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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入夜後,寒冷的大風「砰砰砰」地撞擊著門窗。
今晚是除夕的前一天,大部分的家庭已經準備好了豐富的年貨,甚至開始烹煮著香噴噴的大菜。
鹿鳴這兩天連門都沒有踏出一步,她又習慣性地出神了,手機一直隨時在手邊,就是生怕沒能第一時間接到他的來電。
手機陡然響起,她心一跳,迅速接起。
「鹿小姐,我們的人找到了「林妲」的下落,但他們晚到了一步,她五個小時前離開花蓮XX鄉的一間老舊旅館,我們已經搜尋沿路的監視攝影機,可惜該處安裝的極少,但目前我們已經鎖定了兩個方向,一個是往鳳林鄉,一個是往豐濱鄉……據分析豐濱鄉最有可能,我們猜測她應該要來找你!」
她手顫抖了一下,胸口緊縮狂跳起來。「她來了?」
「請放心,我們會保護好你的。」第五組早就枕戈待旦很久了。
「謝謝你們。」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清明凜冽起來。「我知道了,我會做好準備的。」
無論是人是鬼,今晚就做一個了結!
她現在滿心滿腦擔憂的都是周頌,再沒時間也沒心情被其他狗皮倒灶的瑣事干擾左右。
鹿鳴才按掉通話結束鍵,還來不及起身找傢伙,忽然手機又響起,她看也不看地接起。
「喂?」
「鹿鳴。」
「……林妲?」她心沉了下來。
「甩掉那些跟著你的人,到親不知子斷崖來。」「林妲」懶洋洋的聲音隔著訊號電波,有種奇異的緩慢破碎扭曲感。「我只給你一個小時。」
「我為什麼要去?」她吞了吞口水,極力維持鎮定。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誰嗎?」「林妲」語氣中的蠱惑意味濃重。「你也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鹿鳴心臟沒來由的一緊,有種莫名的不安如冰冷爬蟲類動物般自背脊攀竄上來,手心有點發冷。「你到底是哪路孤魂野鬼,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喔?那你也不想救這個林妲了?」
「我為什麼要救她?」她微帶諷刺地反問。
「林妲」一滯,被她的話噎住,下一瞬隱含怒氣喋喋地笑了。「好,好,果然是個狠心的……」
鹿鳴「嗤」的一聲。「我不管你到底是什麼鬼東西,但是做人或做鬼總要講講道理吧?你附身在林妲身上,把她搞得活不活死不死的,難道是我的問題?還怪我狠心?你那麼好心,幹嘛不放了她?」
「……」「林妲」再度開口時已壓抑不住怒火,尖聲道:「你和那個賤人混久了,就學得一口尖牙利嘴嗎?」
「誰?」她瞇起眼,感覺像是摸到了什麼謎團的邊。
「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到親不知子斷崖來。」電話那端默然了幾秒後,「林妲」已然恢復冷靜,似笑非笑道:「可如果你還是沒有興趣的話……那麼那個叫布浪的小傢伙還能不能活得好好兒的,我就不敢保證了。」
鹿鳴霍地站了起來,臉色大變。「你把布浪怎麼了?」
「林妲」愉快笑了起來,嫵媚中透著令人冷顫的陰森。「你猜?」
她握緊手機,咬牙切齒道:「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誆我?」
「你可以試試,看我是不是在誆你。」「林妲」掛斷電話前最後重複一次。「一個小時,超過時間就等著幫那小孩兒收屍吧。」
「嘟嘟嘟」的斷線聲猶如恐懼不祥的預告。
鹿鳴四肢百骸止不住地泛冷,她顫抖著手指連連按錯了好幾個鍵,最後終於成功滑到了布浪家的電話號碼,撥打後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起,她聲音嘶啞而急切。「喂?布浪在家嗎?我、我是鹿鳴老師。」
布浪媽媽聲音更多的是氣憤。「啊鹿鳴老師喔,布浪那個臭小子又不知道跑哪裡野去了,我打電話叫他回來吃飯也不接,晚上回來看我打斷他兩隻狗腿……對了,你找他要幹嘛呀?是不是你幫他補的英文課他沒有交作業?那個小混蛋——」
「布浪媽媽,布浪確定有帶手機出門嗎?」她急問。
「有啊,現在的小孩厚,會忘記帶腦子出去,都不會忘記帶手機啦!」布浪媽媽自己說著說著忍不住豪爽地哈哈大笑。
「謝謝你,那我知道了!」她迅速結束通話,立刻傳Line給第五組那位前英國秘密情報局人員,告知他剛剛發生的所有細節,以及請他用衛星定位找出布浪的位置。
電影裡常常會演到這種橋段,反派警告主角絕對不能撂人找幫手,否則就要怎樣又怎樣,所以主角就會乖乖的單槍匹馬去赴約(赴死)。
鹿鳴沒有主角光環,她也不想當蠢蛋,既然可以抄傢伙帶兄弟,幹嘛傻呼呼地自己上?
