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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東海珠池郡
京城往東海的路途不短,縱然駕著體膘腿健的大驢趕車,還是搖搖晃晃了近一個月才抵達最繁華的珠池郡。
東海自古便以明珠馳名天下,養出的珍珠碩大渾圓,或紅粉或雪白,瑩然生光美不可言,頂級珍品皆做上貢,其餘稍次者,則是王公貴族、豪門巨賈們爭相競買的寶貝兒。
瞿家自前朝起就是養珠大戶,故此不說身家富可敵國,至少傲視整座珠池郡,也是無人敢與之爭鋒的。
此次的花帖,為的就是祝賀瞿家大郎君和珠池郡鹿郡守的大娘子聯姻之喜,特邀「綺流年」的堂會前去增添喜氣,熱鬧熱鬧。
三輛大驢車轆轆地駛進了珠池郡城門,先行到內城的一處客棧住了房,略事梳洗後,風珠衣思忖著,以自己的名字送帖進瞿家實不恰當,還是等哥哥他們隨後趕到,再由哥哥出面應對才是正理。
於是她戴上了帷帽,興致勃勃地帶著笛女出了客棧,打算趁這兩日空檔,先好好欣賞東海珠池郡的風光。
逛得累了,覷見街邊有間茶樓頗為典雅秀致,她便拉著緊張兮兮、隨時保持戒備狀態的笛女進了茶樓,在一處角落案席膝坐好,隨意點了壺茶和些果子,邊吃邊聽閒話兒。
「小娘子,您根本就是為了聽閒話才趕著出門遛達的吧?」笛女一臉風塵僕僕,憔悴得跟蔫了的菜沒兩樣,見自家小娘子精神充沛、兩眼放光,忍不住咕噥,「真不知您是哪兒來的精力喲!」
「我天生沒心沒肺慣了,你今日才知嗎?」她似笑非笑的回。
心裡揣著滿滿的事,她還是能一路好吃好睡的到東海,連對月嘆息、臨風落淚都不曾有過……她風珠衣天生冷心冷血,最不會做的事就是委屈自己。
若不是內心深處還有些害怕完顏猛會追過來找她算帳,稍稍讓這趟出門之行蒙上了層陰影,她其實還可以更歡快樂呵的。
「您最厲害。」笛女嘀咕。
「那可不?」她笑了,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反而莫名地微微發澀。
她絕不會苦著自己的,投生為女子,已經是世上至苦之差事,她又如何能不為自己再多打算一些?
完顏猛再好,都不會是她的。
還是多攢點身家,繼續做她笑擁面首三千的大夢吧!
「……這瞿家雖然豪富,於世人眼中始終是商戶之籍,那郡守居然願意將掌上明珠下嫁於商戶人家,此等風骨,實在是令人敬佩呀。」
就在此時,一個看起來書生模樣的少年拍案稱嘆。
咦,瞿家?
風珠衣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文郎君,你還是這麼天真憨傻,如果是郡守大人家真正金尊玉貴的寶貝嫡女,又怎麼可能下嫁一個區區商戶?這場婚事能成,關鍵就只在一個錢字爾。」另一名同席的青年嗤笑了出聲,戲諸道。
「此話怎講?」少年一愣。
「瞿家再有金山銀山,也不能及得上官場勢力,郡守大人如有嫡女,若不是設法獻進宮當娘娘,就是送給某個位高權重的公侯做妾,藉以攏絡、鞏固自己的官位。」那青年微微一笑,閒閒地剖析分明。「郡守大人膝下僅有一庶女,卻有兩名嫡子郎君,庶女是嫁不得高門了,賣予鉅賈瞿家還是奇貨可居的。」
風珠衣聽著聽著,臉上那抹湊趣聽熱鬧的笑容已經消失無蹤了,胸口沉甸甸地像塞了塊大石頭,堵得慌。
是啊,說得好聽是什麼金玉良緣、天作之合,拆穿了還不都是門當戶對、利益勾結?
而女子,就註定被這個送、那個賣的,一個賽一個凄慘。
每每思及此,她就覺得自己真是有先見之明,自幼立下的大志向果然正確無比!
