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2036|回覆: 11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喬寧 -【獨寵罪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9-3-12 00:38:5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獨寵罪臣 作者:喬寧

南又寧十五歲那年,在落虹林漫天飛舞的紅楓中
從太子手中搶走了一隻受了傷的火狐狸
十六歲這年,在滿場高官貴族子弟的殿試裡
南又寧對身為主審官的太子非但不懼,還一再出言頂撞

沒想到他絲毫不生氣,還大度的欽點為太子少師
人人以為攀上太子從此步步青雲直上,一帆風順
沒有人知道南又寧身上隱藏了個天大的秘密──
其實她是個明明是女兒身卻得穿著官袍的騙子!

她的宿命是為南家贖罪,註定到死都得當個假男人
原本她能安於身不由己的命運,卻料想不到會遇到他
當她飲下那杯他親手奉上的拜師茶

她一生的愛與恨,孤獨與快樂,全從那一刻開始……
日日陪伴他左右的日子像是一場夢
夢醒即散,無影無蹤,只剩下殘酷的現實

人人都當她是媚主求榮的男寵,誤國殃民的禍水
即使他豁出去要保住她,但皇權大過天,誰能抗衡?
她轉身一別,從此便是海角天涯,再難相逢……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9-3-12 00:39: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日光溫煦,透過連綿不絕的鶴紅色楓林,篩落而下一束束金色光芒。

    適巧前兩日刮了場大風,打落了滿地的楓紅,此際置身于楓林間,抬頭所見一片赤紅,地上亦然,眼前美景,絲毫不愧“落虹林”這個稱號。

    易承歆一身藏青色繡如意紋飾的獵衣,肩後背著黑色皮革箭袋,一手牽著馬兒,一手握著彎月長弓,在兩名青衣護從陪同之下,緩步行走于楓林中。

    驀地,堆疊成小山狀的楓紅,傳來了騷動。

    “殿下,在那兒!”護從指著不遠處的一堆落楓高喊。

    易承歆鬆開了韁繩,揚高手中的長弓,從背後抽出一支箭,長眸微眯,瞄準了那一堆楓紅,拉弓,放箭!

    長箭破風射出,將地上的楓紅彈飛,紅楓在空中旋轉飛舞,與此同時,一道幾乎與滿地楓紅融為一體的紅色影子,撒腿狂奔。

    易承歆不假思索的追上前,追至中途,高大身影霍地一頓,隨後在那抹紅影最後停頓藏匿之處,重新拉弓瞄準。

    然而就在大手欲放弓的那一刻,他聽見楓林另一頭傳來了腳步聲,尚未細想,一道乾淨清脆的聲嗓已回蕩在林間。

    “莫要放弓!”

    來不及了!幾乎是那聲嗓響起的同一瞬,易承歆便放開了手,讓箭再一次破風射出。

    下一刻,在漫天飛舞的紅楓中,一隻被射中後腿,仰首嚎哭的火狐狸總算現身。

    易承歆放下弓,快步上前,正欲探手拎起那只火狐狸之時,一隻白淨的手卻先他一步,抱起了那只火狐狸。

    “什麼人?”兩名青衣護從抽劍相向。

    順著長劍所指望去,易承歆的眸光落在一張秀氣文弱的面容上。

    他斂了斂墨黑劍眉,深邃長眸端詳起面前的男子來。

    此人身形單薄,不高,卻也不矮,一身錦白色常服,黑髮簪玉,白淨臉孔上鑲著一雙清澈眼瞳,挺鼻,薄唇,皮膚甚白。

    易承歆估量此人約莫十三、四歲,不過西涼王朝的男子少有如此文弱,興許此人是外表太過稚嫩,方會看上去這般年輕。

    被打量的稚秀少年,懷裡抱著受傷的火狐狸,目光定定的回視著易承歆。

    他同樣在端詳與打量易承歆。

    見易承歆身形高大,散發一身華貴氣質,眉宇之間且端著傲氣,面貌俊麗非凡,身旁又跟著兩名護從,不必揣想也知道此人肯定是貴族子弟,要不便是高官子弟。

    “究竟是什麼人?”護從拉高嗓子,尖聲追問。

    南又寧目光不懼,面色淡定的回道:“同為西涼子民,此地亦非大內禁地,閣下為何不先報上名號?”

    這席話自然是沖著易承歆來的。

    聞聲,易承歆再一次端詳起面前的單薄少年,揚了揚唇,淡笑回道:“西涼太子,易承歆。”

    南又寧當下面色微變,抱緊了懷中的火狐狸蹲下身,眉目低掩,換上恭謹姿態。

    “草民南氏見過太子殿下。”

    “南氏?你與禮部侍郎南大人可有關係?”易承歆思緒轉得極快,不一會兒便聯想起朝中南姓官員,畢竟南這個姓氏在西涼並不常見。

    南又寧頓了下,回道:“草民南又寧,禮部侍郎正是家父。”

    “南大人是你父親?”易承歆微微挑眉,端詳眼前這個少年的目光,多了一絲玩味與尋思。

    他曾聽其他人提及,禮部侍郎有個養在外地的獨子,聽說這個孩子出生時不足月,身子骨格外孱弱,加上禮部侍郎篤信佛門,找來了高僧為孩子論命,發覺這個孩子身懷前世宿緣,得先入佛門修行,方能安穩長大,因而這孩子只在京中養至三歲便送至南方的懷恩寺修行。

    “你便是南大人的獨子?”易承歆瞄了一眼少年烏黑的髮髻,問道:“你不是入佛門修行嗎?怎麼沒剃髮?”

    “回殿下,在下只是帶發修行,跟隨在佛的身邊,待到前世宿緣已解,方能回返俗世。”

    見少年始終低著臉,易承歆出聲命令:“抬起臉來說話。”

    南又寧緩緩抬起臉,揚起那雙碧澈沉穩的眼瞳,不染懼色,直挺挺的回視。

    “今年多大了?”易承歆下意識問道。

    “在下今年剛滿十五。”南又寧態度沉著的回道。

    “十五?”易承歆的聲嗓微地拔高,似是有些質疑。

    畢竟眼前這個少年實在太瘦、太單薄,而他的面容亦透著稚嫩,唯獨那雙眼是那樣沉定,絲毫不符他的年紀。

    他的眼神,擁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世間所有。

    興許是自幼在佛門修行的緣故吧?易承歆不由得作此聯想。

    “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射下這只火狐狸?”易承歆的目光落在南又寧懷中的毛茸茸動物上。

    “這只火狐狸與我有緣,前兩日我與家人來落虹林賞楓時,與它有過幾面之緣,心中便一直記掛著它,所以便來此尋它。”

    易承歆見那只受了傷的火狐狸,安靜地偎靠在南又寧的懷裡,一雙深具靈性的赭紅眼瞳,眨也不眨的直視前方,與他經常聽說火狐狸性情暴躁的傳聞大不相同。

    “你是怎麼知道,這只火狐狸便是前兩日你遇見的那只?”易承歆心思縝密,不由得起了疑。

    “緣分。”南又寧語帶神秘的說,同時揚起了唇角,蕩起了淺淺的笑漪。

    那抹笑,莫名地使易承歆挪不開眼,更引起他對這個少年的好奇。

    “殿下或許無法理解,佛家所謂的因緣,可我就是知道,這只火狐狸與我有緣,我不能見死不救。”

    “你打算把它帶回去養下?”

    “倘若殿下允准的話。”

    南又寧這話聽來並非請求,僅僅只是告知。

    易承歆性子不能說是平易近人,出身皇室的他,生母是西涼國後,外戚更是西涼開國望族之後,自幼便是被眾人捧在手心上。

    稟性聰穎的他,更是深受帝王疼寵,五歲便被立為儲君,六歲能作詩,七歲能上馬射箭,八歲已飽讀禦國群書,十三歲曾隨西涼樞密使一同出兵征戰,種種過人事蹟傳遍西涼國土各處,西涼子民早已認定太子將是未來明君,對他甚是愛戴景仰。

    眼前的少年,不過是尋常人,並非皇族,說起話來卻是那般不卑不亢,可易承歆非但不怒,反而是對這個南又寧多留了幾分心。

    放眼皇室之中,能敢這樣同他說話的人亦不多,眾人對他向來敬多於愛,先忌憚後簇擁,他早已習慣旁人的敬畏,難得有一個人不畏懼他,對他說話如平輩,他不禁對這個少年產生了幾分好奇。

    “我允你把這只火狐狸帶走。”易承歆瞥了一眼那只火狐狸,又望了一眼南又甯平靜的面容,淡淡揚嗓。

    南又寧面上無喜,亦不感意外,只是低垂面容,朝易承歆行了個君臣之禮。

    而後,南又寧抱起火狐狸,在易承歆炯炯注視中,踩過滿地楓紅,跨上綁在不遠處的馬匹,緩緩離去。

    這是易承歆初見南又寧的情景。

    即便多年以後,時過境遷,人事已非,可那個少年,那雙超乎常齡的眼,依然深深鐫刻於他的腦海。


    這是南又寧第二次見到易承歆。

    距離上回在落虹林,已過了一年餘,他上個月剛滿十六足歲,透過禮部與國子監的重重審核,終於能進入西涼大內,來到驚鴻殿裡隨其他貴族子弟一同應試。

    西涼王朝的科舉制度是這樣的,尋常人若想求仕,得先通過全國性的考試,再層層往上考,最終合格者方能參加由皇室主考的殿試。

    然而西涼向來重視貴族更甚平民,但凡是貴族子弟,抑或高官子弟,只要具備才能,並通過禮部與國子監層層考核,便能參與殿試。

    西涼的科舉制度素來如此,對待貴族與高官子弟格外寬厚,西涼重視一個人的出身更甚於才貌,因而高官爵位多是世襲,少有平民能破格出任。

    長此以往,朝廷內部風氣甚是封閉,高官貴族各結黨派,並以官階及出身背景做劃分,造成朝廷內部不諧,各種結黨營私,或因階級背景不同而起的攻訐鬥爭,謂為西涼內政一大詬病。

    為了在朝中爭求一席之地,亦為了替家族爭光,這些高官貴族子弟無不卯足了勁兒,只為在殿試大放異彩,好讓皇室刮目相看,進而起用為仕。

    南又寧雖然不願與這些人爭,可他到底是高官子弟,南家在西涼算得上是貴族,雖已沒落,比起平民總是要強得多,他又是南家唯一獨苗,為了南氏的聲望,亦為了不丟父親的顏面,他總得出面應試。

    不知為何,父親長年不得君王歡心,仕途走來不甚順遂,禮部侍郎這個官銜聽來威風,實則沒有太多實權,受制于禮部尚書,且所管之事多是禮樂祭祀等等,與朝廷內政並無直接關係的小事。

    南又甯無意當官,他想,只要不在殿試上出風頭,別讓主審官注意到自己,就這麼默默地被其他人擠下,那便順了他的心意。

    豈料,事與願違——

    “南又寧?”

    聽見那道沉醇渾厚的聲嗓,在寬敞偌大的驚鴻殿回蕩,被點名的南又寧心中一抽,低垂的面容自黑漆牡丹矮案前抬起。

    清澈如碧池的眼瞳,對上了另一雙熠熠生輝的利眸,南又寧認出了今日的主審官,竟然便是一年前在落虹林巧遇的太子。

    易承歆一身淡金色繡青龍紋長袍,發簪白玉,俊容皎皎,星目朗眉,頎長身影高高佇立于殿堂之上,那一身與生俱來的自負傲氣,教人無法輕易忽視。

    此際,大殿裡的考生們齊齊低首,提筆應試,聽見易承歆這一聲低喚,全仰起頭,順著他目光所在望去。

    面對大殿上數百人的注視,南又寧白淨的面容如同一汪清湖,不起半絲漣漪,只是靜靜地舉目回視。

    易承歆雙手負於身後,緩步行至位在殿中角落一隅的南又寧面前。

    他立定於矮案之前,居高臨下的睥睨著盤坐於案後的單薄少年。

    “殿下。”在那雙銳眸的注視下,南又寧不得不開口。

    “那日你帶回去的火狐狸怎麼樣了?”不理會殿上其他考生的側目,易承歆兀自問起了南又寧,口吻好似兩人已熟稔多時。

    南又寧不明白這樣一件小事,何以值得高高在上的西涼太子掛心,更不明白,眼下可是氣氛靜肅的殿試,他身為主審官,又怎能無視規矩,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自己攀談。

    雖說皇室向來偏倚貴族子弟,這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可在殿堂之上,科舉制度與規矩之前,誰都不得任意藐視王法。

    “殿下,在下正在應試,不便與殿下相談閒雜之事,還請殿下寬恕。”

    此話一出,不僅殿上的考生暗暗驚愕,就連一側協佐審考的禮部官員,亦是面露詫異。

    能得主審官的特別關注——且今日的主審官,還是西涼未來儲君,這可是任誰都懂該牢牢緊抓的大好機會,可南又寧一開口便是回絕,這是何等愚蠢至極的反應。

    眾人的目光或驚或詫,或嘲或諷,多是取笑南又寧不懂得審時度勢,大殿之上,唯獨一人揚笑以對。

    那人便是易承歆。

    他絲毫不介懷南又寧的冷淡回絕,反而對這個少年越發感興趣。

    他能從南又寧的眼神看得出來,這個少年並不想取得他的關注。他複又垂眸睞向案上的試卷,只見雪白絹紙上,書寫著數行端秀的字跡。

    “殿下——”南又甯平靜的面容頓起波瀾,只因易承歆探過大手,抽走了他案上的試卷。

    “胸懷慈悲,方能以仁心度天下蒼生……”易承歆嘴角含笑,低聲念出試卷上的端秀字跡,瞥向南又寧的目光頗有幾分玩味。

    這個南又寧的字跡,就同他的人一般,纖細單薄,好似風一吹便會倒下。

    “殿下!”聽見易承歆念出自己在試卷上的作答,南又寧面色波動更劇,那一雙細眉擰絞,語氣急切。

    這可是殿試,他怎能無視考場規矩,當著眾人的面將他的作答念出來!哪怕他是西涼太子,也不該如此藐視法規。

    聽出南又寧話裡的不悅,易承歆倒也不怒,只是打住聲嗓,放低了執高的試卷,墨掃似長眉微地一挑,目光含笑的回望。

    這個少年一身黑紗長袍,髮髻飾以木簪,面色白淨,五官秀挺,明明個頭小,不起眼,可坐在這偌大的殿裡,在一群黑壓壓的考生當中,那一身淡然閒適的氣質,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了。

    比起其他急於攀附的貴族子弟,眼前這個一點也不打算巴結主審官的南又寧,實在有趣多了。

    易承歆心念一起,卷起了試卷,弧度優美的下顎一沉,朝著那一臉不悅的單薄少年微笑啟嗓。

    “南又寧,隨我來。”

    話落,淡金色高大人影兀自轉過身,朝著與大殿相通的側殿走去。

    霎時,大殿裡群聲譁然。

    殿試一般而言分為三個階段;一是筆試,在這個關卡便會剔除一半以上的考生,第二階段則是由禮部官員予以口試,這個關卡只會留下不到一半的人,最後一個階段則是剩下的考生被召至偏殿,由主審官逐一與之口試。

    通過殿試的考生,會按照主審官對他們的評價,依其出任五品以下的官職,或出任翰林院的院士等職,換言之,考生們日後的官途,全系於主審官之手。

    南又寧尚未通過殿試的第一階段,甚至沒有接受第二階段的官員口試,便直接被召入偏殿,且還是身為主審官的太子殿下親口下詔,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面對眾人或羨或妒的注視,南又甯只是白著張秀淨面容,站直了身,尾隨易承歆進入偏殿。

    跨過了朱紅門檻,輝煌爍金的偏殿裡,兩側分列待命的宮人,殿門之外是帶刀禁衛軍,殿上擺著一架紅木嵌瑪瑙寶座,易承歆便落坐於上,手中還卷握著他的試卷。

    一見南又寧進到偏殿,隨侍在側的太監即刻搬來了一架黃花梨透靠背玫瑰椅。

    “賜坐。”易承歆美目一揚,含笑說道。

    南又寧卻是直挺挺的站著,那雙碧澈似水的眼眸,無懼地迎視,眼中凝著一束細不可察的怒氣。

    偏偏易承歆就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怒氣,心下更覺有趣,看來他是當真對當官這件事沒興趣。

    “殿下此舉已是壞了規矩。”南又寧終是難忍怒氣,揚嗓控訴。

    怎料,寶座上的易承歆卻是嘴角一揚,姿態倨傲的說:“我說的話便是規矩。”

    南又寧一臉隱忍的回道:“殿下若是以此態度面對社稷大事,恐非西涼王朝之福。”

    “南又寧,你既然無意當官,又何必來參加殿試?”易承歆不再拐彎抹角,當下開門見山的質詢起來。

    南又甯聞言怔住,心下更是一驚。他是從何發覺的?

    易承歆寬拔的肩往後一靠,一手搭在漆金扶把上,一手揚高了試卷,嘴角隨之揚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的試卷作答,看起來有模有樣,很像是一回事兒,可實際讀來,卻是答非所問,就像是在向審卷者念誦佛經一般,枯燥乏味,毫無建樹。你既是出身書香世家的南氏,我不相信你會是個庸才,更不相信你會讀不透試卷的題目。”

    說這話時,易承歆那雙狹長深邃的鳳目,始終灼灼凝視著殿下的單薄少年。

    南又寧這才曉得,眼前殿上被西涼人褒揚景仰的太子,原來並不是一個驕縱的草包,他觀察入微,心思極細,一切出格的舉動全是為了試探自己。

    “殿下既然已看透在下的心思,何不讓在下就這麼被剔除應試資格?”

    “因為我就看不慣你那樣子。”易承歆好笑地說。

    南又寧微微蹙起細眉,清秀面容滿是不解。

    “你不願當官,那又何必逼自己來參加殿試?”

    “生於官宦之家,不能愧對家門,縱有千般不願,亦只能忍耐。”

    “說到底就是為了禮部侍郎。”易承歆一臉了悟的輕輕頷首。

    “既然殿下已知答案,能否放行?”

    南又寧恢復先前的沉靜,語氣猶是那般不卑不亢。

    “既然已經破格把你召進偏殿,你就坐下應試吧。”易承歆可不打算放人。

    “在下既無意當官,殿下又何必浪費口舌在我身上?”

    “是誰允你不當官的?”

    見殿上的易承歆俊容揚笑,笑得有幾分戲謔與不懷好意,南又寧心中陡地一緊。

    他聽父親提及過,太子自幼在眾人的褒贊聲中成長,心性不免驕傲自負,可他天資過人,樣樣精擅,是皇室中少有的全才,自當一身傲氣。

    這樣的天之驕子,做起事來卻無軌跡可循,更讓人難以捉摸,是以父親曾言,日後太子若繼位,只怕朝廷內部將起一番風雨。

    “在下駑鈍,不懂殿下用意。”南又寧明白,眼前的易承歆是對自己起了興致,至於是捉弄,抑或是純粹好奇,他尚且不知。

    “那日在落虹林裡,我見你挺有膽識的,知道我的身份後也沒急著巴結,跟那些貴族子弟見著我的模樣很不同。”

    “在下只是懼怕殿下的威勢,不敢與之攀談,何來的膽識?殿下怕是誤會了。”

    就憑他敢直著腰身,揚高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與自己這般討價還價,他便比其他人有膽識得多。

    易承歆笑了笑,道:“南又寧,你這人真有趣。敢情你是過去在佛門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還是你天性如此?”

    南又寧是當真在佛寺待了太長的日子,以至於這兩年回返皇京時,他始終無法習慣京中的繁文縟節,以及與貴族應對的各式禮儀。

    “還請殿下饒恕在下的駑鈍。”南又寧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如是說道。

    “你不駑鈍,你聰明得很。”易承歆攤開手中的試卷,再一次細細流覽起上頭端秀的字跡。

    一時之間,偏殿裡靜默無聲,南又寧直挺挺地佇立,心下安然,無所畏懼。

    佛家教會他的,是平靜與安寧,是無憂無懼,他從不害怕當下所面對的任何事物。

    易承歆緩緩拿開擋去那道人影的試卷,鳳目爍爍,直盯著單薄少年。

    他從未見過這般沉著的少年,明明那樣稚氣,那樣不諳世事,那雙眼卻好似已悟透真理,無懼亦無猜疑,仿佛世間萬物不足已讓他起心動念。

    那麼,什麼樣的事物方能讓他起心動念?

    易承歆對眼前的南又寧,興起了一念,想把這個少年擺在身邊,好好仔細觀察一番,皇城裡就缺少了如他那般有趣的人,如若有他在身邊陪伴,日子興許會有趣得多。

    此念一起,易承歆將手裡的試卷往一旁的紫檀雕回紋小炕案擱去,將全副心神擺在殿下的少年身上。

    “南又寧,眼前我給你幾個選擇。”含笑的醇嗓慢悠悠地響落。

    南又寧面色沉靜且冷然,沒有太大的反應。

    “你不想當官,成,我讓你自個兒選,你是要來當我的伴讀,還是要當我的少師?”

    聞言,南又甯那張秀淨的臉,總算起了變化,露出了易承歆意料之中的憤怒。

    南又寧能不怒嗎?少師是什麼?少師可是教導皇太子習文的師傅!

    那可是從一品的官銜,雖說並無太大實權,不過是享有官銜與聲譽,然而放眼西涼朝廷,多少才情優異、見多識廣的高官,皇帝都沒召他們來為太子講述經文,更遑論是年方十六歲的他?!

    “殿下這是在尋我開心嗎?”南又寧那雙秀氣的細眉,已深深擰成小結。

    “你覺著以我這樣的身份,我會拿這種事尋開心嗎?”易承歆好笑地反問。

    “朝中比我有資格當少師的重臣多得是,我既非位高望重,亦非天才神童,何德何能當殿下的少師。”

    “你長年念佛不是嗎?”