不過她也怕那個附身在林妲上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的東西會搞阿飄式的竊聽,所以她全程都用Line和第五組聯繫。
黑夜已經全部籠罩大地,北風吹得越狂,鹿鳴穿上了最厚的羽絨衣和牛仔褲靴子,臨出發前想了想,還是去找了一支鋼製扳手扔進車子裡。
她發動車子,在轉方向盤的時候,忽然看到了阿美族長老出現在擋風玻璃前面,嚇得她差點踩油門輾過去——是說就算輾過去也沒事,但她心臟還是險些從嘴巴跳出來!
「長老?」
阿美族長老看起來很狼狽,肩膀像是少了一塊,在夜色和車燈的照映下,顯得格外蒼白,甚至透著一絲絲逐漸崩壞的黑,猶如紙張被火焚燒捲曲焦碎……
鹿鳴見狀倒抽了一口涼氣。
「Paylang WaWa……」阿美族長老穿過了擋風玻璃,想攀住她的肩頭卻透肌而過,滿布皺紋的慈祥臉孔此刻儘是恐懼與哀求。「救救我家布浪……我打不過她……你……要小心,她身上不只是她了,有好多好多的陰魂惡鬼……她的力量……可怕……」
鹿鳴臉色發白,慌亂而心痛地看著長老漸漸碎化剝落,她試圖扶住它,可卻撈著了滿把空,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慈藹熱情的老勇士在眼前化為微塵,消散無蹤。
她不禁熱淚奪眶而出,喉頭緊縮的哽咽出聲。「長老……長老您別嚇我啊,您別走……」
——怎麼會這樣?
附在林妲身上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妖魔?為什麼力量強大到能吞噬魂魄?
那姬搖阿姨呢?姬搖阿姨遲遲不見,難道是早已遭了毒手?
鹿鳴胸口絞擰劇痛得完全喘不過氣來,她緊緊掐握著方向盤,再抬眼時淚眼已赤紅如血,燃燒著熊熊憤恨怒火。
好,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鹿鳴開車一路狂飆,在此同時,第五組不斷傳來最新訊息,他們已經追蹤到了布浪的手機,信號確實停留在親不知子斷崖,但是無法確認手機是否還在孩子身上。
「鹿小姐,我們兵分二路,一組先行趕過去偵査埋伏,另一組緊緊跟著你,請你放心。」第五組成員之一冷靜沉聲道,「我們絕對不會讓你有危險的。」
「請你們一定要救出布浪。」儘管車內開著暖氣,她的手冰冷得連一點溫度都沒有。
「我們會的。」幾秒後,第五組成員聲音突然變了,鹿鳴在電話這端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震驚與僵硬沉默,她心臟重重一墜,沒來由深深恐慌了起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她敏銳地追問,嗓音不自覺地尖銳而輕顫,呼吸停滯。
手機那頭沉默持續……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第五組成員喘息聲很沉重,遲疑而緩慢地道:「鹿小姐,我剛剛收到了一個訊息,不過,目前情形很亂,狀況也還未釐清——」
電光石火間,她腦子「轟」的一聲巨響,臉上血色消褪得無影無蹤。
「是……周頌嗎?」
鹿鳴幾乎無法握緊方向盤,她有一剎那的茫然,眼前一陣發黑,像是整個世界在她周圍迅速崩塌了……
好冷……怎麼會……突然變得那麼冷?
