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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攸齊 -【槍聲與告白】《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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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08:01
第5章(2)

    用過早餐,顏雋回到老家時恰過八點半,他摁了門鈴,退回雇主身後。沈觀看著他的手指從電鈴上移開時,心裡浮升難言情緒——這不是他家嗎?怎麼回家還得摁門鈴?

    開門的男子在見到她時微微一愣,目光越過她望向她身後,才咧嘴笑。

    「哥。」

    顏雋應了聲,道:「這位元是我電話中提過的沈小姐。沈小姐,這是我弟,單名傑。」

    「你好,這兩天必須打擾了。」沈觀先開口。

    「沒這樣的事,是我比較不好意思,我哥任務中,我還把他找回來幫忙。」顏傑拄著拐杖往後退兩步。「顧著說話,先請進。」

    兩人脫鞋進屋,客廳地上爬著一個吃奶嘴的小娃,另一個從帳篷式的球屋裡探出頭來,一手一個球,眨著水汪汪大眼瞧他們。

    「阿花,叫人啊。」顏傑對球屋裡的小女生說。

    顏雋難得笑得溫柔,道:「阿花,不認識我了?我是阿背。」

    「阿背啊,上次帶你去吃霜淇淋,還買吉胖喵手錶給你,你忘啦?」顏傑慢慢移動至球屋,鼓勵還躲在裡頭打量的女兒。

    顏雋放下行李袋與早餐,正欲往球屋走,底下褲管一緊。他低眸看,一枚柔軟的小娃就扯著他褲管,借力站起來,那圓圚大眼和肉肉兩頰實在可愛,他彎身一撈,把小胖娃抱起來,笑意讓他眼尾堆出淺紋。

    「阿草又長大了。」言罷還晃了晃手臂。

    小胖娃咯咯笑,吐出奶嘴,「啪」一聲,一掌拍上顏雋的臉。沒被制止,乾脆兩手又往他面上招呼,啪啪作響。

    「阿草,你哪來的膽,那是阿背,怎麼能打!」顏傑斥喝著。

    「不要緊,她能有什麼力。」他親了口小胖娃的肉臉,轉眼覷見他的雇主杵著不動,目光柔和地注視他們,他說:「沈小姐,你隨便坐,請不要拘束。」

    「對呀,沈小姐你坐,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去泡個茶給你。」顏傑拄著拐杖就要走。

    「請不要麻煩,我剛剛才喝完一杯豆漿。」

    這話提醒了顏雋,他道:「早餐幫你們買了,先吃吧,冷了不好吃。」顏傑把孩子喊去洗手,摶著袋子要往餐桌走,沈觀見他行動不便,小胖娃又纏著顏雋,她上前道:「我來吧。」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顏傑把早餐袋遞給她。

    她接過,放上餐桌,自袋裡取出餐點和飲品。見小女生洗完手,雙手在空中甩著水,她見一旁有紙巾,抽了張幫她拭幹,再抱她上桌。

    她看著小女生,問:「你想吃什麼?」

    小女生瞅著她不講話,那謹慎的模樣倒看得出有那麼點她大伯的味道,她忍不住又問:「饅頭夾肉排蛋好不好?還是要餡餅?」

    小女生不開口就是不開口,依然用嚴謹的表情看她。她幾乎不曾與這年紀的孩童相處過,竟有些詞窮。

    「第一次見面她都這樣,我來處理就好。」顏傑把拐杖往旁一擱,坐在女兒身邊。

    沈觀不打擾他們,退至客廳,見顏雋坐在沙發上逗著小胖娃,她走過去坐他身旁。「多大了?」

    顏雋把小胖娃舉高,逗得她咯咯笑。「阿姨在問你幾歲,你會不會回答?」

    放下孩子看沈觀,眉目間隱隱漾著溫柔。「其實我不是很清楚。」抬頭往餐桌方向,問:「阿傑,阿草多大了?」

    「一歲四個月。」顏傑還嚼著食物,放大回應的聲音顯得模糊。「好快。記得剛出生而已,都一歲四個月了。」顏雋說話時,面著他坐他腿上的胖娃覷見沈觀背心上裝飾用的圓扣,手一伸身子一扭就要攀到人家身上。

    顏雋緊抱胖娃,胖娃身子側著,死活都要摸到那木質圓扣,他出聲制止:「不可以。」

    「沒關係。」沈觀不介意那白胖小手直接摸了過來,她看著那試圖扯下她扣子的小胖妞,問:「她叫阿草?」應是小名,總不可能叫「顏草」。

    「叫顏菱,菱形的菱。她媽叫她菱菱,她爸說菱菱不好記又不好發音,叫阿草比較有親和力。」想她不知前因後果,再補充:「她姊姊叫顏華,華麗的華。她爸說小華一天到晚兼職學校考題或作文主角,沒創意,所以拿了諧音來用就叫她阿花。有阿花就要有阿草,妹妹就成了阿草。」

    沈觀笑了一下。「你弟滿有趣。」話方說完,左側手臂被碰了下,她側首,阿花捧著饅頭,滿嘴油膩地看著她。

    「你看,我有吉胖喵。」阿花抬起她戴上手錶的左手。

    她不擅與這年紀的孩子交談,但儘量做到和善,遂問:「哇,好可愛,它是什麼貓?」

    「……不是貓,是吉胖喵。」

    「……」她盯著那有橘紅頭頂及白臉頰的貓頭。

    顏雋忍不住開口:「是『妖怪手錶』裡的一個重要角色。」

    她側首看他,訝問:「你也迷?」

    「不,只是小朋友很喜歡。」

    「你很喜歡小孩?」小胖娃爬到她身上,她手去攬,他手來護,這畫面在餐桌前用餐的顏傑看來倒有幾分一家和樂的氣氛。

    「童言童語還滿療愈。」他恒常冷峻的神色在踏進這屋裡後已褪去,只餘溫柔。

    沈觀盯著他變得柔軟的側容線條,唇尚未啟,左手臂再次被碰了下,她偏頭去看。

    「阿背買給我的。」阿花把饅頭扔沙發上,按了按吉胖喵的頭,底下滑出身體,上頭有時間顯示。

    這是在現她的寶貝。沈觀溫和地開口:「阿背買的手錶好酷。」

    見阿花表情得意,再問:「阿背是不是對你很好?」

    阿花點頭。「阿背上次帶我去吃霜淇淋。」

    「但是我剛剛都沒聽見你叫阿背呢。阿背對你那麼好,你看到他是不是要叫一下?」

    阿花瞄了瞄顏雋,終於開口喊人:「阿背。」

    顏雋眼睛微微眯起,笑了起來,掀唇要贊她乖,小胖娃忽然一口親住他的雇主,他一愣,他的雇主也一愣。

    被如此熱情示好的沈觀有點反應不過來,只覺頰面濕漉漉,她看著站她腿上的胖娃娃,唇角還淌著晶瑩。一大一小對視數秒,小的那只伸手去摸她髮絲,抓在手裡好奇研究,沈觀不以為忤,下一秒頭皮一緊,髮絲被緊緊揪住。

    誰都對這麼小的孩子沒有防備。顏雋被小侄女這動作嚇了一跳,立即扳開她的手,把她放上沙發。

    「阿草你怎麼可以拉阿姨頭髮?!」顏傑拄著拐杖過來,往沙發一坐,抱過孩子就開口卽話。

    顏雋回頭見雇主揉著頭頂,他問:「要緊嗎?」

    沈觀搖頭。「沒關係。」

    「什麼沒關係。別以為她小,她力氣大得很,因為她還不知道拿捏力道。她媽一天到晚被她拉得哇哇大叫,前幾天才去把頭髮剪了,但想不到更慘,剪短根本無法綁起來,頭髮被扯得更厲害。」顏傑說完又低頭跟小女兒溝通。

    顏雋聞言不放心,看著雇主道:「我看看。」

    她鬆手,他上前一步,小腿碰著她腿膝卻似無所覺,他撥開她方才按揉那處的髮絲,看見她頭皮微微泛紅。他手掌貼上,在那處慢慢揉著。

    他的氣息當頭罩下,她呼息略紊,目光往前看去是他的黑色西褲,再往上是腰間皮帶,皮帶之上是白襯衫……她有那麼一瞬,很想伸手去摟他的腰,很相心、很想……沒有緣由,難以道分明的一種情緒。

    大概是被爸爸念煩了,小胖娃忽然放聲大哭,哭聲扯回沈觀放肆的念頭,她抬眸看他,道:「好多了,謝謝。」

    他垂眼,看見她面上有抹不自在,自知逾矩,收手後輕輕說了句「抱歉」。

    她不解他為何道歉,為他小侄女的無心之過?還是為他有些親昵的觸碰?正不知該不該對他的道歉做出反應時,市話突兀地響起,她鬆口氣。

    顏傑接了電話,大概對方聽見這邊孩子哭聲,問起緣由,顏傑解釋一番後課聲說了句「跑到城隍廟去買太麻煩了」,接著頻頻說「好」、「知道」、「我知道」,隨即掛了電話。

    「君宜打來的。」顏傑說。

    「怎麼了,需要幫忙是不是?」顏雋見阿花沒認真吃早餐,抓了饅頭一小塊一小塊撕著餵食她。

    顏傑有點不好意思,搔搔頭,說:「說她媽媽等等要進手術室了,她想等她媽媽出來,但不確定要等多久,讓我幫她送午餐過去。」

    「你去吧,孩子我看著。」顏雋明白他的難以啟口。

    「大哥,本來是我自己的事,你還在工作中卻把你找來,我——」

    「人都有不方便時,沒什麼。」

    「你要怎麼去醫院?」沈觀在兩兄弟對話時不適宜地插了嘴。

    顏傑愣一下才答:「叫車。」

    「你太太午餐想吃什麼?」她聽見他說的那句「跑到城隍廟去買」。

    「潤餅。」

    「郭記的?」顏雋問。

    「嗯。」顏傑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今天假日,那裡人潮比較多,哪時不吃今天才想吃。」

    沈觀雖未去過新竹城隍廟,但知道那算是一個景點,在這假日時往景點跑是不智之舉。

    「你這樣不是很方便。」沈觀想了兩秒,道:「顏先生,你送你弟弟去醫院,孩子我來照顧。」

    顏雋有一秒的錯愕。「沈小姐,我必須待在你身邊。」

    「我知道。之前有幾次你不在,我不也好好的?更別說現在我人在新竹,他們上哪找我?」她今日其實可以待在家裡,讓他公司另派他人過去保護她,是她不願換人,堅持陪他走這趟,所以她該讓他以他的事為優先處理。

    他還在思考,她又道:「你弟腳這樣,讓他去人多的地方買午餐很不方便,萬一被碰到了再摔一次那不是更麻煩?既然你回來是來幫他的,就應該送他去醫院。」

    他斟酌後,對顏傑說:「這樣吧,我去買回來,你再帶過去。我不能把沈小姐和兩個小孩丟在家裡。」

    這是最恰當的方法。三個大人達成共識後,顏傑把小孩安頓好,欲帶他們上樓。體諒他腿不方便,顏雋拎著兩人行李,問他:「你不要上樓,告訴我你安排沈小姐睡哪個房間就好。」

    「客房。」顏傑站在樓梯下方看著要上樓的兩人。

    「客房?」顏雋腳下一頓,看著手足。

    顏傑表情變了變,可謂精采,最後才道:「就爸跟媽以前的房間。」

    顏雋只思考兩秒,便明白。他問:「你們把爸媽的房間弄成客房?」

    「嗯。」顏傑不自在地說:「我想空著也是空著,弄成客房的話,家裡有客人時會比較方便,比如君宜她媽媽偶爾過來就能留宿。」

    「怎麼不把我房間整理出來?」顏雋想,這幾年他甚少回來,即便是回來祭祖掃墓也是當天來回,他的房間空著確實浪費空間。

    顏傑面上一陣尷尬,數秒後才答:「有。但你房間現在……現在是兒童房。」說罷想解釋什麼,顏雋打了手勢制止他。

    「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整理給小朋友睡很好。」顏雋語氣和緩,不見情緒起伏,也未有「未被事先告知就沒了房間」的怒氣。

    「哥,這事是我不對,我——」

    「不要執著這個,沒有意義。」略頓,再問:「這兩個晚上我是不是跟你睡一間——」不對,他腳這樣該怎麼上樓?

    「我最近都睡樓下沙發,所以晚上要麻煩大哥陪她們。現在在訓練阿花夜裡起來尿尿,阿草半夜又要喝奶,我腳不方便,君宜擔心我沒辦法處理,才讓我請你過來幫忙。阿草還睡嬰兒床,阿花跟我們夫妻睡床,哥你不介意就睡我或君宜的位置。」

    「好。」顏雋應得乾脆。

    「哥,兒童房只是先整理,還沒開始使用,如果你希望房間保留的話,等我腳好了,可以把它恢復原來的樣子。」

    「不用,我不常回來。」

    「這樣……」顏傑抿抿嘴,說:「我們動了你的床,換成上下鋪,還加了一張書桌,其它的幾乎沒怎麼動。你的書桌衣櫃都還在,裡頭物品我也沒動……」他愈說聲音愈弱,對這兄長是真切感到抱歉,偏偏自己對老婆的態度又多半是退讓,她說什麼他便做什麼。

    「那好,趁這兩天我把東西整理一下,能留的就留,沒用的就扔了。」這幾年他不住家裡,房裡還留有什麼他並沒多深印象,重要的幾乎都已帶走,頂多一些求學時期留下的書或獎狀罷了。

    「哥,我不是這意思。」顏傑急著開口。

    「我知道,你不要多想。你現在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未來我也可能有我的家庭生活,兄弟不可能一輩子住在一起,遲早都要分開,不必覺得抱歉。我先帶沈小姐上樓,晚點出去幫君宜買午餐。」他側首邀請雇主:「沈小姐,我們先上去。」

    沈觀看了眼底下的顏傑,轉身跟了上去。

    房間在一一樓,顏雋推開房門時有短瞬怔然。床鋪換了方向,衣櫃變大,電視也從舊電視機換成液晶電視。印象中雙親的房間不是這個樣子……想是他太久不曾進來,才有一種人事皆非的感慨。

    「沈小姐,請進。」他回神,讓開通道,她進房他跟在身後說:「這是我爸媽之前睡的房間,我弟整理過了,床單應該都是新的。」

    她放下行李袋,轉頭看他。「你很久沒進來了?」

    他愣了下,點頭。「是。」

    「為什麼?」這是他家啊。「前幾年跟著部隊,這幾年多數跟著雇主。」

    「你總會回家吧,難道也沒進來看一看?」她問話的口氣並不是太好。

    他看了她一會,心裡明白她語氣的變化。他斂眸道:「前幾年還有,我弟結婚後就不曾踏進這裡。」

    他這是基於一種尊重兄弟與弟媳的心態,她卻道:「總是你的家。」哪有弟弟娶了太太,哥哥就不能隨意在自己家中走動的道理。

    「我媽離開前有處理一些財產,是我不要這房子。」一棟屋子兩兄弟該乍心麼分?他不願見到為爭奪家產而反目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乾脆不要。

    沈觀睜大眼睛看他。他接著解釋:「我媽留了一筆現金給我,說是讓我買房時至少不用擔心頭期款。沈小姐不要擔心,我並不委屈。」

    沈觀沒有兄弟姊妹,聽多見多了手足鬩牆,不表示她能理解體會其中感情與糾葛,遂不再多言,只講一句:「基本尊重還是要有的。」

    他沒回應她的話,開口說:「早上起得早,如果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一點我會去城隍廟買我弟媳要吃的潤餅,順便給你帶一份。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

    他想了想,詢問:「米粉?」

    「我都好,你方便就行。」

    他要退出房門前,她喊了他:「顏先生,你今晚睡哪裡?」

    「隔壁。」他回身。「你有事就喊我,如果無聊可以看電視,我樓上房間應該還有以前留下來的書,你想看時告訴我,我帶你上去拿。」

    她脫口一句:「你確定你的書還留著?」見他愣了瞬,她垂眼說:「我沒別的意思。」

    他笑意淡淡,眉目溫朗。「沒留著更好,我省得整理。」

    他帶上門離開時,她盯著門板想:他是豁達,還是習慣隱忍與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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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顏雋開門時特別留意過,確定並無人跟蹤,才推門進屋。顏傑坐在沙發上看新聞,他放下鑰匙與安全帽,問:「怎麼只有你一個?阿花跟阿草呢?」

    「纏著沈小姐,非要她陪玩。」顏傑拄著拐杖起身。

    他微詫,問:「所以三個現在在樓上玩?」他看她明明不擅與阿花阿草那年紀的孩子交際。

    「對啊,在我房裡。阿花要她讀故事書,阿草非要她抱,我抱就哭。」

    顏雋十分意外,他不過出去一個多小時,她們已經建立起感情了?在餐桌放下幾個袋子,他道:「你要先吃過再送去醫院給君宜,還是帶過去吃?」

    「我帶過去好了,跟她一起吃,怕太晚過去她不高興。」顏傑慢慢地步至餐桌前,道:「阿花跟阿草就先請哥幫我看一下。」

    「不用擔心,有問題我會電話聯絡你。」他邊說邊將幾個袋子裡的餐點取出分配。

    顏傑瞧了瞧兄長,問:「哥,那個沈小姐真是你雇主?」

    「正確來說,是她祖母與母親聘用我。」他抬眸瞅他一眼。「有問題?」

    「沒啊,是看你們的樣子比較像朋友,而且是默契不錯的朋友。」見兄長不講話,再試探:「她看起來很正派,是惹上什麼人了,需要找保鑣?」

    顏雋看著他。「你應該知道你問的都是保密資料,不能對外洩露,即使你是我弟弟。」

    顏傑聳肩。「就是好奇。」他故意不看兄長,似在自語:「其實如果說人不錯兩人又合得來的話,以後也是可以發展的……」

    「來,這個給你的。」顏雋置若罔聞,將一個袋子遞出。「君宜的潤餅也放在裡頭。不知她媽媽現在能不能進食,我給你多放了一個潤餅和一碗魚湯,要是不能吃,你看看能不能吃掉。」

