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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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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3:00: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蘇晉很小的時候打翻過一個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景元帝起兵之時,自淮西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景元帝隨手給了他,說:「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後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製衡,有人可相交於患難,卻不能共生於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

  後來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後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複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拚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盡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乾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於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於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台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蔔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後是一排內侍,再往後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雲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後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乾淨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抬眼看了眼臥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裡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後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乾淨衣裳。」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先頭被朱南羨指使去拿衣裳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道:「稟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軀,還是讓奴婢來為蘇知事更衣吧?」

  朱南羨肅然看她一眼,拿出十萬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宮女噤聲,帶著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頭傳的醫正過來了,見宮女已撤出來,連忙提著藥箱進屋,卻被朱南羨一聲「站住」喝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門檻上跪了。

  朱南羨又肅然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醫正一臉惛懵地望著朱南羨:「回殿下,殿下方才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微臣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著的,大意是他跟蘇晉都是帶把兒的。

  朱南羨一呆,心中想,哎,頭疼,這該要本王如何解釋?

  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朱南羨只好咳了一聲,更加肅然地道:「大膽,本王怎麼說,你便怎麼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腳了麼,趕緊滾出去。」

  此話一出,醫正連忙磕了個頭,與一幫子仍跪在地上尚以為能上手上腳的內侍一齊退了出去,臨到耳房外時還聽到朱南羨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

  醫正連忙將門掩得嚴嚴實實,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對垂手立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宮前殿內侍總管說:「張公公,十三殿下這是……」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看了他一眼。

  醫正一驚,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可老夫聽說,這榻上躺著的是京師衙門的一名知事啊。」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點了點頭。

  醫正的下巴像是脫了臼,再問:「殿下樣貌堂堂,品行純良,怎麼、怎麼染上這一口了?」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說:「怎麼染上的且不提,要論就先論陛下與太子爺殿下知不知道這回事兒,若知道還好,要是本來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曉得您與雜家為這榻上這位瞧了病,廢了心,蔣大人還是想想咱們這胳膊腦袋腿兒還能餘幾條吧。」

  醫正聽了這話,淚珠子直在眼眶裡打轉,心一橫眼一閉,覺得不如撞死得了,當下就往門框上磕過去。

  誰知腦門沒觸到門框,門便從裡頭被拉開了,醫正一個失穩,倒蔥似栽到了朱南羨腳邊。

  朱南羨咳了一聲,這回倒沒有擺譜,只垂著眸低聲說了句:「瞧病去。」

  臥榻特意佈置過了,也不知十三殿下從哪兒拉了一張簾,將蘇晉隔開。

  像是為女眷探病,不能見其真容。

  醫正一邊把脈,一邊拿餘光覷朱南羨。

  自他進屋以後,十三殿下便一語不發地,端然地,筆挺地,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擺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可偏不巧,臉上卻帶著一絲微紅。

  待他的指尖甫一從蘇晉的手腕上拿開,朱南羨便忙問道:「她怎麼樣了?」

  醫正道:「回殿下,蘇知事的脈懸浮無力,見於沉分,舉之則無,按之乃得,此乃氣血雙虛,久病未愈之狀。又兼之操勞過度,傷及肝肺,實不宜再勞心勞力,能心無掛礙,將養數日,並以藥食進補最好不過。」

  朱南羨又問:「那她方才落水可有傷著根本?」

  醫正道:「哦,這倒沒甚麼,雖受了些寒氣,好在殿下救得及時,微臣開個方子為蘇知事調理調理也就無礙了。」

  朱南羨這才放下心來,著醫正寫好方子,又命一乾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靜下來,朱南羨負手立於榻前,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天光被屏風擋去大半,自西窗灌進的風吹得燭火噗噗作響,明暉如織的火色照在蘇晉身上,將平日裡疏離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溫柔。

  只可惜,眉頭還是微微蹙著的。

  朱南羨伸出手指,想幫她將眉心撫平,可指尖停在她眉頭半寸,又怕驚擾了她。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繭,雖一看就是習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長如玉,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但蘇晉不是,朱南羨想,他方才為她更衣時,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已淡褪許多,有的依舊蜿蜒猙獰。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鯁在喉。

  朱南羨甚至想,那些征戰數十年的老將士,身上的傷疤有沒有蘇晉多呢?

  何況她還是一個女子。

  他從未想過她會是一個女子。

  那種清風皓月的氣質,連男人身上都少有,怎麼會是一個女子呢?

  朱南羨覺得自己的腦又打結了,他拚命解,可這個結卻越擰越緊。

  以至於蘇晉一醒來就看到朱南羨立在榻前,一臉苦大仇深地看著自己。

  蘇晉是在沉沉睡夢中忽然驚醒的,醒來的這一瞬,夢中種種一下全忘乾淨。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換過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羨,當即翻身下地雙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羨尚未從偷窺被抓的情緒中調轉回神來,便被蘇晉這大夢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壯烈胸懷震住,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我,這……唉,頭疼……」

  朱南羨覺得自己需要緩一緩,往臥榻上坐了,一看蘇晉還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過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將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頓:「不是,你上來躺下。」一想更不對勁了,吸了口氣道,「本王想說的是,你先躺好,讓本王跪著。」

  蘇晉抬起眼,一臉詫然地看著他。

  朱南羨覺得自己實是多說多錯,不如身體力行,一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將她擱在榻上,自己拿腳勾了張凳子過來坐下,然後重重一嘆,這才問:「你這樣,可想過往後要怎麼辦?」

  蘇晉看四下清風雅靜,朱南羨亦沒有要問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記得自己落了水,敢問殿下,是誰將微臣救起來的?」

  朱南羨這才將蘇晉落水後的事一一道來,又免了她的跪謝之禮,道:「也怪本王,慌亂之間也沒瞧清有沒有人發現你的身份,不過依本王看,宮前殿的內侍宮女定是不曉得的,承天門的侍衛也應當沒瞧見,就怕有兩個跟著本王跳水又離得近的。不過你放心,本王會去料理好的。」

  蘇晉微點了一下頭,道:「大恩不言謝。」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蹤的關鍵處,對朱南羨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張奎的死囚可還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羨皺眉道:「醫正說你久病未愈,就是因為操勞太過,你先養著,有甚麼本王吩咐人去辦。」

  蘇晉搖了搖頭道:「此事事關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羨見她堅定異常,只好道:「好。」然後默了一默,抬手往臥榻一邊的圍欄上指了指,避開目光,十分尷尬道:「你先換上那個,等閒叫人瞧出身份。」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乾了。」

  蘇晉側目一看,竟是她的縛帶。

  正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其間夾雜著朱憫達一聲冷斥:「那個孽障就是將人帶到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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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0 23:00:58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8-12-11 00:35 編輯

第二十章

  朱南羨看蘇晉一眼,來不及多說甚麼,當即背身將門抵住,短促道了一聲:「快!」

  蘇晉會意,抬手將薄簾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纏起縛帶。

  內侍沒推開門,回稟朱憫達道:「殿下,門像是被閂上了。」

  朱憫達冷聲道:「撞開!」

  兩名內侍合力朝門撞去,只聽「哢擦」一聲,門閂像是裂了,兩扇門扉分明朝內隙開一道縫,卻又「砰」一聲合上。

  朱憫達微眯著雙眼,面色十分難看,沉聲道:「拿燭燈來。」

  天光晦暗,雲頭厚得一層壓著一層,為宮前殿灑下一大片陰影,朱憫達借著燭火,看清朱南羨悶聲不吭地抵在門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聲,當即喝道:「羽林衛!」

  「在!」

  朱憫達道:「撞門!」

  羽林衛的力道非內侍可比擬,四人合力撞過去,朱南羨終於抵擋不住。

  巨大的衝力讓他重心失衡,向前撲倒的同時帶翻一旁的案幾,妝奩落下,銅鏡碎了一地,膝蓋不偏不倚剛好紮在一片碎鏡上。

  朱南羨顧不上疼痛,朝蘇晉看去,見她在門撞開的一剎那已將曳撒重新換好,這才鬆了口氣。

  朱憫達邁過門檻,當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羨滲出血的膝頭,他的眸色越發陰沉,側目盯了醫正一眼,醫正連忙提了藥箱過去。

  耳房內十分狼藉,臥榻前竟還隔了張簾子,也不知十三這混帳東西都在裡頭幹了甚麼。

  朱憫達逕自走到蘇晉跟前,冷冷地道:「蘇晉?」

  蘇晉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發瘋大鬧吏部是為了他,時至今日,竟然還是為了他!

  看來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憫達的聲音已沒有一絲溫度:「羽林衛,將此人帶出去,以禍主之罪杖殺!」

  直至申時,柳朝明與六部尚書才從奉天殿退出來。

  早朝過後,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議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諫言說裘閣老與晏子言罪不至死。這話非但觸了聖上逆鱗,還累及六部尚書一併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輕,褊心氣盛,凡事瞧不長遠,你且回去思過自省一月,不必再來見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來後,並行至墀台,禮部尚書羅鬆堂頭一個沒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說你小子,平日像個悶葫蘆,偏要在這節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麼想,咱心裡不跟明鏡似的?這案子自打一開始,裘閣老的腦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還想給他撿回來縫上?北方仕子想討的公道豈止是這一場科舉?他們要的是聖心,陛下這正是要做給他們看!」

  吏部曾友諒聽了這話,嘲弄道:「羅大人此言差異,柳大人是甚麼人?都察院的左都禦史,那放在前朝,就是禦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顏直諫乃是本職,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羅大人心裡不也跟明鏡似的?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裡沒桿秤?怎麼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沒嘴葫蘆似了?」

  兵部龔尚書大喇喇地「呔」了一聲:「依老夫看,日後七卿面聖,咱七個先統一口徑,省得一個惹了陛下,餘下六個也跟著沒好日子過。」說著,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說你一個刑部尚書,他左都禦史進言,你還跟著幫腔?你們是兄弟衙門,誰幫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這樣不是叫陛下覺得你二人合著起來給他老人家添堵麼?」

  沈拓輕飄飄道:「哦,那以後老夫不說了,都學羅大人,陛下問一句愛卿何見,咱們回一句,陛下聖心獨|裁,英明至極,微臣五體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還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麼?全撤了得了!」

  羅鬆堂不悅道:「哎哎哎,說柳昀呢,怎麼扯上我!」

  工部劉尚書是個和事老,見另幾位尚書鬧得不可開交,忙勸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幾位說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顏直諫也沒錯。他年輕嘛,我們幾個要多擔待。不過話說回來,柳昀,老人家說的話你也得聽。陛下乾綱獨斷,從來不是個聽之任之的主兒,他老人家心裡頭有主意時,誰多說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個月早朝,要是換作老夫幾個,怕是立馬革職查辦了。」

  他說著一頓,又看了看身旁幾位的臉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隨即展顏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兒,要我看,龔大人說得對,以後咱七個面聖,統一統一口徑,這一頁就翻篇了。」然後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發的戶部錢尚書,「老錢,您覺得呢?」

  錢之渙嘿然一笑道:「隨意,老夫就是個管國庫鑰匙的,只要論不到銀子上頭,您幾位出主意,老夫跟著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難免有一點「自掃門前雪」的意思,六部尚書其心各異,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臺上說話,趙衍與另幾位大臣就在台下等著,不敢上前。

  大隨不似前朝,皇帝下頭,還有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開國君王,自罷黜中書省,廢了平章事(注1),便將六部與都察院直接歸到自己手裡。

  這七位正二品大員正是最接近皇權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過是些虛銜兒罷了。

  柳朝明看到趙衍神色焦急地等著自己,跟六部尚書一揖作別,來到墀台下首:「怎麼了?」

  趙衍垂首略一猶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說,你可別急,是蘇晉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當下一語不發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趙衍攆上幾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說了莫急?」一頓,往宮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這頭。」

  柳朝明眉心緊蹙:「怎麼回事?」

  趙衍重重嘆了口氣,道:「要說,這事還該怪你我。」說著,把蘇晉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宮前殿一一道來,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誰這麼神通廣大,竟將人安插到都察院來。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為蘇晉裡裡外外折騰,聽說還受了傷,一怒之下要將蘇晉杖殺。我來就是想問問你,這事要怎麼處置,我這頭已經吩咐錢三兒徹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藥的內侍,你這頭先有個準備,等太子殿下問起,也好有個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處風起雲湧,他甚至來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宮前殿的方向走去。

