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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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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1: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大約她也確在有意識地開解自己,又過幾天之後,這種“一靠近小萄就覺得周圍一片陰霾”的情況可算緩解下來。紛擾離去、一切歸於平靜的席府,開始為另一件事忙碌起來。

    ——還有兩三個月,紅衣便要生了。

    原本她一點都不緊張,每天沉浸在感受這孩子一點點長大的激動和欣慰中過了七個月了,將為人母的美妙感受佔據了整顆心,甚至在席臨川入宮上朝不在府裡時,她都找到了新的愛好——半躺在床上,陪孩子聊天。

    其實自己也知道這是自言自語,但就是覺得特別有意思,有時說著說著還傻笑,弄得席臨川偶爾撞見時都不知該怎麼應對,左看右看後,拿了碟話梅給她,神色從容自若:“跟你聊天一定很累,喂他吃個話梅潤潤喉。”

    對此,紅衣懶得理他。

    這種輕鬆舒適愉悅無壓力的安胎過程,猝不及防地被席臨川打破了。

    也不知他突然動了哪根弦,去向皇帝請旨討了個御醫來,天天在府裡“鎮”著,據說要等她生完孩子再離開。

    按說,這沒什麼不好。生孩子嘛,就算是在醫療技術發達、有剖腹產的二十一世紀,都仍舊是個兇險事——每年都免不了有孕婦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命喪於此。

    她快生了、他找個醫術高超的御醫來全方位保護,其實是在降低她和孩子的風險,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但是……紅衣是個有“白大褂恐懼症”的人。

    在現代時就可怕去醫院了,一進醫院,哪怕是去看別人,就覺得渾身都不對勁了。眼下的情況她知道輕重,自然不能要求那御醫離開,但無論怎麼努力地說服自己,兩天之後,持續了七個月的美好心情還是蕩然無存了……

    原本她所想的都是美好的那一面,現在突然出現的御醫就像是一個理智的學者,拍拍她的肩頭,告訴她說:哎,你記得看一眼另一面。

    “另一面”可能發生的事,就一下子全湧進腦海了。

    她可能會死在這事上,嗯……甚至可能和孩子一起死在這事上。又或許生的時候什麼問題都沒有,產後大出血……

    還有個什麼雖然罕見但一旦出現就死亡率很高的事來著?似乎叫“羊水栓塞”什麼的……

    二十一世紀出了這種問題都得輸血幾千cc才“有可能”能把人救過來,萬一這事發生在她身上……

    完蛋了!

    哦,還有!此前她居然都沒想過生孩子會很疼這個問題!明明看過不少資料的,最通俗易懂的說法,是說把人類的疼痛劃分成十幾個層級,女人生孩子是最高級別的疼痛……

    救命!

    紅衣一邊大罵自己又瞎琢磨太沒出息,一邊還是被自己嚇壞了。

    此時已是深夜,她躺在榻上自己嚇唬自己,悲憤之下一拳捶在榻上,猛地把旁邊的席臨川嚇醒了。

    “怎麼了?!”席臨川一聲驚問,剛睜開的雙眼強摒開睡意,立即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個遍,又問一次,“怎麼了?”

    “抱歉……吵醒你了。”紅衣抽抽鼻子,扶著後腰費力地向他挪了挪,他便主動湊近了些把她攬住:“做噩夢了?”

    “沒有,我沒睡著。”紅衣搖頭,平躺著,側臉貼在他懷中,默了一會兒,道,“現在細想生孩子的事,我好害怕啊!”

    席臨川輕怔,腦中劃過一句“其實我也好害怕啊”,面上卻是一笑:“怕什麼?”

    “怕死。”她的神色淒然不已,用力一吸氣,明眸目不轉睛地望向他,“你說……我萬一難產了怎麼辦?”

    “所以我提前找了御醫來照顧你。”他面上的笑容斂去,輕一吻她,“不會有事的。”

    “萬一呢……”她脫口追問道,又一咬牙,“唉……我也知道問你是白問,可我就是害怕!你趕緊安慰我!快!”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把廢話全繞了過去,將或許有點幼稚的解決方案直接說了出來,席臨川眉頭微挑,很配合地說:“你等我醞釀醞釀。”

    紅衣睇著他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沒說出第一句話,便先起了頭,“是不是有產房血氣重對男人不好的說法?我不信這個,你信麼?”

    他壓根沒理她這抛磚引玉的步驟,直接跳到了下一步:“我會進去陪你的。”

    “……哦。”紅衣一點頭,又說,“萬一我難產了……”

    “你能不能別想這個?”

    “不能!”紅衣篤然道,“你聽我說。萬一我難產了、和孩子一起沒命了,你就找個自己喜歡的姑娘續弦;但如果只是我沒命了、孩子還活著……你必須給他找個認真負責、讓他覺得‘這世界充滿愛’的姑娘才能續弦!”

    ——天啊!

    席臨川一時被她驚著了。御醫跟他說過,孕中會多思,但她都“思”到給孩子找繼母的問題了?!

    他輕咳一聲,沉肅道:“這個……你不用擔心,那也是我的孩子。”

    “嗯,好!”她一點頭,默了會兒,又說了另一個可能,“若是我難產,御醫說我和孩子只能保一個……”

    “閉嘴!”席臨川忍無可忍地捂了她的嘴,驟然間變得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紅衣一下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幹、幹什麼啊……

    這種事當然要先討論明白才好啊!

    這到了幾千年後都還是個熱點話題,在互聯網上引起了幾度罵戰。眼下這事完全可能出現在她身上,她擔心到了、強不讓她說會憋壞的!

    “唔唔唔唔……”她被他按在手掌下的嘴不依不饒地掙出了四個字,席臨川從語調中判斷出,是“你聽我說”。

    “你聽我說。”他冷睇著她,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一點笑容都沒有,額上青筋一跳,“這事你既先提了,先跟你說清楚也好……”

    這個說法,好像他之前也想過這個可能了?

    紅衣怔怔地望著他,他稍沉了口氣,面色稍緩了下來,輕聲道:“如果出了這種事……我不能要這個孩子。雖說虎毒不食子,但我跟這孩子……終究還沒什麼情分。”

    在她生產之前,言及這種取捨。席臨川大覺這話有些殘忍,又很清楚這幾個月來,她有多盼望這孩子。捂在她唇上的手有些驚顫,他卻又不敢就此將手挪開,不想跟她理論此事。

    “如果這孩子保不住,你可以好好調養身子、我們再要一個;就算就此不能有孕,嗯……我們正好可以再逍遙幾年,然後收養個孤兒,並非難事。”他的目光避了又避,才終於迫著自己看向她。神色和說錯了話的孩子一樣緊張,卻還是半點都不鬆口,“這事沒的商量,必須聽我的。”

    這麼又開心又焦慮地一天天過著,終於,到了七月下旬。

    掐指一算還有二十余天便是中秋佳節,紅衣一回憶,覺得自己的路線真是很合中秋“團圓”的寓意:去年,是中秋前幾天昏禮,成婚沒幾天就和夫家一起過節;今年,八成是她成為母親前的最後一個中秋,大約過完節沒幾天就要生了,以後再過節,不管是什麼節,夫妻之間都要再多一個小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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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1: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這麼想著,紅衣突然就有點怨念,對著已大到讓她行動不便的肚子,手指輕點著念叨說:“你個小電燈泡,讓我跟你爸再過幾年二人世界不好麼?來這麼快……總共剛一年啊你就來了!”

    ——當然,這事歸根結底不能怪肚子裡的孩子,得怪席臨川,咳。

    八月上旬,又是許多宗親、官員、命婦來長陽的時候。聽說今年皇帝有意大辦一場中秋宮宴,來的人便格外多。

    席臨川和紅衣自也早早就接了帖子,席臨川沒什麼興致地擱到一旁,打算直接動筆寫奏章闡明妻子待產的情況,不去。

    紅衣卻是多看了兩眼,帖子中多附了一張平日宮宴請帖中並不會見到的紙箋,特意列明瞭此番有什麼助興的節目……

    《霓裳羽衣曲》五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紅衣內心有個自己哭暈在廁所裡!

    什麼運氣!這是跟《霓裳羽衣曲》多沒緣!先是皇后想讓席臨川娶陽信公主的時候,整份殘篇從她眼前閃過又移開,讓她難受了好幾日;現下又是宮宴有成舞可看,但她因產期臨近看都不能看!她和這名作是犯沖嗎!

    紅衣一邊對此大有怨言,一邊又只好忍了,伏在案上,覺得自己還是心無旁騖地想想生孩子的事為好。

    這回,陳夫人在八月十二才到長陽,在席府住了幾日,八月十五晌午便準備進宮去,照例要早些去見皇后。

    紅衣仍是和席臨川一同把她送出了府門——對這個,紅衣一點也不怕,連御醫都說要多活動活動,她才不想一直悶在房間裡歇著。一是懶得太過興許反倒害得自己難產,二麼……

    “歇著”什麼的,之後還有一個月的月子要坐呢!

    自然免不了有御醫跟著。兩個多月過下來,紅衣已對這御醫的“盯梢”很適應,隨便他在不在旁邊,她都能心如止水、沒臉沒皮地同席臨川該幹什麼幹什麼。

    “母親去赴宴了,咱也不妨早點開始過節。”她倚在席臨川肩頭,抬著眼皮望著他咬了咬唇,“小萄親手做了些月餅,早上送過來讓我嘗……豆沙的,味道可好了,不過就半個……”

    她本就特別喜歡豆沙,孕中又格外能吃。那月餅……那月餅做得相當精緻小巧,味道自不必多提,但直徑只有一寸,小萄又是切了半個拿給她,還不夠勾饞癮的呢!

