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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兩人回到家,黃三同文清已經回來,正在分類清理各種瓶瓶罐罐。婉娘道:“這麼快?都買齊了?”
黃三沉著臉,比划了几下。文清撅嘴道:“不知道怎麼回事,玉器的價格漲了几成,原本可以買好多貨的,今天買了一半都不到。”
婉娘吸著冷氣,心疼道:“干嘛不換一家買去?除了錢家的大商鋪,其他小玉器行的東西也是一樣的。”
文清皺著臉,道:“我和三哥一連走了三家,要麼歇業,要麼轉行,剩下的几家大商行,價格都是一樣的。”
黃三拿起一個小小的扁肚羊脂玉瓶,伸出三個手指。婉娘哇一聲大叫,捶胸頓足道:“這世道,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這個破瓶子都要三兩銀子?”哭喪著臉抱怨起來,從十年前一斤米的價格說到前几天做衣服的高昂加工費,直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如同為民請願的義士一般。
沫儿聽得頭痛,拉過文清悄悄道:“我用十串糖葫蘆,打賭她還可以不喝水講半個時辰。”
文清憨笑道:“她嘮叨病犯了。”
婉娘正在口若懸河地抨擊奸商,聽到此話戛然而止,突然換上一副笑臉,嘻嘻道:“沫儿你賭輸了。文清去買糖葫蘆,從沫儿的工錢里扣。”
這變臉比翻書還快,沫儿措手不及,無奈服輸,恨恨道:“呸,無商不奸!”
※※※
今日天氣晴好,陽光明媚,只是越發寒冷,白霜已經打落了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
沫儿換上了雪儿布庄做的湖藍長袍,自覺十分飄逸,一改往日的懶惰,神采奕奕地在院子中踱著方步,時不時顧影自盼。文清還是做了那件黑鍛的,所幸樣式時尚,一件窄袖胡服合身得体,做工精細,配上文清的老成沉穩,反而覺得更大氣些。兩人心情大好,在院中你戳我一指,我推你一把,嘻嘻哈哈興奮異常。
合安香封在梧桐樹下,已經足足有半個月。黃三將梧桐樹下的石桌搬開,慢慢刨開上面的封土,將埋在下面的鬼臉青陶罐取了出來,抱回中堂。
文清小心地將周圍的泥土清理干淨。婉娘看著窗台的沙漏,見辰時將至,叫沫儿文清打了水來,洗手淨面,鄭重地點燃一支香,和黃三兩人也換上了新衣服,靜靜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麼。
沫儿見婉娘臉色凝重,不敢多嘴,學著婉娘的樣子老實坐著。及沙漏指向辰時,黃三起身,朝陶罐虔誠地拜了几拜,用刀片將上面封著的火漆輕輕啟開。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緩緩飄散在清冷的晨光中。香味很淡,卻悠長細膩,如同稀薄的晨靄,將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蒙蒙的輕柔中,像一縷縈繞在天宮瓊樓玉宇間的仙氣,讓人心靈震撼卻難以表述。
黃三取來三個成色最好的羊脂玉瓶,婉娘用同色玉勺,將陶罐中晶瑩剔透的合安香慢慢置換到玉瓶中。沫儿見其中竟然有點點的藍色顆粒,失聲叫道:“有雜質!”
婉娘笑道:“你懂什麼,這些藍色顆粒,是幽冥草的靈氣凝結,合安香的貴重就在于此。”
沫儿見陶罐底部還有一些,便伸了手指抿出抹在手背上,嘴里說道:“我看有什麼神奇的。”話音未落,婉娘推他道:“快去開門,有人來了。”
打開門一看,一個年輕女子捧著一個包袱,戴著寬檐軟紗帽子低頭站在門口,沫儿熱情道:“請進,您想要什麼?”
女子僵硬地跟著進來,慢吞吞道:“我來取貨。”聲音死板,一點生氣都沒有。沫儿頓時明白,后脊骨一陣發冷,一邊高叫婉娘,一邊跑去蒸房躲了起來。
※※※
直到布偶女子拿了兩瓶合安香走了,沫儿才溜著牆根回到中堂。婉娘正對著包裹里的銀兩兩眼放光,見沫儿躲躲閃閃像一個受驚的小耗子,嘲笑道:“一個布偶,值當你嚇成這樣?”
沫儿不答,隨手拿起一塊銀錠,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道:“嘖嘖,好多錢。”剩下一瓶合安香被放在貨架上方,沫儿踩在凳子上取了下來,不服氣道:“我再看看,這麼小一瓶香,竟然這麼貴?”小心地打開瓶塞,使勁地嗅。側目見文清從樓上下來走到自己身旁,叫道:“文清你來聞聞,真不知道這香好在哪里。”
說著將手中的玉瓶往文清鼻子下送。突然之間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整個房間都變成了冰窖,定睛一看,一個隱隱約約的白影子正從文清手中飄出。沫儿啊一聲大叫,躲到婉娘身后,手中的合安香瞬間跌落。
文清眼疾手快,飛快扑出,終于在合安香落地之前接在手中。婉娘也被嚇了一跳,笑罵道:“你這小東西毛手毛腳的,是不是打算再和我簽二十年的賣身契?”
沫儿結結巴巴指著文清身后,說不出話來。文清一手拿著万年鏡雪的信箋,一手拿著合安香,傻呵呵笑道:“沒事了。”
婉娘在沫儿額頭上戳了一指頭,道:“真沒事了。這下知道合安香的功效了吧?”沫儿這才明白,原來是自己打開了合安香,正好文清取來鎮著魂魄的信箋,受香味吸引,魂魄竟然擺脫信箋,大白天的就出現了。
※※※
下午無事,黃三和文清挑揀曬干的覆盆子,沫儿想去后園里玩會儿,卻被婉娘告誡不許弄髒衣服,正百無聊賴,婉娘突然問道:“今天初几了?”
文清道:“九月十五。”
婉娘道:“上次我們在錢府后園見到錢衡和吳氏,好像是在初一。”
沫儿反問:“做什麼?”
婉娘笑道:“合安香在月圓之夜,功效最大。我想今天晚上錢家肯定很熱鬧,我們也去湊個趣如何?”