  趙衍愣了一愣,這回卻沒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著道:「你是沒想明白還是怎麼著?昨日你在詹事府燒策論,太子殿下已賣了你一個情面。今日蘇晉是真觸到逆鱗了,你若還想救他,就是跟東宮買一條人命!目下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都察院從來兩不相幫,你欠下這樣的人情債,可想過往後該怎麼還?你是左都禦史,位列七卿,倘若夾在吏治,皇權與儲君之位的爭鬥中心,日後當如何自處?」

  柳朝明的步子絲毫也不帶停頓:「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趙衍沉了一口氣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個將承諾看得比千金還重的人。當時老禦史讓你保住蘇晉,你沒保住,至今覺得有愧於心。可那又怎麼樣?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諮文上寫著鬆山縣,卻又把蘇晉帶去旁的地方,那年你為了踐諾,一人離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這該算把情還上了吧?若還不成,昨日你為他燒了策論,這又算不算另一筆債?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蘇晉,你若去跟東宮買命,才是把自己送進火坑!」

  柳朝明腳步一頓,垂眸道:「必踐的諾,才叫作諾,否則與戲言何異?何況,我並非因為老禦史的託付,才去跟東宮買命。」

  他頓了頓,眼前忽然閃過蘇晉一身染血還跪著說「有負所托」時自責悲切的眼神,輕聲道:「他確實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衛合力將朱南羨押倒在地,分別遏住他的手腳與脖頸,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這才令他不再動彈。

  朱憫達看著自己雙眼佈滿血絲還在竭力想要掙紮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長此以往,十三會毀在這個叫蘇時雨的人手上。

  朱憫達殺心已定,冷聲問道:「蘇晉,你可知罪?」

  蘇晉垂著眸,跟朱憫達磕了個頭:「微臣知罪。」

  朱憫達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擇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殺。」然後他轉過頭,冷眼瞧著朱南羨,「讓他親眼看著,也好死了心,將念想斷了。」

  兩名侍衛來到蘇晉身後,蘇晉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長凳,卻在朱南羨身前停下腳步,慢慢地,十分認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羨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別。

  在她起身的一瞬間,他看見她眸中積攢了五年的蕭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這一刻,朱南羨覺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蘇晉,卻看得更透徹。

  她一直沒有變,原來在那股清風般的氣質下,藏著的從來都是一種悍不畏死的倔強。

  羽林衛將蘇晉捆上刑凳,朱南羨被堵住的口中發出嗚咽之聲,他狠咬牙關,唇畔竟滲出血來。

  朱憫達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衛揚杖,棍杖落在蘇晉身上的同時,身後傳來一聲:「太子殿下。」

  天邊層雲犯境,初夏第一場急雨將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無光的宮閣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濃霧,跪地朝朱憫達深深一拜。
  ============================================================

  注1:平章事,宰相級別的官職。

  注2:按照明朝歷史,朱元璋廢中書省以後,建立了內閣,後來內閣首輔等同於宰相。但是在明初,內閣初建立只是一群提意見的資政,內閣官品級只在五品左右,大事取決於皇帝,所以我這裡取明初歷史,寫的是七卿權力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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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6: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朱憫達眉頭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蘇晉一眼,淡淡道:「柳大人這是做甚麼?快快平身。」

  柳朝明並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蘇知事是都察院傳進宮審訊的,如今犯了錯,也該由都察院一力承擔。」

  朱憫達心底一沉,果然又是為了蘇晉。

  他冷冷道:「此子雖是柳大人傳進宮的,但他所犯之錯與都察院的審訊無關,柳大人無需掛懷。」

  柳朝明卻不退讓:「敢問殿下,蘇晉所犯何事?」

  朱憫達不悅道:「怎麼,如今本宮想殺個人,還要跟都察院請示一聲?」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並非此意。但蘇晉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覺難辭其咎,殿下若要責罰,便連微臣一併責罰了罷。」

  朱憫達目色陰鷙,冷笑一聲問道:「若本宮要他死呢?」

  柳朝明聲色沉沉:「請殿下一併責罰。」

  朱憫達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拚死掙紮的朱南羨,又看了眼跪在一旁決絕請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過是一名從八品知事,縱然胸懷錦繡之才,在巍巍皇權之下,也只是一隻螻蟻,而他貴為太子,想殺一隻螻蟻,就這麼難?

  朱憫達身上畢竟留著朱景元的血,他認定的事,旁人越是攔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聲:「好,好,如你們所願,本宮先殺了他,再將你二人一一問罪!」

  正是這時,殿閣另一端傳來怯怯一聲:「大皇兄。」

  朱憫達側目望去,朱十七與一名身著孔雀補子的人正立於殿閣一側。

  孔雀補子當先一瘸一拐地走來,笑盈盈叫了朱憫達一聲:「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陣兒因進言「南北之差大約誤會」,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戶部侍郎沈奚。

  卻說沈奚有兩個傾國傾城的家姊,其中一個嫁給了朱憫達做太子妃。因此他雖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榮光,混成了半個皇親國戚。

  眼下朝臣宮人俱在,朱憫達聽得這一聲「姐夫」,黑著臉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這才施施然拜下。

  朱憫達與太子妃感情甚篤,對這名常來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寬宥,並不計較他沒分沒寸,而是道:「你先帶十七回東宮,等本宮料理完此處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來是個瞎湊熱鬧的,聽了這話也不挪腿腳,當下拽了朱十七一並在朱憫達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說:「姐夫正生氣,我這小舅子怎麼好走?這麼著,反正姐夫要罰人,不如順個便,把我跟十七一並也罰了吧?」

  朱憫達被他攪得一陣頭疼,罵道:「讓你滾便滾,還跟著胡鬧!」

  沈奚詫然道:「這怎麼是胡鬧?」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羨,又指了指柳朝明,「一個嫡皇子,一個百官之首,這闔宮上下除了陛下與姐夫您,最金貴的主兒都跪在求死,我不跟個風求個死,豈不太沒眼力見兒了?」說著,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臉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讓他賜我二人一死,讓咱們也沾沾十三殿下與柳大人的榮光。」

  朱憫達氣不打一處來,怒喝一聲:「沈青樾!」卻不知當說他甚麼才好。

  沈奚順杆子往上爬,當即做了一個領命的手勢,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著自己的蘇晉,指著一旁的羽林衛道:「你還管他做甚麼?區區八品小吏,想死也該排在本侍郎後頭,你這就將捆他的那根繩拿過來。」

  羽林衛愣愣地看了眼手裡的麻繩。

  沈奚仰頭伸出脖子:「對,就將就這團麻繩,趕緊過來把本官勒死。」

  這是蘇晉第一回見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畫,眼角一顆淚痣笑起來平添三分風流颯然,只可惜,搶著麻繩往脖子上套的樣子實在太煞風景,以至於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數年之後,蘇晉升任尚書,位極人臣,沈奚因一樁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問她,能否看在摯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責罰則個算了。

  蘇晉高坐於堂上,清冷說了聲:「好。」然後扔下一捆麻繩道:「當年綁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攪和得雞飛狗跳,朱憫達卻在這喧囂中冷靜下來。

  沈青樾說得對,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蘇晉不過區區八品小吏,為了這麼一個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衝動了,險些顧失大局。

  朱憫達喝住沈奚,凜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麼話?」然後側過身,對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蘇知事這回的過錯,本宮便不追究了。」然後嘆了一聲,「罷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讓柳大人帶走吧。」

  羽林衛為蘇晉鬆了綁,蘇晉因方才挨了一杖,腳落在地面還有些發顫,一名內侍要上來摻扶,她搖了搖頭,往一旁避開了。

  蘇晉走到柳朝明身邊,與他一起跟朱憫達拜別。

  兩人沒走兩步,朱憫達又叫了一聲:「柳大人。」

  蘇晉眸色一黯。

  朱憫達的唇邊含著一枚淺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氣不過是一個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務纏身,與東宮來往的少了,連上個月小兒周歲,也是只見賀禮不見其人。下個月末是太子妃的壽辰,還望柳大人一定要來。」

  這便是跟東宮買命的代價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矯枉過正的朝綱無不彰顯著一種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當這名開國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儲擁藩自重,誰又不覬覦那至高無上的皇權呢?

  看似平靜的皇座之下勢力林立,身在旋渦之中,哪怕位極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無波無瀾:「多謝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壽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騰過一番的宮前苑終於安靜下來,朱憫達看了一眼朱南羨,見他仍怔怔地盯著蘇晉離開的方向,心裡頭一股怒氣又湧上來,甩袖走了。

  羽林衛跟著朱憫達浩浩蕩蕩離去,朱南羨卸了束縛,伸手摘了堵在嘴裡的布巾,然後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風雨欲來的天幕。

  他包紮好的膝頭在方才的掙紮中又滲出血來,除了牙齦,指腹也抓得血跡斑斑。

  可有甚麼用?五年前他沒有保住蘇晉,換了五年後,他仍沒有。

  起碼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勞心勞力地攪和一番,總算得了個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著朱南羨這一身狼狽樣,嘖嘖兩聲問道:「朱十三,方才那個被綁在刑凳上的,就是當年你為了他,差點卸了曾友諒一條胳膊的那位?」

  朱南羨轉頭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說,只問:「你來幹甚麼?」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個仇人快死了,我來給他送一頓上路飯,畢竟做了一輩子仇人,也是緣分嘛。」

  朱南羨又轉回臉盯著天幕,懶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這副樣子,輕飄飄道:「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卻無法把握命運?覺得自己貴為皇子卻連一個想保護的人也保護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卻無計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白活了?」

  他這一番話如同利刃,一路劈風斬浪地砍到朱南羨心上。

  朱南羨扣緊五指,從牙縫裡擠出一個「滾」字。

  沈奚四兩撥千斤道:「你想知道為甚麼嗎?」

  朱南羨眸色一傷,喉結上下動了動,啞聲問道:「為甚麼?」

  沈奚道:「縱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讓他置於險境。你貴為殿下,卻沒有無上的權力,你甚至生於長於這無上權力的蔭蔽之下,你的身後註定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你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有人將遮住你既定路線的樹椏連根拔去,你的庇護,對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雙刃劍。所以你若真想保護誰,不然你足夠強,不然他足夠強,否則在此之前,愛而遠之,未必不是一種保全。」

  朱南羨轉過頭,怔怔地看著他。

  沈奚挑眉道:「還不明白?這麼說吧,七殿下小時候有只貓,白絨絨的,很通人性,你記得嗎?」

  朱南羨點點頭。

  「後來有一日,那白貓病了,七殿下為此著急了一日,沒有去翰林進學,當日夜裡,他母妃就命人當著他的面,把那只貓活生生地剝皮殺了。」

  朱南羨眼神黯淡下來,終於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甚麼道理嗎?」

  朱南羨問:「甚麼道理?」

  沈奚一本正經地盯著他,說道:「這事兒就告訴我們,在這深宮之中,養貓不如養鳥,養鳥不如鬥蛐蛐兒,古今百代君王,數萬皇子,愛鬥蛐蛐兒的多了去,因玩物喪誌殺貓誅鳥有之,可你聽過滅蛐蛐兒的嗎?」然後他嘻嘻一笑,壓低聲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隻蛐蛐兒,起名『虎將軍』,一對長須威風得緊,看你如此鬱結難解,不如微臣將它進獻給你吧?」

  朱南羨面無表情地喊了一聲:「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斷的朱十七連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羨道:「把雄威刀拿來,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這姓沈的王八蛋!」

  蘇晉一路跟著柳朝明回都察院。

  長風過境,這一場蓄意已久的急雨終於在薄暝時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連晚霞都來不及附於雲端。

  方才朱憫達以自己做籌碼的一番人命買賣,蘇晉怎會瞧不明白。

  事到如今,卻是說甚麼都仿佛都不應該了。說謝嗎?謝字太輕,以後都不要說了。說些別的?可心中負債累累,實難再開口。

  柳朝明的腳步一頓,回過頭看她鎖眉深思,輕聲問了句:「在想甚麼?」

  夜雨風燈,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淺淺的光,蘇晉抬眸看他,輕笑了一下,笑意不達眼底。

  她轉頭看向廊外浸在水幕裡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這場雨,何時才能過去。」

  柳朝明也轉頭望向這夜中雨,似是不經意道:「風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

  然後他頓了一頓:「蘇時雨,本官有句話想問你。」

  忽然而來的急風裹挾著水星子吹迷了蘇晉的眼,紛亂的雨滴仿佛被攪開一個豁口,竟能撥雲窺見星光。

  而柳朝明的話,也是被這風送入耳畔。

  「你可願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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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6: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當日夜,都察院的佈防裡裡外外撤換了一番。