    「還是你想得周到,我沒想到要幫君宜媽媽準備。」

    「有備無患。」他看一下時間。「出門吧,別讓君宜久等。」

    叫了車,送顏傑上車後,他轉身進屋。屋裡相當安靜,樓上房裡也未聽見聲響;他上樓,推開房門時停下腳步。一大兩小,在鋪著軟墊的地板上睡著了,大的那只胸口擱了本攤開的童書,阿花就睡在她右側,阿草橫睡在她左側,一條胖腿直接踩著她的臉……這個阿草真放肆啊。

    實不願打壞這溫馨畫面,但又怕她們著涼,他放輕腳步靠近,打算先撈起阿草讓她睡她的床時,他的雇主動了下。

    沈觀睜眼時呆了數秒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兩個小娃娃精力無窮,故事書

    讀了一本又一本還無法滿足,還有一隻掛在她身上不願離去,她就這樣讀著故事,似是讀到睡著了……

    頰邊有股力道,她側眸就見一隻腳丫子貼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把腳丫子挪了下來,才想坐起身拿件毯子給孩子蓋上,抬眼就見一雙腿立在眼前。她視線慢慢往上,對上他垂下的目光,兩頰不知所以地泛出熱意。

    顏雋蹲了下來,輕手輕腳地抱起阿草,移至她的嬰兒床,再拎了件被子給阿花蓋上。做好這些,沈觀還坐在軟墊上不動。認識她以來,她一貫鎮定大方,偶爾還會流露她做為一個大學講師的威嚴感,這刻罕見的不自在,顯然是因為她的睡相被他瞧得清清楚楚。

    「餓了吧?」他先開口,音量極輕。「下樓吃點東西。」

    她點頭,起身跟著他下樓。上餐桌前,轉進廁所稍整理過儀容;出來時他已坐在餐桌後,桌上布了餐點。

    「你弟弟去醫院了?」她拉開椅子坐。

    「大概五分鐘前出門的。」他遞了潤餅給她。「你吃吃看,是我們這裡人氣旺的一家。」

    她接過時問他:「你不吃?」

    「要的。」他手拿盤子,從餐盒裡撥出一些米粉。「先把米粉分給你。」

    「會不會吃不完?」那米粉怎麼看都不只兩人份。

    「樓上還有兩個。」他把她那份遞過去。

    「倒是忘了她們兩個。」她咬下潤餅,還不差。

    他不再說話,與她安靜用餐,直到兩人停筷,他遞給她一杯飲品。

    「冬瓜仙草絲,要排隊的。」他起身收著餐具,問:「阿花跟阿草跟你混熟了?」

    「……算是。」她抿一口飲品,仙草在口中化開,是清爽。

    「怎麼辦到的?」他往流理台走。

    「也沒做什麼。阿花抱了她的故事書要我讀,我就讀給她聽,就這樣。」

    他挽袖,洗著碗。「要在這裡待兩天,你可能會很無聊。」

    「不至於。我帶了電腦,可以工作。」陽光從流理台前的視窗溜進來,在他微彎的背上暈了圈金邊,她吸一口飲品,問:「你常做家事?」不管是在她那,還是回到他的老家,她見他收拾整理的功夫不差,有條不紊。

    「一個人生活只能自己動手。」他回首看她一眼,光的分子聚在他下顎與右頰線條,面孔被分割出明暗。「沈小姐不也是這樣?」

    「所以你很享受一個人的生活?」她不答,再問。

    他轉首關水龍頭,在水槽裡甩了下餐具上的水珠。「或許說習慣會比較正確。習慣了也就懂得享受。」言畢卻想起稍早前,在樓上房裡看見一大兩小在軟墊上睡得歪七扭八的畫面,若是那樣的生活,興許要比一個人的生活更有趣。

    念頭頓浮起,他克制地不再多想,只把餐具放瀝水籃,擦手時,回身看著她說:「我要上樓去整理房間,沈小姐可午睡一下。」

    愣半秒,她微微挑眉。「我這趟是增胖之旅嗎?剛睡醒被你喊來吃午餐,吃飽你又讓我去午睡。」

    「陪孩子玩滿耗體力與腦力。」他把拭過手的紙巾扔進一旁垃圾桶。她想起稍早前,那妖怪手錶帶給她的困擾,不由得笑起來。

    顏雋抬眼,視線裡只有她少見的歡快笑顏,那是發自內心的愉快。也許是之前接連受了幾次驚嚇,即使她表現鎮定,看上去也不像活在惶恐中,但飛車追逐這種事不是人人會遇上,他相信她心情難免受影響,因此她這刻展現的不經意輕鬆,便顯得難能可貴。

    「那個妖怪手錶真的損了我不少腦力。」她認同他的話。

    他唇角有幾不可察的笑意。「所以多休息,才有戰鬥力應對她們。」

    她搖搖頭,道:「我睡不著,幫你整理房間吧。」

    孩子說醒就醒,還未踏進他房間,兩人先處理轉醒後的兩隻小傢伙。顏雋細心地清潔過食物剪,把米粉剪成約兩公分適合她們人口的長度,各遞給她們自己的食物與餐具。

    餐桌上兩人邊吃邊玩。阿草的米粉僅四分之一入口,大部分被她挖出碗外,散在桌面,餘下的不是沾在鼻頭與嘴邊和發上,便是落在圍兜上與她手中。

    顏雋有耐心地哄著,甚至端過碗,一口一口餵食。

    阿草無疑是可愛的,尤其這會鼻頭和發上有米粉,嘴角還有醬料,更是帶了喜感,可邊吃邊又抓起碗裡的米粉在手中捏玩,沈觀還是看了頭痛。她不知顏雋的耐性是緣于對孩子的喜歡,還是多年嚴謹規律的生活磨出他這樣的性子。

    她想她在教育上顯然是老派古板的,什麼時間該做什麼事,必須有所規範,所以若將來她有自己的孩子,要在飯桌上玩耍,那就別吃,玩夠了再上餐桌。

    一頓飯吃了近一個小時,顏傑正好回來接手奶爸工作,沈觀跟著顏雋踏上三樓,進入他的房間。

    人眼的牆面是整片粉紅,讓兩人皆有些錯愕。看得出來房間重新油漆過,床鋪是有收納及書桌等多功能的上下鋪,粉白相間的色調,除了床是新床,其餘堆在角落的傢俱看著陳舊,應是他原來使用、待整理清除的。

    顏雋進房,放下帶上來的紙箱,拉了張他以前使用的舊椅子給她。「沈小姐,你坐,我自己整理就行。」

    她沒坐,挪開椅子跟著他步至角落的衣櫃與書櫃。「你是不是沒脾氣?」他正要拿下書櫃上的舊書,聽她問話,手頓在書脊上。半晌,他低著眼簾說:「我媽要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和我。她對我過說一句話,她說『以後這世上與你最親密的就剩你弟弟了』。」

    他沒回她的問題,卻讓她明白他的包容是為了什麼。她看了看他的書櫃,有一些舊教科書,也有部分是散文與小說類。「都要帶走還是要做資源回收?」

    「我先看——」手機鈴聲打斷他。他看一眼來電,眼神短暫掠過她,才接通電話。「林叔叔。」

    沈觀不知道他接電話前那一眼是何意思,或許是要談論什麼不方便她聽的話題。她正要轉出去暫避一下,手腕卻被握住。她回首看他,他沒做什麼表示,只盯著她瞧,安靜聽彼端說話,另一手牢牢握著她的。

    他不知聽了什麼,表情微訝,隨即問:「所以寶哥是張金山?」

    寶哥?沈觀記得這個人,在她對門偷裝針孔的嫌犯供出是受一名叫「寶哥」的男人指使。

    「林叔叔謝謝,還勞煩您撥這通電話通知我。」他說話時帶了點笑意。「沒想到這麼巧,您也認識這個案件負責員警的主管……好的,謝謝,下回務必讓我作東……再見。」

    按斷電話抬眼,就撞入她直勾勾的凝視,他道:「我父親舊友,目前還在警界服務。」

    「打電話告訴你在我家對面裝針孔攝影的藏鏡人是誰?」

    他這刻才發現自己還握著她的手,立即鬆開。「他說二號寶哥的那個人,本名叫張金山,是財神廟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

    她疑竇叢生:「所以這段時間我遇上的那些事,都是這個叫張金山的人在搞鬼?」

    「現在下結論太早。」

    沈觀蹙眉道:「我不認識這個人。」

    「但他應該認識你父親。」見她瞠眸,他徐徐說:「他是鄭智元任立委期間的助理。」

    「啊。」若是這樣,幾乎就能肯定這個叫張金山的人,是因為父親的事才來找她麻煩。但人都走了這麼多年了,對她這個不相關的人追究仇恨有何音心義?鄒宜平在整件事中又是什麼樣的角色?

    「你對你父親當年的案子有多少瞭解?」

    「我阿嬤和我媽不大在我面前提起。當年事情發生後,家裡電視不准開,連報紙也藏起來,也許是不想破壞我爸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也或許是怕我傷心。她們只告訴我,是鄭智元殺了我爸爸,理由是鄭智元眼紅我爸生意好。我大一點時,學會用網路,知道可以搜尋,開始找當年的新聞……」

    她從母親那知道父親與鄭智元是穿同條褲子長大的好朋友,鄭智元時常在家中出入走動,她記得自己小時見了他都要喊一聲「阿背」。

    她不知道這個「阿背」到底是做什麼的,也不清楚父親究竟為何時常與阿背相處一起,只知道他們經常忙至三更半夜,身邊還總跟著一些著黑衣的大哥哥。曾經一次她夜裡醒來上廁所,看見父親與鄭智元坐在客廳喝酒,像在討論什麼事。

    後來阿背漸漸不來了,但父親照舊忙碌;他雖然忙,對她這個女兒倒也是有求必應,所以即使他時常忙得不見身影,她與他的感情依然深厚。

    父親意外身亡,她也想瞭解事情來龍去脈。她上網搜尋鄭智元,維琪百科將他這人的資料記錄得清清楚楚,一些新聞網,甚至知識家,也能找到當年案發經過。

    原來鄭智元性情暴躁、疑心重,行事手法殘忍,曾因刑事案件人獄服刑。他在牢裡結識道上大哥,出獄後跟著那個大哥投資,大賺一筆的他開設酒店與地下賭場,又在自家酒店認識當時的時任議長,因而有機會競選立委,也順利當選。選上立委的鄭智元有了身分地位,黑白兩道皆有人脈,自然不再把曾提攜過他的議長放眼裡。

    父親在這時候認識了議長。由於他與議長走得近,讓生性多疑的鄭智元懷疑父親是否與議長有什麼計畫,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有了嫌隙。

    父親見鄭智元的酒店與賭場生意興隆,在議長的支持下也開了家酒店;鄭智元看自己酒店生意大受影響,派了小弟至父親的酒店鬧事。本來兩人心中就懷有芥蒂,這一鬧等同撕破臉,心有不甘的父親事後找了小弟進鄭智元的賭場,經由詐賭手法騙走一筆錢。

    鄭智元認定父親仗著有議長做靠山,吞不下這口氣,攜帶槍枝找上父親要求認錯賠罪,兩人一言不合,鄭智元持槍射殺父親。事發當時祖母在場,苦苦哀求鄭智元念舊情勿傷害父親,鄭仍舊開了槍。

    這是對父親有利的報導。當然,她也找到不一樣的說法。

    據說父親原經營賭場與小鋼珠店,收入不差,但眼紅鄭智元出獄後過得風生水起、名利雙收,卻未照顧他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故在知道鄭智元與議長交惡時,趁機搭上議長。

    議長投資父親新開業的酒店,並利用人脈將鄭智元的客人帶至父親的酒店,雙方嫌隙加深,再有後來父親找人詐賭又不願還錢一事,鄭智元才攜槍談判。當時祖母在場,辱駡鄭智元勢利、野蠻,又說他狗仗人勢、忘恩負義,鄭一怒之下才開槍。

    「你信哪個報導?」在她說完後,顏雋問她。

    她想了想。「那些報導的真實性不知道有多少,畢竟已過那麼多年。」停頓數秒,才又開口:「也許我信的是第二種報導。」

    她一向冷靜,他不意外她做了這樣的選擇。

    「我媽好幾次想提我爸的事,都被我阿嬤打斷。我知道一方面是不希望我瞭解太多,壞了我爸給我的好爸爸形象,另一方面也是怕我傷心,但其實我知道阿嬤她還擔心我媽和我知道真相。」只有祖母在場,母親應該也不清楚當時情況。

    「她是一個母親,人家上門找兒子理論,她一定站在自己兒子這邊,也許覺得對方無理,又算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出口教訓也是合理,卻沒想到對方真的敢開槍。我相信這些年她一定很自責,又害怕媳婦孫女知道真相後不原諒她,所以才總是在我媽提起我爸時打斷話題。」

    顏雋想起那位親切的老太太。誰都曾年輕過,也都有過去,一些曾經難接受的觀念、一些待人處世的態度與方法,都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有所改變,所以他相信老太太喪子後的這些年來,心理必定承受諸多壓力,還不可言說。

    「如果你的猜測才是事實,那麼張金山仇視你是說得通的,雖然遷怒于你沒有意義,但多數人面對這樣涉及人命的事件,很難理智面對。只是讓我想不通的是,張金山從何得知你和你家人在哪一天會去拜拜?」

    他這一提醒,沈觀才明白稍早前他為何要說「現在下結論太早」。

    「警方目前會先約談這個叫張金山的人。」他又說。

    她看了他數秒,問:「你請你爸爸的朋友幫忙?」

    「沒有。」他動手開始收拾書櫃上的書。「我不好意思請他幫忙,畢竟他有自己的業務要處理。我只是想我爸是這事的承辦員警,他以前是我爸同事,或許共事時聽過我爸說起什麼,所以打過電話跟他詢問當年你父親與鄭智元之間的糾葛和案發經過。他問我為什麼想知道當年的案發經過,我說沈大華的女兒是我朋友,並把你被蛇咬的事情告訴他。我也沒想到他會關切這件事,他剛剛打來跟我說起寶哥身分時,我很驚訝,至於他會知道寶哥身分,是剛好承辦你這案子的分局小隊長與我爸朋友曾經是同事。」

    他翻著一本書,隨後收入紙箱裡。「前幾天他們有碰上,談話時那個小隊長無意間提到他下屬正在處理一個偷拍案件,又說起被偷拍的主角筆錄中曾提過在廟裡被蛇咬,我這個叔叔一聽就想到你,所以向他問了你被偷拍這案子的進展。其實那小隊長是對我叔叔抱怨連被蛇咬這種事也要聯想成是有計劃性的犯案,卻沒想到我叔叔因此查到張金山。」

    「你信不信人走後會回來探望親友?」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顏雋愣了愣,他停下動作,側首看她。「是你教解剖的感想?」

    沈觀有些遲疑,才說:「算是,也不算是。」

    他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仍道:「雖然這是講求科學證據的時代,不過我仍相信有我們看不見的空間存在。」

    她笑了一下。「那時被咬傷,在醫院治療傷口時,我一度睡著了,夢裡有位大體老師來看我,他是我們學校醫學糸的老師,也是醫生。他說他要走了,來看看我,也提醒我被咬是有人在給我警告。」

    他微訝。「你當時不報警是因為沒有證據?」

    她點頭。「沒有證據是有人故意為之。如果我去報案,員警會覺得我有病吧,總不可能因為一個夢,他們就將那條蛇以現行犯名義逮捕。」

    她的說法有趣,他眼梢染上笑意,掀唇欲說點什麼,樓下忽傳來聲音。對話聽不真切,但音色明顯拔高,像在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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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08:39
第6章(2)

    顏雋看了她一眼,轉身要探究竟,才移步至門口,腳下卻倏地一頓。跟在他身後的她也停步,與他同站在門口。

    「你沒有跟我商量就是你不對!大哥回來幫忙我感激他,可是他還帶個人回來,誰知道那個女人什麼背景!」

    「你小聲一點,等等被大哥聽見。」

    「聽見就聽見!我難道冤枉他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做保鑣的,會找保鑣保護的人能有什麼乾淨的背景?搞不好在外面有什麼仇家,怕被尋仇才找大哥保護。現在他把人帶來我們家,萬一仇家找上門怎麼辦?你能保證沒事嗎?你自己命不要也請你顧一下我跟孩子——」

    「你不要亂想。那個女生我看著很正派,中午我送午餐去給你,也是她幫我看著孩子。人家本來就花錢請大哥保護她,大哥還在出任務,是我們把大哥找回來——」

    「你沒搞清楚重點嗎?!我意思是他一個人回來就好,帶他雇主過來幹嘛!」

    「他不能離開雇主身邊,你又不是不——」

    「沈小姐,對不起。」顏雋將她往房裡輕推,掩上門板,隔絕樓下爭吵。

    「是我給你添麻煩。」她對上他的眼。「應該是你弟媳?」

    他淡淡點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回來,可能醫院那邊沒什麼事。」

    她張嘴想說什麼,忽想起稍早前他提過的,他母親對他說過的話。她在心裡歎口氣,放在口袋的右手忽摸到了什麼東西,掏出一看,兩顆外殼已被壓得有點扁的桂圓。「顏先生,吃桂圓嗎?」