    易承歆手肘撐在幾案上,白皙手背托起下巴,俊雅容貌看上去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然而那雙眼卻是爍爍如金,甚是專注。

    “我自幼寄住於佛寺,隨高僧們一同參悟佛經,學習梵語修撰佛書。”南又寧淡淡地回道。

    “偏偏我什麼都懂,就是對佛經一竅不通,你來教我念佛經,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易承歆笑回。

    “殿下若真心想與佛結緣,京中靈山寺頗具盛名,寺裡的圓通大師更是一代高僧,若能將大師請來為殿下講述佛的真義,相信會遠比我這個參過幾年佛的帶發修行者來得清透。”

    “我不要什麼高僧大師,我就要你來教我念佛。”易承歆語氣淡淡,卻是帶著不容人拒絕的強悍。

    南又甯雖然耿直,卻也不傻,他看得出來,眼下若是不照易承歆的心意走,不僅自己可能惹禍上身,說不準亦會替父親招禍。

    他再怎麼不願,再如何不甘,終究只能隱忍下來。

    “如何?考慮清楚了嗎?”

    瞥見那單薄少年抿緊了淡粉色的唇瓣,易承歆不由得一笑,語氣帶有幾分戲謔意味的揚嗓。

    “承蒙殿下厚愛,在下承了殿下的恩惠,叩謝皇恩。”

    說著,南又甯單膝觸地而跪,雙手抱拳高舉過頭,向寶座上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行君臣之禮。

    “起來吧。”易承歆猶然斜靠在寶座上,好整以暇的笑睨。

    南又寧的雙眼緩緩自高舉的拳頭後方揚起,與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西涼太子相望。

    兩雙眸光,隔空交會,一者玩味,一者沉然。

    這是南又寧第二次見著易承歆的情景。他對這個西涼太子毫無一絲好感,只覺此人傲慢非常,我行我素,毫無章法規矩。

    這亦是易承歆第二次見著那個落虹林裡的單薄少年。

    正因這個單薄少年一身超然出世的氣質,竟教生性傲慢無情的西涼太子從此記上心頭。

    然而誰又料想得到,這一記,便是一生一世。

    一生,難忘;一世,難滅。

    一尊鎏金文殊菩薩像,堪稱鬼斧神工,細節精巧,等同于半個人高。

    那五髻文殊菩薩乘坐于金獅坐騎之上,右手持智慧劍,左手捧青蓮花,花上置有《般若經》,乃是象徵智慧與慈悲。

    南又甯方踏入臨華宮西院的書房,迎面便被矗立于前的文殊菩薩所震懾。

    他目光滿是敬仰,帶著崇畏之心,靜靜欣賞著這尊鎏金菩薩像,渾然不覺,有另一雙眼同樣在觀察著他。

    “這是我十三歲隨樞密使出兵南蠻,凱旋歸來之時,太后命工匠在文殊菩薩成道之日雕成並贈予我的聖賜。”

    聽見沉醇的聲嗓響起,南又寧這才緩過神,側身望去,對上易承歆那雙美麗的狹長鳳目。

    “給太子請安。”南又寧低垂眉眼,雙手抱拳。

    “你是少師,應當是我給你請安才是。”易承歆不知是認真,抑或玩笑話的回道。

    “微臣受不起。”南又寧的腰身又低了些。

    易承歆盯著他黑壓壓的後腦勺,以及那一身簇新的紫紅紗綢官袍,嘴角不禁翹起,頗有幾分詭計得逞的奸笑。

    “少師請起。”易承歆笑道。

    南又寧緩緩放下雙拳,站直了單薄的身子,昂起白淨秀氣的面龐,任由尊貴的西涼太子仔細端詳。

    易承歆瞅著瞅著,劍眉卻逐漸併攏,而後來到南又寧面前,陡然探手撫上他被玄黑腰帶束緊的腰身。

    南又寧一愣,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表情略僵地睜大雙眸。“殿下這是做什麼?”

    “這官袍太大了,尚服局的人都幹什麼吃了?”易承歆不悅地盯著他那一身過於寬大的官袍。

    一旁隨侍的太監連忙湊上前,躬身道:“殿下,可要小的前去尚服局通報一聲?”

    “去,去把人給我找來,給少師重新裁制一件。”易承歆不悅地命令道。

    小太監不敢怠慢,隨即應命而去。

    南又寧怔了怔,道:“殿下,這衣袍不過是略寬了些,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易承歆揚起優美的下巴,道:“你要記住,往後你便是太子少師,是教導東宮的師傅,你可不能丟了東宮的顏面。”

    聞言,南又寧心頭一沉。聽著如是說法,仿佛往後他都與東宮扯不開關係……這恰恰是他最不樂見的事。

    不一會兒,尚服局的尚宮風風火火趕至,一來便給易承歆行禮賠罪。

    “南大人是朕的師傅,卻穿著不符身形的衣袍,滑稽可笑,莫不是在恥笑東宮?”易承歆垂眸睨著趴跪于地的尚宮。

    “是小人的疏忽,請求殿下寬恕!”尚宮連聲求饒。

    “還不給少師重新量制。”易承歆往書房正廳的紅木太師椅落坐,等著尚宮親自替南又甯重新量身。

    尚宮忙爬起身,正欲上前給南又寧量身,豈料,南又寧卻是又退了一大步。

    見狀,易承歆擰眉,不悅問道:“少師這是怎麼了?”

    南又寧抑下心底的慌亂,鎮定沉著的回道:“殿下可知,尚服局為了趕制微臣這一身官袍,耗費了多少心神與力氣,殿下若有慈悲之心,應當體諒宮人們的辛勞,莫要因為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降罪於人。”

    易承歆嘴角一揚,笑道:“少師這是拿佛來說教了?原來少師是體恤那些宮人才不願重新裁制官袍。”

    “多謝南大人體恤。”尚宮面上一松,急忙給南又寧躬身行禮。

    易承歆站起身,雙手負於腰後,緩步踱至南又寧面前,探手輕撫過他的腰帶。

    南又寧低眸,忍住了想躲開的衝動,硬是逼自己挺直腰身面對。

    “那好,袍子就不必重裁了,那我便多賜少師幾副腰帶,好讓少師能把袍子系緊些。”易承歆笑道。

    “小的遵命!”尚宮跪地接令。

    “微臣謝過殿下。”南又寧再次抱拳行禮,順勢躲開了撫在腰上的那只大手。

    易承歆不以為意,收回手負於腰後,轉身步入內間。

    南又寧直起身,緩步尾隨入內。

    內間是書房,紅木雕祥獸寫字臺面南而放,後方立著一面紅木石心龍鳳呈祥大插屏,一側牆上懸著一幅山水墨畫,臨窗邊的大炕上,擺著一架琴幾,幾上小金獸爐薰著雅香。

    易承歆兀自在寫字臺後方落坐,順手抄起案上一本經書,道:“不如少師幫我講述一下這本《楞嚴經》的宗義吧?”

    南又寧快步走來,正欲探手接過那本《楞嚴經》,不想,易承歆忽爾長手一收,頓時讓他撲了個空。

    尚未回過神,易承歆已探出另一隻大手抓住他懸於半空中的那只手。

    南又寧一驚,下意識欲抽回,卻被易承歆緊緊攫住。

    “少師的手這麼小,可握得住弓?”見南又寧一臉局促,易承歆只覺好玩,便故意抓著不放。

    “我不殺生。”南又寧果斷回道。

    “喔,原來少師信佛家那套,所以不殺生,這樣說來,少師對武器一竅不通。”

    “殿下若是想找人談論武學,恐怕是找錯人了。”

    “我就只是好奇,南大人看上去那樣嚴肅威武,年少時亦曾隨大將軍一同出征,怎麼會養出這麼一個秀氣白淨的兒子。”

    見易承歆端著玩味兒的淺笑,目光灼灼地端詳起自己,南又寧心頭暗縮,連忙垂下眼,故作鎮定。

    “少師的耳根子紅了?”易承歆只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明明一副老成模樣,可為何每當他隨手一碰,便這般毛毛躁躁,這樣的反差可有趣極了。

    “微臣怕熱。”南又寧如是解釋。

    “不過四月天,春風仍寒,少師便覺著熱?”

    “微臣身子燥。”南又寧忍住了想揚眸相瞪的衝動,只能繼續敷衍。

    幸而易承歆總算松了手,並喊來了書房外的宮人,命令道:“去給少師端杯雪蓮茶來。”

    宮人即刻便捧送了兩盅雪蓮茶上案,易承歆端起了雪蓮茶,親自起身奉向南又寧。

    南又寧一怔,卻沒立刻伸手去接,只是不知所措地瞪著這一幕。

    驀地,他耳畔又響起了昨夜父親對他耳提面命的那些話——

    “甯兒,你千萬記住,殿下自幼聰穎過人,又是萬千之上,眾人簇擁,自是心性狂傲,喜怒難以捉摸,你得謹慎應對。”

    “殿下會看上你,欽點你當少師,肯定有他的原因,你莫要擔心其他,只要記住別讓殿下識穿,讓殿下起疑心,那便是萬幸。”

    “父親,孩兒過去一直在佛寺裡生活,不曾進過宮,更不曾侍奉過皇室,孩兒只怕會惹怒了殿下,惹殿下不快,若是一併連累了父親……”

    “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肯定是喜愛你的,只是陛下不喜南家,就怕是宮中他人會刁難你,你切記得多攏絡殿下,必要時方有個人能幫你。”

    父親的話言猶在耳,面對眼前這個行事囂張至極的西涼太子,南又寧儘管心底有諸多不滿,仍是只能忍下。

    “少師不願接受我親手奉上的這杯拜師茶嗎?”易承歆挑動墨眉。

    南又寧抑下滿腔的無奈,探手接過那杯雪蓮茶,而後在易承歆興致盎然的注視中,將那杯雪蓮茶一飲而盡。

    這時的他,又怎會料到,他漫漫一生的愛與恨,孤獨與快樂,全從飲下這杯茶開始。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9-3-12 00:39: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不過才六月天,臨華宮西院中庭的池裡,色澤粉嫩的蓮花已盛放,線衣宮人們在池邊小小翼翼地採集蓮藕。

    書房裡,不高不低的聲嗓,平緩有序地講述佛經直義。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南又甯手捧經書,來回踱步,嘴裡不曾緩下,流暢地進述經文。

    易承歆靠坐在大炕上,望著給自己講了三個月佛經的南又寧,只覺這個少年眼中當真只有佛的存在,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

    “晚上有宮宴,少師留下用膳吧。”

    聽見低醇的聲嗓響起,南又寧這才打住念誦聲,眸光自手裡的經文抬起,對上臨窗的那雙湛湛黑陣。

    他還不厭倦嗎?原以為易承歆不過是一時興起,方會欽點他當少師,畢竟如他那般心性,高高在上的西涼儲君,心中哪裡放得下無欲無求的佛。

    他盤算著,至多也就幾個月吧?易承歆怎可能有耐心天天聽自己念佛,因此這段時日他一直在撐。

    儘管易承歆沒怎麼為難他,有時待他真如同師傅一般尊重,有時卻又旁用戲謔的態度捉弄他,看他露出慌亂神色,可他依然終日戰戰兢兢,沒有一日進宮是放寬心來的。

    驚覺與那雙黑眸對視過久,南又寧低垂眼眸,佯裝尋思。

    易承歆站起了身,高大身影朝他緩步走來,立定於面前,仗著高出他足足一顆頭的先天優勢,用著無比啤睨的目光打量他。

    “怎麼,少師瞧不上宮宴嗎?”

    “不是這樣的——”南又寧急切地否認,可當他看見易承歆揚唇漾笑,便知此人又在戲弄自己。

    “既然不是,那少師便是願意了。”易承歆就愛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樣。

    明明年紀小,看上去卻像個沉穩的老頭子,三句不離佛,開口閉口便是講慈悲,日子過得這般無趣,他卻一派安然,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少師,我們今天別講佛經了,我們去賞花吧?”

    易承歆眸光一抬,自南又寧的發頂往處望去,見西院中庭的蓮花開得正好,不禁如此提議。

    南又寧順著他的目光轉過身,同樣看見了中庭裡那座蓮花池,在陽光投射下,波光漣漣,嬌花粉嫩。

    看著綠衣宮人們在池旁蓮藕戲水,那一張張稚嫩的笑顏,襯著發上珠花,襯映了那滿池盛放的睡蓮。

    南又寧的眼底升起了一絲絲無人能懂的豔慕。

    驀地,一隻大手搭上了他的肩頭,他渾身一緊,繃著面皮側過身回望易承歆。

    易承歆自是瞧不出他突來的緊繃,只當他是嚴謹過頭,一舉一動皆談規矩,不敢隨意鬆懈放肆。

    易承歆只把這少年當作玩伴一般,平日給自己講訴佛義解解悶,或是讓他閑來無事逗著玩兒,看這個小老頭子露出慌亂神色,便也覺著有意思。

    “少師,你過去住在佛寺裡,是不是天天過上抄寫佛經的日子?”

    南又寧只是看著易承歆,沒吭聲,默認。

    “這裡是皇宮,可不是讓人悶得慌的佛寺,也沒什麼規矩,少師不必如此拘束。

    沒什麼規矩?這兒可是西涼太內,是西涼儲君的東宮,他是在說笑吧?

    心中暗忖,南又寧只能抿緊唇瓣,面無表情的不作聲。

    易承歆見他沒反應,大手順勢便攬上了單薄的肩,南又寧當下身子又是一緊。

    未曾察覺的易承歆攬著他的肩往書房外走,邊含笑道:“難道佛祖沒告訴少師,外邊春光正好,莫要虛度光陰。”

    “你少胡說!”南又寧下意識糾正。

    易承歆一頓,南又寧這才緩過神,驚覺自己竟然對太子不敬,正欲張嘴賠罪,易承歆卻率先揚開了嗓。

    “原來我得多犯點口誡,才能讓少師別那麼正經八百。”

    “微臣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

    “無妨。”易承歆鳳目一彎,笑著打斷他。

    望著那張俊秀的揚笑面龐,南又寧目光微怔,胸中有股揮之不去的悶煩。

    正是這張沒個正經的笑臉,終日糾纏著他,讓他不得安寧……可他又能怎麼樣呢?此人可是西涼太子,是尊貴無上的西涼儲君,得罪不起,更躲不起。

    “少師莫不是佛書念多了,整個人犯了傻,怎麼老是悶著聲不說話?”

    “念佛之人不隨便開口妄言。”就怕被洞悉心底的那份慌張,南又寧匆匆別開了眼。

    “好,不妄言,那我們賞花去。”話落,易承歆攬著他的肩便直往中庭池塘走去。

    “殿下,趕緊放手,這樣勾肩搭背的,萬一被宮人們看見,那可就不好了。”

    “有什麼不好的?我們不就是師徒嗎?”

    易承歆絲毫不當回事,一路攬著南又甯步進觀賞用的花榭。

    採蓮藕的宮人們忙亂地起身行禮,易承歆只是揮揮袖,將那些宮人遣退。

    南又甯只能強裝鎮定,目不斜視的望向前方那片激靈線池。

    可他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悄悄地挪向一側,瞥及正緊緊攬著自己肩頭的那只白皙大手。

    下一瞬,那只大手驟然揚起,放開了加諸在他肩上的重量,登時輕鬆了不少。

    然而他的心頭卻好似被壓下一道沉甸甸的異物,說不清是什麼,只覺得心底很沉,很重,快喘不過氣。

    “少師你看,這蓮花開得真好。”

    易承歆雙手搭在扶欄上,斜曬的金色光線,將他英挺俊麗的輪廊鍍成一尊鎏金像,南又寧望著此景,竟是片刻移不開眼。

    易承歆轉眸睞去,挑唇一笑,道:“少師不看花,看我做什麼?”

    南又寧僵了僵,連忙轉開眼,望向一朵盛開的脫俗粉蓮,眸光隨著池水波動而漸起氤氳。

    易承歆看著身旁的少年,忽覺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麼落寞,眼底堆滿了不能言的委屈似的,有些無可奈何的倔強。

    這個南又寧來東宮三個月了,可他口風實在緊,每回來開口只談佛經,其餘的什麼也不說,嘴巴比蚌殼還緊,以至於自己對這個小老頭依然一概不知。

    “少師平日除了念佛,可還有其他的嗜好?”易承歆問道。

    “習字作畫,還有抄寫佛書。”南又寧緩緩回道。

    “看來南大人管教其嚴,而且還把少師當閨女養了。”

    聞言,南又寧心中一緊,面上發熱,焦灼地撇眸望著易承歆。

    “殿下……這是在胡說什麼?!微臣可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望著他那般倉皇失措,易承歆失笑。“少師沒聽清楚,我說的是南大人把你當閨女養,可沒說你是女孩兒。”

    “我父親怎麼就把我當女孩兒養了?!我哪裡像個女孩兒了?”南又寧一臉看似不服氣的反問。

    然而他心口急驟地狂跳,發了一身虛汗,藏於袖下的雙手,悄然握緊成拳。

    “你不會騎馬,你不會射箭,除了待在屋裡抄寫佛經,習字作畫,你還會什麼?”

    “我只是不愛騎馬,不想殺生,還有,過去我都住在佛寺裡,沒人教我騎馬,也沒人教我射箭,我不會這些事,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南又寧心口直跳,面不改色的撒著謊。

    “你真不學騎馬射箭嗎?西涼男子哪個不騎馬?哪個不射箭?”

    彼時,父親派去護衛他的親信蕭善如是勸他。

    可他是怎麼回答的?他當時不情願地回道:“我怕高……不想學騎馬,父親跟母親也是知道的。”

    蕭善無可奈何,只能隨了他,可誰曉得呢?

    那時的他當著佛祖的面撒了謊,父親跟母親壓根兒不曉得他畏高,更不曉得他寄宿在南方的懷恩寺十多年,連騎馬也沒學會。

    “南大人沒讓人教你騎馬?”易承歆眉一揚,直接點明了癥結。

    “父親在京中其忙,沒得閒空理會這樣不重要的瑣事。”

    “你回了皇京,便該學著騎馬,京中貴族哪個不會騎馬?”

    南又寧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什麼,只想著趕緊糊過去。

    豈料,易承歆竟然被挑起了興致,笑道:“不如這樣吧,今兒個讓我做一回少師的師傅。”

    “阿?”南又寧不解的睜圓眼眸。

    “我來教少師騎馬。”易承歆好笑道。

    “殿下乃尊貴之軀,萬一傷了身子,微臣可就罪該萬死………”

    話未意,易承歆已拉起他的手,步出花榭,命人備轎輦。

    “殿下……”南又寧瞪著被他緊緊握住的那只手。

    “少師除了講述佛經時能侃侃而談,平時說起廢話來還挺順溜的。”某位尊貴的太子爺,對他的瞪視恍若未覺,自嘲笑道。

    太監們抬來了轎輦,望著兀自乘上轎輦的高大背影,南又寧面上一熱,又氣又惱,偏偏又不能反駁,只能暗暗懊惱。

    望著眼前那匹高壯的紅鬃寶馬,南又甯白著張臉,左右張望,尋思著該用什麼藉口離開這兒。

    易承歆大手拉起了轡繩,俊顏展笑,直沖著南又寧道:“少師,你站那麼遠做什麼?莫不是會怕吧?我這匹馬可是遠從南蠻那兒引來的馬種,能夠跑上個三天三夜的好馬,放眼西涼,除了父皇以外,還沒人有比我這匹追日更厲害的馬。”

    聽出他話裡的取笑意味,南又寧昂起了細長頸子,強逼自己直視著那匹寶馬。

    “殿下是在說笑吧?我爹曾經是西涼最拔尖的武將,我做為南家人,怎可能會害怕。”

    “既然這樣,你過來,上去。”易承歆拍了拍馬背上的鞍座。

    “微臣不敢。”南又寧冷靜思索起推託之詞,“這可是殿下的寶馬,微臣身份何等卑賤,怎能玷污了殿下馬兒。”

    易承被嘴角一揚,似嘲似笑,道:“你是被南大人教壞了吧?東宮裡哪來這麼多規矩?既然我都讓少師上馬了,豈會在乎少師的身份與否。”

    “殿下,這樣……若是讓旁人知道了,恐怕有所不妥。”南又寧瞥了一眼在不遠處靜候差遣的宮人與太監。

    “有什麼不妥的?”易承歆墨眉一挑,俊容甚是狂傲。

    南又寧實在想不出詞了,急得面色發白,渾身虛汗。

    易承歆過來拉了他一把,將他拉到高大駿馬旁,一手極其自然地扶上他的腰。

    南又寧霎時一僵,下意識便拍開腰間的那只大手。

    登時,氣氛古怪,易承歆微詫地望著他。

    見此景,南又寧背脊打直,心口直跳,秀淨的臉蛋漲成了朱紅色,慌張解釋。

    “我——微臣怕癢。”他小小聲地吞吐道。

    “少師怕的東西還真多。

    易承歆見他個頭本就瘦小,舉止秀氣,當下沒想太多,只當他是自幼長於佛寺,未曾受過該有的鍛煉,方會如此文弱。

    南又寧撇開甚覺難堪的臉,握緊的雙拳搭在馬鞍上,竟隱約在發著抖。

    易承歆兀自言道:“少師怕是缺少鍛煉,方會長得如此瘦弱,京中貴族在少師這個年紀,多是與我一般高,南大人就沒想過替少師好生鍛煉一下嗎?”

