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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佳瑋
來源:張佳瑋寫字的地方
一個圍棋手,應該長成什麼樣呢?大家多半覺得,該像吳清源先生那樣仙風道骨。事實是,他老人家少年時,也確實生得好。川端康成《名人》裡,描述吳先生少年時模樣道:
“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紋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長,脖頸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貴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加上少僧般的高貴品格。從耳朵到臉形,都是一副高貴相。過去從未有人給我留下過這樣天才的鮮明印象。”
這模樣,委實是好。但每個棋手都該如此嗎?您可以去搜索一下趙治勳、依田紀基等諸位大勝負手的模樣,多少會有些失望:當然,老幾位形貌都端正,但仙風道骨比較欠奉,但並不妨礙他們縱橫天下。
還是《名人》裡頭,描述身負傳統的秀哉名人與年少的挑戰者木穀實最後一戰,川端先生著意描寫秀哉名人的老派風範,對比木谷實先生的年少執拗。看似無褒貶,但傾向自顯:他更欣賞所謂天才和風雅一派。
然而事實是,木谷實先生後來與吳清源先生共開一片圍棋山河,盛世繁華,川端康成先生也念不及此。
許多時候,所謂仙風道骨、飄逸如仙的圍棋風流雅士,是我們想像出來的。這類人不是沒有,少。
更進一步,絕大多數行當,都與大眾的認知不太一樣。
比如,大家都認為作家該是風流倜儻的行業。然而,巴爾扎克私下裡,是個品位俗氣的死胖子,每當騙到筆預付稿費,他便迫不及待去搞花裡胡哨的裝飾,勾搭貴婦人。同時代的諸位,都覺得他私下裡沒品味,甚至對他推重不已的毛姆,都覺得巴爾扎克的故事講得誠然是好,可是文筆並不佳差。但這不妨礙他寫出黃鐘大呂的著作。
比如,大家都認為鋼琴家或作曲家該是風流倜儻的行當。然而如勃拉姆斯這等人物,從小窮困,所以得去賣酒的地方彈鋼琴養活自己,沾染了一身市井氣,第一次去李斯特家拜訪,聽他彈琴,居然沒禮貌地就睡著了。到他成名後,大家依然覺得他沒什麼教養,粗魯沒品味,他自己都承認。然而,這不妨礙他的曲子如今成為古典樂有品味的象徵。
比勃拉姆斯更偉大的,我們可以舉出貝多芬的例子。他老人家在1810年之後,不修邊幅,待人真誠但粗魯。《第九交響樂》當年首演時,孟德爾松的父親(一個頗有品味的銀行家)去聽了,覺得是烏鴉叫,毫無品味。但不妨礙貝多芬的偉大。
以上可以算是刻板偏見,但我們得問了:刻板偏見,是從哪裡來的呢?
因為藝術家或其他傳說中風流倜儻的職業本身,本身都太小眾了。
法國人拉永德-穆蘭寫過一本《藝術、工業與市場》。她說道,1980年,法國有藝術家大大小小大約一萬八,其中大概170個人聲名顯赫,1%而已,倒有71%的藝術家頗潦倒。倘若追根溯源,這一萬八藝術家裡,有80%都一度紅過,但抵不過時間流逝。
娜塔莉-穆羅的另一份報告裡則說,1965年,她跟蹤了165位著名藝術家;二十年後,這些人裡頭,只有17位還保有著聲名,其他基本湮沒無聞了——創作少了,創作出來也賣不了錢。
大眾瞭解的,通常是金字塔頂的存在;大家對某種職業狀態,也出於一種想像,而無視了一個細節:
所謂養尊處優的風範,許多時候出於各人的性格與生活處境,而非職業本身所帶的光華。比如,不是鋼琴家們自帶風流倜儻屬性,而是家庭相對富貴的人家,能容孩子去學鋼琴。而世上盡多性格各異的落魄人物,他們所鑽研的,也不過是更精湛的技藝,而非更風雅的姿態。
偏偏人的概念,特別容易被藝術作品扭曲。比如,19世紀,雪茄的享用者並沒有什麼階級劃分:畢竟紙煙當時不流行,你要抽煙,若非雪茄,就是煙斗。但20世紀初,美國雪茄商一度跟電影業勾兌:“你們安排一些大亨型角色抽雪茄,我們雪茄門店可以免費給你做廣告”。幾十年下來耳濡目染,大家都覺得:抽雪茄的,就該是西裝革履、腦滿腸肥的大富豪了——這是另一種物化的形象寄託。這直接導致我自己抽雪茄,會被不熟雪茄的朋友問:“那不是老頭大富豪抽的嗎?”這就一言難盡了。
海明威在20世紀20年代,闖蕩巴黎,經常去見各色作家。有些作家的女伴會對他的壯碩體格大感詫異——因為海明威酷愛拳擊——然後還問:
“你真是作家嗎?”
“是。”
“但是,作家不應該都是瘦骨伶仃,臉色蒼白,還得肺結核的嘛?”
那,大眾刻板偏見,就這麼麻煩。及至今時今日,就是“女碩士都是眼鏡宅”、“碼農都是猥瑣男”、“搞音樂的都吸毒”、“廚子都是死胖子”。
更進一步。
由於對其他行當的誤解,世上有許多人,明明沒怎麼見過真人,只靠耳濡目染的段子,就想像出一個與現實嚴重脫節的世界,還以此來反套現實。這就很容易出問題。世上許多人,並不瞭解其他行當,整日價只覺得自己最累最苦,別的行業又輕閒又風光,“你看你啥都不幹就能掙錢”,殊不知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
所以啦,“你真是做這行的?看上去不像啊”和“你看你多輕鬆,真是命好啊”的兩類人,最後很容易催生出這類人:“反正你做這也很輕鬆,幫我個忙唄”。
這類人等,生活在一個自己由刻板印象臆想出來,還信以為真的世界裡,總覺得自己最辛苦,別人最輕鬆,總指望別人順手給他點什麼。
殊不知,每個人都以各種方式辛苦著呢。任何行業到高處,都是神童的墳墓。沒什麼事是輕鬆的。
一切看似舉重若輕背後,都有血汗在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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