「砰」的一聲,她身子猛地往前一衝,如果不是安全帶緊緊扣繫著,恐怕早已撞破擋風玻璃飛出去了!
鹿鳴胸口被勒得劇痛無比,車子撞到一邊的山壁,引擎蓋微微凹起了一塊。
也多虧這一撞,她終於回過神來,抖著手摸索抓回掉落在車內地毯上,對方不斷發出焦灼呼叫的手機。
「鹿小姐,你還好嗎?我們看見你了,別動,我們馬上過去接你。」
她喉嚨絞緊得無法發出聲音,努力吞咽了好幾下,才顫抖地問出:「周頌……周頌他怎麼了?」
「你先別慌,我們到了。」
下一刻,車門被一個大力撬開了,一名高大的外國男人小心翼翼地拉出她,另一名高大的東方男人則是迅速用厚毯子包住了她。
她全身無法抑止地劇烈發抖,臉色白得跟紙一樣,迫不及待緊緊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
「周頌!告誠我周頌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嗓音失控嘶吼了起來。
兩人神情嚴肅地對看一眼,其中一人謹慎地道:「現在只知道老大率領小組,成功救援了所有團員下山,可老大自己卻消失在孫達爾―哈亞塔山的半山腰……不過他們已經迅速進行搜尋了,一定不會有事的。」
鹿鳴僵立在原地,面色慘白,兩眼發直,整個人就像是尊不會呼吸、不會移動的蠟像。
第五組兩名組員焦急地不斷安撫著她,可她什麼都聽不見……
漸漸的,鹿鳴動了,她發瘋般地衝向自己的車,就要跳上去!
「鹿小姐!」兩名組員居然也拉不住她。
「我要去機場!我要去找他!」她動作狂亂,眼神卻冷靜得令人心慌。「你們要嘛幫我,要嘛就滾開——我能找到他,我一定會把他找回來——」
「鹿小姐,我們知道你現在擔憂急亂的心情,但目前有最精銳的部隊在找老大,他們一定會平安把老大帶回來的。」其中一名組員急促提醒道:「我們會帶您去哈巴羅夫斯克,但不是現在……現在還有人需要你,你必須儘速前往親不知子斷崖!」
她身形霍然頓住了。
布浪。
這一瞬,鹿鳴終於知道什麼叫心被撕裂成兩半、進退維谷抉擇艱難的痛苦。
過去五年,周頌在世界各地最危險的地方進行他引以為樂趣的極限挑戰運動,無論是到尼加拉瓜玩火山滑板,到加州優勝美地進行九百公尺高的「黎明之牆」徒手攀岩,甚至是到刁曼島自由潛水……
她從最初的擔心,到已經無能為力只能逼迫自己習以為常的麻木了,因為她知道,那是他最擅長也最喜愛的一切,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她最後選擇離開,除了厭倦漫長的等待,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她不願再承受這樣心驚膽戰、永無止境的擔憂了。
可是這次不一樣……
他是為了救人,甚至不惜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不,不會的,他一定不會有事,他肯定會好好的,會平安無事的回來!
