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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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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二部】玲瓏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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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5:52 |只看該作者
(五)

若是公蠣能夠看到畢岸眼神里的痛惜,或許不會如此堅決地拒絕。

畢岸站在中堂,聽到房間里公蠣尤自嘮嘮叨叨,計算著成親需要的東西,嘴角泛出一絲苦笑。這個胸無大志、繁瑣俗氣的公蠣,真的是自己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螭龍嗎?

或許真是自己判斷錯了。

中堂的燈已經熄了,畢岸懶得去點,獨自坐在黑暗中默默回憶。十年前那一役,自己重傷,螭龍被吸去全部精氣,化為一條小水蛇,被禁公鬼塚丟入洛水。可是畢岸總是不相信他會死去,這麼多年,踏遍洛水,訪遍得道的水族,覺得公蠣的 出身、來歷以及修道的法术同螭龍最為相像,遂引他做了忘塵閣的掌櫃。

可是公蠣性情大變,對之前之事全無印象。若不是畢岸親眼見他兩次出入 千魂格,噴火燒了鬼巫娃娃,夢回十年前的祭台毀掉窨讖鼓,只怕早就以為認錯了人。

或者剛才錯了,不應該這麼突然地告訴他——但是還有時間嗎?

阿隼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站在畢岸面前,側耳聽到公蠣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儿,不由皺了皺眉,低聲道:“公子,會不會是我們弄錯了?”

畢岸搖搖頭,道:“錯不了。”

阿隼打量著公蠣門縫中透出來的燈光,神色凝重,道:“如今怎麼辦?”

畢岸道:“隨他吧。”

阿隼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畢岸道:“查得怎麼樣?”

阿隼道:“那姑娘叫玲瓏,來洛陽時間不長,自幼喪母,養父陳應龍剛剛去世。 家境不富裕,但在洛陽柳枝儿巷有些房產,平時給富人家做些針線荷包,對一些小 乞丐倒好。”

畢岸道:“她那個所謂的舅舅,是怎麼回事?”

阿隼道:“是有一個舅舅,是陳應龍小老婆的遠房表兄,不知怎麼走動起來了。

目前看,沒什麼問題。”眼睛朝公蠣房間一斜,道:“聽說兩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畢岸無可奈何道:“對。”

阿隼啞然失笑,道:“真沒想到。”又不屑道:“我瞧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巫教這事儿,就靠我們兩個就好,隨他自生自滅吧。”

畢岸默然不語。阿隼急道:“公子您還舍不得?要不是他的魯莽,您怎會……”

畢岸打斷道:“過去之事,無需再提。”轉身朝房間走去。

阿隼跟在后面,道:“居住邙嶺的狐族也來到洛陽城了,還有桂家,已經隱藏在暗處的巫教,各路人馬蠢蠢欲動,不知意欲何為。”

畢岸喟嘆一聲,道:“洛陽城中,真是暗流涌動。多留心觀察,不要輕舉妄動。”

阿隼道:“是。”

畢岸又道:“趙月儿那邊,有什麼發現?”

阿隼沮喪道:“屍体几乎被剔成骨架,也沒發現什麼。不過我覺得她的中指指骨比較奇怪,所以取來給你瞧瞧。”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塊白絹,打開遞到畢岸面前。

白絹中並不是指骨,至少看起來不是指骨的模樣,而是一截小小的圓柱体金 屬,黑幽幽的,內部隱隱有些紅色血絲。它似乎極為吸收光線,放在白絹之上,乍眼看去,倒像是白絹破了一個長條形的黑洞一般。

阿隼吃驚道:“怎麼變成這樣了?”

趙婆婆身為巫教的禁婆,事關重大,死了之后,阿隼等找了仵作來,對她進行屍檢。可是兩個經驗最為豐富的老仵作反復對屍体進行解剖、查驗,都不曾發現任何異常。按照規定,本是要將屍体縫合下葬的,畢岸總覺得還有疑問,昨日又指使 阿隼再行勘驗。

一般屍体檢驗,多是查看体表、內髒和重要肢体,很少專門查看未缺損、未異 常的手指腳趾。昨晚阿隼到了驗屍房,意外發現她的右手中指有一截指骨發黑,而其他手指正常,便將這截指骨取了下來,想給畢岸看看有什麼端倪,誰知竟然變成 了一截金屬。

畢岸小心地將湊近聞了聞,道:“指骨中段?”

阿隼迷茫道:“對,我親手從她手上取下來的,包在這塊白絹里,從未離身,所以不存在被人掉包之說。但當時我取下來時,上面還帶著些干癟的皮肉血管。”

畢岸沉吟了片刻,道:“這是墨金。”

阿隼搖頭表示未聽說過。

畢岸道:“墨金可以發射一種光線,人眼看不見,但對經絡等會有影響。人若是長期佩戴這種東西,行為舉止可能會漸漸異常。你昨日取下來時,上面還帶著皮肉血管,可是一天工夫,這些東西已經融入了內部。”他指著墨金內部的血絲給阿隼看。

畢岸又道:“趙月儿很小的時候,指骨已經被人換了。她帶著這顆墨金骨頭, 生活了這麼多年。”

阿隼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所以……趙月儿性格才會這麼乖張!”

畢岸道:“我猜想,或者還有另外一種功效。”他頓了一下,道:“不管她在哪里,巫教都能找到她。或者那個龍爺手里,有能夠感應到墨金的東西。”

阿隼吃了一驚,伸手去拿那塊墨金。畢岸制止道:“不要用手觸摸,也不要帶在身上。”將那段東西重新用白絹包好,道:“明日趕緊去找個磁石做的盒子,或者將它周圍放滿磁石,用厚重的石棉包起來。”

阿隼似信非信,道:“這麼小個東西,真有這麼厲害?”

畢岸道:“世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金屬,看起來同一般的金銀銅鐵錫相似,但其實包含各種奇怪的魔力。有的可以讓人不知不覺中毒,連醫术最高的郎中都救不回來;有的可以讓人骨質發生變化,直到人脆得不能支撐自己的身体。還有的,便是這種,能夠讓人擁有特殊的技能或者法术。”

阿隼不禁咋舌,道:“我明日多多找些磁石去。”

畢岸道:“巫教那邊,還有什麼線索?”

阿隼焦急起來,道:“我們布在北市的眼線,几日前有消息送出,說打聽到巫教明年在洛陽有大動作。可是這四天來,我几次到日常接洽的地方等他,他都沒來。”

畢岸臉色凝重起來。

阿隼道:“他也跟著我們多年了,向來小心。或者他出去玩了吧?以前也有過消失几天再出現的。”

畢岸道:“你明天再到接洽點瞧瞧,若碰不上他便給他留言,用最重的警告,告訴他一旦察覺有危險馬上撤離,不要以身犯險。”

阿隼恭恭敬敬道:“是。”

畢岸忽然摸了摸自己的中指,道:“赤瞳珠還未露面?”

阿隼道:“沒有。”頓了一頓,問道:“赤瞳珠有何用處?”

畢岸道:“赤瞳珠從墨金中提煉,世上唯此一顆。赤瞳珠屬金、屬土,避水玨屬火、屬水,人体屬木,同時佩戴,合五行之勢,據說可產生無窮威力,是先秦法家最為有名的法器,當時分別為韓非子和李斯持有。兩人去世后,落入后人手中, 逐漸不知所蹤。但這兩個法器頗有些相生相克之意,先秦之后,在晉、漢、隋時曾五次露面,每次出現的時間都不相上下。所以,此次既然避水玨面世,赤瞳珠只怕不日便會出現。”

阿隼對歷史知之甚少,撓頭道:“這玩意儿還這麼復雜。”

畢岸道:“我以后慢慢講與你聽。那個小乞丐小武呢?”

阿隼神色凝重起來,道:“已經半月不見了。我正派人尋找。”

畢岸道:“好。”

阿隼同畢岸告了辭准備退出,忽然又道:“公子,若是巫教龍爺重出江湖,只怕不妙。”

畢岸道:“十年前他元氣大傷,想來應該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阿隼不無擔憂道:“您的身体未恢復,又有鬼面蘚……”

畢岸輕輕松松道:“沒事,若是我存心兩敗俱傷,只怕他也顧忌。”

阿隼明亮的暗黃色眼睛黯淡了下,道:“還是尋求個兩全其美之法。”

畢岸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隼眼圈紅了,低聲道:“好,千万不要像上次……”

公蠣聽到畢岸和阿隼在外面竊竊私語,故意弄出些響動來,免得自己不由自主 聽到不想聽的話。

就目前的生活來說,公蠣還是相當滿意的。有錢花,有飯吃,還有個如花似玉 的美嬌娘愛自己愛得死去活來,這種神仙般的日子,千金也不換。或者若是做了那 個所謂的螭龍,真可以修成正果,“老子就愛做個平頭老百姓,那個身負救國救民 大任的螭龍,誰願意做做去!”——公蠣心里忿忿地想,若不是繁華的洛陽城太過 誘人,一想起那些千奇百怪、淫邪詭異的巫术,他早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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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6:07 |只看該作者
(六)

洛陽的大雪總是來得突然而調皮。似乎是因為天空被濃厚的黃云壓得過于沉 重,天上的精靈不小心便降落在了凡間。先是潔白透明的小冰晶,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人的頭上肩上、地面上跳躍翻滾;接著便是飛舞的雪絲,一觸及地面便無影無蹤,細小得連水痕也不易看見 ; 接著便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柳絮一般紛紛揚揚, 裹著獨有的清冷甘冽,調皮地扑打著行人和街上斜矗的酒旗招牌,地面上很快便鋪 了一層細細的白霜。

天空驟然明亮起來,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氣急了便索性開開心心,坦然面對 這一切。街上的行人步履如故,並不會像下雨一樣四處奔逃躲避,而依舊邁著古老城市獨有的優雅步伐,偶爾滿臉欣喜地仰望密布白色精靈的蒼穹,感受下雪花入眼而化的清涼。

公蠣伸手接過一朵雪花,看著晶瑩剔透的花瓣慢慢化成一滴水,心中忽然升騰 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公蠣第一次忘記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蘚,忘記了垂涎畢岸的相貌, 忘記了暗香館的姑娘和手里的所剩不多的銀兩,也忘了玲瓏的火熱和甜蜜。放眼望 去,在白雪中傲然挺立的高大樹木,悠遠空靈的寺院鐘聲,獵獵作響的酒旗布幔, 集市碼頭嘈雜熱鬧的生意叫賣聲、寒暄聲,讓公蠣徒生一種感慨,好像自己在這座城中生活良久,而這種和平安詳的景象如同烙在自己的身体里,揮之不去,自然之至。一瞬間,公蠣的目光甚至穿透各色房舍,看到房頂下圍坐談天的百姓,雪地中嬉鬧的孩童,勤奮忙碌的商人伙計,以及走街串巷巡視追捕的捕快,繁亂之中,又 透著一種井然有序的安然。

出來倒便盆的李婆婆見公蠣傻呆呆地站在雪地里,打著哈欠奚落道:“喲,龍掌櫃難不成第一次見下雪?”她的表情顯而易見,透著一種“瞧你那個傻樣儿”的嘲弄。

公蠣回過神來,忽然覺得同李婆婆等人斗嘴置氣著實可笑,朝她略一點頭,邁著方步坦然離去。李婆婆拎著火鉗,衝著公蠣的背影叫道:“喂,中午對面酒樓正式開張,有免費酒食贈送啊,別忘了!”

一句話,將公蠣那種難得出現的俯瞰眾生之感衝得一干二淨。

公蠣先去了玲瓏那里,想詳細詢問下關于她生病之事。結果她卻不在,吳媽甩著臉子比划道,玲瓏舅舅生病,昨晚接了她去照顧,要几天后才能回來。

天色尚早,又下了大雪,好多商鋪尚未開門,公蠣只好回來。

行至街口,便聽鑼鼓之聲。原來對面酒樓正式開業,一會儿工夫,紅燈籠、紅綾帶,還有蓋著紅綢的牌匾已經掛得整整齊齊,連忘塵閣門前的梧桐樹上都扎上了紅綾,穿著紅黃兩色長毛衣褲的舞獅師傅正在搭架,下面一群小妖怪一般的小獅子們將鑼鼓敲得山響,一副喜慶氣勢。

胖頭正站在門口看熱鬧,一見公蠣興奮地道:“老大,中午對面免費宴客,請你去呢。”

公蠣一眼瞄見正在里面忙活的几個妙齡女子,高興道:“好啊好啊,一起去。”

胖頭將請柬塞給他,道:“我就不去了。我今日有事。”表情閃過一絲扭捏。

公蠣道:“這麼好的熱鬧不瞧瞧去?再說昨日才見了,今天還見?”

胖頭嘿嘿傻笑,撓頭道:“我今日真有事。你能不能同財叔說下?我擔心他以為我偷懶。”

公蠣滿不在乎道:“走你的吧,財叔那邊我來打發。”

胖頭大喜,朝公蠣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便跑,又被公蠣一把拉住:“還早 呢。”公蠣朝隔壁街道擠擠眼儿,“人家說不定還沒起床呢。”

胖頭臉紅了下,道:“老大,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蠣心情好,湊近了親親熱熱道:“喂,同哥哥講講,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胖頭愕然道:“成親?成什麼親?”

公蠣嬉皮笑臉道:“喲,沒想到,你還挺能啊。就跟人家玩玩儿?她爹會同意?”

胖頭茫然道:“老大你說什麼呢?”公蠣眼尖,一眼看到胖頭脖子后面一塊紅腫的咬痕,嘖嘖道:“你小子,還好這口哇?”

胖頭不好意思地將衣領往上拉,公蠣正想打趣他几句,一條大黃狗跑過來,衝著胖頭搖尾巴。胖頭喜滋滋道:“老大我走了啊。”

公蠣瞧見虎妞遠遠的正朝這邊張望,笑道:“去吧去吧。”

這家酒樓不知什麼來頭,請了眾多人來,其中不乏商界名流和一些裝扮不俗的客人,整條街几乎被堵上。及到吉時,只聽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舞獅子的師傅在木樁上翻出各種花樣儿來,公蠣仰得脖子酸了,聞到飯菜香味,這才戀戀不舍地入了座。

公蠣一打眼先看到那些精美的菜式,同周圍人略一寒暄,便大快朵頤,至于裝 潢,只覺得古朴典雅,用料精細,比柳大時候高出好几個檔次來。

剛吃了几口,忽然有個小童過來,說請他到雅間一敘。公蠣欣然前往,引得李 婆婆伸長了脖子叫:“我們都一起的呢,怎麼只請他一人到雅間?”

公蠣得意地隨著小童來到二樓雅間,小童推開門,自行退下。

這個雅間位置極好,光線充足,視野開闊,房間里一個臨窗軟榻,一個實木圓桌,足可供十几人進餐。但此時外面擁擠不堪,房內卻只有一位年輕公子,倒有兩位小二在身邊伺候。他本正坐在軟榻處品酒,一見公蠣,起身笑道:“兄長請坐,在下姓江名源,第一次來洛陽,一人獨飲正感無聊,冒昧邀請兄長共飲。”

這江源不過十八歲上下,鼻梁高聳,丹鳳眼微微上挑,眉眼自帶一種懶洋洋的 笑意,比起畢岸,少了一絲冷酷,多了几分風流。一件暗紋蜀錦月白長袍穿在他身 上,更顯出几分飄逸靈動來。公蠣原是個看臉識人的主儿,見他衣服華美,容貌俊 秀,心中便不怎麼設防,反倒生出几分羨慕。

江源殷勤地幫公蠣斟滿酒,道:“小弟選擇此處,本想著僻靜些,誰知道碰上 他今日正式開業。剛才在走廊往下看了半晌,只覺得一眾人等,唯兄長品貌不俗, 頓生一見如故之感。”

公蠣聽他誇獎自己,心中高興,忙回道:“彼此彼此,在下龍公蠣,也瞧著公子可親可敬呢。”兩人距離頓時拉近了許多。

今日開業,按照酒樓行業的規矩,雅間打七折。公蠣原本想著今日道賀,對方是管飯的,所以身上不過帶了三五兩銀子,本思量今日自己請客,只當帶著胖頭一起出來了,也算壯個臉面。誰知道這江源根本不看菜價,叫將原來點的菜全部撤 了,重新點了滿滿一桌子,件件都是貴的,有些菜名公蠣聽都不曾聽過。

公蠣捏著自己荷包里的銀子,不禁生出几分擔心來,忙制止道:“夠了夠了, 不可浪費。”

江源仿佛知道他心中疑慮,摸出一個金錠丟給小二,道:“快些上菜。”

公蠣忙扯出自己的荷包推讓:“萍水相逢,怎好叫兄弟破費?”

江源將荷包塞回公蠣手中,懶洋洋笑道:“兄長見外。錢是什麼東西?原是為了開心的,若是惹人不開心,這東西不要也罷。”

公蠣心想有錢人果然不同,心里有些泛酸,笑道:“有錢的時候,這話沒錯,像我這等天天尋著錢過日子的,可就不敢說這樣的話了。”又問道:“江公子來洛陽公干?”

