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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詩經·邶風·擊鼓》
彷彿像是做了一場夢。
鄧箴在猝不及防間就被鎮遠侯府的人馬親自送回了蕎村,和她一起回家的是弟妹和一整車的綾羅綢緞及一匣子金。
「鄧小娘子,日後自行珍重。」燕奴從頭到尾都皺著濃眉,一張臉難看得不能再難看,可是一想到她畢竟是有大功的,還有自家侯爺的那一腔情思,也只得硬聲硬氣地擠出這句客氣話來。「鎮遠侯府不是不知恩的人家,往後倘若有事,命人到侯府捎一句話,能幫的,我們自會相幫。」
鄧箴失魂落魄地立在馬車前方,彷彿沒聽到燕奴的話,又彷彿聽進去了。良久後,在燕奴都快翻臉走人的當兒,終於低聲開口。
「請,好好照顧侯爺。」
燕奴差點一拳砸向身旁無辜的大馬上……不能揍人,只能槌馬了——娘的!這話還需要她在這兒假模假樣的假關心嗎?
她自己都幹什麼去了?
成日只顧著張羅吃食投喂主子,最該喂進主子嘴裡的明明是她自己,偏偏又也不知到底是誰不開竅,難不成還真要他狗膽包天的給她和主子下春藥,捆一捆扔上同一張榻嗎?
不知所謂!
燕奴掉頭就要走,他怕自己再不走,就會失控地擰起鄧小娘子的襟口一頓臭罵。
「燕大人……」
「幹嘛?」燕奴臉色陰沉地回頭瞪著她,一臉不耐。
她低聲道:「無功不受祿,還請大人將那些禮匣子帶回侯府。」
「你是想害我辦事不力,在侯爺面前丟大臉嗎?」燕奴危險地瞇起眼。
「不是這個意思。」她無奈地苦笑,心知是自己理虧,所以一點氣也生不起來。
燕奴惡狠狠地再瞟了她一眼,隨即躍上馬,鐵臂一揚。「走!」
侯府鐵騎煙塵滾滾而去在旁邊憋忍了許久的鄧甘和鄧拾已經咚咚咚地跑過來撲進她懷裡——「阿姊!」「大姊姊!」
她緊抱住懷裡這兩個明顯胖了一圈的軟甜小娃兒,蒼白落寞的小臉終於浮現一朵歡喜的笑容。
「甘兒和拾兒這些日子乖不乖啊?」
「乖,甘兒最乖!」鄧甘一挺小胸膛。
「拾兒吃飽了。」鄧拾摸摸自己的小肚子,紅潤粉撲撲的小圓臉格格笑了,「飽飽的。」
她眼眶一紅,想起弟妹在別院備受照拂,可她自己卻為了心中那不能見人的心思……那般待他。
鄧箴心中亂紛紛,一霎覺得這樣也好,自己確實不該再與他有任何關係,可一霎又覺自己恩將仇報,明明知道他病體艱難,居然還這個時候離開侯府?
「大姊姊,你未免也太不爭氣了。」鄧細酸溜溜中帶著一抹尖刻的嗓音劃破了她恍惚怔忡的思緒。
「細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神智恢復清明,秀眉微蹙。
「若不是大姊姊本事不夠,我們又何至於被掃地出門?」
鄧細在別院中好吃好喝,備受關照,今日卻被匆匆送出別院回到家門前,見著熟悉老舊的屋舍,想著日後還得過著缺衣少食的苦日子,又教她如何不酸苦惱怒?