  太醫院的醫正來驗過,白日裡送給蘇晉的那碗藥確實是有毒的,裡頭放了毒藥,只要吃下一勺,必死無疑。

  送藥的內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裡,撈上來時,身體已泡得腫脹。

  蘇晉不知是誰要對她下手,她睡下前,還想著將手頭上的線索仔仔細細再理一回,誰知頭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實在是太累了,帶著紛紛心緒入眠,竟也幾乎一夜無夢。

  恍恍之中,只能聽到無邊的雨聲,與柳朝明那句「蘇時雨,你可願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

  她沒有回答。

  不是不願。

  只是在她決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調,柳朝明這一問,就像有人忽然拿著竹片為她調好音,撥正弦,說這一曲如是應當奏下去。

  蘇晉不知道長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遠,還是能在寂無人煙之處另闢蹊徑。

  翌日晨,趙衍來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議十二道巡查禦史的外計,叩開隔間的門,出來的卻是蘇晉。

  趙衍一呆,下意識往隔間裡瞧了一眼。

  蘇晉向他一揖:「趙大人是來找柳大人麼?他已去公堂了。」

  趙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滿腦子想頭十分齷齪,仍不由問了句:「你昨夜與柳大人歇在一處?」

  蘇晉一愣,垂眸道:「趙大人誤會了,昨夜柳大人說有急案要辦,並沒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後撞見他回來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趙衍找端出一副正經色:「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來信,有些著急。」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實則鬆了一口氣。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為蘇晉在此安排個住處,誰知彼時千頭萬緒,一時竟沒顧得上她,等轉頭再去找時,人已不見了。

  柳朝明對蘇晉上心,趙衍瞧在眼裡,朱南羨對蘇晉十萬分上心,趙衍也瞧在眼裡。

  趙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則若是因他沒安排好住處令左都禦史大人失了清譽,他罪過就大了。

  趙衍緩緩籲出口氣,邁出值事房,迎面瞧見端著盞茶走過來的柳朝明,不由問道:「你昨夜辦甚麼急案去了,怎麼讓蘇晉在你隔間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麼?」

  柳朝明吃了口茶:「沒甚麼急案,誆他的。」見趙衍詫異,補了句,「否則他怎麼會安心在此處歇了。」

  趙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兒?」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沒怎麼睡,看卷宗累了,撐在案頭打了個盹,四更天便醒了。」

  趙衍覺得方才籲出去的氣又自胸口緊緊提了起來。

  兩人說著話,都察院的回廊處走來三人,打頭一個身著飛魚服,腰帶繡春刀,竟是錦衣衛指揮同知韋姜。

  韋姜見了柳朝明,當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問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審?能否借去鎮撫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閣老與晏子言等人被關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鎮撫司詔獄。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問:「是仕子的供狀出了問題?」

  韋姜搖了搖頭:「也不是,那裡頭有一位仕子,說一定要見了蘇知事才肯畫押,但結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沒個輕重,就——」

  「就怎麼了?」

  柳朝明回過身去,蘇晉不知何時已從值事房出來了。

  她走過來一揖:「敢問柳大人,這名仕子可喚作許郢許元喆,原本乃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韋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無方,才讓手下的以為可以嚴刑相逼,卻不知許郢已有傷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餘願,若能借蘇知事過去好言相勸,此事也能有個善果。」

  錦衣衛自設立以來,過手案子無數,雖不說樁樁件件都能拿捏妥當,底下校尉刑訊時出個差池,死個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著死人的手往狀子上一摁,這案子不結也算結了。

  這回卻煞有介事地來請蘇晉「好言相勸」,大約是龍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著招供。

  蘇晉想到這裡,眸色一黯。

  活著招供以後呢?再拉去刑場斬了?

  已是大費周章地做戲,偏偏還不想失了風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蘇晉一眼,對韋姜道:「韋大人帶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許元喆已被人從詔獄抬出,安置在鎮撫司辦事房的一處耳房中。饒是蘇晉再有準備,看到許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離仕子鬧事只過去十日,他整個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雙腿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間可見碎骨。

  蘇晉幾乎要認不出他。

  韋姜在一旁低聲道:「已喂了醒神湯,人是清醒的,蘇知事過去罷。」

  蘇晉喚了一聲:「元喆。」

  許元喆轉過臉來,認出蘇晉,空洞無光的雙目浮上些許神采,卻是悲涼的,他張了張口,除了一句「蘇先生」,甚麼也說不出來。

  蘇晉的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說:「元喆,我知道,你沒有舞弊。」

  許元喆聽到這句話,眼淚便流下來了。

  他轉回臉,盯著屋樑道:「他們都不信我。」

  蘇晉只能握緊他的手。

  許元喆頓了一頓,像是在與蘇晉說,又像是在自說自話,「我是庶出,生來長短腿,父親不喜,親娘過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對我好。那時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爭氣,要念好書,日後不說中進士,哪怕能中一個秀才舉子,我也要帶阿婆離開那個家。

  「每回放榜,都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桂榜,杏榜,傳臚。我至今都記得,傳臚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說我是進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興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風簷寸晷,所有努力總算沒有付之東流。可事到如今,我發現我錯了。」

  他轉過臉來,眼神裡佈滿絕望:「蘇先生,我現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這麼難,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過去,所有的不甘與悲憤,可他們欺我,誣我,讓我蒙受不白之冤,為什麼?」

  蘇晉心中鈍痛不堪,她一時間竟無法面對許元喆的目光,仿佛說甚麼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們許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為自己擇一條路,以為前途無量康莊大道,可走下去才發現迷霧重重不見天日,你會捫心自問你是否錯了,但來路茫茫,去路渺渺,已無法找到歸途。」

  許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頭破血流,行近燈枯?」

  他看入她的眼問:「蘇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讀十年,又是為何?你滿腹才華胸藏韜略,卻因一樁小事蹉跎數年,可曾有過不甘?你被作惡之人辱於足下,被掌權之人視若螻蟻,可曾有過不忿?你可有那麼一刻覺得你踽踽而行風雨兼程所換來的一切,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就像我——」

  許元喆努力撐起身子,悲切萬分:「我為之傾注了一世的希望盡成空夢,到最後連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過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裡的一枚棋子,他殺我以取悅天下人,他殺我以穩固他的江山,他殺我以收復他早年殺沒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裡還握著許多與我一樣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當當全殺乾淨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沒人記得,百代之後,萬民只會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錦繡江山。」

  許元喆的頭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蘇先生,你知道我這些天,一直反反復複地在惦念甚麼嗎?」

  他轉過頭,驀地對蘇晉一笑:「來世不做讀書人。」

  然後他閉上眼,對著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拚盡全身氣力說了他此生此世最後一句話——

  來世不做讀書人。

  大量的血從許元喆嘴邊奔湧而出,早已乾涸的雙目死氣沉沉卻不曾合上,蘇晉甚至沒來得及跟他說,他的清白,至少她會記得,記一輩子。

  柳朝明嘆了一聲,對韋姜道:「勞煩韋大人,可否為他換身乾淨衣裳,找個地方葬了。」

  韋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猶疑了一下,卻是道:「這……下官做不了主,要請示過聖上。」

  請示聖上做甚麼?

  眼前只剩一具屍首,難道還要剝皮實草,懸於城門麼?

  蘇晉道:「那能否請韋大人將元喆這身衣冠贈與下官,下官想在城外為他立一方衣冠塚。」

  韋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這廂事畢,蘇知事可上鎮撫司來取。」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隨柳朝明離開的鎮撫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的意義何在。

  許元喆還是死了,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或許他在此之前,說想見蘇晉,也只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吧。

  一個人快死了,總想要盡訴平生。

  蘇晉記得到了最後,是錦衣校尉拿著寫好的狀紙,抓著許元喆的手畫押的。

  他最後還是沒能留得清白。

  宮樓廣台,青天白日,可在這朗朗乾坤之下,背負著這樣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還有多少?

  蘇晉望向錯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問:「柳大人,禦史是做甚麼的?」

  柳朝明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以協聖上肅清吏治。」

  蘇晉問:「可若是聖上錯了呢?」她搖了搖頭,「此南北一案,柳大人進言直諫,被停一個月早朝;戶部沈侍郎說了一句『誤會』,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證明南方仕子沒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頭落地;而許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盡於鎮撫司。」

  她抬頭看向柳朝明,眸中寫滿失望:「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辭死,這一名滿眼荒唐的禦史,要如何來當?」

  柳朝明將這失望之意盡收眼底:「你想要答案?」

  蘇晉點了點頭。

  柳朝明轉身折往宮樓另一方向:「我帶你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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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外計:考核外官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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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6: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自西鹹池門出宮,驅車一盞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內有一處一進深的院落,蘇晉抬目望去,上書「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開院門,逕自走到草舍門前,道:「便是這裡。」

  這是老禦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勢,曾一度求賢若渴。後來他手下人才濟濟,再佐以「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之計,最終問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難免患得患失,積慮成屙,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數載間,朱景元殺盡功臣,整個朝堂都籠罩在腥風之中。

  若說誰還能自這腥風中艱難走過,便只有前任左都禦史,人稱「老禦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處,對蘇晉道:「老禦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獄,無數次遇險。景元五年,他去湖廣巡案,當地官匪勾結,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擋刀,被斬沒了右手五指,他沒有退;景元八年,聖上猜忌平北大將軍有謀反之心,他冒死勸諫,被當做同黨關入詔獄三年,受盡折磨,他沒有退;景元十一年,聖上廢相,以謀逆罪牽連萬餘人,他自詔獄一出便進言直諫,聖上一怒之下要殺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蘇晉道:「此事我聽說過,當時滿朝文武為其請命,才讓老禦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饒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雙腿壞死,餘生十年與病榻藥石為依。」他回轉身看入蘇晉的眼:「蘇時雨,在你眼中,許郢的死是甚麼?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遺恨,還是蒼天不鑒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親歷親嘗的一出人生悲涼,而這悲涼告訴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鳴金收兵?」

  蘇晉避開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著老禦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願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錯了麼?凡事盡力而為不能如願,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難道非要如西楚霸王敗走烏江,退無可退時自刎於江畔麼?」

  柳朝明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你聽說過謝相麼?」

  蘇晉的心倏然一緊,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於抬頭露出驚慌的神色,「略有耳聞。」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聖上曾三拜其為相,他本早已歸隱,可惜後來相禍牽連太廣,波及到他。老禦史正是為謝相請命,才受得杖刑。

  「蘇時雨,你為晁清一案百折不撓,令本官仿佛看到老禦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禦史他受過杖刑後,雙腿本還有救,但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為了故友的遺脈西去川蜀之地尋找,這才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蘇晉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樣了,終年積於眼底的濃霧一剎那散開,露出一雙如曜如漆的雙眸,卻是清澈而堅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達本心。

  蘇晉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禦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來正是這麼做的,守心如一,有諾必踐。

  柳朝明道:「蘇時雨,本官知你不願退,本官只是想告訴你,許郢之死,只是千千萬萬蒙受含恨而終的人之一,而身為禦史,你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禦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蘇晉低低笑了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後她抬起眼,一雙眸子像燃著灼心烈火,語氣卻是清淺的,轉身撚起一根香:「我為老禦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為闊別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著她拈香點火的樣子,忽然想起老禦史生前所說「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邊,好好教導」,以及他臨終時,曾握著自己的手說的最後一句話——柳昀,蘇時雨這一世太難太難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蘇晉的手:「我與你一起。」

  然後他點香看了蘇晉一眼,望向老禦史的牌位,道:「當以尊師禮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時。

  沈奚手裡把玩著摺扇,倚在門廊上招呼:「百官俗務纏身,我原想著昀兄與我一個被勒停了早朝,一個被打折了腿,合該湊作一處逗悶子,沒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蘇晉胡亂比了個揖,「蘇知事,又見面了。」

  蘇晉回了個揖:「侍郎大人好。」說著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裡努努嘴:「這人是你朋友?」

  正堂當中還跪著一人,蘇晉仔細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狹一笑:「你看著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周通判,本官恕你無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不敢不敢,求大人責罰。」

  沈奚「嗤」地笑出聲,又連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經地道:「你且平身吧,蘇知事已與本官說了,他會代你受罰。」