江源道:“原是來玩。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沒個向導,陪同的表弟臨時有事回 去了,無趣得很。正打量找個熟悉洛陽的,帶著逛一逛。兄長可有好的向導推薦? 最好是年齡差不多,性格也隨和的。酬勞方面,定然不虧了他。”

如此美差,公蠣几乎張嘴便要自己應承下來,但唯恐這江源小瞧了他,想了 想,道:“這卻不難,我有個小兄弟,自小在洛河兩岸長大,對周圍景致最是熟 悉。”心里盤算,胖頭人雖然傻些,做向導卻是極為實誠的,且對自己忠心耿耿, 賺了錢同裝在自己口袋差不多,便打定主意,推薦胖頭做向導。

江源道:“甚好甚好。我明日有事,明日巳時一刻,你帶了他來,我們就在此 地,不見不散。”話音未落,忽然“咦”了一聲,面帶微笑往椅背上一靠,一臉欣賞的表情。

原來窗外走過一個女子,身量苗條,步履娉婷,上身穿一件青色風毛窄袖小襖,下面穿著一件鮮紅的石榴裙,在滿天飛舞的大雪中,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

公蠣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忽然想到畢岸所謂“相由心生”,忙正襟危坐,頷首微笑。兩人一起目送她走遠,江源輕叩桌面,感嘆道:“自古河洛出美人儿,果然不假。可惜沒看到臉。”

公蠣脫口而出道:“這有何難!叫了小二過來,打聽下是哪家的姑娘,明天找 個由頭瞧一瞧去。”

江源哈哈大笑,道:“兄長果然是個爽快人,甚合小弟心意。不過街頭美人, 勝在遠觀產生的朦朧美和距離美,若是唐突糾纏,不僅玷污了這份自然隨意,也破壞了自己欣賞的心境。我還是遠遠看著罷,只當瀏覽神都美景。”

這番說辭,同畢岸有的一拼。只不過畢岸是板著臉說教,而江源卻說的云淡 風輕,無一絲讓公蠣難堪之意。公蠣心情大好,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公子高見, 同在下不謀而合。”

兩人又聊了些洛陽的逸聞趣事和風景名勝,言談甚歡。江源對河洛文化推崇備至,尤其對市井之間的詭異故事感興趣,連帶誇贊公蠣聰明能干,舉止不俗。

公蠣在忘塵閣中,相貌人品皆受畢岸壓制,如今江源對他恭維有加,不知不 覺找回了信心。趁著酒興,將神醫殺人入藥案、張發殺子案、回紇寶物案、孩童失蹤案等a(a  見忘塵閣《噬魂珠》。)添油加醋講了一番,其驚心動魄,仿佛足以載入史冊;而描述自己更 是不余其力,兼聰慧與縝密于一身,如何布套設局,連畢岸和阿隼都成了打下手的了。

可惜這些故事終究也沒几個,公蠣轉向講述洛陽的風脈地氣,吹噓道:“洛陽 地脈最相宜,不僅牡丹名聞天下,也盛產美女,想當年洛神甄宓……”

江源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頷首微嘆。兩人你來我往,竟然將一大壺好酒喝得精 干,又叫了一壺來,叩桌而歌,好不痛快。及至微醺,江源一雙鳳眼笑意盈然,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道:“我聽說洛陽樂坊數以千計,其中美女如云,樂技高超。兄長可願意帶我見識一下?”他這一雙眼睛,便是長在女子臉上也顯得過于妖媚,偏生在他臉上,配上高聳的鼻梁和入鬢的劍眉,平添了几分邪魅之氣,卻照樣男子氣 十足,無半分娘氣。

公蠣在心里描畫著他的眉眼,心想下次蛻皮,不如照著他的樣子變化也好。聽 他提到想去樂坊,更是說到自己心坎中了,眉開眼笑道:“這是自然,來洛陽不去樂坊梨園,豈不枉來?”

江源眼神迷離,懶懶一笑,道:“好,好,我們明日便去,如何?”順手將公蠣的酒杯斟滿。

公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卻忽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一下,酒便醒了大半。

江源見公蠣握著酒杯一動不動,臉上笑容僵硬,關切道:“兄長若是明日有事,我們另約他時。”

公蠣醒過神來,扭頭對著江源的方向,强笑道:“無事,這杯酒喝得急了些。”

一片淡淡的紅光中,視力漸漸恢復。公蠣腦袋發懵,手腳發麻,渾身不適,揉了揉了眼睛,打起精神道:“明日見面再定不遲。天色不早了……”

一抬頭,要說的話生生又咽了下去。

紅光中,不見江源,卻見一頭高大的年輕白狐,眉眼細長,毛色光潔,正端著酒杯俯身看著他。

公蠣的手抖了一下,忙將酒杯放在桌上,道:“在下不勝酒力,讓公子見笑了。”

白狐的影子瞬間隱去,只見江源——或者白狐微微笑道:“如此,兄長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們明日巳時一刻再見。”

頭又開始劇烈地疼起來。公蠣不敢表露出分毫驚詫,强顏歡笑道:“多謝江公子款待。”

出得門去,樓下酬謝道賀者的宴席已經撤去,大腹便便的掌櫃正在指揮伙計們收拾家什,公蠣同他說了几句道賀的話,趔趄著走了出去。

門口的冷風一吹,腦袋輕松了一些,原本陰翳的視線清晰了許多。公蠣伸了個 懶腰,茫然地朝街口望去。

大雪紛飛,街上的行人同夏日相比少了許多。流云飛渡門前,一個身懷六甲的美貌婦人剛買了胭脂水粉出來,身邊一個衣著華美的黑壯男子,一邊噓寒問暖,一 邊攙扶她小心地登上馬車。

公蠣的眼睛一花。那黑壯男子分明是一只壯碩的黑熊變化而來,毛茸茸的大腦 袋,比那婦人高了足有一頭。

黑熊似乎覺察到公蠣的目光,凌厲地朝他看了一眼,微光一閃,体貌恢復正常。

這下無論公蠣如何細看,再也看不任何端倪了。

公蠣忍不住咧嘴一笑。東都洛陽地脈奇異,人口百万,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混跡其中,一兩個得道的非人貪圖人間的榮華富貴,冒充人類生活,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儿。自己若同玲瓏成了親,在黑熊看來,豈不一樣?還有江源,不過也是個混跡 人間的非人而已,只要無甚惡意,交往起來比凡人也方便些。

只是自己道行淺薄,以前從未看穿其他非人原形,今日這是怎麼了?

一瞬間,又想到了眼疾。聽說人死之前會回光返照,原本奄奄一息的也會突然恢復力氣,難道自己這雙眼睛,是要瞎了之前的“回光返照”麼?

蹣跚著回到房間倒頭便睡,直到胖頭叫他起床吃飯,這才醒來。

天已經黑了,大雪映照下,光線比往日要亮上許多。公蠣這才發現房間里竟然多了好几件家具:一件黃花梨腳凳,一件獨腳紅木圓桌,還有一件樟木雕花衣櫃。

公蠣好生奇怪,問道:“這誰送來的家具?”

胖頭呵呵笑道:“不是您親自去老木匠家訂的嗎?”

公蠣狐疑道:“我訂的?”

胖頭笑嘻嘻道:“半月前訂的啊。當時我也在場,你說屋里家具舊了,要換一 換,挑了好久,才選中這几件。今日中午,老木匠說家具做好了,要虎妞送來,我看你不在家,就自己搬過來了。”

公蠣納悶不已,難道是哪一次酒后定的,不記得了?忙問道:“錢付了沒?”

胖頭道:“已經付了。”

既然錢已經付了,公蠣便不再多問。這几件家具看來是下了工夫的,件件精致,公蠣心想,若是玲瓏見了定也喜歡,如今早早定了,到時成親時少買几件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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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多了,半夜時分,公蠣口渴得難受,正輾轉反側糾結著要不 要去倒碗冷茶,忽聽一陣響動,似有輕微的鑼鼓之聲。

公蠣支起耳朵。果然,先是一陣擊鼓,聽起來既不像嫁娶鑼鼓般歡快,又不似 喪鼓般哀傷,聲音沉悶、庄重;接著鑼鼓長號齊鳴,中間夾雜著長長的詠嘆和古怪的字符,聽起來死氣沉沉,卻又讓人煩躁不已。

公蠣索性坐了起來,耳邊的聲音倏然消失。摸黑儿倒了一杯冷茶喝了,重新躺在床上,鑼鼓聲又響了,小而清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眼里鑽。

這下瞌睡沒了,公蠣披衣坐了起來,心想誰家這麼討厭,半夜三更打鑼鼓,誰知很快聲音又沒了。

如此這般,一會儿響一會儿不響的,三巡過后,這才靜下來。公蠣松了口氣,重新躺下,盤算著明日一早便去同玲瓏商議成親之事,忽聽一陣镲鳴,同戲台要開場前的打擊節奏一模一樣。

公蠣几乎要破口大罵了,折身起床,恰在此時,新衣櫃的門忽然開了。

一個兩寸來高的小人儿從里面跳了出來,頭大身小,似乎戴著面具。接著三個、五個,出來一堆蹦蹦跳跳的小人,有些抬著箱子,有些搬著器具,還有些更小更矮的,空著手牽在一起,魚貫而出。

它們臉上畫著些奇怪的花紋,能夠發出淡淡的熒光,所以屋里雖然未點燈,但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小人們跳上圓桌,開始布置。仿真的假山、草木,白色泛著水花的溪流,一會儿工夫,圓桌上變成了個有山有水的“盆景”。

兩扇衣櫃門忽然同時打開,未來得及跳落桌面的小人儿紛紛跪地膜拜,過了片刻,一個穿著黑衣長袍的小人儿,極具威嚴地從櫃子深處走了出來。

它的面具同其他的不同,是一個咧嘴大笑的昆侖奴,畫得也更為精致。

這不是燈影儿戲嗎?反正大長的夜,公蠣也睡不著,索性圍著被子,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一眾小人儿全部到了圓桌上。昆侖奴站在山水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揮動手臂,似乎在指揮其他小人做什麼。小人們一陣忙亂,很快恢復了秩序:七個極小的小人儿被綁了起來,捆在七根豎起的柱子上,它們的身后,放置著几口大鍋。

公蠣一驚,頓時想起那晚做夢的情景,忙屏住呼吸,仔細觀看。

這七個被綁的小人,個頭明顯比其他人小,臉部只是一個小小的圓腦袋,連五官都沒有畫。公蠣猜是指這几個人都是小孩子。

七個黑色小人,分別站了七個孩子的身后,但另外一個黑衣人,卻站在了一個 成年小人的身后。

這些小人的衣服,顏色大都是純色的,有些黑色,有些紅色,不過大部分都是 白色,唯獨這個成年小人的衣服是雜色的,上面有黑有灰,而且是短襟長褲,一副農夫打扮,若不是黑衣人站在了他身后,公蠣還真沒注意。

接下來的情形果然同公蠣夢到的一樣,七個小孩額頭被割開,身上的皮膚被剝下。但不同的是,那個農夫打扮的成年小人被綁在最后一根空著的柱子上,一個黑衣人將他的后背皮膚剝離下來一塊,將處理好的人皮做成了小鼓。

正看得津津有味,公蠣忽然發現有一部分小人儿轉移到了矮凳上。它們表演的似乎是另外一出戲:兩個小孩模樣的人平躺在上面,周圍站著四個黑衣人。其中一個黑衣人看起來像是郎中,半跪在小孩身前號脈聽診,過了片刻,它拿出一柄小刀 來,將小孩的手臂划開,放入了什麼東西。

四個黑衣人繞著兩個小孩跳起了舞,前進、后退、猛地回頭,舞姿十分怪異, 並無一點美感。躺在地上的小小人儿醒了,坐起來東張西望。

公蠣看了半日也不明白這出戲講得是什麼意思,又去看圓桌。此時,圓桌上那伙小人也開始了跳舞,最高大的那個昆侖奴面具黑衣人對著天空高舉雙手,似在念誦著什麼,另有八個黑衣人每人抱著一個小鼓敲擊。

其他的白衣人靜止不動,唯獨剛才被做過手术的兩個小孩儿,隨著昆侖奴面具吟誦的節奏,翩翩起舞。

鑼鼓聲起,一眾小人全部跳起了舞,它們額頭的亮光也漸漸變成了血紅色。公 蠣猜想是到了天狗吞月的時候了,一眼不眨地盯著正中那個昆侖奴面具人。

小人們舞動得也越來越快,看起來像一群成了精的小妖怪。隨著黑衣小人手中 的小鼓發出刺目的光線和凄厲的聲音,轟隆隆一陣響,眾小人圍住的“石台”坍塌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

血色更加濃重,所有的小人看上去都血淋淋的,舞步開始凌亂,先是外圍的白衣小人東倒西歪,接著是黑衣人,抽搐了一陣,漸漸不動。

它們死了,死了很多人!

這同做夢夢到的不一樣!公蠣這下開始吃驚了。

周圍的小人大批死去,只剩下少數几個黑衣人勉强支撐,唯一正常的,是那個帶著昆侖奴面具的小人。

鼓聲越來越慢,仿佛一個人腳步沉重地走在空蕩蕩的地板上,發出“哐——哐——”的回聲,一抖一抖的,讓人五髒六腑隨之發顫。

公蠣忍不住捂上了耳朵,但聲音似乎是從自己身体內部發出,根本無法阻擋,聽得人極為煩躁,恨不得跳起來,上前將那些小東西掃地出門。

但情況又有了變化。石台中間的大洞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竟然慢慢升出一具巨大的紅漆厚木棺材來。

實際上它不過三寸來寬,一尺來長,說它巨大,是對比那些小人來說的。

鼓樂忽然變得歡快,棺材隨之振動不已。公蠣驚奇地發現,它上面的紅漆似乎沒干,歪歪扭扭地流了滿地。

昆侖奴小人匍匐在地上,仰天狂笑。紅漆源源不斷地流動,很快蔓延至旁邊倒著的一個黑衣小人身下。接著只見那些紅漆如同觸手一般扭動著爬上了黑衣人的身 体,片刻工夫,將它裹了個嚴嚴實實。

未等公蠣反應過來,被裹著的小人翻滾了几下,紅漆如潮水般褪去,“山石” 地面上,黑衣小人身上的衣服皮肉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隨即化為齏粉。

公蠣忽然明白過來——那些東西不是紅漆,而是一種類似苔蘚、菌絲之類的東 西,帶有强烈的腐蝕性。

菌絲繞開了昆侖奴繼續蔓延,一盞茶工夫,所有死亡的小人無一例外全部化成 了齏粉。

菌絲漸漸退了回來,重新盤踞在棺木上,如今棺木鮮紅欲滴,泛出潤澤的光。

昆侖奴小人重新開始跳舞。這次的舞蹈跟剛才的大為不同,他的脖子一探一探,腰部靈巧地扭動,動作完全不似人類。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强烈——這些動作,公蠣其實很熟悉。

蛇舞。

棺木的蓋子動了一動。昆侖奴跳得更加賣力,嘴里發出咝咝的蛇語聲。可惜他的蛇語發音並不標准,公蠣聽不出他說什麼,但從狂熱的動作和音節判斷,他似乎是在召喚什麼。

棺蓋猛地一響,翻落在一旁,一個“巨大”的蛇頭從棺材中伸了出來,蛇頭碧 青,似曾相識。

更讓人驚駭的不是這個似曾相識的蛇頭,而是蛇頭的一側,還長著一個人頭。

公蠣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捏住了七寸,想要叫,卻叫不出來。雙頭蛇慢慢地爬了出來,身子高高揚起,蛇頭和人頭皆一眼不眨地看著公蠣,公蠣甚至能夠感覺到人頭對自己邪惡地笑了一笑,嘴巴微動,叫著“來呀來呀”。

公蠣摸索著拿過鏡子,戰戰兢兢地往銅鏡中看去。鏡子中的自己,同蛇頭一側的人頭,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啊——”公蠣終于忍不住了狂叫起來,蛇頭、人頭、昆侖奴,連同棺木上的菌絲和假山假水,都如受驚一般,飛快地扭動起來,只見一片微光騰起,一切瞬間灰飛煙滅。

公蠣的這聲叫委實喚長而凄厲,胖頭飛快地撞門而入:“老大,你怎麼又掉下床了?”

公蠣牙關緊咬,用力地掐住胖頭的手臂,驚恐道:“快……看燈影戲!”

胖頭將他扛起來放在床上,道:“你這是又做噩夢了吧?”掙脫被掐得生疼的手臂,取出火折子將燈點上。

公蠣一只手還緊緊攥著銅鏡,滿頭滿臉的冷汗,指著新圓桌說不出話來。

胖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納悶道:“什麼也沒有啊,怎麼了?”說著還過去將圓桌拍了一拍,贊賞道:“好結實!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我親眼看著做的。”

一碗熱茶下肚,公蠣感覺好了些,命胖頭將燈頭撥大,支撐著下床,繞著木櫃和圓桌查看了一下。

櫃子門確實是開著的,同公蠣剛才看到的一樣,但里面空無一物,並沒有留下任何小人活動的痕跡。圓桌和腳凳上面雖然有層薄薄的灰塵,但胖頭認為是今天搬回來忘了擦拭的緣故。

難道真是做夢?

胖頭將自己的鋪蓋卷儿抱了過來,在公蠣床前的地下鋪好躺下,閉目道:“老 大你只管放心睡吧,要再掉下床,還有我這個肉墊儿呢。”又問:“你剛才夢到什麼了?”

公蠣勉强道:“夢到我屋里演燈影儿戲,一群小人儿從櫃子里出來,在圓桌上 又唱又跳的。”

胖頭呵呵傻笑,道:“這麼好玩儿?下次你做夢記得叫上我。”

公蠣沒好氣道:“呸,你個傻子。”

胖頭打了個哈欠,道:“睡吧,明日還得早起呢。”公蠣卻沒有睡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終于平靜下來,無話找話道:“胖頭你說,要是現在有人跟你說,你本來是個可以救世安民的英雄,不能自甘平庸,你怎麼辦?”

他不知道今晚的夢境同畢岸昨日提到的事情有無關聯,但隱隱覺得,這几天圍繞在自己身邊這些事情有些怪異。

胖頭好半天才回道:“哪有這等好事?”