果然吃過晚飯,婉娘就取了披風來,三個人穿了出門。深秋時節,白天漸短,黑夜漸長,圓月初升,發出朦朧的光,街上行人寥寥,甚為冷清。
行至錢府門口,婉娘打個手勢,三人閃到門房一側。昏黃的燈光下,大門虛掩,老賴籠著雙手,嘴巴微張,正斜靠著門邊打盹儿。
沫儿仗著老賴看不見自己,溜到門邊,輕輕推了一把,門剛好開得容一個人側身通過。老賴聽到動靜,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見左右無人,繼續閉目小憩,用袖口擦了擦滴落的涎水,然后用彎曲的小手指甲深入鼻孔挖出一塊鼻屎隨手一彈,鼻屎划出一條優美的曲線,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儿的鞋面上。
沫儿的臉皺在了一起,强忍著走進院子,繞過迎門牆,這才又是跺腳,又是甩腿,將那塊惡心的鼻屎甩了出去。本來上次聽了老木說老賴是養花的高手,沫儿還想得空儿請教下大麗花的種法,但見他腌臜猥瑣的樣子,與婉娘日常所教的“對花木要存敬畏之心”完全不同,不由得打消了念頭。
錢家老宅一直遵循祖上勤儉節約之訓,整個大院雖然燈火通明,並不像其他大戶人家人來人往,三人只碰上了几個仆人,很順利到了錢玉華少爺住的小院。
小院甬道兩邊錯次掛著燈籠,靜悄悄的,一點儿人聲也不見。
沫儿躡手躡腳四處看了一番,不見有人,悄聲道:“沒人,怎麼辦?”婉娘一擺手,帶著兩人順著花叢中的小路東繞西繞,來到一個巨大的花園里。
原來是那日跟蹤吳氏來過的錢家后花園。婉娘輕車熟路,走得飛快,很快便到了那個與聞香榭一牆之隔的廢棄小園前。木門虛掩,鎖頭耷拉在一邊,前面的草叢一片凌亂,里面顯然有人。沫儿小聲道:“早知道直接搭個梯子就進來了,還費勁繞這麼遠。”扭身便往里面走。
婉娘一把拉住,皺著鼻子分辨其中的氣味,突然道:“不對,除了合安香和屍香精,還有一種味道。”
沫儿略一聳鼻子,道:“不是屍香精,是老賴身上的臭味。他剛才還在門口,這麼快就這里了?”沫儿對老賴印象深刻,對他的身上的氣味更是忍無可忍,所以一下就分辨了出來。
文清囁嚅道:“另一種,是雪儿姑娘和小安身上的香味。”
沫儿剛想刮臉羞他,什麼時候開始留意女人的香味了,突然聽到小園里發出低沉的一聲悶叫,三人對視一眼,快步朝里走去。
葡萄架對著的廂房點著蠟燭,几個人影晃動,錢衡、錢夫人、吳氏都在,錢衡背對著窗子,看不清臉,錢夫人一臉鄙夷之色,乜斜著吳氏,吳氏低著頭,滿面愧色;地上躺著一個人,應該是錢玉華。另有老木守在房前,欲走還留,遲疑不決,卻不見雪儿、小安和老賴的身影。
三人在靠近窗子的地方躲起來。錢衡喝道:“老木還在這里做什麼?回去!”老木誠惶誠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錢玉華,點頭退出。
老木走了,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氣。錢玉華從嗓子眼里擠出一聲吼叫,吳氏慌忙蹲下,抱起他的頭,叫道:“玉華,玉華,你怎麼樣了?”
錢玉華似乎人事不知,手腳舞動,推得吳氏遠遠跌在地上。吳氏顧不上疼痛,扑上去捉住他的手,哭道:“玉華,你放心,娘一定治好你。”錢衡動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吳氏,最終沒說什麼。
錢玉華果然是吳氏的儿子。沫儿留神去看錢夫人。錢夫人臉色十分難看,狠狠地剜了一眼錢衡,道:“呵呵,好一對母子情深。”
錢夫人身材高挑,杏眼濃眉,眼神凌厲,與吳氏嬌艷的形象大不相同。
錢衡嘆了口氣,道:“夫人,你還不相信我嗎?”
錢夫人狐疑地看了一眼錢衡,欲言又止,眼圈儿紅了。
吳氏不由得氣短,淚眼婆娑道:“都是我的不是,請錢夫人不要怪罪大少爺和玉華。”吳氏和錢衡年齡不相上下,還是隨老輩叫法,將錢衡喚作“大少爺”。
錢夫人聽聞此話,更加怒火中燒,飛起一腳將腳邊一只矮凳踢飛,也不看吳氏,冷笑著對錢衡道:“看來我們母子是多余了,既然如此,几年前錢忠明死了,你就該休了我娶她回來。”
錢衡脊背僵直,一動不動。玉華又開始抽搐起來,吳氏忙去按住手腳,柔聲安撫道:“乖寶寶,乖儿子,娘陪著你呢。”待玉華安靜下來,她突然對著錢夫人跪下,流淚乞求道:“夫人,是我不好,我不該同大少爺聯系的。你對玉華這些年視同己出,奴婢感激不盡。如今我已經找到了治療玉華之病的法子,有什麼事以后再算,便是送官府我也認了,只求夫人饒過今晚。”
聽著意思,過了今晚玉華就好了。沫儿對這種大老婆小老婆爭風吃醋的事情沒興趣,只好奇如何治好玉華的病。可惜上次假冒小安來錢府送衣服沒有見到錢玉華,否則便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丟了魂或者被附了体。
月亮越升越高,清輝灑滿園子,枯瘦的枝椏,寒索的野草,林立的假山怪石,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若不是婉娘和文清都在身邊,沫儿自己早就逃回家里了。
吳氏仍直直地跪著,錢夫人似乎有些不忍,口氣軟了些,道:“今晚之后,錢家的事情再也不許你插手。”吳氏淚流滿面,俯身道謝。
小屋里几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錢衡扭頭看看窗外,冷然道:“夫人你先回避一下。”錢夫人滿面驚愕,哼了一聲道:“你是擔心我礙著你們的事儿了?”
錢衡不語。錢夫人眼里瞬間盈滿淚水,嗚咽道:“我一直不願承認,原來還是你變了心。早知如此,我就該帶了永儿走得遠遠的……”淚水嘩嘩而下,看了一眼吳氏和地上喘氣的玉華,捂臉飛奔而去。
吳氏跌坐在地上,滿臉惶恐。錢衡喝道:“時辰到了!”
吳氏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俯身柔聲叫道:“玉華,玉華,你好些了沒?娘扶你到外面。”
錢玉華輕輕嗯了一聲,神智仍不怎麼清醒。錢衡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幫著吳氏扶起錢玉華,慢慢走到外面葡萄架前的云石台前。吳氏忙將身上的軟袍脫下,墊在地上讓錢玉華坐下。
沫儿仗著有披風遮掩,躡手躡腳走過去,湊近了看。月光投射在錢衡的臉上,陰郁的圓臉上表情僵硬,眉頭微皺,兩只眼睛精光四射,竟然讓沫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錢衡看看天,凌空在石台下端一按,地面的草叢里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小東西,正是上兩次曾看到的小薰籠。沫儿吃了一驚,揉眼再看,小薰籠確實出現了,慌忙扭頭看向婉娘。
婉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握在手中。錢玉華又開始抽搐,吳氏慢慢將其放倒在軟袍上,起身從懷里拿出一塊橢圓形的香料,顫抖著雙手,慢慢放在熏籠里,滿臉的期待,然后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這套做派同上次見到的一樣,只是比上次晚了兩個時辰。沫儿不錯眼珠地盯著吳氏和錢衡,唯恐漏掉什麼。
兩人默念片刻,錢衡從懷里取出火折子,正要點燃熏香,只聽身后的房屋里嘩啦啦一聲響,錢衡不由得停住,兩人回頭看去。
沫儿看到,是婉娘丟了一個石頭到房間里,不知道砸到了什麼。趁錢衡和吳氏扭頭之際,婉娘飛身躍過來,朝熏籠中丟了一塊東西進去,迅速閃到一旁,還不忘朝沫儿和文清得意地擠擠眼睛。
婉娘帶起的微風和香味似乎驚動了錢衡,他面目狐疑朝四周看了看,皺起眉頭。
吳氏見玉華縮成一團,心里著急,小聲道:“可能是老鼠。趕緊開始吧。”
錢衡將熏籠中的香點燃,問道:“東西呢?”