    顏先生,吃棗嗎?這畫面與那晚一樣,不同的是纖瘦掌心躺著的不是紅棗,是兩顆外殼部分碎裂的桂圓。他取過一顆,剝了起來。

    「應該是中午跟阿花阿草玩時,不小心睡著壓到的。」她看他小心地將貼在黏滑桂圓肉上的殻剝下。

    「你媽媽給你的?」

    「嗯,一樣要分食。桂圓有圓滿的意思,願你在這家裡的一切能圓滿。」她目光從他手中桂圓挪至他面上,定定凝視。

    他垂下眼簾,安靜剝殼。再抬眼時,他指尖掐著乾淨圓潤的深色果肉,目光深深。「也願你平安順遂,不愉快的一切能早日落幕。」更願你此後免驚、免怕,快樂自在。

    她在他漆黑的眼裡看見自己。「承你貴言。」兩指捏過那顆桂圓,塞嘴裡,舌尖是甜膩。

    他取過她手裡另一顆,迅速剝殼,放入口中。

    她輕輕用齒啃咬果肉,吐出果核,瞄瞄房間每處。「沒垃圾桶?」

    他看她一眼。「給我吧,我順便洗個手。」把她手心上那顆桂圓核收進手中,步出房門。

    再進房時,沈觀問:「你衣櫃有衣服要整理的嗎?」

    「應該還有一些舊衣服。」

    「我幫你整理衣櫃,分開進行會比較快。」說著也拿了個紙箱,打開衣櫃。兩人埋頭做自己的事,樓下聲音漸漸轉小,再聽不見時,沈觀在衣櫃角落發現幾本相簿,她好奇取出。「這些都是你的照片?」

    顏雋聞聲回首,見她手中相簿時面色微變,欲取走,她卻已翻開其中一本。是他高中時期的照片,身上制服可辨。

    「這是高幾?」他與兩個男同學背靠著走廊欄杆,對著鏡頭露齒笑,陽光在三人身後暈開,面上陷陰暗,還是瞧得出他清俊眉眼。

    少年笨拙的模樣被瞧見,他稍不自在,看一眼照片。「高二。」

    略壓抑的聲音聽得出他的尷尬,她抬眸瞅他。「以前好像比較白。」

    「那時候除了體育課,很少曬太陽。」

    那就是進了部隊後才曬得較黑。她在椅上坐了下來,往後翻了頁,是他著道服與護具的照片。「你高中時候練拳?」

    「小學就練了。」他乾脆放下手中書本,站到她身側,彎著身解釋:「這是在道館練習時拍的。」

    她又翻,好奇問了幾句,他有問必答,極有耐性。她合上相簿,又取了另一本,一翻開,是他幼時照片—約五、六歲,劉海齊眉的馬桶蓋頭,蹲在門前玩泥土,他對著鏡頭傻笑,雙手沾著土。

    那調皮模樣與現在這個沉穩得不將情緒外顯的男人有極大的落差,她偶爾在校園一隅聽見女學生嘰嘰喳喳說著反差萌,就是這樣?「你也留過這種髮型。」她指尖點在照片中他的臉上。

    他順著她的動作看了眼她細長手指,道:「我媽剪的。」

    「你媽媽會剪—」她偏過臉,下巴一抬,唇短促輕擦過他下顎。她話止在唇間,呼吸像是停了半秒,抬起眼睫時,視線一往上便對上他垂落的目光,交會的眼神裡有彼此的影像,呼吸間盡是對方的氣息。

    也許停留五秒,也許更久。顏雋先轉開臉,直起身時他低首看照片。「小時候我跟我弟的頭髮都是我媽剪的。」

    她斂眸,輕輕抿了下嘴,才問:「你弟弟也是這種髮型?」

    「幾乎是。我媽冬天給我們剪這髪型,夏天理成平頭。」

    「好像滿多男生小時候都是這種髮型。」

    「女生小時候呢?」

    「嗯?」她輕輕發出詢問。「你小時候什麼模樣?」

    沈觀想了想。「應該和現在差不了多少,都是短頭髮。」

    他看一眼她頸後露出的一截白皙皮膚。「不喜歡留長髮?」

    「你喜歡長髮女生?」她拋回問題。

    他愣一下,道:「髮型適合自己就好,長短都一樣。」

    最後整理出兩個要帶走的箱子,裡頭有數本書、幾本相簿、畢業紀念冊,和幾件還不算太舊的衣褲。下樓時恰捕捉到君宜正要打開大門的身影,她瞧見樓上兩人,也只是看了眼,便轉身開門。

    與女兒同坐沙發的顏傑又惱火又虧欠,他張口喚妻子,回他的只是門板拉上的聲音。他無奈,看著正下樓的兄長。「哥,抱歉,君宜實在不懂事。」顏雋只問:「她怎麼這時候回來?」

    「回來洗澡的,說她阿姨有去醫院看她媽,她趁她阿姨在時回來洗澡,現在又回醫院去了。」講完立即又解釋:「她就嫌醫院洗澡間太陽春,又擔心換下來的衣服沒洗會發臭。」

    「那晚上你還要幫她送餐過去?」

    「不用。她說她自己會出去買。中午是因為不確定她媽出手術房時間,怕她媽醒來沒見到她,所以不敢走開。」

    顏雋把手上箱子搬至角落,轉身接過雇主手上那較輕的紙箱,往上迭。「你們晚餐想吃什麼?」

    「不用買我的,中午的米粉還剩不少,夠我們父女三人吃了,晚點我微波就好。」顏傑看了看兩人。「哥,還是你帶沈小姐出去走走,吃完晚餐再回來?」

    「我出去了你跟阿花阿草怎麼辦?」

    「也沒什麼事,晚點讓她們吃過晚餐,睡前再喝個牛奶,就沒什麼事了。就是晚上要請大哥把阿花阿草帶上去,睡前幫阿草換個尿布就可以。」

    顏雋疑惑,問:「她們不需要洗澡?」

    「剛剛君宜洗澡前,先幫她們洗好了。」

    顏雋衡量狀況,也不是不可行。這段時間他見她幾乎沒什麼休閒活動,生活上又有不可預知的危險隨時到來,她心理上的壓力可想而知。他偏首看雇主,「沈小姐想不想出去逛逛?」

    「你回來是來幫忙的,如果帶我出門,你弟腳又不方便,要是——」

    「不會啦。」顏傑道:「沈小姐,你沒看我拐杖用得很順手?我只是沒辦法上樓,才請我哥回來,兩個小孩晚上睡覺還是要有大人在身邊的,所以你放心跟我大哥出去逛逛,我應付她們吃飯喝奶還是可以的。」

    她還猶豫,顏雋道:「沈小姐,我們出去吃晚餐,順便帶你逛逛新竹,再給他們帶點宵夜回來。」

    時間已近傍晚,也無法跑太遠,顏雋最後將車開進百貨公司。

    「我們先用餐,愈晚愈多人,怕沒座位。」他摁了樓層鍵。

    「你喜歡逛百貨公司?」沈觀意外他帶她來這種地方。「很少過來,只是這時間也跑不了太遠的地方。」

    假日人潮不少,兩人進電梯後陸續也湧人其他民眾,電梯內顯得有些擁擠;他把她拉到他身前,兩人右側貼著鏡面,另一側他以左手輕搭她腰間,防著其他人碰觸她。

    她偏首看了他一眼。「其實我對新竹的印象除了城隍廟就是竹科。」身側有人交談,他沒聽清她的話,低頭想請她再說一次,她又側過臉來,髮絲擦過他臉頰,兩人有短瞬沉默。她看著他的眼,先開口:「以後來新竹玩,你方便的話再給我當個導遊。」

    他看了她數秒,應一聲:「好。」

    步出電梯,他鬆開擱在她腰上的手,走在她後方,兩人繞了一圈美食廣場,最後決定走進麵食館,他照樣選擇坐在面著出人口的位子上。

    點了各一份的小米粥、豬肉餡餅、鮮蝦餛飩炒手、菜肉餛飩湯,蔥油餅、鍋貼。餐點送上時,他自了瓷罐裡的砂糖,在小米粥裡拌了拌,把碗推給她。沈觀誠實告知:「我不是很喜歡小米粥。」

    「加了糖,應該比較滑順,你試試看,真不喜歡再給我。」

    她自了半匙,入口慢慢抿著;她沒評論味道如何,只將碗推回給他,抽筷夾了片蔥油餅吃。進食不說話的兩人,對比鄰桌乃至整個餐廳的熱鬧,這一隅顯得安靜,是僅有兩人的天地。

    這一餐是沈觀結的帳。顏雋看著她付帳的身影,想起他們一開始各自付款,有時由一人先墊,另一人事後再給,也不知從哪一頓飯開始,好像沒再算得如此仔細。他付的錢,她沒給她那份;她結的帳,他也沒問該給她多少。

    「去其它樓層逛逛?」沈觀收著短夾,朝他走來。

    他沒意見,與她搭手扶梯下樓。

    「八樓是家電和運動用品,你需要買什麼嗎?」她站在下一階,回首問他時翹著下巴,面容迎著上頭落下的光,為那張臉蛋增添風采。

    他垂眸看她。「我沒想買什麼,沈小姐不用考慮我。」

    手扶梯降至七樓,入眼是幾個人形模特兒套著西服的畫面,沈觀想起下午整理他衣櫃時,他帶走的那幾件衣服;他說那幾件還能穿,也不舊,扔了可惜。她迭他衣服時感覺手下觸感並非太細緻,是相當普通的質料,他平日似也僅有幾件衣物替換……

    「逛一下這層吧。」她不再往下走,在這一樓層逛起來。

    雖是男士精品館,但人潮並不少,兩人隨著人群走走停停,她看玻璃窗後的展示服飾,他看周遭,也看她。

    「你看過『中南海保鑣』沒有?」沈觀忽然放慢步伐,側頭看他。

    顏雋沒來得及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索性不避,大方與之對視。聽了她的提問時,他愣一下。「沒有。只知道是中南海警衛組出身,同樣受過嚴格訓練,也要熟知各種槍械與武術。」

    「……」她檀口半張,頓兩秒才說:「我說的是電影。」

    他愣半秒,搖首。「沒看過。」

    「老電影了,記得高中時第四台還滿常播的,已不大記得情節,但有幾幕印象很深。」有數道人影從一旁專櫃門口湧出來,身後一隻手搭上她右臂,將她往左側輕推,他隨即站到她右側,隔開她與那群人,左手握住她手肘,待與那群人拉開距離了,他才鬆手。

    她目光在他側顏上停了一秒。「大概也是在這種場所。」

    「嗯?」他錯過她的話了?

    「我說那部電影的劇情,有一幕是女主角出來逛街,好像是賣場還是百貨

    公司,結果遇上仇家,對方還不少人,男主角是中南海保鑣,為了保護女主角,在這種人多的商場與對方進行槍戰,然後他贏了。我覺得妙的是女主角不懂武功,但在危急時還可以劈腿躲開攻擊,而且是很華麗的姿勢。」

    他抿著淺淺的笑容。「電影多少有些誇張。」

    「你說那些人,有沒有可能就隱在人群中,隨時準備對我動手?」

    她今晚心情像是不錯,話題多了。

    「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平時我不敢說,今天人這麼多,下手不容易,就算動手了,他們要從人群中成功脫身也有些困難。」稍頓他又說:「不大可能傻到挑在這裡動手。」

    她沒接話,繞進一家西服專櫃,才淡淡說:「如果真的遇上相當危急的情況,我還是希望你全身而退,別因為我而受傷。」

    他不知道該答什麼,沉默無聲。

    與前幾個專櫃一樣,他們一踩進地盤,小姐便靠過來介紹,也以為是他有所需求,正要向他推薦新品時,沈觀說:「是我要幫朋友買。」

    「需要我為您推薦嗎?朋友大概是怎麼樣的體型?」

    「跟這位先生差不多身高,是清瘦的。」沈觀手指她的保鑣。

    顏雋就這樣陪她逛了幾個男士西服專櫃,見她拿起襯衫看了看,在身上比

    劃比劃,又摸摸布料,再拿到他身前比對尺寸,像閒逛又像尚未決定要帶哪一件。他不知道她為誰買衣,也不是他能問、他該問的。

    在回到她住處的那個夜裡,顏雋收到兩件襯衣與領帶。

    他沐浴出來,原要進雇主房裡檢查,先在自己房門口覷見一個熟悉的紙袋——兩天前才去逛過的百貨公司。拎起一看,一件天空藍素面襯衫、一件白底黑圓點水玉襯衫,再有一條細窄版黑色拉絲紋領帶,均是他雇主那日在百貨公司結帳的戰利品。紙袋的外頭,貼了張便利貼。

    衣服和領帶是給你的。

    我累了,門窗已檢查過,勿憂。

    署名沈觀。

    他盯著她的名,下筆重,龍飛鳳舞的連續寫法,與她冷靜又積極的個性倒是有那麼點像。他垂眼默思甚久,拎著提袋的左手緊了松,松了又緊,最終將提袋掛上他房門門把,腳尖轉向,敲了她房門。

    「沈小姐。」他靜等三秒,無反應便再敲兩下門板。「沈小姐睡了?」

    「我睡了。」裡頭傳來她的聲音,發音清晰清楚。

    他沒再開口,約是五秒,門從裡頭拉開。

    沈觀開了門。她相信他不會不懂她便利貼上的意思,但仍來敲門,那意謂他執意要見她。

    「我來檢查一下門窗。」在門開時,他說。

    沈觀讓了讓,坐回書桌前,埋頭處理工作。

    顏雋進房,在她整齊得幾乎無痕的床鋪上停留兩秒,才移步至窗前。窗落鎖,拉上窗紗,回身就見她伏案的背影。

    他杵了幾秒,大步朝門口走,沈觀見狀起身,手才碰上門把,未來得及掩門,他倏地回首,問:「沈小姐,為什麼要送我衣服?」

    他瞳仁黑漆漆,她靜靜凝視他。「這段時間麻煩你不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看見衣服覺得適合你就買了,當我感謝你的盡心盡力。」

    「這是我的職責,何況公司也收了費用。」

    「那不一樣。費用是我阿嬤跟我媽付的,這是我要給你的,要是覺得不合適或不喜歡,應該可以拿去換,發票我有留。」

    他不講話,她問:「還有事嗎?」

    「沒有。沈小姐請早點休息。」他轉身回房。

    她掩門時,呵口氣——他並未退回襯衫與領帶。

    隔日醒來,步出房門前她頓了數秒。腳尖前她差點踩上的是一張應是從筆記簿撕下的內頁紙,上頭以釘書針釘了標籤吊牌,她彎身拾起一看,忍俊不禁,輕輕笑出聲。

    端正的字跡寫著:沈小姐,衣服相當合身,謝謝。

    落款顏雋。

    釘在一起的標籤吊牌屬於那兩件襯衣與那一條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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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08:58
第7章(1)

    沈老太太與沈太太被以證人身分約談,主要是厘清她們要求調閱監視器時,是否遭到廟方拒絕,以及拒絕原因。沈觀走不開,工作告一段落才與母親聯絡上,方知她們已返家,她不多想,讓顏雋將車開回老家。

    「約談你們,真的只是想確定你們是不是被廟方拒絕調閱監視器?」才坐下她就立即開口。

    「對啊。」王友蘭與婆婆坐在三人沙發上。「說到這個,你被裝針孔的事怎麼沒讓我知道?」

    「不想讓你和阿嬤擔心。」她能猜到應該是她們被約談時,檢警向她們透露了什麼。

    「阿你不講我們不也是知道了。」黃玉桂看向孫女身旁的顏雋,問:「顏先生你怎麼也沒跟我聯絡?」

    聽得出老太太無責怪之意,不過是擔心,但終歸是自己未盡責。顏雋開口講了「抱歉」兩字,沈觀隨即接了話:「阿嬤,是我讓他別告訴你們的,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別怪他。」

    「當然不希望還有什麼狀況,但萬一有,我還是希望顏先生你能立即通知我或是阿觀她阿嬤。我知道我們阿觀比較有自己的想法,她會讓你別講我不意外,但我們請你保護她,也就是希望她平安,所以你還是得跟我們報告情況才是。」王友蘭語重心長。

    「是,我會留意。」顏雋明白自己有錯,對雇主他不該有立場只該有任務;但面對身側這位女雇主,他沒忘任務,卻也多了立場。

    沈觀看了眼他線條繃得略緊的側顏,道:「媽,你還沒告訴我你們被約談到底談了什麼。」

    王友蘭看了看婆婆,欲言又止。

    沈觀明白母親的顧忌,轉而看著祖母,道:「阿嬤,其實爸爸的事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都這種時候了也不必再瞞我。」

    「誰跟你講的?」黃玉桂一貫慈藹的神情在這刻透著罕見厲色。

    「也不用誰跟我講。小時候每次問你或媽媽,爸爸為什麼晚上都不在家,你們總告訴我他在工作,要我小孩子別多問,我從沒懷疑過你們。後來他走了,這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你們不提,但我還是會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網路很方便,即使是幾十年前的事,想要查並不難,何況我已經知道偷拍我的主使者叫張金山。」

    黃玉桂面色難看,胸口起伏明顯,王友蘭擔心地看著她,她卻在這時歎了口氣。「算了算了,大華是你爸,瞞你這個也沒意思。」說罷拍了拍王友蘭手背,示意她講。

    王友蘭開口:「說是約談,其實是找我們去和張金山還有其他關係人對質。」

    警方先約談了張金山,會約談他全因為沈觀被針孔偷拍一事的嫌疑人指出主使者是「寶哥」。張金山到案說明,坦承自己就是「寶哥」,也是財神廟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但他不認識這個裝針孔的年輕人,亦不認識被害者沈觀。

    警方提及他曾經是鄭智元的助理,懷疑他對當年沈家人報案鄭智元是兇手一事懷恨在心,才跟蹤沈觀,並裝置針孔。張金山聲稱他不認識沈觀,也未對她做任何報復行為,但他承認自己確實跟過鄭智元,所以認識沈大華及其母與其妻。

    警方又查出當時沈家兩位太太跟廟裡要求調閱監視器時被拒絕一事,是張金山下令要當時出面與兩位沈太太交涉的委員這麼做。張金山也未否認,他確實要廟裡的委員不讓她們調閱監視器,並謊稱監視器壞了;此舉並非要掩飾什麼罪行,是因張金山在委員報告有信徒想調閱監視器畫面時,他隱在管委會辦公室暗處觀看,認出那兩位沈家女士,故讓委員拒絕她們的要求。

    張金山早年跟著鄭智元,頗受器重;除了是助理,鄭智元後來還將賭場經營交給他全權負責。沈大華找人詐賭時,張金山就在現場,卻未即時發現,被沈大華的小弟拿走近百萬現金,事後鄭智元自然將錯怪在張金山頭上,張金山又將矛頭指向始作俑者,只不過他尚未去向沈大華要公道,沈已被鄭處理掉。

    「所以他不讓你們看監視器只是因為他當年是賭場管理者,他不高興爸的行為才故意不讓你們調閱,但他不知道有蛇跑進女廁的事情?」如果真是如此,牽扯上他只剩一個可能——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背了黑鍋。

    「你被蛇咬我老覺得怪,所以那時我沒說有蛇跑進女廁,怕打草驚蛇,只說有東西掉了想看看掉在哪,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蛇跑進廁所的事。後來他和那年輕人對質時,那年輕人說詞漏洞百出,因為前後兜不攏,最後才坦承是他一個朋友要他做的,說只要裝了針孔,就給他五萬,這麼好賺他當然就答應了。我看張金山是真的不認識那年輕人的樣子,不過犯罪的人往往不會承認,他也可能是演的。」

    「那年輕人的朋友要他把責任賴給張金山?」事情真如她所推測,但為何將犯行推給張金山?

