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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繡罩之下的火燭“撕”的一聲,似熄未滅,映出一室的昏昧光線。
俞念潔側身躺於榻的裡邊,一隻手臂環上她的腰間,將她翻過身,面朝外邊。
她睜了眼,看見湛子宸上了榻,將她摟進懷裡,兩人片刻無言,就這麼靜靜不動,聆聽著彼此的呼息吐納。
她知道,他心底仍氣著她,氣她白天裡在馬車上說的那些話,可他又放不開她,所以他只能對自己生悶氣。
小手撫上男人胸口,輕輕按著,感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湛子宸原是閉著眼,經她這一按,這才微微睜眼,望向懷中人兒。
“你是如何辦到的?”兩人沉默相視片刻,他方啟嗓問道。
“王爺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請恕我駑鈍,聽不明白。”
“你是怎麼讓碧茵死心的?”他直述重點,懶得說前因後果。
“郡主同王爺說了什麼?”她反倒好奇起來。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讓瑞王帶她回瑞王府,瑞王斥她胡鬧,她卻說她不願嫁入羲王府,委屈自己一輩子,瑞王見她口無遮攔,也不好意思再留下,便領她離開。”
俞念潔聽罷,只是會心一笑,並未多語。
湛子宸卻看不明白她那抹笑從何而來,道:“她為什麼會那樣說?”
“王爺這是在惋惜嗎?”她茺爾反問。
“我惋惜什麼?”他直皺眉頭。
“王爺本可享齊人之福,如今卻因為我,郡主改變心意,不願嫁入羲王府。”
“我何來的齊人之福可享?”
“王爺有所不知,郡主曾對我曉以大義,說她願意容我為妾,並直言是委屈我了,這樣懂事大度,知道顧全大局的女子,甚是難得,王爺若得此妻,是王爺之幸。”
湛子宸不以為然,道:“她就是小丫頭,我只把她當作妹妹。”
“倘若王爺沒有來楠沄鎮找我治病,只怕眼下便順水推舟娶了郡主吧?”
湛子宸不語,表情默認。
瑞王向來待他如子,羲王府與瑞王府又是世交,如今又結盟為太子党,目標一致,如若真能親上加親,對於大局而言,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讓王爺改變心意嗎?”俞念潔笑問。
“你說呢?”他目光沉沉地望著她的笑顏。
見他黑眸爍爍,隱約可見欲望蟄伏其中,她嫣然一笑,主動湊上前,在他唇間落下一吻。
馥鬱香氣在唇上漾開來,勾動體內蠢動的情欲。
大掌扣住她欲退開的後腦,他的唇尋覓著她的,狠狠覆住,溫柔吸吮。
她欣然承歡,啟唇相迎,含住那滾燙的舌,將想對那人訴盡,卻有口訴不出的柔情,傾以一吻。
他雙手緊捧她的後腦,揉亂烏亮髮絲,攪亂她的呼息,似要將那一腔芳甜汲取殆盡,吻得那麼深,吻得那麼狂。
她呼息急促,兩頰潮紅,小手輕輕捶了男人厚實的肩膀一下。
得了她的提醒,他方退開唇,讓她緩一緩。
可要不了多久,他便抱著她翻了個身,溫熱而細碎的吻,落在秀麗的眉眼,順著細緻下巴吻至頸間,在雪嫩的肌膚上吮出一個個印子。
她仰起頸子,在他身下低低呻吟,感覺他溫熱的氣息,一路竄進了襟口,隨著涼意襲上肌膚,他的吻亦跟著烙上。
衣衫淩亂,大掌探入,撫上細瘦腰肢,將柔軟身子扣近強壯的男體。
她在他的撫弄中逐漸動情,眸光迷濛,紅唇微張,如同開落在凜冬中的一朵牡丹,那麼芬芳,那麼嬌豔。
他的唇滑過了細嫩的雪丘,舌,亦如蛇,貪婪地捲繞其上,直至嬌嫩的蕾,挺立,綻放……
嬌甜的呻吟,自唇間逸出,她閉起眼,放縱他對自己予取予求。
大掌撫弄過雪白的小腹,而後野蠻地往下探尋,揉上藏匿於腿間的溫潤。
“辰。”她羞澀地低嚷。
男人一頓,自雪白胸口前抬起眼,黑若黛釉的雙眸,閃爍著冰冷鋒芒。
“你在喊誰?”沙啞的嗓,飽含緊繃的情欲。
“你。”她答得模棱兩可。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薄唇一抿,甚是不悅,卻又拿身下的女人無可奈何。
只因他的心,他的身軀,是那樣的渴求著她。
壓下胸中狂囂的怒氣,他封去了她的唇,不願再從她口中聽見任何會擾亂他的名字。
堅硬的胸膛緊緊貼上柔軟雪胸,將她煨成一團火炭,他的吻似火種,點燃了彼此的欲念,讓這一切越發失控……
“啊!”