  周萍猛地抬起頭,先是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臉責備地看了眼蘇晉,再磕下去:「稟沈大人,蘇知事還有傷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蘇知事的責罰,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作一團:「這是甚麼糊塗爛帳。」

  柳朝明知他素愛拿人逗悶子,抬步邁進前堂,說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官品,諾諾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著沈奚:「你怎麼他了?」

  沈奚沒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詫異神色:「禦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來都察院找蘇知事,趕巧您二位不在,還是我這個串門子順道幫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掃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詞:「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麼,官袍太繁瑣,就穿了身便服,哪裡知周通判將我認成個打雜的了,說他一路自宮外走來,實是熱得慌,想問我討碗茶喝。我心想,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總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壺,又是燒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給周通判沏了盞茶,誰知錢三兒那個不長眼突然過來叫了一聲『沈大人』,還拜了一拜,周通判這一下便嗆了個半死,然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來了。」

  說著,他又提起茶壺,斟了盞茶遞給周萍:「周兄弟,你說是吧?」

  周萍撲通一聲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將就手裡的茶遞給蘇晉道:「哎,我說,你一身反骨,怎麼有這麼個老實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負吧?」

  蘇晉接過茶放在一旁,轉身去扶周萍:「沈侍郎這句話可問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氣,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說著,懶得再理沈奚,問周萍道:「皋言,何事來尋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幾,問柳朝明:「哎,他這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慣的?」

  柳朝明也沒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臉色,都沒當真要責罰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個阿婆來衙門找你,我與義褚兄一問,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裡的信提起過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這裡來。」

  蘇晉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楊府尹打聽過了,現不知元喆是怎樣了,所以才來問問你。」一頓,壓低聲音道,「加之十分擔心你,這才進來瞧瞧你。」

  蘇晉聽了這話,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點了點頭。

  蘇晉道:「我已沒事了,這就隨你一起回去。」言罷,一揖拜別了柳朝明與沈奚。

  等蘇晉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當日指使下毒的人還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兩人跟著,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攔:「不用不用,這賊沒抓到,擔心也不止你一人,蘇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著。」

  柳朝明一愣,大約想到他說的是誰,問:「你怎麼知道?」

  沈奚一笑:「從前翰林一起進學,老太傅總說你是最聰慧的一個。」然後嘖嘖嘆了一聲:「可惜你這腦子,平日都用到公務上去了,揣摩人還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這天下呆子都有甚麼共同點嗎?」比出一個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蘇晉與周萍走過軒轅台,下了雲集橋,橋後繞出來一人。

  又是個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聲還沒說話,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羨嚇了一跳,他本以為自己這一身曳撒便裝陪蘇晉出趟宮已十分妥當,沒留神竟一下叫一個生面孔識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盜鈴。」

  朱南羨定了定神,決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聲道:「蘇知事,這麼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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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周萍瞧朱南羨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一問,朱南羨自稱是金吾衛校尉,名喚南靄,今日休沐,想與蘇知事一同出宮轉轉。

  周萍長舒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頗是窘迫:「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這甫一進宮,就養成了逢人便跪的習慣。」

  朱南羨一時不習慣有人如此隨意跟他搭話,在心裡拿捏了一陣校尉的身份,這才道:「哦,周兄弟,這是為何?」

  蘇晉看周萍一眼,提點道:「謹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沒能領會她的深意,回道:「也沒甚麼,早前我遇上戶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與我說他是都察院打雜的,害我違反了綱紀,險些犯了個不敬之罪,還好左都禦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並未曾跟我計較。」

  說著,又打量了朱南羨一眼,續道:「方才我甫一見南校尉,看您氣度威儀,豐神俊朗,像是個皇親國戚似的,以為你們宮裡的人都有這穿便服誆人的惡習,原來竟是個校尉,當真失禮失禮。」

  朱南羨道:「周兄弟,客氣客氣。」

  蘇晉又看周萍一眼,說:「旁人是吃一塹長一智,你是吃一塹短一智。」

  周萍又沒能領會這句話的深意,責備道:「你還說我,我倒是要說說你。你平日與人結交,應當慎重些,像是南校尉這樣的就很好,可換了沈侍郎這樣的,那便萬萬結交不起。更莫說當日的十三殿下,他一來,我們衙門上上下下頭都磕破了,也僅僅只能覲見殿下的靴面兒。楊大人隔日膝頭疼得走不了路,還說等你回來要提點你,可不能再將十三殿下往府衙裡招了,咱們府衙小,供不起這位金身菩薩,你可記住了麼?」

  蘇晉最後看周萍一眼,覺得他已無可救藥,決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羨被這番話說得好不尷尬,只好鄭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記住了。」

  三人並行著出了宮,張羅了馬車往京師衙門而去。

  劉義褚已在府衙門口等著了,見回來的是三個人,其中一位元不認識的還有些眼熟,便捧著茶上前招呼:「這位是?」

  周萍道:「這位是南靄南兄弟,金吾衛的校尉,為人十分和善。」

  劉義褚點了一下頭,一邊將朱南羨往府裡引了,一邊問蘇晉:「你在宮裡,可有打聽到元喆的消息?」

  蘇晉步子一頓,垂眸道:「下了詔獄,沒能撐過去。」

  身旁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劉義褚問:「怎麼死的?」

  蘇晉微一猶疑,道:「自盡。」又添了一句:「咬舌自盡。」

  廊簷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劉義褚站在簷下,往堂內望瞭望,蘇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裡頭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佝僂著背脊,滿臉皺紋大約已過花甲之年,看他幾人走近,立時從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著他們。

  周萍道:「這……這怎麼開得了口?」

  蘇晉咬了咬唇,斬釘截鐵地說:「暫且不提。」邁步跨進了偏堂內。

  周萍一愣,一時沒叫住她,只好轉頭問朱南羨:「南校尉,你是宮裡頭的,你聽說過這事嗎?元喆他,怎麼自盡了呢?」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

  許元喆他知道,當日蘇晉拚命從如潮的人群裡救出來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來,怎麼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沒答周萍的話,也跟著蘇晉進了偏堂。

  老嫗一見蘇晉,顫巍巍走近幾步問道:「是蘇大人?」便要跪下與她行禮。

  蘇晉連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禮。」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視我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還是叫我的字,喚一聲時雨罷。」

  老嫗道:「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爺,可不能沒分寸了。」卻一頓,一時滿目企盼地望著蘇晉,切切道:「蘇大人,草民聽周大人說,元喆被叫去宮裡,聽說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時候能出來麼?」

  蘇晉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約還有幾日吧。」餘光裡看到老嫗手裡還抱著行囊,便問,「阿婆可找到落腳之處了?」

  老嫗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應天府,本來想去貢士所打聽,誰知那處裡裡外外圍著官兵,草民不敢去,這才來勞煩蘇大人問問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連忙道,「蘇大人不用擔心,元喆既然過幾日要回來,草民就在離宮門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腳,他幾時出來都不要緊,草民就想著能早一些見到他就好。」

  蘇晉的心裡像堵了一塊巨石,唇邊卻牽起一枚淡笑:「這怎麼好,等元喆出來,可要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招待不周了。」說著,拿過老嫗手裡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門的處所歇腳,我這幾日剛好有事務纏身,若能進宮,說不定還能幫您催催元喆。」

  說著,一邊扶起老嫗,往偏堂後方的處所走去,推開自己的房門,又笑道:「阿婆千萬別覺得打擾了我,我聽元喆說阿婆您會納鞋墊,我腳上這雙不合適,阿婆您一定為元喆納了不少,能順帶著給我一雙便好。」

  老嫗眉間一喜,道:「行行,蘇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細看了眼蘇晉的腳,說道,「大人您的腳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給您納一雙好的。」

  蘇晉點了一下頭,合上門退出來,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朱南羨。

  朱南羨看了眼她握緊成拳的手,一時不知當說甚麼,只問:「蘇晉,是不是我父皇……」

  蘇晉猛地抬頭看他,雙眸灼灼似火。

  可這火光只一瞬便熄滅了,蘇晉移開目光,搖頭道:「與殿下無關,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羨默了一默,又問:「你不告訴她,是不是想先還許元喆一個清白?」

  蘇晉沒有說話。

  朱南羨看著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將一塊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蘇晉低頭一看,竟是一塊白無瑕的美玉。

  朱南羨道:「這是張奎擱在刑部大牢牆縫裡的玉,我親自去找的。」然後他頓了一頓,又說,「蘇時雨,你不必擔心,這一兩日我已琢磨過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說,本王便不問。你今後若想做甚麼,你去做,本王便幫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獨自一個人。」

  柳朝明一邊翻看卷宗,一邊聽錢三兒稟報追查蘇晉當日被下毒的結果,面無表情道:「這麼說,除了一點蛛絲馬跡,你這兩日甚麼都沒查到?」

  錢三兒道:「大人可錯怪下官了。除了這點蛛絲馬跡,下官倒還查出了一樁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裡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當日既然肯跳雲集河救蘇知事,按說他應當也是對這案子十分上心的,難道不應當也查一查麼?可您猜怎麼著,他非但沒緊著追查這樁事,反而卻打發走了兩個承天門守衛,下官去問,居然恰好是當日跟著他跳河的兩個,您說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發去哪兒了?」

  錢三兒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衛所了。」一頓,又道,「柳大人,您怎麼看這事兒,下官怎麼覺得這事兒裡頭裹著點東西呢?」

  柳朝明眉頭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時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務上,揣摩人還是揣摩得太少了」,當即道:「你去問宮前殿的內侍宮女,當日十三殿下將蘇晉帶過去後,究竟發生過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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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7: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趙衍聽了這話, 剛吃進嘴裡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關心過頭, 必有貓膩。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齷齪了一點,卻也不肯看著柳朝明往邪路上走,打斷道:「這就不必了吧,若這事兒裡頭真裹著甚麼,太子殿下早也善理了,我都察院橫插一道, 豈不給殿下添堵麼?」

  錢三兒又道:「柳大人, 趙大人,其實十三殿下打發走兩個守衛還不是最怪的。」他覷了覷二位堂官的臉色,說道:「最奇怪的是,這兩個守衛出了應天府沒多久,人便不見了。」

  「不見了?」趙衍一驚,「這是個甚麼說法?是被人劫走了, 還是半道上跑了?」

  錢三兒搖頭道:「這就不知了, 咱們這頭有衛大人的密信, 消息倒還快些, 估摸著東宮那頭要明一早才知道這茬呢。」

  趙衍與柳朝明對視一眼,問:「你怎麼看?」

  柳朝明略一思索,算了算此去西北的路線,吩咐道:「命江西, 山西, 陝西三道的監察禦史務必留心, 境內若發現這兩名守衛的蹤跡, 當即上報,不得耽擱。」

  蘇晉又將心裡頭的線索理了一次。

  許元喆生前說,晁清四月初曾去過尋月樓一回,他失蹤的日子乃是四月初九。

  死囚張奎說,四月初七,他在亂葬崗「摸屍」時被人打暈,醒來後,被尋月樓老鴇誣衊說他殺了尋月樓的頭牌甯嫣兒。

  一個失蹤,一個死,都與尋月樓有關,且前後只隔了兩日,很難讓人相信這兩樁案子毫無關係。

  張奎為了證明自己只為求財沒有殺人,將從屍體上扒下來的玉墜子藏進了刑部大牢裡的一個牆縫中。

  而這枚玉墜子,眼下正被朱南羨交到了她手中,成了她現有的,唯一的實證。

  這說明張奎說自己被誣衊,十有八九是真的。

  若他是被冤枉的,那麼那名憑空誣衊他殺人的尋月樓老鴇一定知道些甚麼。

  暮已沉沉,蘇晉想到這裡,推說自己要歇下了,一揖拜別了朱南羨。

  等朱南羨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蘇晉迅速轉身,吩咐了一句:「阿齊,備馬車。」再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周萍,忽然一笑道:「皋言,換身官袍,陪我出去一趟。」

  周萍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笑瘮了瘮,看她刻不容緩的樣子卻也不敢耽擱,忙裡忙慌將官袍換了,蘇晉已坐在馬車的車轅上等他了。

  劉義褚站在衙門口問:「你二人這是去哪兒?」

  蘇晉將周萍讓進車內,一揚馬鞭面不改色道:「青樓。」

  劉義褚連忙將茶碗往阿齊手上一遞,追了幾步攀上車轅:「捎帶上我捎帶上我。」

  月華初上,十裡秦淮笙歌渺渺。

  蘇晉將馬栓在坊外,一路往尋月樓而去。

  周萍這廂被她氣得肺疼,一路走一路責備:「你從前從不沉迷聲色,怎麼入了一趟宮,竟染上這等惡習?」

  蘇晉看他一眼,忍不住解釋道:「我是來辦案的。」

  周萍十分不信:「你來辦案?你來辦案為何你穿便服我穿官服?你真是太對得起我了,你可曉得為官者尋歡被抓是個甚麼懲處?就是孫大人,平日裡把這兒當娘家的,也只敢自稱是個鹽商,從不曝露身份。」

  蘇晉本要與他再解釋兩句,轉而一想,早上沈青樾誆他說自己是都察院打雜的,他信了,後來朱南羨誆他說自己是個宮裡的校尉,他又信了,怎麼輪到自己,他疑心就那麼重了呢?