    「對。那個年輕人說他朋友交代,萬一被警方查出來,一定要說是張金山指使的。」

    「他有說他朋友是誰嗎?」

    王友蘭問黃玉桂:「媽,你記不記得那年輕人說的那個名字?」

    「好像叫什麼……」黃玉桂想了想,道:「忘了,想不起來,警方那邊是一定會去查的。」

    看起來似是無進展,卻也並非全無收穫,至少幾乎能排除張金山是幕後主使者的嫌疑。

    「沈小姐相不相信張金山的說詞?」從她老家出來後,她一路沉默無語,盯著車窗外不知在想什麼。一句話在他喉裡翻了幾回,終於問出口。

    沈觀側過臉蛋,看著他幾乎陷在黑暗中的側臉。「我信。他當然有可能說謊,但我更相信他所言屬實。」

    「你說過,那天知道你們會去拜拜的只有鄒宜平。」他明白她為什麼可以在無證據下認定兇手是誰。

    對向車流經過,由遠而近的燈光在他面上滑過短瞬燦亮,她道:「如果我沒猜錯,那麼這些年的交情,我不知道算什麼。」她側過身,幾乎背對著車窗。「你說人的心思怎麼可以這麼可怕。為了做這些事,可以花費那麼多時間來與我交陪。當她對我表示關心時,心裡想的是什麼?她既然對我做這種事,必然是對我有所怨恨,又怎麼做得到在面對我時表情是高興的?」

    顏雋沒講話,看了眼左後視鏡,輕踩煞車。

    小時候,快樂生活是一件簡單的事。

    長大了,慢慢發現原來簡單的生活才是最快樂的事。偏偏懂這道理時,很多事都已經變得不那麼簡單了,親情如此,友情也是。面對已不簡單的感情,誰都會難過,需自己咀嚼品味,然後消化,無需誰來為她解釋那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甘。

    「下次再見她時——」沈觀頓住了。他踩了幾次煞車,車道換了兩次,前車仍是那一輛。她坐正身子,看右後視鏡。

    「沈小姐。」他打方向燈,欲切進外車道。「你田徑成績怎麼樣?」

    「尚可。」她留意後頭有部車跟得緊。

    「請記得一件事,無論什麼情況下,以自己安全為第一考慮,你有了遲疑,我就多一分顧慮。」車已開進外車道,騎乘在機車道上的摩托車倏地朝外車道過來,前後有車,內側車道亦有車,他們被包夾了。

    前車與左車共下來三個男人,機車騎士等在一側。他不會飛天遁地,這陣仗要安全離開並不易。「沈小姐,有機會就逃。」

    「我知道。」沈觀摸出前頭置物箱的噴霧槍,車窗在這時被敲響。

    「沈小姐,我們寶哥想見一見你。」外頭男人彎身,看進車內。

    她愣一下,望向顏雋。他啟口:「我來跟他談。」他開了點她那側車窗,身子越過她,從那點窗縫望向外頭看進的那雙眼,問:「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們老大有事想見見沈觀小姐,麻煩請下車跟我們走一趟。」

    「沈小姐並不認識你們老大。」

    「我們老大是張金山,大家都叫他寶哥。寶哥是沈小姐父親沈大華先生的舊友。寶哥因為沈小姐的事被約談,現在找沈小姐問問情況應該不過分才是。」

    見車內人不動,又開口:「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請沈小姐別為難我,跟我們走一趟,事情談完寶哥再留你也沒意思,你說是不是?」

    車內兩人對視一秒,顏雋低聲問:「沈小姐願意與他見一面嗎?」

    她低眼解安全帶。「看這情況我們根本走不掉,你身手再好也占不到便宜,萬一受了傷得不償失。」抬眼時他面孔就在面前,她沉靜看他數秒,道:「我去見見他。」伸手要去開車門,他按住她的手。

    「沈小姐。」他聲音很近,像在耳邊。

    她轉眸對上他的目光,他開口:「無論如何,請記得我說過的,你要以你的安全為第一考慮。」

    她目光深深,啟口應聲:「我知道。也請你記得,不要受傷。」

    兩人說話時,吐息只在方寸間。

    「沈小姐,還沒考慮好?」外頭人已不耐久候,再敲了敲窗。

    兩人一下車,領頭男人見沈觀手中握有手機,遂開口要求兩人將手機留在車上,隨即將他們分別帶進前後兩部車裡,他們見不到對方,猜不到這一路將往哪裡去。沈觀頻頻回首,密切留意後車是否與自己同方向。

    「沈小姐不必擔心,你男朋友不會有事。」說話的依然是領頭的那一個。沈觀忍不住,問:「你們寶哥要見的是我,與我朋友無關,是否能讓他下車離開?」

    「這沒辦法。我要是讓他先走,他帶員警跟上來,我怎麼跟寶哥交代?」沈觀不再開口,一路沉默至車停下。

    車門一開,她急下車沖向從後車剛下車的男人,她握住他的手,追問:「他們沒為難你吧?」

    他垂眼看她,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臉頰。「沒有。」

    領頭男人走過來,呵呵呵地笑了數聲,略尖的音色聽來有些剌耳。「看來沈小姐也是性情中人,對男友可真是情深意重。」

    沈觀不想廢話,抿著嘴看他,只見他手勢一打,身後兩個年輕人上前壓制顏雋,隨即有第三人在他身上摸索一番;在他腰間摸出噴霧槍、甩棍及戰術手電筒時,領頭那人不禁拿起甩棍玩著,訝道:「沈小姐的男友是混哪個道上的,身上工具未免太齊全。」

    「阿三,人來了就帶進來,廢話這麼多!」屋前站了個人,往這邊看了一眼即轉身進屋。

    阿三笑容陰森,道:「沈小姐,你看我們寶哥都親自出來迎接你了。」

    沈觀直接越過他往前頭屋子走。進門是一室茶香,她一眼便看見坐在長木桌後的男人。他就是張金山?他正將冒著熱氣的開水注入茶壺,手上鑲玉戒指泛著薄光。阿三湊到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男人笑了笑。

    「沈觀是吧?來,這裡坐。」張金山倒出茶湯,再次將開水注人茶壺,蓋上壺蓋時,抬眼看面前杵著不動的男女,做了手勢,道:「坐啊。」一邊說一邊將茶湯來回注人幾個杯子。

    沈觀動,顏雋便跟著動,兩人坐在男人對面,面色同樣沉冷。張金山手橫過桌面,將杯子遞至兩人面前,自己捏了個杯子在指尖轉了轉,才一口抿幹。放杯時他看著沈觀,道:「剛剛聽我小弟說,你男朋友身上有甩棍,現在看他這模樣,還真像保鑣。」

    「不如直接講重點。」沈觀看似沉著,擱在腿上的手卻隱隱發顫,顏雋留意了這幕,桌面下,他手搭上她的。

    張金山放聲笑。「第一次見面,總是要先熱絡一下氣氛。」盛了杯茶湯,抿兩口才道:「我知道被這樣請來太委屈你們了,但好像也沒更好的方法。」他拍拍身邊人手臂,又說:「我這個小弟叫阿三,脾氣陰晴不定,要是路上有所得罪,看在我是你父執輩分上,多多寬宥,別計較。」

    「我並不需要認識你的小弟。張先生何不直接表明找我來的用意?」

    「好!有膽識,不愧是大華的女兒。」張金山豎大拇指。「你都這麼乾脆了,我再囉嗦下去也沒意思。」他摸了摸手上戒指,道:「你去廟裡被蛇咬這事我是真不知道,我不讓你奶奶和你媽調閱監視器只是因為我跟你死去的爸還有一筆帳沒算,怎麼會想到我不過報個小小老鼠冤,卻連你的地盤被裝針孔也懷疑到我頭上。這不是很有趣嗎?」

    「警方不是查清了你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沒有關係的?」

    「怎麼沒關係?」張金山轉著茶杯,飲盡後,反問:「對方要對付你,但把所有的犯罪事實全推給我,這怎麼能說沒關係?」

    「張先生有話請直說。」她不習慣迂回的說話模式。

    他放杯,在桌上發出聲響。「我知道沈大華有個女兒,但在我被約談前,我並不知道沈觀這個人,莫名其妙沾上這種事,實在觸黴頭;我找你來不是要算你爸跟我之間的那筆帳,是我想知道你究竟得罪什麼人,而那個人又與我什麼關係。」

    先攔車,再強迫式把她找來,手法上無法令她認同,但直到這刻為止,這個人並未對她做出什麼傷害行為。也許他對她無惡意,只是與她一樣,也想知道這場戲的導演鋪陳這些劇情究竟是為什麼。

    「事實上,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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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09:17
第7章(2)

    張金山「哦」一聲,明顯質疑她的說法。

    「我不知對方目的,只能猜到或許這個人與你曾有過過節,而這個人可能也認識我爸和鄭智元。」

    張金山認真思索,並無所獲。「很多人已經沒有往來了。」

    「那為何不靜待司法調查?」顏雋沉靜許久,此刻才出聲。

    張金山低眼注茶,哈哈笑著。「等到警方抓到人,我不知還要被誣陷幾次,不如我直接把人找出來問清是什麼情況。」

    「用處理江湖事的方式處理?」沈觀不以為然,不過是更添麻煩罷了。

    張金山擺擺手。「我都這年紀了,打打殺殺多沒意思,頂多給點教訓而已。」

    他一口就是一杯的茶水,問:「有沒有興趣跟我合作?」

    「沒有。」沈觀連想都沒想。「我都還沒說要怎麼合作。」

    「給警方調查就是最好的方式。」

    「你就這麼信那些賊頭?」張金山抬眼看她。

    「我相信員警,更相信因果報應。」沈觀說話時,淡淡地與他對視。張金山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側男人,兩人神情與眼色幾乎一致,這倒是讓他感到有些趣味。

    「你這樣一講,我倒是想起來,聽說當年沒人敢幫你們打官司,是一名賊頭幫你們找到律師,才順利將阿元仔送進牢裡。」他笑一聲,「這也難怪,難怪你相信他們。」

    聽他提起顏雋父親,沈觀這時才後覺地發現,她的手還被包覆在他掌下,略出了點汗。

    張金山不在意她有無回應,開口說:「說起來,當年我跟你爸交情還算不錯,要不是他找人去賭場設計我,我也不會跟他結下樑子,本來想要跟他算帳,哪曉得他就這樣被阿元仔斃了。」

    沈觀忽問:「既然你跟我爸有交情,知不知道他曾經得罪過誰?」

    「太多了啦!以前大家都幹八大行業,酒店、賭場這些地方拉關係很容易,得罪人也容易,算都算不清。」張金山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跟我這事不可能是那些人幹的,這明顯的嫁禍手法太粗糙,不像我們這種PRO級級的會幹的。」

    PRO級?她唇稍稍一扯,問:「鄭智元還有沒有親人?」

    張金山皺眉想了想,搖頭道:「我跟在他身邊好幾年,知道他脾氣不好、性格粗殘,疑心病又相當重,兄弟姊妹早就沒往來。他爸走得早,只有他媽媽對他還抱有期望,但他媽媽前幾年肝癌走啦,他老婆在他媽離開後也有自己的新生活,實在想不出來他還有什麼親人。」

    說不失望是假的,還以為能從中得到什麼線索。沈觀抿抿唇,問:「那天的監視影像你看過沒有?」

    「是指你阿嬤跟你媽要調的那段?」張金山點了根煙抽。「說來也真是陰錯陽差。那幾天信徒那麼多,廟裡大家都很忙,我事後就忘了這件事,等我想起來想去調畫面出來看,才發現監視器真的壞了。找了人來修,說是線路被破壞,剛好那幾天香油錢被偷,我根本沒聯想到是跟你那事有關,直覺認為是小偷搞的鬼。」

    「偷香油錢的有抓到嗎?」

    「就是沒抓到啊,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賊頭上哪找人?所以我才說你要靠賊頭揪出那個幕後藏鏡人,倒不如讓我那些小弟去幫忙還比較快。」

    沈觀始終沒同意與他合作。離開時,張金山派人送他們,她並不願上車。

    「寶哥,你就讓他們這樣走了?」阿三看著張金山。

    「不然咧?」張金山負手望著身影漸遠的兩道背影。「你真的相信她不知道是誰在搞鬼?」

    張金山瞄他一眼。「不是我信不信她的問題,是她不願意講。我不讓她走,難道留她下來吃三餐?」

    「那怎麼辦?你被冤枉這事就算了嗎?」

    「是不會派人跟著沈觀嗎!」張金山「嗤」了聲,轉身回屋。

    走了好長一段路,出了身汗,背上濕黏,著實不爽快;她呼息漸促,前方又路途遙遙,不知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走回市區。沈觀不後悔拒絕讓張金山手下送他們下山,只是懊惱又讓身後人跟她受苦。

    「抱歉,讓你陪我走這麼遠的路。」她開口說話,聲線不穩。

    顏雋瞧得出她體力不濟,問:「休息一會再走?」

    她搖頭,腳步未歇。「我好餓,又好渴,想早點回去喝水吃東西。」

    她罕有地流露出不滿足又委屈的稚氣感。他瞅她一眼,默默跟在後頭走了幾步,道:「沈小姐,我背你吧。」

    「不用了。不要到最後連你也沒體力。」突如其來的脆弱感令她聲音漸細,聲嗓帶了點哽咽,她一向堅強隱忍,在眼眶發熱時即有自覺。她眨眨眼,兩手滑入口袋,轉身倒著走,故作輕鬆地看他,笑道:「如果手機還在,現在就能打電話叫車了。頭一次發現手機其實很重要,以後要善待它。」

    他盯著她勉力撐著弧度的唇角,沉穩道:「也許運氣好,等等就遇上計程車經過也說不定。」

    沈觀不是不知道這個男人在安慰她,這時間這地段要等到計程車實在困難。在眼尾的濕潤守不住之前,她回過身,迅速抬指去揩眼角,手放回口袋的同時,指尖在角落碰見一點硬物。

    抽出一看,是裝有兩顆糖球的小夾煉袋,裡頭是傳統的柑仔糖,一綠一紅。她倒出糖,兩顆糖球就躺在她手心上。

    「顏先生,吃糖嗎?」她側身看他。他無來由想笑,也確實抿著淡淡的笑意。「又是你媽媽給的?」

    「是啊。」她撿了紅色那顆塞嘴裡,含著糖球,說:「聽說吃糖心情會變好,你也吃一顆吧。」她手心向著他。

    她目光瑩瑩,還能瞧見方才哽咽留下的水光。他抬手,差點去碰她的眼,最後將手指落在她手心,拈了那顆糖放嘴裡。

    沈觀笑顏漸展,腳步輕盈起來。

    他重新跟上她步伐,又走了一段,聽她將糖果咬得喀喀響。

    「心情好了?」

    「也不算。」她搖頭,抿了抿唇上的糖味。「還是覺得莫名其妙。」說著就歎口氣。

    「這輩子該受的驚嚇都在這陣子受夠了吧,比我第一次上解剖台還要刺激數倍。」

    沈觀低頭往前走,眼睛看著鞋尖。「你說,我們身上什麼防身工具都沒有,要是人家這時想對付我,我們也走不到家了吧。」

    他並未立即給予回應。若真如此發展,依眼下情況,他確實無法保證能護她完整無傷。

    稍長的靜默後,他啟口:「你不要怕,我在你身邊。」

    她止步,慢慢回過身看他,他在她倏然轉身時,停下移動的雙腿。

    夜色下,他面龐陷在黑暗裡,一雙深眸落在她微微仰起的面容上,目光輕觸,織了一片網,只要再上前一步,便會陷入無路可退的地步。

    他退了一步。

    沈觀垂眼,安靜數秒,看著兩人鞋尖,衡量距離。片刻時光後,她輕輕挪了腳,鞋尖抵著他的。

    察覺他要動,她急伸手握住他兩臂。她抬眼看他。「我需要你在我身邊,但又不希望你在我身邊。」說完,寂靜得僅偶爾傳來幾聲蟲鳴的這方天地裡,只餘兩人微快的呼息。

    她多數時候穿跟鞋,今日套了雙平底鞋,這一靠近才發現原來他比自己高

    出甚多。她踮腳,幾乎要貼上他的唇,聲音略低地問:「你知道我需要,但知道我為什麼不希望嗎?」

    那張泛著甜香的唇就在他眼前開合,他胸膛重重起伏數次。啟口時,是他對她的稱呼、是身分的提醒:「沈小姐,你——」

    「你是不是喜歡逃避?」

    他微愣,看進她的眼睛。「不是。」

    她左手已搭上他的肩,仍是維持仰著臉看他的姿態。她視線在他黑眸停留一秒,往下落在鼻尖,然後是人中,是嘴唇……

    顏雋見她目光停在他唇上,下意識抿了嘴。他偏過臉龐,她看透他心思,下一瞬她右手去捧他臉緣,輕輕扳回來。「你是。你喜歡逃避……」沙啞的聲音結束在他唇上。

    沈觀以唇去輕碰他的唇瓣,他沒動,她張嘴去含他上唇,他垂在兩側的掌心收起又鬆開,再收起、鬆開,最終是握成了拳,繃得緊的手背上布著青色血脈。

    她很認真去吻、很虔誠地吻,她是翻出了自己的心給他看,可他沒給出任何回應,只聽見他略沉的呼吸。她停下動作,雙手慢慢從他臉上、肩上滑落;她低垂著眼,目光停留在他櫬衣的第三顆鈕扣。