「小娘子,哎呀!你手怎麼流血了?」笛女倒抽了一口涼氣,小聲驚叫。
風珠玉低頭看著自己玉白小巧的掌心,那漸漸滲出的一小灘鮮血,幾個小小月牙形的傷口都是被自己指尖摳破的。
「沒事兒,」她渾不在意,輕描淡寫地低聲回道「只是該修修指了,咱們回客棧去吧。」
「諾。」笛女心疼地趕緊掏出手絹兒替她繫好。
出來的時候興致沖沖,回去的時候,主僕兩個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只是每當笛女偷偷瞄向自家小娘子的側臉時,總能在她嬌艷小巧的臉上,看見一抹陌生的黯然。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憂難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
遣車迎子還,空往空復返。
省書情凄愴,臨時不能飯。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漢。秦嘉〈贈婦詩〉
客棧後角房內,幽幽瑟聲伴隨著一清澈婉轉嗓音吟唱。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
風珠衣腳下倏頓,不自禁佇立窗邊,竟似有些痴了。
「小娘子?」笛女遲疑輕喚。「嗯?」她迅速收束心神,別過頭來。「什麼事?」
「您手傷得厲害,還是先回房包紮吧。」笛女憂心地提醒。「要督促她們練曲兒有的是時候,可您的傷耽擱不得呀。」
「我知道。」她點點頭,神色如常地直直往前走。
「小娘子……」
「又怎麼了——」風珠玉猛然回頭,說得咬牙切齒,「能不能好心點把話一次說完?」
笛女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的開口,「呃,奴,奴只是想說……前面是車夫阿爺的房,您的房得右轉上樓呢!」
「……」半晌後,她尷尬地輕咳了聲。「我自然記得,我就是想去問問,那個,大黃和驢子們都餵過了沒?」
「原來如此。」笛女恍然大悟。
「走吧。」她率先往前走,卻是刻意叫自己不再去聽那幽婉歌聲裡重複吟唱的答贈婦詩——
「……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客暉。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高吟兮永嘆,淚下兮沾衣……」
* * *
而在京城定國侯府中——
眉目精緻清俊卻病弱消瘦的默青衣沉默地看著席坐自己對面的完顏猛,只覺好友憔悴頹唐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可憐?
「心緒不好?」默青衣終於開口,溫言問。
完顏猛悶悶地看了過命兄弟一眼,那張俊美鬱鬱的臉上有一抹欲言又止。「阿默……」
「你說,我聽著。」默青衣凝視著他,淺淺一笑。
「你和老雷、阿琅有沒認真考慮過成親這玩意兒?」
默青衣略怔,清眸中隱隱透著一絲複雜之色,隨即微笑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娶妻。」
「為何不娶?」完顏猛心頭一緊,忍不住激動地打抱不平起來,「你當初也不過只是……」
「你可以娶。」默青衣溫和地打斷他的話,平靜地道「阿猛,你若是當真喜歡,盡可做自己想做的。」
「我是這麼做沒錯啊!」說起這個他更嘔了,忿忿然地道「本侯三番四次提親欲納她為貴妾,腿都快跑斷了,小兒卻一次次視我如狼虎,現下更狠,索性逃了……爺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嗎?」
默青衣想笑,可見完顏猛苦惱至極的神情又不忍心,沉吟片刻後,終於提醒道:「許以貴妾,恐怕對一個愛惜羽毛驕傲自重的女子而言,並不足夠。」
他一呆。「不夠?」
「或許你該好好想想,你究竟有多喜歡她?」默青衣輕聲道。
完顏猛宛如被當場點中了穴般,愣愣僵在原地,碧眼恍惚幽深了起來,甚至不知好友何時已然靜靜離去,留下他獨自咀嚼這箇中滋味。
「……」他閉上眼,彷彿還歷歷能見那個雨夜中,嬌小柔軟的小兒強忍著羞澀為他哺藥,甚至鼓起勇氣褪去了外袍中衣,僅著一襲小小的肚兜,蜷縮入他的懷中。
她說,她是自願的,不要他負責,就當作他們一報還一報,過後就互不虧欠……
雖然受寒發著高燒,可他卻始終意識清楚,銳利靈敏如狼的目光在黑沉沉的山洞夜色中,依然能夠清晰地察覺出她的掙扎、羞怯、勇敢。
傻小兒,明明待他並非無心,又何必苦苦推拒他於千里之外?