吳氏這時卻遲疑起來,伸進懷里的手遲遲未拿出來,垂頭呆了片刻,道:“不如……還是用我的吧。”
錢衡不耐煩道:“沒用的東西!”鄙夷之色甚為明顯。沫儿覺得錢衡這人十分莫名其妙,對夫人和吳氏以及他的儿子錢玉華都冷冷的,沒有一絲溫情,與外界傳說的恭順謙和大不相同。
吳氏抽泣起來。錢衡强忍著脾氣,道:“你不想玉華快些好?”
吳氏捧著臉,痛苦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怎麼忍心……”錢衡回頭看著抽搐的玉華,嘆了口氣道:“我也不强求。這孩子一生下來,你從沒盡過一天為娘的職責。唉,原是他命薄。”
吳氏渾身大振,淚流滿面,顫抖著將手從懷里拿出。一個紅色的小布包,里面似乎包著什麼東西。錢衡一把奪過,先將布包里的東西抖進熏籠,又紅布丟進去。一股毛發燃燒的味道,合著熏籠里的熏香,發出屍香精一般令人作嘔的氣味。
錢衡接著從袖口抽出一頁黃裱紙,上面依稀畫著符號,也放在熏籠中燃了。一明一暗的火光映照著錢衡的臉,雙眼在微光中閃閃發亮,如同野獸的眼睛一般,沫儿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黃裱紙染成了灰燼,冷風吹來,輕盈的紙灰隨風起舞。一股奇異的幽香飄散,前面的葡萄樹突然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藤蔓扭動,枝椏顫抖,不一會儿,已經在月光下扭出一個依稀的人型。
沫儿見情況詭異,不知不覺后退了几步,與文清站到一起。朦朧中,點點的亮光從四處飛來,其中不乏從聞香榭而來的亮光。文清和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經說過這是一個模擬的祭台,專為收集花靈而設;怪不得給錢玉華治病每次都要到這個廢棄的園子,敢情是惦記著聞香榭的奇花異草。
吳氏半跪半坐在錢玉華身邊,拉了他手貼在面頰上,喃喃地訴說對他的掛念。錢衡卻滿面欣喜,張開手臂,似乎想將所有的花靈收入懷中。
沫儿和文清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一肚子的疑問,但緊要時節,不敢出聲。
熏籠里的香慢慢地燃著,吸引的花靈越來越多,在錢衡的頭頂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環。吳氏突然哭叫道:“大少爺,你快來看,玉華怎麼回事?好像更不好了!”
錢衡雙唇緊閉,面目猙獰,帶著一絲狂野的笑,猛然吸氣,無數花靈進入他的体內。沫儿眼見聞香榭內花靈紛紛而來,不由大急,生怕被錢衡給吸引光了,連連使眼色給婉娘。婉娘卻悠閑地看著錢衡,笑而不語。
沫儿只顧緊張地看著錢衡,文清突然皺了皺鼻子,咬著沫儿耳朵悄悄道:“香味變了。”果然,除了吳氏的脂粉味儿,原本濃烈的異香,不知何時變成幽靜綿長的淡香,似乎就是合安香的味道。
花靈猶自盤旋,卻越升越高,直至四處飛散。葡萄樹的枝椏重新抖動起來,逐漸分散,慢慢變回日常的樣子。
錢衡神態大亂,一雙眼睛睜得溜圓,無聲地揮舞著雙手,似乎想阻止那些花靈。他背后的錢玉華聲息皆無,手腳軟塌塌地垂了下去,吳氏搖晃著他的身体,嗚咽道:“華儿,華儿,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見錢玉華絲毫沒有反應,又爬起來去拉錢衡:“大少爺你快看看,玉華他到底怎麼了?你不是說,過了今晚他就好了……”
錢衡面目猙獰,猛甩手臂,打得吳氏一個趔趄。吳氏看到他餓狼一般的眼睛,不禁后退了几步,扑倒在玉華身上痛哭起來。
合安香香味縈繞,周圍一片死寂,只剩吳氏嚶嚶的哭泣聲和錢衡手指骨骼發出的喀喀聲。月亮越升越高,周圍猶如掛了一層白霜,有一種朦朧的明亮。
錢衡絕望地收回了手臂,看都不看旁邊傷心欲絕的吳氏母子,面孔扭曲,五官撕扯了片刻,突然一頭栽在地上。
吳氏大驚,扑身呼叫,錢衡已經昏迷不醒了。這一變故讓文清和沫儿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繼續隱藏還是去救人。
吳氏試了試一個也拖拉不動,哭著道:“大少爺你可不要死……玉華,你等娘去叫人,一定可以治好……”跌跌撞撞地去了。
見吳氏走遠,婉娘飛快從懷里拿出信箋打開,沫儿依稀看到,里面的白影子晃晃悠悠飄了出來。沫儿猛打了寒戰,顫聲道:“誰的?是錢衡還是錢玉華的?”
婉娘道:“試試就知道了。”將剩下的合安香分別往錢衡和錢玉華的眉心、鼻下、雙手的戶口部位各擦了些,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的合安香了。哼,一定要想辦法賺回來才是。”
說話之間,錢玉華突然動了一下,白影子繞著他不住旋轉。沫儿不敢靠近,遠遠問道:“是他嗎?”
婉娘將自己的手心也搓上合安香,讓文清扶起錢玉華的頭,將手掌放在他的腦袋上放,道:“歸位吧。”白影子嗖地一聲從腦門部位進入了錢玉華体內。
周圍的陰冷之氣瞬間減輕。沫儿長出了一口氣,小聲道:“錢玉華的魂魄被誰……”一句話未說完,只聽外面一陣混亂的腳步聲,三人慌忙裹好披風,躲到窗下。
吳氏、老木帶著五六個家丁進來,錢玉華悠悠醒來,虛弱地叫道:“老木?”
吳氏又哭又笑,扑過去一把抱住:“玉華你醒了?你終于醒了……”錢玉華一臉詫異,躲閃著她的懷抱。几個家丁背的背架的架,將玉華和錢衡弄走了。
文清撓頭道:“這就算完結了?”
婉娘掂量著手中的合安香,突然道:“不對。”急匆匆往外走去。文清慌忙跟上,走了几步,見沫儿還在錢衡剛才站的地方彎腰找什麼東西,又回頭等沫儿。
云石台前那個奇怪的小薰籠還在原處,里面的香散發出微微的紅光。沫儿遲疑了一下,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捧起熏籠,不想卻扑了個空:手掌竟然穿過熏籠,如同憑空做了一個捧的動作。沫儿嗅著空氣中的香味,心里滿是疑惑,一連試了几次,都是如此,看著熏籠仍在,卻似虛擬的幻象一般。文清也伸手來試,也是同樣。
婉娘見二人未跟過來,又快步折回來,道:“快走,再晚來不及了。”
沫儿指著熏籠結巴道:“這個……這個……”婉娘看都不看,拉過二人邊走邊道:“是他催動真氣而形成的。我小瞧他啦。”
沫儿嘟囔道:“怪不得一下子有一下子沒了的。”
文清道:“他?他是誰?”
