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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一部】噬魂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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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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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30:29 |顯示全部樓層
(三)

三人出了安喜門,很快到了鷹嘴潭。鷹嘴潭因旁邊有空凌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鷹嘴而得名,遠遠聽到水瀑飛濺之聲,走進一看,三丈白練自空中飛流而下,一彎潭水幽深翠綠,如同翡翠,石壁上紅葉如霞,倒影生輝,大大小小的石頭隨意橫陳,周圍樹木環抱,根須盤曲,若是炎炎夏日過來,定可暑氣盡消。

畢岸繞著潭周四處查看。胖頭人虛多汗,順著微斜的石坡走到水邊,脫了鞋子踩在水里,樂滋滋道:“好舒服!早知道有這麼個所在,夏天就不用怕熱了。”

公蠣看著因為太深而呈現暗綠色的潭水,陰險道:“下面有水鬼。”

這個倒不是公蠣杜撰的。鷹嘴潭下地形復雜,每年都會發生游泳者溺斃事件。洛陽傳說,溺死之人不能投胎,除非找到另一個人溺死來替他,即所謂“淹死鬼找替身”一說,因此附近村民談之色變,嚴格限制那些半大的小子來此游泳,原本離城極近的鷹嘴潭几乎與世隔絕。

公蠣自己雖為異類,但對鬼神之事向來敬而遠之,所以一次也不曾來過鷹嘴潭。胖頭十分好奇,皺眉瞪眼,竭力想看清湖底深處的景象:“你說,真有水鬼嗎?水鬼長什麼樣?”

公蠣本來站在他身后,突然將嘴巴裂開,脖子伸出,猛地伸到他面前:“水鬼就是我!”

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腳底一滑,進了潭水深處,聲音仍在水面上回蕩“就是我——就是我——”

公蠣得意異常,指著在水里扑騰的胖頭哈哈大笑。胖頭的水性還是不錯的,待到看清方向,手腳並用,飛快游到淺水處,捧起一瓢水朝公蠣潑來。公蠣一邊躲,一邊道:“死胖子,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老大!”彎腰將鞋襪脫去,放在一塊石頭上,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將螭吻珮也摘了藏在衣服下面,擺出一個要扎猛子的姿勢,叫道:“我來了!”

一抬頭,卻不見了胖頭,他的位置只有一個未來得及平靜的漩渦,還有一串串的泡泡和蕩漾的波紋。

潭水十分清冽,稍淺些的地方可一眼看到底,連剛才胖頭站立的石頭都十分清晰,不過后面即是深水區。兩人以前經常在水里玩做迷藏的游戲,公蠣也不以為意,一頭扎進水里,用腳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朝潭水深處游去。

一直潛行了有兩三丈,仍然深不見底。公蠣心想,胖頭不可能游這麼深,便折身返回,冒出頭來,笑罵道:“有種你別躲啊胖頭,我們倆比賽,只要你能抓到我,我中午請你吃紅燒肘子。”

水面靜悄悄的,胖頭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公蠣估計他偷偷躲在哪個大石頭后面,更加想要賣弄,肆意地變化著姿勢,游得又快又好,若不是忌諱畢岸,恨不得化為原形游個痛快。

游得興起,不知不覺到了潭心。公蠣探出頭來叫道:“看我的,我給你來個海底撈月!”一語未了,忽然一陣恍惚,腦袋熱熱的,十分舒服,但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公蠣換了個姿勢,臉朝下漂浮在水面上。忽覺身下水流異動,原來潭心的水正在旋轉,慢慢形成一個水桶粗的漩渦,旁邊還有兩個深而細的小漩渦,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個張著大嘴巴的巨大骷髏,想要把他吞噬。

公蠣的眼皮沉重的抬不起來,不過本能卻告訴他絕不能在水里面睡著,便奮力擺動身体,竭力想擺脫水流的卷動。掙扎之際,那個大漩渦之中突然伸出無數只白骨森森的手,拉扯他的尾巴,掐他的身体。公蠣腦袋的突然針刺一般疼痛,手腳抽搐,猶如一片落葉悠悠跌落潭心深處。

公蠣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潭邊的大石頭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來的。而那個倒霉的胖頭,面朝下趴在一塊石頭上,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水。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活動了下手腳,發現渾身上下完好無缺,並無任何不適,若不是身上的短褲還是濕的,真懷疑自己有沒有下水。

胖頭卻仍然昏迷不醒。公蠣毫不客氣,一腳踩在他后心上。胖頭哼了一聲,呱呱吐出一大灘水來,有氣無力地睜開一只眼看了看,又閉上了:“我這是做了淹死鬼了?”

公蠣不耐煩道:“淹死鬼說了,他不喜歡長得丑的死胖子。”

胖頭笨拙地從石頭上翻將下來,一邊自行按壓圓鼓鼓的肚皮,一邊嘿嘿傻笑:“多謝老大。幸虧你水性好。”公蠣本想否認,想想又算了,附和這胖頭嘿嘿干笑了兩聲,對著潭心的一汪碧水發呆。

若不是自己身体有問題,就一定是這潭水有古怪。游水本來如同走路吃飯一般稀松平常,怎麼會突然出現幻覺,手腳無力沉入水底呢?

公蠣調整氣息,周身運轉了一遍,確定身体無礙,這才放下心來,朝周圍看了看,疑惑道:“畢岸呢?”

胖頭嘔得臉色蒼白,一張肥臉皺著像個苦瓜,嘖嘖道:“怪不得沒人來這里游泳,原來真有水鬼!我剛才,就這麼一下子,就被拉進去了!”

公蠣有些心驚,臉上卻若無其事,嘲笑道:“自己笨就承認好了,別賴水鬼。”

胖頭費勁地蹲下,揉他的腳脖子,嘟囔道:“你看你看,不是水鬼抓的是什麼?”果然他的右腳腳踝處一個淺淺的環形壓痕,像是被捆綁了之后留下的痕跡,以手觸之,還有一些滑膩膩的感覺。

公蠣忙看向自己。奇怪,自己的腳脖子好好的,一點痕跡也沒有:“你這個,是水草吧?”

公蠣認為是水草,胖頭堅持稱是水鬼的手,但要重新下水去看,誰也沒這個膽量。兩人正在研究,只聽畢岸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走吧。”

畢岸攀著樹根,輕松地從鷹嘴岩上一躍而下。胖頭諂媚道:“畢掌櫃,發現什麼了?”

畢岸雙唇緊閉,一言不發。公蠣嘀嘀咕咕道:“有什麼了不起,哼!”穿上衣服,偷偷將螭吻珮帶好,扭頭便走,胖頭趔趔趄趄跟著后面。

三人爬上堤岸,爬上一塊相對平坦的大石,不約而同向下望去。如今已經正午,太陽當空照射,明亮而刺眼,但鷹嘴潭依然冰冷冷的綠色,特別是潭心,深如墨色,透出一種不可預知的陰森感。

公蠣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畢岸突然以腳尖點擊地面:“張鐵牛是從這里入水的。”

這塊石頭前低后高,頂端部分向水面伸出,下面便是深水區,若是游泳扎猛子,再好不過,當然,若是想害人,這里也是推人入水的最佳位置。

但石頭上並無任何蛛絲馬跡。公蠣不明所以,想問又覺得丟面子,索性裝出一副深沉的樣子。

倒是胖頭問道:“是不是被人推入水的?”

畢岸搖搖頭:“很難說。他自己失足落水也不是不可能。”

公蠣忍不住嘀咕道:“你怎麼斷定他從這里落水?”

“他的鼻子嘴巴里,”畢岸用劍尖挑起石頭距離水面較近部位的灰黑色苔蘚,“都有這種蘚。而這種蘚,只有這塊石頭上有。”原來這種蘚是黑蘚的一種,叫做鬼面蘚,放大了看,葉面頂部一大兩小三個黑點,一端有白色齒狀,形似骷髏,十分少見。

公蠣和胖頭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蘚,爬在石頭上將腦袋探下去看。苔蘚很小,無花無葉,只能勉强辨出片狀的黑點。公蠣不服氣道:“這種蘚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怎麼就認定他是從這里落水的?”

畢岸忽然抓住胖頭的腳脖子,將他頭朝下投入水中。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公蠣猛地跳開,擺出一個打斗的姿勢。

胖頭的腦袋在距離水面一尺的地方停下了。畢岸喝道:“看看石壁上有什麼。”

胖頭戰戰兢兢睜開眼睛。

石頭上除了胖頭剛撓的印子,還有數條深深的撓痕,有長有短,自上而下延伸至水面以下,露出苔蘚下灰黃的石頭。畢岸沉聲道:“上面縫隙里有他的指甲,你留意一下。”

胖頭認真一看,果然,一片折斷的指甲嵌在縫隙中,還帶著一絲血肉。

可以想象,張鐵牛被推入潭該多麼絕望,用盡全身的力氣希望能抓住著力的東西,竟然將指甲生生折斷在石縫里。

公蠣提出異議:“他家離這里不遠,很有可能是偷偷來玩耍失足落水的。”

畢岸不理,只管對胖頭道:“將指甲取出,再看看下面還有什麼?”

胖頭依言,小心地取出指甲,凝神朝水下看了一眼,又是驚叫又是舞動雙手,帶得畢岸一個趔趄,不是公蠣上前幫忙,只怕兩人都要落水了。

原來石面上小到難以分辨的鬼面蘚在水下長大了許多,有依附在石頭上的,有懸浮在水中的,一張張鬼臉清晰可見,配上周圍伸展的細小葉片,如一串骷髏拉著手在跳舞。但它們只長在陰影下,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一個都沒有。

畢岸和公蠣手忙腳亂地將胖頭拉了上來。胖頭腦袋充血,臉漲得像個紅燒過的豬頭,一屁股坐到地上,懵了一會儿,將斷指甲交給畢岸,心有余悸道:“那些鬼面蘚,我以前怎麼沒見到?”

畢岸小心地用劍刮下陰暗處的鬼面蘚,同指甲一起包在手絹里,道:“這種蘚,長在陰寒之地,常見于墳塚的棺材板上,見不得陽氣。能長在這里,要不是此處的風水有了問題,便是有人施了法术。”

公蠣只想早早離開這里,埋怨道:“你怎麼知道其他地方沒有鬼面蘚?說不定張鐵牛就是晚上熱得睡不著了,去河里衝涼,一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你別想當然啦。”

畢岸轉過頭,正視著公蠣:“剛才你突然沉入水底,是不是頭疼?”

公蠣拍了拍腦袋,滿不在乎道:“沒事,也就一會儿工夫。”

畢岸道:“一會儿工夫,足以淹死一個人。”

胖頭反應慢,並不理會兩人講什麼,插嘴道:“這里陰森森的,大白天都不見有人來,張鐵牛一個殘疾人,半夜三更的來這里做什麼?”

畢岸慢條斯理道:“要是有人或者有東西帶他來呢?”

公蠣心里愈發不安,小聲道:“什麼?”

畢岸微微搖頭道:“不知道,不過看到這些鬼面蘚,我想同我們正在調查的血珍珠一案有些關系。”

公蠣一聽到血珍珠,頭都大了,糾正道:“注意,是你們,不是我們!調查血珍珠一事,同我和胖頭沒一點關系!”他拉起正在干嘔的胖頭:“走走走,我們可不想蹚這趟渾水。回去就收拾行李,這個掌櫃的我做不起,胖頭我們繼續去南市那邊賣我們的大力丸……”

上次調查巫琇,公蠣越想越后怕,深恨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此事。今日覺得好玩來了鷹嘴岩,竟然還同血珍珠案有關,頓時急了。

胖頭懵懵懂懂爬起來,看看公蠣看看畢岸,不知道公蠣是說說而已還是玩真的。

公蠣厲聲喝道:“胖頭你不聽我話了是吧?”胖頭眨巴著眼睛,點頭道:“是,老大,我們回去收拾了就走。”

畢岸突然嘆了口氣,收起長劍,拉起衣袖,將手臂伸到兩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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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畢岸的小臂上,斑斑點點,竟然長滿了這種鬼面蘚!

公蠣吃了一驚,后退了一步道:“這東西,還能長人身上?”胖頭伸手要去摸,被公蠣一把打開:“別摸,誰知道傳染不傳染。”

畢岸將衣袖重新放下,輕輕松松道:“放心,不傳染。”

胖頭小聲道:“不是說這個是長在棺材板上的嗎,怎麼您身上……”

畢岸道:“意外。”

胖頭撓頭道:“這個可有什麼妨礙沒?”

畢岸道:“沾染了鬼面蘚,壽命不會超過六個月。便是以功力壓制,也活不過一年。所以,我只有十個月時間。”他表情輕松之極,仿佛說的不是自己一般。

公蠣呆立在一旁,早已轉了千百個念頭。万万沒想到,面孔英俊的畢岸身上竟然長著這種鬼東西,幸虧自己功力不足,沒能附在他身上,要不然去了暗香館,一脫衣服,豈不嚇壞了佳人?……怪不得他不管天氣多熱,總是一身長衫,還以為他斯文有禮呢……剛才自己催胖頭收拾離開,確實是做給畢岸看的,但如今看來,真要趕緊這個詭異的當鋪遠遠的,做掌櫃雖然不錯,但還是性命要緊。

畢岸仿佛知道他想什麼,微微一笑道:“離開了當鋪,頭只怕疼的更厲害。還有胸口。”

畢岸很少笑,一笑起來眼神柔和明亮,嘴角上揚,形成一個優美的弧度,煞是動人。可如今公蠣早顧不得這個了,聽到畢岸提起頭痛、胸口痛,愣了一愣,抖抖索索解開衣服。

螭吻珮下,一圈若隱若現的黑點隱藏在皮膚底下,雖然比起畢岸手臂上的要淺很多,但依稀可分辨出,是一個個骷髏面具般的鬼面蘚。

公蠣腿腳一軟跌坐在了石頭上。胖頭忙上去攙扶,嘴里念叨著:“老大你別難過,這不還沒長出來嗎,我們再想辦法……”公蠣在胸口那塊又掐又擠,直掐它紅腫一片,那片鬼面蘚不僅沒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公蠣狠下心來,奪過畢岸的長劍,朝著自己胸口刺來。

胖頭一聲嚎叫,擋在劍前抱住了他的手臂:“老大你千万要想開點,能活一天是一天……”哭得涕淚橫流,傷心至極。

畢岸若無其事道:“感染在血液里,你便是將那塊肉割下來,也沒用。”公蠣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掉在地面上,瞪著鬼面蘚怔怔發了一陣呆,然后癱倒在地,上下牙齒哢哢響著,勉强擠出一句話來:“我……我怎麼得的這個?”

