰真正嘗過鄉愁的滋味？到了國外留學水土不服，時常想念台灣小吃，那也不算鄉愁，因為總是看得見回家的方向。

懷舊原本也應該是帶著一點苦澀的。一旦成為了一種全民運動，作為一種調味與催化，我們竟已習慣把懷舊與溫馨感人聯想在一起。

讓我們來懷舊吧，但顯然不再為了承認與清點生命中失了哪些，反更像是在抵抗與否認物換星移，不僅要活在當下，掌握未來，更要回收過往。讓懷舊變成一張美麗的卡片，大家一起簽名留戀。

有時懷疑，同學會真的是為了懷舊嗎？會不會是有點像人多壯膽，當我們同在一起，為的是接下來的老後路上不孤單？

同學會上少不了要自我交代畢業後的人生。能把三四十年剪裁成單口相聲，逗得全場笑聲不斷的老同學總讓我折服不已。是專為今天打好的稿嗎？還是臨場即興？是社會上打滾練就的口才？還是真情流露？相形之下，我的分享異常地無趣：就一直念書後來教書啊，目前單身，完畢。

不是閃躲，因為真正想跟大家分享的悲歡離合太沉重，並不適合這樣的場合。所以我習慣靜默，把每一張臉孔細細端詳，以至於散會後我依然搞不清每位同學的單位與頭銜。

但是我清楚記得他們年輕的模樣。我關心的是那個記憶中小男孩與小女孩，後來他們都好嗎？他們是否用了多年的努力企圖改變？老同學記得的，又會是怎樣的我？

與C小學同班時，我們幾乎沒說過什麼話。

功課不好，常挨板子，C在班上總是安靜的。國二時一回放學後碰到，原本瘦小的他一年內突然抽長了，訂做的制服貼身緊緊包住身體，扁扁的書包，屌屌的眼神，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嘍囉。放牛班與升學班在當時就像兩個世界，對於C的改變，我說不出是尷尬還是懼怕，只想低頭走避。沒想到當他經過身邊時，我們四目相接，我看到他的臉上突然又露出了小學時那樣靦腆的微笑。

雖然總是最後一名，雖然我們從沒有特別注意過他，但是他比我們都更早懂得什麼叫純真失落吧？C的微笑讓我慚愧，也讓我掛心。一個心裡有老同學的人，怎可能真成了流氓？

四十年後的同學會上，看見C與陸籍女友開心地與大家互動，自然想起了當年路上的一幕。偷偷問其他人，國中後他有繼續升學嗎？答案出乎意料，竟然因為身材比例佳，他被保送進了體專，主修舞蹈！看見中年肥成一桶油的他，難以想像他曾是專業舞者，我忍不住笑起來。是打從心裡為他高興的笑，也為我們當年那擦肩一望而笑。

最陌生也最掛念的同學，我們再次斷了消息。只聚了那一次，之後他就中風了，現住在對岸由女友照顧。問其他同學他現在如何了，沒人清楚。

我想到米蘭昆德拉小說《無知》的開頭：「鄉愁似乎就是因為無知而生的痛苦。你在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你變成了什麼樣。我的國家在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人生不可能停留在同學會這一刻。失去繼續在發生。這些中年後的相聚，也許一轉眼也將變成懷舊的主題。

記得那一年的同學會嗎？那時我們還年輕呢……

也許我們才會承認，真的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