    席臨川一聽她這想趕緊開始慶祝節日的原因就笑了,忍住揶揄,嘖嘖嘴,不鹹不淡地一點頭:“行。”

    “啊哈,去跟小萄要月餅——”紅衣眉開眼笑。語調拖長間,腳下故作輕快地顛了兩步,忽然腹中狠狠一搐!

    “絲——”她猝不及防地猛抽了口涼氣,手下意識地狠一攥席臨川的胳膊,然後尚未及他問出什麼,她又一抽冷氣,“絲……”

    怎麼就……這麼……痛呢?!

    “紅衣?”席臨川忙扶住她,上看下看,“你不舒服?”

    “好……疼……”紅衣緊咬著牙關擠出一個字。感覺有股疼痛在腹中竄來竄去的,每竄一下就比上一下更厲害一點。方才還能和席臨川插諢打科的她很快就沒了力氣,想趕緊回到房裡躺下懶著,又挪不動腳。

    “……大人!”席臨川有點無措地一喚御醫,御醫即刻上了前,甫一觀察她的面色與氣息,便道:“夫人大概是要生了,快回房去……快回房去!”

    一片嘈雜又並不怎麼混亂的動靜,紅衣額上冒著冷汗,一分分體味著腹中的痛楚,越發分明地知道……自己終於要親歷古代生孩子的全過程了!

    “軟轎!軟轎!”小萄急得有點破音,紅衣虛弱地看著,一方軟轎很快抬到了她面前。

    幾名婢子同時上前扶她,剛一挪動,就聽她一聲“啊——”

    “輕點!輕點!”席臨川面色有點發白,紅衣的手在他臂上一按,艱難道:“沒……事……”

    沒那麼嬌貴!趕緊回去就好!她可不想一會兒在軟轎裡叫得撕心裂肺!移動廣播嗎?!

    於是在幾名婢子的攙扶下,她忍著疼挪上了軟轎,片刻後到了南雁苑門前,又再度忍著疼挪下來。跨入房門的一霎腹中又一陣輕抽,紅衣仗著旁邊沒外人,痛快地“啊啊啊啊”叫了一串!

    終於看見床榻,她剛在榻邊轉過身,就再也撐不住地一下子栽下去,幾名婢子攔都沒攔住,一疊聲地驚叫:“娘子小心!娘子……”

    “絲……小點聲。”紅衣緊闔著眼,自覺地挪了挪,又掙出一陣冷汗後,大是悲憤地強作鎮定道,“女人生孩子沒見過啊?叫什麼叫……”

    ——說得好像她已經歷了很多回、完全不怕一樣。

    ——其實都快怕哭了。

    至於那幾名婢子,聽言不敢再說什麼,面面相覷地滯了一會兒,皆是一個念頭:真沒見過啊……府裡之前沒人生啊……

    產婆和年長些的僕婦很快趕至,御醫帶著一眾醫女亦到了。紅衣看著這一屋子人,心理壓力更大,目光在席臨川煞白的面色上一定,咬著牙就哭了出來:“臨川——”

    席臨川無措到有點丟人,輕顫著握著她的手,想勸她卻連舌頭都理不順:“紅衣,紅衣你聽我說……那個,沒什麼可怕的,都有這麼一天,你安心、安心就好……嗯一定沒事,你……”

    “你好煩!”她藉著疼,撕心裂肺地大罵一聲。

    席臨川被她一喝,默默地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其實他不想這麼無措來著,他還未雨綢繆地早了幾天理清思路、想好了該說的安慰她的話的……

    誰知道到了這會兒不是那麼回事了!遙想他上戰場都從未慌過,眼下竟慌到連提前想好的話都不能安心說出來!

    真正的“疼痛”很快襲來——和這次的疼比,方才那真連前奏都算不上了。

    紅衣疼到毫無矜持,慘叫聲震得自己耳朵都疼,喘著粗氣還是大腦有點不清醒,隱約有句感慨:這真是最高級的疼痛……

    榻邊全是人,御醫、醫女、產婆、僕婦,很快就把席臨川擠得沒了地方。紅衣從劇痛中抽開思緒,睜眼一望,頓時就慌了:“臨川?!”

    沒見到人,但有聲音從眾人之後傳來:“我在!我在!”

    “……”她疼得想哭又聽得想笑,複又全神貫注地繼續喊疼,感覺身邊的人跟她一樣“全神貫注”,要麼一個勁地喊“用力”,要麼一疊聲地說“吸氣”。

    疼痛感又上升一層。

    紅衣覺得牙都快咬碎了。腦中一陣嗡鳴,不知怎的就問出一句:“你給孩子起好名字沒有!”

    “……起好了!”席臨川被眾人擋在身後努力看她,“男孩叫席小川,女孩叫席小溪……”

    “煩死你了啊!”紅衣呲牙咧嘴地又罵他一句,語畢之後認真覺得,罵他比光喊疼管用哎……

    於是運一運氣,她又道:“我嫌自己書讀的比你少所以讓你取!你取得比我還沒水準!”

    什麼名字啊!動沒動腦子啊!“小川”取他名字的一個字,“小溪”取她穿越前名字的一個字,這麼不動腦子的活她也會幹啊!

    “‘席小溪’是什麼鬼!”紅衣一邊努力維持著清醒,一邊疼得捶床,“怎麼還是‘aba’……‘甲乙甲’形式的發音啊!你認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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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1: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在旁幫忙的眾人除了努力讓她快點生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尤其御醫和產婆,給許多嬪妃、宗室女、命婦都接生過,喊得撕心裂肺的見得多了,但喊得撕心裂肺還非要喊得有內容、內容還是罵自家夫君的……

    這真是頭一號。

    要麼人家是將軍夫人呢?將軍久經沙場行事淩厲,夫人也不似旁人嬌弱,格外有魄力些!

    好在,紅衣並未真和席臨川吵嘴吵到孩子降生。

    過了半刻之後,那疼痛達到了頂點,她疼得腦中發白,自然吵不出來了。

    只覺自己嘶喊出的聲音可怖得像是從地獄傳出來的,渾身都在出汗、遍體都疼得不可忍受。

    那疼痛儼然已不是僅限於腹中,好像在向全身蔓延開,疼到她覺得每一寸神經、每一塊骨頭都被這劇烈的痛感浸了個透。

    額上、身上不時地生出冷汗,驀地沁出來、又好像很快就又消去。

    實則中衣都被這汗水浸得深了一層顏色,碎發貼在側頰上,發梢又緩緩地滴下汗珠來……

    端著藥的醫女、換來清水的僕婢進進出出,忙得半步都停不下來;房中的聲音弱過一陣,後來又再度“慘烈”如舊。

    天色全黑,一輪明月映在後院的湖中,原本早該開宴的正廳卻空無一人……

    精美佳餚都放涼了,一枚枚色澤漂亮的月餅無人問津。席府各個角落都止等著一件事,南雁苑外,更有不少下人在翹首望著。

    “啊——”又一聲嘶叫傳來,紅衣的聲音已很是沙啞。心跳快得很不舒服,她哭也哭不出來地急喘著氣,又一度用盡全力之後,渾身驟松……

    嬰孩稚嫩的啼哭響遍滿屋,思緒恍惚的紅衣一時卻尤未能緩過來。直至目光定下、看到榻邊人人都是滿面喜色,才終於得以把注意力放在這哭聲上。

    “我、我生完了……?”她迷迷糊糊地側頭望過去。

    離得最近的一位醫女無語了一瞬,才道:“是……”

    紅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闔目靜聽了一會兒這象徵生命初降的啼哭,疲憊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淺笑。

    當媽了!

    很高興,除了高興之外就一個念頭——想睡覺!

    “紅衣。”席臨川的喚聲輕輕的,她睜了睜眼,看到已被包在繈褓中的孩子被放到了枕邊。

    愣了一愣,這才想起來問他:“男孩女孩?”

    “女孩。”席臨川一笑,“你真的覺得‘席小溪’不好聽?”

    紅衣臉一垮:“不好聽不好聽!”

    “……那‘席小紅’?”他平淡地問她,她臉上垮得更厲害了:“還、還是小溪吧。”

    “小紅”算怎麼回事!以後若再生個男孩,要叫‘小明’嗎?!

    此後的時間對於紅衣來說極為輕鬆——提心吊膽地擔心自己會死的心思沒了;擔心孩子會保不住的心思也沒了。沉了幾個月的身子輕了,睡覺可以鬆快地翻身了,想側躺可以側躺了……

    掰著指頭把各樣好處數一遍後簡直身心愉悅,以家裡的經濟水準又不用她再操心什麼,連乳母都提前請好了兩位,她只要安心坐月子就成了。

    不過,紅衣小睡一會兒後糾結了一陣子,還是執念地強烈要求讓她自己喂孩子三天——誠然,從科學的角度上可能沒什麼大意義,兩位乳母一直為這項工作調理著身子,奶水品質該是比她強的。

    但是意義不同嘛!第一個孩子,剛出生!她一股想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的情緒湧得濃烈極了。

    席臨川拗不過她,兩人怒目互瞪了半天之後,他松了口:“好吧……”

    然後又討論起另一件事:這孩子擱哪兒照顧。

    紅衣初為人母,要她把孩子完全交給乳母,她怎麼想都覺得彆扭——哦,乳母全天候守著,她想看的時候抱過來看看,這是養孩子呢還是養寵物呢?