「這裡才是我們的家。」鄧箴臉色一沉,嗓音粗啞而嚴肅地道:「侯府不欠我們什麼……細兒,我也不欠你的。」
鄧細一窒,神情不知是羞是惱是愧,半晌後,哼了一聲拂袖回屋。
「小姊姊好愛生氣。」鄧甘黑溜溜的眼兒看著鄧細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嘟囔告狀。
「哼!哼哼!」另一個小豆丁也學著鄧細的模樣,小圓臉煞有介事地瞪大眼,仰起小鼻頭,拿鼻孔示人。「哼哼哼哼!」
饒是心緒紊亂如麻,鄧箴還是被弟弟們逗笑了。
只是兩個還不到她腰間的小弟弟,卻比細兒那個年將十五的姊姊還要懂事多多。她摸摸弟弟們的小腦袋,低聲喟嘆,眉宇又復鬱悶難當。
罷了,眼下該煩惱的還不是細兒的性情頑劣,而是經過當日一場混亂後,就算村民們因著侯府威勢,不敢輕易再尋他們姊弟的麻煩,可是往後姊弟四人於這蕎村中更是人人敬而遠之的異類了。
她不能讓弟弟們在這充滿防備與敵意的地方長大,況且陳家的事一鬧,這方圓百里內,還有哪家兒郎願娶細兒?
鄧箴環顧著這居住了十六年的家,滿眼悵然……
安置妥了弟弟們,鄧箴捻滅了油燈,關上了房門,明明累得狠了,她卻一絲睡意也無。
隱隱月光灑落,她悄然出了屋,抱膝坐在後院的大石頭上,望著滿天繁星發起呆來。
心底翻江倒海,卻渾渾沌沌成了一塌胡塗……
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可又好似她的心已然走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嘗盡了苦澀酸甜,最後依然花落成泥。
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做,明日一早將荒蕪的菜園打理好,之前臨走前匆忙收進地窖裡的大白菜是無暇腌成醬菜了,不過還是可以刨絲抄水揉制粗鹽,兩三日曬乾,帶在路上,餓了夾胡餅吃。
還有這屋這田,得尋空賣了,以後到了南方也不知是什麼樣的景況,多攢點錢在身上總是安心些。
她還得到鎮上打聽可有往南方的商隊能讓他們一家跟車,雖說如今天下清平安泰,可弟弟們小,她和細兒又是女子,看在歹人眼裡就是小菜一碟兒,吞了都不擔心磕牙的。
「唉。」她越想越頭疼,喃喃道:「我真的應該這麼做嗎?」
遷徙是大事,路上風塵僕僕三餐露宿,就算她已盤算好了買輛驢車跟著商隊走,弟妹也好歇息,可萬一路上他們受不了顛簸之苦,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又該如何是好?
她苦惱地揉著突突抽痛的鬢角,只覺前途茫茫,兩頭看不到岸。
鄧箴渾然不知在身後的屋簷上,有個修長清痩的身影裹著玄狐裘衣,靜靜盤坐著,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默青衣玉頸環著柔軟發亮的玄狐領子,明明該是溫暖至極的,可他始終覺得心空蕩蕩,涼得隱隱生慌。
唯有看著她,他才覺得自己不再是一縷孤零零的遊魂,彷彿只要伸手觸碰,就能握住了她帶來的,有著滿滿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
可阿箴,我永遠不能走近你。
「你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他低喃。
* * *
燕奴最近心事重重,執行任務砍起人腦袋時都不覺得痛快了。
眼看自鄧小娘子離府之後,侯爺依然日日處置公務,日日慣常地服苦藥湯子,偶爾彈琴,和文先生弈棋……
但是燕奴還是發覺,侯爺不會笑了。
不,雖然面上還是笑容溫雅清淺,可那笑意從未達到眼裡過,總是那麼笑著笑著,人就出了神,目光會不自禁落在門口遠處,好似在等著什麼人來。
燕奴心都要碎了。
要早知道那鄧小娘子是這樣的大禍害,他當初在化與樓上就應該一隻暗器滅了她……「有事?」
「嗯,真想讓她有事!」燕奴咬牙切齒,隨即被默青衣疑惑而銳利的眸光盯得心虛了一下。「咳,侯爺有何示下?」
默青衣清眉略整,「你不是前來稟事?」
「啊,是,是有要事前來稟報侯爺。」燕奴吞了口口水,暗罵自己的閃神粗心,神情忙肅穆端正道:「龍駕回宮了,皇上有旨,召您清華殿議事。」
吳王謀逆一事,還有貴胄士族官員參與進去的名單內情詳細,他早已在事變隔日一早,便命飛隼送到皇上手中。
想來,在龍駕迴鑾的這一路上,皇上心裡已有決斷了。
安定伯府……
他胸口隱痛,神情卻波紋不興。