婉娘不答,快步走出了園子。所幸家丁帶著兩個病人,行動不快,三人循著聲音很快跟了上去。
一伙人到了上房,家丁們將錢衡父子分別放在太師椅上。這里是錢衡及夫人的房間,高房大屋,大桌大几。房屋里卻沒人,不知道錢夫人去了哪里。
老木殷勤地斟茶倒水,還時不時偷眼打量下吳氏。今晚老木陪錢玉華去小園時,這女人正在夫人面前垂淚,難道她就是這几個月風傳的老爺的新歡?怪不得夫人這几個月來郁郁寡歡,原來……老爺的脾性也真是奇怪,找小妾好歹也找個年輕點的,這女人雖然還算漂亮,但顯然年紀不小了,還是雪儿姑娘,一顰一笑……老木心動神馳,嘴角忍不住漾出笑意。
几個家丁表面上對謙恭有加,一背過臉便擠眉弄眼,對吳氏和錢衡的關系擺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錢玉華無精打采地坐著,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吳氏嘴唇顫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卻不敢上前相認,看到家丁們眼底的嘲弄,欲要離開又不忍。
錢衡輕咳了一聲,吳氏慌忙收住淚,低眉順眼地站著,輕聲道:“大少爺,你還好吧?”
錢衡微微睜開眼睛,擺手讓家丁們都出去。老四本欲扶錢玉華回去,見錢衡並無此意,只好自己走了。錢衡對吳氏道:“你去找夫人來。”吳氏低頭出去了。
錢衡一躍而起,陰測測朝窗外一笑,飛快朝錢玉華扑去,整個右手扣著錢玉華的天靈蓋,一股白氣蒸騰而出,錢玉華頓時如傻了一般,半睜著眼睛,口水滴落。婉娘一聲不響閃身闖入,未及近身,錢衡已經口吐白沫,一頭栽到了地上。
沫儿正盯著錢玉華,文清突然驚叫道:“那里!那里!”抬頭看時,只見一條黑影從錢衡身上掙出,越過后牆的紗窗不見了。
婉娘打開后窗看了看,不住頓足嘆氣。沫儿小聲道:“后面是什麼?”
婉娘簡短道:“池塘,連接洛水的。”
文清和沫儿同時想到,對視了一眼,沫儿試探道:“元鎮真人?”
婉娘搖頭道:“不是。快過來幫忙。”錢衡臉色灰暗,手腳冰冷,氣息微弱。沫儿將他的頭擺正,憤憤道:“這家伙剛才竟然裝死!”
婉娘一把扯了沫儿的披風,笑道:“不怨他。不用躲了。”自己也除去了披風,大搖大擺地在房間里走了几圈,欣賞著屏風架上擺的几個玉器擺件,抱怨道:“錢家真是小氣,好歹是玉器世家,雕工雖然不錯,成色也太差了些。”完全不顧錢衡和錢玉華生死未卜。
文清見錢玉華傻呆呆的樣子,擔心道:“婉娘,剛才錢衡怎麼抓他的頭?”
沫儿搶道:“錢衡,不是,附在錢衡身上的那東西,吸收他的生氣。”
文清吃驚道:“真的?我只看到錢衡脖子后出來了一條灰影子,剛開始還以為自己眼花呢。”沫儿突然意識道,文清也能看到一部分東西,不由得朝文清一笑。文清懵懵懂懂,並不以為奇,見沫儿笑,也跟著傻笑。
婉娘自己斟了茶,不緊不慢地喝著。沫儿看著錢衡半死不活的樣子,悔恨道:“失算了吧?”
婉娘卻輕輕松松道:“可不是呢。這家伙確實難對付。哼,竟然打起我聞香榭的主意。我說好好一個小園子,怎麼廢棄了呢,原來是利用與我們家隔壁,打我那些花草的主意。不過,”眼珠一轉,笑嘻嘻道:“今晚在錢家小賺一把,正好將前几日買瓶子罐子多開支的錢給掙回來,也是錢家該還給我的。”
文清擔心道:“那個……什麼,他不會重新回來吧?”
婉娘將手中僅剩半瓶的合安香拋了一個高,得意道:“有合安香呢,嘿嘿,他要有一段時間安生的了。”
※※※
吳氏出去找了一圈,未找到錢夫人,心里惦記著錢玉華,又匆匆回來。一抬頭,見婉娘端坐在正堂,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臉上又是尷尬又是驚愕,囁嚅道:“你怎麼……在這里?”未等到婉娘回答,扑過去擦干淨錢玉華的涎水,顫聲道:“玉華……小少爺你怎麼了?”接著又去拉扯錢衡。錢衡身材壯碩,吳氏根本拉不動他。
婉娘悠閑地抿了一口茶,道:“我是叫你錢夫人呢,還是叫你的閨名吳夢?”吳氏站起身,瞟一眼錢玉華,恨恨道:“你做的手腳?”
婉娘笑道:“我做這個干什麼?賠本的事儿我從來不做的。”
吳氏放松了些,過去將玉華的頭擺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又去將燭光撥亮。婉娘叩擊著茶碗,道:“老四還好吧?”
吳氏一愣,表情復雜地望著婉娘,呆了片刻,突然爆發道:“你別以為你解除了我和玉屏之間的誤會,我就該一輩子感激涕零,嘿嘿,我的家事,我自己會處理,不需要外人插手。你和老四什麼關系?莫非你對他有意思?”
吳氏表情轉變之快,讓文清和沫儿都十分錯愕。雖然几次在老四家里見到她潑的一面,但今晚在錢府,她一直低眉順眼,恭謙有加。
婉娘拍手笑道:“我還是喜歡你的真實性格吧,敢說敢做,敢罵敢笑,雖然瘋了些,但總算不失特色。”
吳氏從里屋拖出一張椅子,大咧咧斜著坐下,將穿了繡花鞋的小腳高高蹺起,放在椅子把手上,冷笑道:“你倒是關心老四。你愛上老四了?”
婉娘咬著衣袖,吃吃笑道:“不錯不錯,你快去告訴你家玉屏去。”
吳氏一躍而起,扑到婉娘臉前,惡狠狠道:“你找死!你敢打老四的主意,我讓你生不如死!”
婉娘贊道:“瞧這丈母娘做的,還真疼女婿呢。”饒有興趣地盯著她一雙鳳眼,感嘆道:“啊喲,當年的絕色小婢,如今也老啦。我說你真應該去我聞香榭里換一款好的香粉,專去皺紋的。”
吳氏重新坐在椅子上:“你愛上哪個男人都不要緊,但不要愛上我女儿的愛人。”
婉娘嬌嗔道:“我還以為性格剛烈的吳夢真的是鐵打的,原來知道自己有女儿。”
吳氏閃過一絲不忍。婉娘接著道:“既然你還惦記著玉屏,怎麼還是拿了老四的八字給……給那個錢衡呢?”
吳氏冷冷道:“我有苦衷。”
婉娘往椅子后一仰,懶洋洋道:“老四要是死了,你的玉屏估計要傷心一段時間了。”
吳氏猛搖腦袋,暴躁道:“你到底要做什麼?滾,滾出去!”
婉娘笑道:“這里好像是錢家。”
吳氏陰測測道:“你還有什麼心願?快點說,再晚就來不及了。”文清和沫儿慌忙站在婉娘身后。
婉娘奇道:“難道夫人還有什麼招數能致人死命的?”吳氏呵呵冷笑,眼神如劍,瞥見錢玉華頭歪到了一邊,一個箭步過去,小心地將他腦袋扶正,柔聲道:“乖儿子,不要怕,一會儿就好啦。”
婉娘笑道:“你就不關心你儿子的爹爹麼?”