陡地,遠處傳來駭人的尖叫聲。
湛子宸回神,一瞬停住所有動作,迅速自半裸的嬌軀抽開身,下榻著衣。
理智回籠,沖淡情欲,俞念潔雙手扯緊大敞的襟口,紅著秀顏折腰坐起,望著已披上外衫的湛子宸,心頭惴惴不安。
“王爺!”
“待在房裡,不許出來!”
匆匆撂下命令,湛子宸離開了她的寢房。
他前腳一走,俞念潔即刻下榻,顫著雙手將自己一身淩亂打理整齊,再披上大氅,也來不及綰好發,便追了出去。
王府裡燈火通明,下人們紛紛往主院聚去,一股無形的恐懼氛圍,似在空氣中蔓延。
俞念潔循著人聲聚集處找進了太王妃所居的院落,剛進了垂花門,便看見屋前跪了一地的丫鬟。
她心中一凜,小碎步朝那方奔去,卻在臨近門口之時,被穆池伸臂攔了下來。
“夫人!”穆池面色慘白,雙目驚恐,不讓她往前半步。
“公子請讓開,我得進去。”她溫言央求。
“王爺不許任何人進去。”穆池面上有些猶豫,可依然堅持守命。
“讓她進來。”
僵持不下的兩人俱是一楞,齊同望向門裡,只見烏嬤嬤紅著眼眶,臉上猶帶淚水,卻強忍縝定,站得直挺。
然而,倘若仔細觀察,不難察覺她渾身僵硬,且正在顫抖。
俞念潔心下一涼,推開穆池的手臂,大步往屋裡走。
繞過了插屏,進到寢房裡邊,倉皇的腳步當下一頓,僵立於原地。
前方紅木架子床榻裡,簡氏穿戴得整整齊齊,髮髻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猶帶著妝,甚至連鞋襪亦穿在腳上。
如此盛裝打扮,仿佛是準備赴一場盛世夜宴。
然而,她赴的不是活人的宴,而是亡者之宴。
簡氏雙目緊掩,唇上的血色亦已褪去,就這麼冰冷僵硬的平躺在榻上。
她交放在腹上的雙手,其中一手微微蜷握,手中握著一隻小瓷瓶,瓶塞就落在地上……
一隻大手拾起了瓶塞,將之握緊。俞念潔的目光一陣驚縮,慘白著臉望向那道高大背影。
他就這麼站在那兒,手中握緊瓶塞,僵著背脊,動也不動的,直挺挺地看著床榻上的身影。
俞念潔搗住嘴,淚水泉湧而出,腳下一陣虛浮,幾乎就要軟倒在地。
可她挺住了,因為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若倒下,就沒人能守著他,沒人能給他一絲溫暖,讓他挺過這殘酷且冰冷的煉獄。
她緩步上前,探出手,拉住了湛子宸另一隻手。
刹那,他猛地甩開她的手,不讓任何人碰觸自己。
“別過來。”僵硬的高大背影,沙啞命令。
她不從,再一次伸手拉住他。
宛若傷口被觸,他飛快撇首,青蒼的俊顏猙獰地瞪住她,想借此逼退她。
她不應不理,握得死緊,紅透的秀眸,晶亮似水,卻也堅毅如鐵,再多的惡意與恨意,亦無法逼她鬆手。
她哽咽道:“子宸,別為難自己,你沒有錯。”
此話一落,他張狂於眼中,顯露在面上的暴躁與悔恨,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抹去。
他恢復了平靜,重新轉向榻上的身影,抽緊的下顎微微顫抖,良久,方能出聲。“是您自個兒要走的,休怪孩兒沒能在您生前盡孝。”
話罷,他緩步上前,朝簡氏伸出了手,輕握了一下她已僵硬的手。
而後,他轉過身,沒看任何人,就這麼面無表情的步出簡氏寢房。
“王爺!”烏嬤嬤紅著眼喊了一聲。
“傳令下去,羲王府治喪三個月,府裡不得見紅,再派人去楞嚴寺,請一百零八位高僧前來為太王妃誦經。”