——周頌,你答應過我的。
她呼吸無比遲緩沉重,眼前金星亂竄,卻在瞬間心沉澱了下來。
「我們走!」她眼神陰鬱果決。「去親不知子斷崖。」
* * *
北風凄厲呼嘯,親不知子斷崖的天空步道上,一邊是峭壁,一邊是咆哮翻滾著黑白浪濤的大海。
第五組人員一批潛伏在新機隧道入口處,一批則是攀登上了山巔上,伺機而動。
鹿鳴臉色蒼白,腳步堅定地在狂風吹拂下,緩緩一步步踏上了驚險駭人的天空步道。
短短的一百五十公尺,在天氣晴朗時很快就能通過,可此刻風大浪高,吹得人搖搖晃晃幾乎站不穩身子,她只能扶著欄杆,努力不去看腳下和另一邊垂直可怕的斷崖大海。
而「林妲」就站在那兒,在最險峻的那一段,瘦削的臉上透著一抹血色,姿勢看起來很詭異,腦袋和肩膀的比例有點怪怪的,但偏偏她還在對自己微笑,笑得令人發寒。
「布浪在哪裡?」她在狂風中大喊。
「你果然比姬搖心狠。」林妲——管夫人笑吟吟,有著貓捉老鼠戲耍獵物的殘忍。「不過,早點認清事實也好,這就是我們三人的宿命……誰都別想得到幸福!」
「你到底是誰?」鹿鳴緊緊盯著她。
管夫人笑意更加妖艷而陰森。「你的姬搖「好」阿姨就沒跟你說過,我是誰嗎?」
「我沒有時間跟你玩文字遊戲,交出布浪,否則就等著魂飛魄散。」她冷冷地道。
「你還指望著姬搖來替你撐腰嗎?」管夫人笑容扭曲了起來,眼睛血紅如魔。「孽女!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我之間血脈相連,自生結界,只要我不允,她是永遠靠不近你我面前的。」
鹿鳴幾乎以為風太大,她耳朵出現幻聽了。
——不可能!
「你在胡說八道個什麼鬼?」她心臟狠狠一擰,隨即嗤之以鼻。「你說你是我媽?那身分證拿出來檢査一下,別以為隨口瞎掰就可以,我還說你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你承不承認?」
管夫人勃然大怒,長髮驀然暴漲騰空如千萬條黑蛇猙獰吐信,「孽女!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弄死你?」
鹿鳴面露驚駭地後退了一大步,險險跌倒,總算及時抓住了欄杆,喉頭發乾,心跳如擂鼓。
在這一瞬間,她看見了「林妲」體內背後有成千上百個陰魂在尖厲慘叫,痛苦、怨恨、恐懼、邪惡、嗜血……黑暗濃稠得彷彿透著血腥的瀝青開始逐漸擴散,漸漸蔓延到她腳下來,她低頭一看,有好幾隻枯爪冰冷地抓住她的腳踝,腥臭得令人窒息。
鹿鳴想也不想,迅速手勢翻飛,結了個驅電印,指尖電流滋滋爆閃成枝狀,向腳踝邊疾射而落,那幾隻枯爪登時焦黑縮躲回去,狂風中傳來痛楚驚叫的吱吱哀鳴。
管夫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血眼。「你怎生學會的驅電印?」
她搓揉著手,冷冷地道:「姬搖阿姨教的,怎樣?」
「不可能……不可能……」管夫人血眼暴睜,恨意滿溢地死勾勾盯著她。
「大巫已死——」
「你不也一樣早就死了,到現在還在人間作亂?」鹿鳴反唇相稽。「少廢話,快把布浪還來,我還可以考慮超渡你,不至於讓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管夫人忽然陰惻惻地笑了,「逆倫殺親,天地不容,你只管動手試試!」
「我壓根兒不相信你是我媽。」她漠然地道:「我現在沒時間跟你磨嘰,人交不交出來?」
管夫人一手憑空揚向斷崖大海那一端,尖銳五指張了張,底下海盜洞有個小身影像是被巨大磁鐵吸了上來,一晃眼,昏迷不醒的布浪已經在管夫人的指掌間。
饒是不省人事,可脖子被掐握住身體懸空的布浪還是掙扎抽搐起來。
「住手!」鹿鳴怒喊。「你放開他,我們有話好說!」
「哦,現在有興致跟我好好說了?可現在,我什麼都懶得同你說了呢!」管夫人笑著笑著,怨毒流露無遺,「你這孽女,千年前近王后遠親母,便已是頭養也養不熟的白眼狼,縱然你是大王唯一血脈,可你卻在我心中紮下最深的一根毒刺。」
鹿鳴一方面提心吊膽地擔憂著布浪,一方面卻被「林妲」似囈語似哭號似詛咒的話深深驚住了。
「和赤戎那場大戰之後,大王臨死前惦念的只有讓鮮卑王安然護送你回朝歌,卻始終不曾念我隻字半句……你在鮮卑王大軍中,過得金尊玉貴如珠似寶,本夫人卻得淪落到跟著殘軍輾轉回朝……我一夕間喪夫又形同喪女,天下同為大王舉哀,為姬搖這個王后和你這個王姬悲憫憐惜,可誰又憐我破落不堪的處境?」
「林妲」猙獰怨恨的面孔醜陋而扭曲,鹿鳴看得一陣心頭大涼,雙腳有些支撐不住地發軟,抓住欄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泛白。
難道……難道「林妲」說的是真的?
