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幕之下,小鎮上的人全都沉沉入睡時,隨著海濤拍岸聲,一道不尋常的聲響劃破了天際,緊接著一抹火花炸裂了夜空,隨即消逝。
那道短促的聲響並沒有驚醒太多人,有些人只是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了看,並未多加留意。
夜色漸深,到了凌晨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港口突然被點起一簇簇的火苗,一瞬間,黑暗中像是綻放了無數的花火,隨著火苗往鎮子裡被點燃,無數的慘叫聲還有哀號聲,甚至還有一陣陣狂肆的笑聲,就這麼在天濛濛亮的時候響起。
有些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一推門出來,就見到打掃乾淨的大街上,有著一灘灘的血跡,有些幸運的急忙關了所有門窗,摀著家人的嘴,躲在安全的地方顫抖著;有些不幸的,剛見到那些提刀的人衝來,還沒來得及示警,就被人砍了幾刀,跟著成為血泊中的一個。
短短一個多時辰,這個靠海的小鎮就成了人間煉獄,等到周遭圍防的官兵收到消息趕過來,只能沉默地看著幾乎已經燒成了廢墟的小鎮。
這個小鎮遭受倭匪襲擊的消息,當天就送到了陸家男人的桌上,比起官府,他們的消息甚至更全面些。
因為那裡有陸家商行的據點,也有港口,早些天就已經接到陸家的警告,讓靠著青沽、鹽塘兩地的分行都加倍留心,也因此在那一聲炸裂出來的時候,分行裡的老人就機警的關緊了門戶,也掩去所有火燭,同時從中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的確是倭匪無誤。」分行的老人當年也經歷過匪患,對於那些人的行事還有口音根本就忘不了,只是說完了這一句,他便皺著眉頭,似乎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猶豫了一陣後,這才續道:「還聽見倭匪提到……像是二老爺還有楊家老爺的名字。」
說得難聽些,這就跟通倭一樣了,原本沒見到人,只聽著名姓他也不敢確定,但一個名字相同是巧合,兩個名字恰好又擺在一塊兒,那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陸定楠一點也不意外的點點頭,然後讓人帶老人下去休息,他一個人沉默了許久,最後提筆寫了信,讓小廝把信給帶出去。「送到鑫城的陳將軍那兒,別的不用多說,就說是急事就成。」
陸文昇一直沒說話,直到兒子把話交代完了,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才開口,「外頭那些事我不管,不過那兩個人……你要怎麼處置?」
他後來才知道,蘇巧兒還沒被賣出府,而是單獨關在府後的一間屋子裡,理由居然跟他那好弟弟也有關係,從她嘴裡可撬出不少東西來,雖說她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常常幫著楊氏和陸文虎傳些東西,多多少少也算抓到了他們幾分把柄。
還有楊氏,她肚子裡的孩子自然沒保住,不過人卻是韌性的活了下來,也隨便挪了間屋子讓她住著,一整天都有粗使婆子守著,原本打算等人養得差不多了,就送回楊家去,但現在看來,楊家唯一的男丁也跟著陸文虎踏入了不歸路,楊家肯定是沒人了,這事也就拖著。
「都送棲霞山的姑子廟去。」陸定楠連想都沒想,直接給了答案。
那兩個女人都是妾的身分,在府裡說得好聽還是個姨娘,但有了妾的文書,不過就是個高等些的下人,要是按他本來的意思,乾脆賣出府去,眼不見為凈是最好,偏偏兩人又都牽扯進陸文虎的事情裡,不確定她們是不是還有沒說的,也怕她們出去胡說,殺了又覺得手髒,還不如就丟到山上的姑子廟去,安靜又省心。