待她忐忑不安地緊偎在他胸前,努力強撐著精神,可最後依然扛不住深深的疲憊,倦極睡去後,他睜開了眼,碧眼溫柔地注視著懷中小兒,大手將她擁得更緊,低喃——「爺什麼都能依你,就是這件不成。」
小兒,不管你願不願意,爺都要對你「負責到底」的。
只是他的決心似鐵,她的心卻更硬,竟趁著他上朝時,便狠心地一走了之。
完顏猛直勾勾地盯著手中之物,這隻自長匣子取出的竟是北蠻皇室珍寶鳳凰匕。據聞此匕為上古精鐵煉鑄,長八寸,廣五寸,通身碧青,其理似堅冰,觸彈有清嘯之聲,殺人於無影無息。
這本是外祖母隨身寶匕,聽說早年贈與知音,沒想到後來竟輾轉到了「綺流年」她的手中。
——她竟想以此匕相贈,就此和他情義一刀兩斷,日後永不相涉?
「小兒,這只證明了你和本侯有緣至極,想走,沒門兒了!」他指尖輕撫著冰涼卻溫潤的鳳凰匕身,糾結苦悶了多日的心剎那開懷,一聲長笑,豁然起身。「來人!備馬!」
無論她逃得多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就算被罵作霸道、土匪,甚至是蠻子又如何?他骨子裡北蠻狂野的血液正沸騰奔竄著,叫囂著要把屬於他的女人給捉回來!
外祖說過,北蠻大好男兒看中的下手搶就是了,只要搶回了帳內,日後天長地久地哄著寵著便好,再硬的石頭摀久了還怕不暖嗎?
罷了罷了,既然小兒驕傲至此,他便是將她娶做正妻又如何?
他的小兒,光是憑著這傲骨錚錚,和他死嗑到底也凜然不畏的心氣,就有資格立於他身側,有本事轄管他的姬妾,做他定國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夫人!
思及此,他的笑容越發燦爛如驕陽。
安管家捧著一迭聘禮單子而來,險些被自家主子撞了個當頭——
「主子?」
「來得正好。」他沉寂黯淡多日的俊美臉龐此刻已是眉飛色舞、喜不自勝,瞥見安管家手上的聘禮單子後,碧眼一亮。「這單子,改了。」
安管家手一抖,改了?難不成主子想開了,不再巴巴兒地糾纏著人家小姑娘了?
「對,改為迎娶正妻的聘禮,越重越好。」他咧嘴笑,得意洋洋。「本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爺要成親了!哈哈哈哈哈!」
安管家下巴險險掉了……成、成親?
「咳,主子,您是當真的嗎?」半晌後,安管家小心翼翼地問,就差沒大著膽子去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病了?
「怎麼不真?」完顏猛碧眼熠熠生光,笑容滿面。「爺想明白了,這漢人的規矩,爺十停就有九停半沒遵守過,想娶哪個做媳婦兒,又哪裡輪得到旁人管了?」
「可您之前自個兒也說過……」安管家心態持平地提醒主子,「貴賤不通婚的。」
「她嫁了本侯,不就貴了嗎?」他嗤了一聲。
行!您是主子,是貴人,您想怎地便怎地……那幹啥前頭還要搞得這般兵荒馬亂雞飛狗跳啊?
安管家嘴角微一抽搐,不過既然主子都發話了,他也只有乖乖照做的份兒,只盼主子千萬別再改變心意了。
主子呀,您這折騰來折騰去的,最後熬苦生受的不都是您自個兒嗎?