當初藉由陳良的彈劾,讓安定伯府欺男霸女的惡行揭露於龍案前,惹得龍顏大怒,將一等安定伯府降為三等,另罰俸一年,子弟責十杖,就連看來最安份的安定伯世子也被停職待查七日方回職,警告之意大過懲戒,能摘出來的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可對李羿……他已經沒有耐性了。
「本侯馬上進宮。」默青衣默默起身,換過侯爺爵服金冠便坐入轎中,穩穩地入宮去了。
雖然身為皇上信臣,他早已蒙金口特諭,入宮後可不下轎不下馬,可默青衣依然在轎子進了九陽門後,堅持下轎緩步走向清華殿。
燕奴忠心耿耿地隨扈在身後,卻在清華殿前的金階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昭儀脫簪請罪地跪在金階上,風華猶存的美麗臉龐素淨無顏色,眼底隱約可見夜不能寐的暗影,在聽到身旁隱約有動靜時,猛地抬頭,美眸霎時綻放了希望和祈求的光芒來。
「青兒?」
默青衣凝視著這個向來溫柔親切的大姨母,眸中神色複雜,「娘娘,您這又是何苦?」
「那是本宮的母族。」李昭儀淚眼迷濛,感傷惆悵地道:「若是你母親還在,她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可惜母親不在了。」他目光幽然,也不知是嘆息是自嘲。
李昭儀一震,心沒來由怦然狂跳了起來,嘴巴有些發乾。「青兒……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難道你真的忍心看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家大禍臨頭?還有羿兒,他畢竟是你嫡親的表弟啊!」
「微臣只聽命於皇上。」他平靜地回道,「安定伯府有沒有過錯,當有皇上聖裁,誰也干預不得。」
「青兒!」李昭儀嬌容變色。
「姨母,」他眸裡掠過一絲異樣,彷彿是感慨,又似是悲憫,隨即恢復清平沉靜。「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人總該自知。」
李昭儀隱於素袍底下的纖纖指尖緊握成拳,心下如驚滔駭浪。
他這話……又是何意?
「皇上有召,不敢耽擱。」他長睫微垂斂住了所有心緒,輕聲道:「此處風大,還望娘娘自珍貴體,微臣先行一步了。」
「青兒……」李昭儀看著前方高挑頎長卻痩削的背影,眼眶發熱,難掩語聲的瘡啞。「你,始終不能原諒姨母禍及了你們母子嗎?」
默青衣背脊挺直,一動也不動,燕奴則是眼神陰鷲地瞥了李昭儀一眼。
「青兒?」
「我寧願相信那是命。」良久後,他低道。
當年引山賊寇作亂,正於弱冠之歲的父侯偶然救了前去上香的母親,卻因此一見傾心互許鍾情,只是母親當時已入選秀女名單,姨母卻是另外許定了南陽鄧氏大郎君……最終姨母為了母親毅然退了鄧氏親事,自願進宮,致使母親得以嫁予父侯,鄧氏大郎君卻遠走他方。
母親和父侯恩愛逾恆,心中卻始終愧疚深深——若非是她,又怎會連累姊姊到那不見煙硝的可怕後宮中同嬪妃廝殺?
因著這份天大恩情和愧意,鎮遠侯府一向是姨母於宮中的倚仗,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腹便便的母親進宮陪伴初有孕的姨母,卻陰錯陽差之下,誤飲了獨孤貴妃命人下於姨母蔘湯中的子母蠱,以及……他閉了閉眼,清俊臉龐肌肉隱隱跳動著,胸口那蠱毒彷彿又大肆嚙咬了起來,疼得他冷汗涔涔,無法呼吸……
燕奴敏銳察覺到侯爺的異狀,臉色大變,急忙想扶住他,卻被他揮退了。
「我,沒事。」
李昭儀心疼慌亂地喊道:「青兒怎麼了?他又發病了嗎?快召太醫……」
默青衣心口急遽地一抽一抽,好似被巨掌緊緊掐握住了心臟擰絞著,他面色慘白如雪,修長挺直的身軀搖搖欲墜了起來……
「侯爺!」
燕奴驚恐地大吼一聲,非但驚動了清華殿的金吾衛,連皇帝和定國侯、關北侯與冠玉侯全聞訊衝了出來「青衣!」
「阿默!」
李昭儀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美麗淚眼裡掠過了一抹深深的……
震驚與怨毒。
* * *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鵝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雖雖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哐啷一聲,鄧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面,摔得支離破碎醬菜四濺!