  蘇晉一時覺得親者痛仇者快,再懶得與他解釋,淡淡道:「為甚麼讓你穿官服?這還想不明白?本知事大人頭一回尋歡,自然要找個品級比我高的官老爺撐場面。」

  前頭帶路的劉義褚回過頭來:「別吵了。」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樓閣,「到了。」

  比起另一端歌舞昇平的河坊,尋月樓門庭十分冷清,若不是大門還敞著,只當是閉門謝客了。

  從外頭望進去,樓閣大廳裡坐了一個女子,手持一把繡著蝴蝶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左邊檯子上倒是有個撥琵琶的,弦音泠泠,也是寥寥一曲離歌。

  蘇晉順著方才的話頭,就勢在周萍背上一拍:「腰挺直了,下巴仰起來,拿出點官老爺的派頭。」

  周萍氣不打一處來,正要發作,卻被蘇晉十萬分認真的一眼看了回去,她壓低聲音道:「等下我會說你是刑部的周主事,你千萬別露餡了,切記。」

  坐在廳中搖團扇的婦人見蘇晉三人進來,當中還有個穿官袍的,不由訝然道:「幾位爺是——」

  蘇晉負手而立,冷冷打斷她的話:「這位乃刑部周主事,你便是這樓裡的老鴇?」

  女子一聽這話,連忙使了個眼色讓琵琶女過來,兩人一起先跟蘇晉三人跪下拜了拜,這才道:「回這位大人的話,奴家不是媛兒姐,媛兒姐早幾日便已走了。」

  「走了?」蘇晉一愣,看了劉義褚一眼。

  劉義褚當即拉開一張椅凳,說:「大人您坐。」

  周萍點了一下頭,依言坐下。

  蘇晉也並不說話,提著茶壺為周萍斟好一盞茶奉上,擺出一副要審的架勢:「你們這又是怎麼回事?別的姑娘呢?」

  女子一臉狐疑地望著他三人:「這……不正是因為刑部日前審得那樁案子麼?」被蘇晉泠然目光一掃,她又連忙垂下頭,諾諾交代道:「約莫是四月頭,我們這的頭牌甯嫣兒離奇死了。媛兒姐,就是大人問的老鴇,被刑部叫去問過幾回話後,忽然說要嫁人,也收拾行囊走了。樓裡的姑娘覺得不吉利,紛紛去投靠別的河坊門樓,只有奴家跟妹妹留下來。」說著,看了蘇晉一眼,臉一紅道:「大、大人若只是來尋歡,奴家跟妹妹也是伺候得過來的。」

  蘇晉甚是無言,頓了一頓才又問:「那老鴇可提過嫁去哪戶人家了?」

  女子垂眸道:「這倒沒有,不過像我們這樣的,若非遇上真能心疼人的,也就嫁個官老爺富商為妾吧。」

  蘇晉點了一下頭,轉而又問可曾見過一個書生模樣的來過此處。

  可惜書生模樣的多了去,她怕打草驚蛇,亦不好提晁清的名字,裡裡外外沒問出個所以然,加之尋月樓的老鴇不知所蹤,線索到此處又斷了。

  蘇晉在心裡嘆了一聲,對周萍道:「稟主事大人,下官已問完了,並沒有可疑之處。」

  周萍「嗯」了一聲:「那……且先回吧。」

  兩名女子一路將蘇晉三人恭送至尋月樓外,那名手持團扇的又喚道:「大人。」

  蘇晉回過身來。

  女子猶疑了一下,問道:「大人當真是刑部的麼?」

  蘇晉心裡頭一怔,面上倒沒什麼表情:「怎麼,本官來問話,你還要查一查本官的官印麼?」

  女子連忙跪地道:「大人誤會了,奴家絕非此意。只是約莫四月頭的時候,也來過大小幾位官爺問一名書生的事,後來過不久,我們樓裡的頭牌就死了,奴家記得,那幾名官爺裡,其中一位就是刑部的。且他們還說,日後若非刑部問案,別的衙門來,都要先知會過刑部的大人。」

  蘇晉心中一凜。

  她之所以讓周萍穿了官服自稱刑部主事,就是防著這一手。

  畢竟張奎的案子只是尋常的謀殺案,這樣的案子未通過京師衙門便直接上交於刑部審查,這並不合情理。

  依這女子的話看來,在頭牌甯嫣兒被殺,晁清失蹤前,刑部便有人攪和在這案子裡頭了。

  蘇晉問:「你還記得那幾位官爺提及的書生叫甚麼嗎?」

  女子道:「姓晁,晁……晁甚麼來著。」

  蘇晉心中大震,又道:「你可記得那幾位官爺長甚麼樣?」

  女子搖搖頭:「當時奴家離得遠,只記得高矮肥瘦的都有,若奴家見了,必定認得出,可細想起來,卻都是尋常樣貌,描繪不得。」再抬起眼皮看了蘇晉一眼,臉上又是一紅,「絕沒有像大人這樣人品出眾的。」

  柳朝明將春闈至今的卷宗又翻看了一遍,找出幾樁尤有疑點的,其中之一便是張奎的案子。

  因張奎從前是京師衙門的仵作,為了避嫌,這樁案子沒有走應天府衙而走了刑部也說得過去,怪就怪在京師衙門那頭連個備案都沒有。

  柳朝明想到這裡,看了一眼錢三兒。

  錢三兒會意,立時答道:「大人放心,我已派人去請了,想必應天府尹楊大人已在趕來的路上。」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又道:「之前讓你找人將張奎從刑部大牢裡提出來,你找的可是沈奚?」

  錢三兒道:「可不就是大人您叮囑的麼,怕刑部隔牆有耳,這才找了這位刑部的『太子爺』去提人。」一頓,又詫異道,「柳大人,沈大人辦事您還怕不牢靠?」

  柳朝明微一搖頭,可心裡總覺得不對勁。

  他當時正是因此案避走京師衙門這一點,才懷疑刑部內裡不夠穩妥,轉而讓沈奚去提人的。

  沈奚此人,雖是刑部尚書之子,但裡裡外外都為自己留了一手,各部均安插了自己的眼線,因此要他私下自刑部牢裡提一個尋常死囚,應當不成問題。

  柳朝明原想著將張奎交給蘇晉,讓京師衙門自己去查線索,哪裡知鬧事當日蘇晉受傷過重,十三殿下正好來了,他便順手將死囚塞給了朱南羨。

  也就是說,當日他將死囚轉塞給朱南羨,純屬一個意外。

  柳朝明想到這裡,心中疑團陡然一沉。

  既然是意外,那為何後來發生的事,又那麼不像是意外呢?

  思緒就像漸漸要被燒沸的茶水,壺裡頭水汽蒸騰,只要揭開茶蓋,便能噴薄而出。

  只差一隻揭蓋的手。

  柳朝明抬頭看向錢三兒:「去請沈大人。」

  沈青樾沈大人眼下正在京師衙門吃茶,與他一併來的,還有他安放在刑部的眼線,當日為柳朝明提死囚的陸員外。

  府丞孫印德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著,見蘇晉三人「尋歡」回來,狠狠瞪他們一眼,又端出一張笑臉道:「沈侍郎,蘇知事已回來了。」

  沈奚微點了一下頭,這回官派倒拿得十足:「都退下罷。」

  孫印德帶著周萍與劉義褚諾諾退了,沈奚這才將雙眼一彎,與蘇晉道:「蘇知事,本官近日來,只為跟你說一句話。」

  蘇晉道:「大人請說。」

  沈奚拿下巴指了指身旁的椅凳,等蘇晉過去坐了,他才道:「你私底下在查今科仕子失蹤的案子?」

  蘇晉一愣,抬眸看向沈奚。

  沈奚嘻嘻一笑:「怎麼,你好奇本官一個戶部侍郎為何知道?」朝另一旁坐著的陸員外努努嘴,「他告訴我的,且還跟我說,都察院的左都禦史大人還給你開了個小灶,破例從刑部大牢裡提了個要犯給你?」

  陸員外訥訥道:「沈侍郎這話說的,分明柳大人先找到您,您才命我去提人,下官可不是誰的話都聽的……」

  話未說完,後半段被沈奚飄過來的一眼掃了回去。

  沈奚又是一笑,對蘇晉道:「這是你的案子,你愛怎麼查,本官不管。只有一點,不可從晏家入手。」

  蘇晉怔了怔:「為何?」

  眼下已證實晁清失蹤的確與尋月樓有關,只可惜尋月樓的老鴇不知所蹤。若要查此案,上上策莫過於調轉方向從晏子萋入手,查明白晁清失蹤當日,晏子萋去找他的理由。

  沈奚道:「你是不是已查到尋月樓的頭牌甯嫣兒死了?」

  蘇晉道:「正是。」

  沈奚放下茶盞,負手起身:「好,本官就明確告訴你,這個甯嫣兒,與晏家有些關係,但這是晏家的家醜,你就算查下去,也是揭旁人傷疤。」

  蘇晉抬起眉:「那麼依沈大人的意思,晏子萋當日去找晁清,正是為這個與晏家有關係,卻枉死了的甯嫣兒去的?」

  沈奚搖了搖頭:「這個本官不知。」他回轉身來,又彎了彎雙眼,「本官對這案子又沒甚興趣。」

  可是他眼裡的笑意很快便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鬱的,看不清的情緒,就像是夜月下時漲時落的海潮,「當日你在宮前苑,太子殿下要杖殺你,最後縱然是柳昀以都察院之力買了你一命,可若不是本官趕來,你恐怕並沒有這麼容易脫身。這個人情,你可記得?」

  蘇晉道:「是該拜謝沈大人。」

  沈奚道:「謝就免了,只是那晏子言雖與本官一同長大,但卻處處與本官作對,當了一輩子的仇人,我說東,他就要往西,我說仕子無罪被打了板子,他就說仕子有罪,偏要去攬了這樁禍事來查,如今引火焚身,要死也是活該。

  「他這人清高,虛偽,做作,當自己是名士風流,高潔雅士,最看重的東西就是名聲。你若自此案查出晏家與一煙花女子有瓜葛,豈不令晏家聲譽掃地,令世人笑話?到那時,只怕這晏子言做了鬼也會來折騰本官。」

  沈奚說到這裡,忽然沖蘇晉眨了眨眼,又掛出一臉莫測的笑意:「所以,本官來跟你討回個人情,為了讓本官往後夜夜能睡個好覺,不被那討厭鬼騷擾,這案子的線索,便掐了晏家這一條罷?」

  蘇晉對上沈奚的目光,愣了一愣,問道:「晏少詹事何時行刑?」

  沈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聽到這一問,答非所問地點了點頭道:「行了,你這就是應了,本官回了。」又轉頭看一旁的陸員外一眼,「還愣著做甚麼,走了。」

  陸員外連忙將茶盞放下,走到蘇晉跟前,又忍不住比了個揖道:「蘇知事,實在對不住,那日我來京師衙門拿人,本不願為難於你,奈何光祿寺的馬少卿品階比我高。聽沈大人說你還有傷在身,讓你受罪了。」

  蘇晉回了個揖道:「陸大人客氣了,大人例行公事,何來對不住一說。」

  陸員外卻道:「其實本官知道,仕子鬧事當日,蘇知事非但無過,且還有功,若當日與我一起來的人是旁人便罷了,但是我與這馬少卿還沾了點親故,這不,今日馬少卿為小兒擺滿月酒,說是要擺三天三夜,我現在過去,他還要怪我去遲了呢。」