瞧您這眸子眼圈兒黑的,氣色憔悴的……
* * *
三日後,風霞光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珠池郡和妹妹相聚。
家裡做主的男人一到,風珠衣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這幾日在城裡遛達時,邊留心打聽出的各處待售大小宅邸園子,一一羅列出來給自家哥哥看。
他們這一趟出門「避禍」,少說也有三五年回不得京城,在東海還是得買個永久的落腳地才成。
況且珠池郡雖然繁華至極,可出了城後近郊的莊園子倒是賣價不高,其中甚至還有幾個是溫湯園子,她對此可心動得要命,說不定日後她「坐擁三千面首」的夢想之所,就落在這其中一個園子了。
兩個兄妹認真地就落腳地商議了半日,又哄慰了因遠離家鄉哭哭啼啼的奶娘半日,然後親自出門看待售的幾處宅邸,最後擇定了珠池郡外城中等人家居所「雲越坊」內的一處三進宅邸,宅子不大,勝在有一正屋、雙小樓和後頭一整排下人房,前有庭院後有花園,讓班子謳者們練曲練功也不顯狹窄緊迫、施展不開。
而這處宅邸,所耗之資也不過是瞿家所贈那匣明珠的三分之一罷了。
「照這勢頭,咱們再掙個五年就可以收山享福了,呵呵呵呵。」
「妹妹萬不可再出此言。」風霞光這個好哥哥卻破天荒地臉色一沉,嚴肅地輕斥道「「綺流年」乃是祖宗基業,更是阿爹與阿娘的一生心血,哥哥自會好好傳承下去,縱不能流傳千古,也不能斷於我輩手中。」
她一時噤聲。
風霞光見狀心一軟,輕輕摸著妹妹的頭,柔下聲道「妹妹,日後哥哥定會為你尋個好歸宿,「綺流年」不會是你的負擔,都有哥哥在呢!」
「哥哥呀,」她喉頭緊縮,眼眶發熱。「盛名受累,「綺流年」這些年來因著哥哥的努力而風光無限,可你又為「綺流年」吃了多少苦?阿衣也希望哥哥以後能活得輕鬆愜意些,若遇上個知心的,便好好同她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吧,再大的名聲,又怎抵得過踏實安生的好日子?」
「妹妹,你有你的歸宿,哥哥有哥哥的心願。」他對著嬌憨嫵媚的小妹微笑,輕聲地道「哥哥從不覺苦。」
她淚光閃爍,「傻哥哥……」
「傻妹妹,」他眼神溫柔,憐愛地撫著她的頰。「那你呢?」
「我?」
「你就真的不喜歡他嗎?」
風珠玉小臉轟地煞紅了起來,腦際嗡嗡然的,吶吶地道「不知道……哥哥在說什麼?」
「一再逃避也不是個法兒,」他溫言地道,「若你心裡有他,何不同他好好說清楚?也許,他願意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名份,也許他也捨不得委屈你?」
「哥哥……」她心口揪扯得生疼,既是酸甜也是凄苦。「我是喜歡他,可我沒喜歡到願意為了他奮不顧身,做那撲火的蛾。」
不值得的。
一個男子又能喜歡一個女子多久?尤其是像他那樣位高權重的貴族,他的心動可以是一時歡喜,可若她當了真、入了眸,怕就是一生不可自拔的劫,就跟當年名動天下、驚艷八方的青蝶大家……她的阿娘一樣。
她管不住旁人的心,只能牢牢管住自己的。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她,良久後,不由一聲長嘆。「好,只要是妹妹想要的,哥哥都依著你。」
她嬌婉的眉眼間有一絲脆弱,卻嫣然笑了。
就在此時,笛女來報,瞿家有人來了。
「提前入府排演嗎?」風霞光修長漂亮的手指接過瞿家大總管親奉上的邀帖,輕輕瞥了風珠衣一眼,得到妹妹的頷首後,這才微笑應允。「霞光知曉了,明日定當銜命入府,還請大總管向貴家主回稟之。」