她心臟狂跳,呼吸急遽短促,陣陣不知從何而起的不祥預感齊湧而上,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冰冷發麻。
怎、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她是病了嗎?
鄧箴拚命大口吸氣,卻止不住暈眩和慌亂的心緒,撐在門邊好半晌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許是近日忙著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緣故吧?」她喃喃自語,極力說服發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搖搖頭,趕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醬菜收拾乾淨,再把最後幾罐醬菜裝進大包袱裡,綁縛好了之後,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這些是留給他的。
待離開蕎村前,她會托鎮上食店掌櫃的幫忙把醬菜送到鎮遠侯府,此外她也寫了醬菜和魚醬的種種製法於布絹上,屆時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該如何腌製,往後……往後侯爺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醬菜了。
「你真的要走?」鄧細不知何時靠在了門邊,因豐潤而顯得嬌嫩美艷的小臉有著一絲煩躁的陰鬱。
「是我們都要走。」她對這個大妹妹已然無力教誨,只能努力平心靜氣道。
「我不走。」
鄧箴眼神銳利了起來。「為什麼?事到如今,你還在指望陳家嗎?」
「陳家算得了什麼?」鄧細冷笑,想起自那日他們回村後,陳大郎君便涎著臉過來同自己殷勤賣好,言談間諸多陪小意兒,卻是暗隱打聽鎮遠侯府之事,她就覺得一陣噁心。
哼,知道她們姊妹和鎮遠侯府有關係,現在倒是迫不及待來攀附討好了,她鄧細如今又怎麼可能還會把這等下賤不堪之人看在眼裡?
長姊傻,她可不……
鄧細不信憑著自己過人的美貌,無法博得一個錦繡風光的前程,她定要讓陳家和蕎村眾人後悔莫及,也要讓長姊看明白誰才是鄧家真正的頂樑柱!
前朝有寡婦再嫁尚且能稱后,受帝王恩寵一生,她鄧細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憑著嬌容麗色,想做富貴人家的寵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麼?」鄧箴心下一凜,瞇起眼,語帶警告道:「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放棄你嗎?」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大姊姊,你為什麼總是看低我?我鄧細既然吃過那麼大的虧,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讓自己栽第二次跟頭,你信我,只要你願意引薦我進鎮遠侯府,我一定能奪得侯爺的寵愛,坐上堂堂貴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記掌摑聲響亮地響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無法敵得過鄧箴內心的震驚痛苦和滿滿酸澀。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憑什麼打我?」鄧細捂著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憤怒地尖叫起來。「陳家的事是我錯了,你教訓我我無話可說,可我今兒又說錯什麼了?」
「鎮遠侯是我們的恩人,不是你攀權附貴的獵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夾雜著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沒本事!」鄧細美眸赤紅,口不擇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侯爺,令得他歡悅滿意,絕不會讓他有機會趕出侯府……」
