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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藍月酒館情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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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1 00:28:19
第八章

    故事會走到盡頭,傷心有限

    於是我知道我得走。

    那一夜我回到藍色月亮,推開門後,沒有意外地看見所有人都關切地看著我。

    許久,是小季問:「老闆呢?」

    我壓抑住某種不知名的情緒,試著以最平靜的語調說:「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先離開了。」

    他總是先離開,以免傷害到其他的人。而我無法在明知他離開的原因後還讓他那麼做。

    瑟琳娜走了過來。「都談開了?」

    我點點頭,然後看見大夥兒紛紛松了口氣。

    朵夏總是關心我的感情問題。但她更關心穆特蘭的。

    「這樣比較好,蘇西,你都知道了的話,我們也就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了。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的決定嗎?」

    我憂傷地看著她。「我不能。」然後我便躲進吧台後面,覺得自己像只鴕鳥。

    傑克把我從地底下挖出來,護衛著我。「都別問了,既然蘇西不想說,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難處。」

    朵夏很憂慮地看著我。「蘇西,你不喜歡老闆嗎?」

    「我……」我不喜歡穆特蘭嗎?不,不是這樣的。那麼是喜歡嘍?我無法逃避這個問題,所以也得有答案,然而我糾結的心卻不知道那個答案可以在哪里尋找得到。

    我開始想起他對我的好。想起他憂傷的眼神:心也跟著他一起絞痛。

    我不是完全對他沒感覺,所以我知道我無法欺騙自己。

    在淡水街頭,在第一次眼神不經意的交會裏,他的身影已成為我心底一處淺淺的印痕。他的眼神會讓我心跳紊亂,他的碰觸會使我微微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

    這個男人,我對他的感覺是複雜的。但我們之間沒有可能。

    以前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已經結婚,我先愛上另一個人,在聖壇前說出我的誓言;而現在,同樣沒有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背棄我的責任,放棄傑生,跟另外一個人走。我沒有那種自由。

    沒有自由的我,哪來的權利跟別人談論愛?

    那是太奢侈的事。

    「我……」我從傑克背後走出來,面對所有人。「你們都別問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你要怎麼做?」一民問。

    「我想替大家調一杯酒,然後麻煩哪個人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穆特蘭。」

    看著燈光下的酒館,我如此熟悉眷戀的地方,終究這裏還是不能成為我重新出發的根。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記憶這一刻。然後替所有人,也替自己調一杯告別的酒。

    ***

    傑克開車帶我找到了穆特蘭。

    他住在一間租來的房子裏。在臺灣,他沒有自己的家。

    我對這個男人所知非常貧乏。除了他對我的感情以外,幾乎一無所知。

    傑克把我送到他房門口後,替我敲響他的房門。

    一會兒,門開了。看見傑克身後的我,他非常訝異。

    「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傑克說完便離開了。

    我看見他身後攤開來的行李。果然他打算離開。

    「我……我能不能跟你談一談?」

    他看了我很久,「沒什麼好談的。」當著我的面要把門關上。

    我嚇了一跳,將手指扳住門。

    他立刻將手卡進縫隙裏,瞪著我的手指道:「你的手指會被夾斷!」

    我試著笑了笑。「沒關係,反正我不畫畫了。」

    他眉眼一斂。「你真要放棄上天賜給你的才華?」

    「我沒有才華。」

    「誰說沒有?」

    話題又扯到我身上,這不是我來這裏的目的。「別談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推著他退後,好讓他無法把我關在門板後。「也別把我關在門後,我需要跟你談話。傑生不高興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起來,好半天不說話,你也是這樣嗎?」

    他不是這樣。我是知道的。

    他鬆開手,讓我走進房間。

    房裏沒有多餘的擺設,只有一個小冰箱,一台手提音響,一張床。簡單的擺設像是預告著住在這房間裏的人隨時會走,沒有任何可以顯示出他會長期停留的小玩意兒,例如需要澆水的盆栽植物或是養著金魚的小魚缸之類的。

    「沒有地方請你坐。」

    「沒關係,你坐在哪里,我就坐在哪里,站著也無所謂。」

    「蘇西!」他懊惱地捉著頭髮,像是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忘記……」我張大著眼說。「你叫我不要記得的那些事……」

    他在房裏走來走去,最後十分無奈地從床上捉了兩個靠墊,我們就靠著床緣在地板上坐下來。

    沉默許久,他沙啞著聲音說:「暫時把燈關掉好嗎?」

    「好。」

    他起身熄燈,霎時間,黑暗像層紗一般籠罩下來。

    我感覺到他輕手輕腳地又回到我身旁坐下。但原先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那種奇異的緊繃感不見了。

    我放鬆下來。

    「你不用覺得困擾。」黑暗裏,他的聲音像海潮聲。「我原打算什麼都不讓你知道,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你欠我什麼。」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的確是覺得我欠了他許多許多。

    尤其在知道他的感情後,更無法忽視那一份虧欠。

    他說:「我知道感情的事是雙方面的,當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時,不代表對方也一定要有所回應。」

    我的聲音在黑暗裏顯得乾澀:「我沒有自由,我什麼都無法給你。」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對這個男人的感覺益發複雜。

    他似乎笑了笑。「聽過月桂樹的故事嗎?那個太陽神阿波羅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為了拒絕阿波羅,她寧願變成一棵月桂樹……那不是我愛人的方式。你儘管安心,我對你沒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那些話。他說他總是無法得到……

    是不敢有?還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會得到?

    我也成為傷害他的人之一了嗎?

    咽下一口苦澀。「我沒有什麼好,你忘了我吧,從此我會消失的遠遠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樣做。」

    「但是——」

    「蘇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個痊癒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樣,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這輩子飄蕩慣了,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我的腳會不舒服。我早該離開——而且,離開以後,我會試著慢慢忘記你……」

    他在騙人。我感覺得出來,但是我無法說破。「那……很好,要保證你會慢慢忘記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時間?如果很多年以後,你忘記了,我們還有機會變成朋友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忘記我需要多久時間?」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許二十年。」我扯出一個時間。在黑暗裏,我絕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臟。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時間。你會給我這個時間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會給我時間嗎?」好讓他忘記我,讓我們可以變成朋友,如果我那樣希望的話。

    到現在他還是只顧慮著我的感受。我在傷害他,而他允許我傷害他!

    「蘇西?」

    「不要這樣……」我哽咽出來。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氣。「說說你為什麼喜歡我?我根本沒什麼好……」

    他安靜了許久。「我不知道。」

    這是他沉默了一個世紀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記得嗎?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點雨,你躲在咖啡館的騎樓角落,眼睛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你身邊走過,你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麼樣地專注,那一瞬間,我像是被你的專注給凝住了,眼神移不開……」

    我的記憶跟著他的敍述回到那個時候。「是的,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這絕對是一張令人難忘的男人的臉,儘管你快步走開,但是我沒有辦法忘記我看見你時的感覺,我想畫你,你身上有一種衝突。」我咧開嘴。「我習慣到處張望,看身邊的人,沒想到後來你常常出現在我面前,我還以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沒有住在附近。現在我們都知道了。

    「那個小弟,真的是你侄兒嗎?」

    他淺淺笑出聲。「他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還以為那麼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現在我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

    「我只是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想再見你一面的心情,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也許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是我卻覺得在那樣的一眼當中,我的靈魂被一雙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對我揭露他的靈魂,這種全然開放的態度理應是皮開肉綻的,然而我卻感受到有一種真心坦誠在我們之問。