    再說,乳母到底和孩子沒有血緣關係啊,再認真負責也比不了生母發自內心的關愛啊!而且日子長了,總不跟父母在一起,感情培養不起來怎麼辦?跟乳母比跟爸媽還親?不行不行!

    於是紅衣的意思:“我來照顧吧!尋常百姓家當娘的能,我也能!”

    “……不行。”席臨川眉頭緊皺,“小孩子雖然熟睡的時候多,但什麼時候醒可不一定。如是夜裡醒了,哭鬧一陣子,你我怎麼睡?”

    “都要有這一步嘛!”紅衣理所當然道,轉而想起他寅時就要起身上朝的事,一陣恍惚,又說,“啊……反正我坐月子,我們也不能那個……咳,是吧?我自己在南雁苑照顧她就好,你安心睡覺,不會誤你正事。”

    “……不行!”席臨川又說。斟酌了須臾,道,“你若把她交給乳母照顧,我住在廣和苑也就得了。但你若非把她留在自己房裡,我必須跟你一起在南雁苑。”

    “為什麼啊?!”紅衣覺得他邏輯擰了,滿臉不解。

    半夜三更的,席臨川也是服了她剛生完孩子沒幾個時辰就來跟他討論這些細節,目光越過她,看看在床榻最裡側睡得沒心沒肺的女兒,一歎:“她要是哭了,你肯定起來哄她。如果夜裡有個兩三次,我在便可以跟你輪流起來,如是就你一個人……倒是不耽誤我上朝了,你不怕坐月子太累落下病?!”

    “哦……”紅衣訥訥一應,一想,斜睨著他又說,“可你會哄孩子?”

    席臨川頓時面色一陰,轉而又有點尷尬地發紅,不自在地一咳嗽:“我可以跟乳母一起哄她……”

    “你和我一起住,還想讓乳母在屋裡?!”紅衣詫異地看著他,眉梢眼底一行字:你現在是清醒的嗎……

    “沒關係啊。”席臨川聲色平淡,“反正你坐月子,我們也不能那個……咳,是吧?”

    翌日天初明時,陳夫人回到了席府、紅衣正睡得昏天黑地、一夜未眠的席臨川強打精神去上朝……

    堂堂大司馬驃騎將軍喜得千金是個大事,先是在早朝上,皇帝直言賀喜。巳時廷議結束退朝,各級官員又紛紛圍上來道賀。

    因著人多,其中還不乏有話多些的,這過程持續了足有近半個時辰。要擱在往日,席臨川決計沒心思應付這麼久,今天卻不得不格外耐心地維持著微笑——往日失禮點,別人不過對他有些怨言,那不是大事。但今天若不客氣,讓這怨氣牽扯到女兒可不行。

    說到後面簡直困得眼皮打架了,扛不住地低頭揉眼,還有不識趣的關切說:“將軍身體不適?”

    “……風沙迷眼了。”他乾笑著敷衍。

    其實連永延殿的殿門都沒出,哪來的風沙。這話終於讓道賀眾人聽出點不對頭來,鄭啟恰到好處地一咳,提醒說:“他夫人是夜晚誕下千金的,必是一夜未睡……”

    “哦……失禮!失禮!”眾人這才連連作揖賠不是,拱手告退。

    眼前歸於安靜,席臨川長舒一口氣,幾乎有點想倚著旁邊的立柱睡覺了。這種熬上一天一夜的事情並非沒有,征戰之時,偶爾兩三天不睡也不是大事。

    唯這回疲憊得緊。實在是昨天那幾個時辰緊張得太過,且還不像征戰時那樣自信滿滿,他這一貫有些自傲的人都止不住地在擔心出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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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席臨川打著哈欠向鄭啟一拱手:“多謝舅舅……我回去睡了。”

    鄭啟點頭,一句“快去”話音還未落,二人就一同被宦官細碎的腳步聲拉去了視線。

    “驃騎將軍、大將軍。”小跑至眼前的宦官一揖,滿臉喜色,“恭喜驃騎將軍喜得千金,皇后娘娘傳將軍長秋宮一敘。”

    長秋宮一敘……

    一敘……

    敘……

    席臨川神色複雜地滯了一會兒,心裡估算著這“一敘”的時間,腦子翻來覆去地就剩了兩個畫面:廣和苑的床,南雁苑的床。

    紅衣一覺睡醒時已到了下午,吃了一頓雖然很補但一看就會胖的午餐。在榻上躺到心裡閑得長毛,一次又一次地去瞟身邊熟睡的女兒,瞟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終於,忍不住把她抱了過來……

    小小的、輕輕的,似是感覺到有人抱她,小嘴吧唧了一下算是個回應,然後又睡得沒什麼反應了。

    真萌……

    紅衣看著她就忍不住地想笑,也不知怎麼就那麼喜歡——若客觀點,從審美觀上說,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還沒長開的小臉皺巴巴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從五官到四肢比例都還不對,但就是橫看豎看都萌!

    醜也萌!

    醜萌醜萌的!

    “小溪小溪你快長大呀,幫我一起欺負你爹呀,現在吃虧的總是我呀……”紅衣眯著笑碎碎念著,話畢琢磨琢磨,覺得好像趁席臨川不在時跟孩子念叨這個不厚道,嘖了嘖嘴,又改口說,“快點長大,長成個萌萌的蘿莉,我就可以拿你做換裝遊戲和高級養成遊戲啦……”

    再回味回味,覺得好像更不厚道。

    她這麼東一句西一句地念叨了半天,聲音始終壓得很輕,既讓自己說得爽了,又不打擾席小溪睡覺。

    終於等到了席臨川回來,腳下的步子好像有點浮,沒精打采地掃了她一眼,就跟婢子要茶喝。

    “……怎麼了?!”紅衣被他的精神狀態嚇了一跳,便見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了,一頭栽在榻上:“困。”

    “……”紅衣猶抱著孩子不撒手,只想他投了一個悲憫的目光,算是人道的反應。

    席臨川在榻上趴了片刻後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疲憊不已地又看看她,蹭過去看孩子。

    “嘖……”他嘖嘴的聲音後還續了一聲歎息,很有些不滿的動靜讓紅衣心裡一沉,再度問他:“怎麼了?”

    席臨川緊鎖著眉頭,伸出食指,在女兒的臉頰上輕戳了戳:“等了這麼久,就是你這麼個小玩意?還這麼醜,還讓你娘疼得聲音都不對了。”

    “哪兒醜了……”紅衣瞪著他頂道。

    席臨川不理,頓了頓,又說:“等你長大了咱們再算帳。有你之前,我妻子身材纖瘦、能歌善舞,從知道肚子裡有你之後,八個月沒敢碰水袖;怕委屈你就使勁吃、生完你又不得不坐月子,一時半刻瘦不回來,還是跳不了舞,都是因為你,你知道嗎?”

    席小溪又吧了吧嘴,看著好像聽懂了似的。

    他這曲線表達疼愛的方法在紅衣聽來十分受用,滿意一笑,看他累得又趴會榻上,把被子勻給他一半,道:“我剛才給她想了個小名。”

    “什麼小名?”席臨川閉上眼笑問。

    “泡泡。”

    “……啊?”他不得不又睜了一下眼,“‘泡泡’?!”

    這算小名?!真不是報復他起了‘席小溪’這麼個大名嗎?!

    “對啊,泡泡,是不是聽上去萌萌的、軟軟的?”紅衣咬唇一笑,逕自解釋起來,“是這麼回事啊……在我原來的那個世界,橫亙在情侶或是夫妻間干擾二人交流感情的,叫‘電燈泡’——你不用知道‘電燈’是什麼東西,反正這詞就這麼個意思,所以叫‘泡泡’,是不是很合適?”

    “啊還有。”她語中一頓,又續說,“她是中秋出生的嘛,我本來想迎合一下‘團圓’寓意,但是叫‘團團’或者‘圓圓’吧……我就總想一種黑白相間的圓滾滾的熊,所以還是泡泡吧,聽上去也圓圓,還不會想到熊……你看怎麼樣?”

    她自己對這小名很是滿意,說完後等了一會兒,卻是沒得到答覆。

    目光不得不從席小溪臉上暫且移開,她看向他,見他氣息均勻,顯是已睡著了。一隻手臂還搭在她小腹上,她輕推了一推,他反倒湊得更近。

    翻作側躺將她擁住,席臨川迷迷糊糊道:“嗯,泡泡。”

    自從席小溪降生,席府的整個風格都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席臨川一貫是個放縱不羈的性子,又是武將,行事向來淩厲瀟灑,鮮見他會耐著性子去忍誰;紅衣也不是個會安於在家、僅僅當個妻子的,在竹韻館中同樣一呼百應統領大局。再往後數,席煥、小萄更年輕,天天在府裡打打鬧鬧……

    總之兄弟妯娌四人數下來,一眾下人都覺得,沒一個有當父母的樣子的。

    但眼下……

    居然都自動轉換成了該有的樣子?!

    紅衣最是明顯。原是連席臨川都擔心她會不肯安心坐月子,尤其擔心她想跳舞的癮湧上來,會不去院子裡練一會兒不舒服——若是出了這種情況,不攔她不行,總攔她也不行,御醫說了產後也是亦多思的時候,怕把她悶出毛病來。

    從這大半個月來的情況看,他委實是擔心得太多了……

    任何時候,無論席小溪醒著還是睡著,紅衣對著她就不覺得無聊。或是在她醒時哄她玩、或是在她睡時盯著她發呆,反正……反正對席小溪的投入多到讓席臨川這當父親的都有點嫉妒。

    其中有那麼一天,他也忍無可忍地反抗過一次,下朝回來冷著臉跟乳母說“把泡泡抱走”,然後擺出了要跟紅衣促膝長談、交流感情的架勢……

    耐不住紅衣她跟他聊了一刻之後就心裡發癢了,一個勁地走神往外看,他忿忿不平地問她在看什麼,便被她一頭撞在胸口:“我要泡泡!”