公蠣道:“我是說假設。”

胖頭閉著眼睛,迷迷糊糊道:“我要是個英雄就好了。有你和畢掌櫃的本事, 專門治那些壞人。”

胖頭把公蠣和畢岸相提並論,讓公蠣覺得很是受用,本想再聊几句,他已經鼾聲大作,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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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6:42 |只看該作者
烏玄晶

(一)

接下來便是年節,逛花燈、猜謎語、賞梅花、嘗美食,公蠣忙得不亦樂乎,相 思苦楚被衝淡了不少。

江源住進了對面的天炎酒樓,兩人臭味相投,關系日漸密切。江源既不像胖頭 這般傻乎乎,又不似畢岸這等冷冰冰,長得英俊又出手大方,對公蠣去哪里玩的提議從來都是踊躍贊同、興致勃勃,而且他的品位同畢岸有的一拼,無論是穿衣打扮 還是舞劍評詩,樣樣精通,公蠣跟他一起出去,既有面子又能學到不少東西。

不過大多時候,公蠣都是獨自一人。江源畢竟是客人,自己不能總跟在人家屁 股后面轉;玲瓏過年時搬去了舅舅處,兩人只能偶爾見個面,初七那日,玲瓏讓一個小乞丐傳信說她舅舅生病,她要照顧几日,不能見面;畢岸、阿隼、胖頭等各忙 各的,誰也顧不上陪他。幸虧公蠣早年在洛水獨來獨往慣了,也不覺得寂寞,唯有 想起玲瓏的病時,比自己身上的鬼面蘚還要焦慮。

玲瓏這一忙,一直忙到正月下旬,可把公蠣想念壞了。這日早上,有小乞丐 帶來口信,說玲瓏約他見面。公蠣本來約了同江源一起去梅園賞花,一聽到這個消息,忙同江源告了假,興衝衝去了柳枝儿巷。

誰知道玲瓏卻不在家。那個面目可憎的吳媽隔著門比划了兩下,說玲瓏有急事,要中午才回,便將門關上了,任憑公蠣如何敲都不再開門。

這個啞巴吳媽脾氣極大,當著玲瓏面還沒什麼,一到玲瓏看不到的地方,便給公蠣甩臉子。

公蠣在門口徘徊良久,實在等得無聊,只好順著磁河走動,不知不覺來到大雜 院附近,又想去找小武問問關于玲瓏病情的事。

大白天的,小乞丐們都去街上乞討了,院中無人。公蠣繞到磨盤對面的院子,也不見那個少年阿牛,只有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在整理馬尾。

公蠣十分喪氣,只好往回走,兜兜轉轉在往日乞丐們愛集聚的地方晃悠,繞了 几圈,仍沒看到小武,便抄近路從澗河邊一處偏僻的茅廁前走過,卻見乞丐小娟子正斜靠著茅廁門前的松樹曬太陽。

雖然是冬天,茅廁騷臭的味道還是令人作嘔。公蠣掩著鼻子,上前用腳輕輕碰 了她一下,道:“你在這里做什麼?”

小娟子抬眼看了看他,面無表情。公蠣忙抓了十几文錢,在她眼前晃動,殷勤 地道:“走走走,我們換個地儿說話。”

小娟子扭過身去,給了他一個后腦勺。公蠣見這孩子性子古怪,也不再兜圈 子,繞到她對面,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也住在大雜院?你知不知道小武在哪里? 八九歲,很精明的小男娃。”

小娟子木然看著他,嘴角垂落涎水。

看來這個小娟子還有些痴呆。公蠣喪氣地將錢丟在她面前的破碗中,道:“算了,給你吧,去買些糕儿吃。”捏著鼻子走了兩步,又忍不住道:“你一個女娃儿守在茅廁這里乞討,先不說哪會有人來施舍,光是味道也把人熏走了。趕緊去周公 廟、定鼎門呀,那里人多。”

小娟子站了起來,臉正對著公蠣。公蠣心中忽然疑惑,一把拉住她,質問道: “那日是不是你給我送的紙條?”

那日公蠣去找畢岸,在望潮酒家收到一個小孩子送來的紙條,上寫“速到土地 廟”,結果誤入迷陣,差點喪命不說,還撞死了巫琇,害得心里不安了好久。

小娟子呵呵傻笑,指著茅廁道:“臭,臭人。”

公蠣越看她越像那日給自己送信的孩子,但她一個呆傻之人,能問出什麼話來,喪氣道:“算了,那你認不認識小武?”

小娟子忽然衝他擠了下右眼,抱在胸前的左手食指朝他勾了一勾。

公蠣高興地湊了上去,道:“小武在哪里?”

小娟子皺起鼻子傻笑道:“臭人,臭人。”突然閃電般出手,一把將公蠣脖子的琅玕珠揪了去,揚手一甩,不偏不倚,將它丟到了茅廁里。

公蠣大怒,推了小娟子一個跟頭,慌忙跳進去找。

這種旱廁,上面搭著簡易木架當做蹲位,下面便是一人來深的溝壑,不知道多久沒清理過了,里面滿滿的都是屎尿和死貓死狗的屍体,味道混合在一起極為銷魂,大冷的天,竟然還有蛆蟲在蠕動。

公蠣捏著鼻子下到繞到茅廁后面,看到琅玕珠的絲絡一頭掛在露出屎尿的一 塊長滿綠斑的圓石頭上,便去找了根長長的樹枝,趴在地上探下身子,想挑著絲絡出來。

誰知那凸起的圓石頭光滑無比,樹枝一戳,那東西一動,琅玕珠帶著絲絡徹底滑入了穢物中。公蠣無奈,只好扎起褲腳,小心翼翼地沿著坑邊冰凍的硬土層,跳到坑里,先用樹枝攪和了一陣,覺得離琅玕珠落下位置太遠,用不上力,便試探著踩在那塊石頭上。

但腳一落下,公蠣便發現不對勁了。這塊石頭竟然是懸浮著的,而且軟軟的, 富有彈性,像是誰家丟棄的死豬泡脹的肚子。所幸公蠣腳步輕,强忍著惡心,飛快撈出琅玕珠,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琅玕珠連同絲絡掛滿了屎尿,臭不可聞。公蠣一邊嘔吐,一邊不顧天寒地凍, 下到河邊敲碎薄冰,在水里擺弄了半天,那股子味道仍臭得人透不過氣來。

公蠣氣得大罵,而那個可惡的小娟子早跑得沒影儿了,更讓公蠣心疼的是,琅玕珠被屎尿浸染之后,光澤大減,里面的晶絲混沌一片,看起來發白發灰,全然沒了之前的靈氣。

公蠣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抓住小娟子痛打一頓。

洗是洗了,可是身上、手上和珠子上的臭味揮之不去,這個樣子,自然無法再去找玲瓏,公蠣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回到忘塵閣,胖頭不在家,汪三財在整理賬目,公蠣只好自己燒了一大鍋開水,好好地洗了一個澡,又用皂角粉將琅玕珠搓洗了好多遍,總算沒了茅廁味。

公蠣換了衣服,連澡桶也來不及收拾,挑旺中堂的爐火,將琅玕珠連同濕淋淋的絲絡用軟布包了慢慢擦拭。汪三財來到中堂取東西,見狀道:“大中午的,怎麼洗起澡來了?”

公蠣一手握著琅玕珠,一手拉著絲絡在火上烤,悶悶道:“沒事。”

汪三財捏住鼻子,一臉嫌棄道:“好臭!好臭!”抱著公蠣的衣服丟了外面,又湊過來問道:“這是什麼?”

公蠣心如刀絞。洗過之后,琅玕珠渾濁得更加厲害,不僅周圍金色晶絲變成灰白色,連原本黑色漩渦狀晶絲也成了黑灰色,看起來就像一顆死氣沉沉的眼珠子。 偏偏汪三財問了一句:“你弄個野豬眼做什麼?”

公蠣大怒,叫道:“我這是琅玕珠!你懂什麼!”

“琅玕珠?”汪三財眯眼湊近看了又看,搖頭道,“這就是一顆野豬的眼珠子嘛。 叫什麼琅玕珠。”他唯恐公蠣不信,搖頭晃腦道:“琅玕珠顏色為淺金色,中間有天 然形成的黑色石眼。”

公蠣欲哭無淚,道:“我這個當初也是淺金色,中間有漩渦狀黑色瞳孔,還泛 出些紅色,漂亮得很。”

汪三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決然道:“你說的那種叫赤瞳珠,同琅玕珠外形雖 然相似,實際上完全不同。”

公蠣辯解道:“我剛才不小心把它弄掉進了茅坑,這才變成這樣的。”

汪三財嗤笑道:“你見哪種寶石遇到便糞一下子變破石子儿的?還琅玕珠,這明明就是一顆死了的野豬眼。”說著拿起珠子看了看,嘮嘮叨叨道:“你看看,你看看。”說著兩指頭一用力,只聽啪的一聲,珠子如同成熟的漿果,被他給捏爆了。

琅玕珠扁扁的,中間裂開,黑灰色“眼珠”被擠出,看起來確實像是一個干癟的野豬眼。

公蠣捧著琅玕珠,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禮物,還是個定情信物,不管它是野豬眼還是琅玕珠、赤瞳珠,都是玲瓏對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汪三財這麼給毀了,下午見到玲瓏如何交待?

汪三財不屑道:“弄個野豬眼掛在脖子上,虧你想得出來。我說,你肯定被人騙了。”

公蠣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汪三財的衣領吼道:“你賠我的珠子!賠!”

兩人正在撕扯,胖頭回來了。胖頭連忙將兩人分開,道:“老大,財叔,你們這是怎麼了?”

公蠣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見江源走了進來,見公蠣臉色難看,疑惑道:“發生什麼事了?”他住這里大半個月,同街坊們混得極熟,對忘塵閣如同自家一樣。

汪三財正后悔做得莽撞,一見有救星回來,忙朝江源解釋,皺著一張老臉道:“江公子快幫我討個饒,龍掌櫃剛才拿了顆死的野豬眼在火上烤,非說是琅玕珠, 我一時手賤,將把它給捏爆了,結果……”他瞄一眼氣得要哭的公蠣,無可奈何賠笑道:“龍掌櫃,這東西真不值几個錢,下次我去邙嶺,再買几顆好的給你。”

江源從公蠣手中拿過“琅玕珠”,看了一眼,和和氣氣道:“財叔你去忙吧,交 給我來處理。”拉住又要竄上去廝打的公蠣,道:“這個東西,小弟我有一個。”

仔細看了看損壞的珠子,江源又道:“財叔說的大体沒錯,不過不太准確,是顆野豬眼。不過,”他笑了笑,道:“野豬眼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它是一種包漿石頭,產于天山鳳凰石內,剛采出來時是野豬眼睛的形狀,看起來華麗,但佩戴月余,便黯淡無光,若是碰到便糞等穢物,則瞬間變得松軟,一捏即爆,所以不值几 個錢,不過這種東西如今也不常見了。”

公蠣氣憤不已,卻不好同江源發脾氣,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忙抹了去。

江源促狹一笑,道:“心上人送的?”

公蠣默認。江源倒沒有嘲笑他,鄭重道:“那確實要妥善保管。”看著公蠣的臉色,道:“如今當務之急,是讓人家姑娘不能發覺你弄壞了她送的禮物。我這里有顆差不多模樣的珠子,比野豬眼要好些,叫做烏玄晶,說是從海底火山口采集的。 平日里也用不上,剛好送給兄長,權當是兄長陪我這些日的辛苦費,你看如何?”

公蠣冷靜下來想想,江源說的雖有道理,可是拿人家這麼貴重的東西,似乎有些不妥,憋屈道:“哪能要你的……”

江源一擺手,道:“你我兄弟,這麼客氣做什麼?你且戴著,以后再跟姑娘解釋。”

公蠣別無他法,只好道:“多謝江兄弟成全。”他卻沒想過他從畢岸那里拿東西拿得理所當然。

江源笑道:“絲絡麼,周圍可有人會打?”

胖頭插嘴道:“隔壁蘇姑娘會打。”

公蠣沮喪道:“蘇媚又不在家。”

胖頭眨眼道:“還有小妖呢,我見她打過絲絡。”

公蠣慌忙將絲絡從上面解下,江源從荷包里拈出一塊碎銀子,不由分說遞給胖 頭:“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著這種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來。這個請她喝茶。”公蠣感激之余,心里想的卻是有錢真好。

胖頭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轉身出門回了對面酒樓,一會儿工夫,又回來了,拿出一顆珠子來:“你看看,同你這顆一樣不?”

微金晶絲,中有黑絲漩渦,雖不如玲瓏送自己的圓潤,但甚為相似,大小也合適。 公蠣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個揖,嘴里卻道:“多謝兄弟成全!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江源忙攙起他,笑眯眯道:“兄長說的哪里話,這些身外之物,何足掛齒。”又道:“趕緊去找個能工巧匠,將鑲嵌的金飾取下,重新鑲嵌在這個新珠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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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7:01 |只看該作者
(二)

鑲嵌金飾倒沒花多少時間,可是胖頭捎話回來,說小妖那邊出了點麻煩,這種 絲絡花型復雜,要細細研究了再打,一個下午是打不得的,明天一早定能送來。

這麼一來,公蠣只好忍了相思之苦。可是一個晚上,一會儿想起琅玕珠弄壞了后悔,一會儿擔心玲瓏發現珠子掉包了生氣,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直到三更鼓敲響,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公蠣被明晃晃的光線給照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滿滿一屋子的人圍著自己,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都低著頭,有的戴著帽子,有的披散頭 發,公蠣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衣服鞋子等質地良好,繡工精細,只是樣式老舊,看 起來不像是當朝的服飾。

公蠣大叫:“胖頭!畢岸!”也不見有人應聲,可能已經出去了。眼見房間里越來越擠,有兩個半大的孩子被擠得沒地儿竟然蹲上了床尾,几乎要踩到公蠣的腿, 而門口,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里面進。公蠣急了,叫道:“喂,你們來我房間做什 麼?出去出去!”折身起來想去推那兩個蹲在床上的人,如此一來,背后便空出了一塊地方,一個瘦高的青年男子飛快地搶上來,蹲在了公蠣身后。

這下公蠣只能坐在床上。公蠣見他帶著鞋子踩在自己枕頭上,有些生氣,用力 推了他一把,惱火道:“你們干嗎呢?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青年頭也不抬,用細長的手指指了指公蠣床里側的牆壁。

公蠣摸不著頭腦,納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公蠣不喜歡掛帳子,覺得悶得慌,所以靠床便是雪白的牆壁,為了不顯得那麼單調,他在北市畫作市場上買了一張仕女圖、一張洛神賦貼上,雖不是名師真跡, 但看起來還不錯,公蠣每日睡前都會跟仕女和洛神道聲晚安。可此時一瞧,胖胖的 仕女和飄逸的洛神都不見了。

公蠣一把抓住青年的衣服,怒道:“誰讓你動我的東西!還給我!”還未用力, 青年的衣服爛下來一大塊,公蠣連忙松手,衣服已經碎成片狀,露出里面干癟的胸膛。

公蠣瞬間覺得不妥,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朽了,再看其他人,衣服雖然華美,但全是腐朽的;而且粗粗看臉還覺得正常,一看到裸露的身体頓時心驚:這些人個個干癟消瘦,風干了的皮膚如同半通明的黃裱紙,皺巴巴地擰在骨頭上。

公蠣一下子舌頭打起來結:“你們……做……做什麼……”青年男子忽地抬起 頭來,黑洞洞的眼窩露出兩只干涸的眼睛,嚇得公蠣猛地往后一縮。

青年並未再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伸出兩個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背后的牆面 指指點點。

公蠣戰戰兢兢轉過頭去。雪白的牆面上,不知何時出現無數個字來,小篆体, 排列整齊。

公蠣對小篆研究不深——當然,他對其他的字体也無甚研究,好多字皆不認識,但顯然上面寫的都是名字,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的都有,其中大多姓“姬”。打眼望去,整個房間的牆壁上密密麻麻,不知寫的多少個名字,每個名字周 圍都有一個圈起來的黑紅色框,猶如置身于誰家祠堂,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公蠣偷偷地掃了一下四周。光線很亮,但窗外白茫茫一片,胖頭和畢岸一點動 靜也沒有,連那個愛嘮叨的山羊胡子的聲音也聽不到。房間內外已經站滿了人,一個個低頭面對公蠣,但看起來倒沒有什麼惡意,只是遲鈍而毫無生機。

公蠣不知如何是好了,琢磨半晌,看到青年無光的眼珠子透出一絲渴望,試探 道:“你找我有事?”

青年點了點頭,指向其中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位于正中,字体略大,周圍鑲嵌 了花邊,上寫著兩個字:“姬非”。

公蠣想了又想,實在想不起有誰叫姬非這個名字,茫然道:“姬非是誰?你嗎?”青年搖搖頭,用手指點最下面一個。可惜他的名字太過復雜,小篆曲里拐彎的像一團蚯蚓,公蠣著實認不出來,有些尷尬。

青年失望地轉過了臉,朝其他人望去。公蠣的感覺,他們似乎在交流,商議著下步如何打算。但一群干屍一樣的人就這麼靜靜佇立,圍著自己不說不動,而且周 圍全是死人的牌位,這種感覺實在不太舒服,公蠣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做什麼? 不說我走了啊!”

撥開人群便要出去,自覺用力並不算太猛,卻聽哢嚓一聲,站在正對面的老 嫗手臂被打斷,直直地折了下來。公蠣大驚,捧著她的手臂驚慌失措:“怎麼會 這樣?”