「有勞霞光班主和珠衣大家了。」饒是瞿家大總管閱人無數、見多識廣,依然被這兄妹二人的麗色艷光震懾了,強抑下臉紅心跳地躬身道。
「好,正好。」
* * *
須臾後,自氣勢巍峨的定國侯府朱紅大門中,一百騎兵悍馬煞氣騰騰如箭般直飆而出,領頭的自是完顏侯爺那高大偉岸、驍勇無雙的玄色身影。
「兒郎們,隨本侯喝喜酒去!」
「諾!」騎兵應聲如轟雷震響。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要去搶親呢。
而「綺流年」整整走了一個多月的路程,定國侯府一行人卻是風馳電掣如狂風怒龍捲過大地,輕輕鬆鬆在十日內就抵達了東海珠池郡。
恰好與「綺流年」搬進瞿家同一日。
完顏猛領天下四分之一兵馬,東海駐軍雖非於他轄管之下,卻是他生死之交兄弟、鎮遠侯默青衣其一的「地盤」,其麾下駐軍是四鎮將軍之首,亦同領職中郎將的邵興。
邵興一收到飛隼傳令後,早就迎出城門前,滿臉興奮地代自家主子好好招待、安置了這位定國侯爺。
而這安置的府邸,恰恰好就在瞿家隔壁。
「不錯,好小子,很會辦事啊!」完顏猛愉快地拍了拍邵興的肩頭。
人高馬大的鎮東將軍邵興被拍得齜牙咧嘴,又疼又榮幸,心情好不複雜。「當不得侯爺的誇,這都是卑職該做的,我家主子也特別吩咐,讓卑職在此間一切聽憑您調度。」
「阿默果然夠兄弟!」他碧眼眨了眨,興致勃勃地勾過邵興的背道「不過本侯的小兒是煮熟的鴨子跑不了了。來來來,這搶親……咳,是調度的事兒暫且放一旁,咱倆聊聊,聽說……你家主子最近也春心動了?快說說。」
「侯爺,」邵興吞了口口水,一張剽悍的臉微微發苦。「卑職是奴,哪裡敢妄自議論主上的閒話?」
況且,您不是來追媳婦兒的嗎?
邵興哪裡知道完顏猛這才是典型的死鴨子嘴硬,明明心焦得跟什麼似的,面上偏偏要做出一副風流瀟灑大爺不忙的模樣來。
只是完顏侯爺卻不知,就在他還死撐著面子的當兒,他的牆角就快要被撬走了。
風珠衣後來方知,那日在湖畔追著自己叫仙子姊姊,後來又躲在門口偷看了她好幾回,每每笑得靦眺害羞的清逸少年,原來正是瞿家家主的麼兒,人稱玉小郎君的瞿玉郎。
瞿玉郎今年十六歲,卻出落得皎皎如月,美姿風儀,聽說天生聰慧,三歲能詩,可惜在八歲那年大病一場,待病癒後卻永遠狀若稚子,天真質樸渾然可愛,讓瞿家家主和主母既是心疼,又直欲操碎了心。
「真是天妒奇才啊!」她不禁感嘆。
笛女也嘖嘖道「是呀,不過話說回來,玉小郎君生得這麼俊,身後又有瞿家巨富寵著,就算他一生渾不知世事,也能富貴安樂到老,唉,真不知哪個小娘子有幸能夠嫁入這樣的人家呢!」
「也許心性永如稚童,也是另一種難得的福氣。」她眼神微帶一抹輕郁,吁了口氣,「人想得越多,越是自苦。」
「妹妹,」風霞光面色古怪地緩步而入,「外頭有人找你。」
完顏猛追來了?!
她心一悸動,小臉沒來由緋紅滾燙了起來,拼了命才極力壓下,聲音卻有一絲顫抖。「後天便是瞿家大喜之日,我等會兒還要去排練……不管是誰,我都不想見。」
——風珠衣,你爭點氣吧!
既已下定決心,就別再做出這等痴纏忸怩之態惹人笑話,當斷不斷,只會傷人傷己,對誰都沒有好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復清明平靜。
風霞光看著妹妹黯然掙扎後的強自鎮定,心微微一痛,可他什麼都不能說破。
「不是……那個人。」
她一震。
「是玉小郎君。」風霞光有些苦惱。
「我同他更是沒什麼可說的。」她放鬆了下來,笑容也多了分輕快。「雖然瞿家是主,可男女有別,請哥哥代為告知玉小郎君,他若想看「仙子」,只等後日宴上堂會一觀即可。」
風霞光做哥哥的自然也不樂見自家小妹被個臭男人覬覦,雖說玉小郎君心智只有八歲,那也不行。
但是陪著玉小郎君等在門外的還有瞿家家主……這究竟是要鬧哪樣啊?