    一個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有辦法對另一個人這麼揭示自己?這種談話的過程,像是告解,存在著洗滌的力量。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你?你錯了,我不是因為喜歡你才接近你,我是因為無法移開眼光才想靠近你,於是我知道我愛上了你,然後我才因為認識你而喜歡你。」

    這是他的愛情。

    我跟傑生的感情卻又不是這樣發展的。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當不同的人遇在一塊兒,每個人的愛與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靜靜聽著他的告白。覺得這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須聽他說,他也必須告訴我。

    「那天……為什麼你會在那種時候沖進來,救了我?」

    「你從酒館倉皇離開,我怕你出事,悄悄跟著你回家,再接著你不再出現,淡水街頭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無法克制住自己想見你一面的衝動,就守在你的樓下,心想即使遠遠看著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個渾球!」

    「對,他是個渾球。」我將臉埋進掌心裏,深深吸著氣。

    故事說到這邊,他很久很久沒有再開口。

    空氣中彌漫著某種告白後的解脫,以及從來都存在著的絕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脫多於絕望,還是正好相反過來。

    「我沒有想過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許說出隱瞞在心底這麼久的話,對他而言是解脫。

    我卻無法閃躲地領略到那透進骨子裏的深深絕望。

    「蘇西……」

    「嗯?」

    「如果我能夠早一點遇見你,事情的結果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六年前,你在什麼地方?」

    如果我在遇見傑生之前遇見穆特蘭,我也許不會那麼傷心。我相信許多年前的他會跟現在的他一樣,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會願意傷害別人。

    他是一個溫柔的人。我會愛上他。

    這個男人如果早一步走進我心裏,其他人都無法再佔據我的心。

    但是時間無法重來。對不起,穆特蘭,對不起……

    「六年前……」他聲音很輕,卻很清楚地傳進我心底。「很久了,蘇西,很久了,我想不起來……」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時間不可能重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幫幫我,蘇西,如果我必須忘記,那麼你也必須,因為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時,如果你還記得,我就會跟著想起來,你有一雙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讓我們看看,需要多久的時間……」

    「你還是要離開?」

    「原本就這麼打算的,記得嗎?我總是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再幫個忙,快樂些,還有,如果我們再見面,不要問我是不是已經忘記。等你出了這扇門後,永遠都不要再提起。」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無法回報他什麼,所以起碼我得給他時間讓他遺忘。

    「穆特蘭,你要保重……」

    「我們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畫筆,蘇西,你什麼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張畫。」

    ***

    穆特蘭在天亮之前提著行李走了。沒說去什麼地方。

    傑克找到我,我告訴他:「他走了,沒說去哪里。」

    傑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這樣。來吧,振作起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回酒館……」

    「傻什麼,你本來就屬於那裏,你不回酒館要去哪里呢?走吧,我還有好多拿手絕活要教給你。」

    「他是因為我才離開的。」

    「那麼你就更不能說走就走,因為他是為了讓你留下來才離開。而且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我們要把酒館照顧得好好的,讓他隨時都能回來休息。」

    傑克的眼裏有一種看盡世事後的歷練與滄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記所有令人傷心的事。因為唯有如此,我才有辦法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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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世界不是兩個截然,更經常是笑中有淚

    「蘇小姐,你又來陪你先生啊。」療養病房的值班護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點點頭,來到傑生的病床前,將帶來的小馨蘭與瓶裏的星辰花替換。「他今天好嗎?」

    美禾固定會幫病人量血壓和體溫。「很穩定,跟昨天一樣。」

    而我們都知道「跟昨天一樣」代表什麼——傑生還是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已經在這張床上躺了近兩年,身體機能漸漸在退化中,他會愈來愈虛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棄希望,蘇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幾二十年後還是可能會醒過來。」

    「謝謝,我知道。」而我才不過等了兩年而已。「我會撐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著一個因為車禍,已經昏睡十年的張太太。張先生經常帶著兩個小孩來探望她。車禍發生的時候,她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不過才四、五歲大,可十年後孩子都己經上國中了,張太太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她的病床就在傑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張先生拿著張太太年輕時候的照片讓我看,照片中的少婦懷裏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有著一頭烏黑秀髮,笑容十分溫柔,是個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楊上十年後,她容顏已改,雙頰凹瘦,四肢肌肉萎縮,頭髮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無神,對周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應。

    我經常遇到張先生。他是個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對深情的眼眸。

    下班時間他總轉往療養院來,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體,十年如一日。這裏的護士有一回問他怎麼能夠這麼堅持,就在一旁的我聽見他說:「我也曾經掙扎過,每個人都告訴我,我太太這輩子再也不會醒過來,我也知道這可能是事實,但是我不能承認,因為如果連我都放棄,那麼她就真的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我必須相信她會醒來,在她醒來之前,我永遠無法放下我對她的愛。」

    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則。0015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意外發生時才十八歲不滿,正是花樣年華的時候,她是一位體操選手,在一次訓練中頭部意外受傷,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她是獨生女,她的父母把醫院當成家,時常在病床邊陪伴她。兩老現在已經白髮蒼蒼,他們已經守了二十幾年,十分擔心再過幾年等他們夫妻倆過去後,女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傑生在的這問病房裏就三張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著其他人十年、二十年這樣的付出,不免也計算起自己可能還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著護士教導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腳,以防止他肌肉萎縮。

    長日漫漫,我就帶著一本書坐在一旁,念給傑生聽。

    我買了一套蔔洛克和米涅-渥特絲的推理小說全集,逐字逐句地讀。他的眼睛對光線會有一些反射動作,常常讓我以為他醒了過來,但其實沒有。

    讀累了,我會陪著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養足精神便到藍色月亮去,像是從一個蒼白的世界走進一個繽紛的世界。兩個世界存在著嚴重的色差。

    傑生已經躺了兩年,穆特蘭則已經離開一年多。

    我沒有任何猶豫就選了傑生,但我的心常常為了我別無選擇而疼痛著。

    我想這或許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它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給了我一雙扶持的手,卻不讓我握住。

    且時時提醒我,我早已經喪失資格。

    這麼久一段時間,他音訊全無,卻無法教人遺忘。

    我靜靜看著傑生沉睡的臉,覺得我欠的債似乎永遠也還不清。

    ***

    夏天的時候,朵夏終於滿十八歲了。

    我們聚在酒館裏,準備了一個蛋糕替她慶祝。

    傑克開了一瓶珍藏的香檳。

    一民笑著恭賀她:「恭喜了,小丫頭,歡迎進入成年的世界。」

    朵夏一手抱著貓,一手拿著香檳,喝了一大口。「太棒了,從此告別十一點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歲月。」

    維說:「真有那麼悲情嗎?」

    「滿十八歲以前也不見你乖乖待在家裏沒亂跑啊。」小季笑道。

    朵夏呵呵大笑。

    瑟琳娜點起了蛋糕上的蠟燭。「許願吧,小妖精。」

    唱過生日快樂歌,站在蛋糕前,朵夏數著十八根蠟燭,然後吹熄所有燭光,許了願。

    這時傑克從吧台底下拿出一個小盒子。「快遞。」送到朵夏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朵夏捧著盒子,訝異地領悟到:「是老闆送的,他什麼時候準備的?」

    傑克說:「我前幾天才收到。拆開來看看,丫頭。」

    不待催促,朵夏早也迫不及待地拆開外盒了。

    大家都湊近去看穆特蘭送給朵夏的成年禮。

    小盒裏裝著一隻鑲嵌著琺瑯的發條小鳥。發條鳥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紅嘴藍羽,手工精緻得連羽毛都栩栩如生。