湛子宸淡淡發落命令,面上一片漠然,眼底盡顯荒蕪,沒有絲毫光彩。
烏嬤嬤不敢再多言,只能順從接令。
俞念潔尾隨湛子宸,出了簡氏所居的院落,來到黑暗的紫竹林裡。
她看見他一直走,走到荷花池前,而後又繼續往前走,就這麼走進了池塘裡。
她見之大駭,連忙奔上前,不顧冬夜寒冷,池水如冰,且深不見底,跟著他一同往池塘裡邊追去。
“子宸!子宸!”她哭喊著,被池水浸濕的身子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地抓住了欲往池中央走去的湛子宸。
湛子宸如同著魔一般,在她的呼喚中恍然回神。
瞳眸猛然一縮,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明明池水那樣冰涼,他渾身上下卻是滾燙似火的疼痛。
“我根本不該活下來!”湛子宸沙啞地吼道。
俞念潔只能緊緊抱住他,哽咽喊道:“別說了……別再說了。”
“打從我出世以來,王府便容不下我,她的眼睛從未好好看過我,她恨透了我,她最希望死去的人是我。”
湛子宸絕望地看著身下那一池黑幽的水,他想著那一天,想著另一張與自己相同的面孔,想著,為何他們之中,僅僅只有一人活下來。
“我還記得,他來找我,他問我願不願意頂替他的身份。”
聽見湛子宸用著幾近沙啞的聲嗓,沒頭沒尾地提及那一段,僅有他們兄弟倆知情的密事,俞念潔當下大楞。
“他說,他從來就無意當羲王府的世子,他更看不慣娘親的偏坦,哪怕娘親是偏袒他,他說娘親這是造惡因,勢必要結惡果,他不願見娘親遭受報應,他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我因他而死。”
俞念潔發覺自己渾身顫得更厲害,而且,不全然是因為池水的冰冷。
儘管他說得混亂無章,近似喃喃自語,可她卻能從中串連而起,將一切前因後果綴補完整。
“可我後悔了,我不該因為一時的貪心,更不該因為長久以來對他的妒忌,就答應了他荒唐可笑的要求。”
這是屬於“湛子宸”對那一日的記憶嗎?原來,湛語辰是自願的,他早已看透簡氏的那點心思,方會在跌入池塘後,決心求死。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信,死的那個人是湛語辰。
因為只有她最清楚,此際她面前的這個人,分明就是十年前的白辰。
世上玄奇之事何其多,離魂附體,魂魄錯體,諸多奇人怪事,她時有耳聞,不足為奇。
可只有真正遇上這等事,方知要讓自己堅定的相信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
她堅信,湛語辰的心魂是因湛子宸的死,而受盡折磨,方會逼自己扮起了湛子宸,幫著死去的湛子宸,將他滿腔的怨慰與不甘,徹底宣洩而出。
可湛語辰終究是湛語辰,永遠也當不了湛子宸。
他的矛膚,他的掙扎,乃至於愧對親者的那份負疚,使得他分不清自己是誰,陷入了無盡的自我折磨之中。
“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倘若沒有我,他與娘親都不會死。”
聽著他無比絕望的低語,那嗓中猶夾雜著蒼涼的笑,她心痛如絞。
“夠了……沒有誰是該死的,每個人的命數早已註定,縱是神佛也難改。”
“娘親如此恨我,寧可自縊,也不願承認我這個兒子,當初我活下來,又有何意義?”