棲霞山的姑子廟可是有名的嚴厲,原本就是大戶人家的犯錯女眷才會往那兒送,不過那裡實在太過偏僻,又是在山中山,許多女人進去想逃,自個兒走了三天三夜也沒能從一層又一層的山裡繞出來,姑子廟通常也不會去找人,那些個敢跑的,最後不是自個兒找了回去,就是讓山裡的野獸給吞了,久了,那間姑子廟就成了大家女眷最為忌憚害怕之處。
陸文昇沒說什麼,只是覺得有些意外,他原本還以為憑著這小子的狠勁,會直接就要了她們的小命。
陸定楠像是看穿父親的疑惑,他淡淡一笑。「就算是為了還沒出世的孩子積福吧,而且送到姑子廟去折磨,不是比直接殺了她們還要痛快?」
他不會說是因為陶貞兒早知道楊氏沒死,早早就向他求了情,讓他至少留楊氏一命,她的心可不就是那麼軟,對一個曾經想要謀害自己的人也是如此。
陸文昇自然不知道他們夫妻間的那點小事,他搖搖頭,信了兒子這有些矛盾的解釋。「行了,我知道了,我先讓人去棲霞山上打點,然後將人送過去。」
陸定楠點點頭,看著時辰差不多了,抬腳就想走,結果又讓父親給攔了下來。
「你這麼急著走是要去哪兒?不如咱們父子倆再說說話……」
「兩個男人有什麼好說的。」陸定楠非常不客氣地拒絕了這個明顯不得他心的提議。
「怎麼會沒什麼好說的呢?你那天不都是喊我爹了嗎?」陸文昇急了,只覺得這小子果真不好接近,難得他想盡個當爹該做的,好好和他說說話。
陸定楠連想都不想就直接說道:「你聽錯了。」
「我……行!就當是我聽錯了,那你今兒個又沒別的事,這是急著上哪兒去?」陸文昇窮追猛打,就是想知道兒子一個大男人老是看著外頭又急著走的原因。
「你怎麼這麼囉唆?」他有些不耐煩了,但覺得不說又要被問個不停,最後還是解釋道:「我還要回去看著貞兒吃飯喝藥呢!」說完,他懶得再廢話,長腿一邁就離開了。
許久之後,陸文昇才從錯愕中回過神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這……這可是怎麼說的,小別勝新婚啊,嘖嘖!」他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嘴裡嘟嘟噥噥的又道:「春天到了,年輕人黏黏糊糊的,也不怕人笑話,真是……」
陸定楠回到自個兒的院子,就看見外頭站了一堆的丫鬟,顯而易見的是陶貞兒正在屋子裡和人說話。
現在她的月份大了,之前又受了兩次那樣的驚嚇,他早已下了命令,如果他不在,至少得有三、四個丫鬟跟在屋子裡頭候著,可現在屋子裡的丫鬟幾乎都站在外頭,甚至還有陶氏身邊的丫鬟,裡頭的人是誰,就很明顯了。
他揮手不讓丫鬟們出聲請安,聽到屋子裡頭的對話突然提到他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豎直了耳朵,想要聽得更仔細些。
「貞兒,我也知道這時候說這個你的心裡一定不好受,只是……這女人家的,你總得要經過這樣的事,我們雖說是婆媳,但我也是你的姑母,所以我就先來問問你的意思,你準備好要給楠兒添通房了嗎?」
陶貞兒的臉色一下子刷白,垂眸沉默了一會兒,才微微顫聲問道:「這話……是誰讓您來問我的?」
陶氏見她臉色不好看,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也別瞎猜,就瞧著楠兒現在對你的那份心,你也該知道他不會讓我來問,你公爹向來不管這些女人家的事情,自然也不會插手,我就只是問問,畢竟早先你們院子裡就沒多少人,蘇姨娘現在又沒了,你說這男人……總不能接著幾個月都素著吧,所以我才多嘴提了這一句,我也不是要往你的心窩子上捅,只是這男人大多時候都在外頭,就怕讓什麼不三不四的給勾住了,你……」
陶貞兒知道姑母是為了自己好,只是這樣的話,她聽了還是有些難過。
以前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還能夠勉強不去想著自己的丈夫在另外一個女人的房裡安睡,只是現在兩人一同經歷了這麼多,他又那麼溫柔的對待她,要讓她主動把他送到其他女人的身邊,她又怎麼做得到?