    大夥兒讚歎一聲,看著朵夏上緊發條後把小鳥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鬆開發條後,一段挪威民謠音樂便從鳥身裏流逸出來,同時漆著紅漆的鳥喙像啄木鳥一樣上下啄動。

    大家對這只發條鳥愛不釋手。

    朵夏玩著發條鳥,沒有預警地說:「我好想老闆喔。」

    她一句話引發了被壓抑著的思念。

    藍色月亮的燈光有愈來愈古老的氣氛,每個人都不由得出神起來,不約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剛剛擦幹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記他,但是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在這個治療傷口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人,隨時都有人會惦記著他。我們都無法將他忘記。

    不管他承不承認,其實他也屬於這裏。

    ***

    九月份的時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強風。

    有颱風要來。

    傑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藍月。

    隔天果然雨勢風勢都變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時候,雨勢還沒有稍停的跡象。大雨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我和朵夏躲在房裏,咪寶不安地在屋裏躁動著。

    「雨好大。」狂風呼嘯。

    「不知道酒館那邊有沒有事?」說完,朵夏和我不約而同地為藍月擔憂起來。

    昨天離開酒館時窗子有關好嗎?門有鎖緊嗎?防水袋能不能阻擋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會不會淹進酒館裏?

    結果我們一整夜擔心得合不攏眼。

    這是個漫長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後,風雨停了。

    朵夏挨在我身邊,剛剛睡去。

    我沒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傘便出了門。

    一夜狂風暴雨過後,城市被摧殘得滿目瘡痍。

    街道上鋪滿了被風吹落的葉子,行道樹倒了幾棵,商店的壓克力招牌也掛在牆壁上搖搖欲墜,下水道湧出大量的水來,較低窪的路成了水鄉澤國,強行涉水的車濺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氣裏彌漫著濕意、泥土氣味,和某種大災過後的寂靜感。

    我走過幾條街,遠遠地就見到酒館的大門已經被打開。

    誰這麼早來?

    是不是酒館裏淹了水?

    抱著憂慮,我走往門口一看,果然裏頭已經泡了水,地板上堆著大水退去後留下來的泥沙。

    燈沒有亮。我想起剛剛走過來時,電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搶修的電線杆。這一帶大約是斷電了。

    隱隱約約地,我看見裏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傑克?」

    那身影朝門口光亮處走過來,當我看清楚他的臉時,不禁張大了嘴。

    「蘇西,是你嗎?」他探頭問道。

    「啊,你、你回來了!」

    ***

    酒館裏一團糟,我們移師到另一條沒有停電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點了兩碗粥,一籠湯包,然後便談起過去這一年多所發生經歷的事情來。

    這叫作敍舊嗎?

    我無法自已地在他臉上找尋著。

    找尋什麼呢?風霜的痕跡、旅途的疲憊?雨過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尋他回來的理由。他已經忘了嗎?所以才會回來?

    「這麼久了,一年多來,你都在什麼地方?」

    熱粥在我們眼前氤氳著,我發現我很難看得見他的改變。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裏有一間屋,住了半年多,後來便到處跑,接了幾份攝影領隊的工作,帶一群業餘攝影人到處去拍照……」

    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說起自己的事。原來他在挪威有一間房子,他經常去那裏住;他有國際旅遊領隊執照,經常接一些特別的領隊工作,最經常帶著攝影愛好者去拍攝一般旅行團難以到達的各地風光,這回他走了幾趟極地。

    粥稍稍涼了,彌漫在我們眼前的煙漸漸散開。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在他臉上找到幾處凍傷後又痊癒的痕跡。他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這一年多來都在做什麼?」

    「我?」聳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顧酒館,我很努力在學,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調出一杯很不錯的酒,改天有空讓我調一杯KICK給你喝。」

    「好啊。」他對我溫溫一笑。

    我原以為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直到我察覺出他溫和的笑容下豎起的一道玻璃藩籬。

    是,他很隨和,他跟我說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著一塊區域,用一道藩籬阻止我的侵入,拒絕我的探索。

    這嚇住了我。

    這道藩籬,是花了他多久時間才建立起來的?

    我不敢逾越,盡可能地遠離。直到退後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我才有辦法對他微笑。

    他是因為找到遺忘的方法了,我卻還沒有。

    我仍記得分別的那一晚,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說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著我的眼睛,他就會想起來。

    我不敢正視他的眼,只好頻頻躲避。

    「你粥涼了。」

    「什麼?」我抬起頭,無法避免地接觸到他的視線。

    他一向比我會隱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變了多少。

    「粥涼了,蘇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點。」他平靜地說,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鹹粥放進嘴裏,很快地咽下。「你回來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鹹鹹的滋味。

    他沒有說話。

    「這次你應該會留下來了吧?」

    「嗯,會待在這裏一陣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話。他是說他會待一陣子,而不是就此留下來,永遠。

    他還會離開,是嗎?

    我沒有再問。

    「你還是沒有變……」

    「嗯?」他抬起頭。

    我望進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吃過早餐後,我們回到酒館,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

    傑克、一民、維、小季、朵夏,以及咪寶。

    瑟琳娜行蹤成謎,但精神與我們同在。

    看見久違的穆特蘭,每個人都瞪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穆特蘭環視著每個人,最後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樂。」

    朵夏蠕動著嘴唇,「已經過了很久了……」話還沒說完,她便抱著咪寶一起撲向他。「太好了,你回來了!」

    她說出了每個人心裏的話。

    當所有人還在為他的歸來興奮不已時,我卻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滿是莫名地惆悵。

    穆特蘭瞼上始終掛著微笑。

    他走進酒館裏,看著大水過後滿目瘡痍的藍色月亮。

    「淹慘了。」傑克說。

    一民踢開腳邊一團半幹的泥塊。「早知道昨天應該鎮守在這裏。」

    小季手上提著水桶,「守在這裏也擋不住水呀。看看這一條街淹成什麼樣子?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來到威尼斯。」

    「聽說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遠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認了。」維則捉著長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傑克皺著眉看著被水淹過的木制桌椅。「都泡壞了。擦幹了,以後也會很容易發黴。」

    穆特蘭老早已經從裏到外看過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夥兒一默地說:「沒有破壞就沒有重建,藍月也好幾年沒翻修了。」

    朵夏道:「老闆的意思是……」

    穆特蘭已經挽起袖子。「把這裏清乾淨呀,小妖精,不然怎麼重新裝潢?」

    聽到酒館要重新裝潢,大家立刻手忙腳亂地卷起褲管、挽起袖子,為了災後重建的工作動起來,同時七嘴八舌地討論重新裝修的事。

    藍月要裝修,是要照舊風格裝潢呢,還是要換個新風格?如果要整個煥然一新,那麼要設計成什麼樣子呢?