    “微臣本就貪靜,不愛舞刀弄槍,又長年寄宿於懷恩寺,父親不便管束,便隨了微臣的性子。”

    “少師這般體弱,日後可是會被其他人恥笑的,不如趁此機會,讓我幫少師好鍛煉一番。”

    易承歆說這話時,俊顏含笑,眼神卻甚是促狹,似是捉弄他上了癮。

    坦白說,他看不慣南又寧這樣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終日埋首於佛經,把自己弄得蒼白文弱,那模樣看上去好似一陣風便能將他刮遠,未免太不像話。

    西涼男子多是高大勇猛,即便是女子,亦有不少是能騎馬射獵的,特別是貴族女子,有些個頭嬌小,卻是悍得很,不比男子差。

    南又寧別過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盈滿了怒氣,卻又不能表露出來,只能暗暗瞪著那張跋扈可惡的俊顏。

    “上馬。”易承歆揚嗓催促。

    上就上!南又寧也不是沒有脾氣,真被逼急了,也會倔拗的豁出去。

    於是他忍住了懼怕,雙手緊緊攀住了馬鞍,一咬便將自己單薄瘦小的身子撐起,試著把自己弄上馬背。

    “少師若需要我一把,那便喊一聲吧。”易承歆似笑非笑的望著。

    南又寧自覺狼狽不堪,扭開了臉不看易承歆,使盡了全力想爬上馬背。

    正汗流浹背之際,霍地,一隻大手扣緊了他的腰,以著他所無法揣度的強勁力道,將他推上了馬背。

    南又寧怔忡,別眸,卻見易承歆單單以一隻手便能將他拎上馬背。

    過去,他只覺得自己矮了些,瘦了些,其餘的他不覺著與其他男子有太多差別,然而這一刻,他總算明白自己與其他男子的差別究竟有多大。

    那樣的力氣,那樣的強壯,那是他永遠不可能擁有,亦不可能假扮得來……

    南又寧低喘著氣,伏在馬背上,發抖的雙手握緊了馬轡,然後悄悄瞄了一眼地上。

    一瞧見自己離地上甚遠,他眼前一陣暈眩,連忙收回視線,逼自己直視前方。

    “少師還挺得住嗎?”瞥見南又寧臉色是異常蒼白,易承歆稍稍斂起戲弄的心思,難得正經地關切。

    南又甯白著臉直點頭,不願被易承歆看笑話,更不願丟了南家的顏面,他說什麼也得挺住。

    只是,此刻的他,當真好生後悔,當初若聽了蕭善的勸,好好學騎馬,今日也不必落得如此狼狽田地。

    他心底明白,易承歆瞧不起他,想看他出糗,因此他更不能給父親丟臉。

    思及此,南又寧逼自己直起腰身,拉緊疆繩,不許彎腰低頭。

    見馬背上的單薄人影如此堅決,易承歆只當他是真的不怕,嘴角一揚,抬起手重重地拍了馬身一下。

    紅鬃馬得了主子的指令,昂頭嘶鳴,撒起了前蹄便小碎步奔跑起來。

    南又寧驚住了,這還是他生平初回坐在馬背上,更是初次隨著身下的馬兒奔跑。

    望著周遭逐漸飛掠的景色,他忽爾意識到自己離地上有多遠,心底像是打翻了一盆墨,恐懼如墨,迅速蔓延,終至淹沒了理智。

    易承歆被正欲揚嗓,提醒南又寧記得拉韁繩,不想,馬兒不過奔了一小段路,原先挺身坐在馬背上的人兒,竟然鬆開了手,從馬背上摔落下來。

    易承歆胸口一抽,連忙圈指吹了口哨,下一瞬,聽見哨聲的追日隨即刹住了蹄,停在原地不動。

    易承歆隨即大跨步走去,扶起了摔落于地的南又寧,同時扯嗓厲令:“來人!”

    候在遠處的宮人與太監飛奔而來,幫著扶起面色死白,渾身癱軟的南又寧。

    “抬轎輦過來!”易承歆嚴峻下令。

    太監領命而去,剩下的人幫著攙扶,南又寧緊閉雙目,細眉蹙攏,雙手卻自有意識的撥開了那些人的手,不讓那些人碰。

    易承澈一怔,只當他是性子古怪,不喜他人近身,於是又下令讓那些宮人太監退開。

    他一抱住南又寧的腰,一手勾起他的雙腿,將他打橫抱起。

    南又甯並不是樂意讓他這般碰觸自己,而是他的力氣根本抵不過易承歆,只能任由他為所欲為。

    “疼!”南又寧咬牙低喊。

    易承歆微怔,低頭望去,懷裡的少年眼眸緊閉,羽扇似的睫毛掩下,依稀似有淚光,他緊咬住下唇,看上去十分無助。

    易承歆有那麼一刹,幾乎要忘了懷裡的人是個男孩兒。

    “殿下,放我下來……”南又寧仰起慘白小臉,虛弱地用氣音嚷道。

    “可是摔傷後背了?”易承歆連忙蹲下身,將懷裡蜷縮成一團的單薄身子放回地上,讓他平躺下來。

    “我的背……背很疼,伸不直……”南又寧疼得嘴唇打顫兒。

    “轎輦呢?!還不快點!”易承歆怒斥。

    不一會兒,就見幾名太監內侍抬著轎輦過來,易承歆隨即抱起了疼得直哆嗦的南又寧坐上轎輦。

    進了西院,下了轎輦,易承歆抱著南又寧步入正殿內間,將他放在羅漢榻上。

    “快召秦太醫過來!”易承歆厲聲命令。

    一年資較長的何公公回道:“殿下莫急,小的方才已讓人去請秦太醫了,秦太醫已在來臨華宮的路上。”

    驀地,一隻微微發抖的小手,扯了扯易承歆的袖角。

    易承歆垂眸望去,對上南又甯那張蒼白的面容,當下懊悔莫及。

    他不過是想鬧一鬧南又寧,卻沒想他如此弱不禁風,竟然能從馬背上摔下來。

    “殿下……我沒事兒,殿下別找太醫了。”

    “你都疼得說不了話了,還說什麼沒事!”

    後背一陣火辣辣的抽痛,南又寧一邊忍著痛,一邊捏緊了易承歆袖角。

    “我這是皮肉傷,歇個幾日便行,不必這般勞師動眾。”

    “你都疼得直不起身了,怎可能是皮肉傷?”

    易承歆繃緊俊容,怒氣騰騰,不敢置信這個明明疼得身發抖的小子,竟然不讓他找太醫。

    南又寧心裡害怕,手指絞緊了天色袖角,哀求道:“殿下,我求你了……你別找太醫來。”

    聽出他話裡的哀求之意,易承歆峻眉一控,問道:“為何不讓我找太醫來?”

    “我……我……”南又寧心以慌地瞥了一眼何公公,以及退至大屏外側候著的宮人。

    “究竟是什麼原因?”易承歆不悅地追問。

    南又寧勉力的撐起自己,艱困地湊近易承歆耳旁,悄聲道:“殿下,我有不可告人的隱疾……若是被傳了出去,我以後就別想在皇京裡抬頭挺胸做人。”

    聞言,易承歆先是神色一震,隨後用起古怪的眼神上下端詳他。

    南又寧被打量得很是心虛,只能垂下眼躺回原位,雙手捏緊了易承歆的袖子。

    易承歆淡睨了一眼被他緊撇住不放的袖角,莫名地,心頭有一角似也被他捏住,竟然冷硬不起來。

    “何公公,去告訴秦太醫,別過來了。”易承歆忽爾揚嗓道。

    南又寧喜出望外的抬起眼,滿是感激的望著易承歆。

    待到何公公領命退出內間,易承歆複又皺眉問道:“可你受了傷,總不能就這麼不管。”

    “殿下能否遣人送我回侍郎府?我向來只給與南家交好的大夫治病,只有他才信得過。”南又寧忍住痛提出請求。

    見他明明痛得無法忍受,卻還如此堅持,易承歆雖是不怎麼樂意,可也只能依了他。

    “來人,在北門備馬車。”易承歆發令下去。

    “微臣謝殿下恩典。”南又寧作勢欲起身行禮。

    易承歆面色丕變,一把扣住了他的肩頭,阻止他起身。

    “都受了傷,還起來做什麼?!”

    肩上的大掌又熱又沉,溫度透過了薄薄的夏衫,滲入肌膚,南又寧面上一熱,心口直鬧慌。

    “殿下,請恕微臣駑鈍,擾了殿下的興致,微臣告退。”

    嘴上說著,南又甯不顧易承歆的壓制,是準備起身下榻。

    易承歆見他這般,眉心已控了個死結,不由得惡聲道:“南又寧,你這究意是哪兒來的倔脾氣?!都已經傷得起不了身,你還跟我扯這些君臣之禮做什麼?”

    “這兒是臨華宮,您是太子殿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壞了規矩。”

    “規矩,規矩!你成天跟我談規矩,偏偏我最不愛聽你說規矩,我告訴你,在這兒,我說的話便是規矩!”

    飽含怒氣的沉嗓方落,易承歆再一次將他攔腰抱起。

    “殿下……”

    “住嘴!”

    易承歆鳳目冷冷一橫,淩厲地制止了懷裡欲張嘴的少年。

    南又寧怔著,儘管背仍抽疼,可被易承歆這麼牢抱在懷,他竟覺著十分安心。

    宮規有令,宮中不准行車,只許乘坐轎輦,出了宮門方能行車,因此易承歆先將南又寧抱上了轎輦,一路乘至西涼皇宮的北宮門。

    北口那兒已備妥了馬車,太監與車夫一見易承歆下了轎輦,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南又甯被易承歆抱在懷裡,望著眼前此景,只覺無比的慌亂與無措。

    “殿下快快放微臣下來,宮人們都在,這樣不妥……”

    “少師又不是女子,何來不妥?”易承歆冷峻地隨口扔下這一句,卻是重重地堵住了南又寧的嘴。

    他垂下眼,緊描唇瓣,不敢輕舉妄動,順從地任由易承歆將他抱進馬車。

    易承歆動作輕巧地將他放置在鋪了繡墊的車廂裡,南又寧斜靠著車廂內壁,揪緊的一顆心總算能鬆口氣。

    “微臣謝過殿下……”

    “去禮部侍郎府。”

    聞言,南又寧一愣,瞪著易承歆英挺的側顏,良久無法言語。

    直到馬車開始走動,他方急慌慌的出聲:“殿下——殿下您這是——”

    易承歆轉眸回睞,嚴肅地道:“追根究柢,少師會墜馬,都是因為我的一時興起,我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

    南又寧蹙緊秀眉,一臉無奈。

    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他多少摸透了這位太子爺的脾性,此人驕貴無比,說一是一,絕不容許他人反抗,跋扈得緊。

    這……這可怎麼辦才好?萬……萬一被易承歆發現他……不,不會的!只要有吳大夫在,肯定能幫忙遮掩過去。

    南又寧揣著一顆不安的心,閉起眼,不敢亦不願再深想。

    “很疼嗎?”

    耳畔傳來低沉的關心聲嗓,南又寧心口一動,睜眼對上那雙深邃鳳眸。

    想不到如易承歆這般我行我素的人,竟然也懂得關心旁人……

    南又寧不禁對他改了觀。

    “殿下無須自責,是微臣太愛逞強,方會從馬背上跌下來。”南又寧低聲道。

    易承歆望著他一臉蒼白,細眉緊蹙,虛弱不已的模樣,胸中不禁發悶。

    他還是比較習慣南又寧挺直了腰背,搬出佛的名義來教訓他,明明年紀尚幼,卻像個小老頭,一派安之若素的模樣。

    思及此,易承歆這才想起,南又寧過去長住佛寺,未曾習慣皇京生活,亦缺少了與貴族來往應對的經驗,這幾個月來他日日進宮,隨自己左右,尚能如此沉穩,已屬可貴。

    忽又掠過方才他爬上馬時的倔強,易承歆心中一軟,大手搭上了南又寧的肩,溫聲道:“莫怕,不會有事的。”

    南又甯聞聲,不敢回話,只是低下頭,雙手揪緊了身上發皺的官袍。

    官袍……是啊,他穿的是官袍,而不是……不,不能再想。

    他既已披上官袍,便代表他這輩子都躲不開這份命運,他註定只能是南家的獨子,南家唯一的傳人,不可能再有其他。

    皇城北邊錯落著一排排官邸,這一帶的官邸多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南家做為正三品的禮部侍郎,同列其中。

    紅樓青瓦,三進大宅,南家前院裡的紫藤花開得正盛,後宅裡的月季與薔薇亦開得燦爛,偏廳裡,南家王母韓氏坐在紅木圓凳上,手裡繡著絲帕,一針一線,甚是仔細。

    一名僕婦慌張地奔進大廳,喘聲道:“夫人,太子殿下來了!”

    韓氏一愣,隨即扔下針線與繡帕,凜著面色起身,快步出了後宅,卻在前院與後宅相連的遊廊上,正巧與懷裡抱著南又甯的易承歆碰個正著。

    看著身材嬌小,被易承歆橫抱在懷的南又甯,韓氏先是瞪大了眼,隨後領著身後一班僕婦下跪行禮。

    “命婦韓氏見過殿下,給殿下跪安。”

    靠在易承歆懷裡的南又甯,瞥見母親伏跪于地,當下面色一白,欲離開易承歆的懷抱。

    易承歆不當回事,只是扣緊了雙臂,垂眸望向地上的韓氏。

    “郡夫人請起。”

    韓氏是受封過的誥命夫人,因此外人素來以郡夫人敬稱。

    韓氏在僕婦的扶持下緩緩起身,面色凜然中帶著幾分惶恐,道:“殿下,這是……”

    “少師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傷了身子,站不起身,所以我便把人送回府上。”

    “有勞殿下了。”韓氏誠惶誠恐的合袖躬身,隨後命令一側的僕婦與下人上前接下南又寧。

    易承歆眉頭一皺,道:“不必麻煩了,既然我人都來了,自然得將少師送回房,郡夫人趕緊把那個吳大夫找來吧!”

    聽見太子爺口中吐出吳大夫的名號,韓氏臉色一白,目光與南又寧對上,後者又羞又愧,已不知如何面對。

    “少師的房間在哪兒?”易承歆揚嗓問道。

    下人們自是不敢怠慢,連忙帶路指引。

    見易承歆抱著南又寧直往後宅走去,韓氏即刻喊來了南府總管,道:“添恩,快!快去把你家大人找回家,就說是殿下來了。”

    總管領命而去,韓氏等人則是快步追進了後宅,來到南又甯房裡。

    只見易承歆已將南又寧放在紅木拔步床裡,隨後往床邊的床沿一坐,不見離開之意,韓氏心頭一驚,連忙上前一探。

    “有勞殿下特地跑這麼一趟,又甯身為太子少師,未能替殿下解惑,反而給殿下添了這麼多麻煩,實在有愧。”

    “郡去人不必自責,這事因我而起,不關少師的事。”易承歆淡淡說道,目光猶落在南又寧身上。

    南又寧躺在錦榻裡,垂下眼,雙手交握於腹前,握得死緊泛白。

    見他如此,易承歆蹙眉低聲問:“怎麼,還是很疼嗎?”

    南又寧一抬眼便對上易承歆盈滿擔憂的眸光,心口不禁微微一縮。

    然面當他對上母親韓氏嚴肅的目光,他即刻收起心底的異樣情緒,強裝鎮定的扯唇淺笑。

    “多謝殿下的關心,微臣已經好多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大夫定會好好醫治微臣,殿下趕緊回宮吧,晚上宮裡不是還有宮宴?”

    “不成,我得等大夫來看過少師的傷勢,才能放心回宮。”易承歆態度堅決。

    見此景,南又寧實在無奈,只能以目光向韓氏求援。

    韓氏道:“殿下,又甯他……”

    “我知道,少師方才已經跟我說了。”易承歆峻眉一揚,毫不避諱。

    韓氏駭然大驚。“殿下全都知道了?!”

    南又寧連忙拚命搖首。

    易承歆雖覺他們母子的反應有些古怪,可思及先前南又寧那副恐懼甚深的模樣,只當韓氏是憂懼他會將南又寧的秘密洩漏出去。

    易承歆道:“那夫人莫慌,雖然我不知少師的隱疾究意為何,可我也曉得茲事體大,不得外傳。”

    “隱疾……”韓氏頓了下,隨即意會過來。

    “多謝殿下體諒!”

    “夫人,吳大夫來了。”門外的下人入內通傳。

    “快讓他進來。”易承歆沉嗓命令。

    就見一名褐衫男子手裡提著醫箱,似是早得了訊,一路彎腰躬身進了房中內寢,來到易承歆面前下跪行禮。

    “草民吳氏給殿下……”

    “得了,不必多禮,快起來給少師醫治。”易承歆不耐地打斷大夫。

    吳大夫爬起身,湊近榻邊,可礙及易承歆,始終不敢太靠前。

    南又寧支吾出聲:“殿下,這兒不太方便,您先出去吧。”

    聽見南又寧如此直接,一旁眾人全變了臉色,眼巴巴的瞅著易承歆,就怕太子爺一個不開心,不知會說出什麼話來。

    特別是韓氏,做為經常出入宮中的誥命夫人,她不知已出席過多少宮宴,並于宮由見過太子無數次,她很清楚做為西涼儲君,太子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他本就深受帝,又有皇后外戚助力,朝中上下無人膽敢得罪。

    許是自幼受萬人捧寵,太子性格狂狷,甚是不羈,雖然行之有度,守之有寸,可若是真要動起怒來,怕是誰也阻欄不住。

    隨著太子及長,帝王漸衰,誰都清楚,太子繼位是遲早之事,因此,哪怕是太后等人,亦是百般疼讓著太子,事事隨他心意,更遑論是做為生母的皇后,那更是毫無限度的疼太子。

    哪怕太子壞了殿試的規矩,執意要讓年紀尚小,且並未出仕可官職的南又甯擔當太子少師,這事傳到了永壽宮那頭,據說,皇帝當時正在與皇后下棋,他只淡淡說了句:“隨他吧!他心性未定,輕佛也好,興許日後能早些安定下來。”

    於是,方有此際眼前這一幕的發生。

    自從南又寧擔下少師一職之後,韓氏便日日不得安生,懼怕著南家這株獨苗,會因不諳宮中規矩,抑或不小心觸怒了太子而遭罪。

    如今見著南又寧如此出言頂撞,韓氏不由得又驚又怕,正欲出嗓替自家孩兒解釋時,不想,易承歆意先開了口。

    “既然你這麼擔心,那好,我去外邊等著。”話落,易承歆直起了修長的身軀,領著一旁隨侍的太監離去。

    易承歆與宮人們一走,房裡的氣氛霎時鬆懈下來,眾人俱是喘過了氣,仿佛劫後餘生。

    “吳大夫,您趕緊幫又寧瞧瞧傷勢吧!”韓氏著急地催促道。

    “夫人莫慌,我這就幫公子醫治。”

    在韓氏的眼色指使下,一眾僕婦連忙上前,幫著吳大夫替南又甯解衫翻身。

    望著榻裡翻過身,背身相對,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絲綢纏巾,只為了遮掩真相的單薄身子,韓氏悄然紅了眼眶。

    這孩子是南家唯一的希望,亦是南家唯一的弱點啊……

    天色漸昏,下人們將南家大宅裡外的燈都給點上,後宅花廳裡,易承歆坐在紅木嵌鏍細太師椅上,擰緊峻眉不發一語。

    何公公卻是頻頻窺看天色,琢磨再三方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殿下,時候不早了,今晚可是慈安宮設的宴,殿下若是遲了……”

    “太后設的宴又怎麼了?”易承歆淡淡地挑眉。

    “殿下,太后娘娘可是為了殿下,特地設了今夜的宮宴。”何公公額上冒出點點冷汗,就怕惹了主子不痛快,自己活找罪受。

    “我知道太后是為了給我娶妃特地設的宴。”易承歆不以為然的道。

    “中書大人的千金亦領了請柬,會出席今夜的宮宴,小的記得上回殿下不是挺惦記著楊小姐?”何公公若有所指地提醒道。

    經此提醒,易承歆腦中飛掠過一張清麗面容,隨即扯了下嘴角。

    “中書大人的千金確實不錯,端莊有禮,飽讀詩書,進退有據,將來肯定能母儀天下。”

    聞言,何公公抬眼覷了下主子的表情,原以為會在他面上看見欣喜之色,不想,卻只在那張俊朗的面龐上見到一片淡漠。

    何公公當下心生困頓,問道:“殿下不喜歡楊小姐嗎?”

    易承歆揚了揚唇,似笑非笑,卻沒有給出答覆。

    何公公一愣,正欲再往下探時,一名南家下人快步進了花廳,跪身報備。

    “殿下,公子醒了。”

    易承歆刷地一聲站起身,大跨步入房,繞過了紫擅插屏,來到內間。

    內間裡,韓氏與吳大夫等人退至一側,躬身相迎。

    易承歆眼中壓根兒放不下他人,全副心神全擺在榻裡的南又寧身上。

    南又寧趴臥在榻裡,衣衫已穿戴整齊,身上帶有濃重的藥香,一臉虛弱的睜開眼,望向榻旁的易承歆。

    “微臣讓殿下見笑了……”

    “大夫,他的傷如何?”易承歆撇眸問起一旁的吳大夫。

    “回享殿下,少師怕是傷著了經絡,得養上一段時日,不能任意下榻走動。”

    聞言,易承歆面色不大好看,沉嗓道:“是我不好,不該慫你上馬。”

    南又寧連忙回道:“殿下無須自責,是微臣自個兒無能,方會從馬背上摔下。”

    韓氏幫著附和:“殿下莫要多想,又寧不材,害殿下受驚了。”

    南又寧垂下眼,不敢多言。

    雖然不知其因,可易承歆看得出來,有韓氏與他人在旁,南又寧看上去明顯甚是不自在,同他說話時,亦比在臨華宮時要來得拘謹。

    易承歆心中雖覺有些古怪,卻也明白眼下不是開口詢問的好時機,只能順應著韓氏的那番官腔,淡然應之。

    “既然少師無事,那我便回宮了。”易承歆微微一笑,又深望了榻裡那張蒼白的面容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望著那抹高大的天青色人影消失在眼角視線內,南又寧緩緩閉上眼,重重地吐出了口氣,絞緊繡枕的小手亦逐漸放鬆。

    “微臣叩見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聽見父親無比恭謹的聲嗓自外頭傳來,南又寧惶然睜眼,對上韓氏憂心忡忡的目光。

    “是我讓人去把你父親找回來的。”韓氏輕聲道。

    “娘,您這又是何必呢……殿下他什麼都不知情。”

    “我那時慌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能這麼做。”

    聽著南至堅與太子爺閒話家常,聊起宮中的瑣碎雜事,而後聲浪漸遠,房裡提著一顆心直抵嗓尖的母子倆,總算能真正鬆懈下來。

    韓氏捏著繡帕,替南又寧拭去額間的冷間,溫聲道:“甯兒莫怕,沒事了。”

    “娘,對不住,是我沒用,沒能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現,反而給你們招來麻煩了。”南又寧咬了咬唇,內疚地喃道。

    “別說了,不是你的錯。”韓氏在榻旁落坐,淚水低垂,拉起南又寧的手,緊攥於掌心之內。“這一切都是命,是我們南家避不開的命!”