吳氏漠然地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錢衡,道:“他自有人關心。”婉娘走過去,翻看錢衡的眼皮查看了一番,嘆道:“不錯,從二十五年前開始,他已經沒權利得到你的關心了。”
吳氏不語,冷眼打量著婉娘和文清沫儿,突然道:“你走吧。就當今晚什麼也發生。”
婉娘一臉天真道:“真的?”接著狡黠一笑,道:“你是看你用的香粉沒起作用吧?”
吳氏臉色一變,將臉扭向一變,看到錢玉華,眼神瞬間柔和。婉娘有些不忍,道:“我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愛儿子,還是害儿子?”
吳氏沉默片刻,道:“我自然是愛儿子。”
婉娘道:“錢玉華生病,是你做的?”
吳氏一臉粉臉掙得通紅,叫道:“我不是要害他!”
婉娘道:“這有什麼分別?”將手放在錢玉華的額頭上試了試,道:“你看看,他只怕好不了了。”
吳氏一把打掉婉娘的手,尖叫道:“你騙人!他只是受了香粉的控制,過會儿就會清醒過來。”
婉娘冷然道:“信不信由你。剛才他的生氣,被那人吸走了。若不是我喝止及時,只怕你看到的已經是死人了。”
吳氏抱住錢玉華,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會死的。我要替他討回他應有的一切。”
※※※
吳氏十几歲在錢家做了婢女,因聰明伶俐,相貌出眾,與錢家大少爺暗生情愫,原本以為能雙宿雙飛,不料二十歲那年,錢家大少爺要迎娶長安首富劉家之女,吳氏被錢家毫不猶豫地拋棄了。
吳氏悲痛欲絕,欲要投河自盡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錢家得知消息,老太爺舍不得自家骨肉,將吳氏安置在一處偏院,待生了之后抱回錢家。此時錢夫人劉氏已經過門七八個月,錢老太爺對外只說是劉氏生的。
劉氏大家閨秀,顧念体面,只好忍痛承認,為避免被人看出與錢玉華關系疏離,便對人解釋說當年生他時難產,所以心中不喜。二十多年過去,家丁換了一批又一批,知道此時的老仆已經不在,所以大家都信以為真。
吳氏斗不過錢家,悲痛之余,離開洛陽去了長安,無意中認識了錢忠明,錢忠明頓時被迷得神魂顛倒,立志非她不娶。吳氏心高氣傲,本來沒打算嫁個錢忠明,但聽說他和洛陽錢家是遠親,便動了心思。在她的鼓動下,錢忠明來到洛陽,也從事了玉器行業。
當錢衡發現吳夢成了錢忠明的老婆,大吃一驚,但因為他負心在先,心中有愧,便對此事絕口不提,不敢透漏半分;老太爺那時只顧含飴弄孫,偶爾過問下生意上的大事,像錢忠明這種小商戶自然不會多管。而劉氏,從來沒見過吳夢,對她的身份自然沒有任何懷疑,加之吳夢出入錢家時也極為小心謹慎,掩面垂首,謙和恭順,佣人見了不過覺得有些相似,如此多年,竟然瞞過了所有人。
沫儿聽得糊里糊涂,問道:“這和老四有什麼關系?你干嘛將他的生辰八字畫上符咒燒掉?”
吳氏口氣軟了一些,道:“老四年輕力壯,養一養就恢復了。”隨即咬牙切齒道:“我這輩子就這麼毀了。可是我儿子不行,這些家產都是我儿子的,誰也別想拿走一點!”
沫儿總算將線索連在了一起。說來說去,原來是大戶人家爭家產。文清突然道:“那個小少爺,小少爺……”那個小少爺得了怪病,病症同錢玉華一模一樣。
吳氏輕松一笑:“當然,這些年,我不知試了多少法子,為的就是讓她生不了孩子。唉,誰知道還是失誤了,生下這麼個小崽子來。”文清和沫儿不由得瞠目結舌。沫儿忍不住好奇問道:“你用什麼法子?”
吳氏見他二人的表情,不由的得了意,道:“你們也是做香粉的,對各種草藥禁忌肯定熟悉。我發現,要想不知不覺害人,就要用一些讓人不易覺察的東西來。胭脂水粉,每個女人都用的,若是存心害人,這個是最好的掩護。”
吳氏借助錢忠明與錢衡家的關系,常常送些繡品、針線、香粉等女人用的東西給劉氏。但是香粉卻被吳氏做了手腳。
制作胭脂花露的花花草草,大多可以入藥,麝香、草果、丁香、降香、紅花等有滑胎破氣之效,制作的香粉最忌想孕或已孕的女子使用,大凡懂得醫理,讓一個女子不孕並非什麼難事。
婉娘冷冷道:“我最討厭褻瀆香粉的人。”
吳氏回她一個同樣冰冷的表情:“我最討厭多管閑事的人。”
難道隔牆丟在聞香榭的那個木魁娃娃和紙條,竟然是吳氏丟的?沫儿心下疑惑,卻不敢多嘴。
一個燭花爆開,發出嘭的一聲,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吳氏走過去將燭花剪了,斜睨著眼睛道:“婉娘,看在玉屏的面子上,你走吧。”
見吳氏有恃無恐的樣子,沫儿暗暗擔心。這吳氏顯然也是個懂得侍弄花草的主儿,說不定已經偷偷撒下了什麼奇異的害人香粉。只是房間里滿是吳氏的脂粉味儿,混合著火燭的氣息,實在難以分辨,留心看火燭,也並無異樣。
※※※
錢玉華突然咯咯傻笑了起來,涎水低落在前襟。吳氏驚喜道:“華儿,你醒了?”從懷里拿出一個黑灰色小玉瓶,打開瓶塞,用指甲挑起一點涂在他的人中處。
文清見到這個瓶子,悶聲問道:“這個瓶子……盛的什麼香粉?”
吳氏白他一眼,並不搭理,只細心地照料錢玉華,一會儿摩挲他的臉,一會儿幫他拉扯衣襟,滿臉慈愛。
一炷香功夫過去,婉娘玩弄手上的指環,仍沒有走的意思,看樣子竟是同吳氏耗上了。沫儿心里著起急來,心道錢府的家丁真夠偷懶的,這麼久都沒一人來看看玉屏父子,害的自己想走都沒機會。
月亮當空,清輝遍地,窗外一片朦朧,隱隱傳來更鼓的聲音。
吳氏長出了一口氣,站起身滿臉笑意地盯著錢玉華。錢玉華喉頭咕咕一聲響,吳氏連忙湊上去,柔聲道:“寶貝,你醒了?”
錢玉華眼神渙散,呵呵傻笑,對吳氏視而不見。吳氏抓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急切道:“華儿,我是娘啊,快叫娘。”
錢玉華猶如沒聽見一般,歪著腦袋繼續呵呵傻笑。吳氏大驚,又是掐人中,又是揉額頭。
婉娘悠悠道:“唉,我說了,他被那人吸走了生氣,估計要傻了,你偏不信。”
吳氏呆了片刻,飛快地又取出那個小瓶子,將里面的淡綠色膏体一股腦儿地倒出來,在錢玉華的臉上、額頭都涂了厚厚的一層。
婉娘道:“不用費勁了。你的合安香,少了虔誠和尊重,想要恢復錢玉華的生氣,几乎沒可能。”
吳氏固執地揉搓著錢玉華的臉,嘴里念念叨叨地說著這二十多年來對他的思念,儼然是一個被迫離開儿子的可憐母親。
一瓶香露用完,玉華依然一臉傻相。吳氏慌了手腳,抱著錢玉華先是又搖又拍,后驚慌失措,直至徹底傻眼。愣了片刻,吳氏突然咬牙切齒道:“該死的錢家,遭瘟的錢老太爺……”她開始破口大罵,從二十多年前的錢家如何對她不住,死去的錢忠明如何愚笨,到如今老四如何拐騙了她的女儿,婉娘如何多管閑事,只罵得口沫飛濺,情緒激昂,罵到痛時還狠狠地踹上錢衡几腳。
沫儿在催眠曲一樣的罵聲中打起了盹,婉娘若無其事地喝茶。吳氏罵得口干舌燥,自己扶了腰猛喘粗氣。文清見狀,慌忙地倒了茶遞過去,誠懇地道:“您潤潤嗓子再接著罵吧。”
文清老實,本是好意,吳氏只當他戲弄自己,一把打翻茶盅,惡狠狠道:“哪里輪到你這個兔崽子說話!哪里來的野雜種,給我死遠點!”