    電力約莫是恢復了。幫忙把污水掃出酒館外時,我看見藍月門外那一彎藍色弦月在陰雨的白日下閃著不顯眼的霓虹光。

    回過頭便看見洞開的門後,那擾攘的小宇宙。

    心中頓生感觸。

    穆特蘭提著一袋沙包出來,見我出神,便問:「在想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我想我是錯了。」

    「嗯?」

    「本來我以為提供我們安全感的,是這間叫作藍色月亮的酒館,是它的門、它的屋簷庇佑了受傷的心靈;」直到藍月要徹底裝修,我以為不會變的地方即將面臨改變。「我錯了,原來重要的不是一個實體的建築物,而是人與人之間一顆互相關懷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來,才讓藍月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地方。

    他伸出手輕輕將我一撮不聽話的發撥到耳後。「你的發又長了。」指節擦過我的臉頰,留下一縷余溫。

    傷心總是有限。

    我依戀著那個溫度卻不能容許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尋。

    ***

    風災過後,很快地,藍月門外掛上「暫停營業」的告示。

    真的重新裝修起來了。

    穆特蘭找到熟識的包商,運來了大批材料。

    原來的吧台和表演舞臺已經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開。

    酒館裏現在一片空蕩蕩,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樣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館勢必會和以前的酒館完全不一樣了。

    面對這情況,我的心情很複雜。

    想來我是比較念舊些。「就照以前那樣再裝潢一遍不是很好嗎?」

    穆特蘭這麼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機給酒館換個面貌也不錯啊,這種機會可不常遇見。」

    結果四票對三票,藍月的命運就此底定。

    折騰下來,唯一留下沒有搬走的,只剩牆壁上那具已經不會響的自鳴鐘。

    「紀念品。」他說。「提醒我們時間的流逝。」

    酒館裝修這段期間,大夥兒沒事做,有時會到酒館看看裝潢進度,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但幾乎有一個半月沒能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在酒館裏小聚。

    習慣一旦被迫改變,渾身上下便都覺得不對勁。

    起碼我是這樣。

    我是蛾,酒館是光,我有趨光性。

    當我發現我在酒館裏只會礙手礙腳時,穆特蘭親自將我「請」了出去。

    「你沒其它事可以做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卻正好擊中我胸坎。「說不定,我正好沒有呢……」這兩年來,我竟然除了酒館和醫院以外,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別的事做。

    穆特蘭收起玩笑的態度,正色地看著我。「去逛街,去給自己買點東西,去看場電影,或是去看看展覽,做什麼都好,就當作是打發時間。」

    我一逕兒搖頭。

    逛街?不,沒啥好買的,我又不缺什麼。

    去看電影?自己一個人去看,看什麼好呢?太悲傷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沒興趣看,那還剩下什麼?

    看展覽?畫展、古物展、科學展還是傢具展?事先沒任何概念又要怎麼訂出計劃?

    打發時間?曾幾何時時間對我來說竟也多餘到需要被打發了?過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時間嗎?

    「蘇西?」穆特蘭還托著我的手臂。

    回過神,我輕輕挪開手,改環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電影,也去參觀展覽……」至於是什麼展覽?管它。

    我扭頭便走。他追了上來,我繼續前進,他一個箭步超越我,擋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頭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當下是一種無所頓逃的感覺。

    遲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臉,粗糙的掌心帶來細微的剠痛感。「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傷心?」

    我驚喘一聲,膽戰心驚的發現,如果我還有一些傷心,也已經不是因為過去。是因為現在。

    為了無法忘記眼前這個男人而深深傷心。

    而不能承認,是因為愛。

    我顫抖地伸出乎,碰觸他。「穆特蘭,我想畫你。」

    ***

    我翻找出塵封許久的畫筆。顏料因為放置太久,都已經乾涸。我花了一個下午到過去常去的美術用品社買了一整組顏料。

    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沒日沒夜地畫。

    一開始,因為雙手已經太久沒碰過畫筆,筆感很不順暢。

    我一塗再塗,一改再改,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勾勒出我記憶裏那張不曾磨滅的瞼孔。專注的程度已經超越一個人可以承受的範圍。

    當朵夏擔心我不吃飯又不肯開門的時候,我卻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我在找尋救贖。

    我必須把體內那股幾欲要摧毀我的力量轉栘到另外一個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畫畫。

    我不知道我畫了多久,畫了幾天後,穆特蘭來敲我的門。「蘇西,開門。」

    朵夏跟著叫喊:「開門了,蘇西,你兩天沒吃飯了,會餓死的。」

    原來我已經畫了兩天了嗎?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饑餓的感覺啊。決定不理會門外的動靜。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畫畫的單純喜悅和純粹的痛苦中。

    如果這個世上有什麼力量可以同時摧毀我又使我獲得力量,那麼就是畫了。

    我想起很多看過我畫的人批評我的畫缺乏技巧,現在我懂為什麼了。

    因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畫。我是用我的靈魂在感受畫。

    當一個畫畫的人捨棄被冠以專有名詞的技巧時,就等於放棄了讓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靈魂繪出來的畫,必須以同等的靈魂去感受才能獲得共鳴。

    而我只能畫我單薄的靈魂所願意、所能夠感受到的一切——多麼微小的一切——因此註定了格局永遠不夠,不夠勾上一幅好畫的格局。

    習畫逾十年,怎麼我這麼晚才明白呢?

    「蘇西,我們要撞門進去嘍。」朵夏高聲喊道。

    我已經無法聽見任何聲音,所以當門被撞開時,我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專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這幅畫完成。

    心裏一個聲音在說:得快一些,不能中斷!如果停頓下來我就永遠也畫不完,就像兩年前傑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樣。

    無法完成的畫會抽幹我的靈魂。

    有了前車之鑒,這幅畫不能這樣。

    「夠了,停下來休息吧。」他來到我身後。

    我搖頭,固執地不肯停下來。

    當朵夏試著抽走我手中的畫筆時,我喊出聲:「不要,讓我繼續畫。」

    「你會撐不住。」

    「我撐得住。」然後我便拒絕再說話。很快地,我又把身邊兩個人的存在拋到腦後。

    我進入那個無我無他的世界。在光影與明暗之間,找到祥和。

    終於,我添上最後一筆。

    「完成了。」我滿足地擱下筆,同時轉過頭去。找到熟悉的那張臉。「我欠你的那幅書。」

    他已經在凝視著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灑滿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這是你,還是我?」

    這是我心中的穆特蘭。

    我合上酸澀的眼皮,整個人往後倒去。

    「蘇西!」朵夏驚喊。

    「沒關係,我接住她了,讓她睡一會兒。」

    我歎息一聲,為曾經被抽幹,如今又被尋回填滿的靈魂無聲地啜泣。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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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1 00:29:17
第十章

    悲欣交集……

    畫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後,我整整昏睡兩天。

    又過了不久,酒館裝修好了,藍月歇業後重新開張的第一晚,酒館裏湧進了大批散客,連平常久久才出現一次的面孔也在這一天出現。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藍月酒館不專屬於我們這幾個人,而是為需要它的人開放的。這城市,太寂寞,有這麼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著傑克跟老客人閒聊,看著朵夏帶著咪寶穿梭在人群中,看著一民與幾名新面孔的女客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看著維和小季站在角落環視著新的酒館,與我一樣在找尋舊的記憶。

    而唯一有關舊記憶的一切,就只剩下牆角落那特意留下來的自鳴鐘和大門外的藍色弦月。

    重新裝潢過的酒館一改過去的擺設風格,吧台變成開放式的空間,小舞臺設在中央,新添購的桌椅成輻射狀散置在各處。

    地板上仍鋪著磨石,四周牆壁則裝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術館。

    穆特蘭把我的森林掛在牆上,每個人只消一抬頭就能看見。畫的周圍則安置了好幾個畫框,裏頭仍然空無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牆壁上時,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一幅畫是一個故事,我們的,寫在這裏。」