俞念潔只能陪著掉淚,卻是不知能說上什麼話來安撫。
簡氏性子甚是倔硬,行事太絕,又篤信預言,方會成就今日種種惡果。綜觀來看,她貴為人母,卻是極為自私偏頗,同樣是出自她腹裡的孩兒,受到的待遇卻是天地之別。
如今她選擇用最決絕的方式來贖罪,留下了更多悔恨與痛苦給予後人,對湛子宸而言,無疑是欲致他於死的一大打擊。
“子宸,你聽我說,太王妃不是為了躲開你才……她是因為懊悔,因為愧疚,方會逼自己走上絕路。”
“我不信……我不信。”他啞然失笑,眼中一片麻木,笑裡全是滿溢而出的痛。“她就這麼恨我,她恨我不該活著,恨我應該將身軀讓給湛語辰。”
“子宸!你清醒一點!”
俞念潔拽緊了身前男人的手臂,將臉貼在他僵硬的後背上。
“太王妃多年來受夢魘所苦,她悔不當初,她心中對你有愧,她……”
“可她依然希望活下來的是湛語辰,不是我。”
面對他這席反駁,俞念潔無話可說,只能心疼的猛掉淚。她明白,此刻再多的安慰都無濟於事,他對簡氏是當真絕望透了,他對這個娘親的期盼有多深,對她的死便有多恨。
這個心結,這份怨恨,這份自責,只怕不是幾句安慰便能化解。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得陪著他,守著他,以防他做出任何憾事。
於是,俞念潔不再言語,她只是忍下凍骨的寒冷,將身前那個絕望至極的男人抱緊。
近乎一整宿,兩人就這麼半身浸泡立於冰冷的池塘裡,直至她的體力再也撐不住,眼一閉,當場昏厥軟下。
哪怕失去意識之際,顫抖的泛白小手,依然將男人的手臂緊摟不放。
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額頭似一把火在燒,俞念潔動了動唇,眼皮微微掀起,迷糊之中,她看見伺候她的小丫鬟翠翠,手忙腳亂地端來一碗藥湯。
“夫人,您可終於醒了,翠翠這就喂夫人喝藥。”翠翠撥動湯匙,舀了一口湊近她唇間,小心翼翼地喂起。
俞念潔意識昏亂,卻又來不及出聲阻止,就這麼被喂了一口藥。
藥未入喉,光是嗅著那藥香,她便知曉那是治療風寒的桂枝湯,因此她並未抵抗,順從地飲下。
趁著翠翠舀第二口的空檔,她連忙啟嗓問:“王爺呢?”
“夫人莫慌,王爺有其他人照料,已服了藥湯,剛剛大夫也來過,不會有事的。”
所幸他安然無恙……
聞言,她緊懸的一顆心才安下,張唇含下翠翠喂來的第二口藥。
“這藥可是大夫開的?”
“不是的。”翠翠搖首。
“那是誰開的?”她不解。
“王爺暈倒前,命人去給夫人熬上桂枝湯,讓我給夫人喂下。”
她愣住。湛子宸?這怎麼可能……
“那時王爺可有任何異狀?”她語氣略急的追問。
翠翠偏首尋思,道:“王爺那時雖然也病了,但很是擔心夫人的身子,大夫又遲遲未來,王爺把下人訓斥一頓後,便命人先去煎藥,喂夫人喝下。”
“你說,王爺訓斥了下人一頓?”俞念潔緊扣這一句至要關鍵續問。
“是啊!王爺的脾氣……夫人是明白的。”翠翠一臉心有餘悸。
既是如此,那麼便不可能是湛語辰。
不諳醫理的湛子宸,在緊要關頭之時,竟然懂得讓下人去熬桂枝湯……這說明了什麼?是否,當真驗證了她的生魂附體之說?