「鄧細,」她顫抖的手緊緊拳握,整個人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明日我們就走。」
「要走你們自己走。」鄧細深吸一口氣,嬌美的臉龐敵然地昂起。「日後你就會知道,還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鄧家門楣,爹娘在鄧氏族人面前失去的,我統統都會拿回來。」
「南陽鄧家跟我們再無關係。」鄧箴的聲音寒冷如冰,「在他們眼中,沒有親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只管自去,可甘兒和拾兒會跟我走,也許往後一生清貧度日,可至少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待價而沽,隨時能被犧牲的東西!」
「你這是什麼意思?」鄧細敏感地察覺出了她話中的異樣。「爹娘當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寧可死都不願回南陽鄧氏。」她冷冷道,「這就足夠了。」
「鄧箴——」
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連看也懶待再看這個無可救藥的大妹一眼。
翌日,待買下的驢車送到,鄧箴安撫的摸了摸驢兒的大腦袋,餵了它一捧烤黃豆,並抱起興奮得亂跳的鄧甘和鄧拾上車後,再吃力地將包裹行囊和鋪蓋堆進了不大的車廂內。
雖然不是新造的驢車,可勝在木料結實,褥子鋪好後,弟弟們在裡頭也能勉強躺著歇息。
「細兒,上車。」她凝視著神情複雜陰沉的大妹妹,終究有一絲心軟地輕聲開口,「你難道真的捨得我們嗎?」
鄧細美麗的眸子掠過一抹矛盾掙扎之色,隱有淚光了。
「細兒……」她眼底亮了起來。
「你分給我那一半的金銀,還有這屋契地契,就足夠了。」鄧細心中野望終究凌駕情感與理智,一狠心地別過頭去,大聲道:「往後,是富貴是落魄,都苦樂自知,與人無尤!」
鄧箴呆呆地望著大妹毫不猶豫關上大門,心霎時重重一震……
「大姊姊,不哭。」
「不哭,不哭啊!」
兩個小豆丁怯怯地掀簾而出,蹭擠到她身邊來,軟軟小嫩手悄悄摸著她的臉龐,鄧箴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了。
——如果細兒堅持不走,她帶著弟弟們離開蕎村真的是對的嗎?
——缺了妹妹,他們這個家還算是家嗎?
鄧箴閉上了眼,胸口絞擰痛楚難當,心彷彿像是落入蛛網的蟲子,越掙扎越禁錮越無法呼息……
「小姊姊不跟我們去嗎?」
「小姊姊壞!」鄧拾含著大栂指,口水流得前襟都是,小臉上的神情卻非常嚴肅。「不乖。」
「甘兒,拾兒,」她抹去了淚水,艱難地開口,「你們……想離開蕎村嗎?」
鄧甘毫不猶豫地道:「我要跟大姊姊在一起!」
「小姊姊壞,拾兒不要跟小姊姊好了。」鄧拾嘟囔。
鄧箴內心強烈交戰掙扎,理智上明知蕎村於他們姊弟而言己不是個善地,可是要她眼睜睜看著莽撞的細兒獨自留下來……罷了,細兒永遠不會甘心走自己為她安排好的路,既然如此,倒不如就此成全了她。
鄧箴澀澀笑了,悵然地揚起細長的驢鞭,驅趕著大驢拉著車子緩緩離開。
在烈日下,亮晃晃的金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也模糊了身後老舊的家……
不能再想,自己該走不該走,前方的這條路究竟是對是錯?
更不敢再想,此刻遠在京城侯府中的那人……
* * *
鎮遠侯府中氣氛低迷而悲傷。
自默青衣那日於宮中病發後,昏迷至今猶未醒來,氣息一日比一日弱,胸口卻似有異物般地起伏掙動,眾人明知是那蠱,卻苦無良方可對付這個禍根。
皇帝心急如焚地親自過府關心,把所有太醫院的太醫全帶來了,卻在得知太醫們也束手無策之後,又是一場龍顏震怒。
「不要跟朕說臣等無能、臣等罪該萬死,」皇帝氣勢駭人,眼眶發紅,殺氣騰騰地咆哮,「救不醒朕的愛卿,你們就全部提頭來見!」
「臣該死……」
「老臣……老臣……」
完顏猛,雷敢和計環琅眸光陰鷙鬱鬱地守在榻邊,面色凝重而痛苦。
饒是貴為公侯,手握重權,卻依然無法挽救兄弟的性命……滿心巨大的憾恨與自責如狂滔怒海,洶湧淹沒了他們三人。
「阿默,你若敢死,老子馬上去滅了安定伯全家!」雷敢滿臉殺人的衝動,咬牙切齒地低吼。「娘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一家子全是禍害!」
這是連昭儀娘娘也給恨上了!
「阿敢。」完顏猛也是一臉憤怒冰冷,卻是警覺地提醒了他一聲……皇上在此,不要太明顯。
……等皇上回宮了,要弄死誰還不是一句話的工夫?