姬搖阿姨真的不是她前世的母親,她的母親另有其人……而且是她面前這個、這個似厲鬼似妖魔的女人?
「你……到底是誰?」鹿鳴喉嚨乾得幾乎擠不出聲音。
「我是管娃。」管夫人目光正正對著她而來,有著對昔日風華榮貴的緬懷。「周王御側三夫人之首,隨大王征戰四野六載,為大王誕下膝下唯一血脈王姬,大王愛之逾命……甚至,更勝其母!」
說到最後,管夫人咬牙切齒恨毒滿胸,眸中凶光大盛,對著鹿鳴非但半絲母愛慈色亦無,更多的是忌妒、憎惡、責怪與嫌棄……
鹿鳴不自覺打了個寒顫,胸口空蕩蕩發冷得慌,腦中轟隆隆如落雷霹靂,像是狂吼威脅著要摧毀粉碎她所有的信念與希望。
曾經做過的夢突然無比清晰地閃現在眼前。
——「大王言,有管夫人隨侍在側,請王后放心,切莫擔憂。」
——「王后——大王已親自領軍征戰兩載未歸,身旁唯有管夫人一人,若其搶在您之前身懷有孕……」
……王后似哭似笑,低低吟唱——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眼眶發燙,淚水不知何時已無聲地爬滿了雙頰。
原來,前世的她是姬搖阿姨的丈夫……和姬妾生下的孩子……她就是自己在夢裡深惡痛絕的,小三的孩子……
有哪一個正妻如何能大度到,將自己心愛丈夫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視若己出?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到——就是鹿鳴自己也不行。
可從小到大,姬搖阿姨雖然總是對她面無表情,態度疏離而遙遠,但她成長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孤獨或落漠的時候,那個雍容傲然的身影,總是默默地陪著。
鹿鳴冰冷緊縮的胸腔漸漸恢復了一絲暖意……越發擴大,直到把心口填塞得暖暖滿滿的。
她豁然抬頭,露出一笑。「如果你真是我親生母親,你應該為我備受父親疼愛而高興,但你為什麼這麼怨恨忌妒得巴不得生吃了我?而姬搖阿姨……我雖然不是她骨肉至親的女兒,但她在我有記憶以來,就比一位母親更像母親,她是最有資格恨你和恨我的人,可她沒有……如果可以選,我願意她是我的母親,而不是一個死不瞑目還企圖攪得天下大亂的「娘」。」
鹿鳴的話句句猶如飛矢重箭般狠狠射入管夫人的胸口,她不敢置信地凄厲尖叫了起來。
「逆女!孽種!我殺了你!」
剎那間黑髮狂舞萬鬼齊嚎,捲起大片大片暗黑腥紅血霧,漫天蓋地朝鹿鳴擊殺而來——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有道身影猛烈迅速地撞破了彷彿由無形電網組成的結界障礙,一眨眼間電流似金蛇般四下亂竄,隨即引發巨大爆炸……
在她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瞬息間,高處急速落下的兩個高大黑影,一個撞開管夫人的「軀殼」,一個險之又險地奪回了她手中的布浪!