她的手臂中間的骨髓已經完全干枯,中間呈現一個指頭粗的洞,只有薄薄一層皮肉相連。更恐怖的是,一個烏黑發亮的蹩蟲慢慢地從骨髓洞中爬出,伸出觸須抖動了兩下,似乎發覺臂骨斷了,忽地調轉了頭,又飛快地鑽進了上臂。老嫗的手臂斷了也不見她怎樣,那個蹩蟲的爬動卻令她渾身顫抖,傳遞出極為痛苦絕望的訊息。

我又做噩夢了。公蠣沮喪地想。 青年人笨拙地拍了拍老嫗,老嫗扭曲的臉漸漸平靜下來,但看得出,她依然非常痛苦,雙腿抖動的几乎站立不穩。 公蠣狠下心來,朝著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

公蠣尖聲叫道:“畢岸!畢岸!”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周圍死一般寂靜,失望和 絕望的感覺在那些人之間傳遞,也傳給公蠣,似乎有人在心中輕輕地哭泣,只有那個青年,滿目期待地盯著公蠣。

這些是人是鬼?

公蠣抱住了腦袋:“你們到底要做什麼?趕緊走吧,我幫不了你們!”

周圍的人一動不動,全部扭頭看向青年。青年的目光遲疑了一陣,落在公蠣枕邊的珠子上。公蠣忙將珠子握緊,告誡道:“你可別打這個東西的主意。”

男子的臉很僵硬,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笑了一下,眼神漸漸變得堅決,並慢慢朝公蠣伸出手來。

公蠣心想,他定是看拿自己沒辦法,打算要握手告別了。忙伸手在他指尖握了一握,高高興興道:“好好好,你們從哪里來趕緊回哪里去。”

青年的臉劇烈地顫抖起來,忽然屈膝跪下,朝公蠣行了一個大禮,接著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相互之間傳遞著喜悅和感激。

公蠣一驚,心想壞了,他們朝自己叩拜,肯定沒什麼好事,忙擺手道:“不用謝我,我可……”

未等他說出那句“我可什麼也沒答應”,一群人如同飛了一般,屋子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牆面上的名字飛快地旋轉,在公蠣的面前形成一個無底的漩渦,晃得公蠣頭暈。

畢岸和胖頭的聲音從漩渦的深處傳來,發出陣陣的回聲。公蠣掙扎著叫了出 來:“胖頭!”

這一聲才是真正叫出聲的。漩渦消散,胖頭的聲音由遠至近,兩個人站在自己床前,正是畢岸和胖頭。

窗外灰蒙蒙一片,天並未完全放亮。胖頭拍著他的臉,焦急道:“老大,老大!”又回頭求助畢岸:“他這是怎麼了?總是做噩夢。”

公蠣忽地折起身,去看床里側的仕女圖和洛神賦。胖胖的仕女仍笑眯眯地看著他,洛神身姿曼妙飄逸,高貴清冷,兩張年畫皆完好無缺。

果真又是噩夢。公蠣一陣輕松,身子一軟往后仰去,嚇得胖頭連忙用肩頭抵住。

畢岸神態凝重,問道:“經常做噩夢嗎?”

公蠣有氣無力道:“一些小人演燈影儿戲。”畢岸盯著他緊握的手,道:“還有什麼?”

公蠣忙將手中的珠子藏起來,誠懇道:“剛才那個也不算噩夢。感覺好像屋里站滿了人,一會儿又呼啦啦走了,我以為天亮了,所以才叫你們。”

胖頭憨笑道:“不如我今晚還搬來同你一起住。”

畢岸不再多問,打量了下四周,冷著臉道:“我不常在家,以后除了生意收的貨物,家里添置什麼新東西,麻煩先跟我說一聲。”

胖頭見他目光在那些新家具上盤桓,以為他不高興公蠣擅自更換,忙主動承認錯誤:“畢掌櫃,這個責任在我……”

畢岸打斷他的話,沉聲道:“去拿把砍刀來。”

公蠣心中來了氣,道:“不就是几件家具,又不是多名貴的東西,你至于嗎?”

畢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腳踢了踢凳子,又去看圓桌,然后走到櫃子處用手輕叩。胖頭偷眼看著,唯恐兩人打起來。畢岸眉頭一皺:“快點!”

胖頭忙出去拿了劈柴的砍刀來,公蠣氣得鼓鼓的。

畢岸卸下了櫃子門,一刀將櫃身門柱砍斷,然后三下五除二將櫃子放倒,在里面細細的翻弄起來。胖頭掌著燈,一臉心疼地問道:“畢掌櫃,您這是找什麼?”

畢岸從后板的夾層中,慢慢抽出一個東西來。

原來是紙剪的小人,兩寸來高,做工粗糙。胖頭學著他的樣子,很快又從里面找出好几個來:“這里面放些小紙人做什麼?”

公蠣本來蒙著頭賭氣,聽到“小紙人”三字,折身坐了起來。

十几個小人,有黑有白,不過比那晚看到的已經少了很多。公蠣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强,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麼?”他心里隱隱已經猜到,可是不從畢岸口中說出來,總歸是不信。

畢岸道:“厭勝。”

胖頭瞪大了眼:“什麼是厭勝?”

果然是厭勝术。厭勝,最古老的傳統巫术之一,多傳承與木匠、泥瓦匠等技藝 工匠之手。原意本是通過一些手段以防止邪煞陰靈、鬼魅疾病等對人造成侵擾與傷 害,后來漸被不良之人利用,成為施咒做法的工具。據傳若是在建房或者打造家具 時得罪了心地不善的工匠,工匠便會施展厭勝之术,輕則家宅不寧,夫妻不睦,重 則患上惡疾,遇上災劫,甚至會家破人亡。

洛陽城中傳聞,城西一家家境不錯的人家二十年前翻修房屋之后,家中女眷多行為放蕩,偷情、從妓者眾多,后來一個云游的道士發現了門道,指使家主爬上門 梁,發現柱子中放著兩個象牙雕刻的裸体女子。家主按照道士的吩咐,將其丟入油 鍋中烹炸、敲碎,之后便家風良好,再也未發生傷風敗俗之事。而當日給他家做活 的工匠已經年過五旬,莫名其妙皮膚潰爛而死。

這個傳聞有名有姓,說得煞有介事,但公蠣胖頭等話不走心之人,聽了只當 故事,從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想到厭勝之术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兩人都有些傻眼。

畢岸道:“你過來看看,夢到的可有這些東西?” 公蠣忙湊過去看。

腳凳上,雕刻著孩童嬉戲圖,兩個孩子躺在地上,其他四個圍著玩耍。而圓桌上,畫的是一幅山水圖,但卻沒有人,唯一的活物是草叢中的一條蛇,躲躲藏藏露出半個身子來。這兩幅畫,不論是構圖還是刀法皆普通平常,十分常見,所以公蠣竟然沒有留意,連上次做了夢之后,也沒想起同這些圖有何關系。

畢岸道:“你當時看到什麼了?”

公蠣道:“一群小人在古怪地跳舞,同上月破窨讖鼓時夢到的情景倒有几分相似。”說著簡單地復述了一遍,卻下意識地隱瞞了有關雙頭怪蛇的情況——不知為什麼,公蠣隱隱覺得,那條怪蛇,似乎同自己有莫大的關系。

胖頭吃驚道:“不會吧?老木匠他……”這批家具是老木匠讓送來的,難道施法者是他?

畢岸沉吟道:“是誰還不一定。”他擺弄著小人,道:“這些紙剪小人,並沒有攻擊性,周圍也沒有要害人的符咒或者器具。所以我想,這個施法术的人,不是想要害你,而是想向你透露什麼訊息。”他指著桌面和腳凳,“這些圖,同櫃子里放置的小人,一同表演了一個場景,這個場景應該是在施法术者心里存了好久卻不能說出來,他借助這種方式,往外傳遞。”

公蠣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后來祭祀結束,出現了一口紅色棺材,里面有條奇怪的東西。或者他想告訴我們巫教祭祀的目的。”

畢岸箭一般的目光射過來:“什麼奇怪的東西?”

公蠣好不容易忘了那個東西,如今不得不想起來,特別想起那兩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蛇頭和人頭臉上邪惡猥瑣的笑,心里很是不舒服,敷衍道:“我沒看清。”

胖頭不相信善良的老木匠會參與巫教之事,插嘴道:“天快亮了,我們去問問老木匠,看他怎麼說。”

畢岸斷然道:“不可!”

胖頭不明就里,縮了縮脖子,小聲回了句“是”。畢岸囑咐道:“事態復雜,老木匠被人陷害也未可知,還是靜觀其變,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簡單吃過早飯,公蠣等那條絲絡等得脖子都長了,隔壁流云飛渡還未開門。

胖頭見他坐立不安,勸道:“老大你先去附近走走,小妖定是昨晚坐得夜深了,今早上起不來。”

如今元宵節剛過,家家戶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街邊商鋪的生意都處于半開張狀態。公蠣見生意冷清,自己一個人無聊,便拉了胖頭道:“你陪我走走。”

兩人順著街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覺來到老木匠家附近。公蠣捅捅胖頭:“喂,那家具,你確定是老木匠做的?”

胖頭得意道:“當然,你瞧那手藝!”說完卻覺得不妥,嘟囔道:“他看著不像是會用那種手段的人吶。”

公蠣正想問問老木匠關于雙頭怪蛇之事,攛掇道:“你幫我問問,就照我昨天晚上講的,同他講一遍,我在一旁看看他的表情。要真是他做的,一看便知。”

胖頭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畢掌櫃說了,不得多嘴。我們趕緊回去吧,小妖肯定將絲絡打好了。”

公蠣脾氣上來了,抓住他的衣服作勢捶打:“你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我們就偷偷問問,又不是找他算賬,說不定還能幫他呢。畢岸也說了,他沒惡意,我不過問些內情罷了,你知我知,不往外傳,誰能把他怎麼樣?”

胖頭遲疑半日,道:“還是覺得不好。”

公蠣怒道:“你是怕得罪你未來老丈人是吧?那我一個人去。”轉身朝木匠鋪子走去,胖頭無奈,只好跟了上來。

木匠鋪子剛剛開門,虎妞還沒起床,老木匠正在專心致志刨一塊木板。公蠣同他寒暄了几句,見一張半成品的腳凳,上面同樣刻著孩童嬉戲圖,一邊用手摸著, 一邊故意笑道:“老叔好手藝,這些娃娃同真的一樣,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跳出來?”

老木匠的眉頭明顯跳了一下,抬頭定定地看著公蠣,半晌才道:“你們先坐, 我去倒茶。”顫巍巍走了几步,回頭莫名其妙對胖頭說了一句:“幫我照看虎妞。” 隨后進了后院。

公蠣朝胖頭一擠眼睛,小聲道:“看到了吧,老木匠肯定知道些什麼。”

兩人在鋪子里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也不見老木匠出來,倒是虎妞大說大笑地出來了,看到胖頭,笑得極為開心:“這麼一大早就來了?”又同公蠣打招呼:“龍掌櫃早!”

公蠣等得心焦,探頭往院里瞧,玩笑道:“你爹爹說給我們沏茶,我等得嘴巴都干了!”

虎妞笑嘻嘻道:“說不定又去睡回籠覺了。我去瞧瞧。”轉身回了院子。

胖頭不安地移動著雙腳,道:“老大,不如回去吧,畢掌櫃不讓問。再說有虎妞在場,也不好問什麼。”

公蠣滿不在乎道:“沒事,我保證什麼也不說破,只是看看他的反應。”

話音未落,只聽虎妞發出一聲慘叫。胖頭撒丫子朝后院跑去,公蠣隨即跟了上去,仰臉一看,頓時驚呆了。

老木匠吊死在了門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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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公蠣站在木匠鋪子里,神態恍惚。哭天搶地的虎妞,蒙著白布的老木匠,散發著劣質油漆味的棺材,往來吊唁的人們,還有滿院子的白綾、孝衣,像正在演著的燈影儿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沒有一點儿真實。

周圍的人都在忙,最忙的當屬胖頭,虎妞已經哭得不辨方向,胖頭一邊向周圍上年紀者請教,一邊笨拙地安排:找圈墳人,請道士做法場,定做紙扎,儼然家里的頂梁柱。唯獨公蠣,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個心虛的孩子,想要幫忙,卻總是心神游離。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公蠣一哆嗦,回頭一看,卻是畢岸。畢岸送了十兩 銀子過來,站在老木匠身邊審視了良久,對仍在一旁痴痴發呆的公蠣道:“回去吧。”

公蠣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畢岸回了忘塵閣。

李婆婆等人已經知道老木匠上吊的事情,不過唏噓兩句,關系好的便去遺体前告個別,該做生意的照做生意,一切都很平靜。小妖已經將絲絡打好送了來,看到公蠣失魂落魄的樣子,打趣道:“你這又是怎麼了?見天儿掉魂。”

公蠣看著小妖明淨的笑臉,心中一片茫然。來洛陽不過半年,蘇青、巫琇、趙 月儿、老木匠,已經見識了四個人的死亡。若說同自己沒有關系,那真是睜眼說瞎 話。時至今日,公蠣覺得,冥冥中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正在悄然地收緊,而 那種逃也逃不開的恐懼,比屍体、巫术等更為可怕。

小妖見他臉色不好,收起了笑臉,關切道:“你不會是又病了?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畢岸終于開口,冷淡道:“他沒病。小妖忙去吧。”小妖吐了舌頭,小聲道: “男子漢大丈夫,整天病懨懨的,切!”

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公蠣見畢岸站到了自己身邊,似乎有話要說,忙慌亂地 晃動著絲絡道:“我還有事。”轉身往房間逃去。

畢岸卻道:“小武死了。”

公蠣腳下一滯,絆在了門檻上,摔了個狗啃屎。

畢岸道:“小武被人發現,死在磁河旁邊的茅廁中,渾身泡脹,面目全非,據測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天。”

公蠣的上下牙齒哢哢響了起來——昨天上午,茅廁里那個泡脹的“圓石頭”,竟然是小武的肚皮?!

公蠣癱坐在地上,語無倫次道:“他……他是怎麼死的?”

畢岸道:“表面看,是失足落入茅廁溺死的。”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他,原來他早死了。

畢岸看著公蠣面無血色的臉,緩緩道:“巫教橫行,以后無辜死去的人,只怕更多。”

公蠣捂住了耳朵,一口氣不歇地大聲叫道:“財叔財叔我今天要吃王拐子家的芝麻燒餅你快點去買啊……”跳上床拉過被子,飛快蒙住了腦袋。

老烏龜說得對,洛陽城中的繁榮是屬于凡人的,從來不會屬于任何一個修道的非人。同玲瓏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生活,或許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下午時分,公蠣又去了柳枝儿巷。玲瓏不在家,吳媽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門緊鎖。公蠣在思念和煎熬中徘徊了一個下午,晚飯時分仍不見兩人回來,只好又垂頭喪氣地回了忘塵閣。

幸虧畢岸和胖頭都不在,公蠣一頭鑽進房間,再也不想出來。

誰知不一會儿,汪三財過來敲門,說有一封公蠣的信。

原來是玲瓏約他晚上亥時見面。亥時已經很晚了,見了面不久閉門鼓便會敲響。難道——玲瓏想留自己住宿?

公蠣頓時激動起來。兩人確定關系之后玲瓏多次自責,說自己不夠檢點會被公蠣看輕,所以再也不肯同公蠣做出過分之事。公蠣為了表示尊重,自然不敢造次, 連偶爾一次的擁抱都小心翼翼,唯恐玲瓏生氣,所以兩個人雖然情話說了不少,卻再未敢越雷池半步。

但不代表公蠣不想。他回想了無數次那晚令人耳熱心跳的場景,可唯一記得 便是自己赤身裸体躺在玲瓏床上和玲瓏身著褻衣曲線畢露的身体,其他的一概不記得,每每想起,對自己那晚喝得人事不知深感后悔。

如今才剛剛戌時,公蠣心急如焚,恨不得當下便收拾了東西去找玲瓏,正准備出門,卻見胖頭回來了,徑直來到公蠣房間,道:“老大,你今晚有沒空儿?”

公蠣唯恐胖頭要求自己給老木匠守靈——不是公蠣不近人情,實在是不知如何 面對,忙道:“我今晚約了人。”

胖頭失望地哦了一聲,端起一杯冷茶一飲而盡,遲疑道:“那好,我出去了。” 公蠣心中不忍,問道:“老木匠的后事……辦得怎麼樣了?”