病仍沉著,俞念潔意識有些混亂,只能厘清片段思緒。
“夫人,您先把藥喝了再睡吧,一會兒大夫便要過來幫夫人把脈……”
翠翠焦灼的提醒聲,在她耳畔回蕩,似遠似近,她卻已閉起眼,意識如墜一片茫茫白霧,迷失於其中。
誰也猜想不到,她這麼一倒下,便整整病了兩個月。
兩個月裡,她因風寒過重,誘發陳疾,發作了幾次哮喘,就這麼纏綿於病榻整整兩個月。
這段日子裡,她整個人昏沉沉的,喝藥用膳全靠翠翠喂著,幾次欲下榻去探視湛子宸,都險些暈厥在地。
每當她問起湛子宸時,翠翠總說他無恙,正忙著給簡氏置辦風光後事,又得應付上門弔唁的朝臣,因此無暇來探視她。
近兩個月不見他的人,她不怪他,只怕他不肯放過自己,猶為了簡氏尋短一事而自我折磨。
然而,俞念潔又怎會曉得,每當夜深人靜,她服了藥,昏沉入睡之時,湛子宸便會來到她的寢房,守在榻旁,靜靜地看著她。
有幾回將醒未醒之時,她睜開眼,視線迷濛中,依稀瞥見湛子宸身影,可當她醒來,房中空蕩蕩的,並無人影。
因而,她只當是日夜所思,夢寐間浮現幻影……他忙著操辦簡氏的身後事,應當無暇顧及她。
兩個月後,她總算好全,能自行下榻用膳,更能梳發畫眉,翠翠在一旁見著,比她還激動欣喜。
她綰好髮髻,簪上珠花,換上一襲湖綠短襖,配了條青色撒花千褶裙,雖然已是初春時分,然而風寒剛愈,她仍披上了湛子宸特地命人為她裁制的雪白大氅,抱著手爐,踏出了所居的院落。
王府裡上下全結上了白緞,就連園子裡初開的紅花亦被剪落,裡外不見半點紅色,下人們亦清一色換上灰衫,女眷們頭簪白花,氛圍沉重,不聞一絲笑語。
她來到擺置莊嚴的正堂,裡頭佈置得猶如一座小佛寺,處處可見佛號,十多位高僧坐于堂中,手持佛珠,晝夜輪流念誦佛經。
她聽翠翠說,湛子宸請來了楞嚴寺的高僧,為簡氏百日誦經超渡,並在頭七那日舉辦了盛大法會,只為救簡氏的魂魄脫離苦海。
生母待他冷酷不仁,他卻這般盡孝回報,簡氏泉下有知,可會萌生悔恨之心?
亡者之心,不可知矣,然而生者仍受困自囚,又有誰能救他脫離那座苦海?
上好了三炷清香,望著擺放在靈堂前的牌位,俞念潔心下惘然。
“嬤嬤這些日子辛苦了。”她朝著多日來始終守靈盡忠的烏嬤嬤,輕聲慰問。
烏嬤嬤雙目紅腫,面頰消瘦,早已沒了頭次見面時的氣勢。
她抬頭看了俞念潔一眼,沙啞地回道:“夫人有心,還特地來給太王妃上香。”
俞念潔見烏嬤嬤忠心事主,為了操辦簡氏的後事,整個人消瘦一大圈,不由得心生憐憫與唏噓。
離開靈堂後,俞念潔問起翠翠:“王爺人呢?”
翠翠道:“安王殿下來了,王爺與殿下正在書房議事。”
“治喪期間,瑞王可有過來上香?”俞念潔又問。
“瑞王爺來過,就連頭七那日也來了,還陪著王爺一起扶靈。”翠翠說著便紅了眼,似是相當讚揚瑞王的有情有義。
聽罷,俞念潔暗暗松了口氣。
如此看來,郡主是當真想通了,不再強求這段姻緣,否則,她若是覺著自己受了委屈,想必瑞王也不會好受,肯定會幫著郡主出氣,甚難像從前那樣對待羲王府。
既然瑞王還來幫忙扶靈,可見他對羲王府的情義並未生變。
俞念潔正欲返回院落,就在行經連接東西院的遊廊上,巧遇了穆池與安王。
她雖不識得安王,可她見他高大英挺,錦衣佩玉,一看便知非富即貴,當下便退至一側,微微頷首福身。
穆池見著她,面上有些詫異,可礙于安王在場,又不好開口,便只是低下眉眼,當作沒看見的往前走。
反倒是安王,見著從未謀面的俞念潔,當即停步,眼神帶著幾分好奇與玩味,端詳起面前的女子。
“殿下?”穆池不解地請示安王。