畢岸面無表情,道:“從你撿了那棵血珍珠,就已經留下禍根了。你的体質,用來做珠母最好不過,不用藥引,只要隨身佩戴,便可令珠菌絲生長。”

公蠣后悔的腸子都青了。想當日撿到血珍珠,還高興的什麼似的,沒想到起因竟然是因為它。

畢岸淡然道:“若是你在北市碼頭騙人錢財的當日交出血珍珠,便還來得及,可惜你不肯。我的玉佩,只能勉强壓住你頭部的珠菌絲不再成長,卻無法根除。”。

公蠣的臉抽搐了起來,一把捂住胸口的螭吻珮,想要哭又哭不出來,心思煩亂至極,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

胖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抱著畢岸的腿哭道:“畢掌櫃,你肯定有辦法,是不是?求你救救我老大。”

畢岸表情冷酷,道:“我的頭疼起來更甚。”

公蠣咂摸下這話,馬上明白過來,畢岸也感染了這種東西,或者說,他也被選作了珠母。公蠣猶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畢岸的褲腳,乞求道:“畢公子,畢掌櫃,你有辦法是不是?”

畢岸道:“沒有辦法。”

公蠣滿臉失望,道:“沒有辦法,你四處追查什麼?”

畢岸抱著長劍,在石頭上坐了下來:“不追查怎麼辦?等死麼?”

從始自終,他的表情自然而平淡,哪怕是說起生死也如同講一件于己無關的事情一樣。而公蠣哪怕被針扎一下,都要跳起來嚎叫半天,同他的態度一比,高下立判。

怪不得他對蘇青之死平靜面對,原來他自己也快要死了。

公蠣突然暴怒,跳起來叫道:“那你告訴我做什麼?還巴巴地拉我做了當鋪的半個掌櫃,我又幫不到你,還不如讓我不知不覺死了算了!”

畢岸不以為然道:“是,那樣的話,只怕如今你腦袋的珠子都能采集了。”他頓了一頓,道:“或者早就死于非命了。”

公蠣哆嗦著嘴巴道:“什麼死于非命?”

畢岸道:“被砸死,淹死,被意外飛來的工具扎死。”公蠣忽然想起跟蹤畢岸之前那塊從天而降的磚頭,以及在胖頭肩上抖動的小叉子,當日只以為是巧合,原來是有人謀害:“誰……誰做的?”

畢岸道:“若是知道了,還會站在這里麼。”

公蠣心亂如麻,聽到胖頭在一旁嚎哭更覺煩躁,喝道:“我還沒死呢!嚎什麼喪!”胖頭嚇得忙止住哭,公蠣自己卻嘴巴一撇哭了起來。

畢岸實在看不過眼,起身道:“你們倆在這里哭吧。我先走了。”走了一步,又回頭道:“螭吻珮最好不要離身。”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跟著畢岸離開了鷹嘴潭,順著磁河來到花溪村。

阿隼早在村口張望,見公蠣面若死灰,胖頭失魂落魄如喪考妣,低聲道:“全都知道了?”

畢岸點點頭。阿隼今日倒沒有冷嘲熱諷,丟給胖頭几個燒餅,領著三人來到了張發家。

花溪村就在鷹嘴岩下方。張發家正對著磁河,離安喜門不足一里,交通便利,人流量大。小院前面臨街兩間店鋪,中間凌亂地擺賣著犁、鈀、鋤頭、鐮刀等農用具,一邊擺著鍋碗瓢盆、布頭針線,一邊是些大豆小米等糧食,還有些油膩膩的點心和蔫了的瓜果菜干。畢岸隨意打量了几眼,來到后面上房。

張發尚未回來,只有張妻一人在家,面色蠟黃,口唇干裂,正躺在床上閉目垂淚,几個日常一起做伙計的婦人在旁邊勸解。

阿隼低聲道:“因天氣尚且炎熱,官府唯恐引發瘟疫,剛已經找人將張鐵牛的屍体掩埋。”

畢岸點點頭。阿隼咳了一聲,威嚴道:“各位嫂子大娘請避讓一下,官爺有話要問。”几位婦人哪里顧上查驗身份,忙不迭地退出。

公蠣早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目光呆滯,臉色比張妻强不了多少。胖頭手里拿著燒餅,肚子咕咕直叫,卻不好意思吃,只好陪著公蠣發呆。

阿隼等几個婦人出了門,將大門關了,返回房間。張妻虛弱地睜開看了看,又閉上了眼。

阿隼正要說話,畢岸打了個手勢制止,自行問道:“張發在家嗎?”

張妻閉眼回道:“不在,孩他爹外出做生意,還不知道此事。”阿隼低聲道:“已經托人捎信了。”

畢岸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只有些豁口的木碗,掃視了一眼無任何妝奩裝飾的屋子,道:“還是木碗耐摔打。”這話沒頭沒尾,阿隼也十分不解。

張妻無力地看了畢岸一眼,道:“是。”

畢岸道:“阿隼,你扶大嫂坐起來。”阿隼依言上前,張妻慌忙道:“我自己能起。”折身坐起,卻似乎動作猛了閃了腰,咬著唇托著后腰小聲呻吟了一聲,一看到畢岸探詢的眼神,忙坐直了,垂頭道:“官爺有什麼要問的?”

畢岸待她平靜了片刻,道:“我想了解,你家儿子在這几日可有什麼反常之處?”

張妻扑簌簌落下淚來,眉間的一道疤十分顯眼:“前晚上悶熱,房間里熱得睡不著,他說要睡到河邊的桐樹下涼快涼快,我就給他拖了一個小竹床,鋪了一領席子。我自己回家里睡了,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他,見他不在,我只當是他跑去玩了,也沒在意。”

畢岸道:“后來呢?”

張妻嗚咽道:“到了中午,還不見他回來,我便去尋找。可是天黑了也找不到。我想他一直想進城玩,可能是貪玩跟著早上賣菜的鄉鄰進了城……沒想到,他竟然失足落水……”

張妻捶著床板嚎啕起來:“我可怎麼跟孩子他爹交代……”她身材單薄,哭得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動容。

公蠣暫時忘了自己的難過,同胖頭一起安慰她。

畢岸等她平靜了几分,道:“有無這種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水的?”

張妻一愣,哭著道:“我們家里不富裕,又沒得罪過人,誰會做這種缺德事?是我命苦,儿子他的壽限到了……”

她哭得累了,斜靠在床上默默發怔。公蠣見她比自己還要可憐,偷偷拉畢岸道:“別再刺激她,我們走吧。”

畢岸忽然拉過她的右手,道:“你手怎麼了?”她的虎口部位,有一溜點狀的破損痕跡,像是被人用力地咬住不放留下的牙印。

張妻慌忙縮手,道:“不小心掛在門釘上。”

畢岸的手如同鉗子一般拉著緊緊的:“手臂上的呢?”說著將她的衣袖往上一拉。

她的小臂上,深深淺淺的牙印形成的紅腫和用力掐擰形成的紫紅色斑塊觸目驚心。一塊咬得較深的地方,還往外滲著膿水。張妻異常緊張,驚慌失措看著畢岸。

畢岸又道:“你儿子鐵牛的腳,是怎麼傷的?”

張妻瞬間淚眼婆娑,抽泣起來。公蠣覺得畢岸冷血到了極點,簡直就是往人傷口上撒鹽。

但畢岸的氣勢不容她不回答。張妻低聲道:“他七歲那年五月,孩子他爹趕著牛在場里碾麥子,鐵牛他調皮,拿石頭丟牛。牛受了驚,帶著石碾撞翻了他,就這麼傷到了腳。”

畢岸點頭道:“聽鄰居說,他性格乖巧,聽話懂事,非常有禮貌。”張妻低頭稱是。不料畢岸話鋒一轉,道:“可是他在家里極其蠻橫不講理,是不是?”

張妻驚慌地抬頭看了一眼畢岸,道:“不……不……我儿子乖的很,他聰明伶俐,五歲就能背誦詩經……”

畢岸冷靜道:“那你的腰傷和手上的牙印是怎麼回事?”

張妻驚慌失措,眼神凌亂,狂叫道:“你不要亂說……儿子他只是犯病的時候才會不認得我……”

畢岸咄咄逼人道:“犯病?他還有什麼病?”

張妻徹底崩潰,嚎啕大哭。

從張妻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公蠣等人了解到,張鐵牛生下來便有脊柱側彎之疾,同時還伴有輕微的癲癇。張發夫婦愛子心切,關于癲癇對外從未透漏過一個字。傷了腳后,兩人心里愧疚,對鐵牛更加寵溺。

七八歲大,正是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張發夫婦的無限度寵溺,竟然養成了張鐵牛極其乖張的性格。他本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最會識人臉色,因此見了外人便笑容滿面,禮貌有加,但在家里對待父母卻驕橫跋扈,說一不二。即便如此,張發夫婦仍然舍不得說他一個不字,對外仍舊只是誇獎儿子懂事,背地里卻相擁垂淚。

可惜禍不單行,兩年前,張鐵牛的癲癇突然加重。每每犯病,他橫衝直撞,就地打滾,抓住什麼咬什麼。而今他年紀漸長,身高体重與一個成人無疑,張發夫婦兩人都攔他不住。特別是這半年,他几乎每天發病,一病起來便將屋里的家什打得粉碎,並抓住母親暴打,張妻的腰傷、虎口的咬傷和眉間的傷疤,都是他造成的。

胖頭吸溜著鼻涕,勸慰道:“大嫂子節哀,他去了,也算是給您減輕點負擔。”

張妻流淚道:“話是這麼說,可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畢岸在一旁背著手看著,突然道:“所以你兩夫婦合謀,殺了你儿子!”

眾人皆驚。張妻更是驚愕万分,顫抖著嘴唇道:“不是,沒有……”

畢岸忽然伸出手來,掌心托著几片指甲,道:“你儿子落水之后,因腿腳不便不能游泳,只有用力在石壁上划拉,他的指甲生生折斷,竟然嵌在了石壁上。”

張妻捂住了眼睛,渾身如篩糠一般:“我可憐的儿子……”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哭喊道:“是我……是我推他下去的,與我家夫君無關……我受不了他的打罵……”一口氣未背過來,暈了過去。

公蠣等人面面相覷。

公蠣跟過來,以為背后有什麼驚心動魄的詭異故事,本希望能找到關于鬼面蘚種植者的線索,沒想到,事情背后竟然如此簡單,卻如此讓人震驚。

張妻仍然昏迷。

胖頭肥厚的下唇伸出來老長,哭喪著臉道:“這做娘的也真是可憐。”

公蠣小聲道:“謀殺親子,要受什麼刑罰?”

畢岸陰沉著臉,道:“當時在張鐵牛落水現場的,不是她,是張發。”

三人又是一愣。阿隼道:“張發外出,並未在家。”

畢岸小聲在阿隼耳邊說了句什麼,轉身出去了。

胖頭又是掐人中,又是給張妻灌水,嘴里念叨著:“大嫂子,這種孽子,死了活該,你也別太愧疚……”

張妻悠悠轉醒,面若死灰,任問她什麼,只喃喃重復“是我殺了儿子”。

阿隼大怒,情緒激動地將張妻從床上拎起來,推搡著出了門,大聲嚷嚷道:“原來你殺了張鐵牛!為人父母,制造如此人倫悲劇,你還有人性嗎?”

院外圍觀的人竊竊私語起來。張妻頭發凌亂,表情呆滯,腦袋隨著他的推搡無意識地晃動,如同傻了一般。

阿隼似乎得了意,不顧公蠣和胖頭的勸阻,咆哮道:“殺人抵命!親生母親如此歹毒,殘害身有殘疾的儿子,實在天理不容!”

張妻腿腳一軟,癱倒在地上。阿隼卻不管不顧,狠命拖她起來,義憤填膺叫道:“你還裝死!如今證據確鑿,看你如何抵賴!”說著舉起手便朝她臉摑去。

公蠣和胖頭上前阻攔,被他推得一個趔趄,眼看阿隼鐵掌一樣的巴掌便要落在她臉上,身后一個聲音扯破了嗓子叫道:“住手!”

一個瘦弱農夫從窗下的一堆柴火中鑽了出來,快步跑到張妻身邊緊緊抱住她,淚流滿面:“不是她,鐵牛是我推入河中的!”

圍觀者已有人叫出聲來:“張發!你不是收糧食去了麼?”

張發拉起袖口抹了抹眼睛,大聲道:“你不要為難我娘子,我跟你們走。”他將臉貼在渾身顫抖的妻子額頭上,道:“我們養的孽障,我親自除掉,免得他禍害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就算是見了閻王爺,我也這麼說。我只放心不下你啊。”

張妻撫弄著他消瘦的臉頰,淚如雨下:“你出來做什麼?我要你好好躲在地窖里,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現身,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張發哽咽道:“你身体不好,又有傷,我怎麼能讓你頂罪?”

兩人抱頭痛哭,圍觀者無不動容。胖頭更是哭得凄慘,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張發夫婦的另一個儿子。

阿隼押了張發去官府,圍觀的鄉鄰也散了。胖頭紅著眼睛嘟囔道:“早知道這樣個結果,還不如就按照官府判定的失足落水算了。”

畢岸冷冰冰道:“我只想查出真相。”

公蠣搶白道:“你一個當鋪的掌櫃,整日說的好像自己是正義衛士一樣。真相又如何?法律不外乎人情。我看張發罪不至死。”

畢岸淡淡道:“法律自有公斷,不勞我等掛懷。”

胖頭道:“畢掌櫃,你怎麼知道是張發殺了儿子?”

畢岸伸開手掌,道:“我在鷹嘴潭的那塊石頭縫隙中,找到了這個。”公蠣一看,原來是兩粒帶殼的高粱。

張家院子里晾曬的也有這種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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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公蠣再一次受到了打擊。

身為得道的非人,早已不想關于壽命之事了。無病無災,即使變老,也比常人長壽許多。沒料想,人世間的繁華還未享盡,洛陽的美食還未嘗遍,竟然身不由己卷入如此莫名詭異的事件之中。若真就此被人開顱采珠,豈不枉在洛水中修煉了几百年?

不僅如此,張鐵牛一事,也給了公蠣極大震撼。原來人世間不僅有美食美女,還有這些迫不得已而為之的慘劇,從蘇青慘死到張發殺子,這些事件背后的無奈,皆是公蠣混跡洛陽之前從未想過的。

可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第二日一早,公蠣還在沒滋沒味地喝著一碗綠豆粥,畢岸已經收拾停當,正要出門。

公蠣心想,與其在家里窩著等死,還不如跟著畢岸出去走走,看看美女。忙三口兩口喝完,追上畢岸,討好道:“畢掌櫃去哪里?”

畢岸道:“牢獄。”

公蠣一下站住了腳步。

畢岸也不理他,徑自走了。

胖頭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道:“咦,畢掌櫃呢。我早上聽他同阿隼說,今天去調查鬼面蘚,他怕你捱不下去。”

公蠣嘴硬道:“明明是擔心他自己。”不過覺得心情舒暢了些,一溜小跑追上了畢岸。

三人來到洛陽縣獄,一個穿著禁卒服飾的男子帶他們來到一處偏門處候著。等了良久,才見阿隼過來,身后跟著兩個捕快模樣的男子。公蠣不耐煩道:“阿隼你做什麼呢?等的我脖子都長了!”