    好吧,她要泡泡。

    席臨川額上青筋暴起地忍了半天,為這事發火也不合適,只好讓乳母帶著孩子回來。

    心中大有被拋棄感地踱步離開,一路沉默地進了書房,見到齊伯,就長歎出聲:“唉……”

    “……公子?”齊伯一怔,不知他怎麼了。

    席臨川冷著臉一通抱怨,怒斥紅衣“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三心二意”……末了化成一句無比淒涼的擔憂:“你說,泡泡長大還得有很多年,她不會一直這樣吧?”

    齊伯微皺眉頭沉吟了許久,沉緩道:“公子您恕我直言……”

    席臨川頹然點頭。

    “咳……”齊伯清了清嗓子,給了他一句,“您以為……您比娘子強了很多?”

    席臨川面色一僵,怒摔上門,拂袖離去。

    怨氣不減地在府中轉了一圈後,還是回到了南雁苑。但“很有骨氣”地沒去找紅衣,逕直繞小道去了後院,在湖畔的廊下一坐——樣子別提有多頹喪。

    好吧,實也不怪齊伯“不給面子”。

    要說紅衣對這孩子上心太過、到了“十二成”,他這做父親的也有十成了。

    嗯,雖然最初幾天確實腹誹過“好醜”,但還是耐不住這小丫頭沒心沒肺睡覺的樣子太可愛,小手小腳都軟乎乎的,讓他連再多想“好醜”的機會都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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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2: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至於昨天……

    前晚夜裡也不知這小東西鬧什麼脾氣,乳母哄沒用、他哄沒用,又沒生病沒餓著,最後紅衣硬撐著坐了大半夜才可算把她哄得再度睡過去。

    到白天時他就有點生氣,覺得該讓紅衣好好補補覺,就讓乳母把泡泡抱去了廣和苑……

    結果,泡泡開始了又一次的哭鬧。

    還是乳母哄不住、他也哄不住的勁頭,席臨川咬緊牙關死扛,就是不擾紅衣。直被她折磨得快放棄的時候,偶然發現個“特殊屬性”。

    ——他無可奈何地呲牙咧嘴一吸冷氣,泡泡突然不哭了。

    然後,乳母神色有點尷尬地看著驃騎將軍在旁邊連吸了至少上百口冷氣,神色豐富情感到位。逗得泡泡從剛開始的“不哭”倒後來微笑、再迷迷糊糊睡著……

    她睡得平穩了,席臨川切齒緩了好一會兒,向外走時仍是風度翩翩的樣子,面色卻有點不對。

    “公子?”外面的婢子,連忙詢問,“公子怎麼了?”

    “沒事……”他話語艱難地維持著儀態,“頭有點暈,胃有點疼……”

    所以很沒底氣反駁齊伯方才的評價。

    席小溪滿月幾日後,前線終於傳了捷報回來。

    鄭啟率軍助汗王弭平了叛亂,大獲全勝。隨鄭啟同往的何袤將軍……雖然當中又迷路了一回,但所幸未釀成大禍,後來也斬虜數千,立了戰功。

    捷報傳回長陽的當日,聖旨便傳了下來。鄭啟自有有食邑加賜,何袤也得以封侯。席臨川聞訊不自覺地一笑,大是感慨:“真不容易。”

    “什麼?”紅衣看向他,席臨川輕舒了口氣:“何袤將軍……上一世死在我之前,至死都沒能封侯。也是一員老將了,這點心願始終未卻。”

    連紅衣都莫名覺得欣慰。

    許多事情,是因他重生、她穿越而變得不同。無論此前與何慶有過怎樣的舊怨,何袤將軍戎馬一生,能因各種變數而得到這樣一個更好的結局,也是件好事。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這一個月來長大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的席小溪正好也醒著,明眸望著父母,像是也在聽話。

    已在榻邊靜靜坐了許久的小萄終於忍不住,抬眸望一望席臨川,不安道:“兄長,席煥……”

    “席煥應是無事。”席臨川頷首道,“但此次是去赫契腹地幫王廷打仗,寫信更難一些。今日傳回的捷報是直呈宮中的,舅舅也不便特意為他報平安。”

    小萄點點頭,一直未舒開的眉心還是未舒開。紅衣輕一喟,也勸她說:“你安心吧。幾個月都過來了,不差這幾天。好好吃、好好睡,別等他回來的時候突然松了勁一下子病倒。”

    “嗯!”小萄神色明快些地一應,便不再多想,坐到榻邊去哄席小溪。席小溪和這嬸嬸也熟,嘴角掛著點笑,望著她不哭不鬧,一點也不見外。

    十一月末,大軍返回。

    長陽城中又是沸騰一片,百姓們如舊歡呼的陣勢,讓紅衣簡直在納悶,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這一戰與“保家衛國”沒什麼大關係,是幫鄰國君主個忙……

    好像只是在湊熱鬧興奮一場似的。罷了,湊這麼個熱鬧也無妨,反正又到了新年將至的時候,額外添上一份喜氣不是壞事。

    鄭啟和何袤自要去宮中覆命,與二人同往的,還有幾位在此戰中立下大功的將士。

    是以軍隊早上入了城、直至晚上還不見席煥回來,小萄就很有些憂心忡忡,一面覺得他必定是入宮面聖去了,一面又忍不住地再度擔心,他會不會是壓根就沒回來……

    漸漸的,入了夜。

    紅衣哄著席小溪先睡了,小萄在正廳中強打精神地一直等著——但等到後來,也是實在熬不住,眼皮打架一會兒後就不知不覺地伏到了案上,沉沉入睡。

    門聲輕輕一響。

    值夜的小廝剛進門就被席臨川示意噤聲,席臨川指了指小萄,又指指外面,口型輕動:“出去說。”

    那小廝便又退了出去,待得他也跨過門檻,立即稟道:“公子,少公子回來了。您看少夫人……”

    “讓她先睡著。”席臨川眸色微沉,“請他到書房來。”

    小廝一揖,應了聲“諾”,立即又向府門的方向迎去。席臨川轉身逕自朝著書房那面去,入房後未讓下人進來,自行點了燭火。

    等了片刻,自門外傳來一聲:“兄長。”

    聲音帶著些喜悅,席臨川抬頭望去,席煥正舉步進來。數月的征戰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滄桑和幹練,皮膚也粗礪了些。尚未換下的輕甲微反著光,席煥一抱拳:“兄長久等。”

    “嗯。”見他無甚傷勢,席臨川稍鬆氣,緩一點頭,“我讓你辦的事……”

    “辦了!”席煥神清氣爽地答道。遂與他一同落了座,取了一隻並不薄的信封出來,擱在案上。

    信封上寫著一行赫契文,席臨川見字陡一蹙眉:“怎麼是汗王的字?”

    “還有誰比汗王更清楚這些?”席煥笑而反問。又將信封拿起來,手指挑開背面的紅色蠟印,道,“大捷後汗王非要宴請將士。我想著兄長托我辦的事,便私下求見了汗王,汗王聽說我是我是兄長的弟弟就見我了,第二天,就讓人送來了這個。”

    “多謝。”席臨川頷首,打開信封,將裡面厚厚的一疊紙抽了出來。隨意一翻,每一張紙都寫滿了字,有赫契文也有漢字,字跡亦各不相同,有些娟秀、有些蒼勁,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手將一疊紙一併對折了一下,席臨川再度看向席煥,問他:“汗王可有說什麼?”

    “沒說什麼……”席煥答道,又說,“哦,只說兄長您是英雄,行事素來瀟灑,但此事上您還是小心為上……縱使您殺了他父親,他也並不想看到您因為這種事送命。”

    席臨川未語。席煥稍蹙了蹙眉,不解道:“兄長要做什麼?為什麼汗王猜到了,我卻半分都猜不出?”

    “汗王也沒猜到。”席臨川輕一笑,未多作解釋,起身將那只信封收進了矮櫃中。複看向席煥,略斟酌後只說,“汗王猜錯了,我沒想做會送命的事。”

    各樣的風波皆平後,這年的新年教人異常期盼。

    去年的新年席府上下都沒能好好過——席臨川受到的詛咒在除夕之夜應驗,引得人心惶惶。之後又是小萄家中的一堆事情、緊接著席煥出征……

    一整年忐忐忑忑地過去,到了再度跨年的時候,紅衣許的願望簡單極了:來年平安。

    除夕時沒再“逃”宮中宴席,早早地收拾妥當了,中午時便與陳夫人一起往宮裡去。

    席小溪已有四個半月,逐漸長開的五官精緻漂亮,端然是取了父母各自的優點。

    這孩子性格也甚好。尚存嬰孩那種特有的對萬事好奇的天真,每天東張西望的,見了什麼都想一探究竟。月初時又初會抓東西了,紅衣抱著她就常被她夠耳墜、拽領子,若有甚她沒見過的“新鮮事物”出現在眼前,更會皺著眉頭伸著小手一個勁兒地跟大人要——但優點在於,偶爾有不能拿給她的,也鮮少見她為此哭鬧,左不過就是臉上顯出點不高興來,嘟著嘴把臉悶在母親懷裡,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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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2: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朝宮中去的這一路上,她偏對父親的手指感興趣了。

    握住了就不鬆手,還不許席臨川動。於是席臨川坐姿與面容如常風雅,只胳膊一直懸著,讓她攥著指頭玩。

    忽覺指尖一軟一濕,側眸看去,那雙水亮亮的大眼睛正望著他,小手拿著他的手指就往嘴裡送。

    “……”席臨川挑挑眉頭,將手抽了出來,“不許亂吃東西!”