沫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茶盅破碎的聲音嚇得一跳,一睜眼便見吳氏雙手叉腰,正大聲呵斥文清,文清滿臉惶恐,眼圈微紅,笨嘴拙舌貧于應對。沫儿一股熱血衝上腦門,大聲叫道:“你才是兔崽子野雜種,你全家都是見不得光的兔崽子野雜種!難怪錢衡大少爺不喜歡你,潑婦!毒婦!”
吳氏這些年來因心中郁結,錢忠明在時不敢管她,死后更沒人管她,她放縱自己的脾氣已久,也仗著自己貌美,故意放浪形骸,極為潑辣,眾人也難與她一個婦道人家計較。特別是今晚,一見錢玉華變傻,惱怒、心痛、后悔一起襲來,只顧著一時呈口舌之快,未曾想得罪了沫儿這個小潑皮。偏偏沫儿這話句句罵中要害,吳氏更加惱怒,扑過去抓住沫儿劈頭就是一巴掌。
婉娘一直氣定神閑聽她罵人,連聽到她罵自己多管閑事都笑眯眯的,但聽到她罵文清“小兔崽子野雜種”,臉色頓時極為難看。又見她一巴掌朝沫儿臉上揮來,一個閃身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冷如寒霜:“我的伙計,只有我打得罵得。”輕輕一帶,吳氏一個趔趄扑在桌子上。
吳氏看著婉娘冰冷的眼神,竟然沒有繼續撒潑,自己爬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到一邊去。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走吧。本來還想借機做個生意,將這瓶真正的合安香賣出去,也給錢家父子個機會。嘿嘿,我帶你倆吃夜宵去。”拉過低頭含淚的文清和尚怒目而視的沫儿扭身便走。
吳氏聽到“真正的合安香”,瞬間明白過來,几步追上,拉住婉娘的胳膊語無倫次道:“我……我……”
婉娘甩開她的手臂,看著天上皎潔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可真圓啊。這麼快就子時中了。沫儿,南市几家特赦開夜市的酒樓,你想去哪家吃?”
沫儿道:“我想吃烤肉。”
婉娘道:“文清呢?”文清的淚滴了下來,慌忙擦去,低頭强笑道:“聽沫儿的。”
三人旁若無人地說著,眼看要走出中門,一直跟著后面的吳氏突然扑通一聲跪在地上,哽咽道:“求婉娘……求婉娘看在玉屏,不,老四的面上,顧念我年老糊涂,把那瓶合安香給了我吧。”一時淚流如注,妝容盡花。
沫儿覺得她又討厭又可憐,扭臉看向文清;文清本來生氣,但見她這麼大年紀給自己下跪,心中不忍,跨一步上來拉她起來。
婉娘面無表情,仰臉看著月亮,慢悠悠道:“想我要的香粉不難,可是我討厭自以為是、胡攪蠻纏的人,更討厭那些倚老賣老、滿口噴糞的人。”
吳氏咽了口唾沫,艱難道:“是,我滿嘴噴糞……我給這兩位小哥道歉,請原諒老婆子嘴下無德,出口傷人……”
錢府大院死一般寂靜,連個巡夜的仆人都不見,懸掛的燈籠在明亮的月光下發出詭異幽暗的黃光。吳氏忍氣吞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點頭哈腰地將婉娘三人又請回了中堂。
這一鬧,沫儿的瞌睡也沒了,索性搬個矮凳坐在婉娘的腳下,托腮聽故事。
吳氏殷勤地給婉娘斟了茶,看一眼傻呵呵的錢玉華,又轉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婉娘。
婉娘卻不緊不慢問道:“錢夫人,你從哪里學的制香的本事?”
吳氏看著婉娘的臉色,陪著小心道:“我……十年前在長安,認識了一位女子,深諳花草經營之道,常常自己采了花草制作胭脂水粉,我曾和她討教過些經驗。”見婉娘不答腔,似乎等她繼續說,便接著道:“兩年前我在洛陽也見過她,可她裝不認識我,以后便沒有來往了。”
婉娘道:“那她如今呢?這次的幽冥草、屍香精、合安香,是她教你做的?”
吳氏眼神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道:“不,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慢慢調配出來的。聽說她創辦什麼邪教,兩年前被抓了。”
文清騰起一下站起身來:“香木?”香木借冥思派斂財掘墓,兩年前被官府剿滅,文清沫儿都曾參與此事,其實更是涉及沫儿身世之謎,故二人對香木及其憎恨。
吳氏一愣,道:“你認識她?怪不得你們的香粉也做得這麼好。”
沫儿厭惡道:“我們才不認識她呢。那個壞女人,呸!”難怪吳氏會做這些惡毒的香粉,原來是和香木學的。
婉娘道:“好吧,我還有一點不明白。你替錢玉華爭家產便罷,怎麼到最后,反而害了錢玉華呢?”
吳氏跳了起來,直著嗓子道:“我並沒有想害他!”
婉娘道:“那錢玉華的病是怎麼回事?你找的那個厲害幫手,本來說幫你除掉錢永小少爺的,怎麼沒做到?”
吳氏臉上突然現出恐懼之色,后退了一步,心虛道:“你……都知道什麼?”