阿隼對著畢岸叫了聲“公子”,回頭吩咐道:“安排提審張發。”兩個捕快齊聲回道:“是,縣尉大人。”

公蠣一下傻了眼。再一看,阿隼早不是往日小廝打扮,一身墨綠色龜甲綾緊袖袍服,腰間系了一條銀垮環扣腰帶,頭上戴的硬翅襆頭額上還鑲嵌著一顆綠松石,分明就是朝廷命官的裝扮。

怪不得他對這些案子如此上心,原來是主管治安的縣尉。

公蠣懊悔不已。阿隼身手矯健,手下眾多,早該想到他非一般人物,只是一開始見他是畢岸的小跟班,有了思維定式,便沒有往這方面想,真是暈了頭了。

畢岸道:“張發怎麼樣?”

阿隼道:“昨日已經招了。不過為了不讓他受其他囚犯干擾,昨晚單獨囚禁在七號牢房。”

公蠣有心討好阿隼,不倫不類地插了一句話:“阿隼……縣尉考慮的真周全。”

阿隼充耳不聞,帶領三人東繞西繞,來到一個相對偏僻的牢房。

一夜未見,張發几乎老了十歲,原本就瘦小的身子更加顯得單薄。他蜷縮在角落里,眼睛微閉,見有人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喃喃道:“懇求官爺,讓我見我家娘子一面。”

阿隼威嚴道:“這位公子有話問你,你若是答了好了,我可安排你娘子來探監。”

張發惶惑望著畢岸。

阿隼道:“你先將那日謀殺張鐵牛的情形詳細講述一遍。”

張發咧開嘴,無聲地哭了起來。

張發老實本分,利用交通便利家里開著雜貨店,還趁著時節倒賣點其他時鮮生意,家境還算不錯。雖然儿子生下來略有殘疾,但頭腦靈活,張發盤算將來子承父業,養活自己應該沒問題,雖然后來儿子又不小心傷了腳,張發自責心痛好久,但對未來生活還是相對樂觀的。

可是一個隱藏的病患讓這個家庭又一次墜入深淵。張鐵牛小時偶爾會有癲癇的症狀,但十分輕微,加上張妻悉心照料,九歲之前一直很少犯病。十歲那年,他的癲癇突然加重,几乎每一個月都要犯一到兩次,發病時牙關緊咬,渾身抽搐,張發夫婦心疼不已,卻礙于面子從不聲張,偷偷帶著鐵牛去城里看病。

几乎花光家里全部積蓄,張鐵牛的病也不見好轉。到了這兩年,癲癇發作更加頻繁不說,鐵牛的脾氣越來越怪異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論是否發病,說打便打說罵就罵。半年前,他竟然踢斷她娘的一根肋骨,害得她兩個月起不了床。

張發捧住臉,雙肩聳動:“我還好些,有些力氣,可是我娘子她……她如今渾身是傷,他死命咬她,踢打她,我在家還好,可是一家子總是要吃飯看病的,我哪能天天守在家里?”

半月前,張鐵牛過十三歲生日,因張妻未將飯及時盛好,他竟然抓著碗砸了過去,將張妻的眉頭划得鮮血直流。張發抬起頭,淚流滿面:“我若是不管,早晚我們夫婦要死在他手里。可憐我娘子性格綿善,一生膽小謹慎,卻被自己生的儿子欺負成這樣,這日子還能過嗎?”

他猛地挽起袖子,撩起衣襟——他的身上比張妻好不了多少,一樣傷痕累累。

張發渾身顫抖,牙齒哢哢直響:“他簡直不是個人,是個魔鬼……”

“我謀划了好几日,連偽裝的地窖都挖好了,卻始終下不去手。我娘子見我神態有異,問我,我什麼也沒說。”他挺直腰板,一張干瘦的臉顯出堅毅的神態來:“七八日前,他又瘋了一樣打他娘,將她腰里打得烏青,兩天下不了床。我終于下定決心,對外放出風去,說要外出販賣糧食。到了那日,我本想趁著晚上動手,誰知天氣悶熱,他竟然沒睡,我便說背他去河邊乘涼。他剛發完一大通脾氣,竟然同意了。”

畢岸道:“去鷹嘴岩,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張發一愣,道:“是他提出的。他如今說一不二,我和他娘從來不敢反抗。”

畢岸道:“當時他可有什麼異常?”

張發疑惑地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阿隼,小心翼翼道:“小的……不敢信口胡說。”

阿隼板著臉道:“但說無妨,只是不要透漏給他人。”

張發臉上突然顯出害怕的神色,道:“他這些日,不管犯不犯病,總是亂七八糟說些胡話。那天晚上,他非要去鷹嘴岩。他說有人在叫他。”

“到了鷹嘴岩,我卻后悔了……他畢竟是我養了十三年的親生儿子啊……我說我們回家吧,他扭過頭惡狠狠地瞪著我,要我滾……然后他跛著腳,在石頭上手舞足蹈,好像是在跳一種極其怪異的舞蹈。這個我從來沒見過,他腿腳不好,很少跑跳,也不知道他跟誰學的。”

胖頭聽得入了迷,追問道:“然后呢?”

張發道:“我站在旁邊,心中翻騰得厲害。可是最終還是下了狠心……”

張發看著舉止怪異的儿子,越來越舉得陌生和恐怖,趁著他跳的全神貫注之際,偷偷溜到他身后。

張發搓著雙手,表情極其惶恐:“我想趁他不注意,推他入水,反正他也不會游泳,可是我剛一伸手,他突然轉過了頭,朝我呲牙……”

張發大驚,閉眼推了一把扭頭便跑,躲在遠處一塊石頭后,聽著扑通扑通的翻滾聲漸漸沉息,這才慌里慌張地回了家。

張妻見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來,馬上便猜到結果,夫婦兩人抱頭痛哭。張發又趁著午夜,將小竹床和竹席子擺放在家門口的柳樹下,造成張鐵牛在河邊乘涼失足落水的假象,然后在地窖中躲了起來。

張發捶著胸口,老淚縱橫:“若不是忍無可忍,我怎麼能親手殺了我養了十三年的親儿子……老天爺,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啊,碰上這麼個孽障……”

看著張發跪在地上悲聲慟哭,四人心情皆十分沉重。

畢岸突然道:“那晚你儿子穿的什麼衣服?”

張發一怔,道:“是一件白色府綢小褂。”

畢岸道:“他平時喜歡穿紅色衣服嗎?”

張發看起來同公蠣胖頭一樣迷惘:“不,他喜歡白色,一見紅色就暴躁。而且男娃子,長得又壯,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打扮。”

畢岸若有所思。

張發擤了一把鼻涕,慘笑道:“如今我也算解脫了,好歹家里還有那個雜貨鋪,我娘子可以勉强度日。這牢獄里雖然不好過,卻不用擔驚受怕。”

畢岸拿出銀鎖出來,問道:“有人說,你儿子有個一模一樣的銀鎖?”

張發看了一眼,道:“是……這是兩年前,他娘為了治好他癲癇,從城中一個道長那里求來的。”

阿隼將銀鎖遞給他:“這種銀鎖十分常見,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你儿子那只?”

張發拿起認真瞧了瞧,肯定地道:“沒錯,就是這一只。鐵牛發病時愛朝著一邊咬,這上面還有他的牙印。不過,”他遲疑了下,“你們從哪里找到的?已經丟了半個月了。”

公蠣吃驚道:“丟了?”

張發惶惑道:“是,半個月前,哦,就是他生日前后,發現銀鎖丟了,我們也不敢問他。”

畢岸看向阿隼。

阿隼道:“當銀鎖的那個小矬子昨天傍晚抓到了,帶他指認了現場,並找了物證旁證,確定他未撒謊,昨晚打了二十大板已經放了。”

張發不知道兩人說什麼,茫然道:“這銀鎖,難道是被人偷了不成?”

阿隼道:“當時求這銀鎖時,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

張發見他們不停追問銀鎖,覺得有些奇怪,仔細想了想,道:“當時我聽說城東有個神醫,包治百病,就帶了鐵牛去看。但那家診金極貴,看一次就要十兩銀子,藥費另算。我手頭滿打滿算只有九兩,差了一兩,便被人趕了出來……”

公蠣忙道:“那個神醫,是不是姓薛?”

張發認真思索了一陣,道:“好像是叫什麼薛家醫館。這些年找各種所謂的名醫、神醫多了去了,記得不是很清楚。”

三人對視了一眼。

阿隼示意張發繼續。張發道:“被趕出來后,娘子十分絕望,就坐在他家門口不肯走,一直在哭。天擦黑時,一個穿著道袍的人從他家里出來了,看娘子傷心,就過來詢問。”

“那人說,鐵牛這個癲癇,是小時不小心丟了魂,魂魄不全所致,他有一枚開過光的長命鎖,可以低價賣給我們,保孩子長命百歲。我們當時也實在是走投無路,聽他這麼說,花了三兩銀子買了下來。那時候鐵牛還是乖巧懂事的,看了這個銀鎖十分喜歡,當即便戴上了。”

阿隼追問道:“戴上之后,是否有什麼異常?”

張發嘆道:“剛戴上那會儿,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鐵牛還真有半月未發病。可是脾氣變得大了,說起狠話來象換了一個人似的,一點都不像個十一歲的孩子……到后來簡直分不清他到底是癲癇犯了還是借機發脾氣……我想著,這就是個普通的銀鎖,什麼開光聚魂,都是騙人的……”

他又落下淚來:“我儿子他……他明明很乖的,他之前雖然任性,卻不是這樣的……”

畢岸深吸了一口氣,抖著銀鎖道:“這個,不是長命鎖,正確的叫法,應該叫聚魂續命鎖。”

張發顫抖著聲音道:“聚魂——續命鎖?聚誰的魂?續誰的命?”

畢岸答非所問,問道:“那個男子長什麼樣儿,你還有印象嗎?”

張發道:“微胖,稀稀拉拉留著些小胡子,同我的年紀差不多。”

畢岸忽然道:“快去!”同阿隼一同衝出,折過小徑不見了蹤影。

張發失望至極,眼淚又流下來,嘴里喃喃道:“求你們……讓我見下我家娘子……我實在放不下她……”

公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見門口有兩個獄卒把守,過去搭訕道:“兩位官爺,縣尉大人去哪里了?”

其中一個獄卒扭頭看了他一眼。

公蠣忙擺出自以為最英俊的笑容,謙卑之中帶著一點自得:“我是縣尉大人的朋友。”

獄卒目不斜視,晃了晃手中的刀。

公蠣忙退了回來,心里暗罵這兩個獄卒狗眼看人低。胖頭還沉浸在張發的故事里,見公蠣表情不悅,小聲道:“不會把我們倆關在這里吧?”

正說著,畢岸同阿隼回來了。阿隼臉色鐵青,衝著獄卒吼道:“昨晚值守的是誰?把他即刻給我叫來!”

一個獄卒飛快地跑著去了,嚇得公蠣不敢出聲相問。

阿隼答應結案之后讓張發同妻子見面,又去忙其他事務,畢岸三人離開了牢房。

公蠣忍不住問道:“剛才你和阿隼……縣尉大人去了哪里?”

畢岸道:“上次巫琇一案的中年老醫童,剛好羈押在洛陽縣獄。”

公蠣驚喜道:“他就是那個賣銀鎖給張發的人吧?我見過他假冒道長。”想起蘇青,心里有一陣不舒服。

畢岸道:“他死了。昨晚死的。”

畢岸和阿隼一聽到這個假道士的特征,馬上便想到了巫琇身邊那個醫童(醫童是對醫館中學徒或者打雜人員的統稱,並非是指年齡小)。兩人來到關押他的牢房,進去一看,他已經氣絕身亡,而同牢的其他囚犯以及獄卒還以為他在閉目打坐,並無發覺。

半月前薛家醫館被封,几個醫童被羈押,經秘密調查,醫童們並不知道巫琇身份,也未參與血珍珠事件。本來這兩天便要放了他們的,沒想到這個胖子竟然死了。

唯一的線索又斷了。

公蠣回想著張發說的細節,道:“那個……我明明記得發現屍体時,張鐵牛身上穿著一件鮮紅的小褂,張發怎麼說是白色小褂?”

胖頭唏噓道:“估計他已經傻了,哪里留意這些!——親手殺儿子,這事儿放誰身上也受不了。”

公蠣道:“真希望官府能考慮到他殺子情有可原,能夠從輕處罰。”

這一次,畢岸卻沒有擺出那種事不關己的高姿態來,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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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31:34 |顯示全部樓層
姻緣符

(一)

關于張發的事情,公蠣未再過問。盡管公蠣不關注刑律,也知道張發這次不可能無罪釋放,與其聽了心里難受不如不去打聽。

可能有几分同病相憐之意,公蠣對畢岸感覺親近了許多,雖然畢岸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對阿隼,公蠣更加不敢造次,甚至由原來的頤指氣使變成了諂媚討好,可惜阿隼不領情。

一場綿綿的秋雨,趕走了秋老虎,天氣一下子涼爽了起來。公蠣如今雖然不用冬眠,但一旦天涼,便覺得懶懶的,不太想動。

八月初五,太陽總算露出了笑臉。胖頭忙搬了躺椅,放在門口,招呼著公蠣躺下。

畢岸用從巫琇住處搜羅而來的名貴藥材炮制了一種藥丸,吩咐公蠣每日早晨空腹用黃酒送服。事關生死,公蠣自然乖乖聽命。几天下來,藥效良好,頭疼胸痛症狀大為減輕,全部在可忍受范圍之內。

公蠣這几日已經想得開了,反正治病這事儿有畢岸惦記,自己擔心也是白費,還是抓緊時間盡情享受為妙。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逃走的丁香花女孩,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遭受這種病痛的折磨,而且——還在不在人世?

公蠣不由生出些自怨自艾之意,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胖頭的照顧。

剛眯了一會儿,忽然聞到一股丁香花的香味,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傳來:“嗨,掌櫃的!”

公蠣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卻是裁縫鋪子楊鼓家的女儿楊珠儿。楊珠儿不過十四五歲,穿一件紅色的窄袖胡服,黑色祥云鑲邊,腳穿一雙黑色小靴,十分醒目。而她的妝容更加誇張,青色眉黛畫得重重的,黑灰色的眼妝濃得一雙眼睛如同煙霧彌漫,偏偏唇妝卻是金色的,右側眉梢畫著一個同色的小蝴蝶,配上一個時下最流行的高髻,在人群之中顯得尤為另類。

她身上雖然帶著一股淡淡的丁香花香味,但公蠣的鼻子很快分辨出,她並不是那個逃走的女孩。

公蠣有些失望。他這些天心情不好,連妓院都好久沒去了,看到楊珠儿的裝扮,惡意地想,不知道妓院是不是也流行這種煙熏妝了。心里想著,臉上不由帶出一絲色迷迷的笑。

楊珠儿看到他的眼神,一揚脖子,挑釁道:“掌櫃的在不?”

公蠣忙正襟危坐:“在下就是。”

對面茶館正在收拾的李婆婆,早已探出半個身子,待看清她的裝扮,撇著嘴高聲叫道:“喲,珠儿回來了?去哪里野了几天?”

楊珠儿眼睛抬都不抬,道:“管你何事?”李婆婆吃了個沒趣,摔摔打打地走開了,一邊搽桌子一邊斜眼看著這邊的動靜。

楊珠儿歪頭打量著公蠣,皺眉道:“我找畢掌櫃。”

公蠣硬邦邦道:“畢掌櫃不在!”