「可是我做不到……」她喃喃道,緩緩抬頭望著陶氏。「姑母,我怎麼能做到,在我最需要這個男人的時候,還把他推到別的女人身邊?」她扯了扯嘴角,「姑母,或許是我太天真,可是我不想主動為他找女人,或許……有一天,等他真的帶了另外一個女人回來,甚至讓我知道他想要找其他女人的時候,等我心涼了,不那麼天真了,那我會做好一個不嫉妒、大度又賢慧的主母,但是現在……就讓我繼續作著美夢,我還想相信,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白頭偕老的夫妻。」
只有一個夫、一個妻,兩人之間沒有別人,就是死了,也只有兩個墓頭,左一個你,右一個我。
陶氏看著她一直以為最成熟大度的侄女說著這些心裡話,心頭不知怎地,酸澀得不禁紅了眼眶,她抓著她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也是女人,又怎麼不明白女人的難做?尤其她當年若不是接二連三的守孝,還遇上瞭望門寡,讓人傳了八字硬,生得拖過了花期,又怎麼會二十出頭才嫁給陸文昇這個有著一個孩子的男人當繼室。
就連陸文昇拗不過楊家老太太的安排,要妻室和姨娘一起入府的時候,她也什麼都沒說,甚至老太太後來又硬塞了幾個沒名份的丫頭給陸文昇的時候,她哼也不哼的全都接受了。
只是接受後她難道不難過嗎?她想一開始也是難過的,只是時日久了……似乎也就習慣了,甚至把這個當成正常,現在還來勸著自己的侄女來走自己的老路。
她心裡忽然泛起一陣陣的愧疚,只覺得自己做的跟當初陸老太太做的似乎沒什麼兩樣,如果真要說,她比陸老太太還糟糕,因為一個是沒有關係的外人,而她卻是貞兒的親姑母。
「貞兒……」陶氏正要說些什麼,門突然被打開來,她皺眉正想輕喝是哪一個沒規矩的,卻發現走進來的居然是陸定楠,瞬間啞了口,只能怔怔的望著他。
陸定楠淡淡地掃了陶氏一眼,連話都不想多說,但看在陶貞兒正看著他的份上,他有些不耐煩的道:「貞兒累了,沒別的事,您就先離開吧。」
他可以喊陸文昇一聲爹,卻怎麼也喊不出那聲娘,即使他已經知道陶氏曾經為他做的一點也不少,但是他心中總還是有疙瘩,更別提她剛剛說的那些話,如果她不是陶貞兒的親姑母,他會認為她根本就是在挑撥他們夫妻的感情。
陶氏看了看不發一語的陶貞兒,最後嘆了口氣,起身要離開了,臨走前,她回頭望了一眼,陸定楠攔腰將陶貞兒抱起的畫面就這麼映入眼中,隨即陶貞兒剛剛說的話躍入腦中,她愣了下,然後失笑搖頭,轉過身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羨慕還能夠說自己很天真的侄女。
還能夠保有對愛情的天真,一定是還沒對愛情失望過,若是能夠這樣持續下去,相信白頭偕老,或許也不是壞事……
陸定楠抱著陶貞兒,大步往內室走去。
「做什麼呢,快放我下來!」她嬌嗔抗議。
「回床上躺一會兒,你的臉色很蒼白了。」他將她輕輕放到床上後,又替她拉了被子蓋上,夫妻倆默默無語的相望。
陶貞兒看他完全沒有平日那樣的淺笑溫柔,試探的問:「你剛剛都聽見了?」
陸定楠有些毒舌的回道:「聽到有人想替我介紹別的女人,把每一個男人說得好像色中餓鬼,好似一天沒有女人,我就會「無肉讓人瘦」的樣子,如果是這些話,我聽見了。」
被他這麼一嗆,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只能慶幸姑母已經先離開了,要不聽見這話該有多尷尬。
他盯著她,沉聲又道:「不過你剛剛的態度,我也很不滿意。」
陶貞兒咬著唇,還以為他是說自己不會主動幫他納妾找通房的事情,心裡頭像給針戳了一個洞,微微的刺痛著。「如果你真想的話,我——」
陸定楠表情認真地望著她,打斷道:「這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怎麼還不懂,剛剛陶氏說了那些話,你不是應該堅定的說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似乎一時間無法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她這副傻愣愣的模樣,本來繃住的臉就有些繃不住了,嘴角逸出微微的笑意,堅定的道:「我不會納妾。」
陶貞兒覺得自己肯定比剛剛看起來更傻了,腦子裡似乎空白一片,只剩下他說的那句話,可是每一個字分開她都能明白,怎麼組合成了一句話後她就有點聽不懂了?