    聞言,南又寧只是低垂眼眸,死死咬唇,沉默以對。

    其實,他長年與佛相對,日日與佛經為伍,卻從不曉得,他這樣……是否真如同娘親所說,是他的宿命。

    可他明白,他的宿命是為了南家而來,父親說過,他是來替南家贖罪,亦是南家唯一能還清罪孽的盼望。

    是以,他這一生,註定是為了南家,為了雙親而活,永不能擁有自己的想望。

    緩緩閉起眼,南又甯沐在滿身藥香中,昏沉入夢。

    只是,當他入夢之前,昏黑的眼前意淫現了最不該出現的人影。

    易承歆。

    他,很羡慕易承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要他說得出口的,皇帝爺便能為他做到,他是那樣自由,那樣不受拘束。

    想起方易承歆一路緊抱著他,眉宇間清晰可見的擔憂,他緊閉的心門,竟有一絲鬆動……

    原來,那個狂妄傲慢的太子爺,亦有懂得體貼人的時候。

    太子對他……只是君臣之情,抑或師徒之情,不可能有其他……

    畢竟,他可是男子之身。

    一滴澄澈的淚珠,自緊閉的眼角悄然滑落……

    這夜,南又寧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坐在臨華宮池塘旁的花榭裡,滿池蓮花開得盛爛,而他不再是一身官袍,不再梳男髻,而是一襲碧綠撒花短襖與月牙白四開百褶裙,綰的是西涼未出嫁少女慣梳的如意髻,簪上金蝶掐絲銀釵,臉上畫著淡淡胭脂,笑若春花初開。

    只是,這永遠只能是個夢。

    無人知曉,亦無人能傾吐的,一個美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9-3-12 00:40: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月色盈照,宮燈大亮,西涼皇城明熾一片,恍若白畫。

    無數青衣宮人手捧漆木託盤,整齊劃一地步入用來宴請朝中群臣的宣明殿。

    殿上,按照官銜品階循序而列位,官員們正裝戴帽,端坐於位上,低垂眉眼,不敢任意交談。

    南又寧直著腰身,手握宮中大宴方得見的金樽,向著彎身斟酒的小宮女微微一笑。

    見著那張唇紅齒白的清秀面龐沖自己微笑,司膳宮女不禁滿紅了雙頰,險些將手裡那壺酒灑了出來。

    今夜皇帝大壽,宴請群臣,南又甯身為太子少師,自然回避不得。

    殿上依照官階而列座,皇帝爺面南背北,單人單席而坐,而他身旁矮一階坐的是皇后與貴妃,緊接著是太子與親王,隨後則是正一品的官員。

    從一品的南又甯與出任太子少傅的莫毅同席,兩人緊挨在三司使鄰桌比肩而坐。

    莫毅是教授太子武學的師傅,儘管年方二十來歲,可他曾經拜于大將軍門下,幼時更曾在民間隨江湖人士修習武術,因此奠定了深厚的武藝,怕是十個大內高手都敵不過他一人。

    也因此莫毅不只是太子少傅,更是太子爺的貼身隨扈,只要一踏出皇宮,便可見莫毅寸步不離,緊隨于易承歆後。

    坐在如此了得的大人物身旁,南又甯不免對莫毅好奇得緊,時不時便用眼角餘光流覷。

    莫毅身姿挺拔,即便是坐著,仍是看得出身形高大修長,特別是坐在他身側,兩相對比下來,那畫面肯定有些滑稽。

    思及此,南又寧不禁又覷了一眼莫毅,後者正好斜眸眯來,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

    南又寧當下有些心虛的笑了笑,強裝若無其事的喝了口酒。

    他又怎曉得,他與莫毅這一來一往,全落入易承歆眼底。

    易承歆手持雕龍白玉杯,低啜著皇帝御賜的佳釀,一雙幽深鳳目清冷地,微微打側的望向相隔一席的南又寧。

    自從兩個月前他從馬背上摔傷,這小子已經有兩個月不曾踏入臨華宮,看上去他恢復得極好,還有閒暇工夫跟莫毅眉來眼去。

    望著南又寧頻頻凝覷莫毅,且還用著甚是崇慕的目光,易承歆心底沒由來的感到不是滋味。

    他身為太子,地位在萬人之上,文武精擅,宮中眾人視他如神祇,卻也不曾見南又寧用過那般目光望著他。

    莫名地,易承歆胸中發悶,對於南又寧的差別待遇,不僅無法理解,更覺不悅。

    “何銘。”趁著宮婢布菜的同時,易承歆被淡淡喊了一聲。

    隨侍在側的何公公連忙上前聽令。

    “我想同少師喝杯酒,去把他找來。”

    何公公雖感詫異,卻也不敢違抗,快步來到南又寧這一桌,俯身低語。

    瞥見南又寧驚的目光望來,易承歆故意朝他舉杯示意。

    南又寧面露幾許無奈,只得起身隨何公公來到易承歆這一桌。

    一般而言,宮宴之上只有皇帝爺能獨桌而坐,案上披蓋黃綾,可易承歆深受帝寵,同樣是單人單席,案上披的是比明黃色要更暗一些的鵝黃色帛綾。

    “少師的傷可有好些?”易承歆別眸睞向立於一側的南又寧。

    “托殿下的福,微臣的傷勢已好了大半。”

    想起某人隔三差五便遣人上侍郎府送補品,南又寧心頭微微一窒,竟不知該用何種心思面對眼前的男人。

    “既然傷好了差不多,為遲遲不進宮?”易承歆飛揚的墨眉一挑,嘴角淺勾,聽似刁難,實則是在鬧著南又甯玩兒。

    鄰桌的宰相與樞密使等大臣亦聽見了他們的對談,不由得投睞而來。不為別的,只因他們從未見過太子這般不正經,用著如此輕佻的口吻同官員說話。

    “殿下不是讓微臣養好傷才進宮嗎?”南又寧不服地反問。

    “可少師卻沒定時向我回報傷勢,我又怎會曉得少師的傷勢幾時好全?少師莫不是趁機疏懶偷閒,故意不進宮為我講述佛義?”

    “殿下若是真心想學佛,其實無須他人講述佛義,只要您靜心沉慮,好好在佛前懺悔感悟,相信必定有所收穫。”

    驀地,鄰桌傳來低咳聲,南又寧轉眸望去,對上副樞密使不認同的目光,他心下不禁一愣。

    咳嗽的是副樞密使,然而開口的卻是樞密使:“南大人,殿下是尊貴之軀,生來便是福祿雙全之人,是受萬佛庇佑的天之驕子,你怎能要殿下在佛前懺悔。”

    聞言,南又甯連忙單膝跪地,雙抱拳行禮。“殿下,請恕微臣失言。”

    見此景,易承歆眉心微擰,淡淡睞了樞密使一眼。

    他本是在跟南又甯鬧著玩兒,這個好事的樞密使,沒事插什麼嘴兒?

    “起來吧。”易承歆伸手扶了南又寧一把。

    見狀,眾人紛露驚詫之色。太子向來嬌貴,幾時這般待人?

    南又寧卻是見怪不怪,面色平靜的起身,見何公公搬來了紫擅束腰四足坐墩,往易承歆身旁空位一擺,當下心底了然。

    太子爺是吃飽撐著是不?連皇帝爺的壽宴也沒個消停,滿腦子就想著戲弄他。

    “賜座。”果不其然,待坐墩擺好,易承歆便沉沉發話。

    南又寧只得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之下往易承歆身旁落坐。

    這一頭發生的事,坐在那頭的皇帝爺與皇后自然也沒落下,一見易承歆身旁多了個清秀的小夥子,皇帝當下便意會過來。

    “那位,便是歆兒無論如何都要請進宮裡的太子少師吧?”皇帝朗聲一詞,霎時,宮中的教坊司停住了演奏,大殿中央齊舞的宮伎亦隨之停下。

    南又寧心中一緊,下意識撤眸望向列席在後方的父親。

    南至堅沉下面色,只是朝他使了一個眼色,安撫他的慌亂。

    初次入宮時,南又甯雖曾面過聖,可那回皇帝爺一邊忙著同宰相下棋,只是匆匆瞥上一眼,便命大內總管賞賜錦綾綢緞,以及玉簪筆墨等少師應有的聖賜,並未對他多留心。

    畢竟,他太年輕,未曾出仕,再加上南家在朝中一直不受重用,種種因素之下,那一次的召見,皇帝待他甚是冷淡,毫無互動。

    南又寧站起身,抱拳彎腰,向殿上的皇帝行君臣之禮。

    “免禮。”皇帝心情甚好,揚嗓免去了那些繁瑣禮儀。

    “謝陛下恩典。”南又寧挺直了腰,低垂眼眸,不敢直視皇帝。

    “禮部侍郎。”皇帝笑喊了一聲,隨即便見那頭的南至堅抱拳起身。

    “你這個兒子養得不錯,深具佛性,還能帶著太子一塊兒悟佛,沉心親性。”

    “多謝陛下謬贊。”南至堅作彎身,恭敬之至。

    “只是,這孩子未免太過單薄。”皇帝目光一轉,打量起南又寧。

    南又寧心口一跳,站姿僵硬。

    “看上去就像個孩子……可娶妻了?”皇帝問道。

    “回陛下,微臣尚未娶妻。”南又甯面上平靜的回道。

    另一側的皇后目光如針,甚是尖銳,毫不撞飾地覽過南又寧一身上下。

    近來時有聽聞,宮人們說及太子與少師過從甚密一事,皇后本不當回事,可方才見易承歆對南又寧格處留心,動作甚是親密,她不由得心生提防。

    “陛下,說及這個,咱們太子也還未娶妻呢。”皇后揚著溫婉淺笑,順勢兜開了話題。“上回太后壽宴還在叨念此事,直說要幫家兒找個賢慧的太子妃。”

    “母后,今日是父皇的壽宴,莫要擾了大家的興致。”

    聽見皇后在宮宴上提起自己的婚事,易承歆面上雖笑著,語氣卻是有些不快。

    知子莫若母,皇后又豈會聽不出易承歆話中的不悅,她雖已習慣兒子的性子,可過去當她提及東宮婚事,未曾見他這般反彈,今日怎會如此?

    皇后下意識睞向抱拳靜立的南又甯,柳眉逐漸蹙緊,登時心下起了一念。

    “好了,好了。”皇帝朗聲道。“宮宴之上不談正事,都坐下吧。”

    得了聖令,南又寧暗暗松了口氣,這才僵著身緩緩落坐。

    驀地,一隻修長大手搭上了他的背,他一愣,抬眸望去,對上某人那雙熠熠如漆珠的鳳目。

    “殿下……”南又寧蹙眉。

    “平時不好好巴結我,等到重要時刻,方知我的重要性,是不?”易承歆揚了揚下巴,鳳目上挑,嘴角含笑,那姿態甚狂,甚傲。

    南又寧見著,只覺手指癢得不得了,甚想朝那張無瑕俊顏揍去。

    這人可以再無恥一點……

    “微臣不懂得巴結,只知盡忠職守。”忍住了想反駁的話,南又寧悶聲低語。

    “南又寧,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您是太子殿下。”

    “太子是用來做什麼的?”

    南又寧一臉古怪的睞著易承歆,回道:“太子是未來儲君,是未來西涼王朝的帝王。”

    “既然如此,你怎麼就不懂得好好巴結我,假以時日,我成了西涼帝王,你要什麼好處沒有?”

    這話聽似是玩笑話,可從一個未來儲君口中吐出,那可就不是玩笑了。

    鄰桌的樞密使等人聽見,全都暗暗變了面色。

    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家世一般,背後並無任何強大氏族供作靠山的南又寧,竟然如此得太子的歡心,太子竟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可見兩人關係匪淺。

    南又寧對政治雖然無知,可當他瞥見樞密使等人的面色不大對勁,多少猜知易承歆這番玩笑話可一點也不好笑。

    “殿下莫要尋我開心了,微臣從未想過從殿下身上得到任何好處。”南又寧急忙撇清解釋道。

    “我知道你沒想過,你那樣死板的腦袋瓜,肯定也想不出這樣的事。”

    易承歆接過司膳宮女手裡的青花瓷壺,親自替南又甯邊的金杯斟滿。

    南又寧望著那杯酒,若非十分肯定自己身上穿的是朱紗繡白鶴紋飾官袍,他差點把某人看作是準備灌醉自己以逞是獸欲的匪類。

    “這還是我頭一次跟少師同席喝酒。”易承歆笑言,邊將金杯遞了過去。

    “微臣酒量不好,就怕醉了會在殿下面前出糗。”南又寧一邊接過金杯一邊揚嗓推辭。

    “我就好奇,如少師這般正經八百的人,若是喝醉了,會是什麼德性?”

    見易承歆無意放自己一馬,南又寧只能在心底腹誹一番,而後舉杯飲盡。

    易承歆沉聲發笑,挑起峻眉,裝詫是地道:“我都還沒舉杯呢,少師怎能獨自飲酒?”

    聞言,南又寧面上微紅,清澈的大眼暗瞪了他一記。

    易承歆被這麼一瞪,不怒反笑,看著南又寧恢復了初見時的朝氣,一掃先前墜馬時虛弱無助的晦氣,他心情出奇的好。

    說不明白這段時日的無精打采,以及那盤桓在心口的煩躁,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此際望著身旁那一臉鬱悶,好似自個兒虧欠了他數千百銀的南又甯,易承歆嘴角一揚,笑意掩不住。

    此刻的他,年少輕狂,仗著自己貴為西涼太子,以為世間萬物全圍繞著他轉兒,志得意滿,不懂得收斂心思,看著喜歡的人事物,便想拘在身邊戲弄,甚至是蠻橫的占為己有。

    直到後來,他才明白,他得為自己的驕矜自大付出多太的代價。

    只是,那時的他,即便恍悟,即便為此懊悔痛恨,卻已經錯過太多、太多。

    雨方歇,池塘裡的荷葉猶凝結著水珠,蛙啼聲不絕於耳,中庭裡杏粉色海棠花已開了滿園,幾名年紀尚小的婢女打園子走過,摘了幾朵海棠往發間一簪,嬌脆的歡笑聲琅琅流泄於風中。

    “……甯兒,你可有聽見娘親同你說的話?”

    南家後宅的偏廳內間裡,南又寧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扭過細白的頸子,纖秀的側顏正出神地盯窗口。

    望著摘花玩耍的婢女們,他的目光微微一黯,胸中甚悶,不自覺地抬起手撫了撫後腦。

    他這頭長髮,除了洗漱與入寢時會放下,其餘時候皆是梳成男子髮髻……

    “甯兒!”韓氏霍地高喊一聲。

    南又寧醒過神,撇首回望,面露歉想,道:“娘親方才說什麼來著?”

    見他如此心不在焉,清秀的眉眼亦蒙上一層迷惘,那眸光,那神態,像極了年華初綻的懷春少女,思此,韓氏不由得板起面容,擺出嚴苛神情。

    “你近來是怎麼了?總是心思恍惚,也不怎麼理人。”

    “我……”南又寧垂下眼,咬了咬唇,哪敢將心底的那些小心思說出來。

    “是不是殿下又把你帶去哪兒了?”韓氏忽爾問道。

    前兩個月南又甯背傷方愈,太子爺便又召他入宮,兩人經常關在東宮書房裡,也不知是真的在鑽研佛經,抑或是關起門來玩耍,總之,太子爺對待少師格外親昵一事,早已傳遍宮中上下。

    旁的不說,就連後宮亦有所聞,前不久韓氏才被太后找了個名義召見,明的是聊繡花與繡布第不著邊際一事,暗的則是探起南又寧此人的點點滴滴。

    眼下雖然皇帝爺不管這事,可後宮裡的兩位主子已是動作頻頻,韓氏雖是婦道人家,可她一路陪著丈夫周旋于西涼貴族之胃,豈會不知事態之嚴重。

    “娘親為何要提起殿下?”南又寧納悶反問。“我近來確實是貪玩了些,心野了一些,可這跟殿下有什麼關係?”

    “大大有關係。”韓氏坐於八仙桌,面色凝重地望著窗邊的單薄人兒。

    “娘……”

    “你爹打算給你說門親事。”

    聞言,南又甯如遭雷霆,頓時從大炕上跳起身,脫口低喊:“親事?!”

    “小點聲。”韓氏面不改色的叮矚。

    南又寧自知失態,連忙壓低了嗓門,急匆匆地道:“我——我這樣子要怎麼娶妻?!”

    “你放心,對方肯定是知情的,否則爹娘萬不可能冒這樣的險。”

    “對方知情?有哪個女子願意守一輩子的活寡?”南又寧小臉慘白,不敢置信爹娘竟然會有這番盤算。

    “袁大人你應當不陌生。”韓氏淡道。

    霎時,南又寧腦中浮現兩個月前宮宴上,坐於鄰桌的副樞密使,那時他對太子說了些話,副樞密使還朝他咳嗽示意。

    “袁鈞當年與你爹是同袍,兩人一起出兵攻打南蠻,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雖然近年來少有來往,可當年生死至交的情誼猶在,你爹思來想去,只有袁鈞能夠請托。”

    “我不明白,爹跟娘為何如何著急?”南又寧只覺心中鬧慌,想阻止這一切。

    “你可曉得,太子待你特殊,這樣容易招來災禍。”

    南又寧一愣,望著韓氏布滋憂慮的神情,他喉頭一窒。莫非娘親看出了什麼?

    韓氏複道:“我知道你是迫於無奈,不得不與太子日日相對,可太子對你是異常親熱,已屬古怪,就連太后與皇后都心生提防。”

    “提防什麼?”南又寧焦灼反問:“我與太子同是男兒身,有什麼好防的?”

    韓氏望著他那一臉浮躁,歎了口氣,道:“你應當不曉得,當年西涼太祖曾有過一個男寵。”

    南又寧僵住,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絲聲響。

    他明白娘親口中提及的西涼太祖,便是西涼王朝的開國皇帝,西涼人向來尊稱為皇太祖,死後世人起封諡號為仁帝。

    皇太祖在西涼子民心目中,地位堪比神佛,當初便是太祖親自領兵攻打南蠻,收復被南蠻佔領的土地,方開創今日的西涼盛世。

    “太祖……曾有過男寵?可這在西涼史書裡從未提及,我更沒聽誰說過這事。”南又寧震驚極了。

    “那是當然。”韓氏一點也不意外。“這事只有深宮之人以及宮中年資較長的老太監才知悉,畢竟這事說起來算不得是光彩之事。”

    “太祖有男寵,這又與我何關?”南又甯面色越發慘白,心中卻已悄然有了個底,只是不願深想。

    “當年那個男寵曾經危及後宮,甚至一度干政,若非太祖及時收手,只怕當時的朝王會是一番腥風血雨。”韓氏優心忡忡的言道:“皇族子怕是記取了太祖的教訓,因此對這種事格外重視,就怕皇族裡有人重蹈覆轍。”

    “娘,你說太子他……不可能!”南又寧難掩激動的代易承歆反駁。“殿下他不可能對我有那份心思,我天天跟他在一塊兒,我比誰都清楚他的性子,他那樣的人,怎可能對我——”

    “我相信殿下對你只有君臣之情。”韓氏不願過於刺激南又寧的情緒,連忙出聲安撫。“只是,光只有我們相信又有何用?就連英明神武的太祖亦曾走偏,你說太后等人是否提防舊事重演?”

    這下,南又寧總算是聽明白了。

    他,大徹大悟明白了爹娘的苦心。

    爹娘是憂心皇室對他與太子的關係起了疑義,更怕為了杜絕後患,恐會對他不利。

    為了以正視聽,更為了洗刷曖昧之嫌,爹娘不得不出此下策,想方設法替他說門親事。

    只是,以他這樣不倫不類的德性,世上有哪個女子願意嫁?

    “甯兒,你應當明白,陛下對南家一直十分冷淡,多年來你父親未曾受過重用,如今太子待你如親,這並非好事,但我們又能如何?只能想法子避開禍端。”

    南又寧沉默以對,低垂的眉眼染上了一絲頹然,不再試著與韓氏對辯。

    只因他很清楚,中年之後篤信佛教的父親與娘親,比誰都信命,亦比誰都認命。

    既然命運如此,爹娘便會想盡法子避禍,而非正面迎戰,他們總說,人鬥不過天,天鬥不過神佛,神佛之上,猶有因緣,因緣一定,任誰都無法撼動。

    這條道理,還是當年為他星宿命盤的圓通大師,傳給父親與娘親的,不想,父親與娘親當真聽進心坎裡,從此深信不疑。

    “你爹會好好跟袁大人說親,袁大人膝下兒女無雙,只要有一個願意,這門親事便能成,到時她若進門,我們也不會虧待人家,定會好好照顧。”

    “……她若嫁進南家,那便是守一輩子的活寡,這樣豈不是害了人家?”