胖頭聽到說話聲,忙走出來,一見楊珠儿,愣了一下,道:“你這眼窩咋的啦?被人打了?”他長期守在店里,同楊珠儿打過几次交道,相對熟悉些。

楊珠儿也不生氣,大大咧咧道:“瞧你老土的,這是最流行的宮廷煙熏妝。”

胖頭傻呵呵笑道:“哦,對,像是從煙囪里鑽出來的。”

正說著,畢岸出來了。楊珠儿一見,一下貼了上去,笑嘻嘻道:“畢掌櫃!”

畢岸看了好几眼才認出她來,道:“珠儿姑娘好。”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楊珠儿一把拉住:“畢掌櫃,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畢岸甩了几下,未能甩開,便站立不動聽她說。

張珠儿仰起臉,大聲道:“我喜歡你!你能不能娶了我?”

公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僅公蠣,几乎一條街的人都朝著忘塵閣看了過來,胖頭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畢岸愣了一下,冷冷道:“姑娘去其他地方玩儿吧。”推開她快步走了。

張珠儿在他身后跳著叫道:“我說的是真的!”

畢岸頭也不回。張珠儿將手攏起,衝著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公蠣捧著肚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李婆婆磕著瓜子斜靠在門框上,嘴巴撇得几乎到了耳朵;酒館的鰥夫柳大摸著下巴,一邊皺眉搖頭,一邊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笑;連小妖和小花都從流云飛渡里探出頭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唯獨她的母親高氏,低著頭慌忙閃進了鋪子里,再也沒出來。

張珠儿神態自若,甩了甩頭,問公蠣:“畢掌櫃什麼時候回來?我等著他。”

公蠣油腔滑調道:“他可能會來吃飯,也可能不回來吃飯;可能晚上回來,也可能中午回來;可能三五天都不回來……”

張珠儿打斷道:“說了等于沒說。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明天再來。”

李婆婆遠遠笑道:“喲,珠儿想嫁人啦?好眼光,咱這條街上,想嫁給畢掌櫃的人多的是呢。下手可要趁早。”眼睛卻瞄著流云飛渡。

小妖小花扭身回了鋪子。

張珠儿站定,故作吃驚道:“真的嗎?不會是你吧,李婆婆?你男人死得早,我看你每天盯著畢掌櫃,你不會也想嫁給他吧?”

李婆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朝地上地啐了一口,小聲罵道:“小妖精!”惡狠狠摔門進去了。

張珠儿搖晃著身体,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儿,走過自家的裁縫鋪子,遲疑了一下,目不斜視地走了。

傍晚時分,畢岸前腳剛到家,楊珠儿后腳又跟了來。

她換了發型,頂著雞窩一樣的一頭亂發,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地闖了進來,大聲道:“畢掌櫃,你考慮好了嗎?”

畢岸看也不看她,冷冷道:“這里是當鋪,你若是有東西當就找財叔去,不當請離開。”

楊珠儿吊儿郎當抖著左腿道:“我就找你。”

胖頭見畢岸臉顯厭煩之色,忙過來拉她:“小姑奶奶,你這是搭錯了哪根筋?”

楊珠儿甩開胖頭:“我是不是發神經,我是認真的!”那些好事的街坊早被吸引了過來,一個個手上裝作在忙,眼睛都往這邊瞟。

畢岸有些惱火,皺眉道:“珠儿姑娘既然無事,胖頭,送客。”

胖頭一聽,推著珠儿便往外推。珠儿一邊掙脫,一邊急道:“誰說我無事?我……我有東西要當。”

畢岸轉身回了房。珠儿要跟著去,卻被胖頭攔住了:“當東西在堂口就行。”

珠儿盯著畢岸的背景,磨磨蹭蹭地從懷里淘出一個東西來,“給!”

原來是一張黃裱符,上面龍飛鳳舞寫了四行字,胖頭磕磕絆絆念道:“綠楊飛……水……岸……”公蠣湊過頭搶著念道:“綠楊飛舞水逐岸,一夜東風柳枝軟。散盡陰霾迎艷陽,從此心中無牽絆……這是什麼?”

珠儿一把奪過,重新折了起來,叉腰質問道:“當不當?”

胖頭為難地撓頭:“第一次見有人當這玩意儿的。你要當多少?”

珠儿道:“三文錢!”

胖頭呵呵傻笑道:“三文錢哪值得費事一當?我送給你好了。”

珠儿伸著脖子往后院看:“不行,我就要當。”

公蠣默念著剛才的那几句狗屁不通的符文,冷不丁道:“你這個,是從廟里求的姻緣符吧?”

珠儿嘻嘻哈哈道:“正是正是,龍掌櫃好聰明。”

公蠣撫掌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珠儿眉開眼笑道:“龍掌櫃你瞧,不是我强人所難,這是天意。”

胖頭聽得莫名其妙,追問道:“什麼天意?”

公蠣同楊珠儿相視一笑,凸生出几分親切之感。

原來楊珠儿七月七去廟里拜神,順便求了一張姻緣符,解符的大和尚說,她只要找到自己的貴人,從此便可逢凶化吉,一世無憂,而且指點說,貴人就在她家方圓一里之內。

楊珠儿將這張符在身上揣了快一個月,也未慘透著其中的貴人是指誰。這兩日與人閑聊時,突然聽說忘塵閣的畢掌櫃單名一個岸字,再看第一句“綠楊飛舞水逐岸”,意思可不就是楊珠儿追求畢岸麼。所以她大早上一打扮就來找畢岸表白來了。

胖頭想了又想,道:“這樣解,怕有些牽强吧?”

公蠣唯恐天下不亂,故意道:“有什麼牽强?我看珠儿姑娘理解沒錯。”

珠儿洋洋得意,歪嘴斜眼地笑。

胖頭為了打發她,不情願地收了她的姻緣符,當價三文錢。楊珠儿抖著腳,大聲道:“收好了啊。半年后贖當,我要天天來視察,看你們保管的怎麼樣。”聲音大到足以讓后堂的畢岸聽到。

畢岸和公蠣都將此事當成了一出鬧劇,並未放在心上。但張珠儿高攀忘塵閣的畢掌櫃,很快傳遍了整個坊區,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羨慕她的勇氣,也不知有多少媳婦太婆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並順帶鄙視她的行為不端。

李婆婆便是其中最不遺余力的一個,几乎每一個到她茶館里喝茶的人,都要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當時的情景,她會著重在張珠儿的恬不知恥和畢岸的斷然拒絕上添油加醋,並憤懣地表示,若是畢掌櫃真娶了張珠儿,她決計不會再讓他跨入她的茶館一步。

有茶客笑著反駁道:“畢掌櫃本來也沒來你這里喝過几次茶。”

李婆婆便一臉神秘道:“那是被對面那個狐媚子勾走了……”話題從此轉到了蘇媚身上。直到小妖忍無可忍,跳出來含沙射影地罵几句,或者朝著茶館門口潑上几盆水,才能消停片刻。

而距離不遠的裁縫鋪子,楊鼓和妻子高氏頭低得更加低了,除了買菜進貨,几乎不肯出門,見到街坊們也躲著走。

公蠣曬著太陽,聽著這種家長里短,若是不想起自己腦袋里尚未除去的珠菌絲,覺得這種市井生活還是十分愜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胖頭剛打開一條門縫,楊珠儿又擠了進來。她今日換了裝扮,頭發梳成大大的牛角髻,戴著兩個木質的粗大耳環,臉頰涂了兩片紅彤彤的胭脂,嘴巴猩紅,象從魔幻戲文里跑出來的小妖怪,還美其名曰“狩獵曬傷妝”。

胖頭見楊珠儿扎著腦袋往畢岸的上房衝去,急得直跺腳:“畢掌櫃還沒起床呢。”

珠儿回嘴道:“就是沒起床才好,要是衣服還沒穿,那就更好了!”正在洗臉的汪三財瞠目結舌地看著楊珠儿,連連搖頭。

畢岸看來也聽到了這句話,飛快從房間走到院中,皺眉道:“你又來做什麼?”

楊珠儿眨著眼道:“我來看看我的姻緣符怎麼樣了,不行嗎?”

畢岸無可奈何,轉身去打水。楊珠儿跟在他身后,笑嘻嘻道:“畢掌櫃,這都一天一夜了,您考慮的怎麼樣了?”

畢岸一見她便頭大,沒了往日的淡定,扭臉看向一邊。胖頭傻頭傻腦問道:“考慮什麼?”

張珠儿理直氣壯道:“娶我啊。”

畢岸竟然急得跺了一下腳。公蠣躲在門口,暗暗好笑,心想畢岸肯定也是第一次遇到珠儿這樣的女子。

楊珠儿大大方方看著他,道:“我喜歡你,你什麼時候娶我?”

畢岸閃身要走,卻被她攔住了去路,想了想,正色道:“楊小姐,婚姻之事不可儿戲。先不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碼要兩情相悅。你年紀還小,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楊珠儿認真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說著上前去挽畢岸的胳膊。

畢岸后退了一步,大聲道:“姑娘請回,此事絕無可能。”

公蠣從未見畢岸如此狼狽過,在一旁幸災樂禍。

牆頭忽然嚶嚀一聲,原來是蘇媚,提著個花囊掩口而笑。楊珠儿轉開了視線,驚喜道:“蘇姐姐你回來啦。”蘇媚去了外地購買香料,好久不見了。

蘇媚笑道:“珠儿你又調皮了。”說著往畢岸的臉上一瞭,吃吃笑道:“我采些桂花,你們繼續。”

珠儿眼睛看著畢岸,嘴里回道:“蘇姐姐,我不是調皮,我是認真的。”

畢岸微微皺眉,道:“珠儿你不要胡鬧。回去吧,別讓你爹娘擔心。”

畢岸慌亂之下忘了名字后面加“姑娘”二字,張珠儿眼睛一亮,也不叫畢掌櫃了,甜甜道:“謝謝畢岸哥哥!”扑上來在畢岸臉頰上飛快親了一下,咚咚咚跑了。

看到十二個女孩的骸骨都沒讓畢岸如此震驚。畢岸至今沒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捂著臉頰目瞪口呆。待看到公蠣鬼鬼祟祟一副憋著不笑的樣子,蘇媚倚在牆頭前仰后合,更加狼狽不堪,直豎豎地站立了一會儿,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蠣在后面學著楊珠儿的聲音,一口一個“畢岸哥哥”,惱得畢岸恨不得回來揍他一頓。

一連几日,楊珠儿天天來找畢岸,一張嘴便是“何時娶我?”等不到畢岸回答,她倒也干脆,扭身就走,下次接著再來、再問。

畢岸厲聲呵斥、柔聲勸解,各種軟的硬的方法都用了,楊珠儿硬是象一張熱的狗皮膏藥,撕都撕不下來,一幅死纏爛打的樣子。畢岸被纏得心煩,說外出有事,一連好几天都沒回家。楊珠儿情知畢岸不在,也照樣每日一個新裝扮,早晚都來忘塵閣等候一會儿。見不到畢岸,她也不急不惱,不吵不鬧,手腳麻利地幫著胖頭懸掛招牌、打掃衛生,同公蠣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只要不涉及她個人或與她父母有關的問題,相處還算融洽。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身上有淡淡丁香花的緣故,公蠣除了對她的裝扮有些不認可外,並不像汪三財和李婆婆那樣處處看她不順眼。几天接觸下來,公蠣發現,她並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乖張輕浮,更不是象李婆婆說的舉止放蕩、頭腦簡單,相反她敏感而聰明,對自己所做的事、要說的話了然于胸。比如,她對李婆婆的冷嘲熱諷大多情況下熟視無睹,但一旦開口便能將李婆婆噎得啞口無言。

還有對待不懷好意者的態度。街尾巷子里賣燒餅的張大麻子,素來喜歡在女人面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葷話。有一次,他見楊珠儿等畢岸,假意過來串門,擺手道:“珠儿,來,我知道畢掌櫃喜歡什麼樣的類型。”

楊珠儿理也不理。張大麻子卻不知深淺,竟然淫笑著伸手往她胸部摸去,笑嘻嘻道:“他喜歡奶子大的,像你這個小葡萄麼……”

未等他說完,楊珠儿一把打開他的手,高聲叫道:“張叔你做什麼?您比我娘年齡都大呢,怎麼能這樣?”楊珠儿嚴詞厲色,聲音大,底氣足,這一嗓子几乎一條街都聽得到。

一句“張叔”示意把他擺在了長輩的位置,張大麻子當眾鬧了個大紅臉,以后再也不敢言語之間調戲楊珠儿。

憑心說,楊珠儿若不是打扮怪異,樣子還是不錯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天生一個美人坯子。公蠣和胖頭親眼見過那個同她年齡差不多的少年躲在街角,只為看她走過,而且看衣著打扮,那家家境也是不錯的。

因此公蠣便覺得納悶,以楊珠儿的聰明和模樣,嫁不進豪門大院,嫁個家境殷實年齡相仿的好人家是沒有問題的。她為何要打扮得如此怪異誇張,纏著對她並無感情的畢岸呢?

不過看到珠儿對畢岸的態度,公蠣幸災樂禍之余還有几分羨慕和嫉妒。他想,若是真有這麼一個俗世女子纏著要嫁給自己,對自己死心塌地,好像也挺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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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六日傍晚,畢岸終于回了家。公蠣一看見他,馬上不懷好意地笑道:“喲,我還以為你要永遠躲在外面呢。”

畢岸恢復了往日的冷淡,道:“我有正事要辦。”

話音未落,已聽見楊珠儿在外面大聲問正准備打烊的胖頭:“畢岸哥哥回來了沒?”畢岸聽到這一聲“哥哥”,表情頓時僵在了臉上。

幸虧剛才已經交代過胖頭,千万不要說他已經回來。

公蠣擠眉弄眼,一臉壞笑。

畢岸走了几步,突然回頭,有些生硬道:“你,有什麼好辦法?”

公蠣一聽,這是求自己幫忙呢。他忙輕咳了一聲,擺出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擠著眼睛道:“好辦的很,第一個辦法,利用阿隼……縣尉大人的關系,找個穿官服的人嚇唬嚇唬她;第二個辦法,”公蠣瞄著玉樹臨風的畢岸,酸溜溜道,“打聽清楚她喜歡你哪一點,你改了不就成了?小女孩一時衝動,看上了你長相英俊或者以為你有錢,你將最丑的樣子展示給她,或者借機讓他知道我們當鋪的經營情況,說不定她很快就移情別戀了。”

公蠣見畢岸不說話,奸笑起來,“第三個嘛,她小模樣長得也不錯,不如順水推舟,就娶了她得了。”

他本來是打趣畢岸,不料畢岸沉吟了片刻,一臉認真地道:“第一個不行,她年紀還小,父母也是膽小怕事的,別嚇壞了她。第三個不靠譜,倒是第二個比較可行。”說著看向公蠣。

公蠣其實巴不得領了這個美差,免得畢岸覺得他整日無所事事,嘴上卻推辭道:“不成不成,人家看上的是你,由你出面解決最好。”

畢岸瞬間冷了臉,道:“隨便。”走了几步,又回頭道:“說話的時候不要擠眉弄眼,影響形象。你的形象本來就夠差了。”轉身走了。

公蠣氣鼓鼓啐了他一口,嘟囔道:“呸,裝什麼大尾巴狼。”

第二天一早,楊珠儿又來了。天氣晴朗,她卻穿了一雙不知從哪里找的厚底高幫木屐,呱嗒呱嗒響得整條街的街坊都探出頭來看熱鬧。

李婆婆拖著聲音道:“喲,珠儿小心崴了腳。”

珠儿目不斜視回道:“放心,李奶奶,像您這樣七老八十的才會崴腳,我年輕,不怕。”

李婆婆急赤白臉道:“誰說我七老八十了?我今年才還不到五十五!”