計環琅美若玉石的臉龐陰雲密佈地像是在盤算什麼,清泠泠的嗓音透著一絲詭譎。「青衣若無事便罷,要是有個什麼,該給他陪葬的一個都不能少。」
「你們也不用激朕了,今日之事,朕自會替阿衣做主。」皇帝豈會不知這四個親若子侄的傢伙的德行,況且他從來就沒打算保安定伯府過,至於李昭儀……既然她那麼愛跪,就到永巷去跪個夠吧!
「謝皇上。」
「皇上聖明。」
「皇上真是好樣兒的!」
要不是此刻正憂心默青衣的病,皇帝真想踹雷敢屁股一腳……不長進,封侯多久了還這熊樣?
「唉,」皇帝心情沉重地坐在榻邊,蒼老的大手心疼地摸了摸默青衣蒼白冰冷的額頭,低道:「好孩子,快快度過這一劫,莫叫朕擔心吧,你還有牽掛,還有朕和你的兄弟啊!」
眾人聞之皆黯然……
而自始至終守在門外寸步不離的燕奴,深深自疚痛苦的虎眸驀然一亮……牽掛?
沒錯,主子心中最求而不得,不敢靠近,卻又捨不得放下的牽掛,不就是那個幾次三番陰錯陽差助主子闖過一關又一關的鄧小娘子嗎?
* * *
鄧箴姊弟三人到鎮上和商隊會合之後,便即刻出發往南方而去,雖然大驢及不上馬兒的腿力好,可卻勝在行囊少、車身輕便,所以勉勉強強也能跟上隊伍而不致落後。
小豆丁們從興奮能坐大車的精力充沛吱吱喳喳,到車隊行了五十里路後,已經被顛得徹底癱躺在車裡呈大字狀昏睡成一團。
戴著笠帽的鄧箴趁空掀開簾子看一眼,確定弟弟們都睡著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她真怕顛簸太過,甘兒和拾兒會暈嘔不適呢!
「萬里長征,這才是剛開始啊……」她低低嘆了一口氣。
等到日漸黃昏的時候,商隊終於及時趕到了落腳的野店,鄧箴一身腰酸背痛,執著韁繩的手都僵硬了,屁股更是被震得一片麻,得花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維持住不從驢車上摔下來。
「鄧小娘子,這野店不夠住,除了我們東家和管事的房間之外,其他人都得在車上過宿,不過熱水熱湯胡餅什麼的,是管夠的。」商隊的領頭兒彭叔好心地過來招呼了一聲。「你弟弟他們小,還挨得住吧?」
「謝謝彭叔。」她啞聲道,滿臉感激。「弟弟們也都好,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彭叔笑著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便自忙去了。
鄧箴掙扎著下了驢車,學著旁的車夫把大驢的韁繩套在野店外頭的粗木樁子上,看著四周聊笑忙碌著的商隊眾人,強忍下心中的惶然不安和忐忑,也趕緊找來清水和草料餵驢兒,而後進野店替鄧甘和鄧拾買了些熱熱的胡餅和一大碗野菜豬骨湯,喚醒弟弟們吃了,自己才隨便吃了幾口餅渾當充饑。
幸而野店房間雖不夠,可大隊人馬團團駐紮在店外,倒也看來頗安全。
夜晚的風在山野間颳得越發厲害,鄧箴緊緊裹著棉襖子,爬進了窄小的車廂內,拍撫著鄧甘和鄧拾,好不容易才將他們又哄睡了。
她輕輕摸著弟弟們的額頭,心下甚是糾結猶豫……遠遠遷徙至他鄉,就真能得到她渴望的安定平靜嗎?