管夫人雖猝不及防,卻轉瞬出手,一束黑髮凌厲地穿透了其中一名高大黑影的胸口,只聽得悶哼一聲,第五組成員之一胸膛鮮血噴出,如果不是腰背肩繫著垂降扣環,恐怕早傷重不支落進海裡了。
「不要!」鹿鳴不顧一切地搶前拉住了身受重創的第五組成員——是那個親切精幹的前特務,死死地抓著他的背扣拉帶,拚命想要將他從欄杆那頭拉上來。
另一名抱著布浪的組員腳尖在峭壁上重重一蹬,隨著拋物線邊抱著小男孩邊騰出手掏槍疾射向管夫人的額心——鹿鳴心臟乍然靜止了,在短短的0.001秒之間,她幾乎衝口而出大喊……
阿娘,快閃開!
在同時槍聲大作,管夫人的心口也中了槍,可子彈穿透飛濺出的是黑色腥臭的血液,管夫人依然在冷笑,身形飛閃,迅如鬼魅,指尖眼看著就要插進另一組趕上來的組員胸口——鹿鳴的動作比思考能力還快,她單手揚起,手指在空中快如閃電般畫了個印咒的符號,倏地拇指食指交點向天際一彈!
天引五雷,燦爛奪目,雷霆萬鈞,劃破長空疾追而下!
鹿鳴自己嘔出了一大口鮮血來,渾身癱軟地單膝跪地,整張臉呈現死白透灰,喘息破碎……
姬搖阿姨千叮萬囑過,五雷力量磅礡可怕,輕易請動不得,一旦向天借請,輕則五臟六腑受創,重則同遭雷殛而亡。
可是……她緊急之間,顧不得了。
但沒想到五雷大爆炸的剎那,她眼角餘光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雍容身影撲在管夫人身上,同時承受這九天之怒的霹靂……
「姬搖阿姨!」
靜止……彷彿漫長如千年的死寂……
呼呼嘯吼的北風不知何時停了。
夜色很黑,身下的天空步道玻璃破碎殆盡,只剩下交錯的鋼鐵欄杆搖搖欲墜,鹿鳴渾然不覺自己正搖搖晃晃地跌坐在鋼條交縱之處,只呆呆地看著漆黑一團的「林妲」屍首和一黑一白的女子身影……
「為、為什麼?」
鹿鳴以為這句話是由自己嘴裡問出口的,可那個黑色忽灰忽淡的女子臉上變幻著各種不同的鬼臉,痛苦的、解脫的、猙獰的、掙扎的……最後死死地固定住了一張清艷嫵媚絕麗的面孔,嘴唇溢著血,茫然地、凄厲又恍惚也喃喃重複……
「為……什麼護我?」
白色的女子身影已經變得很淡、很淡了,花釵三樹綰著的髮髻已狼狽地披散在身後,可姬搖王后抹去了蒼白唇瓣旁的血,向來面無表情的美麗臉龐隱隱透著一絲溫柔的凄愴。
「我不能讓呦呦……犯下弒母大罪……」
鹿鳴痴痴地望著姬搖王后,淚水瘋狂肆流。
不……不要……不該是這樣的啊……
「姬搖阿姨,你、你不能「死」。」她掙扎著跌跌撞撞爬過去,兩手顫抖得如狂風中失根無依的落葉,想要抱住姬搖王后,卻撈得滿把空。
管夫人也像痴傻了般,嘴巴囁嚅著,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麼?」
姬搖王后的大袖已經漸漸消失了,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她悲憫而偎然地仰望著天際,又緩緩望向哭得涕淚縱橫惶然失措的鹿鳴。
「我累了。」
管夫人胸口猛地有鬼臉掙得凸出,像是興奮嚎叫著要裂膛逃脫而出,又被緊緊地壓了回去,「姬搖……王后……你瘋了不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嗎?」
「管娃,」姬搖王后低聲道:「大王不會回來了……你等不到他,我也等不到他,我們等了三千年……始終不得解脫,你讓自己變成了妖魔,我卻把自己變成了個笑話……」
管夫人僵住了。
「你當年為了這一口的不甘心,不惜傷害自己的孩子嫁禍我,為的就是讓我賢德之名毀於一旦,再沒資格和大王衣冠同入王陵中……可後來,又怎麼樣呢?」姬搖王后眼神已經有些渙散,聲音越來越輕。「我是他的妻,我有名分,換來的卻是夜夜孤枕;你有怨,你不甘,可陪他征戰六載的人卻是你……」
「管娃,我們都為了愛一個人,失去了自己……」
管夫人劇烈地咳嗽,咳出了血來,她卻有種滿滿的慌亂和絕望,好像所有憑仗的、執念著,甚至是怨恨著的一切,都即將消散在眼前,什麼都是一場空……
她的愛人,她的仇人,眼看著終將永遠消失了。
那她還剩下什麼?