    「那麼其它的畫框呢?」

    「等你想畫的時候,把它們掛在上面。」

    我們沒有再討論我是不是能繼續畫的事。

    但是我看著傑克,看著小季,看著瑟琳娜,看著傷心酒館的客人,心裏很明白我會再拿起畫筆。

    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故事想說。

    傷心的故事,開懷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來的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時候,颱風帶回了穆特蘭。

    三個月後,他再度悄然離開。

    我想這輩子,我與他之間,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遠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夠知道他是否已經將我忘記。

    那將變成一個謎。

    當很多年以後,新的客人無意中留意到牆上那幅畫,問起那個故事,他不會得到答案。

    ***

    爾後幾年,穆特蘭又回來過幾次。

    他不像候鳥般定期來訪,我們猜測不到他的行蹤。

    他一次回來是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經從補校畢業,通過語言考試。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捨不得離開,決定放棄出國的機會。酒館為了這件事喧騰許久,最後都結論是希望她去。

    「去吧,」傑克說:「去待個幾年,不喜歡再回來就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小季聳聳肩。「異國的月亮哪有家鄉圓,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對我來說根本也沒有差別。」

    但從她拼死命苦讀英文的努力來看,我們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輕鬆。

    她一直想到國外念建築,否則也不會跟一大堆人爭取留學的獎學金。

    現在機會來敲門了,她卻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體會她這種心情,換作是我,恐怕我也會猶豫。

    我才不過在這裏待了三年就已經捨不得離開,更何況是年資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這件事拖了一段時間,一直到穆特蘭回來後才解決。

    那一晚他一臉風塵僕僕,一進酒館就直接把小季帶出去。兩個小時後,當他和小季再出現時,小季已經點頭答應出國。

    「我出去看看,不喜歡就立刻回來。」她淚漣漣地說。「你們不可以忘記我。」

    而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當天晚上穆特蘭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麼。

    從小季確定要出國起,我就開始幫她畫畫。她不知道我在畫她,直到她臨出國前,我把完成的畫帶到酒館。

    這回我畫了一幅貨真價實的人物肖像。小季看著這幅畫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這個樣子。」幽幽淡淡中透著堅毅。

    後來這幅畫就掛在那幅森林的右手邊。成為藍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畫。

    這回穆特蘭沒有待很久,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變,他便又再度離開,一樣沒有留下音訊。

    春天的時候,小季走了。從此酒館裏少了一個年輕的身影,每個老客人都不約而同地問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覺中,似乎每個人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離別氣氛在醞釀。

    果然沒多久,一天晚上,一對生面孔的老夫婦突兀地出現在酒館。

    向來愛玩愛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婦便僵直了身體。

    那是一民的父母親。

    兩老已經十分蒼老,一民不肯和他們談。情況僵持了好幾個禮拜,終於一民爆發了壓抑許久的情緒,悶著臉與老夫婦在酒館裏大吵一架。

    傑克當機立斷地關上酒館的門,暫時停止營業。

    那一吵,把許多陳年辛酸都翻了出來。最後依然沒有和解,老夫婦離開了,後來也沒有再到酒館來。

    一民則失去笑容,我們於是知道遲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愛的那個世界,在逆流裏尋找到一條自己的路,承擔責任。

    就像小飛俠一樣,即使是不願長大的彼得潘,最後仍然得面對成長。

    我們等著一民成長後再度回到這裏來,而那之前得先熬過一段離別與守候。

    那個時候我也會幫他畫一張畫。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穆特蘭決定重新裝修酒館的用意。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重修酒館這件事隱隱約約地透露出某種訊息。

    是的,也許是因緣際會聚集在一起的我們,用各自帶來的一段段傷心故事編織起藍月酒館這個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們依然有著無法抹滅的私人過往。

    那些我們窮極一生,依然無法逃避的過去。

    總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裏。

    而別離僅是開始。

    我沒有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著準備。

    再接著穆特蘭有整整一整年不見蹤影,後來幾次歸來,都像是一場隔夜的夢。

    與藍色月亮結緣的第六個年頭,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後一次回來,是兩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跟傑克聯絡,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氣探問他的消息。

    傑生依然昏睡不醒,朵夏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年輕女於,身上背著一大串遺產,可惜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知道。

    瑟琳娜沒一點顯老的跡象,倒是傑克腦後的頭髮少了一些,而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維手上那只勞力士是從哪弄來的。傷心酒館裏一直都存在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謎,有很多已經找不到答案。

    我幾乎已經想不起來關於我自己的前塵往事。

    只捕捉住某種令人心痛的時刻。

    尤其當我在樂團的歌手幽幽唱起藍調,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著畫中的雪色森林時。

    通常這種時候,我會忘記過去,允許自己悄悄在心裏思念填滿我靈魂那個不是我丈夫的男人。

    時間在我身上失去了意義。

    ***

    今年第一場春雨後,燕子盤旋在城市天空,呢喃燕語飄蕩在風中。

    「從沒看過這麼多燕子。」每個發現看見的人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經雨洗滌後,空氣難得的透出清新,前一年冬天落了滿地樹葉的行道樹抽出了新綠,仿佛為這新的季節帶來新的希望。

    我的發幾度剪短,又留長,又剪短。長長短短的發是時間自我身上走過的痕跡。

    手中握著一束自花市帶回來的瑪格麗特,這幾年來,仰望天空成為一個憂傷的習慣。

    走進病房的時候,剛剛好遇見0013床張太太的女兒,我微微點頭,互相打了個招呼。

    來到病床前的小幾打算把前幾天帶來的桔梗換掉。然而仔細一看,瓶裏的花卻不是我帶來的那束桔梗,而是一小束還透著香氣的丁香花。

    這不是我放的。

    值班護士經過的時候,我攔住她問:「先前有人來看過我先生嗎?」

    年輕護士茫然地看著我。「不太清楚,怎麼了,有問題嗎?」

    傑生家人口單薄,這六年來除了一些大學時候的同學在聽到傑生的消息後曾經來探望過傑生,大多時候病房裏並沒有時常出現訪客。

    會是什麼人來探望傑生呢?

    我看向那束丁香花,搖搖頭道:「不,沒什麼。對不起,你忙自己的事吧。」

    瓶裏的丁香花才剛插不久,我把瑪格麗特送給了隔壁房0010病床那位幾乎沒什麼人來探望的病人。

    0010病床,則另有個很悲傷的故事。

    ***

    這天我晚了一些時候到酒館。

    酒館裏少了小季,每個人平均的工作量都比以前增加了許多。

    小季已經出國三年,剛開始時,我們經常收到她從美國寄回的航空信。漸漸地,信少了,音訊也少了。很怕再過一陣子,會完全失去聯絡。會嗎?