  說著,再與蘇晉對面一揖,這才隨沈奚離開了京師衙門。

  戌時近末,外頭早已夜沉沉。

  沈奚剛要上馬車,似是想到了甚麼,看了眼天色問道:「馬少卿家這個時辰還在擺滿月酒?」

  陸員外道:「正是,早上已擺上了,正夫人生的嫡子,馬少卿高興得很,說是要吃三天三夜,為了添光,各衙司都請了官老爺,聽說連吏部的尚書大人也去呢。」

  沈奚一挑眉:「曾尚書也去?那本官怎麼沒收到邀帖?」

  陸員外賠著笑道:「沈大人,瞧您說的,您是甚麼身份,您可是戶部的侍郎,太子爺的親家,那馬少卿怎麼敢跟您遞邀帖。就是曾尚書過去,也是馬少卿托尚書大人的侄子曾憑去請的,並未敢遞邀帖。」

  沈奚笑了笑,輕飄飄道:「也是。」這才就著陸員外的手上了馬車。

  車夫揚鞭,走了幾步又被叫停,沈奚掀開側簾,探出個頭來和顏悅色道:「對了,陸員外,我前一陣兒聽說你納了兩個小妾,一時也沒來得及恭喜你,改日親自到你家賀喜去。」

  陸員外本已往馬少卿府邸方向走去了,聽了這話,又疾步折回來,對著馬車拜了三拜道:「沈大人,實話跟您說,不怕您覺得下官丟人,下官自納了這兩名小妾,後宅裡成日雞飛狗跳,下官真是連家都不想回了,這不,乾脆吃酒去。」

  沈奚又笑了笑,放下了車簾。

  馬車又自青石路上轆轆跑起來,沈奚臉上的笑意在坐回車內的一剎那便消失了。

  這名陸員外正是他安插在刑部的眼線,原本一直是很放心的。

  可從今日的蛛絲馬跡來看,仿佛有些不妙了。

  陸裕為與其夫人舉案齊眉,沈奚一直有所耳聞的,因此乍一聽說他納了妾,他雖驚訝,但並沒有想太多,畢竟身為男人,有個三妻四妾實屬應該。

  但是沈青樾此人,生來就是個七巧玲瓏心,再理所應當的事,也會暗自派人查上一查。

  兩名妾室是一對姐妹花,身家清白,唯有一點不妥,她二人也是七殿下新納側妃的遠房表妹。

  不過女子嫁入帝王家,與本家就已算是分開了,何況一表千裏,誰知道這所謂的表親,裡頭隔了多少層彎彎繞繞的關係。

  彼時沈奚這麼想著,心裡也就沒將此當一回事了。

  可眼下想來,卻是不對勁的。

  陸裕為官拜六品員外郎,蘇晉不過從八品知事,便是陸裕為要看在柳朝明的面子上,與蘇晉解釋當日怠慢,何必又將這裡頭明細交代的清清楚楚呢?連他要上馬少卿家吃酒的雜事也提。

  沈奚想不明白,他隱約覺得這千頭萬緒仿佛是一條九連環,可他思來想去,不過是在其中一環裡兜兜轉轉。

  當日柳朝明讓他找人從刑部提死囚,他便找了陸裕為。

  倘若陸裕為當真因小妾的關係,搭上了七殿下,那麼他故意在蘇晉面前拉拉雜雜地扯上這許多家常,又是何意呢?

  沈奚覺得事情十分不妙,掀開車簾對車夫道:「調頭進宮,去都察院,快!」

  蘇晉送走了沈奚,一時想起許元喆的阿婆歇在自己的房中,心下一陣黯然,打算到退思堂的耳房裡先湊合一夜,沒想到還未到退思堂,便在廊下被孫印德一把拽住。

  孫印德與蘇晉慣來不對付,眼下卻是一副欲言又止有求於人的模樣,遲疑了好半晌才開口道:「蘇知事,本官聽人說,你與都察院的柳大人其實走得挺近?」

  蘇晉跟他見了個禮,避重就輕道:「不過是見過幾回,柳大人因公差傳問過下官幾回話罷了。」

  孫印德將蘇晉拉到一旁的矮簷下,又問:「那你看,你能不能幫本官跟柳大人求求情,讓他通融通融本官?」

  蘇晉一挑眉:「孫大人這是犯了甚麼事,竟還要下官幫著求情?」

  孫印德看她隱有小人得誌的模樣,心中恨不能掐死她,偏偏面子上還不能露出一絲不滿,恍若春風化雨般道:「也沒甚麼,本官下值後,時不時去秦淮坊間尋個樂子,叫柳大人底下的人覺出了些許蛛絲馬跡,傳本官過去問話。」

  蘇晉默不作聲地掙開他的手道:「這下官就幫不了大人了,大人尋歡作樂,下官還幫著求情,豈非讓人覺得咱們京師衙門都是一丘之貉?」說著,轉身便往退思堂而去。

  孫印德跟著快走了幾步,又拽住蘇晉道:「蘇知事,你也是男人,怎麼就不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

  他看了眼蘇晉,又續道,「再說了,本官這還是好的,不過是去外頭尋尋樂子罷了,就說那光祿寺的馬少卿,他可就不一般了,外頭找完樂子還不夠,還想將這樂子帶回家裡。前一陣兒他瞧上了尋月樓的老鴇,非要娶回家做妾,結果娶回不到兩日又嫌人老,仍在柴房裡關著任人糟蹋。你說這可惡不?比本官可惡吧?」

  蘇晉將這一通篇廢話聽完,入耳的只有一句:「你說馬少卿娶了尋月樓的老鴇?」

  孫印德兩手一攤:「是啊,都察院要管,就先去管馬少卿,盯著本官這樣的良臣不放,這算甚麼。」微微一頓,又扯彎嘴角端出一張笑臉,「蘇知事,那你看你是不是跟柳大人說上一兩句,請他通融通融?」

  蘇晉心裡頭轟隆隆的,就像一陣接一陣的滾雷碾過。

  她覺得不妥,不為甚麼,只因這一切都太巧了。

  為何她剛還在發愁找不到尋月樓的老鴇,眼下就有人為她指了條明路呢?老鴇在馬少卿的府邸,而馬少卿,正在辦滿月酒,三天三夜,賓至如歸。

  這就像在敞著大門請著她去一樣。

  蘇晉知道不該去,可心中的驚雷更響了,倘若她因為這一時遲疑,錯過了最重要的線索,錯失了尋找晁清的契機,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寧,這後半生又當以何種屈辱的姿態過下去?

  當年自己在最危難時受恩於晁清,而今他在最危難的境地,她如何能放任不管?

  罷了,不過是賭上一條命,賠一回賠兩回都沒死,現如今已是賺得了。

  蘇晉想到這裡,朝孫印德一拱手:「大人的話,下官會好好考慮,下官眼下要歇息了,等明日再來回過大人。」

  然而她雖說是「歇息」,折轉身走去的卻是府衙外的方向。

  孫印德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府外,忽然一笑,壓低聲音道了聲:「妥了。」

  從退思堂的另一間耳房裡竟走出兩名穿著衙役著裝的人。

  孫印德吩咐其中一人道:「你去,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跟他說蘇知事去了馬少卿府上,遇到危險了。」

  那人點了一下頭,身形一掠,便消失在夜中。

  孫印德又對另一人道:「你去回稟殿下,跟他說一切正如他所料,請他放心。」

  柳朝明閉上眼,又將蘇晉在都察院險些被毒害的事回想了一遍。

  那名送藥的內侍,一定是為滅口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而在來都察院之前,蘇晉一共去過三個地方,其一,詹事府;其二,朱南羨的府邸;其三,京師衙門。

  一定是在這三個地方的其中一處發生了甚麼事,才令那送藥的內侍如此慌不擇處,選在都察院動手。

  詹事府與京師衙門不可能,那麼只能是朱南羨的府邸了。

  柳朝明知道死囚張奎在朱南羨的府邸,蘇晉正是為見他而去的。

  朱南羨雖頭腦簡單,人卻不傻,總不至於大肆宣揚說自己府上收留了一個死囚吧?

  且朱南羨王府的人都是朱憫達精心挑的,應當也不會出差錯。

  倘若朱南羨未宣揚出去,那麼那名指使內侍來毒|殺蘇晉的人,是如何知道蘇晉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見了張奎呢?

  柳朝明想到這裡,心中一沉。

  不對,還有一人!

  這個人,自始至終在這個局裡面像個旁觀者,卻從仕子鬧事的當日開始,從提著死囚張奎到朱雀巷,到深夜帶兵去京師衙門拿人,一直便在。

  刑部的員外郎陸裕為。

  腦中一道靈光閃過,柳朝明猛地睜開眼,與此同時,值事房的門一把被推開,沈奚闖進來,沉了一口氣道:「柳昀,我恐怕是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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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7: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蘇晉知道自己趕赴的是一場鴻門宴。

  馬少卿府邸的正門是敞開的,外頭賓客相迎。蘇晉站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並沒有選擇從正門而入。

  這座府邸位於應天城南,往北是四殿下的王府,東西均是深巷,唯南面後院臨河而建,高牆與河水間隔了一條尺許寬的淺堤。

  蘇晉決定翻牆進去。

  她找了一處矮牆,借著伴水而生的歪脖子樹,先爬到高處看了一眼院內的場景。

  後院很靜,不遠處的膳房倒是熱鬧一些,來往的婢女捧著各色珍饈穿堂而過,這場滿月喜宴像是真的。

  蘇晉的目光落到貼著後牆而建的一所柴房之上。透過柴房洞開的高窗,可看到裡頭的草垛子,草垛子一旁,還有一婦人被捆了手腳躺在地上。

  蘇晉來到離高窗最近處,自窗口躍下,落在草垛子上。

  柴房內躺著的婦人被驚醒,看到蘇晉,驚恐地睜大眼,剛要叫喊出聲,卻被蘇晉一隻手捂住嘴。

  蘇晉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長話短說,我知道你是尋月樓的老鴇媛兒姐,你想不想活命?」

  媛兒姐淚盈於睫,片刻之後,才慢慢點了點頭。

  蘇晉道:「想活命就聽我的,我問你答,明白了麼?」

  媛兒姐又點了點頭。

  蘇晉這才鬆開捂住她嘴的手,問:「你們樓的頭牌甯嫣兒,究竟是怎麼死的?」

  媛兒姐難過道:「是馬老爺,他給了我一包毒|藥,說嫣兒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若我不殺她,該死的就是我了。」

  蘇晉默了一下,知道她嘴裡的馬老爺正是馬少卿,又問:「甯嫣兒死前,可曾見過一名書生?馬少卿可跟你提過他們要殺這名書生?」

  媛兒姐愣怔地看著蘇晉,嘴角翕動了一下才說:「晁、晁清?」

  蘇晉目光如炬:「他在哪兒?」

  媛兒姐緩緩搖了搖頭,泫然欲泣:「嫣兒死後,馬老爺是說過還要殺一個叫晁清的書生,奈何他是今科仕子,在貢士所動手怕引人側目,讓我借嫣兒的死訊把他騙到尋月樓。

  「我當時留了個心眼,怕自己知道太多也會遭人毒手,就騙晏府的三小姐說嫣兒是晁清害死的,讓她去問責晁清。他是機敏,當日便逃了。若不是我後來誆馬老爺我知道晁清的下落,我也活不到今日。」她說著,眸色一黯,「只是如今這般,還不如不活。公子你——」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開鎖之聲。

  蘇晉看媛兒姐一眼,暗自拾起一根木棍,站到了門後,進來的是一名送湯食的侍女,還未待她出聲,便被蘇晉一棍敲在後頸,暈過去了。

  蘇晉又將門掩上,默不作聲地伸手去解捆住媛兒姐手腳的麻繩。

  媛兒姐雙眸一合,流下淚來道:「我與公子素昧平生,卻蒙受公子大恩大德,公子不知,馬老爺府上的人都是一群人面獸心的惡鬼,我害死自己的姐妹,死有餘辜,公子還是不要管我,快些逃吧。」

  蘇晉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你為甚麼被關在這嗎?」

  媛兒姐搖了搖頭。

  「因為這間柴房沒有退路。」

  如果說馬少卿府邸敞開的正門擺的是鴻門宴,那麼這後院洞開的柴房高窗便是請君入甕了。

  後牆臨水,退無可退。

  蘇晉知道,也許早在她自後牆翻窗進來時,便已經驚動馬府中人了。只是不知何故,那些人仿佛只打算將她與老鴇一起關在這裡,並沒有打算要立時動她。

  蘇晉又道:「你當馬少卿府裡的人是吃素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晁清的下落,他們會瞧不出來?」捆著的繩子已解開,蘇晉按住媛兒姐的手道:「你知道你為何還沒死?」

  媛兒姐又搖了搖頭。

  「因為你只是一個餌,等魚來了,你就會死了。」

  媛兒姐瞪大眼:「他們要殺的是你?」

  蘇晉目色沉沉:「我本以為是,眼下看來,卻又不儘然。」她不過區區知事,若當真只是要殺她,何必擺這樣大一個局,何必把她關在這裡卻不動手?