“這位想必便是俞夫人。”安王兀自望著俞念潔笑道。
心知此人可是先前的皇太子,是出身高貴的皇族,俞念潔不敢貿然回話,依然低垂著秀頸,姿態端莊且恭謹。
“今日一看,果真不同凡響。”上下打量一遍後,安王茺爾一笑。
俞念潔不明白他這話從何而起,只是微微蹙了下秀眉。
“夫人,子宸不好應付,只怕日後你會更加辛苦。”安王感慨說道。
“多謝殿下體恤,小婦不怕苦,況且,照顧王爺一點也不苦。”
安王笑了笑,眼中有抹同情,語帶玄機的道:“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等到之後你就懂了。”
話畢,安王這才重新提足隨穆池離去。
目送著安王的背影,俞念潔心下莫名感到惴惴不安。
總覺得……方才安王話中有話,似是在預示些什麼。
翠翠見她面色不大好,便問:“夫人可是身子不適?您的病好不容易才好,萬一又吹風受涼,那可是不得了,還是趕緊回房歇息吧。”
俞念潔喃喃說道:“我得去見一下王爺。”
“那我趕緊去書房替夫人通報。”翠翠以為她是想念羲王,紅著小臉憋住笑,機靈的小碎步奔離。
片刻之後,翠翠去而複返,且苦著臉向她稟報:“夫人,王爺出府了。”
俞念潔詫異,“出府?可方才安王剛走,怎麼不見王爺出東院?”
“我聽管事的說,王爺特地更衣從王府側門離開的,似是有隱密的要事。”
隱密的要事?會是什麼事?
驀地,腦中又浮現方才安王說的那些話,俞念潔心下越發不安。
她似乎能感覺得到,有什麼大事正準備發生……
入了夜,一輛馬車在羲王府側門停下,湛子宸一身玄黑常服,目光熠熠,神情冷峻地出了馬車,自側門入府。
穆池已在側門打燈等待。“王爺辛苦了。”
湛子宸頷首,先到前院的靈堂給簡氏上香,又命府中下人幫在場高僧準備齋飯,隨後才返回東院書房準備辦公。
怎料,一進書房便看見一道嫋嫋身姿,背身而立。
他停步,望著前方背對自己,正仰頸望著懸掛於牆的那幅達摩祖師像,看得十分入神的女人。
她病了整整兩個月。那夜,為了陪著他,她險些賠掉小命。
他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所有的親人皆已離他而去,只剩下背負著不讓羲王府丟臉的這份責任還跟著他,其餘能牽掛的人,都已離開。
如今,他什麼都不剩,只剩下她。
她是他唯一不能失去的。
湛子宸目光幽沉,胸口一陣隱痛,就這麼靜靜凝視著前方的單薄背影。
良久,俞念潔端詳完牆上的達摩墨畫,緩緩轉過身來,迎上身後那雙黝黑灼熱的目光。
她當下一怔。
他面容瘦削,原就頎長的高大身軀,看上去更加清減了幾分,一襲黑色常服使他像抹瘦長的暗影,無聲無息,似隨時會隱沒。
她心口一擰,連忙上前,摸上他的頰。“王爺瘦了。”
他卻只是定定的垂視她,眸光沉沉,面上沒有表情,似在琢磨些什麼。
見著他這般寡言沉默,她竟感到害怕……這一點也不像湛子宸,反倒像是那個人。
然而,從他注視她的目光,以及神情來看,眼前的他應是湛子宸,可為何他如此沉默,如此安靜?那雙盛載了太多複雜情緒的眼,裡頭似在醞釀些她無法承受的決定。
一如當初,白辰決定離開妙心堂之前的日子裡,他毫無徵兆,只是一徑的沉默,以及深沉的忖度。
湛子宸拉下她的手,輕輕攥住後又鬆開,她心底跟著一陣落空。
“這兩日收拾一下,我讓穆池送你回楠沄鎮。”
聞言,她震楞,當下說不出話來。
他卻無視她滿面驚愕,兀自往下說道:“你想要什麼,王府裡的東西都儘管拿。”
她逐漸恢復冷靜,抿緊粉唇問:“為什麼?”