    儘管明白爹娘的苦心,可南又寧仍是不免替即將嫁入南家的那個姑娘惋惜,甚至有些心生愧疚。

    韓氏卻不這麼想,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泛著一絲惘然。

    “圓通大師說過的那些話,難道你全忘了嗎?”韓氏笑得淡然,眼底卻藏不住一股未知的懼怕。

    “我記得。”南又寧揚眸回望娘親,語氣帶著些許無奈,以及濃濃的悲哀

    “我知道,爹娘讓你這般活著,對你甚是不公,可你是南家唯一的希望,倘若……”韓氏略略一頓,神色黯然地接著道:“倘若圓通大師說的那個劫當真應驗,那麼只有你能替南家守住一條活路。”

    南又寧澀然回道:“娘,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又能有什麼活路?”

    “你有的,大師替人算的命從未出錯過,他說過的話,總是一—應驗,所以,我們必得照大師的話去做,方能替南家掙得一條生路。”

    見母親篤信不疑,南又寧也只能回以苦笑,不再做無謂的辯道。

    當初若非圓通大師替他排了命盤,又斷言南家未來的劫數,今日一切都將不同……但,世間唯有因果,沒有如果。

    他既是以南家嫡子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終其一生便只能以這個身份活下去,眼前不會有第二條路能讓他選擇。

    這些事,他已銘刻於心,早已看破,早該習慣,然而……為何近來他的心如此不甘,如此不願,甚至對這一切感到痛恨與厭倦?

    南又寧撇眸望向窗外,望向那滿園盛開明媚的嬌豔海棠,他的胸口積滿了苦澀與煩悶,卻是無人可訴,只能壓抑於心。

    夜漸深,南家大宅的燈火逐一黯下,南風徐徐吹拂,驚響了遠處花廳簷下的琉璃風鈴,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回蕩在風中,若有似無。

    南又寧更衣就寢,卻是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安然入眠。

    他一閉上眼,便浮現某張跋扈的俊顏,張開眼時,前兩日娘親說的那些話,異常清晰地徹耳畔,連帶地,就連娘親耳提面命的神態,亦一併浮現在眼前。

    那些話,那些神情,像無數巨石,壓得他幾欲喘不過氣。

    他心煩意亂,呼息短促,胸中生悶,正欲下榻喝水時,平日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小婢梨兒,竟在門外低低喊起了聲。

    “公子?公子?您睡下了嗎?”梨兒的聲嗓透著幾分焦灼。

    南又寧只著錦白中衣,散著一頭長髮,手裡端著一杯茶,繞過大插屏,來到外間推開了門。

    “夜深了,怎麼還在這兒擾人?”南又寧輕蹙眉心的低壓。

    “公子,太子殿下……”

    梨兒話聲未落,就見高著燈的長廊另一頭,走來了數道修長人影。

    南又寧霎時瞪大了眼,手裡那杯茶險些拿不穩,正欲轉身回房披衣,身後已響起熟悉又令他心悸的低沉聲嗓。

    “少師果真還沒睡下。”易承歆飽含戲謔的嗓音,回蕩在靜謐的後宅裡。

    南又寧側過身,撇了梨兒一眼,悶聲質問:“殿下來了,為何這麼遲才通報?”

    梨兒愧疚又為難地回道:“殿下說夜深了,不想擾著大人與夫人,所以不讓下人們通報,小的還是得了總管的令,便火燒地趕來通報。”

    聞言,南又寧只將責備的話咽回,轉眸望向已步至面前的易承歆。

    廊上燈火映照下,只見易承歆一身藏青色盤麒麟繡紋錦衣,長髮梳髻,面若皓玉,嘴角那彎笑,更襯俊麗五官。

    再過不久便要迎來十九生辰的太子爺,似乎又長高了,容貌越發俊朗,莫怪乎那些年輕宮人每每見著他,總免不了紅著臉,目光不知該擺哪。

    南又寧雙手撇緊身上單薄的中衣,思及自己散著發,不禁有些手足無措。

    “殿下,夜深了,您怎會——”

    “少師,我們是什麼關係,你我之間還需要顧忌這麼多禮數嗎?”

    易承歆兀自入屋,身後緊隨的宮人隨即上前掌燈,順帶將南又寧屋裡的燈全點上。

    怎料,易承歆忽爾揚嗓發令:“誰讓你們把燈點上的?把燈都給我掐滅了。”

    宮人聞令連忙又將剛點上的燈給熄了。

    南又寧就著廊上燈光,望著佇立於屋裡小廳的易承歆,問道:“殿下為何不讓點燈?”

    順著這句問話,易承歆這才將那個背逆著光的單薄人影看個仔細。

    有別于平日入宮時穿戴整齊的模樣,此際的南又寧,長發散下,一身錦白中衣,看上去更顯得個頭瘦小,仿佛一折便碎。

    易承歆攢起墨眉,語氣戲謔地問道:“侍郎府平日的伙食是不是太差了些?少師年紀尚輕,卻長得如此單薄,身上掐不出一點肉,南大人他們都不著急嗎?”

    南又寧心虛地漲紅了臉,回道:“微臣出生時尚不足月,孩童時經常犯病,怕是因為如此,方會如此瘦弱。”

    易承歆緩步走向他,正欲探手擺上他的肩,豈料,他竟然往旁一躲。

    這一刹,兩人俱是愣住。

    好片刻誰也沒說話,只是望著對方的雙眼,試著猜透彼此眼中湧動的情緒。

    “少師在怕什麼?”易承歆早已察覺,每當他碰著南又甯的身軀時,他的反應總是特別大,似乎在隱藏寫什麼。

    南又寧心底猛地踩空一下,胸中鬧慌,目光閃爍,轉身欲避開。

    易承歆探手拉住了他的手肘,將他扯回面前,逼他面對自己。

    南又寧心口一窒,那雙堪比月色透徹的眸光,盈滿異樣的波動,易承歆見著他神色這般柔軟,只覺喉頭緊,心底隱感到古怪。

    “少師莫不是害怕被我發現你身上的隱疾?”末了,易承歆沉嗓問道。

    南又寧繃緊的背脊,因他這一問,總算稍稍鬆懈下來。

    “微臣自覺羞慚……還望殿下寬恕。”他順水推舟應了話。

    易承歆揚唇一笑,眉眼之間,流露難得的溫柔,南又寧這一望,不禁目光發怔,胸口漸沉。

    “我知道少師害怕被人發現身上的隱疾,可在我看來,你與常人無異,無論是隱疾,於我而言都無妨。”

    易承歆若是得知自己欺騙了他,他會怎麼想?

    南又寧目光黯然,心思恍惚。

    “少師若真的如此懼怕,那便找太醫來郎府都你醫治吧。”

    “不——不必了!我這病只有吳大夫能治,只是得耗上一些時日。”南又寧失聲低嚷,急得發了一身冷汗。

    見他如此慌張,易承歆也不打算逼他。“那好,哪時你想找太醫給你治病,就同我說一聲,我會讓宮中最好的太醫給你治。”

    “殿下……為何要對微臣如此之好?”南又寧呐呐地問道,耳畔忽又響起韓氏說的那些話,不禁對易承歆的態度起了疑心。

    莫非易承歆對他當真有不一樣的心思?

    “我就是覺著少師與我格外投緣。”易承歆笑道,自個兒也說不清,為何會從初時一時興起的捉弄心態慢慢轉變成想對這個古板正經的少年好。

    人心思變,當真如此。

    他原是想把南又寧擺在身旁,閑來無事便能鬧一鬧,耍一耍,怎料,鬧著,耍著,慢慢地覺著這個少年與其他人都不同。

    他不怎麼巴結,不怎麼使勁攏絡,甚至也不想當官,明明如此年輕,卻只想徒在佛堂裡念經抄寫佛書,活似個出家和尚。

    他看不慣南又寧這樣自我葬送大好年華,便想將他從佛祖那兒撿過來,讓他跟著自己一起玩鬧。

    “南又寧,我對你好,那是因為我覺著你這人有意思,我就喜歡你偷偷瞪我,還有光明正大訓斥我的模樣。”

    聽見“喜歡”一詞,南又寧面色微變,可見易承歆態度大方自然,不似有異,他方明白,易承歆所謂的喜歡,應當不是他想的那層意思。

    他不該因為娘親那些話,便對易承歆起了莫須有的猜忌,更不該因為他對自己的好,便產生了不該有的念頭。

    那些念頭,令他備覺羞恥與可悲……他未曾想過,自己竟會對這個驕希跋扈的太子……這是不對的,是不被神佛,甚至是不被命運允可的。

    “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與微臣計較,微臣甚是感激。”

    南又寧嘴角淺淺一揚,笑裡蕩漾著只有他自知的苦澀與難堪。

    易承歆心思敏捷,怎可能看不出他笑容底下的落寞,他只當南又寧是因自身隱疾而如此悲觀,心中不禁對這個少年又多了一分護惜。

    “你要感激我的事情可多著。”易承歆笑了笑,隨後朝屋外靜候的何公公等人喊了一聲。

    不多時,就見一名小太監手裡提著一隻漆朱竹籃,躬身步入屋裡。

    “殿下這是……”南又寧詫異。

    “把蓋給掀了。”易承歆命令著小太監。

    得了令,小太監忙不迭地掀開竹蓋,下一瞬,無數的流瑩飛竄而出。

    仿佛一簇簇青色小火焰飛散於空中,霎時,昏暗的房裡全被漫天的流螢照亮。

    數隻飛舞的流螢,停駐在南又寧的肩膀與抬起的手背上,那張清秀面容被光線綴亮,看清了他怔忡的神色。

    易承歆鳳目含笑,望著屋裡盤旋飛舞的青色光點,而後笑著凝視那一臉迷的少年。

    “前兩日你不是說很懷念住在南方時,總能在夜裡看見流瑩?”

    易承歆竟將他那日隨口說的話記上了心頭,南又寧為此又驚又喜。

    “你瞧,皇京也不比南方差,同樣有流螢可看。”

    易承歆抬起修長大手,讓流螢停在手心裡,而後捧至南又寧面前,將那張清秀容顏照得越發清晰。

    南又寧望著他手心裡發出光芒的流螢,面上揚起了笑容,真心實意的笑。

    同時,在他心底,緩緩流溢過一陣暖意。

    不論易承歆待他是何等心思,他想,哪怕過了五年、十年,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刻,易承歆為他帶來了滿屋子的流螢。

    他抬起似閃爍著水光的眼眸,笑望著俊麗如神祇的易承歆,就著那如夢似幻,朦朦朧朧的螢光,他將此是牢牢銘刻於心,至死不忘。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9-3-12 00:40: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漫天的點點螢光,仿佛是飛墜的星子,承負著無數的美夢。

    南又寧心底一直有個美夢,可他明白,那是永不可實現的奢望。

    他望著易承歆手心上的流螢緩緩飛起,在空中盤旋飛舞,而後趁隙鑽出了門縫,消失無蹤。

    一如他悄然在心底,掐滅了那一點一點閃爍,卻不被容許的美夢光輝。

    他轉而望向正抬眸欣賞滿屋子瑩光流舞的易承歆,然後逼自己將話吐出口。

    “殿下。”

    “若是想謝我的話,那就不必了,我只是想證明,西涼皇城絕不會比南方的懷恩寺差。”

    那張俊麗容顏難掩年少輕狂的傲氣,更流露出皇族之人方有的驕貴,南又甯曾是對此深感不喜,可如今這般望著,他竟覺得那份傲貴,是世間少有的美,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男子總在關鍵時刻護著自己。

    是友情也好,真是師徒之誼也罷,易承歆待他的好,他當真牢牢收進心底,妥當珍藏。

    “殿下,我……再過不久便要娶親了。”南又寧忽爾輕輕揚嗓。

    易承歆聞言一怔,鳳目流轉,凝定在那張清秀白皙的面容上。

    南又寧卻是笑著,兀自言道:“我爹替我向副樞密使大人說了門親事。”

    “袁鈞?”易承歆回過神,面色卻莫名沉了下來。

    “袁鈞有兩個女兒,你爹替你說了哪一個女兒的親?”

    “殿下怎會如此清楚?”這下反換南又寧詫異。

    “太后近來一直急著替東宮張羅婚事,已在慈安宮擺了幾次宮宴,將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女眷召入宮中。”

    看來真如同爹與娘親所擔憂的那般,太后當真是心生疑義,方會如此動作頻頻,急著替東宮納妃。

    思此,南又寧心口一沉,只覺無比苦澀。

    “看來那些老人家可都比我們還著急,生怕我們討不到媳婦兒似的。”

    望著易承歆揚起諷笑,話說得頗是苦,南又寧無從窺探他的心思,只曉得自己若是再與他過從甚密,恐怕當真會替南家招致災禍。

    “殿下年紀也不小了,確實是該定下心來。”南又寧言不由衷的勸道。

    聽了此言,易承歆面色微變,鳳目染上恙怒,可面對那一臉平靜的少年,他又能說什麼反駁?

    他,又為何要反駁?

    易承歆被心頭矛盾糾結的情緒擾亂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覺胸口凝淤著一股悶躁之氣,卻是無處可發。

    “我的事情,無須任何人替我擔憂,少師還是操心自己的親事去吧!”未了,易承歆冷冷地撂下這句話,隨後推門離去。

    屋外候著的那些宮人,見太子爺繃著俊臉,滿面不悅,全都又愣又詫,頻頻回首覷向追出門口的南又寧。

    可南又寧只追至門口便停下,未再追上前,只是靜靜地目送著長廊上大跨步離開的頎長人影。

    宮人們紛紛追隨上去,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只留下錯愕莫名的南家下人。

    “公子,太子殿下看上去怎麼像是生氣了?”梨兒湊近南又寧身旁,一臉憂心忡忡的低問。

    “我也不曉得。”南又寧收起視線,轉身回屋。

    “哇,好美呀!”尾隨在後的梨兒,望著滿屋飛舞的螢光,不禁驚呼。

    南又寧亦昂首望著屋裡盤旋的流螢,心口一陣陣緊縮,竟有些酸軟。

    那個至尊無上的男子,只因他一句隨口無心的話,便為他帶來了滿屋的螢光,他究竟是抱持著何等心思呢?

    青

    玉茶盞“眶啷”一聲,被狠狠摔破於地。

    一側宮人嚇得縮成一團,登時全跪了一地,連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

    易承歆在紫檀羅漢榻上重重落坐,隨手抓起茶几上的青瓷茶碗便又往地上砸。

    “殿下,殿下,您可當心,砸傷了自己!”何公公聞聲急奔入偏殿,搶下了易承澈正欲往自個腳邊兒砸去的茶碗。

    “滾!”易承歆怒氣正盛,哪裡聽得進去這聲勸。

    “殿下,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會氣成這樣?”何公公生怕主子氣壞了,連忙著排解怒意。“莫不是南大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冒犯了殿下,小的這就去把南大人找進臨華宮,讓他親自向殿下賠罪。”

    話罷,何公公轉身退下。

    “站住!”易承歆一聲沉喝,喊住了何公公。

    何公公轉身作揖,恭謹回道:“殿下可還有什麼吩咐?”

    “誰准你去找南又寧了?!不准去!”易承歆皺眉訓斥。

    何公公是明白人,他豈會看不出,太子爺對待南又寧的特殊,又怎會看不出,這位年輕氣盛的太子爺,怕是喜歡上了那個單薄瘦弱,言行舉止都不若男子威武的太子少師。

    儘管皇后所在的和鸞宮那頭,已悄悄召見過他幾回,每回都是問及了太子與少師之間可有可不尋常之處,隱晦地暗示著他,要暗中監示太子與少師之間的來往。

    可做為臨華宮的奴才,他怎能背著主子去討好皇后,自然是虛應敷衍,盡可能地與皇后那頭打太極,安撫皇后的猜忌與不安。

    可他在一旁看得感清楚,太子爺對待少師,早已超出了尋常的師生之情。

    太子爺甚至能為了少師一句話,便隨少傅一起前往獵園抓了整夜的流螢,只為了討少師一笑……此事若是傳到和鸞宮與慈安宮那頭,恐怕後宮將掀起波瀾。

    “殿下,難道不是少師惹您不快?”何公公試探地問道。

    易承歆僵著俊顏,良久不語。

    “還是小的代殿下前去探一探少師?”何公公順著主子的心意請示。

    易承歆墨眉一攏,目光淩厲地反問:“你要去探他什麼?”

    何公公不敢言,只是彎身垂首。

    “何銘,你這個奴才在想什麼?”易承款冷嗤,“你以為我對少師有不尋常的心思嗎?”

    聞言,何公公的腰彎得更低了。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易承歆反手一抓,將另一側幾案上的白玉花瓷砸到地上,尖銳的破碎聲響,霎時清脆地回蕩在偏殿裡。

    何公公登時跪了下來,焦灼求饒:“殿下饒恕!是小的錯了,小的不該妄自揣測殿下心思,小的知錯,罪該萬死!”

    “滾出去!”易承歆怒目叱喝。

    何公公連忙爬起身,慌張退出偏殿,可他前腳方踏出偏殿,身後忽爾又傳來易承歆的命令聲。

    “慢著,給我回來!”

    何公公白著臉,渾身冷汗涔涔的轉回身,佇立於原地,不敢擅自亂動。

    易承歆坐在羅漢榻上,雙手搭在膝頭上,俊容甚是陰沉,鳳目更透著幾許暴躁與狂亂之色。

    “去慈安宮把先前太后給我擬的冊子拿來。”

    聞言,何公公著實愣住,驚詫抬首,顧不得會否惹惱主子,反問道:“殿下,您這是……這是打算……”

    前一段時日,慈安宮那頭便鼓動著要給東宮納妃一事,擺了幾次宮宴,將三品以上官員家中的女眷召入宮裡,為的自然是讓太后能逐一挑篩選太子妃人選。

    慈安宮擬好了合適人選,幾次想給東宮這頭送來,讓太子爺親自過目,可全讓太子找藉口推拒了,據聞,這樣的回應讓太后發愁了許久,還找了皇帝爺說去,皇帝爺那兒倒是沒什麼反應,只道太子開心便好,無須過度操心。

    不想,太子爺這當頭居然對選妃冊有了心,這……這不是鬧彆扭,還能是什麼?

    “還不快去!”易承歆不耐地斥喝。

    何公公回過神來,連忙領命而去。

    不多時,何公公捧著一本紅皮書冊,快步回返臨華宮的偏殿,呈到了易承歆手裡。

    易承歆低垂眉眼,面色緊繃,大手掀過了一頁又一頁,迅速覽過書冊裡登記的滿滿人名,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寫著副權密使袁家那一頁上。

    冊頁裡詳細記下了袁家兩位嫡千金的閨名,生辰八字,談吐舉止,以及身懷哪些長處,這些全逐字詳實記錄下來,點滴不漏。

    “嫡長女袁維萱,次女袁姵香……”易承歆緩聲念出袁家記載于冊的閨女名字,面色陰晦未明。

    按理說,貴族名門尤重長幼順序,袁家若真有心要讓閨女入宮為妃,肯定會以嫡長女為先,想來南至堅若是向袁家說親,袁家必是選擇讓次女嫁入南家。

    這樣說來,南家替南又甯挑的媳婦,八九不離十便是這個袁姵香。

    思緒一定,修長手合上書冊,往一旁幾案擱下。

    “何銘。”易承歆揚眸,望著躬身在前的何公公。

    “小的在。”何公公心下忐忑的抬起眼。

    “明日一早將副樞密使的次女袁姵香召進臨華宮。”

    聞言,何公公一愣,好半晌望著易承歆回不出話來。

    直至易承歆微擰眉心,不耐地催促道:“可有聽見我說的話?”

    “聽、聽明白了,小的明日一早便會將袁大人家的次女召入宮裡。”何銘忙不迭地行禮領命。

    易承歆起身欲離,何銘卻指著幾案上的冊子,低問:“殿下,那冊子您不看了?”

    “有什麼好看的。”易承歆瞥上何銘一眼,隨即擦身而過,頭也不回的離去。

    何銘猶愣在原地,不多時,便聽見遠處廊上傳來易承歆的沉喚。

    “我要入寢了,還不過來張羅。”

    何銘這才醒過神,苦著臉迎了出去。

    眼下他是當真捉摸不透太子爺的心思了,原以為太子爺對少師有著特殊之情,可太子爺又為何會對袁家的次女動了念?

    莫非,他真把主子的心思猜錯?

    “南大人,您可終於來了。”

    這日一早,南又甯方踏入臨華宮,迎面便見何公公快步行來,神色甚是為難。

    “何公公,您這是怎麼了?可是病了?”南又寧關切地問道。

    “昨兒個殿下發了一頓脾氣,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何公公歎氣道。

    “殿下在生氣?”南又寧雖感詫異,卻也不敢多想。

    “也不知殿下在想些什麼,讓我把副樞密使府的千金給請進了宮。”

    聞言,南又寧心口一跳,焦灼地追問:“殿下為何要這麼做?”

    何公公一臉甚是煩憂的搖了搖首。“小的若是知道原因,也就不必向南大人碎這個嘴了。”

    “殿下人在何處?”南又寧不安的問道。

    “正在花廳呢……”何公公話聲未竟,那身穿紫紅紗細繡竹節紋飾官袍的單薄人影已朝偏殿花廳方向步去。

    “南大人!南大人——”何公公高嚷著。

    南又寧心下甚慌,哪還聽得進旁人的叫喚,他小碎步的奔走起來。

    “……民女不敢。”

    聽見嬌柔的聲嗓自花廳裡傳來,南又寧腳步緩了下來,他低低喘息,停在中庭花園裡,抬目望入花廳裡。

    花廳裡,只見一男一女佇立相對,男俊女俏,外型登對,襯著花廳裡各處擺滿的紫陽花,此情此景,美若一幅墨畫。

    南又寧眼底的光芒逐漸黯下,他緩過紊亂的氣息,步入花廳。

    “微臣見過殿下。”南又寧停在幾步之處,屈身抱拳,向那一身藏青盤金麒麟繡常服,豐神俊朗的易承歆行禮。

    易承歆眉眼一揚,轉眸投睞,嘴上卻甚是冷淡:“嗯,少師來了。”

    聽出他慵懶聲嗓下的敷衍之意,南又寧胸中微地一緊,面上卻不敢流露半絲異狀。

    “少師來得正好,我正與袁大人的閨女姵香聊起你。”易承歆那雙漂亮的鳳眸一轉,再次端詳起面前的粉衫少女。

    想來這應當就是南家替南又寧選的良妻,看上去容貌不俗,可那雙眼沒什麼靈性,性子似也柔順如水,毫無特色可言。

    易承歆眉頭不著痕跡地泛起一道小折,對袁姵香的打量已屆苛刻之至。

    南又寧望著正在端詳袁姵香的易承歆,心頭一陣酸澀,隨後他撤眸,望向立於一側的姵香。

    姵香……袁姵香?