胖頭道:“多虧畢掌櫃幫忙,沒什麼事了,他家侄子也來了,我明天早上再去瞧著。”唉聲嘆氣半晌,道:“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公蠣心里一哆嗦,忙調轉話頭:“虎妞怎麼樣?”從始至終,胖頭和畢岸都不曾說過一句指責他的話。

胖頭道:“傷心得不得了。她說她爹爹一直好好的,不知怎麼就尋了短見。”  

公蠣忙道:“這几日你只管幫著虎妞料理后事,財叔那里我來解釋。還有,畢掌櫃答應我每月從賬面領取十兩銀子,你先領了用。”

胖頭嘴里應著,腳卻不動,似乎有什麼事情。公蠣不敢多問,忙裝著看書,但心思煩亂,哪里看得進去,所以忽聽胖頭叫了一句老大,竟然嚇了一跳。

胖頭移動著雙腳,臉色凝重。公蠣緊張地看著他,心想完了完了,胖頭肯定要質問自己為何不聽畢岸交代,導致老木匠自殺。

不料胖頭卻道:“我找到妹妹了。” 原來這些時日,胖頭不是戀上了虎妞,而是通過虎妞找到了妹妹。

兩個月前,胖頭在木匠鋪子里幫忙,被虎妞問起家庭情況,便提到自己有個妹妹,自小儿送了人。當時剛好有個姑娘在定制家具,聽了此話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不日后,那姑娘私下里找到虎妞,說自己自小被收養,記憶中有個哥哥,如今孤身一人,很希望能找到家人。虎妞同胖頭交好,自然不遺余力,當仁不讓地做了傳話筒。

在虎妞多次牽線之下,胖頭終于同那位姑娘見了面。姑娘說她小名叫做“玉妹”,七歲之前同父母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后來不知為何被送了人,記得母親左眉中有一顆痣,父親的手臂有一塊燙傷的疤痕,甚至能夠說出同胖頭玩耍的趣事。

這同胖頭的記憶完全契合,兩人都十分激動,就此相認。但已經更名睿姬的她性格多變,對胖頭時而親近時而疏遠,親近時像個小女孩一般嘰嘰喳喳一同回憶小時候的時光,疏遠時對胖頭愛理不理,提起已經去世的父母也很是冷淡。胖頭知道妹妹心里委屈,自然不同她計較,每天只要能見到她便十分開心,賺的錢除了給公 蠣,其他的几乎全部花在了妹妹身上。

胖頭臉上顯出又開心又難過的神氣:“她認為當初是爹娘不要她,所以心里有怨恨。”

公蠣有些慚愧。胖頭先前也曾提過要他幫著找妹妹,他卻未放在心上,而這些時日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更少關心胖頭,見他每日樂樂呵呵的,只當是喜歡上了虎妞,忙關切地道:“她現在同誰住在一起?若是一個人,不如搬來同住。”

胖頭沮喪道:“她一個人,我說要她搬來同住,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她堅決不肯。之前想帶她來見見財叔和你,她都死活不肯哩。”

公蠣很想做擺出老大的樣子來,像江源那樣隨隨便便一出手,便是上百兩銀 子,可是他囊中羞澀,愣了片刻,只好道:“找到了就好,其他的慢慢來。”又問: “她這麼些年過得好嗎?”

胖頭又開始咬指甲:“看她衣著打扮還算不錯,但她……似乎很不開心。我一問她這個,她便發怒。”挺了挺胸脯道:“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多賺錢,不讓她再受委屈。還有虎妞。”

提起虎妞,兩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但想起玲瓏,公蠣心里暖暖的:“對,我們都好好干,讓她們過得好好的。”

玲瓏一事,公蠣始終沒告訴胖頭。不是有意隱瞞,而是除了食物,他並沒有將心事與人分享的習慣。

胖頭一副勇挑重擔的樣子,鼻子因為激動而發紅:“老大,那我走了哈。我去跟妹妹說,這兩天要忙虎妞家的事儿,免得她等不到我心里焦急。等你哪天有空了,陪我一起去勸勸她,若是她不肯搬來同住,我住她那里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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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時候不早了,公蠣也收拾了出去。兩人出了門便分道揚鑣,公蠣去柳枝儿巷, 胖頭先去虎妞家里看看,然后再去找妹妹。

到了玲瓏家,門虛掩著,卻黑燈瞎火的。公蠣忘了不快,激動得心怦怦亂跳, 叫道:“玲瓏,我來啦。”

黑暗中出來一個人影,卻是吳媽。

吳媽扳著一張臉,打了個手勢,意思讓公蠣跟她走。公蠣著急道:“你家姑娘呢?”

吳媽一副“廢話這麼多”的嫌棄表情,白了公蠣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以前不曾留意,此時跟著吳媽后面,只覺得她步態輕盈,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五十多歲的人。

繞過澗河石橋,沿著柳堤走了老遠,穿過一片濃密的桃林,摸黑來到一處粉牆黛瓦的院落前,打開一處角門走了進去。

雖是夜間,天色昏暗,但公蠣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院子。環境僻靜,布局優美,假山小亭,溪流環繞,一排排的桃樹交叉橫斜,有圍成圓圈狀的,有呈五角狀的,到了春天定然美不勝收;而其中一棵大桃樹下,還有兩個造型飄逸的石人雕 像,一坐一站,作對月飲酒之勢,更另公蠣心生羨慕。

吳媽帶著他在花樹來回穿梭了好一陣子,才在樹叢中看到一蓬明亮的燈光。

吳媽站定,做出一個安靜的手勢,指了指其中一間點著紅燭的精致廂房。

遠遠的,便聽到了玲瓏的嬌笑聲,公蠣心癢難耐,恨不得扑上去抱著她,一訴相思之苦 , 正要大聲叫她,卻聽到房間里還有一個極為熟悉的男子聲音。

公蠣的激動瞬間變成了惶恐,腳步不由停滯了下來。吳媽仿佛知道他想什麼, 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快步走開了。

屋里玲瓏似乎喝了酒,柔聲柔氣道:“畢公子,小女子親手釀的酒,你真的不 想再喝一口嗎?”她的嗓音輕柔悅耳,拖著長長的尾音,很是動聽。

畢岸的聲音也不似從前冷淡果敢,而是帶著一絲慵懶:“在下不勝酒力,多謝姑娘。”

若是其他有血性的男子,要麼揮舞著拳頭衝進去,要麼拂袖而去,可公蠣既沒勇氣衝進去,又不甘心就此離開,他選擇了第三種,跳過回廊的欄杆,站在了窗外——窗戶剛好開了一條縫,不偏不倚剛好可以看到屋內的情形。

爐火正旺,銅爐熏香裊裊,溫暖如春。玲瓏穿著一件薄薄的大紅繡花絲綢斜襟 盤扣睡衣,下面是同色散腳鑲邊褲子,頭發松松垮垮地挽在一邊,並未戴公蠣送的那支紫玉丁香花簪;一雙玉手撫弄著酒杯,眼睛款款地瞟向畢岸。

畢岸斜靠在一張軟榻上,嘴角含笑,滿臉春色。玲瓏斟了一杯酒,咯咯笑著往 畢岸的嘴里喂,撒嬌道:“公子騙人,原是想要奴家喂了才喝。”

畢岸嘴角一揚,道:“好甜。”

玲瓏又倒了一杯酒,送到畢岸嘴邊,柔聲道:“畢公子,你瞧我美不美?”她今晚紅唇似火,蛾眉入鬢,眼角點點梅妝,顧盼之間眼波流動,盡顯挑逗之事。

畢岸就手儿一口喝掉,眼睛微睨,道:“美。”接著一個翻身,含含糊糊道: “好困,我不行啦。”

玲瓏不依,上去抱住了他,在他臉上輕輕一啄,撒嬌道:“不許睡,再陪我 喝。”又倒了一杯送過去。

兩個人的動作自然隨意,顯然不是第一次喝酒。公蠣覺得自己的心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捏,明明疼得尖銳,腦子里卻混沌一片,只有木呆呆地看著。

畢岸很是聽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人事不知。玲瓏嬌聲道:“討厭,快醒 醒……”抱著他的肩頭用力搖晃。

畢岸翻了個身,發出均勻的鼻息聲。玲瓏凝視著畢岸,忽然落下淚來,用蔥段一般的手指划過他的臉頰,低聲道:“為什麼愛上我的不是你呢?”

畢岸睡著香甜,一動不動。玲瓏將畢岸推至軟榻內側,除了外衣,按著他的胸肌不時發出驚嘆之聲,甚至在他胯間捏了一捏,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放蕩,竟然讓公蠣不寒而栗。

公蠣不明白她為何一會儿傷心欲絕,一會儿放浪形骸,只覺得心如刀絞。

玲瓏嘴角揚起,邪惡一笑道:“好一個英俊的小羊羔。”伸手去脫畢岸的內衣, 恰在此時,吳媽過來敲門。

玲瓏飛快拉起一件衣服將畢岸蓋上,然后不知按動了何處的機關,一面牆壁無聲地翻轉了過來,畢岸連同身下的半側軟榻轉入牆后,瞧不見了。

玲瓏換了一副端庄的模樣,雙腳放在矮凳上,正襟危坐,道:“進來。”

吳媽比划了兩下。玲瓏道:“帶進來吧。”

公蠣原本以為吳媽說的是自己,正要從花叢跳回回廊,卻見她出了房門,頭也不回朝大門走去,一會儿工夫轉回來,后頭跟著一個人。

公蠣頓時愣了。吳媽身后跟著的不是旁人,正是胖頭。

胖頭怎麼也到這里來了?公蠣連忙蹲下,重新躲在花叢之后。

房里玲瓏已經換了衣服,穿著家常的棉布小襖,臉上的胭脂和唇妝搽去,宛如鄰家小妹。

胖頭一進來,便滿臉疼惜地叫了一聲“妹妹”,從懷里拿出一對兄妹玩耍的泥人儿,道:“你看像不像我們兩個?”玲瓏看也不看,冷著臉道:“這麼晚了,你還來做什麼?”

玲瓏竟然是胖頭的妹妹?

胖頭憨厚地笑,道:“虎妞家里出了事,我怕你這兩日找不到我,專門趕來告知你一聲。”

玲瓏將頭扭在一邊,一副撅嘴使氣的樣子:“哼,告知什麼?當年你和爹娘把我丟棄的時候,有提前告知嗎?”

胖頭心疼不已,道:“好妹妹,是我們對不起你,說不定爹娘有苦衷……”

玲瓏帶著哭腔道:“好,你們都有苦衷,只有我是活該被爹娘丟棄,是不是?”她眼里淚光閃現,表情又悲憤又難過,倒也不像是裝的。

胖頭落了淚,道:“我當時年幼,一天早上醒過來不見你,問爹娘,爹娘只是哭……沒多久兩人都去世了……”

玲瓏怔怔地聽著,淚水大顆大顆地滴下來,嗚咽道:“我被人送到那個鬼地方, 天天害怕得睡不著覺,可是一睡著便會夢到家人都不要我了。”

胖頭抱頭蹲在地下,哭了起來。

公蠣覺得自己腦子似乎不夠使了,不知道玲瓏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玲瓏傷心了一會儿,情緒漸漸平復,過去拉了胖頭,將頭貼在胖頭寬厚的背上,喃喃道:“你小時候最愛我了,馱著我看大馬,給我做風箏,還給我買糕儿吃……”

不知為何,公蠣總覺得玲瓏的表情是在回憶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她前面那個滿心歡喜的胖子。

胖頭眼圈紅紅的,難為情道:“我只記得你在跳舞,我在旁邊玩泥巴。”

玲瓏眼里的柔情更濃,一副陶醉的樣子:“對啊對啊,我同你一起過小河溝,你膽小不敢過,我說來,姐姐給你做橋梁,你踩著我過。”

胖頭笑了,糾正道:“妹妹你記錯啦,是你不敢過,我背你過,結果兩人都掉進了河溝里。”

玲瓏看著胖頭,咯咯笑道:“那年過年,爹爹給我們買了一樣的小花裙子,我好開心,結果第一天穿你就絆在了一個木樁子上,花裙子被撕了一道口子。你哭得什麼似的,我說妹妹別哭了,我把我的裙子給你。”她眼神迷離,像是回到了小時 候:“后來娘把破的地方補了一只蝴蝶,還很漂亮呢。”

不僅公蠣,連愚鈍的胖頭,都聽出不對勁儿了,怔怔地看著玲瓏。玲瓏提起裙 裾,像孩子一般蹦跳起來:“你自小儿身体弱,几乎每月都要病一場。那些藥好苦, 你不肯喝,我為了哄你,每次都同你喝一樣多的藥,喝得我胃疼。”

她明明淚流滿面,卻笑得極甜:“還有一次,你被隔壁的王二孬打了,哭著回 來找姐姐。我才不讓人欺負我妹妹呢,哼,我去找他打架。他比我高大半個頭,可 是被我打得哭爹叫娘的,以后見我們倆都繞著走。”

胖頭忍不住了,不安地叫了聲:“妹妹!”

玲瓏淚眼蒙眬地看了他一眼,歪頭笑道:“叫姐姐!你才是妹妹,又想跟我爭著做姐姐了?”

胖頭懵了,看著玲瓏不知所措。玲瓏拉了胖頭的手,轉著圈子,興奮地道: “快說快說,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胖頭茫然地點頭。玲瓏忽然停住,睜大眼睛看著胖頭,淚如泉涌。

胖頭笨拙地從懷里抽出條髒兮兮的手絹來,自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味道顯然比較銷魂,只好收起來,用衣袖去給玲瓏拭淚。

玲瓏推開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走吧。”

胖頭遲疑道:“妹妹,你一個人住,我總是不放心,不如……”

玲瓏不等他說完,厲聲喝道:“我不是你妹妹!”她瞬間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神冷酷暴戾。

胖頭眨著眼睛,小心道:“好妹妹,你別生氣,我這就走,只是你這個樣子……”

玲瓏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胖頭面前,陶瓷碎片濺起,划過胖頭的手背,出現一條長長的血痕。

胖頭毫不理會,反而趕忙去門后拿了掃把,將地上的碎片細細地掃干淨,嘴里道:“你小心踩到了划傷腳。”

玲瓏眼睛發紅,扑過來奪下掃把,將掃進灰斗的碎片拋灑得到處都是:“快滾!我不是你妹妹!”

胖頭更加急了,安撫道:“好好,妹妹你別心急,我掃好馬上就走。”仍俯身去撿酒壺碎片。玲瓏毫不心軟,尖叫著朝胖頭踢打,並又掐又捶他的肩背,用力之猛,公蠣隔窗都能聽到咚咚咚的捶打聲。

而胖頭不僅不還手,還一臉疼惜,嘴里說著 “妹妹小心手疼”,只是護著腦袋 不讓她的長指甲刮花了臉。

公蠣很想告訴胖頭,她不是你妹妹,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太冷,公蠣冷得連 動動嘴巴都覺得困難。他搖搖晃晃繞過花叢,扶著回廊慢慢往外走。

吳媽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皺眉看了看他,忽然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公蠣本來渾身無力,這一推,他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撞在房門上,仰面跌入房內。

正在死命捶打胖頭的玲瓏停住了手,胖頭忙趁機掙脫出來,兩人的動作停頓了片刻,異口同聲道:“你怎麼來了?”胖頭是欣喜和驚訝,玲瓏是狐疑和冰冷。

公蠣沒理會胖頭,雙手撐著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悶悶地說了一句:“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玲瓏恢復了正常,將頭發綰起——用的仍不是公蠣送的簪子。

心碎的感覺又來了,痛得太厲害,以至于有些麻木。玲瓏柔聲道:“未到亥時呢。不過早來了也好,我這里備有好酒呢。”過來挽了公蠣的臂彎,拉他到榻前, 仰臉道:“我今晚是不是很丑?”

公蠣無言以對。玲瓏用手輕揉著臉頰,低聲道:“剛才心里難過,哭了一場。” 她將溫熱的臉貼在公蠣的上臂上,“是不是嚇到你了?”

這下輪到胖頭在一旁目瞪口呆了。

公蠣想說的話如同春天亂飛的柳絮,明明有很多,卻抓不到,只有瞠目結舌地看著玲瓏。玲瓏苦澀一笑,道:“你問我家世,我總不肯告訴你,現在說了吧。我自小被親生爹娘丟棄,流浪了几年之后,才跟了養父,像個丫鬟一樣,被打罵著長大。”

她下巴朝胖頭微微一點,無限傷感中又帶著一點欣喜,道:“這個,便是我親哥哥。”

胖頭的嘴巴撮了起來,一副馬上要哭的樣子。

這個傻胖子,還認為玲瓏是親妹妹。公蠣突然想笑,因為總算有人比自己還可憐。

玲瓏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轉,道:“你們好像認識?”

胖頭揉了揉腰,蹣跚著又開始打掃地面的碎片,喜滋滋道:“是哩。他是我老大。”

玲瓏誇張地叫道:“這麼有緣?”又嬌嗔道:“哥哥!別掃了,快過來喝酒,這麼好的日子,當然得慶祝一下。”公蠣抬了一下眼,更覺得沒甚意思——玲瓏顯然早就知道公蠣同胖頭的關系,卻故意兩頭隱瞞。而且,若不是剛才親眼看到牆壁機關后面還躺著半裸的畢岸,公蠣如何也不會將放蕩、暴戾、狡猾同她聯系起來。

玲瓏手腳麻利地取出兩個杯子來,並表情自然地將剛才畢岸用過的酒杯快速塞 入坐墊后面的陰影處。一切還是那麼的得体、從容。

玲瓏顯然已經發現了公蠣的異常,但她卻不說破,而是十分体貼地按他坐下, 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道:“好像有些著涼。”

公蠣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一點點剜開,而玲瓏便是那把刀。

胖頭終于將碎片掃得干干淨淨,抓起一個小手爐往公蠣的懷里塞:“你不是說約了人嗎?怎麼找過來的?”

未等公蠣開口,玲瓏臉上飛起一朵紅云,低聲道:“約他的人,是我。”

胖頭左右看看,道:“你們倆……”頓時開心起來。

玲瓏嬌羞一笑,頭朝公蠣的肩上靠去。公蠣下意識躲了一下,玲瓏卻靠得更近,委屈道:“我不是有意隱瞞你,實在是……”她楚楚可憐地看著胖頭,“自小儿親生爹娘丟棄了我,在養父家里又不受待見,唯恐你知道了瞧不起我。”

胖頭的眼圈又紅了,雞啄米似的點頭。公蠣在心中冷笑不已,几乎想要質問她關于畢岸的事情,可是看到胖頭寵溺的目光,頓時蔫了。

算了,走吧。洛水中的洞府,絕不會比今晚這個房間更冷。

公蠣掙扎著起來,竭力讓表情看起來平靜:“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胖頭你也早點回。再見。”

玲瓏的眼神漸漸黯淡,低下頭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她終究對自己還是有一點感情的吧。公蠣心中閃過一絲欣慰。

見公蠣去意已決,玲瓏不再挽留,飛快起身,將兩個酒盅斟滿,体貼道:“外面冷,喝口熱酒再走吧。”接著苦笑道:“放心。”仰脖先干了一杯。

公蠣到底不忍拒絕,接過一飲而盡。玲瓏微微一笑,招呼胖頭道:“哥哥,你也來一杯吧。”胖頭顛儿顛儿地過來,自己倒了一杯,同公蠣一碰,大聲道:“我好開心!”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公蠣覺得好像沒那麼痛苦了,臉上露出笑容。 玲瓏附耳過來,輕輕道:“公蠣哥哥,你還要走嗎?”