    平日這種時候,酒館裏客人還不多,所以當我走進酒館裏,看到幾名生面孔的新客人時,不禁有些訝異,所以多瞧了一眼。

    走到吧台後,傑克低聲告訴我說:「小心點,這些人看起來怪怪的,恐怕會鬧事。」

    鬧事?我在這裏待了那麼多年,還沒遇見過有酒客鬧事的。

    不由得再偷瞄一眼。

    當晚我們就戰戰兢兢地留意這群新客人的舉動。只見他們把酒一杯接著一杯喝。說話聲有些大,但還不至於帶來什麼危險。

    很快的,午夜了,酒館最熱鬧的時候。到了淩晨兩點時,客人一個個散去。

    我心想:大概是沒問題了,再一個小時營業時間就結束了,如果到現在都還沒發生什麼事,那麼再一會兒應該也不至於出太大問題。

    就在我松一口氣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我只聽見朵夏大喊道:「我們這裏不准吸毒!」下一秒鐘,朵夏被一名生面孔的酒客拉住,再接著維和一民就和這群醉得厲害又帶了毒品的酒客打了起來。

    掀桌的掀桌、開罵的開罵,客人躲的躲、叫的叫,杯杯瓶瓶四處飛舞,酒汁濺了一地。

    「報警!」丟下這麼一句話,傑克立時從吧台下捉起一根木棍,沖過去支援自己人。

    局面立刻失控。

    電話接通了,我飛快地說:「有人鬧事鬥毆,這裏地址是……對、對,請快來協助。」

    天啊,我緊張地捉著話筒,打電話到最近的警局說明狀況。

    一邊說,一邊看著混亂的現場,擔心有人受傷。

    報案後,我丟開電話,捉起一張椅子準備沖進戰場。

    臉頰重重挨了一記手肘,我被撞倒了。

    數不清的腳踩來踩去,就在我以為我要被踩死時,一雙手臂將我撈起來,「躲到旁邊去。」接著輕輕一推,把我推出混戰外。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見朵夏尖叫一聲,跟著被扔出來。

    我趕緊扶住她。「有沒有怎麼樣?」

    「沒事。」說著又要衝進去廝殺。

    但沒多久,鬧事的人就被擺平了。我們瞪大眼睛,看著那腫了一隻眼睛,手臂被割傷的穆特蘭站在倒了一地的醉客中間,很無奈地說:「下次再有類似情況,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衝動?」

    傑克、一民和維身上掛的傷更精采。

    一片靜謐後,警笛聲從街頭遠遠地傳來。

    我的眼神離不開穆特蘭,心想:他怎麼老是有辦法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

    警察終於到了,一進酒館,看見現場一片混亂。不由分說,在場的人全部帶回警局。

    當天晚上,傷口才剛剛處理好,就要做筆錄,折騰到天亮才回來。

    酒館因為這次的鬧酒事件決定停業三天。

    桌椅損壞了不少,又要重新換過。

    事後,我們聚在酒館裏喝著熱豆漿,對發生的事感到既好笑又欷籲不已。

    大夥兒嘲笑起彼此身上的「彩」。

    傑克的嘴差點被打歪,現在還腫得不能吃東西。

    維那張俊美的臉孔雖然毫髮無傷,但肋骨硬是被打裂一根,有一點內出血。

    一民呢,更慘。左手臂已經打上石膏,變成獨臂俠。

    黑著一隻眼的朵夏頑皮地在他石膏上畫了一隻Kitty貓。「要不要塗成粉紅色?」還笑問。

    一民使出一指神功按了她眼角一下:「你怎麼不乾脆給我畫只熊貓?」

    朵夏呵呵笑道:「呵,這是什麼情況?在場唯一完好的是我們咪寶。」

    穆特蘭顯得很頭痛。他還腫著一隻眼,右手臂纏了層層白紗布。他讓一隻破酒瓶給割了一條長傷口,縫了十幾針。

    幾曾見過這劫後餘生的大陣仗。三天後若重新營業,客人進門來時會不會以為自己走進了傷殘病房?

    當大夥還在熱烈討論的時候,我看見坐在一旁的穆特蘭若有所思地看著每一個人。當他將視線移向我時,我愣了一愣。

    他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這次他回來是因為已經作出了什麼決定嗎?

    「蘇西?」一民喚道:「你的臉要再冰敷一下,瘀青的很嚴重。」

    「喔,我知道了。」我藉機站起來,走到吧台後從冰櫃裏拿出一袋冰,用毛巾包妥後,輕輕按在臉上,感覺那股冰透的刺痛感。

    等我回到其他人身邊坐下來時,穆特蘭深深看了我一眼,手指擦過我冰冷的頰。「可能會瘀青好幾天。」

    然後他轉過頭去,面對所有人後,說出了他這趟回來的目的。

    「我想把藍月賣了。」

    每個人的笑容幾乎在同一時間僵住。

    ***

    還有下文。

    他對傑克說:「藍月這幾年賺了不少錢,這幾年我人都不在臺灣,很難同時照顧到酒館,所以我想——」

    「不要!」朵夏首先抗議。「不要把藍月賣了,我不要!」

    「讓我把話說完。」穆特蘭輕聲地說。「我想即使沒有我,大夥兒還是能把酒館經營的有聲有色,最近幾年我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裏,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它交給傑克。」

    傑克一臉震驚。「交給我?」

    穆特蘭用一種我所見過最溫柔的眼神對他說:「對,我想把藍月交給你負責經營,然後讓大家持股,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賣掉。」

    「但、但……」傑克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維不敢置信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民說:「像現在這樣一直下去,不也很好嗎?」

    朵夏再度發言:「為什麼要變?」

    穆特蘭鎮定地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後,又把煙撚熄,折斷。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他的克制與堅定的意志。

    「因為我變了。」他說。

    他說謊。

    「蘇西,你勸勸他。」所有人一致把矛頭對準我。

    但他真的在說謊嗎?或許他是真的變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對我搖頭:「我決定了,想了很久才決定的。」

    毛巾裏的冰塊融化後沿著頸項滴進領子裏。我顫抖著。

    突然間,我知道了,他不打算再回來了,永不!「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支持你。」

    「蘇西?!」大夥兒驚愕萬分,仿佛無法相信我會這樣陣前倒戈。

    但我不是倒戈,我是在放開手中的線,那條線一直牽引著他,所以即使他無論走到哪個地方,他都無法忘記我。

    這樣的他是不會快樂的。

    我得讓他走。

    「都不要再說了,」他站起來,穿上外套。「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等一等。」我叫住他。「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他站了好一會兒,不說話。突然,他伸手碰觸我及耳的短髮,說:「怎麼又把頭髮剪短了?」攏了攏外衣,「會待一陣子,要離開我會說。」

    我頹喪地靠向椅背,掩著臉遮住因強忍住淚而發燙的眼。

    其他人也陷入低潮中。

    ***

    這是最後一個禮拜了。

    酒館產權的移轉已經處理妥當。穆特蘭打定主意要把酒館留給傑克,是由不得人說不的。以後,藍色月亮還是藍色月亮,但穆特蘭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儘管每個人都認為他屬於這裏。

    明天,他便要離開。

    連續好幾天他都有到藍月,表現得跟往常一般,像是絲毫不認為他的離開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

    但其他人並不。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大家心情都不頂好。

    這幾年酒館裏陸陸續續進駐過下少樂團,然而我最鍾情的一個團還是那個來自紐澳良的Jazz樂團。他們每年裏會有半年的時間在藍月駐唱,剩餘的半年則到各地酒吧做巡迴。

    好不容易等了半年,他們又回來了。

    同樣是週三,Jazz之夜。獻給藍色月亮。

    愛聽爵士的老樂迷怕沒有位置,早早已經進場,坐在自己熟悉的老位置上。從每個人點的酒上,約莫可以猜出各人今夜的心情。

    比如點「藍色瑪格麗特」的客人今晚大概有一點憂鬱;而點了一杯「卡薩布蘭加」的客人可能喜歡看老電影,還有一點懷舊的心情;如果來客是一對情侶,男方點了一杯含琴酒和櫻桃白蘭地的「黑夜之吻」,而女方點了一杯「天使之吻」作回應,那麼他們大概正在熱戀中,期待著給對方一個熱吻。