自爹娘過世後,就是她獨自兒扛起一家之主的責任,不只是養大弟妹,更該為他們的前程設想得更多,可是有時候她也很害怕,很惶惑。
鄧箴常常忘了,其實自己也不過是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孩,沒有母家,沒有夫家,沒有人可為倚仗和靠山,更沒有人呵護……
不,曾經有個人,身形修長清痩單薄,卻永遠像是最可靠的大山一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穩穩地為她扛著,護著。
「鄧箴,不準再想了!」
昏暗的車廂內,她緊緊抱著膝,臉龐伏在膝上,無聲的淚水漸漸濡濕了裙裾。
隔日清晨——
鄧箴面色蒼白卻平靜地出了車廂,眼底隱約有著疲憊無眠的暗青,動作卻還是輕巧麻利地打理好了大驢,又去裝了幾囊袋的清水,好備著隨時能出發。
「鄧小娘子看不出是頭一回出門哪。」彭叔一路巡視商隊過來,看到鄧箴連韁繩都握在手上了,不禁由衷贊道。
「多虧有彭叔教我。」她溫和真誠地一笑。
彭叔笑著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滾雷般的龐大馬蹄聲由遠至近而來,心下一突。
莫不是馬賊來襲吧?
鄧箴猛然轉過頭去,胸口沒來由陣陣發緊,本想喚醒鄧甘和鄧拾躲進野店去,卻在看見最前頭如飛箭般飆射而來的熟悉高大身影時,一呆……燕大人?
二三十鐵騎恍若龐大烏雲洶洶而至,人人面上肅穆緊繃,目光觸及一臉愣怔的鄧箴時,皆不約而同露出如釋重負的喜悅來。
「終於追上您了!」燕奴虎眸含淚,嘶啞地道。
——您?
她神情愕然。「燕大人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燕奴沒有回答,而是一躍下馬,身後二三十騎同樣轟然膝跪了下來,嚇了鄧箴好大一跳,心驚地後退了一步。
「別,大人們快快請起。」她腦中倏然閃過了一個念頭,臉色瞬間慘白。「是、是侯爺嗎?」
上次也是侯爺發病,燕大人這才前來相請,鄧箴心中有數……可、可為何今次燕大人神情卻是灰敗至此?
「請您速速隨屬下返京!」燕奴眼睛紅腫,對她磕了一個響頭。
她腦中嗡嗡然,前所未有的恐懼緊緊掐住了心臟,手腳冰冷顫抖地幾乎撐不住身子,滿心滿腦都是曾經親眼看過的,他清俊臉龐蒼白得透著沉沉死氣,奄奄一息的模樣……
「我跟你們回去!」她脫口而出,毫無血色的小臉掠過一抹破釜沉舟的堅決。
「我弟弟們就勞煩燕大人照應了。」
「令妹已接進侯府,暹奴、聶奴,你們護著小少爺隨後跟上。」燕奴大喜,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響哨,隨即對鄧箴恭敬道:「恕屬下無禮,請您和屬下同策一馬,疾速回府!」
鄧箴心亂如麻,哪裡還顧得了其他,胡亂地點了頭,下一霎便覺身形一輕,剎那間已然穩穩地坐在燕奴身前的馬背上,和他保持著半臂的距離,但聞耳畔呼嘯一聲,身下神駒已撒蹄狂奔如怒龍捲雲而去!
從頭至尾看傻眼的彭叔目瞪口呆,渾不知懷中幾時落入一隻沉甸甸的金錠子。
「打賞你護送貴人有功的!」暹奴撂下話後,隨後和聶奴小心謹慎地驅趕驢車,護送車內那兩個還呼呼大睡的小豆丁離去。
彭叔握著手掌裡冰涼堅硬的金錠子,揉了揉眼睛……是做夢嗎?