婉娘莞爾一笑,道:“我什麼都知道。你說不說都無所謂,我又不是捕快,審案這種事情,我可沒興趣。但是我聞香榭的香粉,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給用的。”
吳氏掂量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將事情講了個大概。
吳氏處心積慮想為錢玉華保住家產,多次在香粉中做手腳,致使劉氏三次懷孕都發生滑胎。但錢忠明死后,吳氏去錢家的機會漸少。那年劉氏因母重病回了長安照顧,吳氏鞭長莫及,竟然讓劉氏竟然保住了一胎,生下了錢永。
錢衡劉氏中年得子,自然倍加愛護。劉氏也隱約聽到風聲,對吳氏的身份有所懷疑,和她的關系逐漸疏離,根本不讓她接觸到錢永,急得吳氏抓心撓肝,卻毫無辦法。
吳氏原本計划找機會接近錢玉華,直接告知他關于兩人的母子關系,聯合錢玉華對付劉氏和錢永。錢家大門大戶,家教森嚴,加上劉氏性情賢淑,雖然與錢玉華不親近,但也未過讓他有排斥感,所以錢玉華一直深信關于難產的傳說,對生母一事毫不懷疑。而吳氏這些年來風流浪蕩,在外名聲不是很好;偏巧有一次她趁劉氏不在,偷偷和錢衡說話,舉止不甚端正,又被錢玉華無意中撞見,更對她憎惡。所以,當吳氏好不容易趁錢玉華外出游玩之際,找到獨處的機會,鼻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如何想念儿子時,錢玉華只當她是個勾引父親、挑撥離間的無恥老婦,一句話不說便甩袖而去。
吳氏傷心之余,又加深了對劉氏的痛恨,一定要將錢永置于死地。眼看錢永一天大似一天,吳氏橫下心來,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錢玉華為餌,利用自己的香粉技藝,借機除掉錢永。
至于其中用了哪種有毒的原料,已經不得而知,總之錢玉華有一日突然倒地抽搐,呵呵怪叫,隔几日便要發病,什麼郎中都瞧了,一點也不見好。正當錢衡心急如焚,束手無策之時,吳氏求見。錢衡權衡再三,想儿子病了,她思念惦記也是人之常情,雖然告誡她身世之事仍要保密,卻默許她繼續在錢府走動,甚至還允許她以繡娘身份作掩護。
不多久,錢府小少爺也得了同樣的病,病情比大少爺更甚,一發起病來,滿地打滾,胡亂撕咬,小小一個孩童變得如同魔鬼一般。錢府上下風傳,定是錢家祖上做了什麼缺德事,如今報應到孫子輩上來了。
※※※
吳氏說著,忍不住得意道:“哼哼,如此再有半年功夫,那個小東西,就死定啦。”
婉娘懶懶地瞥了她一眼,道:“單憑你一人?嘿嘿,我可不信,你同香木學著做香粉,學的可不怎麼樣。”
吳氏很有些不服,道:“我本來不用人幫手的,要不是……”突然收住不說。
沫儿正聽得入神,問道:“要不是什麼?”
吳氏恨恨地剜了婉娘一眼:“要不是你們橫插一腳,我一個人原本也收拾得了局面。”
婉娘似笑非笑,道:“我們可是好意,哪里知道錢夫人竟然存了這般心思。”文清聽得似懂非懂,追問道:“我們做什麼了?”
沫儿小聲答道:“我們給了幽冥香。”吳氏算是香粉制作的同道中人,一見聞香榭的香粉就知道比自己做的要好得多。但越是懂得,越是不服,總是忍不住要試用一下,同自己的香粉做個對比。不過幽冥香靈力非凡,不知不覺中對她自己制作的香粉毒性造成巨大衝擊,這卻是吳氏沒有想到的。
文清問道:“幫手是誰?”
吳氏鼻子哼了一聲,乜斜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錢衡,輕描淡寫道:“就是他了,受了我香粉的迷惑。”
婉娘突然站起身來,道:“文清沫儿,我們走吧。別人不想說實話,這瓶合安香,我還是留著自己用好了。”
吳氏有些尷尬,看看窗外天色,緊張道:“不,不是……”
婉娘淡淡道:“照你的意思,是我的幽冥香導致你的計划失敗,迫不得已,讓錢衡也中了毒香幫你,對吧?”
吳氏絞著手指,偷眼打量著四周,眼底十分慌張。
婉娘道:“不用替他隱瞞啦。他早就參與這件事情了。我對他沒興趣,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但我的香粉也只救該救之人。你不想說就罷了,錢衡明天早上就會醒來,錢玉華就這麼傻下去吧。”
吳氏看似十分害怕,用拳頭輕擊額頭,滿臉苦相,遲疑片刻,方結結巴巴道:“我答應過他……就當從來沒這個人……”
婉娘不耐煩道:“我不想聽什麼廢話,子時馬上就過去了,你看著辦。”
吳氏焦急地望望窗外,下定決心道:“我……他是得道高人,我沒見過他的臉……是他主動找的我,在玉華不認我之后……說可以幫我除掉后患……”
婉娘玩弄著茶碗的蓋子,道:“既然是高人,直接除掉就行,干嘛還費這些周折?”
吳氏陪著笑臉,道:“婉娘能否將合安香先給我?”見婉娘無動于衷,不敢再提,慌忙繼續道:“他另有目的。他……可以輕易地附在別人身上。錢衡已經覺察到我……動機不良,他能幫我控制錢衡……並讓我在錢家一個廢棄的小院設吸引花靈的祭台,用葡萄樹培植幽冥草……”
沫儿十分好奇,道:“葡萄樹可以培植幽冥草?”葡萄樹具有靈氣,可解語傳話,傳說七夕晚上,在葡萄樹下可聽到牛郎織女的對話;那年治好小鳳的啞病,也是采了長在葡萄樹旁的解語花,但是用葡萄樹培植幽冥草還是第一次聽說。
吳氏道:“是,不過周圍要靈氣特別足才行,養成一株幽冥草,其他的花草不知要死多少呢。本來是想借……你們園子里的那些奇花異草的靈氣,結果,”她半羞愧半懊喪地看了一眼婉娘,道:“結果這園子太頹廢,地下的幽冥草最終沒成人形。”
那株幽冥草早就被婉娘等人挖走了,只是吳氏不知道罷了。以前沫儿還疑惑錢家與聞香榭相鄰的這個園子莫名其妙突然破敗,原來竟然是因為花靈被吸收才導致的。
吳氏悻悻道:“白費了我一片苦心。”
沫儿插嘴道:“你家里那棵,怎麼樣?”
吳氏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儿,心想這小娃儿竟然也懂得,道:“果子倒是結的不錯,可是更不行,最終也沒長成幽冥草來。”
婉娘道:“哦,既然這樣,你的合安香,怎麼做成的?”
吳氏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似乎后悔說多了。但婉娘問,又不敢不答,道:“這個……將依附在葡萄樹上的根莖挖出來,加上麝香等其他一些東西,一塊做成的。”
婉娘道:“幽冥草沒有成人形,做出的合安香靈氣不足,你如何有把握用這個來救錢玉華?”
吳氏臉上陰晴不定,干笑了兩聲,避而不答。婉娘嘆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阻攔玉屏。她猜的沒錯,你還是用了老四的頭發。”伸手道:“把瓶子給我吧。”
吳氏一把捂住了袖口,遲疑不決。婉娘淡淡道:“你若是還有一點愛玉屏,就該知道怎麼做。”吳氏捏著袖口里的香粉瓶子,似乎很不舍,但最終還是拿出給了婉娘。
是個灰黑色扁平小玉瓶,文清和沫儿曾見過多次,玉質粗陋,雕工簡單,與聞香榭的瓶子可差遠了。婉娘接過來,看都不看,遞給了文清。
瓶子已經空了,只殘留些許合安香的淡淡香味。這質地、手感,用來盛精心制作的合安香,實在太不相配。文清翻來覆去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聞。
除了合安香的味道,還有一種奇怪的鐵鏽味。婉娘仍與吳氏說話,文清將瓶子又遞給了沫儿,悄聲道:“你聞聞這個瓶子,還混合有鐵鏽味。”
沫儿一陣猛嗅,點頭道:“真是,這制香的水平也太差了些。”剛說完,突然心中一動,疑惑道:“不會是血的味道吧?”拿起瓶子對准燭光從里往外看去。瓶子質地很差,昏暗中微微透出暗紅的光,似乎曾在血液里浸泡過好久。
沫儿一個失手,差點將瓶子跌落。
婉娘伸手接住,瞟了一眼,道:“每天一滴少壯男子血,七七四十九天……哦,好像差了三天……真難為你,每天這麼做,不覺得累嗎。”
吳氏一張俏臉都皺在一起,臉色十分難看。因幽冥草培育不成功,只有從其他地方彌補。吳氏從香木處曾學到一些陰邪的辦法,即用采青壯年男子的新鮮血液,慢慢滲入劣質玉屏,直至玉表面的孔洞全面被血充滿,再用來盛靈氣不足的香粉,可助香粉發揮作用。但對于提供血液之人,身上精氣隨血液轉移至瓶內,輕則体弱多病,渾身不適,重則奄奄一息,宛如廢人。
婉娘繼續道:“可憐了玉屏,還真以為你改過自新。唉,我都替她難過,她要知道了老四被你這麼折騰,你說她會不會再次原諒你?”