    倘若記得沒錯,娘親曾提及的那椿親事,便是與袁家次女姵香。

    這還是他第一次與自己親事的主角兒相見,從未想過,竟然會是在這等情形之下碰面。

    袁嫻香低掩的眸光悄悄覷去,正巧與南又寧的目光相遇。

    下一瞬,南又甯便清楚瞧袁姵香眼中的驚訝,以及過分專注的打量,她的目光明顯帶著不可置信與震愕。

    當下,南又寧心中有了底。

    想必父親已向袁大人說及他的“隱疾”,此際袁姵香方會用著如撞見怪物般的目光,如此驚駭地端詳他。

    “怎麼,你們先前沒見過?”易承歆見他們兩人目光停留在彼此身上,俊容當即沉下,語氣莫名地滿含嘲諷之意。

    袁姵香這才收回目光,一臉嬌窘的低下頭,謹守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風範,不輕易開口搭話,更不隨便與其他男子對視。

    望著袁嫻香臉上精心描繪的胭脂,那梳得花梢的髮髻,以及那精巧的花細步搖,南又寧盈著淡淡悲傷的眼眸,有過一瞬的豔慕。

    “回殿下的話,這還是小女頭一次見過南大人。”袁姵香嬌嬌軟軟的回道。

    “殿下,你為何要把袁小姐召入宮裡?”南又甯不再隨易承歆起舞,而是直截了當的詢問。

    聞此言,袁姵香震驚萬分的覷向南又寧。“他”這是瘋了不成?!那人可是太子殿下,身份何其尊貴,

    “他”竟敢用起這般失敬的語氣興師問罪,就不怕太子爺發怒嗎?!

    易承歆無所謂的笑了笑,道:“少師可別忘了,我與你一樣尚未娶妻,袁小姐可正好名列選妃冊之中,怎麼,我不能把人召進宮裡嗎?”

    隱於袖下的拳頭已緊得泛白,南又寧面上卻是一派平靜。

    “殿下應當曉得,袁小姐是微臣父親替微臣說親的對象。”

    即便不說,南又寧自當曉得,易承歆肯定是知情的,否則他不會把袁嫻香找進臨華宮。

    “知道又如何?”易承歆只當他是吃味了,面色越發陰沉。

    這個滿口佛義真理的軟弱傢伙,平日看上去清心寡欲,不染紅塵世俗,不想,美色當前竟然還與他計較起來,枉費自己對他……

    且慢!他對南又寧絕無特殊情感,不過是——不過是把他當作知己一般,方會對他好,格外照顧他罷了。

    “殿下貿然將袁小姐召入宮裡,不知情的人恐會誤解殿下的用意。”

    望著易承歆那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南又甯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易承歆凜冽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回道:“有什麼好誤解的?不就是想瞧瞧少師的良妻生得什麼模樣。”


    聞言,袁姵香不著痕跡的覷了一眼南又寧,眼中淨是打量,以及一抹淡淡不甘。

    南又寧雖是有所察覺,可他不敢回視,逼自己挺直腰身,目光清高的望著易承歆,予以反駁。

    “殿下尚未娶妃,只怕旁人會誤解了殿下的用心。”

    “罷了。”易承歆冷笑,拂了拂袖。“你們都退下吧!省得少師又要對我說教了。”

    “微臣謝殿下體諒。”南又寧抱拳福身。

    易承歆抿緊薄唇,深深望了南又寧一眼,隨後轉身離去,那步伐踩得又大又急,洩漏了他的不悅與暴躁。

    “袁小姐,請。”南又寧直起身,朝袁姵香做了個指引的手勢。

    袁姵香神色複雜的盯著他好片刻,目光充盈著一絲古怪的鄙夷與嫌惡,幾度張嘴欲言,可終究還是閉起了雙唇,自南又寧身旁擦肩而過。

    南又寧怔地立於原地,袖下的拳頭反覆鬆開又攢緊。

    他很清楚,在袁姵香眼中看來,自己這模樣確實是不倫不類,可笑且荒唐,可事到如今,他已沒有別條路可選。

    窮其一生,他都只能以南家獨子的身份活下去,一輩子只能做男子裝束打扮,永不可能成為他夢裡的模樣……

    永不。

    金陽正盛,南風徐徐,眼前滿園的牡丹花與紫藤花開得繁麗,太后與皇后手挽著手,漫步在慈安宮後殿花園裡,嘮嗑著後宮閒事。

    驀地,一名嬤嬤小碎步奔至,喘著氣上報:“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在前殿求見。”

    太后與皇后俱是一頓,互望一眼,太后率先笑道:“這孩子近來不是躲哀家躲得緊嗎?怎麼這會兒自投要網?”

    皇后笑道:“想來是知道母后的苦心,終於想通了。”

    “喔?這話怎講?”太后笑容滿面的反問。

    “昨兒個妾身聽何公公說及,歆兒讓他上慈安宮,跟母后娘娘宮裡的女官取了紅冊。”

    “這事,哀家知情,可哀家不敢胡亂揣測太子的心意,前兩回哀家擺宴,他稱病不來,哀家就知道他這是故意躲著不讓見,哀家只怕若是逼得太緊,往後哀家連孫子的面都見不著。”

    皇后見太后一臉頭疼的說著笑,正欲開口附和,豈料,眼角餘光一溜,整見一道高大的藏青色人影大步走來,且面色不大對勁。

    皇后詫異道:“歆兒,你這是怎麼了?是誰惹你不快?”

    太后亦有所覺,擔憂地迎上前,道:“究竟怎麼回事?”

    易承歆面色陰沉,不見一絲笑意,劈頭便道:“皇祖母不是想幫兒娶妃嗎?那便趕緊擇日辦了吧!”

    太后與皇后俱是一震,不由得互換了一個眼神。

    “婚姻大事可不是兒戲,你連個合意的人選都沒有,皇祖母要怎麼給你置辦?”太后不動聲色的試探道。

    “是呀,從未聽你提過哪家哪戶的千金,更遑論是能讓你掛記在心的,你這樣一張口便要咱們給你娶妃,這不是在難為咱們嗎?”皇后亦旁敲側擊。

    易承歆腦海裡全是南又甯為了袁姵香頂撞自己的情景,胸口氣悶得緊,哪裡還容得下其他人的面孔。

    好,南又甯能娶妻,他當然也能!

    “先前皇祖母不是誇讚過中書大人的千金嗎?那就娶她吧!”易承歆滿不在乎的說道。

    原以為易承歆是有了意中人,方會主動要求置辦婚禮,怎料他竟是如此隨意,太后與皇后這下可全笑不出來。

    “你只見過人家一面,尚未熟悉對方的長處,就打算把人娶回來當太子妃,你這也未免太過兒戲。”皇后擰眉輕斥。

    “是皇祖母與母后讓我自個兒挑,那麼挑誰都一樣,只要是你們認可的人選,不就得了?”易承歆回得桀驁,神色更是冷峻,絲毫不見半點喜色。

    皇后本欲再勸說,太后忽爾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使了個眼色後,轉向易承歆笑道:“好,既然你開了這個口,那麼皇祖母便能替你妥善辦好這椿喜事。”

    易承歆面上無笑,只是低眸抱拳,極其敢衍的謝恩,隨後便轉身離去。

    待人影走遠,皇后方憂心忡忡地問道:“母后,這婚事會否定得太過草率?再說,咱們還未向陛下稟明,就這般擅自作主,若是陛下怪罪起來……”

    “眼下只要能讓這孩子定下心來,莫要胡思亂想,甚至是對不該起念的人動念,甭管他選的人是誰,這都是好事一椿,相信陛下亦會贊同咱們。”

    太后到底是經歷過太祖為男寵所惑的過來人,她比誰都心有餘悸,亦比宮中可人都要來得防備往事重演。

    “那楊中書的千金,哀家見過幾次,本就屬意她為太子妃人選,只是不想讓歆兒覺著哀家獨斷,方會把三品以上官員的女眷召入宮裡——揀選。”

    見太后心中早已擬定太子妃人選,皇后只能順從附和。

    “妄身見過幾次,對她的印象甚好,就不知她那樣溫婉的性子,配上歆兒會否太過溫軟。”

    “日子是他們在過,你也不必替他們操心了!”

    此際,太后一心只想快些把東宮的婚事操辦好,讓太子別再把心思擺在那個秀氣單薄,仿若女子一般的少師身上。

    “母后所言甚是。”皇后微微一笑,心下卻隱約感到惴惴不安。

    做為一個母親,她甚是清楚自己兒子的脾性,他這樣事先毫無預兆,便自請娶妻,這實在不太像是他的行事作風,反像是……跟誰在嘔氣似的賭氣之舉。

    歆兒是在與南又寧賭氣?皇后心下難安,卻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太子願意娶妃,導回正途,總比繼續與那南又寧暖昧牽扯來得好。

    太子若是迎娶了太子妃,心性應當會沉定下來,東宮有了女主人,便能遏止許多禍事發生,這樣一來,太祖年間曾發生過的男寵之禍,便永不可能重蹈覆轍。

    心中百思掂量,皇后卻依然無法直正心安,她就怕自己的兒子成不了一代明君,就怕太子聲望會毀在一個少年手裡。

    如若有什麼法子,能徹底除去南又寧,免除後患,那該有多好……

    廊上燈火搖曳,望著眼前那扇門,南又寧心下沉重,幾度抬起手,卻又提不起勇氣推開。

    “公子,大人在裡頭候著呢。”捧著茶水的僕婦走來,替他推開了門,溫聲催促道。

    南又寧緊提一顆心,緩步入內,目光在擺設簡單的書房裡梭巡一陣,隨後在窗邊看見負手而立的直挺身影。

    每當望著父親挺如松的背影,他的眼眶總不自覺地泛起濕潤。

    父親前半生是武將,追隨西涼大將軍一同征戰,打退南蠻軍隊,抵抗過西羌人的侵犯,火裡來刀裡去,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可不知因何,二十多年前迎來了西涼盛世之後,父親放下了刀槍,竟當起了文官,成了一個不大不小談不上重要的禮部侍郎。

    及長之後的記憶裡,他罕少見過父親暢快大笑,父親總是端肅著面龐,行事有度,進退有據,這樣的父親成了他仿摹的物件。

    “爹,孩兒向您請安。”南又寧喉頭微縮,聲嗓帶澀。

    南至堅轉過身,在燭光映照下,那張俊朗卻飽含風霜的面容,顯得格外柔和慈祥,與往常冷硬的模樣不太一樣。

    他三歲便被送往南方懷恩寺,逢年過節方有機會回皇京相聚,因此與親族之間的感情淡薄,與爹娘之間的關係亦談不上緊密。

    可他明白,爹娘之所以送他到南方,是因深信圓通大師的那席預言,為了保住南家唯一命脈,不得不做出的割捨。

    尋思之時,南至堅嚴凜的目光,亦在面前唯一的孩子身上細細端詳。

    他有過偏房與妾侍,亦有過幾個尚在腹中,來不及出世便死去的孩兒,算一算,他至少失了不下近十個南家子嗣。

    “大人手上沾的鮮血,造下的罪孽,多不勝數,因果迴圈,終將報應,每個人的命數,都脫不了因果,什麼樣的因,造什麼樣的果。”

    彼時,圓通大師如此開示,並且勸他莫要再造孽,否則終將因應果報,家破人亡,甚至不留一個血脈。

    他殺敵無數,從不畏戰,沙場上視死如歸,一片赤誠忠心,只為西涼王朝。

    卻不想,在忠義與生死之外,另有因果迴圈。

    他本是不信,可隨著那一個個尚未出世睜眼便死去的南家子,他終於信了,這是上天的報應,是那些死於他刀下的亡魂,所訴諸的另一種報復。

    他信了,悟了,悔了,於是開始潛心念佛,並請求圓通大師為他指引迷津,即便明白躲不過因果,卻也不至於禍延子孫,總有個解法。

    大師本是推辭的,亦不願洩漏天機,可在見到他真心實意懺悔起前半生的罪孽後,大師心生慈悲,便為他折福誦經。

    不久之後,妻子竟懷上了胎,這次不是死胎,竟平順地誕下一女。

    “這孩子是女身男命,前世受過你的恩惠,今生前來回報恩德。”

    當圓通大師為尚不足月的孩子觀面相時,說出了這一席話,卻教他幾欲淚沾滿襟,他從沒想過自己半生戎馬,卻因殺孽太重,落到絕子絕孫的下場。

    儘管沒有男傳承香火,可最起碼仍有個南家的後代生長于世,將南家的血脈流傳下去,他只能作如是想,安慰自己。

    “南家終有場大劫,避不開,躲不掉,那是你造的孽因,必將獲得的惡果。”

    面對圓通大師此番預言,他一個大男人,見血不眨眼,見軀不掉淚,竟是怕得渾身直冒冷汗。

    於是他向大師下跪,叩頭請求大師為南家辟一條生路。

    大師卻言:“那是你的因果,無人能解,亦無神佛能擋,我能做的,只有為南家祈求佛祖悲憐。”

    “不!大師,您能觀星相,能測他人吉凶禍福,您肯定能為南家尋得一絲生機。”那時的他,長跪於地,

    久久不起。

    圓通大師終是不忍,便轉眸望向另一側抱著嬰孩默默掉淚的韓氏。

    他緩步來到睜著一雙黑白分明,模樣清秀的嬰孩面前,伸手撫過女嬰的額心,以指尖在上頭寫下一個佛。

    那女嬰甚是乖巧,也不哭不鬧,兀睜大眼回望圓通大師。

    望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純淨小臉,大師終是心軟,良久方啟嗓。

    “施主,莫要把這孩子當女兒身養,她若生而為女,必定逃不過與南家齊滅的命運,她必得為男身,方番逃脫此劫。”

    於是,為了幫南家留下一條命脈,亦為了不讓自己唯一的孩兒遭受牽連,他對外宣稱妻子誕下一子,為了杜絕風聲走漏,他辭退了南府一批下人,只留下信得過的貼身心腹,並在這孩兒年滿三歲之時,假託寄養佛寺折福之名,將這孩子送往了南方懷恩寺。

    此後,他與妻子謹遵大師所言,戮力發善,不貪戀官場名利,低調行事,只求自保,災禍遠離。

    可隨著日子漸長,孩子終是得回到南家相聚,可回來皇京之後,卻又面對接二連三的種種試驗。

    “……爹,您在想什麼?”南又寧的低喚,將南至堅沉浸於回憶的心神拉回現實。

    他定睛轉眸,望著那張白皙清秀的面容,又望瞭望那一身的男子裝束,心頭不禁微微發疼。

    身為人父,他當會不知,因著他們想為南家留後的私心,他們扼殺了這孩子原來該有的種種,強逼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過上截然不同的日子。

    “又寧。”南至堅面色凝重的開了口。

    “爹,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袁家那頭反悔了?”南又寧罕少與父親這般私下相談,心知父親肯定是為了她的婚事操勞。

    “沒的事兒,你別瞎。”南至堅安撫道,而後探手輕輕搭上她的肩,拍了拍,沉聲道:“我知道,讓你娶妻這是苦了你,你心底肯定不願。”

    南又寧眸光微微瞪大,隨後低垂下來。

    “我也明白,這麼做是件荒唐的事,可倘若我們不出此下策,就怕太后與皇后那頭恐會對你……”南至堅不敢再往下說,就怕嚇著了她。

    南又寧卻抬起了臉,平靜的回道:“爹,我明白你與娘是為我好,可是爹當真認為袁家會心甘情願陪咱們演這場戲嗎?”

    “那袁鈞與我是多年的同抱,我們當年一起在沙場出生入死,無數次的浴血相救,這份情誼非同小可,不會有任何差錯的。”

    “那袁家千金也願意嫁進南家守活寡一輩子嗎?”

    南又寧腦中浮現了前兩日在臨華宮碰見的袁姵香,想起她看待自己的古怪目光,心頭不禁泛起苦澀。

    “我知道這非長久之計,袁家肯定也捨不得女兒這般受苦,所以,我想再過兩年便辭官,咱們回南方去,屆時便找個理由與袁家和離,這樣一來,也不至於耽誤人家太多。”

    “爹,無論怎麼做,我們都會虧欠袁家,何必如此呢?”

    “你不懂,當年太祖深受男寵迷惑,一世英名險些裁在那個男寵身上,當時還是太后力挽狂瀾,在外戚大臣的協佐之下,才除去了這個男寵,太后比誰都忌諱日事重演,就怕太后若是真對你起了疑心,恐怕……”

    “那假如,我不當男兒身了,是否就能免去太后的疑心?”

    聞言,南至堅一震,目光驚駭的瞪住她,高聲斥道:“你在胡說什麼!難道你忘了大師說過的話?再說,你若是洩漏秘密,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人頭落地的!”

    南又甯面色泛白,抿緊唇瓣,不再試圖反駁。

    南至堅就怕她意志不堅,說漏了嘴,當下面色沉肅的抓緊她雙肩。

    “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洩漏秘密,知道不?!”

    “……我明白了。”南又寧垂下眼,乾澀吐語。

    見她一臉鬱色,心知自己對孩子太過嚴苛的南至堅,緩了緩語氣,道:“你莫要擔心,只要再撐上兩年,等到合適時機,我便會向陛下稟上辭官一事。”

    “爹過去屢建軍功,又一心效忠朝廷,為何陛下卻是待你如此冷淡?”

    南至堅別開了臉,沉默片刻方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多提無益。”

    望著父親陷入沉思的側影,南又甯永遠摸不透父親的心思,他雖是個武將,卻懷有謀略,據說當年在軍中是智囊,也因此在辭去武將官職後,方能出任禮部侍郎。

    可反觀當年與他一同征戰的同胞,多已位居一品高官,更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他就是不明白,以當年屢建奇功的父親,如此不受皇帝待見。

    “你與袁家千金的婚事,我已應稟明陛下,過兩日陛下便會下詔,為南袁兩家指婚,婚事就訂在下月初八。”

    聽見父親淡然地說著他的婚事,南又甯只能沉默應下。

    “孩兒先回房了,爹也早些歇下吧。”

    “又寧。”

    聽見父親的叫喚,行至門邊的南又甯停步,側身回望。

    “今天下朝時,我聽禮部尚書提及,後宮近日頻頻召他入宮,說是準備給太子娶妃,要禮部著手置辦。”南至堅直望著她逐漸轉白的面色,緩緩說道。

    南又甯一時之間,腦中空白,竟是半個字也吐不出。

    見她良久不應聲,只是瞪大眼呆立于原地,南至堅總算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聽禮部尚書說了,太子屬意的人選是楊中書大人的長女,楊中書本就是陛下的心腹,楊中書祖上更是輔佐太祖的忠臣,太子會挑中楊家女子為太子妃,怕是亦有意鞏固日後的朝中勢力。”

    南又寧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上頭,哪裡還聽得進去父親的解說。

    她抬起慘白的面容,勉為其難一笑,道:“孩兒近日沒進宮,還沒聽太子殿下提及呢。”

    “又寧。”南至堅沉沉的喊了一聲。

    南又寧心口一跳,對上父親充盈著憂慮的目光,只覺狼狽不堪。

    父親是何等人也,他上過戰場,閱人無數,怎可能看不出她的那點心思……

    “殿下對你格外有心,可你要謹記,你與他同為男子,絕無可能。”

    父親這句嚴肅的勸告,無疑是赤裸裸地揭穿了她的心思,南又寧面上忽白忽紅,困窘至極。

    “爹,您胡說什麼呢!我對太子不過是存有幾分師生情誼……”

    “他是太子,是日後的西涼君王,你不該對他存有任何情分,你對他永遠只能有君臣之禮,你懂嗎?”

    南又寧怔了怔,隨即在父親淩厲的瞪視之下,僵硬的點了點頭。

    南至堅露出疲備之色,擺了擺手,道:“歇下吧。”

    南又寧轉過身,推門而出,待雙手合上門的那一刻,眼眶已蓄滿淚水。

    廊上燈火朦朧,她卻覺無比刺眼,一路流著淚踉蹌回房。

    她將自己關在房裡,坐在紅木雕鸞鳳妝台前,抬手抽去了白玉環,卸下一頭如青色綢緞般烏亮的長髮。

    鏡中倒映出的蒼白小臉,纖秀雙眉,巧挺小鼻,清澈圓眸,襯著散落於臉旁的烏髮,那分明是一張女子容貌,清秀可人,卻是蒙上了一層哀傷。

    南又寧望著鏡中的那個“她”,秀顏已沾滿淚跡。

    她比誰都清楚,鏡中的那個女子,這輩子只能活在鏡裡,永無可能踏出這扇門。

    顫抖的小手撫上了鏡面,撫過了那張淚中揚笑的容顏,南又寧對“她”笑,笑“她”不該奢望,更不該對易承歆萌生不該有的情情。

    “你給我安分的待在裡頭,不許出來,更不許有其他的念想。”

    南又寧對著鏡中的那個“她”輕語,爾後將心底的那些不甘,悉數埋藏而起。

    此生此世,鏡中那個女子絕無可能與易承歆相見,“她”只能是自己夜夢回裡的一縷幻夢。

    永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9-3-12 00:41: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繡著萬壽菊的宮燈,燭火熠熠,將整座西涼宮殿照亮,仿若白晝。

    臨華宮裡,燈火通明,所有人卻是小心翼翼,連步履都得輕輕提放,原因無他,近來喜怒無常的太子爺,今兒個已摔過一遍正殿裡的花瓷茶盞。

    此時,靜謐的書房裡,臨窗的大炕前,何公公彎身抱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殿下交代下去的賀禮,已全數送至侍郎府,清冊亦一併奉上,交由少師親自清點,一樣都沒落下。”

    易承歆一身錦綢玄衣,端坐在紫檀琴幾前,修長大手撫在瑟弦上,隨意地撥弄起來,錚錚琴音,回蕩在偌大書房,透出幾分愁緒。

    久不聞回音,何公公悄然揚眸去,卻見太子俊容陰鬱不展,一雙墨掃似峻眉,緊緊蹙攏,面色露出幾許不悅。

    “殿下當真不去祝賀南大人嗎?”何公公探起了主子的心思。

    “今日可是南大人的大好日子……”

    驀地,一道淩厲的瞪視射來,何公公一噎,當即閉上嘴。

    易承歆垂下眼,望向手邊的古琴,指尖一勾,彈奏了一小段解憂曲。

    解憂?他做為至尊無上的西涼太子,能有什麼憂?