“你得走。”他只給了這麼一句簡潔的答案。
“總該有理由。”
“這裡不需要你,你回去吧。”
“你的病……”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見他態度異常冷硬,面色剛峻,語氣篤定且帶著命令,顯見他早已做此決定。
俞念潔只覺茫然,為何他會在這個時刻送她走?此時的他,心神不定,若是又像那晚一樣……
“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做出傻事。”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擔憂的,他忽爾啟嗓。
“王爺為何急著趕我走?”
“我不是趕,而是送你回你原本應該待的地方。”
“我想留下來……”
“胡鬧!”他嚴厲的駁回,眸光染上怒氣,語氣略顯急躁的斥道:“這裡是羲王府,可不是你的妙心堂,不是你想留便留的地方。”
見他神情冷酷,語氣甚絕,她卻無動於衷,平靜地問:“能否請王爺給我一個,能讓我甘心離開的理由。”
“我希望你走,這便是理由。”他冷冷說道。
不,不對。她看得出來,他分明是說著違心之論,可他為何這麼想要她離開?
是否,他的態度轉變,與安王等人有關聯?
儘管心下揣度著,可俞念潔依然感到不知所措。
湛子宸看著她一臉的不可置信,以及她眼中的擔憂與受傷,他心底不舍,卻也只能狠下心割捨。
瘦削的下顎微微抽動,他寒著臉,握了握拳頭,語氣森冷地命令道:“即刻回你的房間收拾東西。”
“這真是王爺要的嗎?”
她雖然多少可以猜出,他是有難言之隱方會要她離開,可她不懂,為何他不願說出來,讓她自己抉擇,抑或,讓她在他身旁陪著,而是非得要用上如此蠻橫的態度趕她走。
“你走吧。”他漠然回道。
話一撂下,湛子宸別開眼,擦過她身側,兀自步入書房。
俞念潔杵在原地,久久,久久……
而後,她方提足離開。
聽見輕巧的腳步聲漸遠,湛子宸才追了出來。
可他只追至門口,便不允許自己再追上前,因為他很清楚,他若不逼她離開,日後若出了什麼事,他將懊悔莫及。
就算他自私吧!他寧可是他傷了她,也不願見到其他人或其他事傷她。
湛子宸緩緩握拳,一隻拳頭在胸口處重重敲了兩下,沉痛地喃道:“湛語辰,當初你離開她的時候,也是這般心情嗎?你究竟,還要讓我嘗到多少你曾經受過的苦才肯甘休?”
兩日後,一輛由穆池親自護送的馬車,自羲王府大門口緩緩駛動。
俞念潔孤身一人坐在車廂裡,只帶著來時的簡單包袱,神情異常的平靜,靜得,讓前來送別的烏嬤嬤與翠翠,都替她感到心疼。
“夫人且保重,王爺日後肯定還會再接夫人回府的。”烏嬤嬤斬釘截鐵的說道。
俞念潔只是淡淡一笑,始終未語。
翠翠則是紅著眼眶,頻頻哽咽:“夫人……夫人……”
“你們多保重,他日若有機會,路經楠沄鎮,記得上妙心堂做客。”
臨走前,俞念潔面上猶笑,溫婉叮嚀,未曾見她落淚。
目送著逐漸駛離的馬車,烏嬤嬤不由得感歎道:“這個俞氏當真不簡單,明明是長於鄉野,卻如此聰慧大度,倘若小姐生前有她那般的玲瓏心竅,今日的羲王府或許不會是這等光景……”
一旁的翠翠傻楞楞地,聽不懂這席話,只顧著抽鼻子擦眼淚。
“嬤嬤,你說夫人真的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烏嬤嬤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身望著王府氣派的漆金大門,心中甚是感慨,又道:“就快變天了,我們羲王府還能保有昔日榮景嗎?”
翠翠不解地抬頭望天,只見天色蔚藍,陽光正好,她複又迷惑的望向烏嬤嬤。
“天氣這麼好,怎麼會變天呢?況且,就算變了天,羲王府也不會怎麼樣啊。”
烏嬤嬤被她傻氣的語氣惹笑,橫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便兀自往裡走。
翠翠一臉傻氣的楞在原地,抬頭看看天,又望望遠處已變成一米粒大的車影。
“夫人,你可別忘了翠翠。”她難過地朝著遠處揮手。
然而,已遠去的馬車早已然看不見這端景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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