    酒有顏色,也有心情。我跟著傑克學了六年,才剛剛開始掌握到一點觀察的訣竅。

    不到十點鐘,酒館裏已經客滿了。陸續進來的客人只好坐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或者站著聽歌。

    也許是因為今天是最後一晚的緣故,儘管客人很多,大夥兒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瞧見一民笑得勉強,維則已經兩度打翻客人的酒。朵夏躲在吧台後,悶悶不樂,放任咪寶驚嚇客人。傑克也有些沒勁。

    瑟琳娜也在。但她今晚沒穿那身占卜師裝束,只穿了一件連身印花裙裝,霸住吧台前一個位置,遠遠地看著站在角落,手上端著一杯酒,不想引人注目的穆特蘭。

    「蘇西。」瑟琳娜招手喚我。

    「嗯?」我走近她。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關心穆特蘭嗎?」

    我搖搖頭。

    看見傑克一臉訝異地把調好的酒拿給一民後,也走過來。「你要說?」

    瑟琳娜的眼神很哀傷。「我就要失去他。」

    傑克噤默。「不是蘇西的錯。」

    「是我的錯。」我垂下眼。

    瑟琳娜握住我的手。「你有一點愛他,是吧?」

    我沒有回答。

    接著便聽見了更令我震撼的事——

    「他是我兒子。」

    我睜大眼。「他知道?」

    瑟琳娜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

    「天啊。」我想起那個瑟琳娜許久以前提過的故事。關於一個小母親生下孩子後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丟棄小孩的故事。

    她緊緊捉著我的手。「他還愛著你。」

    順著她的眼神,我在角落找到他修長孤獨的身影。「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他的眼神依然憂傷,看著我時總是帶著令人不舍的掙扎與愛。但是有許多現實是無法突破的,愛,並非無敵永不失敗。

    我悄悄掙開手,擦起手邊的玻璃杯,「瑟琳娜,你不要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薩克斯風以即興演奏秀了一手開場後,舞臺上的表演便開始了。

    黑人女歌手露西亞以一首輕快的外國歌曲帶動全場氣氛,接著又陸續唱了幾首歌。第一場表演結束後,休息十五分鐘,然後第二場表演又開始了。

    露西亞的歌喉依然深深吸引著聽眾。小喇叭和薩克斯風也風靡全場。

    時間-一漸進了午夜,快終場時,樂手奏起了一首家喻戶曉的柔美旋律。

    前奏開始時,我解開身上的圍裙,在夥伴們鼓勵的眼光下定上小舞臺,從露西亞手中接過麥克風,同時在人群中找尋那雙憂傷的眼睛。

    毫無困難,因為他已經先找到我。

    順著旋律,麥克風將我略低沉的嗓音傳送到每一個角落。

    捉到那一個節奏點,我輕輕地唱出:「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

    月亮代表我的心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說愛你。你能明白嗎?即使這已經是最後一夜,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時間並沒有辦法帶來任何轉機,我們需要的不是勇氣,而是奇跡。

    輕輕地一個吻

    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地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我始終不明白你愛我哪一點。然而問我自己為何愛你,我發現,這的確是很難說得清楚。也許我愛的是你憂傷的眼神,也許我愛的是你看著我時的專注,也許全都是也全都不是。我沒有辦法那麼細緻地剖析我的心,我只能將它以這種方式告訴你,你在我心底。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藍色月亮,我們正式結緣的地方。六年來,所有的喜怒哀樂全在這裏上演。穆特蘭,我好希望你可以不要走,最起碼不要那麼哀傷地離開。我祈禱有一天你會徹底將我遺忘,我祈禱屆時能有人像你愛我一般這麼地愛你。

    我希望你比我幸福,我喜歡你淺淺的笑。

    再見了、再見……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

    心。

    他在一瞬間排開眾人,跳上舞臺,緊緊地摟住我。

    我屏息著,聽見他在我耳邊,以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的音量道:「跟我一起走。」

    生平第一次,我多想拋開一切,什麼都不要顧慮,什麼都不要在乎,什麼都忘記。讓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女人,以及他一個男人,其它一切都不存在。

    「跟我走,蘇西……」

    我流下眼淚。「好,好,我跟你走,現在。」因為下一刻我就會反悔了。現在,就讓我自私一回,拋開一切吧!

    「現在。」他拿走我手中的麥克風,交回給露西亞,抱著我像抱著一塊珍貴的玉,往門外定去。

    從互相擁抱的一瞬間起,我們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眼中只剩下彼此。

    我緊緊地抱著他,竭力地想要記憶這一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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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1 00:29:33
第十一章

    即使你——

    目送穆特蘭的班機航向天際後,我一個人回到臺北,不急著見所有想見到我的人。一時心血來潮,我往已經許久不曾去過的晴山藝廊定去。

    太多年斷了聯絡,也不確定藝廊是否還在舊地址。

    憑著印象來到藝廊所在的那棟大樓,才發現,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還是沒有改變。

    推開藝廊的玻璃大門,找到曾經展示我和傑生畫作的地方。如今那塊牆面已經擺上其他畫家的作品,我在藝廊裏四處瀏覽著。

    藝廊的小姐見我像是在尋找什麼,來到我身邊。「你好,在找什麼東西嗎?」

    我站直身體。「我在找,我曾經失去或遺忘的一些舊事物。」

    藝廊小姐一頭霧水。「那請隨意看看,需要幫忙的話我就在那邊。」

    「謝謝。」我點點頭,心想:假如我的畫擺在牆上,還賣得出去嗎?

    沒有看見傑生的畫,是被收進倉庫裏了還是怎樣?

    「蘇西,這不是蘇西嗎?」

    聽見背後的聲音,我轉過身來,看見那個買走我一幅暹羅貓的藝廊經理。「邱先生。」

    邱先生看著我說:「天啊,這幾年你和傑生都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們,卻聯絡下上。」

    「你在找我們?」我納悶地問。「有事嗎?」

    邱先生搔著已經快禿光的頭道:「事,可多著呢。第一件事是關於傑生的畫,前幾年被一位收藏家收購了,賺了不少,那筆款子現在還在藝廊帳戶裏呢,偏偏一直聯絡不到你們。」

    我驚訝地道:「你賣了傑生的畫?賣下多少?」

    「就跟他自己標的價碼一樣高,全部加起來有上百萬元,數目不小……」

    「喔,我的天啊!我想我要昏倒了,如果傑生知道——」

    啊,我怎麼有辦法忽略這整件事的諷刺性?

    傑生一直想當畢卡索,對死後才成名的畫家並不嚮往。他的畫第一次賣出這麼多,如果這個買畫的人能夠早一點發現傑生的才華的話,那麼傑生或許就不會因為挫折而酗酒,我不會流產,他不會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那麼這六年來的種種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蘇西?」

    我回過神,看著不明所以的藝廊經理。懷疑我在這個地方所找到的東西是什麼?會不會讓我失去更多?