她覺得自己可能聽漏了什麼重要的訊息,嬌憨的反問:「什麼?」
看她還是傻乎乎的,陸定楠噙著的笑意加深許多。「你剛剛說的對也不對,我不會納妾,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故作賢慧幫我找什麼通房姨娘,我都不需要。」
「為什麼?!」她覺得這會兒自己好似變成只會學舌的八哥,只能說著最簡單的話,而且腦袋還是完全無法思考,她直直盯著他,聽進耳裡的每一句話,都像天書一樣的難以理解。
其實她真的不介意,就算他老實說以後會納妾,她應該也只會傷心一點點、難過一點點,然後……然後可能哭個幾晚,接著就繼續堅強的當個普通的正室夫人,所以他真的沒有必要說這種會讓她抱持著不切實際期待的許諾。
「你確定要我說?」
陶貞兒覺得自己一定是傻了,居然因為他這麼一句話吊高了心思。「嗯。」
「因為我再也不想找其他女人了,你看看蘇巧兒和楊姨娘,你覺得我還會想找其他女人來給我自己添堵嗎?」
這個理由很充份,但不知怎地,她莫名感到有一點點失落,她吶吶的道:「也不是每個女子都會這樣的……」
「我知道,所以我只要你一個就夠了,有一個最傻的女子在我身邊當我的妻,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陶貞兒一愣,不明白他怎麼又說她傻了,不過她可能是真的一孕傻三年,要不然怎麼從剛剛到現在他說的很多話她都聽不明白?
看她一臉迷濛,陸定楠決定不再兜著圈子說話,他先坐到床邊,慢慢轉動放在床頭的那顆水晶球。
女子的低頌聲慢慢洩出,看著水晶球裡的花謝花開,她忽然想起送禮物給他的時候她說過的話,俏臉忍不住一紅。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或許我永遠不會知道原來我身邊就有這麼傻的一個女子,只想守在我的身邊,默默的付出卻不曾說過半句,只想要我轉頭看她一眼就能夠滿足……你說,這樣傻的女子,我又怎麼能不喜歡上她?又怎麼會再看上其他的庸脂俗粉?又怎麼能不滿足她小小的心願?」他微微一笑,挑著眉,抹去她不知道何時滑落的一滴淚,不捨的問道:「哭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了,就像夢一樣,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是真的……」
她話還沒說完,陸定楠就打斷道:「我不愛說這些話,可是不說的話,你一直無法放下心,就如同那封休書,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又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自己想錯了,所以還對著那封休書而傷心,不是嗎?」
陶貞兒錯愕的看著他,結結巴巴的道:「你、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沒和任何人提過……」
「我在祠堂看見那封休書,上面的字有些糊了。」那些糊掉的字,除了是她哭過的痕跡外,難道還會是楊氏讓人寫完之後自己先痛哭一場嗎?
她有些羞窘的低下頭,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
「我今日說的這些,以後不會再說第二次了,你只要記得一點就好,我陸定楠此生不會納妾,所以別再聽誰的話去做那些無謂的事了。」
「姑母也是為了我好……」陶貞兒小小聲的辯白了句,雖然她不覺得那是個好主意,但姑母也沒壞心。
「好心也能辦錯事。」陸定楠不留情的反駁,然後抬起了她的臉。「總之,別跟著她學,我就喜愛你這樣的傻。」
一直聽他說她傻,陶貞兒也忍不住抗議了,「其實我不傻的……」
「還不傻?」他從床頭一個櫃子裡頭拿出一個小簍子來。「都是什麼時候了,不好好休養身體,居然還想著挑燕窩毛,家裡難道少了丫鬟來做這些嗎?」
她瞧著自己藏好的簍子被翻了出來,不知所措的搶了回來。「那些丫鬟哪有我做的細心呢!」
床上一對男女,從燕窩的必要性一直說到孩子的小衣裳要不要全都讓丫鬟接手去做,一點也不浪漫,卻意外的溫馨,只是苦了從剛剛開始就躲在屏風後頭的兩人兩狗了。
陸雲茜打了個呵欠,輕聲問道:「哥哥,大哥什麼時候不和嫂嫂吵了?我累了,小白也累了。」
陸定西腳邊也坐了一隻小白狗,一人一狗都同樣嚴肅,他朝外頭看了看,認真的回道:「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們不能再看了,我剛剛瞧見大哥正在吃嫂嫂的嘴,可能他們餓了,要等等才能夠出去吧。」
「啊?那怎麼辦呢?早知道就不要趁著娘和嫂嫂說話之前溜進來了。」
「千金難買早知道。」陸定西馬上溜了一句最近剛學的話,自認為自己很有學問,又跟大哥靠近了一步。
現在大哥可是他最崇拜的人了,連爹爹都說大哥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也就是說,大哥可是非常厲害的。
「哥哥我聽不懂。」陸雲茜迷迷糊糊的又打了個呵欠,抱著自己的小白狗打起呼嚕來了。
陸定西無奈地跟著坐了下來,迷迷糊糊睡過去之前,他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大哥和嫂嫂兩個人吃嘴吃得好久啊!