* * *
鎮遠侯府中——滿面風塵僕僕的鄧箴踩著虛浮的腳步,恍恍惚惚,痴痴地望著那個靜靜躺在榻上,消痩枯槁如隨時會凋零的男人。
清潤如玉、膚麗溫柔的默青衣,此刻卻有說不出的憔悴蒼老,眉眼間依然是令人驚心動魄的俊美,可就像即將逝去的天邊晚霞,那最後一抹的凄艷……
幾次相見,都是在這樣的病榻前。
鄧箴想要謹記身份,只要遠遠地、像這樣能看著他就好,可是當她看著短短十數日便痩骨嶙峋的他,心痛得像是就要炸裂開來了。
她渾然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已來到了近前,在他榻邊坐了下來,輕顫的小手緩緩地描繪過他緊閉的眼,挺拔卻冰冷的鼻樑,以及泛著黑紫的薄唇,淚水無聲地墜在他毫無生息的面頰上。
「我來了。」她粗啞難聽的嗓音低微如囈語,隱帶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一動也不動,彷彿連氣息也無。
「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回來?」她彷彿在和他說話,又彷彿在自言自語。
「明明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理由能留在你身邊,甚至,不知道你是出自施捨還是……同情,我也從不敢奢望我們之間還能有別的什麼……我更害怕,若是來到你身邊,我便是死也不願再離開了。」
代叔和燕奴在寢堂門口守著,眼眶不禁泛起淚光,可代叔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震驚地望向燕奴……鄧小娘子不是啞子嗎?
燕奴苦笑,給了代叔一個說來話長的眼神。
主子性命垂危,現在沒有什麼比喚醒他更重要,若是主子能因為聽見鄧小娘子的聲音,氣惱被他們瞞騙多時而怒極醒來,他便是為此被打上一百軍棍也只有歡天喜地的。
「可是若早知道你會病得這麼重,我寧可遭你厭棄也不會走。」她緊緊地握住他冷得像冰的大手,努力地搓揉著,嗓音哽咽而破碎。「你,你快些好起來好不好?」
默青衣毫無知覺,大手任憑她如何搓揉呵暖,始終寒冷僵硬。
「往後我天天幫你做好吃的……我會好好盡責當一個全天下最賣力的庖丁,不管你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我會,安心做鎮遠侯府的奴婢……我、我不再胡思亂想了……」她心臟好痛好痛,面色也青白了起來,有種陌生卻又熟悉的劇痛在血液中衝撞奔流,痛得她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息一回。
為什麼……會這樣?
鄧箴另一手摀住了心口,突如其來的緊縮令她幾乎低叫出聲……
默青衣單薄中衣底下的左胸膛處忽然突起,處於昏迷狀態的他忽地面露猙獰痛苦之色,全身激烈抽搐了起來。
「侯爺?」她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絞疼得厲害的心痛,撲了過去。「你……你怎麼了?來人……快來人啊!」
默青衣痩得彷彿只剩一把骨頭,卻是力氣驚人,劇烈地在榻上抽動著,連燕奴和代叔衝上前想壓制住他的手腳也制不住,燕奴本想點穴令他昏睡平靜下來,可蠱蟲早已使得他全身經脈逆流大亂……
「主子!」
「侯爺!」
鄧箴眼見連燕奴和代叔都臉色大變束手無策,榻上的默青衣狂烈地抖動抽跳著,牙關緊咬得格格有聲,甚至駭人地溢出了鮮血來……她蒼白小臉淚水縱橫,陡地心一橫,不顧一切地緊緊撲抱住了他的頭,低下頭來以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咬我,不要傷害你自己!
燕奴和代叔登時呆愣住了,傻傻地瞪著她。
她嘴唇緊緊貼靠在他冰涼的唇上,小手牢牢地捧著他的臉龐,落淚紛紛……蜿蜒落入了兩人貼合的唇齒之間。
他的血,她的淚……鹹得發苦,卻又有一縷異樣的灼熱,甜美……酸澀。
漸漸地,面目激動猙獰可怕的默青衣竟出奇地緩緩放鬆,消痩的身軀自劇烈的顫動抽搐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清俊面容上的痛苦逐漸消散,緊閉的眼角不知何時滑下了一滴淚……
「不痛不痛,阿箴在這兒。」她淚眼模糊,顫抖地將他的臉龐捧偎在心口,恍恍惚惚彷彿往昔在哄甘兒和拾兒入睡那般,沙啞柔聲撫慰道:「別怕啊,阿箴陪著你,不痛了。」
默青衣因為慘白而更顯烏黑如墨的濃眉舒展了開來,玉容散發著一抹久違的,澄凈無憂、天真如稚子的安然憨睡態。
燕奴和代叔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不啻驚天動地的鄧小娘子……果然真是主子的藥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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