    長長的靜默後,她抬起臉,輕輕笑了一下。「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沐浴後,沈觀一碰到沙發,再不想起身,一頭濕發未拭幹,濕漉漉的,發上水珠滴落胸前,濕了衣也不管不顧。

    步行兩個多小時,終於攔到計程車,回到她車子暫扔下的地方,再開車回來,折騰到這時,已近淩晨三點。

    從被攔車開始,再到上了對方的車、顏雋被捜身、見到張金山……今晚一切宛如一場夢。若非親身經歷,真要以為這些浮誇事只存在電影情節裡。她不知道她單純的生活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恢復正常,她一面冀望還她安穩,一面又隱隱期望有些東西不要改變,不要改變……

    她彎身,拉開茶几下的抽屜,取出紅色厚紙制圓盒,盒裡還有一個有兩朵粉色乾燥玫瑰花藏在盒中的透明夾煉袋。她取出握在手中,想著那已被她吃掉的紅棗、桂圓和糖球,想那個沒了下文的吻。

    顏雋剛洗完澡,走過來見到的是她坐在沙發裡,面容向著陽臺的畫面,她右手自然垂放在肚腹間,左手握著一個瞧不清是什麼的物事。她沒開天花板上那方塊造型的吸頂燈,只亮了立在沙發旁的那盞復古風布藝立式燈。

    她行事風格乾脆不囉嗦,穿著一貫是各式各樣的襯衣搭長褲或短裙;她全身上下總是透著幾分獨立與俐落、專業,此刻她著棉質的成套短睡衣,浸沐軟黃燈光下的身影,竟有絲脆弱無助。

    「沈小姐。」他站在吧台邊,喊了她,她似未聽見,他摁亮吧台桌上方那盞吊燈及廚房燈源,再喚:「沈小姐?」

    候了數秒,他繞過吧台桌,開冰箱看見兩個便當都未動,他拿出便當微波,再拎出瓶裝果汁,取杯注入八分滿,擎杯慢慢走向她。他在沙發邊站定,覷見她胸前濡濕,又看見一顆水珠懸在她發尾,隨時都會滴落。想出口提醒,開口說的卻是:「沈小姐,喝果汁。」

    沈觀回神,才從陽臺玻璃門上看見他身影,及身後那片燈光。她坐正身子,接杯子時手上夾煉袋礙事,被她塞進睡衣口袋。「謝謝。」

    「幫你把便當拿過來?」返回途中經過便利商店,兩人下車買了晚餐,她又多拎了瓶果汁。

    她抿口柳橙汁,放下杯子。

    「我自己來就好。」套上拖鞋前,她把茶几上那圓盒蓋起,收進底下抽屜。

    他瞄了一眼,盒蓋上有神像,不明所以。

    沈觀握著杯子步進廚房,經過垃圾桶時忽然將杯子往旁邊桌子一擺,伸手從口袋掏出夾煉袋往桶內扔,隨即彎身開冰箱欲拿出她的便當。

    「微波的那個是你的。」顏雋跟在身後,覷見她動作,看了眼垃圾桶。

    「謝謝。」微波爐恰好「叮」一聲,她將便當取出,放進他的。

    「那我先吃了。」她取了餐具,坐上椅子開始用餐。

    她安靜吃飯,他靠在微波爐旁看她,直至聽見一聲「叮」,他將便當盒取出,坐到她對面用餐。他們吃飯時很少進行交談,這一頓他卻非常希望她能開口說點什麼,哪怕只是無關緊要的閒談。

    他時不時抬眼瞅她,從方才她坐下開始,她始終低著眼簾把飯菜撥入口中,密睫在她眼下投了半圈陰影,蓋住她的心思,直至她吃光便當,抬臉抽紙,他才看見她沉靜的面容。

    沈觀擦嘴時對上他目光,他似意外,面上神色略帶不自然。察覺他要避開眼光,她開口:「雖然剛吃飽就睡覺是相當不健康的行為,但今晚實在很累,所以我要先睡了,你慢用。」

    他放筷起身。「我先去你房裡看看。」

    她扔了餐盒,洗淨餐具與杯子,正要進房,他剛從她房裡走出,兩人在房門口對視數秒,他先開口:「晚安。」

    她淡點下頷。「你也早點休息。」

    錯身而過時,他喊了她:「沈小姐。」

    「嗯。」她輕輕應。「……請記得先把頭髮擦乾。」

    她沉靜一會。「我知道。」

    顏雋回吧台桌前,迅速將剩下的便當吃乾淨,扔餐盒時,看見另一個空餐盒旁的那個夾煉袋,裡頭有兩朵粉色玫瑰。他憶起這幾次她總是從口袋裡掏出夾煉袋與他分食內容物的畫面。

    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他彎身拾起那個夾煉袋,開水龍頭清洗外頭,再抽紙拭去水珠。

    熄了外頭所有的燈,進房前倏地又回到客廳,拉開茶几下方抽屜,看見那個圓盒。猶豫甚久,終究是違反了職業道德,他掀開紙蓋,打開立燈,盒裡卻是什麼也沒。他將圓盒收回時,留意了盒上神像和廟宇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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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09:34
第8章(1)

    顏雋剛結束一通電話,解剖實驗室內燈光還亮著,他收起手機,看著廊道兩側懸掛的大體老師照片與行誼,幾乎將長廊繞過一圈,再回來時,她還在實驗室裡。

    長舒口氣,他推門而入,冷涼的空氣混著特殊氣味瞬間襲來,讓即便已進出這實驗室十來次的他,能習慣這溫度,但依然無法習慣這裡的味道——那是一輩子都難忘、也難言的氣味。

    沈觀只套上白色長袍與手套,正在解剖台邊,在無影燈下彎身為大體綁上繩子。學期尚未結束,解剖臺上的大體均不完整,身體被劃拉開,臟器早被拿出收在專供內臟置放的桶裡,頭顱也被切割,皮膚筋肉全被翻掀,頭蓋骨被取下,左右大腦清晰可見。

    顏雋走近。她實驗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兩隻纖細前臂,拿著鑷子時卻蘊藏力量,她正傾身在大體的腦袋裡不知翻找什麼。當目光觸及人腦時,他別開眼。多數人遇這畫面,又在這時間近九點的夜,難免恐懼、不安,她何來這等勇氣,在這時間點能獨自與十位皮肉臟器分離、頭蓋骨被摘下的大體相處,還不懼怕也不戴口罩?

    聽見身後是他很輕很低的歎息,沈觀開口:「顏先生,你不必一直待在這裡等我,去我辦公室坐,你會比較自在。」

    「我就在這裡等。」他音色一貫沉穩、篤定。

    「我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沒那麼快好,這裡冷,你去我辦公室。」明天有跑台考試,她需在這些大體老師身上綁線系牌出考題,一個讓學生在四十秒內就得答出的問題,她卻得花上數十分鐘才能將線與牌系好。

    「不要緊。」他拎了把椅子坐在一旁。這份工作多數時候都在等,等雇主開會、等雇主用餐、等雇主打球、等雇主班機……他習慣等待。

    沈觀不再開口,專心面前工作。

    他坐在椅上,前傾著身子,雙手搭腿上,十指交握。他目光隨她動作挪移,看了她好一會,問:「為什麼每位大體老師身上都要出考題?」

    「課程上學生都是解剖同一位老師,他們會習慣老師身上每個構造的位置,但他們將來都要成為醫生,在手術臺上不可能是他們熟悉的身體,所以考試時就必須從每位老師身上作答,這樣才能確定他們是真的懂,而不是死背血管,神經還是其它器官組織的位置。」

    「明天是期中考?」這幾天她上課時,提了數次關於明天的跑台考試,他不大理解這樣需她費神的考試方式,究竟是算平時小考還是期中考?

    「不是。跑台考試幾乎每個月都有,因為一口氣考完人體所有構造,對學生而言還太困難,所以每到一個階段,就安排一次考試。前兩次不是我出題,你不知道有這種考試是正常的。」她說話時,正將繩子系上右膈神經。

    「一個醫生的養成真不簡單。」那不僅僅得保持學業優異,還得克服劃下第一刀的勇氣,及強大的抗壓力。他衷心佩服醫護人員。

    沈觀將繩子另一端系上號碼牌。「各行各業都不容易。在我看來,你的工作也不簡單,讓我照三餐跑一萬公尺,大概第一餐沒跑完就先沒命。」

    他笑一聲。「也不是第一次就能跑上一萬公尺。」

    「所以解剖也不是第一次就上手,都是需要練習的。」

    「每次出考題,都要忙到這麼晚?」她從下午開始出題,到這時間點了,晚飯沒吃,也沒見她休息。

    「嗯。醫生責任重大,面對的是一條寶貴的性命,不可馬虎,我們一定會要求他們把該理解的理解,所以考試就是一種成果驗收。考試過程中出錯了,下次還能重考補救;上了手術臺,可就不一定能挽回失誤了。寧可這時候忙,也不要等到出狀況了才來懊悔沒把他們教好。」

    於是他不再開口打擾,讓她專心出考題,讓明日參予考試的學生順利過關。兩人步出解剖實驗室時,剛過十一點,正要搭電梯下樓,恰遇數名學生從另一間教室步出。

    「老師,你還沒走哦?」王毅倫將背包背上,靠了過來。

    「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她不答反問。

    「我們來複習。王毅倫說我程度太差,怕明天考不過,所以幫我加強。」說話的女學生叫趙潔,是交換學生。

    「對啊,超怕她成為我們這組的老鼠屎。」吳家升開起玩笑毫不客氣。

    趙潔紅著臉推了一下吳家升的肩。

    「這樣說就不對了。誰都是從零開始,既然是同組成員,就該互相協助。」沈觀忍不住出聲糾正吳家升。

    「老師放心啦,家升是嘴巴上這樣講講而已,他其實喜歡趙潔很久啦,所以才拉我跟王毅倫來幫趙潔複習功課。」李育慈從後頭湊出一張圓臉。

    「你不要亂講,我是為了大家的成績著想。」吳家升紅了臉,仍試圖解釋。四名學生嬉嬉鬧鬧進電梯,沈觀他們隨後,門一合上,李育慈開口:「老師,我們要去吃晚餐,你跟我們去吧。」

    「你們還沒吃?」她訝問。

    「只吃了麵包。我們一邊討論明天考試內容一邊啃麵包。」李育慈說完看了眼吳家升,後者接話道:「老師出考題出到現在應該也餓了吧?跟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啊。」

    沈觀愉快地笑起來。「怎麼知道明天是我出的題?」

    李育慈笑嘻嘻。「有看到顏先生在走廊講電話,講完就進實驗室了。顏先生只跟著你,不會跟著其他老師,隨便一猜也能猜到明天的考題是老師你出啊。」

    顏雋意外話題扯上他,看了眼沈觀。

    沈觀微笑看他一眼,問學生:「所以約我吃飯有企圖?」

    「哪有什麼企圖,總不可能要老師你泄題嘛。」吳家升呵呵呵地傻笑。沈觀再次看向顏雋,面上還有笑意。她在詢問他的意思,他遂開口:「你決定就好。」

    沈觀說:「好吧,我其實很餓了。」

    電梯裡響起歡呼:「YA!」

    「老師,敬你一杯。」才點完餐,王毅倫拎了啤酒過來,開瓶後在幾個杯子裡盛滿酒液。

    「打算灌醉我再套出考題?」她接過,舉著杯子問。

    「老師你心胸太狹窄了啦,我們哪有這麼賤啊。」吳家升舉杯,碰了沈觀的杯,見她喝了,仰頭一口灌下。「我們只是打算把你灌醉後讓你帶我們進實驗室直接看考題哈哈哈!」

    沈觀放杯時莞爾一笑。「就算讓你們進去看,明天也不一定考得好。」

    「老師你別聽他練肖話,我們就是覺得解剖學這科壓力特別大,找你出來吃飯順便問問你以前都怎麼讀的而已。」李育慈誠實告之。

    「就是。老師以前都怎麼讀的?」趙潔急問。

    「預習和複習。」

    「就這樣?」趙潔瞪大眼。

    沈觀點頭。「就這樣。」

    「老師你騙人,有講跟沒講是一樣的。」吳家升給她杯裡注入九分滿。「罰一杯。」

    「我讀書方法真的只有預習和複習。」見他們面露狐疑,她虎口圈住杯子,道:「那我喝了這杯就得相信我說的話。」

    「不要喝這麼多。」顏雋在她舉杯時按住她手背,他看向四名學生,「你們老師晚餐還沒吃,這樣喝會醉。」

    「沒關係,難得有機會跟他們坐下來聊聊。」她推開他手掌,乾杯。放杯時她說:「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回去不複習,一上課就忘了哪條神經哪條血管,不準備就來上課,當然覺得困難。」

    「老師我都有預習也有複習,但還是覺得很難。」趙潔一臉苦惱。「像是圖譜我看了再看,每條肌理都清清楚楚,可是實際上大體剖開裡頭的東西根本是混在一塊,真的很難和圖譜對上。」

    「所以要多練習,熟能生巧。」

    「老師你這樣講聽起來很容易,實際上沒這麼簡單啊。」吳家升抱怨,「老師你知道嗎?我們劃下第一刀時有多不安,雖然你講課很仔細,圖譜也清楚,可是那些肉啊內臟啊還是其它什麼的,在我們眼裡根本就是一坨。」

    沈觀很謹慎的語氣:「我不是騙你們。上課時有機會就去做,去翻開來看、去摸摸看。如果有需要想多練習,只要你們的老師還沒縫合入殮,都可以進實驗室去觀察。主任已經同意在非上課時間開放學生進實驗室,你們自己要懂得利用。」

    菜陸續送上,一行人邊用餐邊討論,沈觀罕有地在用餐時間說了這麼多話;講臺上的老師變得更可親,心情鬆弛下,專業話題不再是嚴肅面對。

    「老師,你這樣切切割割那麼多大體老師,你以後會捐出自己的嗎?」吳家升試探。

    「捐。」她吃著菜,面上不見考慮的為難神色。

    顏雋握筷的手一頓,朝她看了看。她面頰浮有暖紅,烏黑髮絲隨著她低頭吃菜的動作下滑,貼在頰邊,幾根細絲沾了唇。

    王毅倫驚詫,瞪圓了眼。「老師,你都知道捐出去會被這樣割又那樣割,皮還要被掀起來、頭腦還要打開,連厚厚的脂肪也要被撥開,你還敢捐出去被割?你家人要是知道會很捨不得的,所以我都不敢跟我家人說我們解剖課的實際情況。」

    「我們割別人時,他們的爸媽或孩子也會很捨不得,為什麼我們還是割得下去?」她反問,學生面面相覷,她再道:「不能因為解剖的不是自己親人就覺得理所當然,而面對自己人就千百萬個不願意。誰能保證將來上手術臺,你面對的不會是自己的親人?」

    「這樣說也是……」吳家升喜道:「搞不好我還可以幫我老婆剖腹接生,親自抱出我女兒咧,讓她來這世上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的前世情人。」

    「你不是說你要選醫美,還接生個什麼鬼!」李育慈忍不住翻了白眼。

    「大半夜的作啥白日夢,說生女兒就一定是女兒哦?」王毅倫直接戳破美夢。「你還是先去健身,把身材練好一點比較實際,免得將來那些學弟妹要掀你的脂肪還掀不起來。」

    「因為太重!」李育慈接話,惹來笑聲一片。

    被接連吐槽,吳家升唉唉唉叫了幾聲,認命道:「好啦,我是該好好健身練肌肉了。」捏捏肚腹上那圈肉。

    「為什麼一定要練肌肉?」沈觀瞅他一眼,身材算不上健美精實,但倒也不胖,運動保持身體機能那很好,刻意練肌肉倒是沒必要。

    「要是以後真的捐了自己的身體,才有漂亮的身體給學弟妹們養養眼啊。」吳家升忽然笑兩聲,看著顏雋說:「上次那個誰講的?說顏先生體格那麼好,他的身體剖開來一定很漂亮,肌肉會相當結實,血管和神經也很有彈性。結果好幾個同學附和,大家都想剖身材好的。」

    「……」沈觀倒是沒想到這些孩子還有這種念頭,她側首看當事人,他回視她的目光沉靜,一種像是淡然,又像是縱容這幫孩子的姿態。

    「說到這個,顏先生你到底怎麼練的啊?我上次看你袖子挽起來,那個手臂好精實,我都軟趴趴的。」吳家升抬臂,撥了撥垂軟的臂肉。

    顏雋沉默一會,道:「最基本練起,從一天跑一萬公尺開始。」

    「一天跑一萬公尺?」四個學生瞪大眼。

    「一天照三餐跑一萬公尺。」顏雋說話時不帶表情,不容質疑的姿態。

    「靠腰!我連八百都跑不完還跑一萬,會沒命吧?」吳家升哇哇叫。

    「沒關係啦,全身上下軟趴趴又沒關係,那裡不要軟趴趴就好。」王毅倫開起玩笑。

    見他們不再動筷,只一張嘴說不停,為了不影響明日考試,沈觀開口催促他們返家休息。離開前,還將剩餘半杯酒進了胃。

    取車途中,她腳步有些虛浮,走在一側的顏雋忍不住出手輕輕托起她手肘,道:「沈小姐酒喝多了。」

    「還好,是空腹喝酒的關係。」她思路清晰,唯腦袋略顯沉重,一雙腳便不聽使喚,總想朝左側走去。

    「離開前你還把剩下的喝光。」

    「總不能浪費。我也不希望影響他們考試,所以不好意思要他們喝完。」她側首對他笑一下,眉眼因酒精作祟而顯得特別柔軟。

    他眨了下眼,道:「以後還是少喝酒。」

    「我其實不常喝,是看他們緊張明天的考試,陪他們喝一點,緩緩他們的心情。」

    「以後……」他倏然止聲,不再往下說。

    「嗯?」沒聽見下文,她目光從地面自己被路燈拉長的影子挪至他面龐。

    「以後怎麼樣?」

    以後任務結束了,我們回歸原本各自生浩,你要喝了酒,我已不在你身邊。

    「沒什麼。」他不再說話。

    沈觀隱約知道他想說什麼,也不追問,上車後系上安全帶就睡了。許多事不像學業那般,預習加上複習便能有所解,未來會怎樣誰都無法預期,何不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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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09:51
第8章(2)