    “嗚……”席小溪眉頭一皺,看向紅衣,滿臉委屈。紅衣也沒為此怎麼哄她,倒是旁邊的陳夫人笑了,在席小溪面前拍了拍手:“來,奶奶抱你。”

    席小溪還真給面子,伸著小手主動表達出了“要奶奶抱”的意思,紅衣撇撇嘴,把她交到陳夫人懷裡,大感這小丫頭真是天生人精!

    ——祖孫倆最初可不是這麼回事。陳夫人第一次見到席小溪,還是紅衣剛生的時候,完全沒有奶奶輩對孫子輩的那種熱情,愛搭不理的樣子,紅衣用腳趾頭猜也知道她或多或少有點重男輕女。

    她倒也沒拿這當回事,反正自己和席臨川都疼女兒就是了,陳夫人又不常在府中住。

    卻沒想到,此番再來……這個剛四個半月大的小人精用了兩天半就把奶奶“征服”了!

    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給面子,從頭一天的晚餐開始,她在陳夫人面前就總是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地“絮叨”個不停。陳夫人最初還蹙著眉頭,一副嫌她煩的神色,後來紅衣眼睜睜看著她那冷峻的面容一點點被席小溪萌化了……

    直至昨晚,已經發展到做奶奶的無比耐心地用半個時辰時間喂孫女吃東西。席小溪尚不習慣添加了輔食的菜譜,每每一看到摻了蛋黃的米湯就緊鎖眉頭表示強烈不滿,昨晚似乎又心情不太好,吃著吃著把碗打翻了,顏色瞧著有點噁心的米湯灑了陳夫人一袖子。

    對此,陳夫人的反應居然是滿意一笑:“泡泡真有力氣。”

    泡泡真有力氣……

    真有力氣……

    有力……氣……

    紅衣默默扭過頭,對她這四十八小時內的巨大反差不做評價。

    入了宮,紅衣隨陳夫人一道去長秋宮,席臨川說要先去宣室殿面聖,二人自未多問。便先道了別,席臨川行至宣室殿門口而未入,眼看著她們繼續向後走去,足下一拐,又朝著先前已然經過的永延殿去。

    稍等了半刻,方見一五十上下的官員行來,一揖:“驃騎將軍。”

    “齊大人。”席臨川還了一禮,那人遂從懷中取出一信封,雙手呈與席臨川,神色卻有點古怪:“裡裡外外都辦妥了,沒有旁人知道。但將軍您……這是要幹什麼?”

    “大人別多問。”席臨川頷首一笑,將那信封接過來收好,只解釋一句,“自家的事。我保證不涉及其他,不會給大人惹麻煩。”

    “哦……”對方點點頭,聽他做了承諾就放心了,雖仍有好奇,但知是“自家的事”便不好多問。

    再相互一揖,各自離開。

    席臨川踏出宮門,未上馬車,逕自策馬離去。

    這個時辰,前來參宴的官員、命婦多還未到,皇城的街道上人並不多。他疾馳而出連個熟人都未見到,到了皇城門口時守衛一看清他自然立刻開門放人,一路走得順暢。

    趕至西市時,正值下午陽光由明轉暗的時候,漸漸熱鬧起來的集市人頭攢動。他將馬拴在樁上,勞旁邊酒莊的小二看著,付了些銀兩算辛苦錢,逕自朝集市中走去。

    東南角賣脂粉的店門前,一女子正等著。她背對著他,踮著腳尖往旁邊的道上看,熟悉的身形透出顯而易見的企盼。席臨川的無聲一喟,信步上前,在她肩頭一拍。

    “余……”顧南蕪回頭間,聲音戛然而止,面色驀地竄白了,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道,“公子。”

    “在等人麼?”席臨川對此了然於心,仍是淡問了一句。顧南蕪滯了一會兒,磕磕巴巴道:“沒、沒有,過年無事,隨處逛逛。”

    他對這答案未置可否,稍一點頭,道:“旁邊有家茶莊,隨我去坐坐。”

    他提的要求,顧南蕪自是不能拒絕的。牙關輕輕一咬,跟著他同去。

    雅間落座,席臨川褪了大氅,隨手撂在旁邊的木架上,逕自落了座,一睇顧南蕪:“坐。”

    顧南蕪很有些心虛,強作鎮定地落座後,即出言道:“公子不是……入宮參宴了麼?”

    “宮宴還早,先來料理點別的事情。”他神色平淡,手探入衣襟中取出方才得到的那只信封,將裡面的幾頁略硬的紙箋抽出來細看了一遍,又依著從前的折痕折回去,放在案上,稍舒了口氣,告訴顧南蕪,“餘衡不會來西市見你的。”

    “……公子?!”顧南蕪大驚失色,僵坐了須臾,顫抖道,“公子,奴婢和余衡沒……”

    “別說你們不認識——謹淑翁主撞見你們幾次私會才告訴的我。”席臨川面容鎮定,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劃,遂搖頭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從前沒動過你,日後——你也知我答應紅衣不納妾了。”

    “你接到的那讓你來西市見的字條是我寫的,順便仿你的筆跡把餘衡約去了城外。”他不理會她的震驚,將手中的幾頁紙箋擱在案上推給她,“這是你的戶籍——良籍,未嫁。日後如何就隨你了。”

    顧南蕪狐疑地看著他,沒敢動那幾張紙,席臨川嘖了嘖嘴,又道:“我不會在紙裡下毒的。餘衡昨日已接了調令,調去宜寧軍中,鎮守北邊。”

    換言之,他是要她隨余衡一同離開長陽然後完婚。也只能這樣,若她仍留在長陽,多少會有知道她從前身份的人議論,這張戶籍是怎麼辦來的也夠讓人找席臨川的麻煩了。

    “泡泡百日的時候,你拿這幾年的所有積蓄備禮給她,不就是想讓我知道了這事後饒你一命麼?”席臨川輕哼一聲,又拿了兩隻信封出來給她,手指敲在略厚的那一隻上,“這錢你留著,成婚的時候我就不著人送禮了。那封信交給餘衡,我有事托他辦。”

    “軟硬兼施”地說了許久,顧南蕪可算相信此中無詐,拿著戶籍和那兩隻信封施禮道謝、告辭。

    她趕至城外,餘衡已一頭霧水地等了多時,待聽她說完來龍去脈,全然傻住,忙不迭地拆了席臨川托她送來的那封信,傻得更厲害了:“將軍他……”

    “他怎麼了?”顧南蕪好奇地看向他。

    餘衡嘴角抽搐了一會兒,將信紙遞到她面前:“我也想知道他怎麼了。”

    席臨川神清氣爽地回到宮裡時,離宮宴開始尚有些時候。他來去都快,陳夫人和紅衣應是都不會起疑——除非她們閑來無事特意去查了出入宮門的記錄,否則不會知道他離開過。

    踏進長秋宮就聽見席小溪的咯咯嬌笑,席臨川笑看一眼,朝皇后一揖:“姨母。”

    皇后麼……

    壓根沒心思多理他。

    連紅衣這當母親的都只能在一邊傻坐著——皇后已經許久沒見過這麼小的小女孩了,她上一胎生的是位皇子,再往前算……陽信公主倒是女孩,但都嫁了人了。

    席臨川在紅衣身邊坐下,紅衣輕聲問說:“怎麼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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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2: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人多。”他隨口道,信手接過宮娥奉上的香茶,甫一抿,聽得皇后一喚:“臨川。”

    席臨川放下茶盞,未及應話,皇后款款笑道:“陛下現下在趙妃宮裡,遲些時候,你記得去宣室殿拜見。”

    顯然意有所指的話讓幾人皆一怔,陳夫人與紅衣一併蹙眉看向他,都不免疑惑,既然皇帝在趙妃宮中,他方才去做了什麼。

    席臨川面不改色地又抿了口茶,複看向皇后,頷首微笑道:“陛下已回了宣室殿,臣方才剛去見過。”

    皇后笑而不言,席臨川默了一會兒,逕自上前,從坐在皇后身側的乳母懷中將席小溪抱了過來。轉手交與紅衣,他稍松了口氣,聲音不急不緩地道:“我有些事要稟皇后娘娘,你先帶泡泡去含章殿。”

    “本宮還以為你告訴她們你要出宮辦事。”皇后笑吟吟地睇著他,席臨川面色微沉:“她們來時必定告訴您我去宣室殿了,姨母您是故意的。”

    殿中沉寂,二人皆隱含慍色,對視了一會兒後,皇后揮手讓旁人出去。

    “您什麼意思?”席臨川主動問道。

    皇后站起身,一步步踱近了,卻始終沒有看他,口吻悠悠的:“你剛懂事,你舅舅就把你帶在身邊了。教你讀書認字、教你射箭騎馬,你第一次出征也是隨他同往,若他不給你機會,你就沒有那八百輕騎取赫西王首級的一戰。”

    席臨川眼眸微垂,應了一聲“是”。

    “現在你和你舅舅同為大司馬,但陛下說了最高統帥是你,可見陛下器重你。”皇后稍側過頭,看著他,保養得當的面容上目光微凜,眼角還是顯出了些許皺紋,“功成名就了,便想去過瀟灑日子了?你該知道你和鄭家無法分開。”

    席臨川靜舒了口氣,回看過去:“舅舅告訴您的?”