公蠣嘻嘻笑道:“走,怎麼不走?我要走啦,不來洛陽了。”

胖頭舌頭打結,道:“老,老大,你去哪儿?我和妹妹,跟你一起去。” 玲瓏卻面不改色,站起身來道:“我叫吳媽送你出去。”高聲叫吳媽。

吳媽應聲而來。玲瓏道:“龍公子不勝酒力,你去取件披風,送他回去吧。”

吳媽低頭退出,剛一轉身,玲瓏飛快搶出,一根銀針沒入她的后腦勺。吳媽一點聲音也未發出,軟綿綿地倒了在地上。

歪在榻上的胖頭騰地坐直了,結巴道:“妹妹你……做什麼?”公蠣終于找著自己的舌頭了,嘻嘻哈哈道:“她年紀大了,經不起你這一掌。”

玲瓏眼波留轉,顧盼生輝:“是嗎?我瞧她頂多比我大十歲。”嬌聲叫胖頭: “過來幫忙。”

胖頭將吳媽抱起,放在對面一張躺椅上,嘟噥道:“你打她做什麼?”

玲瓏伸手在她臉上一抹,表情又得意又鄙視,道:“臭男人。”

胖頭直了眼:躺在椅子上的吳媽,完全變了另外一副模樣,國字臉,高鼻子,下巴上還有烏青的胡子茬,毫無疑問是個中年男人。

公蠣覺得有些面熟,仔細一看,這不是同自己有過几面之緣的胡家公子胡爍嗎?心中疑惑,臉上卻不動聲色,幸災樂禍道:“誰啊這是?”

玲瓏嬌聲道:“一個愛慕我的臭男人,裝扮成老婆子,還以為我不知道呢。”她輕踢了胡爍一腳,恙怒道:“這個討厭的家伙。”但表情十分得意,扭動著腰肢,嗲聲嗲氣道:“他來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根本不是我請的那個吳媽,可憐他還裝啞巴,比划說發燒嗓子燒壞了。哈哈,我故意裝不知道,每次我抓了小鮮肉回來,便叫他在門口守著,故意叫他嫉妒。”她款款朝公蠣拋過來一個媚眼,“包括你。 一二三四,人齊啦,好一池子大白魚。”

這些說得極為露骨,胖頭不滿地叫了聲:“妹妹!

玲瓏收了媚態,指使胖頭將胡爍搬入里間,胖頭對玲瓏的舉動顯然不贊同,只是不敢多說,勸說道:“妹妹,你若不喜歡他,只管趕他走便是……”

玲瓏理也不理,嘻嘻笑道:“哥哥,你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是誰?”

胖頭憨笑道:“當然是你呀。”

玲瓏眉眼盈盈看向公蠣,嬌嗔道:“除了我。”

胖頭將頭朝公蠣一擺,傻乎乎道:“那當然是我老大。”

玲瓏拍手道:“太好了!”

公蠣身子發軟,臉儿發燙,身后粉紅色鴛鴦戲水的靠墊像玲瓏的身体一樣舒服,而面前的玲瓏和胖頭,則像燈影儿戲里的小人,忽近忽遠。

公蠣傻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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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7:43 |只看該作者
(五)

一杯冷水兜頭潑在了公蠣的臉上,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旁邊便是胖頭,同他一樣手腳被縛,並排坐在地下。玲瓏蹺著二郎腿儿,歪頭托腮,坐在對面軟榻上。

公蠣又恢復到了不知說什麼的狀態。倒是胖頭,掙脫了兩下,賠笑道:“妹妹, 你同我玩就是了,老大他身子骨弱,放開他吧。”

玲瓏眨著眼,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妹妹?我說了,我不是你妹妹。”

公蠣覺得,玲瓏在天真、放蕩、成熟之間的轉換,如同三個不同的人共存于一個人的身体內。

胖頭難過起來,道:“妹妹你別再這樣說。”

玲瓏挺直了腰,眼神瞬間變得尖刻而明亮:“哥哥,我們今晚來玩個游戲,好不好?”她朝牆面看了一眼,笑顏如花:“那兩個睡著沒醒的,就等會儿再玩。”

公蠣知他說的是畢岸,胖頭卻一臉懵懂,道:“什麼那兩個?”

玲瓏不答,笑嘻嘻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好。”

胖頭囁嚅道:“妹,你不要胡鬧。”玲瓏換上了另一種表情,溫柔可人:“你不是同這位公蠣哥哥感情最好嗎?我可聽你說過很多次,說你們兩個情同手足。”她嫵媚地衝著公蠣一笑,柔聲道:“進入這個門的,大多再也走不出去,但你們倆,一個是我的哥哥,一個是我的……”她哧哧笑道:“獵物。”

獵物。

公蠣忽然覺得洛陽的一切都如此可憎,深恨自己沒有力量毀滅這一切,連同玲瓏和自己。

玲瓏看到公蠣在抖動,笑道:“這種結是特制的死結,打不開的。而且,你們還喝了我的軟骨散。”眼睛在胖頭和公蠣臉上流轉了片刻,道:“一個小游戲。”她猛地湊近公蠣:“你和胖頭,只能有一個活著。”

她轉向胖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哥哥,我不喜歡他,他總是纏著我,你幫我殺了他吧。”

胖頭的五官都擰在了一起:“妹,你……你沒發燒吧?”

玲瓏的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你若是殺了他,我就認了你,搬去同你一起住。”她抓住胖頭的手臂搖晃,撒嬌道:“哥,好哥哥,快點答應我,只要你說同意殺他,我什麼都依你。”

胖頭驚恐地望著她,卻搖了搖頭,道:“不行。”

玲瓏從靠墊后抽出一把小匕首,强調道:“不,不用你動手,只要你同意殺他即可。”

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我寧願你殺了我。”

玲瓏跳了起來,二話未說,揮手給了胖頭一個大嘴巴,睜大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她轉向公蠣,臉上淚痕未干,眼睛卻如狼一般帶著一抹凶狠而殘忍的笑:“我有上百種可以讓你生不如死的方式,你要不要試試?”

胖頭終于怒了:“妹,你鬧夠了沒?老大他又沒有對不起你,快放了他!”

公蠣雙肩低垂,眼神迷茫,像沒有聽到一樣。

玲瓏忽然嘆了一口氣,道:“我有時很討厭你,可是有時,又羨慕得不得了。”她的眼神變得溫柔,“我既討厭你的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又羨慕你的知足常樂。

偶爾會想,若是真跟了你,你定然會對我很好,是不是?”

公蠣空洞的眼神恢復了一點儿神采。玲瓏溫軟的指腹從他臉頰撫過,眼里泛 出淚光:“可是不行啊。我逃不脫……”聲音依然溫柔,但眼神卻變了:“我再說一 遍,你和他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著。公蠣哥哥,你來選,你活還是他活?”

公蠣很想告訴玲瓏,今晚來,本來是想告訴她願意同她一起私奔,可是開了 口,卻軟綿綿道:“你殺了我吧。”

玲瓏站起身,冷冷道:“你們真以為我在開玩笑?”揮手一刀,插在公蠣的手臂 上,頓時血如泉涌。

胖頭同公蠣一起發出一聲慘叫。胖頭額上的青筋繃起,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玲瓏面不改色拔下刀子,公蠣癱軟下去,身后的靠墊很快血污一片。玲瓏眨眼 看著胖頭,楚楚可憐道:“哥,你不認我這個妹妹了?”

胖頭沉默了一陣,十分難過地道:“你根本不是我妹妹。”扭頭去叫公蠣。難得 的是,公蠣竟然沒暈倒,只是看起來更加無精打采。

玲瓏柔聲道:“你明白就好。不過多謝你這些日把我當親妹妹看。唉,若真是 有你這麼個哥哥,我也知足了。”

胖頭几乎要哭了:“你這麼做到底為什麼?我們又沒得罪過你。”

玲瓏一臉無辜,道:“我又是扮演妹妹,又是扮演戀人,雖然好玩,可是太累,總擔心一個安排不當被你們撞穿。今晚剛好都來了,索性做個了斷。”她蹙眉看著胖頭,道:“哥哥,錯的不是你,是他。”

胖頭道:“他怎麼了?”

玲瓏詭秘一笑,道:“他是龍公蠣。”看胖頭一臉茫然,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也沒必要知道。”

公蠣的血止住了,胖頭松了一口氣,叫道:“老大,你怎麼樣了?”

公蠣有氣無力道:“沒事。”

玲瓏嫣然一笑,道:“我剛才說的,你們兩個好像都沒當一回事儿啊。”她將小刀在爐火上烤,刀刃發出啪啪的微響:“聽說過嗜屍蟲嗎?聞血而生,食屍而眠。”

話音未落,公蠣覺得胸口猶如蟲子再爬,一陣麻癢通向至手臂,只見尚未凝固的傷口中伸出一根管狀的東西,接著拱出一條蛆一樣的紅白色肉蟲子,那個管狀的東西,正是它的口器。

即使公蠣心如死灰,看到這個也覺得惡心至極,抖動著身体又是蹭又是聳,卻奈何不了蟲子,關鍵是蟲子蠕動著從傷口鑽進鑽出,實如百爪撓心,奇癢無比。胖頭扑過來幫忙,卻因為手腳被縛,且身体酸軟,一頭栽在了地上。

玲瓏俯下身子,悄聲道:“這只嗜屍蟲,就藏在我送你的琅玕珠內。戴在胸口三七二十一天之后,它便會孵化成薄薄的一張膜,緊貼在你的皮膚上,一聞到血腥 味,很快變成成蟲。”

琅玕珠!一想起自己如愛護眼睛一般愛護琅玕珠,公蠣仿佛聽了自己的心碎聲。

玲瓏伸出食指點了下他的額頭,神態極為狎昵:“你這個死鬼,真夠小氣的。 我本來以為送你顆珠子,你也送我個好點的禮物,誰知道脖子都等長了,你才給了支紫玉簪。我多次暗示,你就是不肯將避水玨送給我。”

“避水玨?”公蠣大吃一驚,“我哪有避水玨?”未等公蠣說出那句“我只有一個仿冒的”,玲瓏的臉已經沉了下來:“看著老實,實際上一肚子壞水。”說著用指甲朝匕首上一彈。

匕首刀刃發出微微的顫動聲。傷口中的嗜屍蟲如同得到了號令,在傷口中又是翻滾,又是鑽進鑽出,一時間如万蟻噬骨,癢得鑽心偏偏無法抓撓,公蠣努力伸長脖子,想去咬那只蟲子,卻狠狠地咬在了自己手臂上。

玲瓏哧哧笑道:“不要白費工夫,你咬死了這一只,會有更多嗜屍蟲生出來, 你想想,滿嘴里都是蛆蟲的感覺,更不好受。”

公蠣喘著粗氣,竭力不去看、不去想那只蠕動的嗜屍蟲:“你想要避水玨, 只管開口就是,我只有半個仿冒的,正愁賣不上好價錢……何苦如此處心積慮靠近我?”

玲瓏道:“說實話,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避水玨麼,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有人對你有興趣。”

嗜屍蟲不怎麼動了,公蠣瞬間好受了不少,警惕道:“誰?”

玲瓏道:“你不用打聽那麼多。我只負責將嗜屍蟲放在你身上。” 原來什麼都是假的。公蠣反倒輕松了些,道:“你會巫术?”

玲瓏嫣然一笑道:“怎麼,很驚訝?”

公蠣掙扎道:“龍爺派你來的?”

玲瓏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道:“看來我小瞧你了。”

公蠣臉色灰暗,道:“他找我做什麼?”

玲瓏眨眼道:“我哪里知道?說不定他看上你了。其實你挺可愛的,真的。”

這個誇贊並沒有讓公蠣感到開心,他依然不依不饒追著問道:“你要是想接近我,原本不用這麼費勁。”

玲瓏笑了,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讓那麼多人對你另眼相看。可是相處兩個月來,我只能用一個詞總結:平庸。”

公蠣的腦瓜子瞬間變得好使起來,道:“你所說的‘那麼多人’,還有誰?”

玲瓏悠然道:“還能有誰?天天守在你身邊,供著你吃喝,給你半個當鋪的,那個人。” 公蠣心中不由一驚,腦子又混亂起來:“你……你不要胡說。”

胖頭急了,插嘴道:“畢掌櫃怎麼會做這種事?妹妹你不要信口開河。”

畢岸就在身后的密室里,他是否聽到了玲瓏的話?

——公蠣很想馬上找到他、搖醒他,問他到底要做什麼,可是這念頭只是一閃 而過,便覺得膽戰心驚,更何況身上無力,只有無精打采道:“好吧,除了他,還有誰?”

玲瓏笑眯眯道:“你還是擔心下身上的嗜屍蟲吧。”

公蠣心不在焉,茫然道:“擔心有個屁用……該死就死,你願怎樣便怎樣。”

玲瓏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啞然片刻,笑道:“我如今倒真有些喜歡你了。你放心,一時半會儿死不了的。沒有我的命令,它不會大量繁殖。它只吸血,而且飯量也不大。不過呢,”她惡意地看著公蠣的臉由紅變白,再由白變成蠟黃,“它吸血的時候能分泌一種毒素,這種毒素能夠讓人的肌肉、骨骼慢慢化成血水,等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化了,就只剩下一張完整的人皮了。所以那種桐油剝人皮的方式,已經不時興啦。”

胖頭哪里聽過這種話,既震驚又傷心,胸脯氣得一鼓一鼓的。玲瓏過去扶他坐起來,柔聲道:“雖然你認錯了妹妹,可這也是我們倆的緣分,我心里也當你是我的親哥哥,所以這個選擇權,我還是交給你。”她將頭歪在胖頭的肩膀上,輕聲 道:“你若是選擇活著,以后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啦。若是選擇讓他活……” 她打了個寒噤,垂下的眼睫毛飛快地抖動起來,“半月之后,你……你便只剩下一 張皮。”

她緊緊抱住了胖頭膀子,殷切地望著他:“哥哥,你要好好活著,我知道你的親妹妹在哪里,我們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胖頭身体一震,驚喜道:“真的?她如今過得好不好?”

玲瓏滿臉歡笑:“好,她如今比我還高些,不過比我要漂亮得多。關于你父母和小時的趣事,我也是聽她說的。”

胖頭几乎要落淚了:“收養她的人對她好不好?她在哪里?在洛陽城中嗎?”

玲瓏柔聲道:“好,她比我幸運,有人疼,有人愛。我明天就聯系她,若是她同意,我們收拾一下就去見她,如何?”

胖頭激動得臉和脖子都發紅了,忙不迭地點頭:“好,好。你趕快聯系她。”

心如死灰的感覺又來了。公蠣甚至覺得呼吸都很多余,恨不得就此死去。

玲瓏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看似極其隨意地道:“那好,聽你的,我先處理了這位龍掌櫃,馬上就聯系她。”

胖頭一愣,道:“等會儿。”他看向公蠣。公蠣已經閉上了眼,一副等死的樣子。

玲瓏眼里的柔情漸漸消失,一張粉臉冷若冰霜:“沒時間了。我數三下。一。”

公蠣偷偷睜眼地瞄了一眼一臉傻相的胖頭。

“二。”玲瓏的眼睛跳動著奇異的光,死死地盯著胖頭。

胖頭忽然道:“老大,我這几月的工錢還有五百六十三文沒結,在財叔那里。你去領了幫我存著,等找到我妹妹了,就給她。”

公蠣睜大了眼。

胖頭說話從來沒有如此口齒清晰過:“我妹妹七月十五丑時生,中元節那天,今年十七歲。另外她后腰正中有塊蝴蝶形的胎記,因為位置特殊,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你。”不等公蠣說話,他挺胸面對玲瓏,道:“你放了我老大吧。我皮膚好,塊頭大,做人皮風箏剛好合適。”

公蠣心中一陣慚愧。若是今晚玲瓏將選擇權給自己,自己會如何選擇?公蠣不敢想。

玲瓏手中的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下,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突 然扑上去,抓住胖頭一陣搖晃,臉部因為五官扭曲而顯得猙獰:“你這個笨蛋!蠢 貨!偽君子!……為什麼你們都選擇犧牲自己?你這個混蛋!混蛋!”

胖頭的臉上瞬間被撓得開了花。玲瓏發簪墜落,頭發凌亂,加上聲嘶力竭的嚎 叫,如同瘋了一般,轉過頭來扑打公蠣。

公蠣忙將腦袋用力往臂彎里藏,嘴里叫道:“不許撓臉!”說了之后自己也覺得好笑,如今性命都不保了,為何第一反應仍是不許撓臉呢?

等了一陣,只聽玲瓏喉間發出“呃、呃”的喘息聲,卻沒有感受到挨打,探出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房間里多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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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坦白來說,是多了一個淡淡的黑色影子,若有若無的雙手緊緊地鉗住了玲瓏的脖子,將她几乎提離地面。

公蠣猛眨眼睛。不是眼花,確實有一個影子,五官模糊淡薄,透過他的身体甚 至可以看到后面帳幔上繡著的花鳥。

玲瓏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漲得通紅。但在胖頭看來,玲瓏似乎突發喉疾,自 己卡著脖子透不過氣來,大驚道:“妹妹,你怎麼了?”