    顏雋把車開進地下室時,她還未清醒,他手握車鑰匙,卻遲遲沒熄火,半晌他鬆手,身子向後靠著椅背坐了好一會,忽又慢慢側過身子看她。

    她睡得沉,歪著腦袋靠著窗睡,髮絲覆住她大半側臉,瞧不清樣貌。她今天穿了一條深灰色七分老爺褲,搭純白色襯衫,女性的襯衣設計別致,鎖骨下一片細白肌膚明顯可見。

    他喉頭生熱,別開目光數秒,再看向她時,已解了自己的安全帶。他橫過身子,右掌輕輕撥開她面上髮絲,露出一張白淨臉蛋;這張臉算不上美豔動人,倒也是清清秀秀,不說話時還有幾分疏離。

    她睫毛忽然顫動一下,他來不及退開身子,與她還未清明的視線撞在一塊。他開口:「到家了。」

    她還迷迷糊糊,「嗯」了聲,又輕輕一聲「喔」。

    顏雋解了她的安全帶,把車熄火,再繞過車尾打開副駕座車門。沈觀下車時沒留意他,一腳踩上他,低眸見他黑鞋上有印子,開口道歉又彎身要去抹她留在他鞋上的鞋印。

    他左臂繞過她腰枝,將她撈起扣在懷裡。「我等等自己擦。你能站好嗎?」

    她愣一下,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關車門,鎖車,輕搭她的腰,一道步入電梯。應該是她方才那一腳讓他誤以為她醉了,她不打算解釋,進電梯時順勢將重量放他身上,頭靠上他肩,合起眼簾。

    顏雋垂眸去看她,看她兩排密睫在眼下投落陰影,看她面紅如桃。

    明知這是工作,不該有個人情緒,他還是任由她一點一點地,踏進了心裡。

    電梯停下時,誰也沒動。兩人身上味道其實都不好聞,帶了一點實驗室裡

    福馬林的氣味,又夾雜著小吃店裡沾染上的煙酒、熱菜味道,味道實在複雜,但在彼此身上嗅見同樣氣味,又特別安心。

    說「如果」不切實際,但又渴望世上有如果—如果時光可以停留,請為我們將腳步停在這裡,讓我(她)可以依靠他(我),讓我(我)可以感受他(她)的心跳(呼息)和他(她)的體溫(柔軟),即使多一秒也好,都是珍貴。也許情感的發生不需言語,只要兩心相印,你明白我,我懂得你。

    知道電梯還要往上,不該久占,顏雋摁住開門鍵,先打破沉默:「沈小姐,到了,進去洗過澡再睡。」

    她慢慢睜眼,對上他無波瀾的神情,心頭難免湧上失落。「我知道。你也早點休息。」說話時眼睛澄淨,哪有醉態。

    掏出大門鑰匙,她邁步走了出去。

    他閉了閉眼,展眸後,平靜地跟了上去。

    跑台考試相當順利,成績如何那又是之後該檢討的事了。將大體老師身上的綁線與號碼牌整理收拾後,已過晚飯時間,沈觀只想早點返回住處用餐休息。她脫去實驗衣,掛在角落衣架上,拎起包正要步出辦公室,顏雋推門進來。

    「講完了?」稍早前剛返回辦公室,他握著手機跟她說要出去接個電話。他點頭。「可以走了?」

    「嗯。」

    他脫去身上那件白色長袍,掛上角落衣架,拎起自己的西服外套,才與她1道離開辦公室。

    「剛剛是林叔叔的電話。」他跟在她身後進人電梯,語氣略顯嚴肅。想起來那是他父親過去的同事夥伴。

    沈觀頓了腳步,回首看他一眼。「有進展?」

    「那個指使年輕人去裝針孔的人被約談時,供出了鄒宜平。」

    沈觀不意外,只是還是會難過。她拿她的信任,換鄒宜平的處心積慮。「他們跟宜平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鄒宜平養了一些小弟,派了其中一個去辦這件事,這個小弟就找了需要錢的孩子來利用。」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年頭利用年輕孩子犯罪的事屢見不鮮,只是最近這些在社會新聞還是電影中才能看見的劇情在她生活中頻頻上演,心裡仍有一種難言說的感受。「有沒有跟你透露接下來會怎麼做?」

    「會先約談鄒宜平。」

    她點點頭,這似乎是警方辦案必經流程。

    「必要時,需要我們出面對質,沈小姐要有心理準備。」他靠著鏡面看她。他襯衣潔白筆挺,西服搭在臂上,這樣立在那,也是斯文俊朗。

    沈觀笑一下。「對質就對質,我也想聽她說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最近可還有與你聯繫?」

    「傳訊息,滿常Line我,多數時候是關切我的生活近況。」或許也是想從中獲知相關事件的發展,比如針孔事件的調查進度。

    「她以往也如此關心你?」

    「從一開始認識,她對我就是關心,很多的關心,讓人難拒絕她的好。」鄒宜平在校內餐廳打工,她偶爾光顧,但未曾與店內員工有所交流。大三那年一次去用餐,忽下起大雨,她不巧未帶傘,站在餐廳門口發呆,鄒宜平摶了把傘給她。

    她接過,並承諾明日帶來餐廳還她,鄒宜平道:「我明天不會來,要期中考了,所以跟餐廳請了假。」她才知道鄒宜平是校內學生,小她兩屆,在餐廳上班是打工性質,做鐘點的。

    她問了鄒宜平姓名和糸所,知她也是醫學院,雖不同系,但確實多了份熟悉感,自然而然便對她留下良好印象。

    隔天她送傘去還,鄒宜平要了她的電話。氣象預報是雨天,鄒宜平傳訊提醒她帶傘;氣象預報說氣溫要降了,鄒宜平傳訊提醒她早晚加件外套;夜裡也能收到簡訊,提醒她早點休息。

    她一人在北部求學,無親友在身邊,即便自小就是獨立又堅強的個性,被這樣噓寒問暖,也會被感動。她去餐廳用餐的次數多了,鄒宜平約她出門逛街、

    看電影、喝下午茶的次數也多了。人的情感就是這樣慢慢建立,心也慢慢變熱。

    「往往能夠傷害我們的人,都是身邊關心我們、瞭解我們的人。」顏雋的聲音將她從憶想中抽離。

    她認同他。「都是事情發生了,才知道他們的關心與接近,其實是為了掌握,而不是真心。」

    許多事都是從經歷中學習。沒有哪種體悟、哪種成長是不痛的,哪怕只是學騎單車,也要摔過幾次、哭過幾回,才能找到訣竅,多經驗幾次,皮肉練粗練厚了,也就不痛了。

    兩人出電梯,在夜色中慢慢往停車處行去,他們速度都不快,腳步亦不大。她低著眼走,他看著她走,影子交迭,卻是慢慢走向平行線。

    兩人間有好長一段沉默,他先開口:「如果鄒宜平認罪了,沈小姐就能回復安穩的生活。」我們的雇傭關係也就此結束。

    「嗯。」她沒看他,低低應了聲。

    上車前,她站在副駕座旁,看著正在開車門的他。「會有新的任務嗎?」

    「有的。」顏雋抬眼,隔著車頂看她。「四月到六月是股東大會的時間,接著暑假國內外藝人活動特別多,這幾個月公司人力緊絀,不大可能讓我閑著,所以這邊結束後,會有新的工作進度。」

    「危險嗎?」

    他靜默數秒,答:「難免。」

    她問了個蠢問題,若無危險,誰會花大錢找個人跟前跟後的?她抿抿唇,問:「你可曾想過換跑道?」

    「暫時沒有。」他目光沉靜。

    她沒接話,只看著他。千言萬語,最後只有一句:「那麼就祝福你新任務順利平安。」

    他淡點下顎。「也祝沈小姐生活平順。」

    她笑一下,打開車門。「上車吧。」

    回程途中誰都沒開口,在經過一家新開張的餛飩店時,沈觀喊了聲停車。他看了眼兩側後視鏡,將車往路邊停靠,拉上手煞時,他多看了眼左後視鏡——鏡裡出現的機車由遠而近,最後從車旁呼嘯而過。他望著車尾燈和車牌,與早上出門前見到的那輛機車不同,應該是他多心。

    「怎麼了?」沈觀見他愣愣看著前頭,不免好奇。

    「沒有。」他以為被跟蹤,見那機車已遠得不見車影,他決定不提,不想她擔心。「要在這裡吃還是外帶?」

    「帶回去好了。在外頭吃飯,你總是東張西望,不能安心用餐。」她說完就要開車門。

    她的話讓他反應稍慢了幾秒,才急忙掣住她手臂。「別下車。」

    沈觀怔愣的表情讓他發現他反應過度。「既然是外帶,我下去買就好。」謹慎總不是壞事,難保那機車不會突然回頭。林叔叔電話中交代不可排除對方狗急跳牆的可能性,留她在車上她還有機會將車開了就跑。

    「沈小姐想吃什麼?」他問她時,已解開安全帶。

    「我不知道它除了餛飩還賣什麼。」這幾日經過,看見新招牌,只知道是館飩店。

    他想了想,伸展手臂抓了後座的公事包。「那一起下去買。你先別動,我過去帶你。」

    她真沒動,在他下車繞過來時才推開車門下車。

    顏雋手提公事包,跟在她左後兩步距離,剛跨上人行道,敏銳的他聽見不尋常的聲音逐漸靠近。側眼一看,方才所懷疑那部機車去而複返,車子上了人行道直往他們方向騎來,後座乘客手中那物事他再熟悉不過,他左手按住沈觀後頸往下壓,右手的公事包已開,三片鋼板護住她的頭、心臟、腰窩處,他又側身以自己的身體去掩護她。

    他看見機車經過他們又折回,他一手勾著公事包按著她的頸,另一手抽腰間皮帶在掌上繞兩圈,出手瞬間皮帶打上前座騎士右臂,對方重心失衡,連人帶車翻倒,槍枝隨著落地。

    顏雋見狀欲上前制伏,卻突感腹部一陣潮濕,他低頭去看,襯衣濕了一片。

    就這幾秒間的遲疑,那兩人已拾起槍,抬起機車騎了就離開。

    他腳才挪動,身形晃了晃,軀體不受控地跪了下來。

    方才沈觀聽見路人驚叫聲和連續三聲近似鞭炮的聲響,卻被他按住後腦什麼也看不見,直至這刻頸背上壓力消失,她方回首,就見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他白衣像綴了紅花,腰腹鮮紅一片。

    她心跳急促,驚駭不已,不安感瞬間湧向四肢百骸,她分明毫髮未傷,卻痛得渾身顫慄。

    抖著雙腿站到他身前,看他伸手去撝住左腹的掌心有血液從指縫間汨汨滲出。她握住他手臂,顚著唇瓣開口:「顏雋……」

    他額前劉海垂落,抬臉時,髮絲後頭的眼神不再沉靜。他開口:「你怎麼樣,沒事吧?」聲音沙啞,表情微微扭曲。

    他還能講話!她慶倖地笑一下,勾動唇角時嘗到鹹味,伸手一觸,濕漉漉。她要撥電話,張望周遭想尋門牌確定正確位置,一旁有人說話。

    「小姐,我們老闆已經打電話了,救護車馬上就來。」小吃店探出一張胖臉,不敢上前,只在店門外觀望。

    沈觀感激地看了一眼。「謝謝。」

    她隨即讓他仰臥在地,托起他雙腿時,才發現他大腿亦有傷,手一觸及便是滿掌鮮紅。她沒有任何可為他做初步處理的工具,只能伸手去探他呼息與觸

    他脈搏,一切都還算穩定;她又留意他面色,此刻他合著眼,神情不適,她跪在他身邊,手摸著他的臉膚,道:「你跟我說話。顏雋,跟我說話!」說到最後幾乎是命令。

    他緩緩睜眼,看她面上有他未曾見過的著慌與濕潤,一雙總是冷靜的眼又濕又紅,他掀唇:「不要擔心,沒事。」他聲音弱,但到目前為止,意識還算清楚。

    「……」她沒講話,手緊握他的,面上淚珠閃著碎光。

    他眨了下眼,抬起手臂,她立即低首湊上自己的臉。他手抹過她頰面,換來一掌心的濕淋淋。「真的沒事,就是腿不聽使喚……痛。」

    「很痛嗎?」她憂心不已,握住他手掌的手心緊了緊,只能吐出毫無意義的話。

    難得她這樣失去冷靜,他又笑,唇弧勾得勉強。「你相信嗎?我從小什麼都不怕,蟑螂、老鼠都沒怕過,大學時還喜歡一個人在大半夜看鬼片。」

    「我相信,不然你也不會是特勤隊出身。」

    「你錯了。」他喘口氣,「我也有害怕的時候……我怕痛。」怕你痛、怕你難過,怕你像這樣失控淚流。

    「你在跟我說笑話?」他怕痛?一路磨練下來他什麼痛沒經歷過?

    他噙笑。「不好笑?」

    「好笑。」她點頭,俯唇貼近他,說:「你傷好了換我說笑話給你聽。」

    「你會?」他扯唇笑,隨即「嘶」一聲,皺眉合眼。子彈進入身體的當下並無感,現在才感覺疼痛。

    「我會,你快點好起來,我講給你聽,鬼故事我也能說上幾個。」

    他複又睜眼。「應該……聽不見了。很抱歉,我能力不夠,不能繼續保護你,你聯絡公司,他們會馬上派人過來接手我的工作。」

    沈觀搖頭,唇貼他微涼的耳,低道:「顏雋,你知道的,我不要別人。」他輕輕歎息,合眼時,感覺她溫熱的淚水慢慢地流進他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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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10:12
第9章(1)

    混亂中,顏雋被送進手術室。

    沈觀聯絡祖母與母親,等待她們到來時,張金山那個叫阿三的手下,突然與其他小弟壓著兩名男子來到醫院,交給前來調查事發經過的警方。為了不影響醫護人員工作及打擾其他病患家屬,警方將一行人帶回警局製作筆錄。

    阿三說他們跟蹤沈觀多日,為的是找出那藏在背後操弄一切意外的主使者,怎料還沒揪出對方,就先遇上顏雋出意外。他們發現顏雋中槍,隨即去追那機車騎士,攔了人帶回事發地點時,顏雋剛被推上救護車,他們遂壓著開槍騎士隨在車後。

    沈觀當時沒看清騎士與後座乘客的臉,也未看見他們之中誰開的槍,但比對現場目擊民眾說法,確實能證明是後座乘客對顏雋做了槍擊動作,再有警方從他身上捜出了槍枝與子彈,可謂證據確鑿,兩人卻不願承認受人指使,直至接到通知的家人趕來,加上警方曉以大義,開槍的那人才供出他是為義氣而替鄒宜平出面教訓沈觀,但誤傷顏雋。

    張金山收到訊息帶了人來關切,情況變得更為複雜。她從警局出來,再由張金山那行人送她到醫院時,已近淩晨三點。不放心她一個人,張金山陪她找到病房,在門口遇見黃玉桂與王友蘭,一時間場面變得尷尬。

    「張金山?!」黃玉桂抓住孫女手臂,「你怎麼會跟這個卒仔一起過來?你怎麼認識他的?他找你麻煩是不是?!」

    似乎是第一次看見祖母這樣不安驚惶。每每誰提及父親當年相關人事物,祖母總是最冷靜的那一個,彷佛早已對那些恩怨釋懷,甚至時常勸慰媳婦莫再提過往那些事,可此刻她的模樣卻有些歇斯底里,像被踩了尾的貓。

    「阿嬤,他沒找我麻煩,抓到那兩個開槍嫌犯的人是他的手下,我們是在警局遇上,你不要擔心。」她按住祖母的手,安撫輕拍。「我等等再跟你解釋。」她並沒留意到現場還有兩張生面孔,直接開口詢問王友蘭:「媽,顏雋怎麼樣了?」

    王友蘭道:「一顆子彈穿過腹壁,另一顆打中大腿,醫生說慶倖兩顆都沒傷到內臟和動靜脈血管,幫他做了傷口清創和縫合手術,說只要好好休養,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終能歸位,呵口氣,她問:「能進去看他嗎?」

    「人還沒醒。」王友蘭看了看掩合的門板。「他弟弟在裡面。」

    「他弟弟?」她詫問:「他弟怎麼知道的?」

    「我通知的。沈太太電話聯繋我,說阿雋中槍送醫,他聯絡人也就只有他弟弟,所以我馬上通知他弟弟下來看他。」看出她眼裡疑惑,男子自我介紹:「我是顏雋的老闆,也是兩位沈太太的老朋友。」

    「之前跟你提過的簡叔叔。你爸剛離開那段時間,除了警方派的人之外,就是他跟他同事來保護我們的。」王友蘭簡單解釋。

    沈觀現在只關切顏雋情況,頷首致意後問:「像他這樣受傷,你們公司應該會協助他,直到他康復出院吧?」

    「那是當然。我都有幫員工投保,等他能出院那天,跟醫生要個證明,我會幫他申請保險理賠。」簡老闆拍拍身旁高大結實的男人。「這位是為沈小姐安排的新保鑣,姓池,池塘的池,平凡平,君子的君。」