    世上有什麼是他要不得的?

    可為何他的胸口如此煩悶?

    南又寧可好了,今夜是他的大喜之日,那個連爬上馬背都嫌吃力,還得他幫著扶上一把,個頭單薄瘦小,弱不禁風的少年,一轉眼竟然就要娶妻。

    他就是不明白,這應當是喜事,為何他怎樣都高興不起來。

    他怎麼想,就怎麼覺著那個袁家女子配不上南又寧……可他這麼想又有什麼用?南又寧根本不聽他的!

    南又寧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底!

    這段時日自他心裡憋得慌,又不願對南又寧發脾氣,便傳令不讓南又甯進宮,沒想到一晃眼那小子就要娶親,要與他人一起過日子。

    噹啷!琴弦應聲斷裂。

    “殿下,您的手——”一瞥見易承歆的指尖遭斷弦劃破,鮮血直流,何公公面色丕變,連忙抽出緞白錦怕上前包裹。

    易承歆卻是一臉不覺痛,神情陰冷,垂眸望著手中逐漸被鮮血滲紅的錦帕。

    “快傳太醫!”何公公朝門外叫嚷。

    “不必了。”易承歆一把抽開了何公公的手,將琴臺上的古琴往地上一扔。

    “匡啷”一聲,古琴當下斷成兩截。

    何公公愣住,不敢擅作主張,望著那一臉陰霾,又準備大發脾氣的太子爺,他又急又愁,卻苦無對策。

    與此時,外忽爾響起宮人的通報聲:“殿下,少傅在前殿求見。”

    莫毅?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易承歆眉心一攢,揚嗓回道:“讓他來書房見我。”

    不多時,莫毅進了書房,見地上被砸爛的琴,又見立于一側何公公滿臉慌張,心下了悟一切。

    “臣給殿下請安。”莫毅緩步上前,抱拳行禮。

    易承歆拿開了身前的琴幾,自鋪著黃色繡瑞獸錦墊的大炕上下來。

    “少傅不是出宮了?怎又會折返回來?”

    莫毅不作聲,而是淡淡掃向身側的何公公,隨後又望向易承歆。

    易承歆讀透了他這舉動的用意,命令道:“何銘,退下。”

    “可是殿下的手……”何公公焦灼地盯著易承歆只以帕子包裹住的手。

    “我說了,退下!”易承歆鳳目一橫,清冷淩厲,甚是攝人。

    何公公不敢再多言,福了福身便退出書房,還不忘把門帶上。

    “說吧。”易承歆眸光流轉,睨向莫毅。

    莫毅道:“臣今日隨大將軍一同去南郊山林打獵了,可大將軍臨時收到宮中的詔令,匆匆被找回宮裡,殿下可曉得是發生了何事?”

    “究竟是何事,能讓你這般匆忙趕著來見我?”易承歆心頭正煩亂,哪來多餘心思管旁人閒事,這話回得甚是心不在焉。

    “臣幾番打探,才從大將軍那兒問出了些端倪,聽說陛下密召禦史中與大將軍,在這之前,陛下已見過副樞密使。”

    莫毅這一席話,總算拉回了易承歆的心神,他皺緊眉頭,問道:“袁鈞?他今晚不是應該待在禮部侍郎府”

    “這正是臣所納悶的,於是臣又不動聲色的向大將軍套了下話,言談間方知不知是誰向太后舉報了禮部侍郎南大人,陛下正為此事大動肝火,於是便密召了不少大臣入永壽宮盤問。”

    “舉報南大人?”易承歆面色一沉。“南大人行事向來低遇,不參與任何政爭,在朝中少有政敵,是誰會去舉報他?”

    “慈安宮那頭的口風甚緊,無人知曉密報者的身份。”

    莫毅雖是太子少傅,可這畢竟只是個虛職,算不上是真正的朝命官,能探得的情報自是有限。

    “那你可有探出,舉報了南大人什麼事?”

    莫毅頓了下,神情凝重的壓低嗓子道:“聽說,是與二十年前陛下登基一事攸關,密報者上呈了一樣能證明南大人當年協助肅親王的手信。殿下應當清楚,陛下過去最忌憚的人便是肅親王,哪怕肅親王已不在人世,每每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起肅親王,輕則受罰,重則沒了小命,更遑論是這樣的事。”

    聞言,易承歆大受震懾,他俊顏一凜,焦灼地道:“父皇可有派人去禮部侍郎府?”

    莫毅面色難看的回道:“聽說,陛下已秘密下詔,準備滅了南氏一門。”

    易承歆又是一震,正欲揚嗓,怎料,門外再次傳來宮人的通傳聲。

    “殿下……”

    “不見!誰來都不見!”正心急如夢,易承歆一心著急擬對策,當下暴躁地吼斥。

    門外宮人先是瑟縮一下,隨後又不怕死的道:“殿下,少師來了,何公公讓奴婢一定得通報殿下才行。”

    聞言,易承歆神色不變,顧不上莫毅猶在一旁,隨即推門而出,大跨步奔向了前殿。

    前殿明間裡,南又寧一身紅色喜服,卻是面容蒼白,六神無主,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夢魘。

    易承歆一進明間,看見的便是她這副模樣,當下胸中一緊,快步上前,探手拉住了她的手肘。

    南又寧恍惚回神,抬起了明顯哭過的臉,直望著一臉擔憂的易承歆。

    “殿下……”她鼻音濃重的啟嗓。

    “南家的事,我都知情,你放心,我一定會向父皇求情。”

    “殿下,你一定要救救我們南家,我爹不可能是逆臣,他一生效忠於西涼皇室,他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見南又寧心神俱亂,語無倫次,易承歆只得握緊了她的手肘,試著穩下她的情緒。

    “莫慌,有我在,南家不會有事的。”易承歆信誓旦旦的承諾道。

    南又寧眼眶泛紅,腦中猶留著方才倉皇離開侍郎府的情景,大將軍帶兵包圍了整座南府,所有賓客一個也沒落下,全讓禁衛軍押住盤問。

    若不是爹當機立斷,循舊情向大將軍求情,讓他放自己入宮見太子,恐怕她也見不上易承歆一面。

    “南又寧,你給我沉住氣,莫要自亂陣腳。”見她光流淚不說話,未曾見過他這般的易承歆著實慌了,只能沉嗓喝斥。

    “有人要置南家於死地,還用上了狠招,殿下救得了南家嗎?”

    “我可是西涼儲君,未來西涼由我作主,父皇肯定會聽我的話。”

    “可是……我爹犯的是謀逆之罪,這事又與肅親王有關,肅親王早已不在人世,死無對證,若是陛下鐵了心治罪于南家,即便是殿下出面,只怕也……”

    南又寧哭啞了嗓子,已是沒了頭緒。

    易承歆只得摟住他的肩,神色嚴峻地承諾道:“你放心,哪怕父皇真要滅了南家,我也會力保你一人。”

    聞言,南又寧一愣,隨後狂亂地猛搖首,嚷道:“不!不可以!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怎能苟活?我錯了,我不該來的……”

    胡亂撥開肩上的大手,南又寧止不住的流著淚,惱怒地道:“殿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世間有哪個為人子女的,能眼睜睜看著父母親族被滅,而自己卻獨自苟活的?”

    易承歆一心一意只想護住她,哪裡顧全得了這麼多,見她如此不領情,心下不禁又氣又惱,火氣亦跟著上來。

    “眼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爭論這些?南又甯,你父親犯的是謀逆之罪,那是他過去犯下的錯,罪當該誅,可你並不知情,你是無辜的,我只能用這樣的理由保住你。”

    南又寧紅著眼凝視他片刻,忽爾平靜地吐嗓:“我怎會是無辜的?我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不僅騙了陛下,也騙了殿下,罪該萬死。”

    易承歆只當南又寧是不願獨自被保,方會說出這般鬧脾氣的渾話,不由得怒火更盛,俊顏鐵青嚴厲地高聲斥喝。

    “南又寧,你少跟我扯那些渾話!如你這般軟弱無能的男子,能犯下什麼樣的罪?你連馬背都上不了,怎可能犯下什麼欺君之罪!”

    南又寧卻是笑了笑,眼神與笑容顯得空洞。

    易承歆被眉頭一攢,正欲再出聲開解,豈料,南又寧忽爾抓住了他的手,而後將其貼在胸前。

    易承歆當即沉嗓斥道:“你這是做什麼——”

    驀地,指責聲未意,盛滿怒氣的鳳目猛然一膛,隨後他整個人如遭雷震,渾身僵硬。

    那是……那分明是……這怎麼可能?!

    南又寧怎麼可能是……為何他從未發覺任何蛛絲馬跡?“他”是如何瞞過所有人的?

    又為何要做這樣的事?

    南又甯將易承歆的手心輕按於胸口,面上無羞無赧,只有看破一切的木然。

    她揚起自我嘲諷的笑,喃道:“殿下明白了?我欺騙了所有人,我犯了欺君之罪,如若我爹有罪,那麼我也有。”

    話落,發抖的小手鬆開了修長大手。

    手被放開的那一刻,易承歆的心跟著一落,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這一刹,他嘗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懼。

    他不假思索的探手握住了南又寧泛涼的小手,正欲揚嗓,外頭忽爾響起了宮人的尖嚷——

    “你們這是做什麼?!這可是臨華宮—一”

    “放肆!太子的宮殿豈容你們這般擅闖!是誰允許你們帶劍上臨華宮的?!”隨後又傳來何公公的尖嗓訓斥。

    南又寧小臉慘白,面露驚惶,小手緊緊抓住了易承歆。

    易承歆尚且來不及安撫她,門外驟然響起了雜遝腳步聲,同時伴隨著鎧甲摩擦聲響一齊傳入了正殿明間。

    不一會兒,明間裡已站滿了皇宮禁衛軍,他們個個手握長劍,面色剛正凜然,先是齊刷刷地給易承歆行了禮,隨後又重新將手中的劍指了南又寧。

    “你們這是要造反嗎?!宮中有令,除去臨華宮的侍衛,任何人進臨華宮都不得攜劍,你們居然敢拿劍指著我!”易承歆勃然大怒。

    “殿下息怒。”禁衛軍首領上前躬身道:“陛下有令,南府逆賊擅闖臨華宮,就怕逆賊會傷了殿下,特派屬下等人前來緝捕。”

    易承歆心下一凜,竟想不出自己宮裡的宮人太監們,究竟是何人給永壽宮通風報信。

    這是否亦說明了一點,父皇與母后早在臨華宮安插了眼線,而他竟渾然不知。

    抑下心底那抹陡生的寒意,易承歆一手緊扣著南又寧的肩,擺明瞭不放人。

    “殿下,屬下謹遵陛下聖令,不得不有所冒犯,還請殿下恕罪。”

    話聲方落,他朝身後的禁衛軍們使了個眼色,隨後那群禁衛軍放下了劍,以雙手上前逮人。

    易承歆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他以單手出拳,招招狠厲,逼退了不少禁衛軍。

    可他到底年輕,雖然武功甚高,可面對這麼多禁衛兵的包圍,又得同時顧及懷裡的南又寧,難免防不勝防。

    南又寧腦中一片空茫,面色蒼白若雪,她望著那一個個死也要逮著自己的衛兵,又在混亂中看見拚命想護住自己的易承歆,忽覺眼前一切荒唐如夢。

    “……都住手。殿下,住手吧!”

    望著頻頻挨了禁衛軍拳頭的易承歆,南又寧終於明白自己犯下了多麼離譜的彌天大錯。

    她緊緊抓住易承歆的腰帶,紅著眼沙啞地喊出了聲:“殿下,這些衛軍是奉了陛下的口諭,您怎能冒犯陛下呢?”

    易承歆因她這一喊而愣住,與此同時,那禁衛軍首領見機不可失,登時靠上前扣住了南又寧的肩,並抽出長劍抵在她身前。

    “你敢!”易承歆怒目以瞪,試圖將南又寧搶回來。

    “殿下萬萬不可!”千鈞一髮之際,莫毅闖了進來,一把將易承歆扣抱住。

    “莫毅,你放手!”易承歆幾乎是失聲咆哮。

    莫毅武力高深,要制住易承歆是輕而易舉之事,他硬是不放手,易承歆也擺脫不了他的箝困。

    “殿下,您這樣可是冒犯了聖上,請您務必冷靜下來,好好想個對策說服聖上,方能真正救下少師。”莫毅勸道。

    旁人的話,易承歆是一個字也聽不進耳,可面對與自己情同手足的莫毅,這席話他聽進去了,泛紅的怒顏緩了緩,高亢的情緒總算平靜許多。

    “殿下,屬下們不過是奉命行事,還望殿下饒恕體諒。”那架住南又寧的禁衛軍頭子,滿臉為難地言道。

    易承歆深切的凝視著南又甯,不顧莫毅的阻攔,大步上前握了握她的手。

    “你等著,我一定會去找你,我會把你帶回臨華宮,屆時,誰也動不了你!”

    南又寧死死咬住下唇,忍住眼中滿盈的淚水,卻也不敢應聲,就怕一張嘴,眼淚便會落了滿面。

    她這模樣,看在旁人眼裡,肯定可笑極了……一個男子竟然紅著眼眶,還得靠另一個男子來搭救。

    可此時此際的她,已管不上這麼多,只因這一別,興許將是永別。

    南又寧深深地凝望了易承歆一眼,而後撇開了臉,朝著架住自己的禁衛軍首領低聲道:“勞煩了。”

    見他如此謙和有禮,那禁衛軍首領亦不敢太過粗蠻,低低說了句失禮,便架著南又寧離開了正殿明間。

    望著一併撤離的禁衛軍,易承歆下顫抽緊,俊容僵冷,只能把氣撒在莫毅身上,一把狠狠將他推開。

    這一次莫毅未施力反制,而是任由易承歆將自己推離。

    而後他抱拳勸道:“殿下,此時聖上正在氣頭上,殿下若是再強留下少師,此舉恐怕只會觸怒龍顏,會陷少師於水火之中。”

    易承歆閉了閉眼,攥緊雙拳,額上青筋浮冒,反覆吐息之後,總算斂回了失控的理智。

    “何銘。”因憤怒而赤紅的鳳目倏然睜開,易承歆怒不可抑地高喊。

    何公公火燒火燎的飛奔而至,滿頭大汗焦急地說道:“殿下,殿下您沒事吧?!方才小的與臨華宮的宮人們全讓禁衛軍給押住了,沒能進來救殿下……”

    “去給我查!”易承歆怒斥。

    “究竟是誰去永壽宮通風報信?在我臨華宮裡竟然有這樣吃裡扒外的下賤東西,給我查出來,我定要好好辦他!”

    聞言,何公公面色發青,連聲稱是,隨即退出明間。

    “莫毅,你即刻去禮部侍郎府查探南家的情形。”易承歆命令道。

    “臣這就去辦。”莫毅抱拳領命。

    易承歆拂了拂袖,大步走出明間,望著外邊那一群心有餘悸的宮人,心下不禁怒氣更盛。

    他堂堂一個太子,父皇竟為了緝拿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不惜出動大內禁衛軍,甚至連他的安危都不顧了。

    易承歆胸中怒氣翻騰,僵冷命令道:“備轎,去永壽宮!”

    永壽宮裡,燈火仍熾,殿門口停著另一架轎輦,易承歆一眼便認出那是出自和鸞宮的轎輦。

    不理會門口侍衛與太監的勸阻,易承歆繃緊怒顏,一把揮開了他們,快步進入寢殿,繞過了外間與重重琉璃插屏,直接進到內寢。

    內寢裡,臨窗大炕上,皇帝與皇后隔著炕案相對而坐,案上一盤棋,黑白子相互對峙,誰也不讓誰。

    皇后指上撚著一顆白棋,尋思片刻後,方在棋盤一角落定,而後抬眼笑睞著觀察戰局甚是專注的皇帝。

    “陛下,方才妾身聽永壽宮裡的宮人說,您把禦史中丞召進宮裡,讓他連夜擬禮部侍郎的罪狀,這事當真有必要這麼急嗎?”

    皇帝低垂眼眸,手裡那顆黑子在指間輪轉,看似舉棋不定,實則目光早已落定在棋盤某一角。

    “當年肅親王暗中權謀,意圖奪嫡,朕敬他為兄,忍他甚久,他是如何在太祖面前搬弄是非,公頌如何三番西次陷朕於不義,這些仇恨朕至今難忘。”

    “事情到底已過去了,肅親王已死,陛下亦已掃蕩朝中肅親王的舊部,如今禮部侍郎……”

    “莫要再說了!”黑子驟然落盤,發出清脆的聲響,皇帝眸光生寒,語氣冷殘,“那封信足已證明,當初南至堅一心想協佐肅親王奪嫡,甚至還想帶兵宮變,這樣的事當能讓它過去?!朕過去便知他心向著肅親王,只是沒想到,他竟然還想幫肅親王打天下,今時今日,罪證確鑿,朕絕對容不下他!”

    怒嗓方落,外邊隨即響起了宮人的驚嚷。

    “殿下!殿下,先讓奴婢入內通傳——”

    聽見外邊的騷動,皇帝與皇后俱是抬首望去,看見易承歆怒氣騰騰的大步入內。

    皇后悄然覷了一眼皇帝的面色,隨後揚嗓道:“這麼晚了,歆兒還未歇下?”

    易承歆先是耐著性子,朝炕上的兩人請了安,隨後直起身,憤然地問道:“方才上臨華宮抓人的那批禁衛軍,可是父皇下的令?”

    皇帝神情端肅,不以為然的道:“難不成宮中還會有第二個朕?禁衛軍只聽令于朕,自然是朕下的令。”


    “父皇就沒想過,那些禁衛軍會傷著兒臣?”易承歆怒問。

    “歆兒!”皇后起身低斥。“你竟敢用如此大逆不道的口氣與陛下說話,你這是向天借膽了是不?!”

    皇帝揚了揚手,阻止皇后的斥喝,道:“無妨,讓他說去。”

    易承歆又道:“南又寧不過是個弱書生,連騎馬都不會,犯得著大張旗鼓的讓禁衛軍來逮人嗎?再說了禮部侍郎曾經與肅親王同謀,這又關南又寧什麼事?她是無辜的!”

    “歆兒!”見兒子越說越激昂,神情憤慨,皇后就怕他當真觸怒了皇帝。

    “你說南又寧是無辜的?”

    皇帝冷笑,順手將案上的棋盤一推,登時,棋盤擲地有聲,黑白雙子散落一地,聲響雖不算大,可在此刻如此靜謐的夜裡,卻是格外教人驚心。

    “逆臣之子,豈會是無辜?你身為太子,豈會不懂這條理?過去授給你的那些經國之道,治朝之能。你都扔到哪兒去了?!”

    面對皇帝這席嚴厲的責駡,易承歆硬是不服,不理會一旁皇后的勸阻,執意爭出一個高下。

    “南至堅是逆臣,可當年他幫著肅親王謀反之時,南又寧壓根兒還未出世,她何罪之有?”

    “逆子!你這是存心與朕作對?”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抑。

    皇后忙上前扶住皇帝,苦苦哀勸:“陛下,歆兒孩子心性重,尚不知事情的輕重,您就別跟孩子一般見識了,饒恕他吧!”

    “豈有此理!”皇帝推開了皇后,下了炕,快步上前,舉手便甩了易承歆一個響亮的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一落下,一旁的太監宮人們霎時全跪了滿地,整座偌大寢宮靜如死城。

    太子可是皇帝最疼寵的孩子,從小到大聰穎早慧,未曾與皇帝起過衝突,更遑論是如方才那般出言不遜的頂撞,這一巴掌當真是震動了西涼整座江山。

    “陛下!”皇后尖叫一聲,隨即跟著跪了下來。

    易承歆面上挨了一掌,俊顏隨即浮現一隻清晰掌印,火焰竄燒般的疼痛,迅速在臉上蔓延開來。

    可他依舊站得直挺,挪正了被打偏的俊顏,目光無懼的迎視皇帝。

    見他流露出這般無所思懼的攝人氣魄,皇帝雖是怒火高漲,卻忽然笑出了聲。

    “好,有氣魄,西涼王朝就是需要這樣的帝王。”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易承歆的肩頭,面上怒氣猶在,只是沒那樣熾烈。

    “朕知道你對南又寧有情有義,你可曾想過嗎?你若是一時走偏了路,屆時整座西涼江山都可能隨你一同傾覆,南又寧只是一個逆臣之子,你卻為了他甘犯天威,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眼下這模樣有多丟人!”

    聽出皇帝話中的暗示,易承歆暗自一震,刹那間恍然大悟,何以父皇非得如此大陣仗的闖臨華宮逮人,何以父皇非要南又寧的命不可……

    “你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著,那個南又寧是你的男寵,而不是教授你佛義的少師!”

    果不其然,皇帝接下來脫口的這句話,證實了易承歆的臆測!