「綺流年」看來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那個,瞿家家主也來了。」對此,風霞光其實也有些慍惱的。
風珠玉頓了一頓,有種久違的無力感直直湧上心頭。
於世人眼中,戲子通伎子,他們兄妹倆再如何精於技藝、潔身自好,好似永遠也擺脫不了世俗種種歧視之見。
她唯有在完顏猛眼中不曾見過類似的輕蔑、貪婪、佔有和鄙夷,他的碧眼始終澄澈乾淨,有種狂野猛烈卻單純得近乎可愛的歡喜愉悅。
所見的權貴之中,只有完顏猛對他們兄妹抱有幾分的尊重。
她真的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榮幸滿足了,只可惜,人對越是在乎的,越受不了一點點的委屈、不好。
「……我果然還是適合沒心沒肺的養養面首,或是孤獨終老啊!」她喃喃自語。
「妹妹說什麼呢?」風霞光沒聽仔細。
「無事。」風珠衣回過神來,吞下感傷,冷靜地道「既然主家盛情,如何能拒?」
風霞光看著自家小妹,眼神沉沉黯淡了下來。
都是他不好,怎麼也護不住妹妹……
他從未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痛恨自己的位卑勢弱起來!
待兄妹倆出了堂室後,就見一中年清俊卻眉眼銳利的男子,陪著那俊俏如玉的少年氣定神閒地佇立在門口。
兩人身後奴僕如雲,皆恭敬地垂手隨侍,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仙子姊姊!」見到風珠衣,漂亮的少年眼前一亮,滿滿歡喜的喚道。
她臉蛋瞬間紅了起來……不是害羞,是尷尬的。
雖然他算起來還大了她將近一歲,可在這一刻,她卻有種佔人家小弟弟便宜的感覺。
「咳。」風霞光清了清喉嚨,將妹妹擋在了身後,有禮卻帶一絲強硬地道「瞿老爺,玉小郎君,風某這廂有禮了。」
「霞光班主無須客套,你和珠衣大家都是我瞿府的貴客,不介意的話,就當自己家吧。」瞿老爺笑吟吟的道。
風霞光和風珠衣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越發警戒。
「不敢不敢。」風霞光微笑道,「瞿老爺盛情相邀,乃「綺流年」之幸,後日貴府喜宴之上,風某定當盡心安排得妥妥貼貼,請瞿老爺放心。稍後舍妹還須同其他謳者排演和歌,不克招待主家;瞿老爺和公子若不棄,便請前廳稍坐,霞光獻醜烹上一壺茶,借花獻佛,請二位賞光。」
「霞光班主,瞿某此番前來,確是有要事與你相商,而我這麼兒則是口口聲聲要找他的仙子姊姊……」瞿老爺笑得像隻老狐狸,偏生語氣字字狀似誠懇。「麼兒天性漫爛,心中一片赤誠,還請珠衣大家看在他心心念念,視你若天人的份上,可否應允他親近一二?」
風霞光臉色沉了下來。
風珠衣胸口惱意倏生,諷刺之詞就要衝口而出,卻在瞥見那漂亮少年害羞討好的笑眼痴痴瞅著自己時,不知怎地話便卡在了喉頭。
誰能忍心對一個目光純潔熱切殷勤如小犬崽的人發火?
「玉小郎君,一刻鐘後我便得前去排練。」她無奈暗嘆一聲,抬眼平靜地道,「您若有話要同我言語,現在就可以說了。」
瞿老爺眼神精光一閃,瞿玉郎已經搶在自家爹爹前羞澀而激動地道「仙子姊姊,你、你喜歡我家的湖對不對?我讓他們在湖邊擺了茶果,你可以一邊吃一邊賞湖,你……歡喜嗎?」
她又是語塞。
風霞光謹慎地看著面前這一幕,大手攥緊了風珠衣的手。
瞿老爺對小兒子真真是恨鐵不成鋼,可又掩不住滿心的柔軟寵溺和疼惜。罷了罷了,只要這孩子高興,就是天上的月他也得摘了下來供他玩,何況這一小小戲子呢?