    「為什麼要有新保鑣?」她明知故問。還抱有那麼點希望,希望身邊那個人還是原來那一個。

    簡老闆愣了一下,才說:「雖然醫生說阿雋的傷沒傷及要害,但也不是幾天就能完全康復,他要回到工作崗位可能沒那麼快,所以現在就由平君接手阿雋的工作。」

    「我不習——」才出口便停頓。他確實受了傷,她目前也的確需要一個安全的生活環境,她堅不換保鑣只會給彼此添麻煩。「他一樣住在我那裡?」

    「這完全看沈小姐的意思與需求,能夠貼身保護對你而言最好,你若有隱私考慮我們也不強硬。」簡老闆稍思考,又說:「其實沈小姐大可放心,我們的保鑣都有簽保密條款,不會對外透露雇主任何隱私。」

    「我看還是住進去好啦,阿顏雋住你那裡不是也跟你相處得不錯?」黃玉桂坐在長椅上,抬頭看孫女。

    「那不一樣。」沈觀脫口。

    黃玉桂一愣,王友蘭接話:「哪裡不一樣?」

    沈觀見一行人打量著她,面上略浮熱意。「那就讓池先生住到我那裡吧。」

    「這樣就對了。」簡老闆點頭。「我剛剛聽沈太太講了情況,看起來應該也快破案了,現在就等警方找到那個幕後藏鏡人,但也就是這段時間才特別需要小心,就怕對方狗急跳牆,做出更粗殘的事來。」

    他不是第一個提醒她鄒宜平可能狗急跳牆的人,沈觀明白這道理,否則顏雋今晚不會中槍。想起那人,還是想進去看看才安心,她開口:「我進去看看他,問問他弟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我也去看看。」簡老闆帶著池平君,與沈觀一道進入病房。

    沈觀一離開,一直站在她身後的張金山一行人便顯得突兀,王友蘭不是很客氣:「你帶這麼多人來幹什麼?」

    張金山有數秒尷尬,但到底是見多了世面,很快反應過來。「嫂子你也別這樣,好歹你女兒是我送過來的,開槍的兩個歹徒也是我手下抓到的。再說當年大華兄那事又不是我幹的,我還被他坑了筆錢,弄到鄭智元對我很不諒解。」

    「跟鄭智元一掛的人還能是什麼好角色!」說話的是黃玉桂,一貫慈藹的面容此刻看來有幾分猙獰。

    張金山皺眉。「伯母這樣講就不對了。大華跑來詐賭,我們還要裝惦惦?」

    「他沒代沒志詐什麼賭?若不是阿元仔當年無情無義,把人利用完了就踢一邊,我們大華會那麼生氣?」

    「那是大華跟阿元仔兩人之間的事,跟我又沒關係,伯母把罪算在我頭上,對我是不是太不公平?」

    「大華那麼肖年就這樣走了,對我就公平?對我媳婦我查某孫就公平?」黃玉桂顯得激動,王友蘭靠近輕拍她背,勸道:「媽,你別激動,我來跟他說。」

    「阿人走就走了,現在跟我講公平有什麼意思?」張金山亦是不耐煩。「我也感覺很委屈,他們兩人的恩怨牽拖我幹什麼?」

    「那你講,你的人為什麼可以抓到開槍嫌犯?事情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面對這可能牽涉丈夫槍殺案的男人,王友蘭從方才至這刻,都未給過好臉色。

    「我故意安排?」張金山一臉見鬼的表情,「嫂子,先不說我已經收腳洗手,我沒事去整一個保鑣幹什麼?」

    「那不然主使者是誰?」

    張金山以為這對婆媳應該清楚整個事件的進度發展,這會才發現或許沈觀並未讓她的親人瞭解太多。他籲口氣,如實說出他方才在警局聽見的那些,不管是來自沈觀或是開槍嫌犯供稱的訊息。

    聽了經過,婆媳倆介意的卻非張金山手下為什麼會恰好抓到開槍嫌疑犯,而是幕後主使者的鄒宜平。

    「你說宜平?你青菜講講。」黃玉桂不願相信,那女生嘴甜又熱情,哪裡像是整個案子的主謀?

    王友蘭的態度也明顯。「她跟我們阿觀是好朋友,也無冤無仇,人又乖巧,沒事對付阿觀做什麼?你不要隨便找個人替你背黑鍋。」

    張金山耐著性子開口:「嫂子,不是以前混過就是一輩子的壞人,也不是乖巧就一定是好人,你都這年紀了還不瞭解?那兩個開槍的人親口跟警方說的,說是鄒宜平的命令。你女兒聽到時並不意外,因為她早就懷疑鄒宜平,只是沒有直接證據。她跟你們一樣,不理解鄒宜平幹嘛針對她。我跟你講,我也很意外聽到這個名字。」頓了下,又開口:「我相信你也知道阿元仔有老婆,但她老婆生不出來的事你不知道吧?因為阿元仔他媽想抱孫,阿元仔後來跟一個酒店上班的小姐搭上,他包養那個小姐,就是人家講的情婦啦。那小姐姓鄒,叫鄒家宣,後來幫阿元仔生了個女兒,叫鄒宜平。」

    婆媳倆有數秒鐘的時間反應不過來。王友蘭先回神,問:「你怎麼知道他情婦的事?」

    「嫂子你也幫幫忙,我以前跟阿元仔跟那麼多年,他有什麼事我不知道?」

    「就算真是鄒宜平,她對付我們沈觀做什麼?」王友蘭神色難看。「是她爸殺了我們阿觀的爸爸,她憑哪點針對沈觀?」

    黃玉桂臉色很沉,接話說:「如果鄒宜平真的是鄭智元的女兒,她針對阿觀做那些事,一定是因為她把她爸被判刑槍決的罪怪在我們頭上;父債子償,所以她找上阿觀。」

    張金山同意她想法。「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我也是這麼想。」

    「想不到那個女生看起來乖乖的,人又好,結果心機這麼沉……」王友蘭想起什麼,說:「阿觀會認識她,搞不好是她的設計。」先成為你的朋友,瞭解你作息時間與弱點,再利用機會打擊你。

    「那她把她做的事賴給你做什麼?」黃玉桂渾濁的眼掃向張金山。

    他一凜,聳肩道:「這我怎麼知道?但猜也猜得到,一定也是不想承擔刑責才把事情推我頭上,讓我去擔罪。」

    黃玉桂冷嗤一聲:「你若沒做什麼虧心事,人家會把事推到你頭上?」

    張金山不講話了。他這輩子確實做過不少虧心事,說過不少難聽話。

    從在警局聽見鄒宜平這名字開始,他便心裡有數。當年鄭智元離開不久,鄒家宣帶著才六歲的鄒宜平來找他,說跟了鄭智元多年,鄭家卻遲不讓她進門,也不認孩子;說她從跟著鄭智元後就辭去酒店工作,生活中任何開銷皆由鄭智元提供,他這一走,孩子的教育費和生活開銷便無著落,望他幫忙在鄭老太太和鄭智元元配面前說幾句好話。

    鄭智元死前為了賭場被詐賭一事怪罪他,他心裡一肚子火,哪可能幫他的孩子和情婦,就算要幫,也是幫與他交情不錯的元配爭取鄭的遺產不被鄒家宣刮分走。

    鄒家宣翻臉罵他「人走茶涼」、「自私現實」,他不甘示弱反擊,要她滾回去做雞,躺著賺就能養活孩子,還笑她能打出前立委鄭智元情婦名號來朵拉客人。自那次後,他再無那對母女的消息。

    人生活到這階段,誰沒做過幾件錯事失過幾次言?他年輕時不學好,吃喝嫖賭沒哪樣不行,縱使這幾年已收斂不少,手上只有兩家仍在經營的酒店外,多數時候做的是跟廟宇相關的工作,他時常叮囑底下那批小弟少惹事,把酒店管理好,出陣頭時別變成流血衝突,就這樣就好。但他人眼裡,他們這種人就是不學無術、行為偏差、助長社會歪風的邊緣族群,似乎永遠都和好人沾不上邊。

    反正那些虧心事做也做過了、不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後悔於事無補,難道還能重來一回?

    鄒宜平若是因為當年他未曾伸出援手一事而將他與沈觀視為仇人,他也只能認了,誰讓他年輕時那麼匪類。

    「他醒了嗎?」沈觀在門開時,輕聲問。「剛醒。」

    顏傑看上去也是剛醒模樣,一頭亂髮。「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沈觀身後跟著池平君,顏傑目光落在她身後,她察覺了,便道:「他是你哥哥的同事,現在接下你哥哥的工作。」

    顏傑點頭,退一步讓兩人進病房。

    淩晨過來時,他猶在沉睡,她沒能與他說上話,只看見他虛弱的睡顏。這刻人已清醒,床頭被搖高,采半坐臥姿,受傷的那腿被墊高。他神情平靜,靜深的目光看著她。

    兩人注視許久,顏雋先開口:「沈小姐。」他音色有些沙啞。

    她快步走近,俯視他,留意到他的唇瓣略幹,她拉了椅子坐下,見一旁櫃上有水杯與棉簽,直接取了就沾水去濕潤他的唇。「傷口疼嗎?」

    他淡淡笑一下。「還好。」看著她低垂的眼睫,他問:「你沒事吧?」

    「子彈都打在你身上了,我能有什麼事。」她語氣略重,是一種懊悔與對他的虧欠。

    他聽出她聲音裡的隱忍,道:「沈小姐,不要覺得抱歉。」

    「怎麼可能不對你抱歉?如果不是我說要在那裡買晚餐,你——」她抬眼看他,才發覺自己的視線浮了水光,她抿住嘴唇,不說話了。

    顏傑和池平君聽見她的哽咽聲,彼此對視一眼。顏傑先開口:「沈小姐,我哥他真沒事,你看他現在不是清醒了。」

    她知道自己失態,放下水杯與棉簽,起身繞進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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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10:29
第9章(2)

    「怎樣,應該還好吧?」池平君淩晨進來過一次,那時顏雋剛從開刀房被送進來,人還未清醒,未能對上話。

    顏雋點頭。「還行。」

    池平君笑。「也真有你的。老闆說他開業以來,你不是第一個在保護雇主中出事的,但你是第一個中槍,還一中就兩槍。」

    顏雋也笑。他聽說過那件事;一年暑假,一個國外藝人團體來台,粉絲推擠中抓傷了那位前輩的臉和手臂。

    「不過你真是命大。」池平君又說:「可以去買張大樂透碰碰運氣啊。」顏雋淡聲說:「確實命大,我一度以為大概就這樣走了。」

    「開什麼玩笑,哪有壞人逍遙法外,好人先離開的事。」池平君不以為然。「有沒有抓到那兩個開槍的人?」

    「抓到了。」

    「那主嫌呢?」他情緒略有波動,帶動身體,傷口一扯動,痛感讓他蹙眉。

    「你不要這麼激動。」顏傑按了按欲抬起身的兄長。「對啊,你要問什麼,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傷口未痊癒,小心一點。」池平君輕輕搭上他的肩。

    「我哥一睜眼就問那個沈小姐有沒有受傷、人在哪裡,也不想想自己身上中兩槍,才是令人擔心的那一個。」顏傑忍不住抱怨。

    「雇主的性命本來就比我們重要。」池平君淡聲解釋,心裡也有模糊念頭——方才見沈小姐對顏雋的關切,似乎有那麼點不同於雇傭關係。

    顏雋抬眼看池平君。「主嫌是不是鄒宜平?」

    「這我不清楚。」他昨夜剛睡下,接到老闆電話便趕著與老闆會合,與他一同來到醫院;車上他聽老闆簡單提起雇主背景,之後到醫院認識沈家兩位元太太與他的雇主。對於案情,他知道得不多。

    「是她。昨晚做筆錄時,那兩個對你開槍的人已經供出鄒宜平。」沈觀從洗手間踏出,簡單清洗過的面容還有水珠,但已看不見方才堆在眼角的水氣。「警方會約談調查。」

    顏雋看著朝他走來的她。「如果是這樣,在她尚未被警方逮捕前,沈小姐出入一定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她淡點下顎。

    短暫沉默後,他問:「你這麼早過來,用過早餐了?」

    「我有買,她在車上吃了。」答話的是池平君。「你讓她一個人待在車上?」

    「當然。跟我下車是相當不安全的。」

    顏雋點頭。「雖然把她留車上也不能保證沒問題,但至少還可以掩護她。」

    「現在就盼警方那邊快抓到人。」池平君看看表,側首問雇主:「沈小姐,時間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出發了?」

    沈觀早上有一場學生成績檢討會議,故無法在病房久留,她看了眼時間,說:「顏先生,我晚點下課再過來看你。」

    「不必了。」他淡聲回應。

    她微詫,圓睜了眼。

    她誤會了。他遂解釋:「你現在能不出門就別出門,醫院是公共場所,進出的人多又複雜,我怕你出事。」

    她抿唇,不講話。

    「沈小姐,顏雋說得有理。」池平君提醒。

    「是啊沈小姐。我哥沒什麼事,醫生都說他命大了;就算有事,你不是醫生,你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倒不如待在家裡還比較安全。這樣我哥不用擔心你,我哥同事也可避免我哥的事在他身上重演。」顏傑直言,卻是相當實在。

    沈觀也不願再連累池平君,同意不過來醫院。她將顏雋的手輕輕握在手裡,道:「顏先生,請好好養傷。」

    「我會的。」他淡點下顎。「請沈小姐無論在哪都要留意周遭情況,有問題馬上告知我同事。」

    「我知道。」

    「他身手不錯,反應也快,有他保護你,你不需太擔心。」

    「我相信。」

    他看了她數秒,又掀唇:「要是有學生問起我怎麼不出現了,就說我去別的學校見習了。」

    她微微笑著。「好。」

    池平君沒見過顏雋這模樣,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其實不用這樣十八相送,我不過代個班,顏雋傷好後,如果那時顏小姐還需要保鑣,他還是會回來工作崗位的。」

    沈觀兩頰發熱,鬆開手中的粗礪大掌。「那麼……我先去學校了。請顏先生保重。」

    他目光深深,開口時音色沉啞:「你也是。」

    池平君很少抱怨雇主,或者該說,一樣米養百樣人,你無法苛求所有人的言行與待人處世態度都符合自己的期待;所以要嘛包容,要嘛視而不見無動於衷。但他現在很想抱怨老闆派了這個任務給他,更想抱怨顏雋太不小心,害得他必須接下這個工作——他媽的他為什麼要在用餐後來看一場由電鋸、鑿子、手術刀等主角演出的東切西鑿南鋸北割之人腦解剖?

    電鋸滋滋磨過頭骨,空氣間飄著骨屑和鋸子磨過骨頭的氣味,再混有福馬林嗆鼻的味道,陣陣寒意從他腳底沿著脊椎鑽人大腦,冷意令他後腦脹痛。

    他距她的雇主五步遠,刻意不去看面前那一球球被學生托著取出的大腦;可不多時,聽見她的雇主講解指導如何取出眼球的聲音時又忍不住好奇偏眼偷偷張望……他胃部一陣翻湧,喉頭冒上酸意,閉眼做幾次深呼吸,才勉強壓下那噁心感——原來人的眼睛真的就像一顆玻璃彈珠,輕易就能捏在指間轉動。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看見餐桌上有魚,奶奶總是挖出魚眼放入他碗裡,慈愛地告訴他:「吃眼睛補眼睛,多吃魚眼睛,就不會近視啦!」

    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人眼與他吞下肚的魚眼並未有太大的差別。胃一抽,他再難抑制喉頭酸液,轉身一推門就離去。嘔了幾聲,他在廁所將胃裡食物吐個精光。

    再回解剖實驗室,他只能立在門邊,背對著他的雇主與雇主的學生,盯著表面默數下課時間。他好奇顏雋這數個月究竟如何度過,是每陪著雇主進一次解剖實驗室就吐一回,還是盡忠職守,眼睜睜目睹一幕幕骨肉分割、器官摘除畫面?