影子松開了手,玲瓏跌坐在地上,撫著喉部劇烈地咳嗽起來。

影子走到公蠣跟前,上下打量良久,嘴巴微動,看口型好像說了兩個“好”字,接著似乎察覺到什麼,長袖朝著火爐一揮,火炭爆出無數細小光點。

公蠣瞬間覺得身上輕松了許多,但卻不敢動也不敢多言。影子定定在公蠣面前站了片刻,忽然伸出指頭在他眉心一點,然后躬身施了一禮,翩然離去。隱約可分辨出他寬袍大袖,上衣下裳,黑色袍服似乎有紅色滾邊,著裝庄重,身姿瀟灑,只是頭飾服裝皆不是當下風尚。

玲瓏緩過勁儿來,勉强站起來,驚懼地打量著四周,小聲道:“誰?”胖頭也感 覺到了不對勁,嘟囔道:“怎麼感覺有陣風刮過去了。”

公蠣呆呆地看著,連大氣儿也不敢喘。

房間里莫名其妙安靜了下來,唯有炭火發出啪啪的輕爆聲。

梆,梆,梆,外面傳來三聲清晰的梆子聲,接著是一陣輕而快的敲擊。

玲瓏一個激靈,警覺地看著門外。她的表情很是奇怪,帶著几分震驚,似乎躊躇,又似乎很激動,絞著手來回走了几圈,不時疑惑地打量几下公蠣,后來終于下定決心,轉身對著鏡子理了理衣裳,綰好頭發,然后打開妝奩匣,從中拿出一個半 尺高的吊線木偶來。

胖頭忍不住了,叫道:“妹妹,你今晚到底要做什麼?天色不早了,該休息啦。”

玲瓏回頭詭異一笑,道:“我叫睿姬。”將木偶放在地上,將控制雙腿的線往上一提。

公蠣精神恍惚,正在神游,忽覺雙腿不受控制,一下子跳了起來。再看胖頭和胡爍,也直豎豎地站著,胡爍甚至仍保持閉目昏睡的姿態。

玲瓏神色凝重,專心致志地操縱木偶。而控制木偶的麻線像是同時也拴在公蠣等人身上一樣,木偶一跳,三人便也跟著一跳。

公蠣同胖頭面面相覷,兩人除了眼睛和嘴巴,其他的地方都不受自己控制了。 木偶步子小,公蠣等又被捆了雙腳,移動並不快。胖頭急道:“你要去哪里?解開繩子我們自己走不就得了?”

玲瓏冷笑道:“解開之后,我還捉得住麼?”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急切道:“快!我們換個地方!”正說著,房門忽然被完全打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

兩個高大的男子面無表情矗立在門口,方面大耳,眼神空洞,穿著同樣的灰白色長袍,連發冠都是灰白色的。玲瓏吃了一驚,伸頭向外張望道:“你們是?”

其中一個留著長須的男子道:“龍爺,派,我們,來。”他說話的聲音好生奇怪,又低又甕,語調平緩得不帶一點起伏,呆板至極。

玲瓏似乎難以置信,后退了一步,低頭道:“兩位使者請進。”

被稱為使者的男子慢吞吞走了進來,兩人連邁步的姿勢都一模一樣。玲瓏收了吊線木偶,恭恭敬敬道:“使者前來,所為何事?”

長須男子木然道:“珠母成熟,特來采集。”玲瓏驚愕地看了一眼公蠣,忙低下頭去,辯解道:“還欠些時日,若今日貿然采了,恐質地不良。睿姬建議擇日再采。”

長須男子對玲瓏的建議置若罔聞,朝另一無須男子道:“動手。”

玲瓏臉上的表情漸漸平復,自行去將榻上的小桌收了,躬身道:“願聽使者吩咐。”

無須男子僵硬地走了過來,扛起公蠣放倒在榻上,他的肩頭又冷又硬,硌得公 蠣生疼。他到了胖頭跟前,卻站住了,慢慢舉起了右手,做出一個劈砍的動作。玲瓏忙道:“使者手下留情,這個胖子不礙事的,搬到一邊即可。”

胖頭欲張口說話,被玲瓏一把捂住了嘴。公蠣看在眼里,心中很不是滋味。

見長須男子未予反對,無須男子扛了胖頭,將其放在里間胡爍的長榻腳下。玲瓏小聲囑咐道:“千万不可多嘴,否則我也救不了你。”

胖頭梗著脖子道:“我老大呢?”玲瓏臉色一寒,抽了手絹儿出來朝他鼻頭上一甩,只見胖頭閉上眼睛,瞬間不省人事。

長須男子道:“請,睿姬,配合。”

玲瓏的臉抽動了一下,磨磨蹭蹭上前,在軟榻下方一按。牆壁升起,露出后面的夾層,衣衫不整的畢岸同公蠣並排躺在一起,正睡得香甜。

公蠣本來還寄希望于畢岸蘇醒,如今一見,頓時心涼,不由苦笑道:“玲瓏姑娘,你這是何必呢,若是想殺我,也不必把他們也抓來湊數。”

玲瓏面如寒霜,道:“死到臨頭,我就把話說清楚了吧。你同畢岸,腦袋里的血珍珠該采集了。這個我不擅長,所以龍爺派了使者過來。”

“血珍珠?”公蠣愣了一下,驚喜道:“血珍珠是你們種下的?”

玲瓏對他喜出望外的表情十分意外,疑惑道:“是。”

公蠣急急忙忙道:“你知不知道有個渾身發出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子?去年初夏,金谷廢園里,十二個女孩子在練習歌舞,后來几乎全部被人開顱取珠,只有一個逃掉……我一直在找她啊!”

玲瓏倏然變色,厲聲道:“你當時在場?”

公蠣不知該說自己在場還是不在場,但見玲瓏似乎知道一些內情,激動不已,連聲追問道:“她逃走了沒?如今在哪里?有沒有被你們捉到?她有沒有鬼面蘚,治好了沒?”

玲瓏顯出極為震驚的神氣,照著對待胖頭的方式將手帕往公蠣臉上一甩。

公蠣雖然沒有像胖頭那樣失去知覺,但口鼻麻痹,再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玲瓏臉色鐵青,扭頭問長須男子:“需要我做什麼?”

一直在一旁呆立的長須男子搖搖頭,從懷中拿出一個灰白色的酒壺來,對准爐火澆了几滴。玲瓏飛快從懷中取出一顆藥丸含在嘴里,遲疑了一下,又跑去給胖頭嘴里放了一顆,但卻沒理會公蠣、畢岸和胡爍。

一股奇異的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同公蠣那晚在金谷園發現十一個女孩遺 骸時聞到的一模一樣。難道自己和畢岸也會變成兩具白骨?公蠣如今被傷得麻木, 不僅忘了恐怖反而還有些好奇。

爐火中氣霧升騰,形成一個個淡淡的骷髏狀煙圈,房間香味漸濃。

長須男子走了過來,伸手捏住了公蠣的下顎,端起酒壺似乎要往公蠣的嘴巴里倒。

酒壺的壺嘴,缺了一小塊,似曾相識。而近距離看長須男子,臉上布滿風吹日曬形成的細小裂紋,耳后鑿刻痕跡尚在,衣服皺褶中長著少許干枯的苔蘚。公蠣心中靈光一閃,叫道:“你們,你們是桃樹下的石人雕像!”

公蠣發出來的,只是嗚啦嗚啦的怪叫聲。但長須男子不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還是因為其他什麼,稍微一愣,手上動作停滯了下來,一動不動。

可不是,漢白玉雕塑,風吹雨淋的,以至于表面有些發灰;從發冠到鞋底,清一色的灰白色。而長須男子手中的那個酒壺,正是擺在樹下的石刻道具。

公蠣曾聽畢岸說過,那些女孩儿們的顱骨被打碎,傷口形狀及受力方式極為奇特,不像是常人用錘子或石頭等鈍器打擊形成的。當時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倒是個什麼樣的工具。而如今看到石人,公蠣瞬間明白,當時定然也是石人,五指硬生生插入顱骨,將顱骨掏出一個大洞來,然后取珠。

嗜屍蟲又開始蠕動,癢得公蠣恨不得將整條手臂剁下來。

公蠣本來是最怕死的,可是昨晚至今,經歷厭勝术、老木匠上吊、玲瓏欺騙、神秘影子人等,早已麻木,更不用提旁邊還有個一直羨慕嫉妒的畢岸陪同,感覺情況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糕。

玲瓏垂頭而立,不知在想什麼。兩個石人保持著原有的姿勢,站了良久,這才 慢吞吞重新動了起來。

長須石人收了酒壺,轉向另一個石人,道:“睿姬,使命,完成。”

玲瓏深深地看了公蠣一眼。這一眼無喜無悲,全然沒有裝出來的天真或純情。但目光最終還是落在畢岸臉上,凝視良久,垂下眼睛低聲道:“對不起。”

公蠣不知道她這句“對不起”是對自己還是對畢岸。

玲瓏挺了挺腰身,對長須石人道:“禁婆睿姬告退。”

禁婆?玲瓏竟然是巫教的禁婆?

公蠣吃驚之下,嘴巴麻木大為減輕,大著舌頭叫道:“你是禁婆?”

玲瓏面無表情。公蠣悶聲悶氣道:“我聽說禁婆叫銀姬,是個老婆婆。”

玲瓏輕蔑一笑,轉身朝門外走去。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無須石人忽然轉身,五指張開朝她的背心抓去。未待公蠣驚呼,畢岸如豹子一般躍起,手起劍落,將石人的手臂斬斷一只。

但已經晚了,石手已經插入玲瓏背心。玲瓏踉踉蹌蹌,扑倒在花架上,眼見斷 臂石人緊跟而來,拿起小刀用力插在花架上。

小刀一陣抖動,兩個石人的身体忽然胖了一圈。定睛一看,原來它們身上已經忽然被無數個蟲子包圍,密密麻麻,蠕動擁擠,如同穿了一件蟲子做的衣服,不時有蟲子從石人的嘴巴鼻子中鑽進鑽出,場面極為惡心。

別說公蠣,連畢岸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就這麼一愣神的工夫,只聽長須石 人發出一聲怪異的低吼,兩個石人身上的蟲子扑簌簌全部掉在了地上,化作一攤膿水。玲瓏吐出一大口鮮血,暈了過去。

一來一去,不過瞬間的工夫,公蠣正目瞪口呆,畢岸已經躲過兩個石人的圍 攻,一劍將綁縛公蠣手腳的牛筋挑斷,道:“快,找他們身上的符咒!”

公蠣慌忙爬了起來,因腳腕麻木,竟然一頭栽在了地上。接著只覺得腦袋上方 一陣疾風吹過,一仰臉,只見長須石人壯碩的拳頭已經揮至門面,拳頭上還帶著點點滴滴的黏液。

情急之下,公蠣一個打滾,恢復原形,溜著地面箭一般逃開。石人的拳頭砸在地面上,生生砸出一個碗口大的坑來。那邊短須石人也極為勇猛,身上已經被畢岸砍了數劍,依然將斷臂揮得虎虎生風。

公蠣爬上房梁,對房間布局一覽無遺。

房子竟然是個多邊形的,狀如蜂巢,被隔成相對獨立的小間,各房間之間有環形通道相連。而自己身處的這一間,剛好處于外圍。

公蠣正想清點一共有多少個房間,只聽畢岸叫道:“找到了沒?”低頭躲過長須石人的拳頭,一劍砍在對面石人頭上,削去其半個腦袋。

公蠣忙集中精神,尾巴纏在房梁上,探身往下望去。兩個石人身上花花綠綠, 布滿亮晶晶的蟲液爬痕,部分地方被腐蝕得嚴重,但並無什麼古怪的花紋符咒,急道:“沒有符咒!”

說話間,畢岸斬斷了長須石人的一只腳。但這石人竟然仍屹立不倒,單腳跳著 同畢岸對打。公蠣急了,叫道:“要不逃吧?”

畢岸側身躲開石人的一記重擊,道:“胖頭等怎麼辦?”

公蠣一看,玲瓏早昏了過去,衣衫上血污一片,斷手仍插在她背后,倒是胖頭和胡爍鼾聲漸起,睡得香甜。

下面畢岸左右同時出手,兩個石人分別從兩側攻了上來。畢岸猛地蹲下,接著一個閃身跳出圈子,叫道:“拉我上去!”

公蠣忙甩出尾巴,卷著畢岸的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兩個石人躲避不及,轟然撞在一起,但瞬間跳開,在二人身下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

兩人竟然被困在了房梁上。公蠣無奈道:“石人打不死的,怎麼辦?”

畢岸看著已經被砍得斷手斷腳的石人,道:“這是驅附术。”命令公蠣:“你送我探下去瞧瞧。”

公蠣依言,忍著上臂的疼痛,上身纏住房梁,尾巴卷住畢岸雙腿,慢慢將其放下。

無須石人瞬間發動,揮著斷臂朝畢岸的頭部砸來。公蠣忙將畢岸往上一提,它扑了個空,一拳砸在對面長須石人的腦門上,畢岸趁機一劍,將它的頭頂削下。

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不用畢岸指揮,兩人配合得極為默契,仿佛如此並肩作戰早已是家常便飯。

只有半截腦袋的石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原地打轉。斷足的長須石人雙目炯炯,泛出紅光,猛地一躍,原地跳起兩尺來高去抓畢岸的頭發。公蠣尾巴掄圓,帶著畢岸迅速轉往石人背后,畢岸反手將它右手五指斬斷。

如此這般,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很快兩個石人已經殘缺不全,身上全是劍 痕,但仍然走動打轉,竟然是殺不死的。公蠣累得氣喘吁吁,埋怨道:“這石頭人 怎麼這麼邪乎!”

畢岸皺眉凝視了片刻,忽道:“下!”公蠣顧不上多想,忙探出身体,畢岸挽出 一個劍花,飛快地點在長須石人右耳后面。正在跳躍揮舞的長須石人啪嗒一下停止 了動作,接著嘩啦一聲,成了一堆亂石。公蠣卷著畢岸迅速轉至另一石人背后。

這下公蠣看清楚了,它的左耳后方,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朱紅色血痣,點破之 后,仿佛支撐它的力量瞬間消散,轟然倒塌,連原來削下來的斷足斷臂都化成了碎石。

兩人躍下房梁。畢岸道:“你的手臂怎麼樣了?”

剛才忙著打斗,倒忘了這一茬了,畢岸這麼一提,公蠣頓時齜牙咧嘴,擺出一副哭喪相:“被禁婆放進去一只蟲子。”剛才一用力,傷口撕裂,又開始流血,但那只惡心的嗜屍蟲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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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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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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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8 20:48:13 |只看該作者
(七)

畢岸拿出一小瓶子藥粉,盡數撒在玲瓏的背上。

石人斷手化成碎石后,很多殘留在傷口中,當下沒有工具,誰也不敢擅自清洗。公蠣終究不忍,小聲道:“要趕緊帶她看郎中才行。”畢岸把了一把脈,臉色甚為難看,道:“沒用了。”起身去解救胖頭和胡爍。

藥粉很快起效,玲瓏輕咳了几聲醒了過來。看到公蠣慘然一笑,道:“公蠣哥哥。”

一聲“公蠣哥哥”,讓公蠣心口一疼,見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遲疑了一下, 還是上去輕輕抱了她,放在軟榻上,道:“你不要說話。”

從外面查看是否安全的畢岸回來,抱胸而立。玲瓏斜眼看著他,眼里露出一絲挑逗之色:“畢公子,你醒了?”

畢岸冷冷道:“我本來就沒醉。你的軟骨散別說十倍的量,便是全部用上,對我也沒用。”

玲瓏溫柔地附和道:“對啊,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輕易上了我的當。”轉頭瞧著 公蠣,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很恨我?”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縮回了手,扯開話題道:“那些石人,怎麼會攻擊你?”

玲瓏眼中一片迷惘,道:“我也不知道……一聽到讖魚儿響,我便覺得不對 勁。”她盯著地面上的兩堆亂石,低聲道:“怪不得他們來得那麼快。”

畢岸慢條斯理道:“他們的目標本來就是你。”

玲瓏一怔,尖叫道:“不可能!”她似覺失態,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年紀輕輕,便被封為禁婆,教內有人不服也屬正常。定是有人私下泄憤,想瞞著龍爺除掉我,好霸了禁婆的位子。”

公蠣忍不住道:“你就這麼想做禁婆?”

玲瓏尖刻道:“若你自小便在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又擺不脫的環境里長大,你會不會甘心只做一個玩偶?”

公蠣無言以對。玲瓏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受傷嚴重,而只認為失手敗露,冷笑道:“我在教中,原本是個異類。從獵物變成獵手,在一眾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縫隙中生存,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唯獨沒有說過一句真話。遭人忌恨,本屬正常。能落入你們手中,也算是我的造化。”

畢岸道:“他只怕不是忌恨你,而是想取你的心。”

玲瓏一愣,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前胸,然后又伸手去摸背部。 畢岸道:“是不是你自小便被人告知患有絕症?”

玲瓏看著滿手的鮮血,將信將疑道:“絕症……自我十歲時起,他們便告訴我,我活不過十八歲。”

公蠣卻想,畢竟在身患絕症方面,玲瓏還是沒有騙人的。

畢岸道:“你沒有絕症,只是被喂食了一種蟲子。”玲瓏十分驚愕,斷然道: “不可能!我自己習的便是蟲噬术!”