* * *
或許是陸定楠把話說得明明白白,讓陶貞兒徹底解了心結,接連幾日,她總帶著滿臉笑意,就是躺在床上靜養,似乎也沒那麼難熬了。
只是,當她好不容易下了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現自己面色蒼白,有些浮腫,因為肚子變大,所以睡得不是很好,眼下也掛著微微的青黑,雙唇乾燥脫皮,加上為了方便只是隨意一攏的頭髮,讓她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自己看起來還不錯。
莊嬤嫂看著她臉色不佳,也明白她的心思,小聲地勸著,「少奶奶,這有身子的人都是這樣的,您別放在心上,等生完了孩子,脂粉一擦,到時候就——」
「我知道的。」陶貞兒截斷了她的話,在心中輕嘆了口氣。
其實她也明白懷了孩子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以前也不覺得如何,只是哪一個女人不想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呈現最好的一面?看著自己如今這般狼狽邋遢不說,大大的肚子讓自己看起來像隻青蛙,她心裡實在很不舒服。
莊嬤嬤知道少奶奶向來成熟,卻沒想到這一回她卻是陷入了牛角尖裡,早上才照了鏡子,中午的飯就少用了半碗,本來就不大的食量,這時候可以說跟吃鳥食也差不多了,莊嬤嬤這一著急,很快的就把消息往少爺那裡報去。
陸定楠一聽,馬上就讓人喊了莊嬤嬤過來問清楚,一知道陶貞兒居然為了這樣的事情而吃不下飯,不免失笑,卻又覺得有著小女兒心氣的她可愛得讓人憐惜。
「行了,你別跟她說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處理。」他一邊琢磨著該怎麼打消她的心結,一邊揮手讓莊嬤嬤離開。
莊嬤嬤還忐忑著自己這消息是不是傳錯了,結果沒過多久,就傳來陸定楠吩咐不過來用晚膳的消息,心中更是一沉,只恨自己管不住嘴。
陶貞兒沒說什麼,只說累了,衣裳也不換又躺回床上睡,這一覺睡得有些沉,等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是日落西斜時分。
她坐起身,覺得內室裡靜悄悄的,也有些昏暗,她摸著床邊慢慢的下了床,皺著眉輕喚,「來人……」
一陣腳步聲傳來,她怔愣的看著許多沒見過的女子手裡端著盤子,分成兩排陸續走了進來,而隨著這些女子走進來的時候,屋裡的燭火也一一被點亮,瞬間照得四周恍如白晝。
陶貞兒難掩錯愕。「這是……」怎麼回事?
領頭的是一名風姿綽約又豐滿的中年女子,她振唇笑了笑。「少奶奶好福氣,咱們都是少爺請來幫少奶奶好生打扮的呢!對了,奴家是百寶閣的春娘,這些人都是我手下的人。」
百寶閣陶貞兒自然是知道的,那兒可是附近幾個城鎮裡的大戶人家想要採購珠寶首飾時的最好去處,只是這春娘和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的疑惑太過明顯,不過春娘沒有繼續解釋的意願,只是喊著那些女子,一個個的放下了手中的東西,仔細的攙扶起陶貞兒,先是拿了巾子替她擦身,又上了細如薄雪的香粉,接著拿來一套全新做的桃紅色衣裳,從雪白鑲著桃紅邊的肚兜開始換上,而後是外衣和罩衫。
用上香粉前,春娘還不忘解釋,「少奶奶放心,這些香粉都是給大夫看過的,給有身子用的人是絕對沒問題的,不說香粉,就是這頭油胭脂也都是讓大夫看過的,絕對安全。」
換好了衣裳,又重新梳順了頭髮,陶貞兒被攙扶到梳妝台前坐下,春娘快手快腳的替她梳了一個輕鬆又不失慵懶的髮髻,大功告成,便領著一干女眾退下。
陶貞兒還有些茫茫然,不知道這些女子為何來去匆匆,就見到鏡子裡頭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影。