    「池先生,你怎麼在這守門,該不是害怕吧?」下課了,學生正要離開,覷見那面著門板的結實背影,忍不住調侃。

    「你這樣不行喔,既然是來見習,就要看我們怎麼做啊。」

    「池先生,之前有個也是來見習的顏先生很認真看我們上課哩。」

    池平君知道自己身分特殊,在學校若直言他是來保護沈觀,必引來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他同意沈觀以他來見習的身分介紹他。這刻聽聞這些小朋友的揶揄,他回首,正了正神色,問:「你們第一次上課就能馬上進人狀況,完全不需要適應也不會有特別反應?」

    幾名學生被問住,傻笑以對,數秒過後,有人道:「也對啦,我們第一次進來這裡,吐的吐、流眼淚的流眼淚、頭暈的頭暈、手腳發軟的發軟……什麼狀況都有。你這樣算是很不錯啦!」

    池平君聳肩,一副「你看,我其實比你們堅強」的姿態。

    學生們陸續離開,最後只剩他的雇主,她就站在洗手台前,脫去手套,仔細地清洗雙手。

    他這位雇主並不熱情,甚至有些寡淡,倒是很好相處,人是冷靜不多話,但話題對了也是侃侃而談。她套上白色實驗衣,站上講臺和解剖台,白長袍勾勒的不是她苗條清秀的模樣,而是嚴謹專業。他不知道這樣一個清瘦的女生,哪來的力量與膽識敢對人體下刀動鋸。

    「顏先生,等一下那堂課要到——」洗過手,沈觀抽紙擦拭,一抬首覷見門前那襯衣與西褲筆挺的身影,有數秒怔愣。

    「沈小姐,我是池平君。」他帶著了然的眼色看她。真的有問題啊,他還沒見過顏雋對哪個已結束任務的雇主如此關心,也清楚他的雇主大人這刻神思不屬為的是哪椿。

    這幾日每至夜裡九點整,就會接到顏雋打來的電話,問雇主今日可好、問案情是否有進展。一到白日,換他的雇主問他是否有顏雋的消息、問傷口恢復狀況、問是誰在醫院照顧他。

    這怎麼看,都是郎有情妹有意。

    他不知沈觀是否對顏雋有過什麼表示,至於顏雋,不可能對沈觀有所要求,畢竟合約上清楚列著「不得與雇主有感情糾葛」。顏雋的不敢逾矩是可想而知。

    「不好意思,我喊習慣了。」沈觀發現自己的口誤,神情有幾分不自然。「沒關係,畢竟他跟你比較久。」

    她扔了紙團,朝他走來。「你今天有跟顏雋聯絡嗎?」

    他道:「打過電話。我老闆娘剛好去買午餐,就沒和顏雋通上話了。」

    「如果有聯絡上,幫我問問他哪時出院。」顏傑畢竟有家庭,無法久待,原要幫顏雋找看護,簡老闆一口應下照顧的責任,與妻子輪流至醫院幫忙。他手機沒了電,充電線尚在她家中,她無法以手機聯繫他,若透過他的老闆與老闆娘,似會給他添麻煩。

    她從上次至醫院探望過他後,便未再有他的消息。他沒給她電話,她手機點開他的電話號碼,撥號鍵卻遲遲按不下,僅能透過池平君獲知他的情況。

    「我知道。」

    他們一道往外走,經過長廊,池平君覷見上頭一些照片與文字,問:「這裡的大體都是捐贈的?」

    「嗯。」她雙手放在實驗衣口袋。「這些老師生前有簽下大體捐贈同意書。」

    「所以往生後就直接送來學校?」

    「是。」

    「那經過解剖後的大體都怎麼處理?」

    「火化。我們會把器官歸位,然後做縫合,再火化。」她看了他一眼。「今天是這班解剖課程的最後一堂課,下次就會讓他們做縫合,你就能看到了。」池平君愣了愣,乾笑兩聲。

    「我想今天的抗告應該能成功,到時鄒宜平進看守所,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據他所知,警方約談鄒宜平後,將她移送地檢署,但程式走到了法院那關,法官卻裁定交保候傳,因她無直接傷人證據。

    沈家兩位太太相當緊張,找了律師奔走收集更多事證,再由檢方提出抗告。他雖非法律界人士,但他想證據已如此齊全,若還能放著蓄意傷人的教唆犯四處趴趴走,那法官肯定是從侏羅紀時期穿越而來。

    他的反應令沈觀想笑,想問他是否第一次見到大體時,池平君的手機響了。

    「抱歉,我接個電話。」池平君掏手機,移步至角落。「老闆娘。」

    那一聲稱謂,讓正要跨進辦公室的沈觀硬是停下腳步,卻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也響起來。她看一眼螢幕。「媽。」

    「出院了?」角落的池平君訝聲,目光望向辦公室門口的身影。

    「確定收押了?」沈觀聽見母親略顯興奮的聲音。她鬆口氣,卻也沒覺得多開心;她不是中樂透,只是生活終能恢復過往平靜,這是遲早的事。她想,池平君那張嘴也真靈,他從這刻起,真是功成身退了。她帶著笑意,偏過視線看他。

    「她在講電話,我等等告訴她。」池平君目光挪過去,與她的對上。兩人結束通話,聽見彼此的聲音——

    「鄒宜平收押了。」

    「顏雋今天出院了。」

    ……短暫沉默後,沈觀確認的口氣:「他出院了?」

    池平君點了下頭。「出院了。老闆娘剛剛送他去沈小姐家裡,他已經把他放在你那裡的東西都整理好,也帶走了。」見她抿著唇,眼底有著他分不清是失望還是難過的情緒,他猶豫數秒,硬著心開口:「顏雋說他把鑰匙和感應卡放警衛那裡,請沈小姐記得跟警衛拿取。」

    她久久沒出聲,稍後才啟唇:「好。」

    「你……」她太冷靜,這刻他開始懷疑他推測她與顏雋間有什麼的想法,

    根本是他一廂情願。

    沈觀淡淡地笑開:「你可以下班了。」

    「啊?」

    「我媽打電話給我,說鄒宜平被列殺人罪被告,法官裁定收押禁見。」她頓了頓,平聲宣佈:「所以你任務結束了。」

    所以那滿漲的、難宣於口的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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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3 00:10:50
第10章(1)

    顏雋相信這世間定有鬼神存在,但他並非虔誠信徒。他總想,不做虧心事,何需怕鬼?有幾分能力做幾分事,取該得的,不拿不該拿的,那又何必請神明保佑賺大錢?雙親已不在,不必為他們求健康求福報,他因此幾乎不進宮廟。

    這次中槍意外並未造成他身體上的重大傷害,他相信除了自己運氣不錯以外,或許冥冥之中,也有神明助了一把,畢竟母親生前潛心修佛多年。

    他備了供品準備答謝,依循網路捜到的地理位置,找到了眼前這座主祀財神爺的宮廟。今日非假日也非慶典日,廟前車位不少,他停妥車,拎著供品進廟門前,手滑入口袋撫過裡頭的夾煉袋。

    踏人正殿,擺上供品,他在點香處依著上頭指示點了一束香,從正殿開始拜起。說不虔誠,在龍邊見了觀世音菩薩、天上聖母及關聖帝君,還是恭敬在拜墊跪了下來——不求什麼,只心存感激。

    感謝他還活著。

    上香巡禮過,他移步至虎邊供奉月下老人的月老殿。抬眼望去,上方高縣心一片紅燈籠,兩側牆面整齊鑲嵌著一盞又一盞姻緣燈,上頭姓名有男有女,有你有我也有他。世間男女誰不渴望感情穩定,無論單身或已婚,無論同性或異性。

    他目光被姻緣燈旁那五幅字畫吸引,走近一看,也是新奇。

    金姻緣。祈求對象:已婚夫婦。求婚姻美滿,家庭和樂。

    木姻緣。祈求對象:求朋友及貴人。求得人緣,貴人相助。

    水姻緣。祈求對象:單身及未婚者。求美滿良緣,終成眷屬。

    火姻緣。祈求對象:再婚男女。求梅開二度,月老再賜良緣。

    土姻緣。祈求對象:同性緣。求同性間的情緣,如大地穩固。

    他從來都以為,月老只為單身男女牽紅線,原來再婚與同性戀情也能在這求得圓滿。

    「師兄,是來還願的嗎?」

    顏雋聞聲,回首一看,是約莫五十來歲的婦人,手中還有打掃工具。他舒展眉目,溫聲說:「不是,我第一次來。」

    她笑咪咪地說:「那就是來求姻緣對不對?你主神拜了沒有?」

    「剛拜過。」

    「那我跟你講,你去前頭,那裡有月老殿服務處,你先去登記,然後領姻緣六禮禮盒,那邊的小姐會教你怎麼做。」

    姻緣六禮禮盒?他想起那一晚看見的那個圓形紙盒,上頭有「月下老人姻緣禮」七個大字。他思考數秒,摸出口袋中的夾煉袋,置於掌心。「請問這玫瑰花是不是姻緣禮?」

    婦人面露驚疑。「噫!阿你之前有求過是不是?」

    「沒有。」

    「這是姻緣六禮其中一禮啊。這拿來泡茶,戀情就能開花結果啦!」

    「是麼?」

    「是啊。」婦人手指牆上佈告欄。「你看,這些喜帖都是信徒親自送來的。很多信徒在這裡求了姻緣,都會帶喜餅喜帖過來答謝,所以你別不信,我們月老很靈驗的,除非你擲不到茭啦。」

    他望去,果然數十張喜帖壓在那。

    「不對啊,你沒求過怎麼會有這個玫瑰花?這種乾燥玫瑰我們廟才有的,我們固定跟有機農莊合作,這個花就是他們自己乾燥的,過程要三天到七天,很珍貴咧。你去外面買,還不一定買得到,就算買得到,也不便宜,五公克就要250元。」

    他笑一下。「朋友給的。」

    「女生給的嗎?」婦人了然地笑道:「不過一般都是一朵自留,一朵結緣啦,我們都建議放身上,或者泡茶喝。」

    他垂眼看掌中夾煉袋裡的花朵。「那麼我把我等等拿到的那份跟她結緣。」

    「這樣就對了。快,先去櫃檯登記,填寫資料。」

    他走到月老殿服務處櫃檯,詢問後領了禮盒、金紙、疏文。在姻緣紙、姻緣信上填寫他個人資料,櫃檯後方的大姐問:「你要不要點姻緣燈?」

    他一愣,想了想,點頭道:「現在還能點?」

    「可以啊。我們姻緣燈本來只有五百座,每年春節前就登記光了,後來加到三千六百座,現在還有……我看一下。」稍後,大姐才說:「還有二十三座。要不要點?」

    「好。」

    「你之前有沒有留過資料啊?」大姐移動滑鼠。「第一次來。」

    「你電話報一下,我幫你建檔。這個姻緣燈可點一年,明年這時候你再來登記,報電話號碼就可以了。」

    顏雋報上自己的手機號,大姐熟練地敲下鍵盤,忽從螢幕後探出臉,狐疑看他。「你姓顏?」

    他微愕,答:「是,顏色的顏。」

    「顏雋嘛,你點過啦!」

    他怔愣數秒,確認地問:「我點過?」

    「是呀,大年初四時你有來登記啊,號碼還不錯,777號哩。這燈點了就

    是一年,就算這半年你沒有物件,也不能再點一盞的。」

    他回想自己農曆年節那段時間並無任務,所以趁年節休了幾天假,多數時候都待在租屋處……他猛然想起他曾經接到一通電話,跟他要地址與生日,說是為他祈求平安……

    「不好意思,我打電話問一下。」他掏出手機,找出文樺的號碼。接通時,他道:「文樺,我是顏雋……沒什麼事,想問你過年打電話給我,說你人在廟裡,是哪間廟?」

    他停了會,再問:「你用我名義去點了姻緣燈?」

    對方哈哈哈哈無賴笑幾聲,說他是為了應付母親才勉強跟著去廟裡,又說他並無意婚姻,最後只好偷天換日,填了顏雋的資料。

    顏雋有些無奈,心裡竟也莫名生出一絲喜意。他沒再多說什麼,只在結束通話後,對大姐說:「抱歉,我朋友曾經幫我點過。」

    「沒關係啦,還好我們都有建檔,有沒有點過都知道。」大姐看看他面前的紙張,道:「填好了嗎?好了就全拿到月老殿的桌子供,蠟燭要點,然後持香和疏文跟月老求,記得疏文要讀誦一遍。你要化金紙前,先化財神爺的,再回月老殿化姻緣金。」

    顏雋再回月老殿,依大姐的口頭教學,將流程做了一遍。上過香後,心念忽動,他移步至姻緣燈前;每座姻緣燈外均貼上姓名與編號,他循號碼找到700號那一列,視線順著下來,覷見了777這個號碼,上頭姓名果然是顏雋。

    他笑了一下,不知所以的,目光稍挪,往下看了一眼,往左、往右也各看了一眼,不知他的鄰居是否已覓得良緣?他視線往上,樓上是776號,覷見姓名時,他腦中有短暫空白。

    稍後回了神,他看著燈座慢慢笑開,就這麼巧,他樓上芳鄰,也叫沈觀。

    又是一個新的學期,新的開始。這學期大體解剖是醫學系大三生的必修課程,暑假期間已讓他們先至大體老師家中拜訪,以便瞭解大體老師生前一切。

    沈觀同樣忙碌,開始準備解剖前的啟用典禮相關事宜,偶有幾個上學期修過解剖課的學生問起之前的顏先生目前在哪裡見習,她答不出,只能回應:「不是我安排,所以我不清楚。」

    沒有告別、沒有任何聯繫,唯一留下的僅有那張釘上標籤吊牌的紙張證明她平靜的人生中曾經出現過那樣一段驚險。

    她知道世上沒什麼是永恆,你我都會老去、死去,到那時,再濃烈或再難忘的情感,也不過是後人口裡的故事,或被羡慕,被嚮往,或被唾棄、被批判,都已與她無關。

    脫下實驗衣,掛上衣架,她拎著包,熄燈離開辦公室。返家途中,她接了律師打來的電話,說檢方認為鄒宜平有再犯的可能性,向法院聲請延押,法官考慮後,裁定繼續收押。

    繼續收押當然是好的,並非因為她仇視鄒宜平,而是她也得考慮自己的人身安全問題,鄒宜平待在看守所,她無需擔心再上演一次驚險記,也不必再麻煩誰來為她擋子彈。

    鄒宜平在檢察官訊問時,透露她教唆犯案全為了報復她的祖母黃玉桂。

    她說她確實是鄭智元的私生女,從母姓。當年鄭智元為了賭場被詐賭一事,上門找沈大華談判,過程中沈大華多次譏笑鄭智元所有一切憑的不是自己雙手,而是大腿抱得好,又不願歸還從賭場騙走的錢,再有黃玉桂在旁批判鄭智元人品低劣,高聲抱怨她家大華交友不慎,才會交上鄭智元這種狼心狗肺的朋友。她不斷慫恿自己的兒子跟鄭智元這種無情無義的人做切割,莫再有往來。

    鄭智元咽不下這口氣,個性殘暴的他就向沈大華開槍。黃玉桂沒料到鄭智元真開了槍,腿軟跪地。

    鄭智元從沈家逃離後,曾回到他貸款買給鄒家宣母女住的房子。他向鄒家宣母女說他殺了人,但非新聞所報導那樣,黃玉桂從沒向他下跪求情,媒體卻將她塑造成悲情老母,而他則成了無法無天的暴徒。

    鄒宜平與她母親的生活費皆是鄭智元供給,他被逮捕後,母女頓失經濟來源,鄭家人又在這時接到銀行房貸催繳通知,因而知道房子的存在。鄭智元離開,房子自然是鄭家人所有,他們將鄒家宣母女趕出,兩人只能租個小套房。

    鄒宜平母親去找張金山,望他念在曾經跟過鄭智元做事的一點舊情幫助她們,他卻嘲弄輕視。鄒母並無一技之長,只能回到熟悉的酒店上班。

    鄒宜平說她時常在近天亮時,聽見母親進家門的聲音,有時看見母親沖進廁所抱著馬桶吐,有時在客廳見母親抱著酒瓶痛哭。她學校的班親會、運動會,從不曾見母親出現,有些同學為此嘲笑她。

    她說她不平的是她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被嘲笑,又為什麼生活要過得辛苦?說起來,一切都從沈大華開始,若不是沈大華找人詐賭,她父親也不會去找沈大華談判,於是她仇視沈大華一家,尤其是黃玉桂。

    她說若非沈大華的母親在旁添油加醋,也許沈大華可逃過死劫,她父親便不會去坐牢伏法,那麼她與她母親也就不會有後來的辛苦。

    鄭宜平的生活直到高二那年才有了改變。她母親忽然帶回一個男人,說是新物件,對方經營三溫暖及按摩中心,至酒店消費與鄒家宣看對眼。

    鄒宜平說這個叔叔對她極為疼愛,每個月零用一萬,還時常帶她與她母親出門旅行;他養了一些小弟專門圍事三溫暖及按摩中心,那些小弟見了她「小姐」「小姐」地喊,偶爾她也會喊那些小弟為她跑跑腿。她再不愁吃穿,再不怕人嘲笑,人生從穀底爬上雲端。

    會認識沈觀純粹巧合。她小時候從父親口中聽過沈觀的名,那時他與沈大華尚未交惡,時常聚在一塊飲酒,他常說:「你大華叔的女兒沈觀才大你兩歲,有機會讓你跟她認識,應該玩得起來。」

    雖未曾見過沈觀,但這名字她牢牢記在腦海,一聽到沈觀道出「我姓沈,單名觀」時,便已明白其身分,那頃刻間有一種難分明的情緒促使她想要接近沈觀。

    她表面對沈觀熱絡,心仍仇視沈大華一家,但未想過對付沈家,只是幾次與沈觀接觸,見她處事沉穩冷靜,態度淡然,舉手投足間又有幾分自信,她心裡有些不以為然。憑什麼她心裡積怨多年,過著憤世嫉俗的日子,沈觀卻能活得那樣自在淡然?

    幾次跟沈觀抱怨餐廳客人,沈觀一副寬容的姿態勸慰她,要她多給包容。她覺得諷刺,沈觀憑哪一點要她學習包容?沒被人從家裡趕出的人,當然可以擺出清高姿態,其實是不知貧苦之痛。

    她當時男友是班上同學,經由她認識沈觀後,時不時在她面前稱讚沈觀的沉穩與從容。沈觀沈觀沈觀!她聽了就煩,再憶想當年的苦日子,壓在深處的仇恨複又浮了上來。

    她跟母親提她要惡整沈觀,母親並不認同,她說沈觀是黃玉桂的寶貝,整沈觀能讓黃玉桂難受,母親才同意,但叮嚀別過火。

    她很想知道沈觀的包容心究竟有多大。她讓人去潑漆、去逼車挑釁,但沈觀無後續動作,她遂找上母親幫忙。

    事前讓小弟勘察地形,破壞廟裡監視器線路,再由母親扮清潔婦;她把蛇放進麻布袋,外頭以百貨公司紙袋掩飾,趁沈觀進人廁所,她把麻布袋交給母親,由母親在廁所間放蛇。如她願,沈觀被咬了口,她首次見沈觀面露驚慌與不安,心裡直樂。

    她愈玩愈大,知道沈觀家人為她聘了保鑣又報案後,已無法回頭。她想,乾脆讓沈觀開不了口,卻想不到挨槍的是她的保鑣。

    鄒宜平認罪,卻堅稱她沒錯,也不後悔,她後悔的是她來了人間……沈觀將車停妥,將方才隨手扔在副駕座的手機收進包裡時,想起稍早前律師的通知,她不禁歎息——鄒宜平最美好的年華,怕是要在牢裡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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