    “本宮是皇后。”

    “但您不能干涉朝臣的事。”席臨川並無退意,語中微頓,續說,“您別拿‘鄭家’說事,此事舅舅未曾攔過我,您若在給自己做什麼打算,大可直說。”

    “本宮的打算就是鄭家的打算。”皇后下頜微抬,慣有的威嚴懾人,“你舅舅不似從前年輕善戰了,本宮更比不過後宮新晉的那些嬪妃。福兒還不懂事,六皇子已經越來越得陛下喜愛了……鄭家需要你留下頂住大局。”

    皇后的手搭在他肩頭,緩和下來的面容上淩色不再,帶著長輩對晚輩的和藹:“你才二十三歲,前面必還有無限風光。安心做你的大司馬吧,讓你的妻子做受人豔羨的命婦,等你的女兒長大了,也會有一門很好的親事——不是許給宗親也是嫁給數一數二的世家,必定一聲榮華。”

    “你已經把算盤打到我女兒頭上了麼?”席臨川淡然回看著皇后,輕聲而笑,“我至此位多勞舅舅栽培,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因眼前榮華拖著他一起死——您不知道先太子乃至許多皇子有多恨鄭家、多恨我吧?”

    他言罷,不等回復便向皇后一揖,無所顧慮地轉身離開。

    身後一句“你別逼本宮強留你”來得冷冽,席臨川腳下駐了駐,不屑一笑:“我知道您的行事習慣,您若有辦法強留我,就不會有今天這番交談了。”他稍回過頭,視線一劃,“您只有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才會同別人打商量。”

    他再不停腳地出了長秋宮門,直朝著設宴的含章殿去。抽出袖中的奏章看了一眼又裝回去,緩了緩略有緊張的神色,恢復如常。

    一貫不太習慣於應酬的紅衣已然有些招架不住,雖然到殿的人尚不算太多,卻幾乎都圍在眼前。

    只因席小溪實在太萌,弄得十幾歲的貴女按捺不住、貴女們的媽也十分喜愛,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誇得席小溪都打了哈欠……

    可算看到席臨川了。

    “臨川。”紅衣面露喜色地一喚,面前聊得正歡的人們終於散開了些。席臨川對此倒是拿手,三言兩語就將眾人請離了,在紅衣身邊落了座。

    紅衣自是記著方才在長秋宮中有些奇怪的對答,打量他一番,問道:“可出了什麼事麼?”

    “沒有。”席臨川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一會兒席上若出了什麼事,尤其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若說什麼……皆有我來應付,你別為顧面子找臺階下。”

    “哦……”紅衣遲疑著一應,愈發覺得奇怪。席臨川又道:“席煥和小萄呢?”

    “方才聽說大將軍到了,去宮門口迎了。”她回說。他點點頭,執盞兀自飲了口酒。

    瓊漿滑下時一股灼燒感湧起,似乎連思緒都在這灼燒中被激得湧動更快,他思量著各樣的可能,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殿中的人愈來愈多,許多人前來同他打招呼,他都反應得過於“簡練”。直弄得紅衣越發窘迫,獨自應付不是、不應付也不是。再望望正統敏言長公主交談的陳夫人……把她請回來也不是。

    在帝后一同駕臨含章殿時,席臨川可算完全緩回神來,同眾人一起施了大禮。

    起身間,紅衣忍不住追問他究竟怎麼了,卻是目光剛一抬,就見一宦官正迎面行來。

    這宦官她見過,是長秋宮的掌事宦官,便客客氣氣地道了一聲“大長秋”,那宦官一揖:“夫人,皇后娘娘格外喜歡您家姑娘,想請您上去坐。”

    紅衣眉頭微蹙,未敢擅應地看向席臨川。

    席臨川淡睇著那宦官,上前一步,壓低的聲音不傳六耳:“勞中貴人去稟皇后娘娘,我的妻女今日不能離開我身邊半步。”

    紅衣眼見那宦官面色驟白,震驚地看了席臨川半天才向九階走去。心底的不安愈顯明晰,她又喚了一聲:“臨川?”

    席臨川拉著她坐下,迅速而簡短地告訴她:“皇后可能想把泡泡扣下。”

    這話讓紅衣霎然驚住。

    無所謂原因是什麼——原因是什麼這事都不成。泡泡才四個月,憑什麼讓別人“扣下”?

    紅衣強沉口氣,還要再問,身邊的人已然多了起來,奉酒、呈菜的宮娥絡繹不絕,有那麼兩個時不時地掃二人一眼,顯然是格外注意著他們。

    便只好把問個明白的心思強壓下來,見席臨川沉默飲酒,便跟著他沉默飲酒,一邊飲一邊想一會兒可能會如何、又該怎麼辦。

    除夕的這一場宮宴素來最是宏大,歌舞菜肴皆備得用心,與之相輔相成的,是客套的禮數也分外的多。

    先是有一番歌功頌德,再是依次上前向皇帝賀年……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可算到了“各吃各的”、“各聊各的”的環節。

    這晚的樂舞著實不錯,雖是脫不了宮中的那種束縛感,但從舞蹈編排到樂曲也都是極好的了。紅衣一邊擔心著席小溪的事,一邊又仍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又一舞終了時,酒也過了三巡。殿中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皇后的聲音自九階之上悠悠傳來。

    “陛下,今日臨川是帶著女兒同來的。”

    雖是離得不近,仍足以聽得清楚,帶笑的話語讓席臨川與紅衣皆心弦一繃。

    “那孩子雖然才四個月,卻是乖巧得緊。福兒也喜歡得很,守在旁邊看了許久。”皇后笑吟吟地說著,話語稍稍一停,轉而顯得有點悲傷,“唉……宮裡沒有和福兒年紀相仿的孩子,小溪雖也比他小兩歲,但就算最接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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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紅衣咬一咬牙,暗說這話題拋得可真“委婉”啊。

    接下來的話,顯然就不是在同皇帝說了,略提高的音量帶著商量的意思,皇后說:“臨川,福兒和小溪年齡相仿,本宮又是你的姨母,他們表叔侄原也該親近點。依本宮看不如讓小溪住到宮裡來,一來讓他們互相有個伴,二來宮裡照顧得也更細緻。”

    表叔侄……

    直到皇后這般把輩分點出來,紅衣才意識到這倆孩子壓根不同輩!更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又見席臨川一直沉默著,狠一切齒,逕自笑道:“皇后娘娘,小溪才四個月,正是離不開父母的時候。此時讓她進宮,怕是不合適。”

    皇后那一番話後並未添一句“你覺得呢”之類的詢問的話,大有強迫的意思;紅衣這一句答語,說得亦是生硬,就是母親為孩子做主的意思。

    皇后卻不在意,頷首一笑,又說:“不妨礙她和父母親近。你們平日都在長陽,你大可日日來宮裡看她,這樣於臨川反是更容易些,上了朝後先來看她,然後在回府去料理別的事情,也無人擾他——算來和她也不過是每晚睡覺時分開,沒有你想得那樣會生分。”

    她這樣一說,紅衣一時就有點應付不來了。

    滯了一會兒,手在席臨川衣袖上拽了拽,反被他一握:“別急。”

    見他二人皆不吭聲,皇后滿意一笑,側首詢問皇帝:“陛下覺得如何?”

    “嗯。”皇帝未予置評地隨口應了一聲,許是未覺得有什麼不好,便向席臨川道,“臨川意下如何?”

    紅衣緊張地看著他,他終於抬了眼眸,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在眾人的矚目下,向大殿中間的寬敞過道上行去。

    端正一揖,湖藍色廣袖展開、又恢復波褶,他直起身,舒了口氣,閑閑道:“臣覺得不合適。”

    上面默了一會兒,皇帝問他:“為何?”

    “嗯……說不好什麼‘為何’。”席臨川有點為難地苦澀一笑,似是認真思量了一會兒原因,才又續說,“只是‘覺得不合適’罷了……臣是她父親,此事還請陛下許臣做主。”

    ……哈?!

    紅衣坐在席上都啞了。

    看看乳母懷裡熟睡的席小溪,又看看在殿中回話的席臨川,怎麼看都覺得他這衣冠楚楚的樣子底下還是藏著一股“痞”勁兒。

    她還覺得這事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呢、以為有什麼要鬥智鬥勇的劇情呢,方才她還和皇后周旋得入戲呢!

    怎麼到了他嘴裡,就又成了這麼“簡單粗暴”的應對方法?他那話翻譯過來……那不就是“我是她爹我說了算”嗎?!

    年初五,從滿朝文武到席府上下都被驚呆了。

    皇帝下旨免了席臨川的職、收了兵權,且連個原因都未說。

    旨意是直接下到席府的,傳旨的宦官踏進廣和苑的門,語氣抑揚頓挫得十分渲染氣氛。讀完了把聖旨卷好、往席臨川手裡一交,轉身就走了。

    正在臥房裡陪著席小溪睡覺的紅衣聽得差點沒暈過去,耳聞宦官的腳步聲遠去,立刻疾步往外走。

    還未踏出房門就見席臨川迎進來,悠哉哉的神色間竟一點失落都沒有,從容自若地問她:“你聽見了?”

    “你……”她錯愕不已,又怕聲音太大打擾席小溪睡覺。一把將他拽出臥房,“陛下為什麼啊!”