珠儿眉毛一挑,驚訝道:“哦,是嗎?怪不得嚼舌頭根儿的時候精神抖擻,原來還年輕著呢。”李婆婆滿臉赤紅,罵罵咧咧閃到了門后。

沒几天,關于楊珠儿的謠言滿天飛,什麼做了暗娼,十兩銀子包夜,連墮胎之類的話都傳了出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畢岸不在,珠儿大大咧咧站在忘塵閣的門口,熱情地幫著胖頭招呼生意,那架勢,還真把自己當做了未來的老板娘。一些扭扭捏捏慕名來看畢岸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被她驚得表情象見了鬼,而單純過來圍觀珠儿的中年婦女毫不客氣地將鄙視掛在了臉上,就差沒直接啐她一臉唾沫了。

送走一批客人,公蠣沏了一壺茶,熱情地給珠儿斟了一杯,道:“過來歇歇。”

珠儿乖乖地坐了下來。公蠣猜她穿那麼一雙沉重的鞋子腳累了。

胖頭受到公蠣眼神鼓勵,小聲道:“珠儿,你干嘛整天打扮成這樣?”

珠儿愣了下,沒心沒肺地笑道:“好玩儿呀。”接著重復道:“就是好玩。”唯恐胖頭不信似的。

公蠣輕咳了一聲,鄭重道:“珠儿,你真想嫁給畢掌櫃?”

珠儿晃著腳丫子道:“當然。”

公蠣不無嫉妒地問道:“你是看他長得俊?”

楊珠儿卻斬釘截鐵說:“不!才不是因為這個。”

公蠣見她不肯說實話,厚著臉皮反詰道:“那你怎麼沒看上胖頭或者……我?”

楊珠儿一笑,若無其事道:“胖頭和你,氣勢不夠。”

公蠣不滿道:“居家過日子,要氣勢做什麼?”

胖頭嘿嘿傻笑:“對對,畢掌櫃那氣勢,往這儿一站,什麼牆壁都生灰。”

公蠣嗤笑道:“那叫蓬蓽生輝!你個沒讀過書的‘田舍漢’!”

胖頭認真道:“珠儿,不是我說你,你這麼大張旗鼓的找畢掌櫃,你爹娘……”

原本還嘻嘻哈哈晃著腳丫子的珠儿騰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管我爹娘何事?你再敢提我爹娘一個字,小心老娘我翻臉不認人!”蹬蹬蹬走了。

正在打掃門口的柳大看著她走過,皺眉道:“這丫頭小時候不這樣的,怎麼越長越古怪了呢?這麼個年齡,都要找婆家了,還這麼喜怒無常脾氣古怪。得空儿我要去找下楊鼓,再不管,這丫頭真給毀了。”

公蠣道:“誰說不是呢。”

李婆婆仿佛長著順風耳,馬上從茶館里伸出半個腦袋,一臉刻薄道:“有人娶她才怪呢!瞧她那賤兮兮的樣子,要不是畢掌櫃為人正經,只怕她要脫光鑽人被窩里吧。”

茶客酒客們都笑了起來。恰巧楊鼓之妻高氏溜著牆角出來,似乎要去追楊珠儿。李婆婆大聲道:“楊鼓家的,你也不管管你閨女,在家里丟人現眼還不夠,去人家當鋪里天天守著要男人,成什麼話?”

高氏渾身顫抖,逃一樣鑽回了店里。

李婆婆見公蠣和胖頭不笑,追問道:“龍掌櫃,你說是吧?”

楊珠儿的背影僵在街口。公蠣覺得他們有些過了,支吾道:“小女孩嗎,還沒定性……”朝胖頭使了一個顏色,兩人裝作去買菜,遠遠地跟著楊珠儿。

楊珠儿沒住在家里,公蠣是知道的,因為李婆婆恨不得拿個大鑼敲著告知全城北的人她是個不受管教的野丫頭。但她具体住在哪里,誰也不知道,這也是李婆婆污蔑楊珠儿做暗娼的原因之一。

楊珠儿呆了片刻,脫下木屐提在手中,晃晃悠悠往前走。陽光在她的背后拖出一個單薄的影子。

公蠣遠遠看著,突然覺得有些心疼。

正在門口漿洗衣服的趙婆婆看到楊珠儿,停住了手,心疼道:“閨女,天涼了,怎麼能打赤腳?”趙婆婆面目和善,從不多事,素來看不慣李婆婆在背后說人長短,而且她家儿子儿媳年紀都不小了也沒個后代,所以對這些后生丫頭格外疼愛。

楊珠儿挺了挺背,瞬間恢復了活力,笑道:“沒事,謝謝趙奶奶。”

趙婆婆從門后拎出一雙鞋子來:“閨女你先換上我的舊鞋湊合一下。這麼冷的石板,小心著涼。”

楊珠儿飛快蹬上木屐,大說大笑道:“不用啦!凍不死的,我得好好活著給人添堵呢!”

趙婆婆小聲埋怨道:“傻孩子,你這麼糟踐自己做什麼?”楊珠儿咯咯笑著快步跑開,呱嗒呱嗒的木屐聲響得象打鼓一樣。

兩人跟著楊珠儿七拐八拐,折了好几個彎,來到一處狹窄僻靜的小巷子里。這條巷子兩邊都是高大的貨倉,極少有人來,珠儿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打開一個角門鑽了進去。

公蠣正要跟進去,忽見那個常常在街頭徘徊的少年提著個包裹快步跑了過來,小聲叫道:“珠儿!”

珠儿一把拉他進去,門關上了。

難道這楊珠儿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公蠣有些犯嘀咕,拉著胖頭貼了上去。

只聽珠儿道:“你怎麼又來了?”

少年道:“我給你送些活計。”

珠儿道:“你放著吧,什麼時候要?”

少年道:“不著急,隨你有時間。”一陣響動,像是珠儿在換鞋子。

珠儿道:“行了,你走吧。”

少年遲疑良久,低聲道:“珠儿……以后不要去找那個什麼畢掌櫃了,好嗎?”

這倉庫的外牆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天窗離地甚高,若是晚上公蠣借助原形爬上去倒是沒什麼問題,如今大白天的,還帶著一個笨手笨腳的胖頭,只能在外面偷聽一下算了。

珠儿並沒有像公蠣想的那樣大發雷霆或者肆無忌憚地宣稱不行,而是沉默了片刻,輕輕道:“你也知道的,如今我沒什麼本事,只有找個好人家嫁出去。畢掌櫃你也見過,一身正氣,若是嫁了他,我爹娘就不用受欺負了。”

少年急道:“若是他不同意呢?或者他根本就是個人面獸心,到時你怎麼辦?我……”

珠儿道:“不會,我觀察了好久,他面冷心熱,胸有大志而且俠肝義膽,成了親,即便他不喜歡我也決不會為難我。你放心吧。”

少年哽咽道:“那我呢……你可曾考慮我的感受?”

珠儿笑了一聲,澀澀道:“謝謝你幫我。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回報你。還有,下輩子我要和我娘顛倒過來,我來做長輩,我一定會保護好她,不讓她受任何人的欺負!”說到后兩句,她的聲音已經嗚咽。

少年低聲道:“好吧……這是這几日用的燈油和蠟燭。”

珠儿道:“我娘那里……”

少年道:“我已經交代家丁了,把你這些活計的錢一同留給她了。放心,沒說是你給的,只當是他們出手闊綽。”

珠儿小聲道:“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就要露宿街頭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儿,珠儿便催著少年回去讀書,自己開始做活計。

公蠣和胖頭聽了半天,覺得珠儿一回到這里,完全是一個乖巧懂事的正常人,她為什麼有家不回,非要承擔巨大的人情住在這麼個地方呢,而且她聽她的語氣還是很惦記爹娘的,難道背后這有什麼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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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楊珠儿第二天天未亮就來了,還鬼鬼祟祟地帶著一大包東西,用紅油紙包得嚴嚴實實。

汪三財等對她的行為見怪不怪,早已習以為常,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再受她影響。

不過公蠣很快覺出她情緒的變化,以往她總是一副滿不在乎、大說大笑的樣子,今日卻心神不寧,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發怔。

胖頭勸她:“珠儿別等了,今天畢掌櫃出城,估計不回來了。”

珠儿故作輕松道:“沒事。”看到公蠣欲言又止,神態很是奇怪。

公蠣笑道:“珠儿今儿轉了性了?”

珠儿突然拉住公蠣,老氣橫秋道:“龍掌櫃,請借一步說話。”不顧胖頭詫異的目光,拉著公蠣來到后堂。

公蠣心砰砰直跳,心想難道這丫頭改變主意,准備嫁給自己?心里正盤算著該怎麼應對她的表白,是接受還是不接受,只聽珠儿道:“龍掌櫃,我有一事想求你幫忙。”

公蠣泄了氣,道:“什麼事?”

珠儿低下頭,道:“我如今同我爹娘不來往,他們很擔心,我想麻煩你去我家鋪子里走一趟,告訴我娘我好得很。”

公蠣瞠目道:“你天天經過鋪子,直接告訴他們不就完了?”

珠儿絞著手指,半晌才道:“你不懂。”

公蠣越發看不懂這個珠儿,道:“既然怕他們擔心,怎麼不搬回來同他們一起住?”

珠儿神情大變,眼底的恐懼一閃而過。公蠣不忍,道:“好好,我不問了。我這就去。”

“不,我還有些要求。”珠儿拉住他,從懷里拿出兩條繡得極其精致的荷包,“這兩個東西,算是我給您和胖頭哥哥的報酬。”然后又費勁巴拉地將早上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拿給他:“你帶著這個去,在我家門口,神態越是倨傲越好,動靜越大越好,而且,最好能讓街坊圍觀。”

公蠣感到莫名其妙,道:“那我講什麼?”

珠儿垂下眼睛,道:“你就說,是畢掌櫃讓你送來的,以后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沒有畢掌櫃解決不了的。再告訴我娘,珠儿很好,請她放心,然后就可以回來了。”

公蠣恍然大悟,啼笑皆非道:“你這是想要虛張聲勢,給你娘壯膽?”

珠儿咬著嘴唇,小聲道:“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珠儿不孝,沒能力帶她離開。”公蠣暗叫幼稚,同時心想,到底是什麼事情刺激得這丫頭又是離家出走,又是叛經離道,行為乖張?

不過看在她給的荷包實在精致的份上,公蠣毫不猶豫答應了,道:“我去一趟沒問題,忘塵閣也隨便你來,但你莫要再纏著畢掌櫃娶你,行不行?”

珠儿思索了一會儿,小心翼翼道:“那我能不能叫你和畢掌櫃哥哥?”

公蠣點頭道:“這個可以。你那張姻緣符,本來就是騙人玩儿的,不能信。”

珠儿十分高興,連連點頭,三人正商量過會儿要如何表現,阿隼回來了,他仍是一身便裝,看到張珠儿,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轉身要走,卻被珠儿怯生生地叫住了。

珠儿甜甜道:“你是阿隼哥哥吧?”她今天的妝容雖然厚重,卻沒前几日那麼誇張,特別是當她帶著一臉甜美笑容,不再抖腿、呲牙、笑罵的時候,看起來還有几分可愛。

阿隼點點頭。阿隼已經從畢岸那里聽到了關于張珠儿之事,從他疑惑的目光來看,他顯然質疑畢岸描述得過于誇大了。

珠儿施了一禮,大眼睛扑閃著,一臉誠懇道:“我求龍掌櫃辦點事,想麻煩您也跑一趟,好不好?不會耽誤您多少工夫。我日后定然繡個最精致荷包給您,行不行?”

阿隼是洛陽縣尉之事,這條街並無人知道。一是阿隼早出晚歸,從不在家,二是他只要回來便是一身小廝裝扮,性格沉悶,從不多言,街坊們了解不多。。

珠儿這麼一副柔弱樣子,著實讓人不好拒絕。

阿隼看向公蠣。公蠣陪笑道:“阿隼……大人,要是有空……”拉過阿隼,附耳道:“我這是替畢公子打發呢,只要做了這件事,我保證以后她不纏著畢公子。”

等珠儿走了,三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楊鼓家。

有了阿隼出馬,一切極其順利。阿隼不用說話,只是往旁邊一站,便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加上公蠣巧舌如簧,最擅長狐假虎威,這出戲演得極好。

倒是公蠣,對楊珠儿的好奇更增進了一層。楊家的裁縫鋪子小而陰暗,只有一些中低檔的面料整整齊齊地掛成一排,家具擺設都十分簡陋。楊鼓個子雖高,但彎腰弓背,看起來松松垮垮,粗大的指關節在衣襟上蹭來蹭去,眼神膽怯,表情拘謹;高氏不知是驚喜還是害怕,顫抖著嘴唇,不時拉起圍裙擦拭眼淚。

公蠣按照珠儿交代的,氣派十足地代表畢掌櫃說了一番充滿豪氣的話,拍著胸脯道:“以后楊家的事儿就是我忘塵閣的事儿!”然后送上那包紅布包著,看起來極像是提親的聘禮一樣的東西。

高氏顫顫巍巍接過,淚流滿面。楊鼓卻躲躲閃閃,吭吭哧哧半天,才說出一句“多謝”。

圍觀者大嘩,有羨慕張珠儿好福氣的,有祝賀楊家時來運轉的,有質疑畢岸鬼迷心竅的,也有斷言兩人決不會長久的。一個少婦不無嫉妒地道:“龍掌櫃,您今日來楊家,是提親嗎?”