吳氏臉色瞬間蒼白,無聲地張大了嘴巴。婉娘微笑道:“我看玉屏像她爹爹多些。”
吳氏猛地捂上了臉,哭道:“我不是存心害屏儿……我是迫不得已。我一個半老的婦道人家,去哪里找青壯年的新鮮血?我……我想著老四身体結實,身体恢復快,只要錢家的事儿一解決,我用珍貴藥材將他調養一下就好了……”
婉娘冷笑道:“這些話你對玉屏解釋吧。那個人呢,他怎麼來對付錢家的?”
吳氏抹著眼淚,道:“他先是附在玉華身上,給人以玉華生病的假象,等我可以在錢府走動了,便時不時轉移到錢衡身上。我故意送了些香粉給錢永的乳娘,也在錢永經常玩的地方撒了有毒的香粉,加上他從中做手腳,錢永一個几歲的娃娃,很快就犯病了。”
文清忍不住啐了她一口,道:“虧你還有儿子女儿呢,真是!……”文清不會罵人,氣得臉儿通紅,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沫儿接口道:“喪心病狂!心如蛇蠍!罪大惡極!”他每說一個,文清就道聲“是!”
吳氏年近半百,被兩個小娃娃數落,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婉娘突然問道:“劉氏和錢永呢?”自從劉氏從園子里出來,就再也沒見過,錢衡和錢玉華鬧出這麼大動靜,竟然不見錢家主母,也實在奇怪。
吳氏扭捏道:“就在廂房。中了……幻情香,還沒醒。”沫儿皺著臉看著吳氏,罵都懶得罵了。
婉娘微皺著眉頭,一副嫌惡的樣子,繼續問道:“你說那個……他是得道高人,他為什麼要幫你?”
吳氏低著頭,道:“他好像是受了什麼傷,需要我的屍香精和其他香粉吸引花靈治病。”
婉娘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道:“唉,隨隨便便讓那個東西附上你儿子身上,我是該佩服你的膽大呢,還是該相信你的能力?好好一個錢玉華,只怕被你給廢了。”
吳氏猶如五雷轟頂,呆立著說不出話來。錢玉華原本身体建剛,年輕少壯,鬼神一般不得近身,吳氏利用香粉幫助那人生生擠出了錢玉華的一半魂魄,致使邪祟入侵,体質驟降,便是這次醫治得好,也恢復不到以往的生龍活虎了。
婉娘冷然看著吳氏的樣子,拿出僅剩半瓶的合安香拋給了過去,道:“你好自為之吧。就剩這麼多了,你省著點用,錢玉華能不能醒來,就看他的造化了。另一個,我給你提個醒儿。那人與你合作,只怕不是單純想要花靈這麼簡單,錢玉華和錢永,一個精壯男子,一個稚氣童子,兩人的魂魄,嘿嘿,用來修煉可是好得很呢。”
吳氏欲哭無淚,抱著半瓶合安香呆如木雞。婉娘起身牽了文清和沫儿,走到門口,回頭道:“快點吧,子時就要過了。”
吳氏猛然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打開合安香,扑過去抹在錢玉華的眉心上輕輕揉著,一邊嘶啞著聲音道:“華儿,華儿,娘錯了……”
三人走出房間,一股清冷鋪面而來,銀色的清輝灑滿全身。沫儿裹緊衣服,憤憤道:“這種人,自作自受,就不該管她。可憐的錢玉華少爺,怎麼就攤上了怎麼一位親娘呢!”文清連連點頭。
婉娘卻未接腔,看著四周黑黝黝的房間,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文清遲疑道:“我們要不要去看看錢夫人和小少爺?”
沫儿已經忍不住好奇,推開虛掩的廂房門朝里面望去。廂房里一股暖洋洋的香味,一個丫頭俯在床前的腳凳上,劉氏抱著錢永和衣斜臥在床上,睡得正香。桌上一個祥云燭台,燭淚滴落,燭光一明一暗,將要滅了。
文清悄聲道:“這兩人,沒事吧?”未等沫儿答話,迷惑道:“雪儿姑娘和小安也在這里?”
沫儿一邊打量著房間,一邊隨口答道:“胡說,半夜三更的……”一句話未說完,猛然想起,這房間里的香味有些熟悉,就是雪儿和小安的氣味。
婉娘嘻嘻一笑,拍了拍兩人的頭,道:“走吧,我累了。這事自有人管。”
燭光閃了几閃,滅了,房間里黑暗一片。文清只好縮回脖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去。婉娘輕笑道:“別看了,小安她們不在。”
文清滿臉不自在起來,沫儿奇道:“你怎麼了?”文清躲閃道:“沒什麼,我是擔心……玉屏她娘過會儿再來害錢夫人。”
文清見婉娘臉上有笑意,更覺得不好意思,慌忙扯開話題,道:“我本來以為錢玉華發病是錢夫人劉氏搞的鬼呢,原來竟然是吳氏。婉娘你怎麼懷疑到吳氏頭上的?”
婉娘悠然道:“老四家里的葡萄樹,是經過異法打理的,所以我想,若不是錢玉屏,便是吳氏,一定有一人深懂花草之道。看錢玉屏的樣子,是個家常過日子的人,對這些花花草草不甚在意,倒是吳氏自恃美貌,對衣服、脂粉等要求甚高。可是几次見她,都是滿身濃香,各種不同種類的香粉混合在一起,味道相衝,功效削減,這可不像是懂行之人的做法。如果不是此人糊涂,那就是故意在掩飾什麼。”婉娘得意一笑,“比如,身上手上的香味。”
沫儿想起,第一次跟蹤吳氏到錢家廢棄的小園子里,曾聽到“錢衡”問她是不是換了香粉。沫儿當時頗有些不以為然,覺得一個大男人巴巴地要求女人用何種香粉,不怎麼符合大戶少爺的風范。原來他們早就合計過了,用這種亂七八糟的味道掩飾正在做的合安香。而那次恰恰在婉娘送了幽冥香給吳氏之后。
文清佩服道:“婉娘真棒!”
沫儿道:“其實主要是吳氏輕敵了,估計她覺得她做香粉一流,整個洛陽城里沒人能比過她,所以有些有恃無恐。”
婉娘得意洋洋。文清道:“那個灰黑粗瓶子呢?”
婉娘道:“我收了。這几日有功夫去瞧瞧老四去。”
錢府上下,家丁門衛個個睡得死沉,三人順利出了大門。明亮的月光下,錢府高大的房檐屋柱猶如一個個屏氣靜立的怪獸。婉娘凝神打量,道:“深宅大院,真是故事多多。”
沫儿和文清卻沒想那麼多,一陣困意襲來,兩人傳染一般,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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