  蘇晉隱隱覺得不妙,轉而盯著媛兒姐道,「聽著,你眼下還有一個搏命的機會。」然後她看向被敲暈在地的侍女,沉聲道:「因為他們算錯了一步。」

  言訖,也不再多做解釋,逕自摘下了自己的束髮簪,一頭青絲陡然灑下,蘇晉迅速褪下侍女的衣衫,換在自己身上,又簡單挽了一個鬟髻。

  媛兒姐愣愣地看著蘇晉:「你竟是……」

  蘇晉蹲下身壓低聲音囑咐道:「我走之後,你不要逃,將你自己的衣裳為這侍女換上,把她手腳綁起來扮成你的樣子,然後躲在草垛子裡。等下有人進來,如果沒有看到我,他們一定會各處去找,如此便會耽誤一些時辰。就算他們最後在草垛子裡發現你,你一口咬定是這侍女放走了我,你二人僵持不下,他們便一個也殺不得,但無論他們對你做甚麼,你一定要能撐到明日天亮。」

  「撐到天亮,我便可以活麼?」

  蘇晉點頭道:「有人設局,有人赴局,一定有人破局。你我都是餌,但你比我重要,你是這場科考案,是我故舊失蹤案的證人,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言罷,逕自拾起地上的空碗置於託盤上,扮作侍女的樣子退了出去。

  後院依然是寂然無聲的,馬府的正門依然是敞開的,仿佛可以隨意出入。

  但蘇晉知道,這回自己是插翅難飛了。

  這麼大一個局,就算扮作侍女從正門出去,那安插在府邸周圍的暗哨也能立時發現端倪。

  就像一個沒有門的鳥籠浸於水中,逃出去也只有溺死。

  提籠者在高處,蘇晉看不清。

  但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若自己只是一個餌,那麼提籠者要釣的魚又是誰呢?

  她自小家破人亡,這一生註定要踽踽獨行,難道時至今日,竟會有人為了她不畏生死地趕赴一場鴻門宴麼?

  「哎,那個誰,磨磨蹭蹭地做甚麼,還不趕緊來幫忙?」

  蘇晉回頭一看,是一個嬤嬤的正在叫自己。

  這嬤嬤倒也沒顧著她面生,逕自將她帶到膳房,責備道:「前頭都忙得騰不開手了,你倒好,還躲在後院偷閒,趕緊拾掇拾掇幫忙去。」

  蘇晉連忙應了聲是,四下望瞭望,竟意外地發現在後廚幫忙的是兩撥人,一波應當是馬少卿自己府裡的,一波是從外頭請來的。

  這兩撥人大約都將她當成了是對面的,因此才沒有覺出她這個生面孔可疑。

  蘇晉正跟著一名侍女布菜,前頭宴堂處回來一個管事模樣的老僕,一進膳房就抱怨說:「這幾個官老爺也忒難伺候了,一會兒說斟酒的不好看,一會兒又說跳舞的沒風情。」說著,抬眼皮看了眼蘇晉,楞了一下,忽然道:「哎,這個姿色好,剛才怎麼沒瞧見,你去前頭伺候去。」

  蘇晉心頭一震,抬起臉來笑了笑道:「這就不必了吧,奴婢也不會跳舞。」

  管事老僕道:「跳甚麼舞,你去陪著官老爺吃吃酒,把他們哄開心了就行。」

  說著,就要將蘇晉往宴堂上領,蘇晉不敢露出端倪,只好一路跟著去,又道:「宴堂裡都有哪些客?」

  管事老僕的頓住腳步,眼睛一橫掃過來:「你問這個做甚麼?」

  蘇晉從善如流道:「聽說宴堂裡都是朝廷大員,這不是怕將人怠慢了麼?奴婢若能記住他們的名字,讓他們高興些,也能給府上添光不是?」

  管事老僕滿意地點了一下頭,「說的也是,那你聽好了,除了馬少卿外,宴堂裡官銜兒比較大的還有兵部的何郎中,通政司的童參議,五城兵馬司東城的田指揮使,不過這些都不是銜兒最大的,今天要論貴客,只有兩名,吏部的曾尚書和他的侄子吏部曾郎中。」

  吏部曾友諒和曾憑。

  蘇晉聽到這二人的名字,腦子轟一聲便炸開了。

  她這廂著了女裝,若換了旁人,興許一時還認不出她,但吏部的這二人,是無論如何都能認出她的。

  說話間已至宴堂,堂內輕歌曼舞,觥籌交錯,蘇晉垂著臉,端著託盤,自曾友諒的桌案前一個一個斟酒,眾人都喝得半醉,一時沒注意到她。蘇晉斟完一輪,正提著空酒壺要退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站住。」

  是曾友諒的侄子,吏部郎中曾憑的聲音。

  「你轉過身來。」他又道。

  蘇晉自心尖處提了口氣,慢慢回轉身去。

  曾憑偏低頭試圖一睹她垂著的臉,卻仍不能看清,於是皺起眉頭道:「你抬起臉來,讓本官看看。」

  蘇晉心底一片冰涼。

  方才提起來的一口氣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身陷桎梏,四面皆是鐵壁,也許只有閉目赴死才能得見光明。

  蘇晉想到這裡,緩緩地將臉抬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手臂忽然被一人猛地向後一拽,蘇晉被這力道帶得驀地回轉身去,一頭跌入一個堅實的胸膛。

  朱南羨一手緊緊將蘇晉環於懷中,一手解下身後的玄色披風將她一裹,環顧四周,冷冷道:「這名婢女,本王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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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宴堂內四下寂然,眾人皆愣了一瞬,才後知後覺地向朱南羨見禮。

  馬少卿跪伏在地,不知為何,抖得如篩糠一般,反是曾友諒拿出了倒履相迎的風範,斟了一杯酒遞給馬少卿,笑道:「少卿今日好大的顏面,連十三殿下都肯賞光滿月酒,少卿還不趕緊敬殿下一杯?」

  馬少卿抬起眼,雙目空洞地看著曾友諒,終於明白過來——

  這是一個局,他原以為自己是設局者,不曾想竟是局中一招死棋。

  酒盞已不容置疑地遞到他眼前,馬少卿的八字鬍顫了一顫,接過酒盞高舉著向朱南羨拜下。

  朱南羨猶疑了一下,正要去接,不妨懷裡的蘇晉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別喝。」

  朱南羨反應過來,沉默不言地拿披風的兜帽罩住蘇晉的臉,拉過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去,拋下一句:「不必了,本王吃不慣。」

  已近子夜時分,街頭巷陌如死寂一般。

  朱南羨帶著蘇晉飛快地往回宮的方向走去,疾步而行帶起夜風拂面,竟涼得有些滲人。

  蘇晉的腦子急速轉動著。

  以方才的情形來看,馬少卿必是被蒙在鼓裡的一枚棋子,是這一場局的替罪羊。

  大概是有人告訴他,要以滿月酒作局,以尋月樓老鴇作餌誘殺蘇晉,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場局,真正要誘殺的人竟是十三殿下。

  這也解釋了為何在馬府後廚幫忙的是兩波人,另外一波從外府來幫忙的,應當就是真正的設局人安插在馬府,表面上是幫忙擺宴,實際上是給十三殿下備毒酒的。

  難怪方才馬少卿見了朱南羨一副面若死灰的形容。

  誘殺一名知事算不得甚麼,可若誘殺了嫡皇子,那便是誅九族的死罪了。

  可這設局者究竟是誰,竟如此膽大妄為地要誘殺一名皇子呢?

  蘇晉想到這裡,腦中「嗡」地一鳴——景元帝年邁,各皇子用藩自重,他們肯服景元帝卻未必肯臣服於即將登基的太子,而朱南羨是太子胞弟,手握金吾衛領兵權,不早日除之而後快更待何時?

  蘇晉腳步一頓,沉聲叫了一句:「殿下!」

  朱南羨回過頭來,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說甚麼,卻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你放心,本王一定護你周全。」

  蘇晉搖了搖頭,問道:「殿下出行,身旁會跟幾個暗衛,現在殿下是不是察覺不到這幾名暗衛的聲息了?」

  朱南羨一怔,垂眸沒有答話,握住蘇晉的手更緊了緊,似是想讓她寬心。

  蘇晉卻道:「不能往前了。」

  她在長街站定,往四下看去,周遭悄然無聲,靜謐的月色打在青磚牆瓦,不時反照出一道冷光,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刀兵的鋒稍。

  蘇晉低聲道:「殿下,你知道他們為何遲遲不動手嗎?」她沉了一口氣,抬目望北,看向長街盡頭:「再往前,就是四王殿下的府邸了。」

  四王封藩北平,手握神州北部咽喉,若能在四王府前殺了十三皇子,將這髒水往其身上一潑,豈不一石二鳥?

  朱南羨一默,又拉著蘇晉往東走,想繞路回宮。

  蘇晉又搖了搖頭:「也去不得。」

  她一直懷疑之前的仕子鬧事背後有人慫恿,後來回當日種種,並不是沒有端倪可尋的。

  鬧事之時,朱雀巷沸反盈天,南城兵馬司獨木難支,實難控製態勢,而離城南最近的東西二城兵馬司卻遲遲沒有趕來。

  蘇晉問其故,覃照林說的原話是——東西二城兵馬司在路上與暴匪幹起來了。

  而今細究起來,京師再亂,怎麼會有暴匪能攔了兵馬司的路?

  八成是這兩個兵馬司早已被有心人收買,想刻意放任流之,讓事態鬧大吧。

  所以往西往東走,必定有兩城兵馬司攔路。

  蘇晉沒作解釋,朱南羨已明白過來,他道:「那我們往南走,覃照林是左謙的人。」

  蘇晉拽住朱南羨的手道:「他們既然精心設了這個局,那一定已布下天羅地網,就算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是左將軍的人,那他的手下呢,或者還有沒有別人埋伏呢?」她一頓,鬆開朱南羨的手,望向這濃夜之中唯一燃著燈火的地方,「殿下,你聽我說,還有一處地方是安全的。

  「微臣雖未猜出這設局者究竟是誰,但曾家叔侄二人必定脫不了乾係,他們想拿馬少卿做替死鬼洗清自己的嫌疑,那便不能少了證人。所以這宴堂裡,必定還有第三類人,他們毫不知情,是當真來作客的,倘若方才殿下接了毒酒,他們恰好可證明酒席是馬少卿擺的,酒水是馬少卿備的,而這杯毒酒,是馬少卿遞給殿下的。

  「所以殿下,有這些人在,曾家叔侄必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您動手。殿下只要回去,在他二人旁邊支一桌,有人奉食,你讓他們先嘗,有人敬酒,你讓他們先品,待到明日天一亮……」

  「待到明日天一亮,我皇兄必定會前來搭救。」朱南羨道,「那你呢?我回去,你怎麼辦?你眼下這身裝扮,無論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

  蘇晉斬釘截鐵道:「我往北走,殿下回去。那些暗中埋伏的人見我二人分開,一時間一定覺得有貓膩,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如此正好可以為殿下爭取回到馬府的時間。」

  朱南羨愣住:「你要拿自己換我?」

  蘇晉抬眸注視著朱南羨:「是,若能以微臣之命,換殿下之命,只賺不賠。」

  披風的兜帽很大,罩住蘇晉大半張臉,朱南羨只能看見隱有月色流淌進她的眸底,與眸中烈火溶在一起,竟透出扣人心扉的光。

  朱南羨短促地笑了一下,也注視著蘇晉的眼,說:「你不明白。」

  卻沒說清究竟不明白什麼,然後他牽過蘇晉的手,低低地道:「本王帶你走,回宮也好,出城也罷,如果有人要你的命,本王就要他們的命。」

  他折轉往南,頭也不回地又道:「有本王在,誰也不能傷你。」

  沈奚將陸裕為的事與柳朝明簡略說了,續道:「馬府擺這麼大一個局,必定不是為了誘蘇晉去,蘇晉只是一個餌,他們要誘殺的,另有其人。」

  他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朝明:「如果陸裕為被七殿下收買,今夜這個局是七殿下設的,那麼殺了誰,對七殿下最有利?」