    “我請的旨。”席臨川微笑道。遂將除夕那晚回府後特意沒提及的事同她說了,紅衣啞了半天,怒問:“那日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怕你高興得太早。”席臨川嘖嘖嘴,“辭了官,我們就可以四處雲遊去了——我怕你高興得太早提前連去什麼地方都想好,末了陛下卻不放人。”

    她一時竟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

    該高興嗎?好像是應該高興的。這樣她就再也不用擔心他會死在戰場上,席府又家底夠厚,縱使無權無位,已有的家產也夠他們“吃”一輩子。

    但就是高興不起來,反倒憂心忡忡的,甚至有點悲戚——大抵是因為這事太大了,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時便禁不住地將重心全放在了“失去了什麼”上,覺得他受了重挫。

    席臨川凝視著她的神色,視線在越鎖越緊的眉心上一觸,便知她再想什麼。

    抬手在她臉頰上一捏,他輕鬆道:“高興點兒。真是我主動請旨的——且我想得很清楚,沒什麼可難過的地方。”

    “嗯。”紅衣輕應著,連點頭都點得很猶豫。勉力從那份不安和負面的情緒裡走出來,她抬頭問他,“那……你日後就不用上朝了?”

    “是。”席臨川點頭。

    她思了思,又問:“也沒有沒完沒了的政事要琢磨了?”

    他又說:“是。”

    “客套乏味的宮宴、複雜煩悶的府中宴請,也都沒有了麼?”紅衣竭力提著一縷思緒,將先前所不喜歡的事情都明確點出來,努力讓自己覺得他不幹了才是最好的。

    席臨川再度應說:“是。”

    她卻還是覺得有點落差感,維持著理智道了一句:“哦,那很好。”

    在這樣的事上,紅衣尊重他的決定,卻不代表人人都會如她這般。

    陳夫人在聽聞此事後生了一天一夜的悶氣,而後怒然離開長陽,索性連上元節也不一起過了。

    席煥和小萄也大為震驚,二人一同到了席臨川的書房裡,一唱一和、苦口婆心地講了半天道理……

    奈何席臨川就一個反應:“哦。”

    第三天,連六皇子都親自登門了。且看席煥的反應,並不是他請來的救兵。

    六皇子剛十六歲,比席煥還年輕些,冷著一張臉的樣子仍未褪盡稚氣。

    他大步流星地進了席臨川的書房,剛道了一聲“驃騎將軍!”,就被席臨川抬手止了話:“殿下,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六皇子僵了一會兒,又氣又惱地逕自在他案前的軟席上坐下:“您到底什麼意思?”

    “大夏無戰事,我想換個法子活。”席臨川猶是答得輕鬆坦蕩。對方到底是皇子,他起身親自沏了茶來呈過去,倒是有點疑惑和意外,“在下卻未想到,頭一個來勸在下的外人,竟是六殿下。”

    坐在旁邊的紅衣也是這個反應。

    她一直以為席家和這位六皇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席煥給他當了伴讀。至於席臨川,她和他在一起這麼久,都不曾見他和這六皇子見過面,完全不熟的樣子。

    “……我一直很敬重將軍啊!”六皇子顯然有點急了,茶也顧不上喝,往案上一擱,又說,“上個月,父皇剛說要再為我請一位武將做老師,我便提了將軍。他原是答應了,怎麼將軍……”

    席臨川眉頭微挑,不再糾正他這稱呼上的習慣。悠悠坐回去,道:“大將軍比我閱歷深,何老將軍也征戰多年了,殿下不必擔心沒人教您。”

    “可是……”六皇子還要再辯,席臨川目光不經意地一掃:“殿下還是請回吧。此前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勸過我,我若有心留下,早就不提此事了。”

    紅衣眼看著六皇子面上的怒意騰到頂點,面色白了許久,又慢慢地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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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3: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倒是將情緒控制得不錯,舉止間半點分寸也未施,他起身向席臨川一揖:“告辭。”

    紅衣暗地裡吐了吐舌頭,腹誹席臨川把六皇子氣跑了。

    再看看他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默默地替六皇子覺得他這張臉格外氣人。

    手指在他肩頭輕杵了杵,紅衣忖度道:“其實你也不用辭得這麼乾淨?不當將軍了,給六皇子當老師也挺好?”

    立了戰功、再收個高徒……簡直人生圓滿啊!

    “嘁,免了吧。”席臨川輕笑搖頭,“就算我想,陛下也不會答應。”

    紅衣一怔:“為何?”

    “因為陛下要給他找的是太子太傅或太子少傅。”

    他說得簡練,紅衣一訝:“陛下要立六皇子做太子?!”

    “是,早有苗頭了,左不過是六皇子年紀尚輕,自己還未意識到。”席臨川說著,扯了扯嘴角,“就姨母看六皇子那般不順眼,我也當不成他的老師。”

    六皇子登門拜訪、而後鐵青著臉離開的事,不知被什麼邪風吹了開來。

    之後的幾日席臨川和紅衣過著“睡覺睡到自然醒、醒了就逗泡泡玩”的閒散生活,沒出府門,也沒特意打聽外面的事。

    是以關於他被免職的議論,直至上元出府時,二人才又知道一些。

    從在辦燈會的西市前下了馬車開始,他們就吸引了沿途幾乎全部的目光……

    少女們看到席臨川時還是難掩那種“花癡”,但年長一些的人們,則有了許多指指點點的舉動。

    好在幾日下來,二人都已將心態調整過來,有了心理準備,也就無所謂他們議論什麼。

    席臨川攬著紅衣,乳母抱著席小溪,席煥和小萄離得略遠一些。一家子逛得悠閒,猜燈謎、吃小吃,無比愜意。

    今年設燈謎的花燈在燈市北邊鋪開了整整一條街,街道兩旁各樣花燈琳琅滿目地自上而下排了三排。最下一排的燈謎最是簡單,都是些常見的謎語,但凡讀過幾本書的,稍稍琢磨便能猜到謎語、把燈拿走,算是個“參與獎”,是以燈的樣式也過於簡陋了些;中間一排則很有了些難度,有需要猜謎者引經據典去聯想的、也有需要博古通今才能知道謎意的,花燈倒是個個精緻漂亮,只是想拎走實在不容易。

    最上一排最美的燈,就是這設花燈的商人賺錢的手段了。

    所有的花燈猜對拎走皆不要錢,但最上面這一排有些特殊。燈下寫燈謎的字條是空的,由文人墨客、富家公子來出謎面——想出謎面須得先花十兩銀子。

    而後若被猜到,猜謎者自是將燈拿走。但若沒猜到,這燈最終就會掛到長陽城最大的青樓錦紅閣去——那是長陽最風雅的一個去處,許多人慕名而往,但常常花重金也無法得見花魁一面。

    是以能讓自己極具難度的“大作”在裡面懸掛上一些時日,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這樣的“炒作”和紅衣運作竹韻館的手段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抓准名流的心理賺錢。於是便也很成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常見溫潤公子執筆蘸墨,在眾人的圍觀下揮毫書寫,然後風度翩翩地繼續逛市、或是立於一邊等著旁人猜自己的迷。

    目光所及之處,紅衣倒看見了個熟人——何袤將軍的那位幼子,何慶。

    他正蘸好墨準備寫燈謎,目光朝這邊一掃卻未多做停留,很快就落了筆。

    燈市上的各樣活動本就是眾人同樂的事,他這廂提筆一寫,周遭自有人跟著念。

    聲音中有男有女,帶著好奇和思量,聲聲入耳:“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得志貓兒雄過虎……”

    眾人讀完這三句,聲音一同頓住,似是何慶筆下停了一會兒。倒是沒妨礙紅衣腦內自動續上下一句:落毛鳳凰不如雞。

    “山川傾覆流溪賤。”

    席臨川腳下驀然頓住。

    他側眸冷睇過去,何慶倒沒看過來,正將筆擱回身邊婢子手中的託盤中。

    眼前驟一道人影馳過,轉眼間,何慶已被一拳猛擊在地。紅衣驚然一望:“席煥!”

    她下意識地便要去勸架,席臨川忙將她往回一拽,幾步上前,拎著席煥連避幾步,冷喝:“住手!”

    “他敢連泡泡一起罵進去!”席煥怒不可遏,擼著袖子就要教訓何慶。

    紅衣這才意識到為什麼起了衝突。細一思那燈謎的最後一句,分明是指席臨川被免去官職風光不在,連帶著女兒也沒了該有的榮華,甚至……淪落至“下賤”。

    也是巧了,何慶雖不可能知道這原是紅衣的本名,但這麼一句,正巧把母女倆一同罵了進去。

    席臨川冷著臉將席煥放下,再度看向何慶,左手一拔席煥的佩劍,右手將自己腰間寶劍出鞘。

    足下疾走而上,耳邊驚呼連連。

    紅衣被這突如其來的“掐架”驚得渾身僵住。

    眼看著席臨川提劍沖過去,她心裡想攔,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般。驚叫出聲的同時下意識地捂住嘴,下一瞬,被席煥一拳打倒的何慶也已從地上躍起,迅速抽見抵住席臨川迎面劈來的利刃。

    二人僵持在這並不算太寬的街道上,周遭一片帶著驚歎的呼聲。席臨川狠一切齒,被何慶抵住的劍陡向下一挽,突然而至的力道讓何慶招架不住,慌忙彎腰避過……

    “呲啦——”一聲衣料撕裂,後背一條一尺長的新傷鮮血淋漓。何慶逃開數步後才敢定腳,手在背後一觸後拿到面前一看,鮮紅一片,驚怒交集:“你不要命了!”