公蠣一愣,他可沒想想到這麼一茬,腦袋一轉,大聲道:“不要胡說,畢掌櫃這是認了珠儿姑娘做妹妹呢。”

李婆婆夾槍帶棒譏諷道:“楊鼓家的,沒想到你家閨女本事還挺大,這做不了人家老婆,做個妹妹也不錯。”

高氏臉色通紅,默默無言。

柳大忙出來打圓場,大聲道:“不錯不錯,要是珠儿以后認了畢掌櫃做哥哥,以后你們兩個也少操几分心。”正在斟茶的楊鼓手一個抖動,竟然將茶倒在了桌子上。高氏慌忙拿布來擦。

柳大笑道:“這事情倒也圓滿。還喝什麼茶,我這剛好拎著一壺酒,趕緊給畢掌櫃和阿隼胖頭倒上。”說著驅散了圍觀的眾人,徑自去到廚房拿了几個碗來,喜滋滋道:“這是好事。你家丫頭性子急脾氣暴,有個人領路也好,免得誤入歧途。”

高氏突然抬起頭,目光炯炯道:“誰說我閨女誤入歧途?”她同珠儿十分相像,不過身材瘦弱,面帶菜色,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柳大一愣,忙賠笑道:“是是,嫂子原諒我口無遮攔。”

高氏瞬間沒了銳氣,低頭坐著。

公蠣殷勤地端了一碗酒給阿隼,拍著他的肩膀吹噓道:“你們還不知道,我這位兄弟,是衙門……”

阿隼咳了一聲,公蠣慌忙改口:“認識很多衙門的兄弟,連縣太爺都高看他一眼呢。”

柳大睜大了眼睛:“真的?”上去同阿隼握手,滿臉堆笑:“我看阿隼兄弟器宇不凡,是大富大貴之相,以后請兄弟多關照。”

啪一聲,楊鼓手中的酒碗掉在了地上。只見他慌里慌張,不知是哭還是笑,撿起缺了半邊的碗,逃一樣去了后堂,再也沒有出來。

三人坐了片刻,阿隼有事先走了,胖頭回去招呼鋪子,楊家只剩下公蠣和柳大。

公蠣有心問問關于張珠儿的事情,斟詞酌句道:“珠儿在外面很好,你不用擔心。”

高氏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柳大勸道:“嫂子你莫要這樣。珠儿又聰明又能干,心靈手巧,年輕嘛,誰沒做過頭腦發昏的事儿?等她想明白了,就回來了。”

公蠣道:“正是,你放心,有我們這些街坊看著呢。我回去再勸勸她。”

高氏低聲道:“謝謝龍掌櫃,你和畢掌櫃都是好人。”

公蠣試探道:“當初珠儿為何離開家?她年齡還小,獨自在外總不是個事儿。”

高氏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柳大忙給公蠣使眼色,一邊安慰道:“嫂子你別激動。孩子不聽話,爹娘打罵管教是正常的,你也別太過自責。”

公蠣見高氏性格懦弱,毫無主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寒暄了几句,兩個人便告辭了。

公蠣見高氏回去了,將柳大拉到一邊問道:“你剛才不停擠眼,什麼意思?”

柳大小聲道:“關于珠儿離家出走的原因,你以后可別再問了。”

公蠣奇道:“為什麼?”

柳大欲言又止,嘿嘿地笑。公蠣捅了他一拳:“還兄弟呢。快點告訴我。”

柳大嘿嘿笑了半天,道:“我告訴你了,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去。”他咬著公里的耳朵根道:“今年春上,有一晚上我半夜起來撒尿,聽見他家里有些異常的響動……”

說了一句,柳大又不說了,神色凝重起來:“算了,這種事情,知道還不如不知道。”急得公蠣跳腳:“你說一半不說一半算怎麼回事?我保證不告訴別人,快說,下月我請你去暗香館喝花酒。”

柳大遠遠看了看楊家黑乎乎的裁縫鋪子,小聲道:“我撒尿撒到一半,忽聽珠儿一聲尖叫,接著便看到楊鼓赤裸著上身從她的房間跑了出來。你知道我家同他家院子一牆之隔,牆又低矮……高氏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聽說楊珠儿離家出走,偶爾有人看到她在北市晃悠,打扮怪異,行為誇張,從不回家。”

公蠣驚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好久才呃了一聲。柳大痛心疾首道:“你說這楊鼓,看著老實巴交一個人,怎麼會做如此禽獸不如的事?好好一個閨女,就這麼給毀了。”

公蠣仔細想剛才楊鼓的行為,確實反常,心里也信了七八分。越想越覺得可恨,低聲道:“高氏怎麼不報官去?”

柳大道:“怎麼報官?要報了官,以后閨女怎麼嫁人?一家人的臉都沒地儿擱去。所以啊,”他絮叨叨道:“高氏也是個可憐人,嫁了楊鼓這麼個沒本事的不說,好不容易養個聰明伶俐的女儿,還出了這麼一檔子丑事。”

公蠣恨恨道:“這種禽獸,留著他禍害人嗎?真是該千刀万剮!”

柳大嘆了口氣,道:“我同楊鼓十几年鄰居,我是了解他的,他其實不是什麼壞人,那晚也不知怎麼鬼迷心竅動了這個心思,一念之差……你看看他那個樣子,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儿了?”

公蠣啐道:“他那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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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珠儿果然是個守信之人,那天之后,她沒有再來糾纏畢岸,忘塵閣恢復了清靜,胖頭念叨了好几次,說有些不習慣。

公蠣心里空落落的。心里惦記珠儿,卻又巴不得楊珠儿不來,因為他一想起楊珠儿那晚的遭遇,便覺得心驚肉跳,實在難以想象人世間還存著著如此丑惡的一面,甚至覺得無法面對珠儿。

這事儿非同小可,楊鼓的行為已經觸犯大唐律例。可是具体如何處理,公蠣犯了愁。若是貿然告訴畢岸和阿隼,又沒什麼證據,知道的人越多對珠儿越沒有好處;但就這麼放下,像柳大一樣壓著心底,好似也不妥當。

中秋節很快過去,天氣越來越涼。畢岸和阿隼每日都忙的不見蹤影,街坊們還以為是珠儿事件造成的,公蠣卻知道,如今正是盜賊猖獗的時候,聽說城東發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孟家百万家產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南市附近兩家商戶斗毆,死傷多人,主犯逃走;還有東郊采花案,兩個農家女子受辱……光這些,夠阿隼忙上一陣子了。

但忘塵閣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當年丟失的當物,好多已經到期,碰上脾氣好的,雖然不滿,但估價置換便也算了,而碰上有錢有勢的或者性子執拗的,無論怎麼商量,都不肯接受忘塵閣的折價賠償,非要原來的當物才行。比如銅駝坊朱三公子的軒轅寶劍,胡秀才的歐陽詢字畫等,汪三財几乎跑斷了腿,才找到差不多質地的物件,還說了無數好話,另外補了對方一大筆錢,差一點忘塵閣便要關門大吉了。

幸虧胖頭購進的那些小玩意儿利潤還算客觀,總算勉强支撐了下去。

這麼一來,經濟驟然拮據,公蠣想出去喝酒游玩的機會更少了,同汪三財討要一次零用錢,汪三財頂多給他十文,只能在柳大的酒館打壺酒喝。

閑著無事,自然得找點事儿做。公蠣決定,單獨去找楊鼓試探一下。

吃過中午飯,公蠣想去柳大的酒館坐坐,剛巧看見楊鼓畏畏縮縮地從酒館出來,懷里抱著一個米袋子,想來是生活過不下去,又來找柳大接濟了。

公蠣從后門朝他肩頭一怕。楊鼓嚇得一哆嗦,驚慌失措回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道:“龍……龍掌櫃。”

公蠣厭惡地看著他。楊鼓更加不自在起來,一雙渾濁的眼睛眨巴著不知道看向何處。

公蠣越發覺得他面目可憎,强忍著厭惡問道:“珠儿這些天回來了嗎?”

楊鼓小聲道:“沒……沒有。”

公蠣盯著他的臉,道:“她一個人住在外面,你這個當爹的就不擔心?也不去找找?”

楊鼓眼神躲閃,道:“我找了,她不肯見我……”

公蠣憎惡道:“這倒奇了,你是她爹爹,她為何不肯見你?”

楊鼓關節腫大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米袋子上划來划去:“我……不配做她的爹……”

這麼說,那件事確鑿無疑了。

公蠣看他一副可憐相,冷笑道:“她當然不肯,有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爹,她怎麼敢回來?”

楊鼓嘴唇蠕動,良久才道:“她恨我……我知道……”眼中淚光閃現,低下頭去。

公蠣看著他那張看似老實木訥的臉,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水,小聲罵道:“畜生!”

楊鼓也不還口,呆呆地站著,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柳大見狀,高聲叫道:“龍掌櫃,老哥這里進了杜康陳釀,來一杯嘗嘗?”又輕聲喝罵道:“楊鼓你還不趕緊回去,站在這里做腫神 哪?嫂子還等米下鍋呢。”

楊鼓慢吞吞走了,步履蹣跚,腳步輕浮,看上起沒有一絲活力。

公蠣坐在酒館,尤自氣憤不已,柳大勸道:“你同他這種人有什麼好計較的?消消氣。”他給公蠣斟了一杯酒,道:“你同他談什麼了?”

公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慨然道:“他承認了。”

柳大吃驚道:“真的?”接著搖搖頭,嘴里嘖嘖有聲,道:“這家伙,唉。”

公蠣一想起楊鼓那張呆滯愚笨的臉和珠儿明亮的眼睛,只覺得一股血氣往上涌,一拍桌子道:“不行,我要去報官!”

兩個酒客看了過來。柳大忙賠笑:“沒事沒事。各位慢慢喝。”拉著公蠣去到櫃台僻靜處,低聲道:“龍掌櫃,這個可要從長計議。”

公蠣也不知哪里來的那麼大的火氣,道:“這種人,留著說不定還禍害別人呢,不行,報官!”

柳大急道:“不可!要報官早報了,那還能等這麼多天?”他用指甲蘸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珠”字:“要是楊鼓因為這個被抓,她怎麼辦?以后還怎麼嫁人?難道真嫁給畢掌櫃?畢掌櫃也不肯啊。”

公蠣心中一動,差一點說出“畢掌櫃不要就嫁給我”的話來。

公蠣想了想,覺得柳大說得在理。如今知道此事的外人只有自己和柳大,若是鬧得眾人皆知,雖然楊鼓是罪有應得,可高氏和珠儿以后真沒辦法做人了。

柳大又道:“與其在這里氣憤,不如我們幫幫珠儿。這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本性不壞,可不能讓她就這麼墮落下去。”

公蠣道:“怎麼幫?”

柳大道:“我覺得,首先就是這件事按下不提,只要不讓楊鼓接近珠儿,我們就當此事沒發生過,時間久了,珠儿也會慢慢淡忘。第二個,幫珠儿找個正當的事情做,免得她……”

柳大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公蠣明白他的意思。珠儿若是長期這麼混下去,誰知道會怎麼樣,或許真抵擋不住誘惑去做暗娼也說不定。

公蠣想了想,道:“不如這樣,我去找下珠儿。那丫頭聰明得很,分得出好歹,我想不管她聽不聽,總是會考慮下的。”

柳大道:“是是。可惜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公蠣忙道:“我知道。”說著將那日同胖頭跟蹤珠儿的事簡單講了一遍。

柳大激動道:“這樣就好。唉,這丫頭小時候天天在酒館里玩,同我自己的女儿一樣,看她如今這樣子,我真心覺得難受。”

正在商議,李婆婆來打酒,見兩人腦袋抵著腦袋竊竊私語,笑道:“你們兩個色鬼,又在編排哪位良家婦女?”

柳大笑道:“李嬸果然最了解我們倆個的脾性。這不剛走過去一個美人儿,皮膚白的跟凝固的豬油一樣。”

公蠣笑道:“膚若凝脂!”

李婆婆也笑道:“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哪像你,說出來的都粗俗不堪。”三人都笑起來。

李婆婆口風一轉,湊近道:“那個誰,最近不來啦?”

公蠣裝傻:“誰啊?”

李婆婆擠眉弄眼道:“小妖精啊。”

公蠣有些反感,故意道:“畢掌櫃認她做妹妹,正給她找事儿做呢,所以要她回去等著。”

李婆婆半是妒忌半是疑惑,道:“有這等好事?這丫頭真不知哪輩子燒高香了。”瞬間連帶著對公蠣和畢岸也不待見了,撇著嘴走了。

柳大送走了李婆婆道:“龍兄弟真有給珠儿找事儿的打算?”

公蠣笑道:“我就這麼一說。”

柳大皺眉道:“這事儿我也盤算好久了,可是我這里是個酒館,來的都是不三不四的醉漢,而且我和弟弟兩人都是個單身漢,瓜田李下的,她來我這里不合適。否則我倒是寧願收留她做個干女儿呢。”

公蠣有些感動。

柳大道:“不過我這里也正想招個人。弟弟身体不好,我也不忍心讓他干重活。”

公蠣這才留意了一眼。柳二看起來年紀不大,又聾又啞,還瘸著一條腿,身子趔趄扭曲,整日里木木呆呆的,只能在店里后台做些雜工。若是能招了珠儿來,倒是一樁美事。

這些天下來,他同柳大越來越投緣。柳大既不像李婆婆之流刻薄惡俗,又不似畢岸阿隼等冷冷冰冰,高高在上,他隨和大氣,為人真摯。兩人整日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偶爾結伴去喝個花酒找個姑娘,或者就坐在酒館里聽那些酒客吹牛聊天,表情猥瑣地評判下過往的女子,議論下誰家的婆娘長得漂亮,表達下對當前生活的不滿,甚至探討下蘇媚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這種感覺,帶著一點點溫馨和愜意,都是公蠣以前不曾有過的。

公蠣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朋友——胖頭是不同的,在公蠣心中,他只是自己的小跟班。朋友之間,自然不能有秘密。公蠣看看四周無人,忍不住悄聲道:“我那個兄弟阿隼,可是個大人物,他是我們洛陽縣的縣尉大人。”

柳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公蠣存心賣弄,自然得意,道:“想不到吧?別看他整日跟在畢掌櫃屁股后面,其實威風著呢,手下一大幫子人,連上面的大老爺都給他一個面子呢。”最后一句話,卻是他自己想象的。

柳大終于能說出話了,激動道:“真沒想到,阿隼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哪!”

公蠣得意洋洋道:“我打算讓阿隼幫忙,給珠儿找份正經事儿做。有縣尉大人幫忙,誰還敢欺負她?”

柳大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神飄忽得象自己做了縣尉。

可惜晚上畢岸和阿隼又沒回來。

公蠣本想在畢岸面前表功,吹噓下自己如何機靈如何善良,也想借機求下阿隼。不過想了又想,決定還是自己獨自一人完成此事。

整整一個晚上,公蠣都在構思,如何規勸珠儿卻不傷到她,如何讓她走出陰影盡快開始新生活,甚至連說哪句話時該用哪個表情,都仔細地想得妥妥的。

公蠣第一次做事如此上心。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了許多,渾身都充滿力量。可是,這件事明明和自己沒任何關系,既不能滿足口舌聲色之欲,又不能帶來名利,為何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呢。連照個鏡子,都覺得自己比以往英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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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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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第二日吃過早飯,公蠣獨自一人去珠儿的住處,可是珠儿卻不在,公蠣有些沮喪,只好回來,把打了多遍的腹稿溫習得滾瓜爛熟。

幸虧下午時分公蠣看到喜歡珠儿的那個少年在街口晃悠,便叫胖頭跟蹤,想多了解下關于珠儿的情況。哪知胖頭一去不返,直到晚上戌時末,才氣喘吁吁地回來

公蠣忙問:“怎麼樣?他是哪家的少爺?有什麼新發現?”

胖頭囁嚅了半天,道:“跟丟了。”

公蠣怒道:“那你還出去這麼久?”