若是能教玉郎歡喜,這戲子也算是撈得了功勞一件。
「去吧。」瞿老爺笑了,親切地催促道。
風珠衣沉吟了一瞬,回握了擔憂的哥哥一記,隨即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禮。「那阿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走在湖畔,就算身旁相伴的是個溫潤如玉的漂亮少年,風珠衣心中卻是出奇地一片平和,波瀾不興。
昔日,自己只要見了「各家美色」就會忍不住興致勃勃評點起來,戲論著可以將之納入自己未來面首人選中,可如今,就算對著風華僅僅稍遜於哥哥的玉小郎君,她竟然連一點臉紅或心動的感覺都沒有?
她不信邪地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瞿玉郎,盯得人家白玉般皎潔無瑕的俊臉漸漸通紅如熟了的果子。
心口還是跳得很正常,連錯亂了一霎都沒有。
「仙、仙子姊姊,你在看什麼?」
「看你好看啊!」她隨口一說。
瞿玉郎臉蛋轟地炸紅透了,耳朵紅得像是就快要凝出血珠子來了。「仙子姊姊……你、你才好看,你最好看……玉郎……玉郎喜歡你……」
風珠玉臉上的笑容猛地僵滯,瞬間好想掮自己——教你嘴賤亂說話!教你胡亂調戲小兒郎!
「咳,我的意思是,玉小郎君生得真好,像極我兄長的模樣,簡直就是我風家的弟弟一般,呵呵呵呵。」她乾笑,生生嚇出了把冷汗。
瞿玉郎天真的眼裡掠過了一抹黯然的失落,「仙子姊姊……不喜歡玉郎嗎?仙子姊姊,你不能像玉郎喜歡你那樣的喜歡玉郎嗎?」
「我——」她目瞪口呆。
他心智真的只有八歲嗎?不會是騙人的吧?
「仙子姊姊?」瞿玉郎對她露出了可愛迷人至極的笑容來。
幸虧姊姊長年在妖孽群裡走,心臟早就練出來了,不怕。
「……完顏猛那種大妖孽我都扛過來了,何況你這小弟弟?」她暗暗咕噥,渾圓的貓兒眼滴溜溜地一轉,笑咪咪道「那個,玉郎呀,姊姊同你還不熟呢!」
瞿玉郎眼圈兒一紅,眼裡淚光隱隱,好似下一刻就要滾將出來了。
她心一突……要命了,這算不算欺負幼童糟蹋小孩?
就在風珠衣正為自己把人家小弟弟弄哭而心下惴惴的當兒,伏在高高花牆上看著這一切的完顏猛早就氣壞了!
他的小兒竟然紅杏出牆……不對,是背著他跟男人卿卿我我……她是當爺死透了不成?
「侯爺冷靜!」膽戰心驚的邵興死死拉住了暴怒如狂獅,眼看就要撲出去撕碎人的完顏猛,壓低聲音道「您沒見那珠衣大家和瞿家小郎君足足離了兩臂之遙,這奸要是一捉錯,卑職倒不怕事兒鬧大,只怕您在珠衣大家面前丟臉啊!」
「本侯怕丟什麼臉?反正小兒也沒幾次給爺好臉過。」他氣息粗重,咬牙切齒,卻是無意中洩了自己的底。「這狠心的……看爺今晚好好收拾她!」
邵興好想笑,又怕一時衝動會害自己被定國侯胖揍一頓,只得努力擺出最嚴肅認真的表情來。「侯爺英明,與其光天化日人前爭執,不如花前月下暗地好好兒說話,女子素來心軟,您哄幾句不就沒事兒了嗎?」
「是我不想哄嗎?」他越想越暴躁,嗓音裡甚至透著一絲委屈的哀怨。「你都不知這小兒倔得跟什麼似的,比北蠻的鐵鍬子還硬氣,一言不合就給爺甩臉子看……」
邵興冷汗涔涔濕透衣,忽然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日後定會被定國侯爺滅口啊啊啊!
「您瞧!」邵興如蒙大赦地一指,大鬆了口氣。「珠衣大家走了。」
正在幽怨深深的完顏猛回過神來,見狀不禁心下大快,笑得合不攏嘴。「好,好樣兒的,爺就說我家小兒是個堅貞守禮的,不管是哪個狗膽包天的狂蜂浪蝶來糾纏都沒用!」
邵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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