  答案已擺在眼前。

  七王的藩地在淮西,倘若他有奪儲之誌,那麼從淮西引兵入應天府,最大的威脅就是朱南羨。

  眼下景元帝還健在,兵權尚在帝王手中,可朱南羨自西北領兵五年卻不是白領的,等景元帝去世,朱憫達作為嫡長子,是正統繼位不提,就算屆時七王兵強馬壯,能自淮西長驅直入,卻也擋不住西北衛所聽命朱南羨,從後方夾擊。

  因此對七王來說,若想奪儲,朱南羨無疑是他的心腹大患。

  柳朝明負手聽完,略一思索道:「七殿下既然擺了局,你半路上遣人跟去也是枉然,那裡天羅地網,五城兵馬司中一定有他們的人,恐怕就算連朱十三的暗衛也招到不測了。」

  沈奚點頭道:「不錯,我現在就去東宮,回稟太子殿下。」

  這宮中,只有兩位皇子可以領親軍衛,一是太子朱憫達的羽林衛,二是十三王朱南羨的金吾衛。

  照現下的情形看,大約只能由朱憫達率著羽林衛過去才能有力一敵了。

  沈奚沉下一口氣道:「我去回稟完太子,便趕去馬府。」他說著,眸色忽然一涼,勾出一笑來,「策反策到本官頭上來,那敢情好,都在馬府呆著,一個也別想跑。」

  柳朝明看著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一默,忽然喚了一聲:「錢三兒。」

  錢三兒從公堂一側繞出來:「大人,可是要命巡城禦史與大人一起趕過去。」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聲,又道:「再請衛大人。」

  錢三兒一愣。

  柳朝明口中的衛大人乃錦衣衛指揮使衛璋。

  可錦衣衛直接聽命於聖上,不授命於任何衙門,柳朝明此去請衛璋,豈不讓人覺出錦衣衛與都察院有牽扯麼?

  錢三兒道:「柳大人,是要讓衛大人以緝拿盜匪為名誤打誤撞趕過去嗎?」

  柳朝明搖了搖頭道:「不,讓他正是為了救朱南羨而去。」

  錢三兒一臉不解:「大人,可是這……」

  柳朝明看他一眼,轉頭望向清清淡淡的月色道:「你說,今夜倘若沈青樾在馬府將七王一乾心腹一網打盡,朱憫達率羽林衛清了五城兵馬司中七王的人,宮中日後的局面會怎樣?

  「陛下老矣,各皇儲地位失衡,東宮坐大,我都察院必將只能依附於東宮之下,以後行事,可就難了。」

  今夜的局面既然是太子與七王之爭,那麼錦衣衛去救了朱南羨,景元帝頭一個懷疑的一定不是都察院,而是太子與錦衣衛有染。

  如此一來,最終結果必定是各打五十大板,太子與七王依然兩相製衡,而這帝位,到底由誰來坐,還將拭目以待。

  錢三兒恍然大悟,一時拜服道:「大人高智,是下官短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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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蘇晉與朱南羨繞過朱雀巷,走的是往正陽門的路。

  每月的雙數日,各城指揮使都在城門當值。

  也就是說,只要蘇晉二人能及時在正陽門找到兵馬指揮使覃照林,以南城兵馬之力拖到明日清早,他們便可獲救。

  穿巷而出,再往前是昭合橋,橋下靜水流深,橋上站著一排人,當先二人一個穿著七品侍衛長兵服,另一個是個熟人,刑部員外郎陸裕為。

  朱南羨頓住腳步,幫蘇晉把兜帽遮低了一些,自裹腰裡拔出一把短匕交給她:「你拿著防身。」

  短匕上刻著遊蟒,映著月色,蟒面分外猙獰。

  蘇晉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再無兵器傍身,只怕會拖累了旁人。

  她知道眼下不是客氣的時候,接過短匕對朱南羨一點頭:「殿下也多加小心。」

  陸裕為笑了笑,圓乎乎的臉上細眼一彎顯得分外和氣:「十三殿下,好不容易盼著您從西北回來,機不可失,下官這廂得罪了?」

  說著抬手一招,身後的暗衛迅速將蘇晉二人圍成一圈。

  蘇晉暗自看了看,這些暗衛均身著黑衣,不知是何身份,大抵算來,約莫有二三十人,這樣的情形下,哪怕朱南羨再擅武,怕也是保不住二人全身而退。

  為今之計,只有拖字訣。

  侍衛長當先拔刀,刀鋒出鞘,在暗夜裡發出一聲錚鳴。

  四周暗衛聞聲要動,忽聽蘇晉沉聲道了一句:「慢著。」

  她頓了一頓,借著暗衛們這一瞬遲疑,又淡淡續道:「陸裕為,殿下沒和你提過,要殺十三殿下,該怎麼動手才最合適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一時分不清這個身覆玄色鬥篷,以兜帽遮面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

  陸裕為只覺蘇晉的聲音有些耳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但聽她的意思,竟也像是「殿下」的人?

  他也不敢妄動,戒備道:「你是誰?」

  蘇晉聽到這一問,心中緩緩鬆了一口氣。

  沈奚的家姊是太子妃,那沈家八成是太子一黨的人。

  陸裕為既在沈奚手下做事,保護十三殿下都來不及,怎麼會誘她赴馬府的局,借機刺殺朱南羨呢?

  只有一個解釋,陸裕為一定是被策反了。

  被哪位殿下策反蘇晉尚且不知,但她知道,任何主子都不會對一名反復無常的屬下放心。

  所以陸裕為現如今的主子,一定不會讓他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握著幾個籌碼。

  蘇晉正是想到此,才決定假作是「主子」手下另一籌碼,渾水摸魚打算一拖到底。

  她自鬥篷下低低一笑,又道:「陸裕為,你可真夠蠢的,你也不想想,刺殺十三殿下這麼重要的事,殿下他怎麼會放心交給一個剛納入他麾下,尚且不知根底的叛徒?」

  他面色微微一滯,但很快便發現端倪:「不對,我是臨時跟著尤侍衛長來的,殿下根本沒將刺殺十三殿下的任務交給我。你若才是殿下的心腹,讓他願將這千金賭局系於你一身,怎會不知今夜佈局,不知我為何臨時跟來?」

  蘇晉心中一凝,卻又笑了笑,她背轉身去,淡淡地道:「你為何要跟來?因為你尚且比馬少卿聰明一點,你怕自己與他一樣,到最後淪為一招死棋,淪為他人的替罪羊,所以你才要為自己找一條活路。你算到十三殿下要往南逃,所以你等在此與尤侍衛長一起堵他,你想在你的『殿下』跟前立一功,哪怕用截殺的法子,反正髒水潑不到你身上,最好由馬少卿全擔了,哦,實在不行,還有吏部曾友諒。」

  蘇晉這番話正中陸裕為下懷。

  他滿臉漲得通紅,就像在一眾人前被剝了衣露了羞一般,惱怒道:「你,你胡說!」

  蘇晉又是一笑,放緩語氣似是語重心長道:「想要兩頭佔便宜可不成啊陸員外,就算你能在『殿下』跟前獨善其身,可你背叛了沈大人。你覺得沈大人會放過你嗎,東宮會放過你嗎?還是你認為這世上除了你都是傻子,沒人會瞧出你也是這棋局當中,至關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招,必死之棋。」

  蘇晉的話,正說出了陸裕為最擔心之處。

  就算他今夜能殺了十三王為殿下立下首功,可事成之後,以沈青樾之能,他真能逃脫嗎?

  心中惶惶而生的焦慮忽然讓他冷靜下來,忽然讓他想起,在離開馬府前,手底下的人說,十三殿下是帶著一名婢女走的。

  可這個身覆鬥篷,一針見血便能參破時局之人,哪有半點婢女的樣子?

  陸裕為眯著眼注視著蘇晉,終於道:「不對,你一定不是殿下的人。你若是,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況方才在馬府隨朱十三離開的是一名婢女,區區一名婢女,怎麼會知道我便是刑部的員外郎?」

  此言一出,眾暗衛抽刀,四周頓時劍拔弩張。

  然而不過片刻,蘇晉的聲音又清清淡淡地響起來:「陸員外,你是在好奇我究竟是誰嗎?」她一頓,抬手慢慢摘落自己的兜帽,「那我便讓你看一看。」

  玄色兜帽滑下,青絲灑落肩頭,稱著蒼白的面色,愈發清致動人。

  陸裕為瞪大眼看著眼前人:「你是蘇晉?你,你竟是——」

  可惜就在他愕然的這一瞬,朱南羨一個旋身電光火石間便轉到他身側,並手如刃,自下往上挑飛他身旁暗衛的長刀。

  刀光如水,刀身自空中打了個旋兒,被朱南羨一把握住,反扣手往回一押,逕自架在了陸裕為的脖子上。

  朱南羨挑眉笑了笑:「陸員外,有沒有人教過你,兩軍對峙,最忌分心?」

  馬府外遲遲沒有動靜。

  按照原先的計畫,即便不能在宴堂內毒殺十三殿下,最晚醜時,也該有人來回稟朱南羨的死訊了。

  可眼下已近醜時末,府外依舊如死寂一般。

  曾友諒隱隱覺得不妙,稱自己酒醉,當下便要告辭離去。

  方才朱南羨莫名而來又莫名而去,已掃了這宴席大半興致,一眾大小官員見吏部尚書要走,皆鬆了口氣,紛紛起身與馬少卿道辭。

  馬少卿將人送至外院,不妨原本半掩著的府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沈奚青衣廣袖,一臉悠閒地站在府外,抬眉笑道:「喲,這麼熱鬧,馬少卿擺酒,怎麼沒叫上本官?」

  馬少卿心下一片慘澹,沈奚是太子的人,他既來了,一定是大事不好了。

  他一臉菜色地對沈奚拜下,唯唯諾諾地道:「不過區區小兒滿月酒,下官怎麼敢撐破了臉皮去請侍郎大人賞光?自然侍郎大人要來,下官是一萬個願意。」說著,又跪著換了個方向,伸手比了個相邀的姿勢,「侍郎大人裡面請。」

  沈奚夤夜至此,對曾友諒來說,無疑宣肆著東窗事發。

  他急於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當下便對沈奚一拱手道:「沈侍郎慢用,老夫今夜醉酒,便不奉陪了。」

  說著正要往外走,卻被沈奚伸手一攔,「等等。」他冷目環視一圈,慢騰騰道:「本官既來了,誰都別想走。」

  曾友諒不欲理他,避開他攔在身前的手,抬腳還沒邁出門檻,卻聽沈奚冷冷地又道,「曾尚書,十三殿下死了嗎?」

  曾友諒邁出去的腳一下便縮了回來,他轉回身,一臉陰測測地看著沈奚,「沈侍郎這說的是甚麼大逆不道的話!」

  沈奚沒應他,反是看著院內一眾大小官員,又道:「本官問你們,十三殿下可來過了?」

  一眾官員面面相覷,須臾有人應道:「回侍郎大人,來過了。」

  沈奚眉梢一挑,又抬手指著曾友諒道:「那這位吏部的尚書大人可曾給殿下遞酒了?」

  這回沒有人敢接話。

  沈奚一笑:「那麼就是了。」他轉過臉,雙目直直看入曾友諒的眼:「曾尚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給十三殿下遞毒酒。」

  曾友諒勃然怒道:「沈青樾,你少在這大放厥詞!你說老夫遞毒酒,你可有證據?」

  沈奚看著他這副惱羞成怒的模樣,忽然雙手一攤,笑道:「沒證據。」又道,「尚書大人計畫周詳,就算有證據,不早該被大人銷毀了嗎?」

  他不等曾友諒再做辯解,環顧四下,忽然對兵部的何郎中吩咐道:「何莧,把你的佩劍拿來!」

  何莧應是,當即雙手呈上佩劍。

  沈奚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將劍身「哐當」一聲擲於地上,冷聲道:「聽好了,本官今日以太子之名,懷疑你們所有人包藏禍心,皆有刺殺十三殿下的嫌疑。你們想離開,可以,有膽子的撿起這劍,在本官脖子上抹一道,否則,便別怪本官便在你們脖子上抹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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