胖頭委屈地道:“我迷路了。”公蠣嘆道:“瞧你那副蠢樣儿!不跟著老大,你能做什麼?!”胖頭忙不迭地點頭。

公蠣頓時優越感暴增,臨時決定,先去了解下珠儿的生活,再做打算。于是簡單收拾了一下,帶著胖頭重新出了門。

此時已經亥時一刻,閉門鼓即將敲響。胖頭擔心道:“馬上宵禁,不要撞上官爺了。”

公蠣滿不在乎道:“要是宵禁之后都能撞上官爺,那些盜竊案是怎麼發生的?”

這句話說得有理有據,公蠣覺得要是畢岸在場,定然會誇自己聰明。嘴里說著,腳步不停,循著上午走過的小巷子拐了進去。

胖頭恭維道:“多虧老大你來了,要我一個人,肯定又迷路了,這里真難找。”

公蠣輕蔑道:“你也不想想老大我靠什麼吃飯。”說著在陰影中將分叉的舌頭飛快一探。胖頭並未看到,驚訝道:“難道你父輩是獵戶?”

公蠣對他的遲鈍十分不屑,但對他的各種恭維崇拜卻十分受用。

閉門鼓敲過,城內很快一片沉寂。兩人趁著月光,來到了珠儿租住的倉庫前,只見燈火微明,她果然在。

空氣重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公蠣覺得很奇怪。

胖頭小聲道:“大半夜的,來一個單身女子的房間,似乎不太好。”

公蠣低聲罵道:“你傻啊,要明目張膽進去,我們還不如白天來。”胖頭將耳朵貼在牆壁上,忽然緊張道:“里面還有一個人。”

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公蠣也聽到了,不知怎麼,心里有些小失望。

聲音很低,似乎在爭吵,兩人屏住呼吸可勉强聽到。公蠣想了想,糊弄胖頭道:“我要變個戲法,你可別大驚小怪的。我爬上去看,你給我放風,躲遠些,別被人發現了。”說著搖身一變恢復原形,順著牆面爬上了天窗。

當年兩人一起在街頭賣大力丸的時候,胖頭親眼見公蠣的腦袋能扭上三五圈而毫發無損,所以這個榆木疙瘩還真以為他在變戲法,毫不懷疑公蠣的身份,乖乖地去對面牆角處藏了起來。

楊珠儿租住的這個地方,只是木料倉庫的一角,用廢舊木板隔出來,里面擺著一張小床、一個繡架還有一個簡單的木台,剩下的位置就只夠一人進出,木台、床鋪上堆滿了各種半成的繡品和衣料,顯得十分擁擠。

珠儿坐在繡架前,背部緊貼著牆壁,冷冷的眼神中顯出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繡架對面站著一個裹著灰色斗篷的男人,臉隱藏在燈光的陰影處,道:“你什麼時候搬回去住?”

公蠣心想,難道是楊鼓來找女儿?可是看身形和說話的語氣,又不像。

楊珠儿聲音小而清晰,道:“我不會回去的。”她今晚素面朝天,放下了發髻,一頭烏發垂順地搭在肩上,恢復了純淨自然的少女模樣,比以往那些怪異打扮動人多了。

倉庫濃重的木料味道嗆得公蠣鼻子發癢,卻壓不住楊珠儿身上的那股清澈的丁香花味儿,公蠣恍然有種錯覺,覺得她就是自己一直惦記的丁香花女孩。

灰衣人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皺眉道:“這破地方,哪有家里住著舒服?回去吧,別賭氣了。”

公蠣突然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心中一喜,若不是化為原形,差一點要跳下去拍著他的肩膀打招呼了。

下面那個穿灰色斗篷的人,是柳大。看來柳大同自己想的一樣,來這里勸解珠儿。

柳大嘆道:“這些天我找你找的好苦。”

楊珠儿冷冷地看著別處,一言不發。

柳大打量著周圍堆積如山的活計,道:“你這丫頭,從小就要强。這麼些活,怎麼做得完?”他打開一件繡品看了看,贊道:“小小年紀,手藝真不錯。心高氣傲,比你娘强多了。”

楊珠儿突然暴怒:“別跟我提我娘!”抓起剪刀,一剪子扎在面前的繡布上,將繡了一半的繡品划得稀爛。

柳大后退了半步,碰得身后的木台一陣搖晃,笑道:“瞧你這臭脾氣,叔叔來看你,你怎麼這樣?”

公蠣也覺得珠儿有些過分,心想這丫頭是應該有個長輩好好管教一下。

楊珠儿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叔叔?你也配人叫叔叔?”

柳大佯怒道:“你再這樣,我可生氣了啊。”

楊珠儿厭惡地扭過了頭。

公蠣思量,要不要變回人形,幫著柳大一起勸勸珠儿,商量個對策。剛從天窗上往下溜,忽聽柳大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淫蕩。

這聲音公蠣相當熟悉,他們倆一起去喝花酒時,柳大就愛這麼笑,公蠣曾嘲笑過他的這種笑聲“淫蕩得天下無敵”。

公蠣忙折回了腦袋。

楊珠儿挺直了脊背,將剪刀護在胸前。

柳大往前湊了湊,笑眯眯道:“你不會真做了暗娼吧?”

楊珠儿瞪著他,眼神冷如小刀一般。柳大道:“你以為逃了出來,再攀上畢岸那個高枝儿,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他伸出强壯有力的大手,在珠儿面前一張一合:“你那個小朋友也真夠小氣的,找這麼個破地方給你住。我抽空儿去找找他,和他理論理論。哪有想玩女人還不想花錢的道理?”

公蠣有些發懵,腦袋亂作一團。

柳大道:“一個月了,我看你天天往忘塵閣中跑。聽說畢掌櫃認你做了干妹妹了?”珠儿不答。柳大淫笑著道:“說來聽聽,睡上了沒?”

珠儿如同泥塑一般。

柳大嘖嘖道:“估計是沒睡上。人家看不上你吧?哦,我知道了,沒睡上畢掌櫃,勾搭上了那個龍掌櫃,是吧?怪不得龍掌櫃對你的事情如此上心。你看看,我就說了,你細皮嫩肉,不做娼妓,真是可惜了。”

公蠣又驚又怒,豎起身体,發出咝咝的恐嚇聲。

柳大又嘿嘿地笑了一陣,道:“你這地方還真是難找,我跟了几次,都跟丟了。若是不是姓龍那個傻子,我還找不到這里。”

公蠣豎起了鱗甲,抖動身体。自己當柳大是朋友,柳大卻當自己是傻子!這一條,尤其不能忍。

柳大側耳聽了一下,道:“好像有蛇。嘿嘿,小心,蛇性最淫,要是晚上鑽你的被窩去,可就好玩儿啦。”

楊珠儿雙唇緊閉,眼神冰冷,任憑他污言穢語地侮辱。柳大說了一陣子,忽然停住,瞄著珠儿緊繃的臉,挑逗道:“生氣了?”他的眼神就像老貓在戲弄股掌之下的小耗子。

柳大將手指握得哢哢直響,笑道:“你和你娘一直想要逃的離我遠遠的,是吧?以后可不要動這種念頭了,麻煩。我雖然沒什麼大靠山,但這個洛陽城中還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知道嗎,忘塵閣那個阿隼,是我的兄弟,他是洛陽縣尉。”

公蠣覺得自己的肺要氣炸了。

柳大道:“你跟著我,難道我會虧待你?”他突然轉換了神色,嘆了口氣,一臉疼惜道:“你這丫頭,還是這麼倔强。你就不肯說句軟話?”

楊珠儿如同沒有聽到一般,但不屑和憤怒分明寫在眼底。柳大愛憐地看著楊珠儿靚麗姣美的臉頰:“你小時候頭發黃皮膚黑,又干又瘦,哭起來滿地打滾誰都哄不住。誰知道一夜之間就出脫成了個小美人,我一看你笑,心都要化了。”

楊珠儿惡狠狠地從嘴角蹦出一個字來:“滾!”

“滾?”柳大飛速伸出手一把鉗住了她的手臂,剪刀掉在繡架上,穿過繡布上的洞掉在了地上,“小心肝,你還是不要激怒我的好。”他一臉邪魅狂狷的淫笑,眼里閃著奇異的光。

珠儿抖動了一下,眼里顯出驚恐之色,但瞬間有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頓道:“你殺了我好了!”

柳大反而松開了她的手,臉色恢復了和善:“唉,其實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活象一只小刺蝟,永遠充滿勇氣,哪怕再恐懼都不肯表露一點。”

珠儿直視著他,咬牙冷笑道:“恐懼有用嗎?”

柳大愛戀地看著她,突然懇求道:“你乖乖的聽話,我們好好談一談,行不行?”

珠儿揉著手腕上的手指印,緩緩道:“你想談什麼?”她的神態,無盡的憎恨中帶著點點警惕、恐懼和冷漠,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而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婦人。

柳大眼圈一紅,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你搬回去住,白天就在我的酒館打雜。我一個月開雙倍的工錢給你,不過你要跟人說,是你自己想回來照顧父母……”

珠儿的嘴角挑了一下,冷笑道:“雙倍工錢,嫖資是嗎?”

柳大摸著下巴,真誠地道:“話不要說得這麼難聽。我真的想好好待你和你娘。你給我個機會,行不行?”

珠儿直勾勾看著他,尖刻道:“給你個機會讓你奸污我?給你個機會讓你欺侮我娘,威脅我爹?”

柳大皺著眉頭,道:“奸污這個詞,從小女孩嘴里說出來,可不太文雅,以后不要用了。”珠儿冷笑道:“做的人不怕,說的人有什麼怕的?”

柳大笑著搖頭,接著眨巴著眼睛道:“喲,剛聽你的意思,我和你娘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哦,那時我家娘子剛剛去世……”轉而表情變得更加淫蕩:“你娘還是個珠圓玉潤的小少婦,你好像才……七歲?”

公蠣原本以為柳大只是垂涎楊珠儿,万万沒想到,他竟然長期霸占高氏,並威逼楊鼓——他才是逼走珠儿的罪魁禍首!

珠儿的瞳孔縮小,五官開始扭曲起來。

柳大邪惡地盯著珠儿,道:“看來你對我誤解很深。你娘,她是自願的。”

珠儿尖叫起來,捂住了耳朵。

柳大笑得極其開心,上前將珠儿的手拉下來:“你娘一定一臉委屈地跟你說,我怎麼怎麼壞。其實是你娘勾引我。你爹沒本事,養不了家,你娘她圖我的錢財。唉,恰巧我當時娘子去世,一時把持不住,就這麼……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看他懊悔的表情,倒好像自己是受害者一樣。

珠儿渾身顫抖:“不是,不是這樣……”

柳大道:“你可以回去問問你娘,到底是她離不開我,還是我霸占她。上次你們不是搬走了嗎,我還以為你娘放下了,不需要我資助了,可是沒過一個月,怎麼自己又搬回來了?”

珠儿呆呆地看著柳大。柳大似乎覺得珠儿的樣子很好玩,提醒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娘堅持要搬回來的?”

珠儿無聲地張大了嘴巴。

柳大砸吧著嘴道:“你娘這樣就不對了。通奸麼,你情我願的事儿,擺出一副受害人的樣子算什麼?真是越老越不地道了。”

珠儿突然張牙舞爪朝柳大扑來:“不對!我不信!我娘是最好的人……”

柳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皺眉道:“別往臉上撓呀……你娘比你的脾氣好多了,就是太愛哭,動不動哭得肝腸寸斷的,沒想到能生出你這麼個爆炭脾氣的丫頭來,真是有趣的很。”

珠儿的樣子,像是一只落入狼口的小羊,憤怒而無助。

柳大親親熱熱道:“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們來算下賬吧。我每年接濟你家差不多十五兩銀子,十几年來,不算利息,最少一百五十兩了。我同龍掌櫃去暗香館喝一次花酒,也不過花費三兩銀子,你娘連個低等娼妓的姿色都不如,不過看在她陪我這麼多年,算上人情折算五十兩,另外一百兩,就算你一次五兩,你陪我二十次,我們兩家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如何?”

楊珠儿發出一聲撕裂的低吼,一頭朝柳大撞來,但她哪里是柳大的對手,未曾近身已經被柳大按倒在了床上。

柳大捉住珠儿的四肢,用嗔怪的口吻道:“我老早就說,讓你去告我,你總是不肯去。你放心,我好漢做事好漢當,定然不隱瞞一點儿事實。公堂上要是縣老爺問我,我就實話實說,你娘貪圖我的錢財,一直纏著我,如今我厭煩了,想討個老婆開始新生活,她還不依,還要把女儿送給我……嘿嘿,李婆婆之流肯定最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很快你和你娘便能名震洛陽城了……你覺得怎麼樣?”他騰出一只手來,勾住珠儿的下巴,“暗娼的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你以為你打扮得像個混混,故意做出一副叛經離道的樣子,就能嚇到我了?”

楊珠儿的絕望,隔著空氣公蠣都能感覺得到。他緊張得渾身僵硬,拱起身子便要衝下來,但見柳大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爆著青筋的大塊肌肉,頓時有些膽怯,尾巴吊在天窗上,腦袋往前遠遠地探出,並吐出長長的舌頭,希望柳大能一驚之下住手。

柳大色眯眯地打量著在他身下掙扎的珠儿,喘著氣道:“你逃不掉的。除非你一家三口全死了,否則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他淫笑著,一把將她的外衣撕成兩半。楊珠儿悶聲翻滾,玩命地掙扎,兩人都不曾留意頭頂的水蛇。

柳大揮手給了楊珠儿一巴掌,瞬時打得她嘴角出血,頭昏腦漲。柳大抓住她的頭發朝后扯去,獰笑道:“你逃不了啦,我的小心肝,今晚你就是我的獵物啦。”說著伸著嘴巴朝楊珠儿的臉上湊去。

情況再也不容公蠣多想,他鼓起勇氣,用力彈跳起來,准准地落在了柳大的肩頭上,在他鼻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緊緊纏住了他的脖子。

柳大先是鼻子一陣劇痛,低頭一看,一條花花綠綠的水蛇如同衣領環繞著自己的脖子,嚇了一大跳,松開了楊珠儿,兩手用力拉扯水蛇。

楊珠儿顫抖著拉過一條繡布圍在身上。

公蠣覺得自己的腰要斷了,忍著劇痛,繼續用力纏繞。但柳大手上力氣極大,公蠣親眼見他能夠單手提起一大甕黃酒,很快公蠣覺得,自己堅持不住了。

恰在此時,房門響了。胖頭在外面叫道:“珠儿開門,你怎麼了?”

柳大大驚失色,扯下脖子上的水蛇甩在一邊,裹緊斗篷,猛然拉開門,並順手推得胖頭一個趔趄,飛快逃走了。

胖頭一見楊珠儿衣衫不整的樣子,忙捂住了眼睛,驚叫道:“珠儿,你怎麼了?”拔腳便要去追,楊珠儿靜靜道:“站住!不用追了。”

她冷靜地起身,重新翻出一件衣服穿上,道:“我沒事了。你回去吧。”

胖頭嚇得不敢多問,小聲道:“要不要我幫你報官?”

楊珠儿擦掉嘴角的血跡,厲聲道:“不用!”

胖頭囁嚅半天,道:“那個壞人……”

楊珠儿暴躁道:“不用你管!”