    “你才不要命了。”席臨川神色冷峻,倒沒妨礙說出的話帶著抬杠的味道。他稍一頓,緩了口氣,續語聲音微朗,“我有官無官,都不許旁人侮我妻女,你自己作死!”

    他說著又上前過招,紅衣在旁仍驚得無措,越驚慌越理不清思路。

    別……別真鬧出人命啊!

    “妻女”?!何慶也有點冤啊!他這話裡真不可能包括她的,他不知道她叫關溪啊!

    紅衣想說點什麼勸他,但見眼前劍光不斷,便知此時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定了定神,只得將乳母擋得遠了些,生怕誤傷了席小溪。

    席小溪端然沒意識到眼前的事情有多危險,明眸看得認真,只覺得熱鬧。

    周遭圍觀的眾人,莫說上前勸架,連喊一句“別打了”的人都沒有。

    遙聞馬蹄聲急速而至。

    反應快些的人們忙向兩側躲去,反應慢些的便也跟著讓開。

    很快現了一條過道。席臨川抬眸,目光在齊行二來的數人身上一定,見飛魚紋樣齊整,心知還是不要當著禁軍的面殺了何慶為好。

    不甘地一咬牙,他沉了口氣,腳下一掃而過,兩柄長劍交叉刺出狠釘入地——愣是將何慶的脖子卡在了兩柄劍下!

    “籲——”禁軍勒住馬,為首一人看看正在旁邊撣手的席臨川,又瞧瞧被“卡”在地上臉色慘白的何慶,眉心一皺,“上元佳節,席公子好‘雅興’。”

    “不敢跟大人比。”席臨川餘氣未消地將劍丟下,不鹹不淡,“陪妻子逛逛集罷了,倒是大人上元巡街,必定別有一番樂趣。”

    霍予祚騎在馬上,臉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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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8 00:13: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關自己什麼事啊?叫什麼板啊?炫耀什麼清閒啊?知不知道綠袖今天多大怨氣啊?

    心知席臨川這是眼下心情不暢逮誰嗆誰,霍予祚硬是忍了,眉頭微挑:“陛下傳公子進宮一趟。”

    好嘛……

    紅衣在旁直翻白眼。這何慶也是“屬性特殊”,回回都和席臨川當眾過招,且有極大的可能直接鬧到宮裡去。

    皇帝也是管得夠寬,這二人目下都沒有官職,他還非要親自給收個場?

    一行人各存怨念、互不搭理、互擺臉色地往皇城去。

    大概是被席臨川那番“大過年的你居然要上班”的言論氣著了,紅衣一路都真切感受著霍予祚的反擊。路過個點心攤,就叫手下去買份點心,風輕雲淡地說“夫人愛吃”;碰上個賣平安符的攤販,還要去買個符,神情自若地道“夫人喜歡”……

    紅衣一邊忍著不評價,一邊想讓他閉嘴:多討厭啊?這邊剛打完架不知道後果如何,你還秀恩愛補刀?不怕席臨川氣急了捅死你?

    終於進了皇宮的大門,大概因為一行間的氣場太過詭異,連宮人都不敢離得太近。

    宣室殿門口,走在最前的霍予祚停了腳,清冷地一掃席臨川和紅衣:“我回去過節了。”

    ——哦,合著是因為他們這邊鬧了事,害得人家加班了啊。

    一家子、外加何慶一起踏過門檻,皇帝在殿中負手而立,幾人的禮剛行到一半,便聽得他道:“又給朕惹事?”

    席臨川微滯,繼續下拜,語氣平靜:“不是草民的錯。”

    皇帝被他這稱呼一噎,沒好氣道:“哪個‘草民’敢打何將軍的兒子?”

    “哪個‘草民’也沒被他欺負家眷啊。”席臨川反應得很快。感覺衣袖被輕一拽,側目看去,旁邊的紅衣又是擠眉弄眼又是動口型:你別爭啦!

    皇帝將他們這點小動作盡收眼底,輕聲一笑,目光落在何慶背部的傷上:“御醫在側殿了。”

    何慶忙一叩首:“謝陛下。”

    他離開,殿裡就只剩了這一家子了。

    皇帝又看向小萄:“閔太妃近來總覺得無趣,你去陪她說說話。”

    “……諾。”小萄叩首一應,遲疑著望一望席煥,躬身退去。

    “六皇子在箭場射箭,席煥去跟他比試比試。”

    “諾……”

    又把席煥夫妻也打發走了。

    席臨川和紅衣心裡都打起鼓來,總覺得後面必有“陰謀”,又不好問,安靜跪著。

    皇帝繞過案桌,悠哉哉地落了座,複睇一睇二人,嘖嘴道:“突然無權無位,滋味不好受吧?”

    席臨川微愣,抬頭看過去,皇帝又道:“這還是剛沒了官職,何慶就敢當眾掃你全家的面子。待得日子長了,都會有怎樣的議論,你可想過?”

    紅衣心下一喟。

    怪不得皇帝要親自料理此事,原是為了這個。

    “六皇子應是已同你說明了心思。朕已打算立他為儲,它日若他繼位,你不必擔心會‘盛極而衰’。”皇帝淡看著席臨川,替他分析著個中輕重。頓了頓,手放在案頭一卷明黃上,“繼續當你的大司馬,現在不是你隱退的時候。”

    紅衣心裡發沉,甫要出言輕勸席臨川接受,抬眸卻見他面色鐵青。

    話語生生滯住,她抿唇斟酌了一會兒,覺得還是該讓他自己拿主意。

    席臨川安靜了許久。

    兩世的風光皆在腦中閃著。

    八百輕騎夜襲赫契、速戰速決直取敵軍將領首級、十八歲封侯、及冠之年官拜大司馬……

    或許皇帝是對的,於他自己而言,一路這樣的順利,現下遠不是他該隱退的時候。

    他沉了一沉,只道:“陛下,大夏一時不會與赫契交戰了。”

    皇帝目光微凜,難以置信他仍是這樣的反應,凝視了他須臾,才應說:“不錯,但朝中不能沒有將領。”

    “可遠無從前那麼重要了。”席臨川緩然一笑,頷首抱拳,“陛下,臣已體會過旁人幾輩子都得不到的無限風光,謝陛下為臣的前程著想,但……”

    他舒了口氣,笑容有點複雜:“但臣覺的,現下於臣而言,該是可以換個活法的好時機;于大夏而言,平安而無戰事,也正是選賢任能、休養生息的時候,大夏人才輩出,陛下要再培養一位新將領,也不是難事。”

    仍是沒有繼續為將的意思。

    皇帝搖一搖頭,提醒他方才的事:“朕以為你很在意你的妻子和女兒。”

    “是。”席臨川點頭,“臣縱使沒有官位做倚靠,也會拚力護她們周全安穩——必要之時,臣可以拿命來抵。”

    “……就這樣?”皇帝大有無奈之色,清冷笑道,“你有幾條命,可以護她們一輩子?”

    席臨川神色稍凝,少頃,緩緩道:“好過臣在朝為官、讓她們提心吊膽過一輩子。”

    還真是死都不鬆口。

    皇帝複又搖了搖頭,歎息惋惜,又說:“方才不怨何慶。”

    席臨川未言。

    “朕讓他找你的茬的。”他苦笑道,“朕這般留你,你當真還不肯留下?”

    席臨川頷首答說:“不敢承陛下抬愛。”

    皇帝的歎息愈加沉重。便是連紅衣,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那份惜才的心思了。

    忍不住又一拽席臨川的衣袖,他反手將她攥住,壓音淡然:“什麼都別勸。”

    “朕可以拿你妻女的命威脅你留下的。”皇帝複又言道。席臨川神色一緊,他逕自又說,“但還是算了。”

    皇帝的視線一□側旁的宦官,即有宮人上了前。他拿起案上的另一卷明黃交到那宮人手裡,再度看向席臨川:“這道旨你拿去,別的話朕不勸了。”

    ……什麼旨?

    席臨川有些疑惑地接過,剛要展開,皇帝卻說:“回府再看。”

    “……”他的手停住,愈顯不解。皇帝揉了揉額頭,皺了眉道:“看完不必再折回宮來,日後無召也不准求見,免得朕想收拾你。”

    “……哦。”席臨川心緒複雜地應了,看看手裡捧著的聖旨,又看看皇帝的神色,“那臣起來了?”

    皇帝“嗯”了一聲,淡道:“起吧。”

    席臨川松了口氣,扶著紅衣一同起了身,默了會兒,又問:“那臣告退了?”

    紅衣狠狠在他胳膊上一掐。

    ——幹什麼啊!

    ——為什麼口氣這麼欠揍啊!

    ——挑事啊!

    ——怎麼感覺皇帝現在這麼可憐啊!

    她尷尬地陪著笑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抬眼看過來,目光在二人間一蕩,平心靜氣地道了一個字:

    “滾。”

    席臨川和紅衣維持著不要臉的微笑,退出了宣室殿。

    行下長階,紅衣扭頭望瞭望殿門,一把抽過席臨川手裡的聖旨:“寫的什麼?”

    “回家再看。”席臨川將聖旨搶了回來,淡泊道,“陛下不想我折回來謝恩,我若此時看了又不謝不合適。”

    紅衣黛眉一挑:合著你已經知道寫的什麼了……

    回府打開那道聖旨,事實卻證明……席臨川猜錯了。

    他沒拿給紅衣看,紅衣看看他的神色,也不好去搶著看——之後將近一刻的時間裡,席臨川坐在案前,神色呆滯頹然,魂不守舍得好像剛目睹了什麼天崩地裂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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