公蠣一下子又想起了手臂傷口中的嗜屍蟲,頓時心生恨意,放開了玲瓏的手。 畢岸也不辯解,拔出長劍,凝神屏氣,輕輕往劍身上一彈。公蠣捕捉到一絲極其輕微的嗡嗡聲,玲瓏忽然眉頭一皺,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身子縮成一團,背后止住的傷口迸開,血將后面的靠墊殷紅了一大片。

胖頭渾然不覺,緊張道:“怎麼了?”

畢岸按住劍身,震動消失,玲瓏慢慢恢復正常。畢岸道:“這種蟲子,同你的嗜屍蟲、銀姬的銀蠶一樣,需用特殊的聲音驅動。而這種蟲噬术的高級之處在于,它采用的是一種凡人聽不到的超低震動。”

玲瓏手捂胸口,怔怔不語。畢岸道:“不死蹩蟲,以女童為宿主,寄宿于心髒, 八年成形,謂之蹩母。你身上寄宿的,便是一只蹩母,再有三個月,蹩母成熟,破 体而出,宿主自然死亡。這便是你所謂的絕症。”

玲瓏澀澀道:“我確實……沒有聽過。”

畢岸道:“我見你第二面,便知道你身上有異物,見你悲天憫人,待乞儿如同手足,只當你是意外成了宿主,原想救你,沒想到你是巫教新任的禁婆。”

公蠣不解道:“既然那個什麼母蟲,再有三個月才成熟,為何今晚要對她動手?” 畢岸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玲瓏神色寂寥,道:“我能活到今時今日,已經是個意外了。龍爺或者想采集血珍珠時順便把蹩母也采了,免得到時候再費事。”她口吻中的自嘲和無奈,公蠣 忽然心生感慨,玲瓏承擔了太多的心理負重,以至于小小年紀,心態卻蒼老如斯, 相比起來,小妖、虎妞等要幸運得多了。

胖頭緊張道:“妹妹,老大身上那只蛆,你趕緊給弄死吧。”他看著玲瓏的樣 子,又心疼又厭惡,不敢張口埋怨,但又擔心公蠣。

玲瓏忽然暴怒,道:“死便死了,有什麼要緊?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著呢!我 快要死了,有誰會理我?”

胖頭訕訕地賠笑:“什麼?”

玲瓏冷笑道:“蟲子我只下了一只,又沒有下在腦袋里,還是只快死的,你怕什麼?再說我的蟲噬术已經被破了,他想死,還得另找他法呢。”

畢岸抓起公蠣的手臂看了看,微微點了點頭。

胖頭小聲道:“你……你干嗎非要跟著巫教混?不如……或者找個巫教找不到的地方……”他本想說不如去我們當鋪,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打住。

玲瓏的臉因為扭曲而顯得格外猙獰:“若是逃得了,我還會如此?”她看著地面上的膿水,忽然咯咯地笑道:“好!好!”笑聲極其悲涼,但剛笑了兩下便開始劇烈咳嗽,並吐出一大攤鮮血。

玲瓏的行為,似乎一直充滿了矛盾和搖擺,善良和邪惡,自負與自卑,溫柔與 暴戾交替出現。特別是今晚,她的表現更加異常,同眾人的關系也十分微妙,明明是敵人,卻好像彼此相當信任;但若說朋友,顯然又不是。

公蠣手足無措,唯有拉過衣衫幫她把嘴角擦干淨。畢岸又取出一顆藥丸,讓公 蠣喂她服下。

玲瓏終于不咳了,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畢岸忽然道:“你既然來了洛陽,干 嗎不同小妖相認?”

玲瓏一哆嗦,道:“你……你知道什麼?”正百感交集的公蠣瞬間瞪大了眼睛: “你是小妖的姐姐?”

而剛蹣跚著過來的胖頭則茫然道:“你同小妖認識?”

畢岸道:“你念念不忘尋找妹妹,甚至因為妹妹的關系在使用蟲噬术時手下留 情。可是找到了又不敢相認,何苦煎熬自己?”

玲瓏指尖冰冷,渾身顫抖:“我怎麼有臉認她……十年前……”

跟著玲瓏的描述,公蠣又回到了前不久的那個夢里。七歲那年,小妖和同胞姐姐羅小菁一同被巫教擄走,要取背部的皮膚做窨讖鼓。在活人取皮的驚嚇和龍爺的威逼下,兩人只能選擇一人活著,而一向照顧妹妹的小菁最終時刻選擇了自己,導致小妖被扔下懸崖,生死未明。

但龍爺食言,並沒有放了小菁,而是留下了她,只是免去了剝皮制鼓的命運。 小菁伶俐,小小年紀仰仗著擅長察言觀色、投其所好,竟然在巫教中活了下來,后 被寄養在一家姓陳的巫教成員家里,改名睿姬,在長安長至十六歲,期間一邊學習 巫术,一邊執行巫教任務。她本來聰明懂事,但危難之時舍棄妹妹,成為心中永遠 的噩夢,加上所從之事多邪惡陰暗,心理漸漸扭曲,一方面對無家可歸的流浪乞儿 疼惜有加,另一方面淫邪惡毒,運用手段捕獲獵物、放縱自己。她所習巫术與銀姬 媚术同出一脈,但她並沒有異能,不過勝在性格收放自如,老成持重、天真活潑、風情万種等皆可演繹得天衣無縫,小小年紀便引得不少男子著了她的道儿。

玲瓏平靜了下,道:“此次來到洛陽后,有次我在街上照顧一個小乞丐,無意碰上了小妖,一眼便認出了她來。”

公蠣終于明白了之前她逼著自己和胖頭選擇做生死選擇的含義,這個關結,已經成為她難以克服的心魔,一心想通過別人來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情有可原。公蠣糾結了良久,終于想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其實你當時……也是人之本性。”

玲瓏淚流滿面:“我每晚做夢,便夢到小妖,她追著我身后叫姐姐,問我為何 丟下她……發現她還活著,並且在一個普通人家里,我好開心,可我如今這種身份,別說沒臉認,便是認了,只怕聖教也不肯放過她。”

畢岸道:“別說一個七歲的孩子,便是成年人這樣選擇也沒什麼,是你自己放不下。”

玲瓏低聲道:“是啊,我放不下……我寧願當初自己死了,讓妹妹活著……” 旁邊的胖頭也陪著掉起了眼淚,帶著哭腔道:“你真的認識我妹妹?”

玲瓏擦干眼淚,沉默了片刻,擠出一個微笑,道:“我猜可能是她。不過已經多年不見,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世上。”原來巫教會在各地搜羅身負異能的女童, 在十二歲之前每年七月時,彙集一處集中管理,用以觀察、考核、篩選,以便分 別教授不同的巫术。十一歲那年,玲瓏在其間認識了個同齡女孩,兩人聊得甚為投機,玲瓏正是那時得知了她小名以及父母哥哥的有關消息。

畢岸道:“集中地在哪里?”

玲瓏道:“並無固定之地點。有時是官方的教坊、梨園,有時是民間的私塾、繡坊,名義上進行女紅或技藝培訓,私下卻會進行暗地的聯絡。而且這些培訓時集中的女孩子並不都是聖教的人,也有很多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子。”

玲瓏見畢岸雙唇緊閉,神態嚴肅,輕輕嘆了口氣,道:“畢公子,還是算了吧, 聖教,不,巫教組織嚴密,網絡密織,各行各業都蟄伏有教眾……我從未見同巫教 作對的人有好下場,連巫氏家族的人也不行。”

畢岸道:“巫氏家族如今衰敗得厲害,早已不足與巫教抗衡。”

公蠣躊躇道:“難道巫琇……還有那個三爺……”

玲瓏咬唇沉默片刻,道:“是,我這次來洛陽,原本是因為吳三一事。”原來吳三的大雜院本是巫教在洛陽的分壇,表面是一群乞儿聚集之地,實際上內設剝卦,主要用于采集生魂,而窨讖鼓符合剝卦氣脈,故也隱藏在其中。但几個月前,總教發現吳三失去聯系,便派了玲瓏來洛陽,結果發現巫琇已經取代吳三,控制著大院。

畢岸道:“那晚公蠣毀掉千魂格,巫琇失控衝出,恰好你催動嗜屍蟲,除去了巫琇。”

玲瓏難以置信地打量了一眼公蠣,失聲道:“他?千魂格?”玲瓏當日接近大雜 院,別說巫琇,連畢岸都不曾懷疑這個容貌秀美、心慈面善的小姑娘會是巫教的新任禁婆,所以巫琇竟然被她暗地里下了嗜屍蟲。

玲瓏察覺到官府追查孩童失蹤案,已經關注大院,決定及早動手,偏偏那晚公 蠣誤打誤撞一把火燒了千魂格。巫琇被嗜屍蟲撕咬,失控衝出,剛好撞上公蠣,后腦磕傷。

怪不得官府沒治罪,原來凶手根本不是公蠣。公蠣悲喜交加,憤憤地瞪了畢岸 一眼,嘟囔道:“白白承你一個情。”卻沒想到去埋怨真正的凶手玲瓏。

畢岸道:“我連夜解剖了他的屍体,顱腦和胸腔几乎被吃空,里面全部是蟲子, 只好一把火燒掉。幸虧那晚及時,若是再晚一個時辰,只怕巫琇只剩一張皮了。”

玲瓏嘴角一撇,道:“哼,小瞧我,死有余辜。”

畢岸皺眉道:“你一個妙齡女子,為何選擇如此惡心的蟲噬?”

玲瓏冷冰冰道:“我這樣的,可不正像蛆蟲一般活著?心早已爛透了的,只能在污穢中滾爬。”

公蠣愈加不懂玲瓏。她毫不掩飾對自身的鄙視和唾棄,卻又不思逃脫;天真和滄桑,希望和絕望,對罪責的懺悔和毫不手軟的殺戮,在她身上表現得如此强烈。畢岸沉默了片刻,道:“你殺巫琇,尚可理解,你為何殺了小武?”

公蠣身子一抖,碰到了玲瓏的傷口,玲瓏呻吟了一聲,道:“小武被發現了? 我沒辦法啊,他天天跟蹤我,擺又擺不脫,甩又甩不掉,偏我又是個見不得光的人物,沒辦法。”她一臉惋惜,嘖嘖道:“好可惜,我本來還是很喜歡他的。可是這孩子,心眼太多,小小年紀就有一股子狠勁儿,我一看到他,便不由自主會產生一種 壓迫感……”

她雙眼發亮,不知是笑還是哭:“就跟龍爺給我的感覺一樣,我很不喜歡。所以那天一時衝動,便下了手。唉,這孩子,希望他不要恨我。”

天寒地凍之下,茅廁中的蛆蟲,竟然是玲瓏下的蟲噬术。公蠣第一次覺得人類如此可怕。

玲瓏似乎十分激動,探身去拉畢岸的衣袖:“畢公子快告訴我,你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畢岸后退了一步,道:“小武屍体的症狀,同巫琇一樣。而當日巫琇死亡時, 我在房內嗅到了西域冥桐的味道。而你勾引公蠣,用了冥桐汁。”

玲瓏滿臉驚喜,仿佛聽到了是別人的事儿:“你好厲害!這都可以分辨出來?! 我就用了一次,而且只用了一點點。”

她伸出小指比划著,紅光滿面,精神亢奮,但卻給人一種油燈將盡的感覺,隱隱透出一種死亡的氣息。

公蠣無力地看著她興高采烈的臉。怪不得那晚酒后自己失控,原來她用了冥桐 誘惑自己,讓自己把她當做了丁香花女孩。

公蠣腦袋空空,良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怔頭怔腦插嘴道:“等會儿,千魂格是什麼東西?”

畢岸道:“巫氏家族的法器,需收集千個生魂,並以童男童女靈氣供養。估計 這便是巫琇控制大雜院的主要原因。”

玲瓏興高采烈道:“我本來打算日后伺機進入大雜院帶走窨讖鼓的,不料官府 竟然封了院子,不僅破了剝卦,窨讖鼓也失蹤啦。因為這個事儿,龍爺十分生氣, 吩咐我一定把嗜屍蟲放入公蠣的腦袋內。”

事情錯綜復雜,公蠣猶如一團亂麻,有氣無力地提醒:“不講這個了,玲瓏你 繼續講關于胖頭妹妹的事。”

胖頭早等不及了,激動道:“我妹妹叫什麼名字?你們之后有沒有再見過面?”

玲瓏强撐著道:“當時的教習嬤嬤叫她阿籬。這些年巫教受到打擊,每年來的孩 子只見減少,不見增加。據說是因為有些不聽管教或學藝不精,便會被不知不覺處理掉。所以我只見過她這一次,而因為我同她私下交談,我們當年曾被嚴厲懲罰。”

瞧她眼里的恐懼,當年的懲罰定然非常嚴厲。胖頭語無倫次道:“她……難道她……”

玲瓏道:“不會,可能她提前通過考核,被布置了任務了也不一定。當年十一歲時,她已經出挑了美人儿一般,如今六年沒見,她一定更加靚麗啦。”

公蠣忍不住道:“你為何要冒充胖頭的妹妹?”

玲瓏的嘴唇越來越白,她閉眼休息了一下,道:“我見他也在找妹妹,便有些同病相憐。后來又聽到他說起你時一口一個老大,情同手足,我便忍不住想瞧瞧關鍵時刻他會不會丟下兄弟。”

原來如此。

公蠣小聲道:“我一個小……小人物,有沒什麼本事,龍爺害我做什麼?”

玲瓏看向公蠣,眼底充滿疑惑和不解,像一個迷失的孩子。

公蠣只當她還是一心想要避水玨,垂頭喪氣道:“若是為避水玨,那是你弄錯了,我哪里會有這寶貝,只有一個仿冒的次品。”畢岸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玲瓏“啊”了一聲,眼神有些渙散,軟綿綿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問我……”

畢岸緊追不舍道:“老木匠呢?你殺了他?”

玲瓏目光散亂,茫然道:“老木匠……啊,你是說老丁?他自然也逃不開……

我沒有殺他,也沒有逼迫他,是他自願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睡著了。

盡管巫教目前的動向仍扑朔迷離,但今日這事基本清楚了,一個小小的玲瓏, 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殺巫琇,溺小武,誘公蠣,迷畢岸,另加騙胖頭;但她同時,也是別人的獵物。

玲瓏小憩了片刻,不安地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向屋頂:“對不起……我怎麼覺得好冷……抱抱我……”她朝畢岸站立的方向伸出手去。畢岸紋絲不動,一臉冰冷,倒是公蠣見她手臂垂落,心里不忍,忙出手接住。

玲瓏不出聲了,冰冷的手指緊緊抓住公蠣的手。公蠣看向畢岸,畢岸微微搖了搖頭。

公蠣心中莫名難過,遲疑了下,還是上前抱住了她。

誰知過了一陣,玲瓏竟然又睜開了眼,原本極為蒼白的臉頰也重新泛起了紅霞。她偏頭看到抱著自己的是公蠣,怔了片刻,將臉埋在公蠣的胸前,呢喃道: “好暖。”

公蠣竟然熱淚盈眶,張口結舌半日,還是說了那句最想說的話:“你,可曾喜歡過我?”

玲瓏睫毛微動,一臉憧憬:“我自小儿便渴望,有個既英俊又能干的少年公子 對我一見鐘情,一輩子保護我,寵著我……”她抬頭深情地看了一眼畢岸。

原來玲瓏早在同公蠣接觸之前便已經看上了畢岸,多次制造機會接觸,只是畢 岸性格冷酷,不管她是調皮活潑還是風情万種,畢岸向來視而不見。再后來玲瓏周旋于公蠣和胖頭之間,多多少少還有些報復畢岸的意味。

今晚,她告訴畢岸,她知道關于老木匠死亡之事的真相,帶了畢岸來到此處, 實際上打算采取引公蠣入局之法,假裝生米做成熟飯,逼畢岸就范。

玲瓏眼神迷離,喃喃道:“我這是怎麼啦……越是喜歡便越是任性……心里好 難受……討厭的公蠣又來找我,我不想見他……畢公子,畢公子!”

她直起脖子,對著畢岸輕聲呼喚,但眼神穿過畢岸,不知落在何地。 畢岸目露不忍,但依舊冷得像根冰柱子。

公蠣只覺得心如同掉在了冰窖里,依然固執地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 我?哪怕就一點點。”

玲瓏的眼睛無神地轉了一圈,終于重新聚焦在公蠣臉上,揪下身上的螭吻珮, 虛弱道:“還給你……公蠣哥哥,你是個好人……我太累啦,累得沒力氣去愛別 人……好冷。”

好人,終究不是愛人。公蠣握著染血的螭吻珮,耷拉著腦袋,很想大吼一聲 “誰他媽願意做好人”,並暢快淋漓地痛罵玲瓏一頓,或者同畢岸打一架,但終究沒那麼做,而是默默拉過坐墊,將玲瓏露出的腳踝蓋上。

玲瓏往他懷里拱了拱,像一只溫順的小貓咪:“好暖和,真好。我願意……就 這麼……死在你的懷里。”

玲瓏的額頭越來越燙,她開始說胡話,嘴里念叨著一些人的名字:“小妖…… 阿籬……林涯……白黎笙……簡玉行……”除了小妖和阿籬,其他的名字全是陌生人,不知他們與玲瓏之間發生了什麼,能讓玲瓏在彌留之際念念不忘。

公蠣等人,只能默默看著,胖頭已經掉下淚來。玲瓏說得累了,喘息了一陣, 忽然全力掙扎,衝著公蠣叫道:“影子人!姬非!螭龍膽!快逃……”

一句話未說完,玲瓏腦袋垂落,氣息全無,再也沒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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