胖頭手足無措地看著楊珠儿將亂成一團的繡品一件件整理好,兩人都不曾留意,一條奄奄一息的水蛇掙扎著爬過他的腳面,從門縫中溜了出去。

楊珠儿並沒有流淚,眼睛亮亮的,象藏著兩團火:“我沒事,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胖頭卻遲疑著四處張望,囁嚅道:“我老大呢?”剛才他一直躲在路對面的陰影處,聽到里面有爭吵,想著有公蠣在,所以一直未現身,到最后聽到動靜越來越不對勁,這才過來叫門。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我在這儿呢。”

胖頭推門一看,公蠣托著腰,呲牙咧嘴地靠在門口牆壁上,原本一絲不亂的頭發松松散散。要不是剛才胖頭親眼看到那人跑掉,還以為圖謀不軌的是公蠣呢。

胖頭朝屋里努努嘴巴,小聲道:“老大,剛才……”

公蠣擺擺手,示意他閉嘴,强忍住疼痛走到房間。本來想安慰珠儿几句,但見她的樣子,又覺得還是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為好,打個哈哈道:“我和胖頭出來玩儿迷路了,哪知道你住這儿……”

楊珠儿抬起頭,看著他道:“龍掌櫃,謝謝你。天色不早了,你們回去吧。我真的沒事。”她表情平靜,語調平緩,若不是半邊臉紅腫,真的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般。

公蠣隱隱覺得楊珠儿的眼神很不對勁,卻不敢多說,唯恐她問起剛才水蛇一事,拉著胖頭匆匆告辭。

兩人行之門口,楊珠儿突然叫住他,改口道:“龍哥哥。”

公蠣看著她。

她眼圈發紅,卻沒有眼淚流出:“龍哥哥,胖頭哥哥,你們都是好人,請務必答應我,今晚不管你們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裝作沒聽到沒看到,不要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些什麼。

楊珠儿眼睛亮晶晶的,低聲道:“謝謝兩位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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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32:59 |顯示全部樓層
(六)

公蠣睜著眼睛,一直熬到天亮。他的心里被一股氣堵著,痛心、失望、難過、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像是一條鋸子在他的心上來回拉動。

難過和憤怒,是對楊珠儿的遭遇;而痛心和失望,卻是對自己。柳大,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個人面獸心的禽獸。公蠣一想到他故意引導自己相信楊鼓與女儿亂倫,並利用自己找到珠儿住處,氣便不打一處來,深恨昨晚沒勒死他,順便替珠儿報仇。特別一想到一向自詡聰明的得道水蛇竟然著了他的道,更深感恥辱。

公蠣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覺得腰好了些,這才起床。

胖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公蠣心情不好,便更加殷勤,伺候公蠣吃了飯,道:“我扶您去對面酒館做著?”

這個蠢貨,竟然沒看出昨晚從珠儿房中逃出的灰袍人就是柳大。

公蠣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道:“啊呀,昨晚我本來約了柳大喝酒呢,給忘了。他今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胖頭忙道:“哦,他問我昨晚去了哪里,我說去北市玩了。”

公蠣警覺道:“他有沒有問起我?”

胖頭老老實實道:“問了,他說我們倆是否一起去了北市,怎麼也不叫他,我想著答應珠儿保密,便撒了個謊,說你沒去。”

公蠣送了一口氣,哼道:“腦袋里還算有點料。”

胖頭憨笑道:“你別老窩在床上,還是去酒館坐坐吧?”

公蠣斷然拒絕道:“不!”說完卻想,看看柳大如何表現也好,又改口道:“好吧。”

柳大站在櫃台處,一看到公蠣,忙上迎了過來:“龍兄弟這邊坐。”

他的鼻子上,還有昨晚留下的傷痕。公蠣那一嘴可夠狠的,竟然將他的鼻翼撕裂了一部分。

柳大見公蠣盯著他的鼻子,苦笑道:“唉,昨晚不小心滑了一跤,剛好那邊酒桶上有個釘子。”他往旁邊一指。

果然有個酒桶,露出一個小小的尖頭釘子,對應的地面上,還有几處顏色稍深,看起來就象血跡。

這場面布置得真是毫無破綻。公蠣心中暗暗冷笑,假惺惺道:“万幸,幸虧沒傷到眼睛。”

柳大道:“誰說不是呢。”打了一壺酒給公蠣,熱情道:“嘗嘗,上午剛到的老窖杜康。”

他的神態絲毫沒有做了壞事的躲閃和心虛感,一如既往的自然親切。公蠣在心中大罵,抿了一口酒,裝模作樣咂摸道:“入口棉柔,味道香醇無刺激,好酒!”

柳大喜滋滋道:“是吧。”接著看似十分隨意地說道:“今日上午就送來了,也不見你出來。”

公蠣倏然警覺:他這是探自己的底呢,忙擰出一臉猥瑣的笑:“我昨晚偷了財叔的錢去喝花酒,喝多了,如今腦袋還疼呢。”

柳大嘿嘿笑道:“你怎麼不叫我?”

公蠣看著他的臉,道:“我來找你了,結果你不在。”

柳大神色自若,一拍腦袋道:“對了,我昨晚去万家酒庄結賬,回來時已經宵禁,就沒敢再出去。”

隔壁有人來取做好的衣服,高氏送出門來。柳大高聲叫道:“嫂子,米夠吃嗎?沒了再來拿!”

高氏低頭微微施了一禮,快步回了鋪子。

靠著門框招攬客人的李婆婆,用力地將一顆瓜子皮吐到楊家門口,冷笑道:“柳大,你錢多得沒地儿花,也不見接濟下你李嬸。整日往這家不知好歹的窮坑里填,圖什麼呀?”

柳大笑道:“李嬸你可是咱這條街的瓷實人家,哪里還用得著我這仨核桃倆棗?”說著收起笑臉,一本正經道:“大家街坊一場,楊鼓是我的兄弟,我總不能看著他揭不開鍋。你說是吧,龍兄弟?”

公蠣冷眼看著他,恨不得上去將他的嘴撕爛。

柳大關切道:“龍兄弟怎麼了,臉色不大好?”

公蠣敷衍道:“昨晚的酒還沒醒呢。我再回去眯一會儿。”拍了三文錢在桌上,轉身回了當鋪。

公蠣突然明白,為何柳大一個小小的酒館老板,竟然能夠霸占高氏十几年:他心思縝密,城府極深,非常人可比,而高氏懦弱,楊鼓無能,只能忍氣吞聲。

第二天傍晚,公蠣又偷偷去了一次珠儿租住的倉庫,卻發現珠儿已經搬離,只殘留些珠儿身上淡淡的丁香花味道。公蠣也曾試圖利用自己的異能進行追蹤,但偌大一個洛陽城,很快香味便淡得難以分辨,最終無果而返。

那個姻緣符,靜靜地躺在忘塵閣的擱架上,三文錢的當物,或者主人已經忘了它了。

如今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料,下一步要怎麼做,才能幫助高氏和珠儿擺脫魔爪?

公蠣犯了難。他答應了珠儿保守秘密,自然不能從畢岸和阿隼處尋求幫助,可是胖頭又過于愚笨。

思來想去,公蠣決定單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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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樽

(一)

一夜北風,氣溫驟降。公蠣臉頰干澀,雙目困頓,很想回去洛河之中自己那個溫暖的洞府里,可是珠儿之事未畢,不得不打起精神。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先一步找到珠儿,然后勸他們一家盡快離開,再想辦法找柳大的晦氣。

可是不但找不到珠儿,連懲治柳大的辦法,公蠣也未曾想明白。投毒、絞殺、下黑手等這些最為直接的方法,公蠣無不想過,可是一來公蠣下不去手,二來他根本不是柳大的對手。

前几日,公蠣輾轉打聽到那家倉庫是官商孟家的,行賄了二十文錢給門房才探到消息說,孟家一個儿子同珠儿同歲,似乎便是常去找珠儿的少年;可是門房說,這半月來,老爺立了家規,要他閉門讀書,一步也不放他出來。

耽誤的時間越久,珠儿遭遇不測的可能性越大。都怪自己當初沒有好好修行,如今的道行竟然連個常人都不能制服,公蠣煩躁至極。

正心里盤算著要不要找畢岸幫忙,可巧畢岸急匆匆地回來了。

公蠣大喜,慌忙上去獻殷勤,一邊倒茶,一邊陪笑道:“珠儿一事已經搞定了,你干嘛還躲著不回家?”

畢岸端起茶盅一飲而盡:“城里出了大事,我要幫阿隼。”

公蠣心里想著如何講述珠儿之事,道:“珠儿她……”

畢岸打斷道:“事情緊急,我這就要出去。當鋪的事儿就交給你和財叔了。”

公蠣挺胸道:“放心!珠儿那件事……”

未等他說完,畢岸已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又折身說道:“這些日留點心,若是有人來當以下東西,先穩住他,趕緊去找阿隼,或找人跟著。”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張紙塞給公蠣。

公蠣打開一看,紙張上是各種寶物的圖樣,一對盤龍玲瓏樽,一個長柄祥云如意,還有多件造型別致的西域首飾,忙問道:“怎麼回事?”

畢岸簡短道:“回紇國進貢武皇后的寶物在驛站被盜,武后大怒,此事事關兩國交往,情況緊急,正在秘密追查。”說完轉身離去。

怪不得這段時間兩人忙的不見蹤影。不過什麼武后、皇宮、回紇等,這些距離公蠣生活甚遠,珠儿之事如何解決才是公蠣目前最為關心的問題。公蠣急忙叫道:“等等,我還有事……”追出門去一看,畢岸早已大踏步走遠,頓時沮喪。

正在打掃門前道路的柳大笑著招呼道:“龍掌櫃早!畢掌櫃總是這麼急匆匆的,忙什麼呢?”

公蠣忙將圖樣收起,敷衍道:“他也是瞎忙。”

柳大收起笑容,拄著掃把站了片刻,突然鄭重道:“龍兄弟。”

公蠣嚇了一跳,道:“怎麼?”

柳大嘆了口氣,極其真誠道:“我看你這些日心神不寧,畢掌櫃也是早出晚歸,堂里可是有了什麼麻煩?我雖不才,也沒什麼實力,但長兄弟几歲,出點主意也是有的。”

公蠣心思轉得飛快,擺出一副苦相道:“唉,這個當鋪的生意……”扭頭看汪三財未注意,低聲道:“當時接手這個當鋪,有些當物丟失,如今人家找上門來了,這一頓賠的,差點關門。”

柳大搖頭嘆道:“先前你們沒來時,我就曾聽說有這麼一檔子事儿。”

公蠣見騙過柳大,心中長出了一口氣。

柳大湊近了几步,小聲笑道:“風清苑新來了一位清倌人,人長得標致不說,還唱得一口好曲儿,今天下午哥哥請客,我們去聽一曲儿如何?”

公蠣忙道:“不巧,我下午約了人了。”

柳大揶揄道:“約了佳人了?哈哈,那哥哥我就不打擾了。”拍了拍公蠣的肩膀,笑著回去了。

若只是道聽途說,沒有親眼看到他威逼珠儿時的猙獰,公蠣決計不會相信柳大是壞人。

公蠣突然覺得,自己對人一點也不了解。

正茫然間,忽見珠儿之母高氏夾著一個包裹低眉順眼地走出來,看樣子是去送貨。

公蠣靈機一動,心想或者高氏知道珠儿的住處,剛好勸他們一家離開。便趁人不備偷偷跟上,直到看不見柳大的酒館,這才追上去打招呼。

高氏還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樣子,神色膽怯,猶如一只受驚了的兔子,見了公蠣,惶然道:“龍掌櫃。”

公蠣張嘴欲講珠儿的事儿,但看到高氏這幅樣子,又打住了,寒暄了兩句,道:“我看這條街上生意不好,高嬸子可有打算換個地方重新開張?”

高氏木然地“啊”了一聲,半晌才低聲道:“能搬去哪里呢。”

公蠣忍不住道:“洛陽這麼大,隨便搬去一個新地方,一家人和和美美不受打擾地過日子,不好嗎?”

高氏似乎聽出了什麼,看了公蠣一眼,喃喃地重復道:“洛陽這麼大……搬去哪里……”

公蠣心想,若是勸得楊鼓高氏帶著珠儿一起離開,不再受柳大的控制,此事豈不完結了。越想越覺得可行,急切道:“樹挪死人挪活,不一定非要在洛陽,去長安、幽州都是可以的嘛。”

高氏呆呆地聽著。公蠣鼓動道:“若是您缺盤纏,我倒可以贊助一些。”

高氏眼中露出几分憧憬,接著忽然搖頭不止。

難道真是高氏自己不願意離開柳大?公蠣心中暗暗鄙視,忍住怒氣勸道:“這麼個破鋪子,有什麼好留戀的?”

高氏神態木然,不為所動。公蠣煩躁起來,壓低聲音提醒道:“您不要總為著自己,也得為珠儿想想吧?”

高氏突然淚眼婆娑,道:“我正是為了珠儿……”

公蠣不知道柳大覬覦珠儿之事高氏是否知曉,小心翼翼道:“既然珠儿……厭倦這里,您帶她換換環境總是好的。”

高氏眼底突然顯出驚恐之色,喃喃道:“不不,我不能離開……”

公蠣真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道:“在這里有什麼好處?非要把閨女毀了你才舒服?”

高氏愣了一愣,嗚咽道:“你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

說話之間,公蠣眼前一暗,依稀覺得高氏眉間一團黑氣縈繞不斷,也不在意,隨口道:“嬸子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高氏的表情突然呆滯,一雙眼睛毫無生氣,道:“沒有。”公蠣眼前一花,只覺得高氏的腦袋后面有一個重影,定睛一看,分明是一個咧嘴大笑的稻草人,頂著一個破布做成的腦袋,濃墨畫成的彎眼睛邪魅地看著公蠣。

如今正當午時,晴空万里,涼風習習,公蠣卻沒來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公蠣心中發毛,下意識重復道:“嬸子還是搬走為好。”

高氏搖了搖頭,稻草人的腦袋倏然同高氏重合,再也看不見了。

公蠣揉著眼睛,心想自己的眼神越來越不好了,大白天竟然眼花,看高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忙道:“哦,我昨晚沒睡好……那個,嬸子最好回家同你家掌櫃商量下……”

高氏發出咯咯一聲尖笑,道:“不勞龍掌櫃掛懷。”她看向公蠣的表情極其古怪,五官抽動似要哭泣,眼睛卻帶著一絲彎彎的笑意,盯著公蠣看了一陣,忽然轉身掩面飛奔而去。

公蠣突然想起重點還未詢問,遂高聲叫道:“你知不知道珠儿住哪里……”

高氏聽了此話,跑得更加快了,氣得公蠣在后面跳腳。

看來這條路也走不通了。

如今最為直接的辦法便是報官,將此事一五一十告訴阿隼,將柳大繩之以法,珠儿和高氏便安全了。但是公蠣不明白的是,珠儿為了母親的名聲,所以不肯報官,高氏也口口聲聲為了珠儿,為何選擇隱忍,非但不報官,還不肯逃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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