——孩子嗎?
管夫人愣愣地望向伏在姬搖王后跟前痛哭,拚命想抱住她的鹿鳴。
不,她連孩子都沒有了。
早在千年前,那個總是想對著她撒嬌、卻每每被她推拒在外的小女孩,後來再也不敢當面喚她阿娘,那個被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小女娃,更是被她一碗摻了毒的糜毒殺,用來陷害姬搖王后……
她恨所有膽敢介入她和大王之間的任何女人,包括她的女兒在內。
她為了愛一個男人,卻失去了人性,也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管夫人臉上似悲似哭似笑。
第五組人員盡皆陷入昏迷狀態,四周氣溫彷彿滴水成冰,空氣卻靜寂得恍似整個世界都停頓在這一刻。
鹿鳴跪在姬搖王后腳邊哀哀痛哭,淚眼模糊地懇求著她不要離開,不要讓她再度成為失怙的孩子。
管夫人目光黯然了下來,她緊緊壓制著胸口所有被她吞噬入體內的、那些蠢蠢欲動迫不及待歡呼撕欲裂她、掙脫逃離她的萬千孤魂野鬼……
其中有真正的林妲、中年男鬼,甚至還有恍恍惚惚不明所以的麵店阿婆……
縱然有姬搖擋在前頭,慘遭五雷轟頂的管夫人,也只剩了最後一口真氣。
管夫人望向已經淡得像是風輕輕一颳就會化為萬千微光而逝的姬搖王后,恍恍惚惚間,像是再度看見了大王大軍即將開拔前,那個高高佇立在朝歌王台階梯上,孤獨隱忍而強露面的端莊雍容女子。
她從來……沒有對付過自己。
大王只陪了王后三月,卻給了自己整整六載……
王后抱著小小的呦呦,跪著磕得滿額鮮血,哀求大巫以命換命,只因她無論如何都要幫大王留下唯一血脈……
管夫人茫然地回想著,當時的自己,在做什麼呢?
在大巫作法之際,她趁機一劍插進了大巫心口,尖厲狂笑著咬住了大巫……
便是活活生吃了大巫,也不叫王后得逞!
然後……她受了永生永世的詛咒……
管夫人乾枯已久的眼眶不知不覺濕了,落下的不再是滿滿怨毒的血,而是剔透溫熱的淚。
「我原來……也想叫這孽……叫她,生生世世愛而不得……」
可那又如何?
大王永遠不會回來了,而且大王真正信重珍愛的,是王后不是她。
明明在攜她遠征之前,他早已同她說明白了,她只是妾,是枕衾一般之物,可她就是不甘,就是恨……
「我不想再愛了……」管夫人緩緩地探手入懷,取出了半顆閃閃發光的雪白珠子,那是千年前她吞吃了大巫的一半內丹,另一半,僅剩一口殘氣的大巫給了王后。
所以,她們兩人才能輾轉流離存在千年而魂靈不散……
半顆內丹輕輕地往姬搖王后額上送去,管夫人疲倦至極地低啞呢喃:「大王他不是我的,下輩子……如果還有下輩子,我要去找那個真正屬於我的愛人……」
鹿鳴猛然回頭,震驚地望著瞬間破碎並裂開來的管夫人,萬鬼歡騰竄逃而出,爭先恐後四散天地八荒間……
「——阿娘!」她熱淚奪眶而出,莫名心痛如絞地失聲大喊。
管夫人乍然微笑了。
而後她眼前一花,什麼都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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