    而即使時間能夠重新來過,我也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

    我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

    回到酒館後,我可以從其他人的眼中看見關切——

    關於那一夜,穆特蘭帶著我離開酒館後所發生的事。

    我把這件事藏在心底,決定要讓它成為這酒館裏眾多謎團當中的一個謎。

    我經常想念他。

    心想我這後半輩子大抵會依靠著這樣的思念繼續活下去。

    同時我也盼著傑生有一天能醒過來。

    他一輩子不醒,我一輩子陪伴他,他若能在某一天奇跡地醒過來,那麼足以代表上天對我終究是憐惜的。

    見我發呆,朵夏說:「那天晚上,你該就那麼跟著他走。」

    「我是跟著他走了,那是我做過最正確的事。」

    她不懂。「解釋給我聽。」

    我坦白道:「其實我也不懂。」這對我而言是太難的一個習題。「怎麼選擇都不對,存這種情況下,我又能怎麼做呢?」

    朵夏無言以對。「如果他真的不再回來了,我會很想很想他。」

    「我也是,我也是。」

    ***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小季在穆特蘭離開的這一年回來。

    一民也在同一年回到他逃離多年的家。

    離開,歸來;歸來,離開。漸漸地,我開始相信,也許傷心酒館真的有一股力量,會引導人走向正確的方向。儘管必須經歷許多試探和歷練,最終每個人都會知道究竟自己該離開還是該留下。

    我還不知道我該怎麼走。我三十歲了,一天比一天老。雖然傑克說我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但我卻自覺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只有奇跡才能改變我現在的生活。

    我在想我會不會比傑生先死。

    如往常一般,我在前往醫院的途中,路過花市時順道買了一束花。

    當我帶著小束梔子走進病房時,並沒有預期會看到這一幕——

    傑生醒著,護士和醫生正在一旁替他做檢查。

    他虛弱的身體靠在枕頭上,漆黑的眼找到我。「蘇、蘇西……」

    白色的梔子花掉了滿地,我沖向病床。「天啊,喔,天啊……」他醒了,他醒過來了!

    傑生露出一個孩子般茫然的笑容。「這裏是什麼地方啊,我怎麼會在這裏?」他轉動頭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眼神變得紊亂驚惶。「蘇西,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得跟你說……」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只能不住地搖著頭,緊緊摟著他。天啊。

    ***

    除了奇跡,誰也無法解釋何以一個睡了長達六年的植物人會清醒過來。

    「我只記得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突然間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我就往那裏走去……」傑生在敍述他的經驗時,這樣說。

    他雖然醒了過來,但一時間還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睡了六年的事實,而且身體機能還沒有完全恢復,手腳使不出力,身體很虛弱。

    他這一睡,仿佛把我過去所認識的那個韓傑生給睡回來了。

    我暫時沒到酒館去,留在醫院裏好隨時照顧傑生。

    在這段期間,他不斷地向我道歉,我則告訴他那一夜我流產的事,然後抱著彼此,痛快地哭了一場。

    「你會留在我身邊嗎?」他不斷地問。「你會留在我身邊吧?」

    我沒有回答。只說:「你現在還需要我,我不會離開你。」

    三個月過去了,他身體恢復到一定程度,有能力照顧自己。

    我替他租了房子,讓他出院後有地方去。

    然後我把他的存摺交給他。「晴山那邊幾年前賣出了你的畫,款子都在這裏。你可以繼續畫畫,現在你的畫已經有一定的市場了,如果你複出畫壇,要成功一定沒問題的。」

    賣出畫作的事並沒有讓傑生顯得格外高興。

    他深深地看著我。「蘇西,你不能原諒我嗎?」

    「這麼多年了,阿生,你一直都在昏睡中,你的時間可能才過了幾個晚上,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有很多事情已經無法再重頭來過了。過去的事,我們都別再提了,好嗎?」

    傑生沉默了好半晌。「我傷了你的心。」

    「已經不痛了。」

    「但是你的眼神好悲傷,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不是你的緣故。」

    「告訴我。」

    我百感交集地看著他,試著擠出一笑。「我不想傷害你。」

    我什麼都沒有告訴傑生,只因為對我來說,那是太傷心的一個故事。

    想要,卻不敢要;想放手,卻放不了手。我形容日漸消瘦。

    傷癒後,傑生好像變回了以前我認識的那個人。我卻無法再用同樣的心去愛他。

    那日傑生帶著一紙離婚協議書來找我。「我不想見你這麼傷心,不管為了什麼,我想我總是虧欠你。蘇西,我還你自由。」

    我很驚訝,許久才道:「謝謝你,阿生,謝謝你。」

    早在許多年以前便該寫下的一紙離婚協議書,在他昏睡六年後再度醒過來的一個淡淡輕愁的午後,結束了我們的婚姻。

    傑生靜靜擁抱了我奸一會兒。「對不起,為我所做過的一切傷害你的事。」

    我還是關心著他。「從今以後,自己要好好保重。」

    ***

    天氣轉秋,我的體重卻持續下降。

    白天不用再到醫院,我開始在淡水街頭流連。

    那個拉手風琴有著一下巴白鬍子的老人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彈吉他走唱的街頭賣藝家。

    咖啡館依然在那邊,但是轉角處早已有了另外一位街頭畫家取代了我。

    取代的戲碼不斷在各個角落上演,到最後唯一不可取代的會不會只剩下我心中的思念?

    「去找他呀。」小季說。自從她拿到學位回來後便被一家建築事務所延聘,現在已經在外頭工作,她的身份已經從藍月的服務生變成酒館的客人。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回來了。

    是啊,去找他呀。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在猶豫什麼?

    「去找他呀。」朵夏很不諒解我。仿佛離婚後,重獲自由的我還待在酒館裏是瞎耗時間的蠢事。

    我撐著肘,看著我心愛的藍色月亮。

    當每一個人見到我落落寡歡時,看起來都巴不得將我打包起來,丟到挪威的森林去。

    「你在猶豫什麼?」維問。

    是啊,我在猶豫什麼?我也自問。

    當幸福就在眼前,幾乎唾手可得,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得到時,為什麼我無法伸手去摘取?

    答案呼之欲出。

    不知何時,我……失去了摘取幸福的勇氣。

    我要凝聚起這份勇氣,不知道又得花上多久時間。

    我想如果人的一輩子有八十年,大概也不夠支持我這樣用。我所需要的復原時間,遠比我想像中來得多上太多。

    所以當我來到挪威,在車站裏遠遠地看著來接我的穆特蘭時,我沒有辦法走向他。

    風雪不斷吹進開放式的車站裏,他的大衣上沾滿了雪片。

    我掩著臉,不顧其他旅客的眼光大喊道: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辦法給你幸福,我也不確定我能不能再給一次婚姻,我可能什麼都沒有辦法給你,這樣你還要我嗎?」

    如果我從他臉上找到任何一絲猶豫,我會離開的,絕對轉頭就走。我對他這麼不公平,我不會留著任何寬容自己的餘地。

    如果他……

    如果——

    風雪中,他奔跑起來。

    很快地我便已經被他的溫暖安全地包圍住。

    「我就只要你,蘇西,我就只要你。」

    我擔心害怕了好幾個月的心,就在他的擁抱裏,隨著身上的雪一塊兒融化了。

    我緊緊抱住他。「我很差勁,這麼膽小……」

    他再抱了我一下。「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然後提起我的隨身行李,帶著我往停車場走去。

    我跟隨在他身邊,難以想像,這麼冷的地方,心,卻這麼地熱。

    我們會幸福嗎?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會幸福。

    ——如果,你也有一個傷心的故事,你知道永遠也忘不掉。

    即使過了很多年,偶然想起……傷痕還是在那邊,熟悉的地方。

    當你無言仰望天空,千萬記得,雲會散,眼淚會止息,故事會走到盡頭,傷心有限。世界不是兩個截然,更經常是笑中有淚,悲欣交集……

    即使你常常遺忘,生命裏那些美好的時刻,但幸福其實不曾真正遠離。

    相信嗎?伸手摘取,就能得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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