她想回頭,陸定楠卻輕壓著她的肩不讓她起身。「別回頭。」
陶貞兒沒再動彈,但嘴裡還是忍不住埋怨著,「這是做什麼呢?怎麼突然又請了那些人來幫我換了這一身,我今年做的新衣裳都還有沒上身的呢!」
他輕輕地笑道:「你不是嫌棄自個兒變得不好看了嗎?我就讓人來幫你重新換套衣裳又重新梳好了頭髮,瞧!這不是跟我們剛成親那時候一樣嗎?」
她眼眶一紅,聽明白了他是想哄著她呢,只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還是忍不住有些淚意的嗔道:「別安慰我了,我自個兒有眼睛看著呢,我現在這樣……可說不上好看。」
陸定楠也不回答她的話,轉身從桌上拿來一罐香膏,取了些在手中化開,撫上她的雙頰,輕輕的將香膏抹勻,抹完了香膏,他道:「閉眼。」等她乖乖閉上雙眼後,他又點了胭脂往她的眼上輕點。
「哪裡不好看了?我就覺得你比成親那時候更好看。」
她閉著眼,感受著他帶著薄繭的手,帶著胭脂的香氣在臉上滑動輕點,嘴巴上說著不信,心裡卻是極為甜蜜的。「什麼時候你也學會這樣貧嘴了?」
「你自己睜開眼瞧瞧,是我貧嘴嗎?」陸定楠非常滿意的看著鏡子裡的她,在經過自己的親手妝點後,看起來顯得紅潤而有元氣的樣子。
他的手藝自然是比不得春娘的,只能做最簡單的修飾,例如替她蒼白的臉色點上些嫣紅,替乾燥的唇抹上油膏滋潤,但即使只能做這些,她在他眼中本來就是最美的。
陶貞兒睜開眼,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的確多了幾分好氣色,然後看著他從一旁的木盒裡,取出一朵綻放的梔子花,她忍不住一愣。「這花……」這時候怎麼能夠看得見盛開的梔子花開呢?
「這是我讓人用白玉打的,花了不少時間,就等著尋了機會送你。」陸定楠說著,同時動手將花給簪在她的髮髻之間。
「這太過貴重了……」她喃喃的道。
「不管它的價值幾何,能夠入你的眼,那才是最有價值的。」他笑著將她牽了起來,一步步地走向外頭。
一打開門,陶貞兒就突然站定,無法動彈,也說不出話來。
小小的燈籠居然掛滿了整個院子,如萬千繁星落地般璀燦,而每個樹梢間,還可以見到許多絹花大大小小的掛著,彷彿千樹銀花,美不勝收。
「這……又是為了什麼?」
陸定楠攬著她,疼寵的笑道:「我正在討你的歡心啊,怕你誤會自己變得醜了而不悅,所以想讓你開心些。」
「就因為這個?」陶貞兒錯愕的望著他認真的表情,還以為自己聽岔了。
他點點頭,望著她的目光一片柔情。
「其實……我要的不是這些,我只是怕我變得醜了,怕你見到我的時候,覺得我就像隻蹦不起來的大肚青蛙。」
她只是沒信心,這樣的她是不是還能夠留住他的眼神?或許有孕之人總是會想得太多,就連她這樣之前不怎麼在意容貌的人,也忍不住矯情了一把。
「有孕之人果然想得多了。」陸定楠嘆了口氣,堅定的道:「不管你是不是隻大肚青蛙,在我心裡,你就是你,就是我心悅的妻。」
「你……」陶貞兒要說不感動絕對是假的,只是……她臉一紅,小聲而局促的說道:「把我放開,我想更衣了!」
她一點也不想打壞這個氣氛,可是大著肚子的她本來就常需要更衣,剛好在這時候,她也是又羞又窘。
難道她就真的沒有和他花前月下、紅袖添香的命?
陸定楠沒想到自己深情的表示,得到的回應居然是她要更衣,他強力忍住笑意,連忙將她打橫抱起,走回屋子裡,還幫著她喊了那些早讓他吩咐退到邊間去的丫鬟。
在他轉身要往外走的時候,一隻小手緊拽著他的衣袖,他回頭一看,陶貞兒半低著頭,只能看見她的側臉染滿了紅暈,她小聲而嬌氣的道:「我……在我心裡,你也是我心悅的……丈夫……」
他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在丫鬟的攙扶下緩步往後頭走去,他本來只是唇角微微勾起,最後則是掩飾不住的大笑。
他的嬌妻,果然可愛得很過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