    原來他與南又寧的關係,看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暖昧,而他卻也未曾發覺旁人的猜忌,更未曾想過,他對南又寧的好,反替南又寧惹來殺機。

    至此,易承歆醒悟了一切。

    父皇雖恨極了當年協佐肅親王謀反的南至堅,可他之所以非置南又甯於死地不可,最主要還是忌違南又寧與他的過從甚密,就怕兩人當真萌生不該有的情愫。

    他出生時,太祖雖已仙逝,可關於太祖年輕時曾受男寵迷惑,險些誤國一事,他也曾聽皇祖母提起過,自是不陌生的。

    但他壓根兒沒想到,父皇與母后這些人,對此等事情如此忌憚,即便他與南又寧清清白白,未曾有過不該有的碰觸,可他們依然如此防備。

    但,父皇與旁人又怎會曉得,他們眼中的那個單薄少年,徹頭徹尾就不是個男兒身,而是貨真價實的女子。

    可他什麼話都不能說,更不能向任何人暴露南又寧的身份,那樣無疑只是雪上加霜,反讓父皇更有理由處死南又寧。

    易承歆心思一定,態度堅決的反駁道:“兒臣不過是把南又甯當作兄弟一般看待,什麼男寵的,未免太過可笑。”

    “兄弟?你可是太子,與那樣的逆臣之子稱兄道弟,成何體統?”皇帝只當他是強辯,不願承認對南又寧的那份心思,自然不信。

    “歆兒,你聽母后一句勸,那個南又寧留不得,你已受他影響太深,若是他繼續留下來,母后就怕你會把持不住……”

    皇后一臉擔憂,點到即止,不願將話說得太明,就怕會惹得易承歆心生難堪。

    易承歆面色僵青,滿腔怒火卻只能隱忍,他稍作收斂,放低了語氣言道:“兒臣長這麼大,未曾求過父皇與母后什麼,這一回兒臣只求你們一件事,放南又寧一條生路,就算將她貶為庶民,逐出宮外也好,只要能留她一條性命,兒臣便心滿意足了。”

    看著一向驕矜狂傲的兒子,此時如此低聲下氣,皇帝眸色更寒,可他心下清楚,倘若他當真處死了南又寧,已受迷惑的兒子,肯定會恨上自己,他雖貴為天子,卻也同為人父,不能罔顧父子之情。

    皇帝思索再三,揚嗓喊來了內侍大總管:“福安。”

    始終只敢待在寢室外靜候的內侍大總管,隨即快步入內,聽候差遣。

    “去告訴杜歡,看在太子求情的份上,南又寧流放邊關,永遠不許回皇京。”皇帝高聲宣令:“至於南氏一家,罪該當誅,不許留下可活口!”

    得令之後,大總管領命而去,準備前往禦史台,向禦史中丞杜歡上稟口諭。

    皇帝轉而望向一臉不可置信的易承歆,道:“朕如你所願,留南又寧一命,這樣你總該滿意了?”

    “父皇這麼做,與即刻殺了她有何兩樣?!”易承歆非但不領情,反而越發憤怒。

    流放邊關,永遠不許回皇京……

    這無疑只是表面上饒南又寧一命,實則讓她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西涼邊關一帶是不毛之地,經常受到南蠻的侵犯,因此罕有人煙,鎮守邊關的西涼大軍,亦多是帶罪之身,遭朝廷流放充軍的官兵,他們在那兒已是自顧不暇,少有紀律,對待被流放的官員自然不可能客氣到哪

    去。

    甭說是女子,即便是長年習武的男子,過上了流放邊關的日子,肯定熬不了太久,甚有可能染上重病,抑或水土不服而倒下。

    “歆兒,陛下是給你面子,方會放南又寧一條生路,流放邊關已是對亂臣賊子最寬容的做法,你莫要再與陛下討價還價。”皇后出聲緩頰。

    “兒臣不服!”易承歆怒言,轉過身便要離開。

    “站住!你這是要上哪兒?”皇帝怒斥。

    “斷然父皇如此不通人情,罔顧兒臣如此苦苦相求,那麼兒臣也甭管這麼多了,兒臣這就去把南又寧救下,父皇若想治兒臣的罪,那便儘管治吧!”

    “歆兒!”皇后放聲尖叫。

    皇帝當下怒火攻心,道:“來人,把太子抓起來,送回臨華宮去!禁衛軍呢?教他們去給朕牢牢鎮守住臨華宮,臨華宮上下誰都不准擅自離開,違令者當即斬首!”

    聞言,皇后哭了出來:“陛下,您這是……”

    “莫要再說了!”皇帝怒火狂熾,誰也阻攔不了。“即刻起,太子軟禁于臨華宮,除非有朕的口諭,否則誰也不許放他離開臨華宮。”

    人方走出永壽宮寢殿的易承歆,還未坐上轎輦,已率先遭永壽宮的禁衛軍攔住。

    “屬下失禮了。”那些禁衛軍匆匆行了禮,立即包圍了易承歆。

    “你們這是做什麼?!”臨華宮的太監與宮人大驚失色,忙不迭地上前救駕。

    “陛下有令,將太子殿下拘禁于臨華宮,沒有陛下口諭,太子殿下不得離開臨華宮。”

    禁衛軍高聲宣示道。

    聞此言,易承歆一僵,不敢置信一向順著他心意的父皇,這一回竟然如此蠻橫,連拘禁他的命令都說得出口。

    “太子請上轎。”禁衛軍抱拳跪地,看似恭敬有禮,實則態度強硬。

    易承歆氣極,恨極,鳳目赤紅,俊顏已被怒火佔據,猙獰如修羅。

    “殿下,您行行好,趕緊上轎,莫再頂撞陛下了!”

    尾隨而來的何公公,已從永壽宮太監嘴裡探知了方才在寢殿發生過的激烈爭執,他老淚縱橫的跪求相勸,就怕主子當真會觸怒天威,丟了太子之位。

    大手攏握成拳,緊得不能再緊,易承歆胸口劇烈起伏著,僵立了好片刻才坐上了轎輦,任由那群太監將他扛回了臨華宮。

    這一夜,宮中並不平靜。

    徹夜自臨華宮那頭,傳來了摔碎東西的尖銳聲響,以及憤怒的咆哮聲,宮人們人心惶惶,誰也不敢眠。

    皇后甫下轎輦,便見臨華宮的中庭裡站滿了宮人太監,人人紅著眼圈,面色惴惴不安,全望著正殿方向。

    “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見皇后到來,眾人頓時齊刷刷地跪了滿地。

    皇后面色凝重,快步行過中庭,進了正殿明間,就見地上滿布著碎瓷與砸爛的花瓶,一側掛屏還被砸出了一個坑洞。

    易承歆一身狼狽,跌坐在紫檀羅漢榻上,神情依然處於盛怒,卻也充著疲憊與不甘。

    “你這是做什麼?!你當真著了那個南又寧的魔是不?”皇后上前,立定于羅漢榻前,氣急敗壞地哭斥。

    易承歆猛然揚起充盈著恨意的眼,不顧禮數地回道:“是,我著了她的魔,那又如何?!我堂堂一個西涼太子,卻連一個小小的少師都保不住,我算什麼東西?!”

    沒料到自幼捧在手心上的兒子,竟為了另一個男子對自己怒目相向,皇后氣不可抑,伸手怒指著易承歆。

    “你是太子又如何?方才你頂撞的那人,是西涼的皇帝,是一句話就能定你生死的人,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給你的,同樣的,皇帝也可以把那些屬於你的奪回去,你明白不?!”

    易承歆下顎緊緊一抽,人生頭一遭嘗到了何為狼狽,何為無能為力的滋味。

    他貴為西涼太子,從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過去就連父皇母后都對他百依百順……

    未承想,原來一切不過是假像。

    他真正想要的,真心渴望的,卻是用盡了力氣也得不到。

    鳳目逐漸沉闐下來,易承歆別開了緊繃的俊顏,終於放棄了無謂的爭執與抵抗。

    “你如果真不甘心,那就怨你自己還不是西涼皇帝,在這座皇宮裡你沒得作主!”

    末了,皇后甚是憤怒地撂下這句狠話,轉身離去。

    易承歆閉起灼痛的眼,頹然的往後一靠,那張年輕飛揚的俊容,此刻看上去竟覺著似蒼老了數歲。

    曾經被跋扈狂傲占滿的眉眼,此際卻只剩下自暴自棄的疲乏。

    “微臣很是羡慕殿下。”

    驀地,南又寧低低的聲嗓依稀又在耳畔響起。

    易承歆閉緊了眼,落下了開智以來、及長之後的男兒淚。

    “你羡慕我什麼?”

    “微臣羡慕殿下在這座宮殿裡甚是自由,不論想做什麼都無人敢阻擋,亦不必憂心旁人眼光,倘若微臣也能如殿下這般隨心所欲,不知該有多好。”

    自由?隨心所欲?這些話此時聽來,竟是無比的刺耳。

    他活到這麼大,頭一次明白,自己身在這座宮殿,從來就不曾真正的自由過。

    他想娶什麼人,想與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從來就由不得他。

    他想留住的人,真心渴望能在一起的人,無非就只有南又寧一人,而他,連如此簡單的小事也做不到。

    易承歆閉緊了鳳目,咬緊牙關,青筋浮冒的拳頭高高舉起,隨後又高高落下,一重擊在身下的羅漢榻上。

    “砰”的一聲,實心紫擅木的羅漢榻登時發出悶響,這一記,仿佛重擊於他心頭,他只覺得一口氣淤堵在胸口,怎麼也吐不出來。

    許多年以後,他方明白,他有多恨自己,又有多麼悔不當初。

    他的年輕氣盛,他的狂狷跋扈,在將他想守護的人推向了火海,推向了他永遠碰不著的天海天涯。

    從此,轉身一別,便是海角天涯,再難相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9-3-12 00:41: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八年後。

    “陛下。”

    恭謹的叫喚聲低低響起,驚擾了荷花池前這一方靜謐的花榭。

    紫藤花攀爬過琉璃瓦,絲絲縷縷垂落而下,隨風飄飛,襯著前方那座荷花池,以及周遭遍栽的各色牡丹與海棠,眼前景致當真瑰豔至極。

    —旁隨侍的小宮婢,時不時便偷偷覷向這片美景,只不過她們更喜愛的景色,除去臨華宮這片出了名的花海一景,就屬此時躺臥在花榭裡,那張鋪上了金黃色軟殿紅木紋寶座上的男子。

    那一襲繡有四靈瑞獸盤如意紋飾玄袍的頎長人影,發簪白玉,容貌俊秀,其外貌之絕麗,早已響徹西涼王朝,更遑論是他一貫雷厲風行的君王作風,教西涼人贊詠。

    約莫四年之前,孝帝因身染急病猝逝,太子易承歆於守靈百日之內正式繼位,正式成為西涼王朝的君主,並在當時面臨南蠻北夷輪番來犯之時,親自率領百萬大軍逐一擊退外犯,重新樹立了西涼國威,並讓世人見識到年輕帝王的膽識與英勇,從而攏聚民心,獲得西涼子民的愛戴。

    如今,經歷過了大小戰役,南邊的蠻族與北方的夷人,皆已與西涼簽訂停戰協議,三國各自休養生息,互不侵擾。

    這些年西涼又過上了太平盛世,眾人對這位年輕帝王的擁戴,更甚以往孝帝在世之時,畢竟比起仁帝與孝帝,這位年輕帝王的種種作派,都要比前兩位皇帝來得親民愛政。

    此話從何說起呢?就從年輕帝王繼任之後,逢年過節便會打開宮門,邀西涼子民入宮同樂,抑或召集皇京以外的各地官員入宮茶敘,只為詳查各地民情,甚至經常微服巡視民間這些事蹟,便可看出帝王視西涼子民如親,這對長年以來階級制度分界鮮明的西涼人而言,無疑是邁向打破貴賤藩籬的一大步。

    不僅如此,這位年輕帝王在內政制度上,更是大刀闊斧的進行修改,不僅年年殿試親自當主審官,甚至打破過往大量起用貴族子弟的不成文規定,而是提攜平民子弟出任朝廷命官。

    更甚者,今年朝廷更放寬了西涼至高學府——太學的入學規範,讓一般在縣學或州學表現格外優異的平層子弟,只要取得地方官的舉薦,再通過國子監的審查,合格者便能進入太學就讀。

    按照西涼過去的制度,太學僅供西涼貴族子弟就讀,平民子弟絕無可能出現在內,清楚地劃分了貴庶之別,然而往後太學裡將會有來自各州縣表現優異的平民子弟,這是西涼王朝創立以來的一大改制,亦是消弭貴族與平民隔閡的一大良政。

    西涼王朝上下對這位英勇睿智,且胸襟寬闊的年輕君王的愛戴,已臻至前兩位帝王所不能及的境界。然而,這位君王並非毫無缺失。

    甚難相信,年輕帝王早在八年前便已娶妻,可直至登上帝位,昔日太子妃亦已冊封為後,皇室仍然虛空著,未有皇子皇女,甚至不曾有過龍胎。

    正因帝王無後,宮中好事者便與多年前流傳的謠言大作聯想,繪聲繪影地談及這位年輕帝王似有斷袖之癖。

    畢竟帝王過去居太子之位時,便曾與太子少師過從甚密,直至南氏一門遭滅,此事逐漸為眾人所淡忘,卻在今時遞舊事重提。

    “陛下,您該起了。”

    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太監,步伐輕巧地步入花榭,朝著面朝池塘,側臥于羅漢榻上的俊美男子低聲催促。

    榻上男子一身玄衣錦帶,墨掃般的峻眉,深邃鳳目,挺直高鼻,朱紅薄唇,五官俊麗之至,教人望之興歎。

    他手邊擱著一冊手抄本的《楞嚴經》,經書頁角已泛黃,微微卷起,足可顯示經書時常被翻動。

    “陛下,太后娘娘已在永壽宮候著,就等著陛下……”

    “何亮。”

    榻上的易承歆忽爾揚眸,精銳如鷹隼般的目光,清冷掃視而去。

    何亮大氣不敢喘上一聲,光是這般被這位年輕帝王盯著,他後背就直冒冷汗。

    “小的在。”

    “你進宮多久了?”

    “回陛下的話,已有一年四個多月。”

    “你叔叔可有給你梢信?”

    原來這何亮是何銘的侄子,由於家貧便也入宮當起太監,適巧何銘年事已高,早有意告老還鄉,便向易承歆舉薦了自家侄子,由侄子頂替了他內侍大總管的位置,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原本太后對此事頗有微詞,可易承歆卻是一口允了,直接便讓一個入宮不滿兩年的小太監,出任統領永壽宮裡外宮人的內侍大總管。

    為此,何銘甚是感激,出宮那一日還對易承歆三跪九叩,弄得易承歆臉色都青了。

    宮中用人自有一套規矩,易承歆此番舉動,無疑是給足了何銘面子,亦保有了他們何氏在宮裡的地位,日後何氏若有人想進宮當差,這才有個照應與靠山。

    臨走之前,何銘將侄子找來,不僅耳提面命,更親筆記下了陛下起居相關的細節要事,譽寫成冊,交給侄子拜讀。

    “回陛下的話,叔叔前兩日剛給小的梢信,叔叔說他大半生都待在宮裡,對於宮外之事早已陌生,因此打算四處走走,在有生之年遊歷西涼國土。”

    易承歆嘴角一揚,笑道:“難為他這大半輩子都在伺候朕,眼下他總算能享享清福,出宮遊山玩水。”

    何亮微詫的抬眼,悄然覷了榻上人影一眼,意外察覺那張俊容上的淡淡落寞。

    是眼花嗎?做為一個坐擁江山的九五至尊,陛下怎會落出那般豔羨的神情?

    “幫朕捎個口信給何銘,教他四海遊歷時,別忘了畫幾幅畫送回宮裡。”

    何銘雖為太監,卻也不是毫無長處,他幼時曾苦讀自學,並且身懷一流畫功,當年入宮當差,便是那一手過人的畫技,讓太后拔?到臨華宮當值,服侍當時尚且年幼的易承歆。

    何銘自個兒也爭氣,靠著高超的畫功,成了教援小太子習畫的半個師傅,因此大大提升了在宮裡的地位,此後便一路跟隨易承歆,從臨華宮再到永壽宮,他更是一路見證了這位年輕明君的成長與改變。

    “小的必定會將陛下的口信轉達給叔父。”何亮連忙福身應諾。

    “副樞密使可回京了?”易承歆合上了手邊的《楞嚴經》,緩緩坐起高大身軀。

    “回陛下,小的方才已讓宮人前去打探與轉告,莫大人若回京便讓他即刻入宮。”何亮答得小心翼翼。

    前不久副樞密使被派遣出使,前往南邊與南蠻異族和談,雙方共議簽著和戰之約,只是副樞密使臨行之前,陛下曾當面叮囑副樞密使,讓他此行帶上了流放邊關的官員名冊,並且徹底進行清查。

    其實這並不奇怪,何亮曾聽叔叔提及,早在繼承大統之後,易承歆便曾下令清查流放邊關的歷年官員名冊,並且三番兩次派出小腹前往邊關尋人。

    至於是尋什麼人,當時何銘面色難看,怎麼也不肯多說,只讓何亮多長點心,莫要知道太多秘密,省得惹禍上身。

    因此直至此日,何亮仍然不明白,易承歆找了八年之久,仍然不肯放棄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又為何會淪落到被流放邊關。

    他只曉得,易承歆眉宇間揮之不散的那抹沉鬱,時不時透出的那份落寞,乃至於他閑來無事便愛待在臨華宮,望著那一池荷花,翻閱那本《楞嚴經》的古怪舉止,很可能全都與易承歆想找的那人,息息相關。

    “陛下……”

    “朕聽見了。”淡淡說罷,易承歆從榻上起身,高大玄色身軀在滿園春色中,看上去竟隱約散發出一份孤寂。

    何亮登時看怔了眼,再一次心生困惑,他就是想不透,這樣一個坐擁天下,既受子民愛戴,又正值壯年的年輕帝王,何以總令人覺著身帶幾分滄桑。

    “走吧。”

    易承歆手執那冊《楞嚴經》,轉身離開花榭時,他停步,側過身再一次望向那滿池嬌嫩的荷花。

    “殿下心情不好,那便靜下心來抄寫《心經》吧,過去微臣在南方時,碰上不如意之時,總是這麼做的。”

    八年前曾有個單薄少年佇立于此,清秀臉蛋揚著笑,如是對他說道。

    鳳目沉脂黯下來,易承歆別開了眼,大跨步離去,修長大手捏緊了手中那冊《楞嚴經》。

    那人留下的東西不多,僅僅只有幾冊抄經書,他日日翻閱,早將那娟秀字跡銘刻於心。

    歲月不仁,八年漫漫時光,逐漸蝕去記憶中的那張清秀面龐,易承歆越來越怕,怕自己終有一日,會徹底淡忘了那張面容,唯有終日覽閱著她留下的手抄經書,他方能提醒自己,多年前的心願,至今未了。

    只是,他得先見著那人,方有機會了卻這椿懸宕心頭多年的願。

    一句道歉,一句藏在心底最深的話,今生今世,可有機會對那人言訴?

    前不久方重新修繕過的永壽宮,琉璃玉瓦,雕獸飛簷,朱漆白牆,整齊劃一的青石板道,處處精細,仿若仙境,卻也教人望之生怯。

    “娘娘,您當心腳步。”

    兩名青衣宮婢提著燈,小心翼翼領在前頭,後方緊隨著一票嬤嬤宮人,浩浩蕩蕩簇擁著一身盤金繡鳳朱衣的年輕皇后。

    “娘娘金安。”何亮一獲得通報,隨即前來接駕。

    皇后微笑道:“陛下可歇下了?”

    何亮抬起臉回道:“回娘娘的話,陛下正在書房召見莫大人。”

    皇后微訝,“莫毅回京了?”

    “今兒個早上才回京。”何亮答道。

    “陛下也太不懂得體貼人了,莫毅這一路風塵僕僕,總該讓他先歇會兒,怎麼會漏夜把人召進宮裡。” 皇后蹙起秀眉,一臉不甚贊同。

    “莫大人此行前去是為了與南蠻簽訂和戰之約,陛下對此事甚為看重,方會漏夜召見莫大人入宮稟告。”

    “都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不能明日上朝再說嗎?陛下這樣可是會傷著龍體,不成,本宮得去勸諫一番。”

    話畢,皇后步履一轉,朝著偏殿走去,何亮一臉困擾,卻也不敢上前阻攔。

    陛下對待皇后雖談不上熱情,卻也相敬如賓,往來有禮。儘管何亮看得出來,陛下對皇后並無男女情愛,僅有夫妻之義,可表面上,陛下還是挺讓著皇后,甚至會在太后屢屢因皇后無子一事發難時,挺身而出護著皇后。

    由此可見,陛下與皇后並非真如外傳那般不睦,只是究竟個中關係如何,外人如霧裡看花,實在無從臆測與揣度。

    行至偏殿時,皇后摒退了女眷,自個兒來到了書房前,見門前並無禁衛軍守著,不禁心生納悶。

    正欲推門而入時,裡頭忽爾傳來了熟悉的沉朗聲嗓——

    “還是找不著嗎?所有流放邊關的官員名冊都已徹查,朕就是想不透,為仍查不出當年南又寧究竟流放至何地?”

    聽見那已塵封多年的名字,皇后一怔,扶在門上的手隨之僵住。

    如若沒聽錯的話,八年前她被賜婚嫁入東宮時,南又寧這個名字在當時的臨華宮是一個禁忌,誰也不能在當時猶是太子的陛下面前提及。

    那時她只從父親那兒得知,禮部侍郎南至堅遭密告,被查出當年曾協助肅親王奪嫡,因此誅連三族,滿門盡滅,當時身為太子少師的南又寧,卻在太子的力爭之下,保住了性命,但是遭流放邊關,終生不得回京。

    隨後書房裡響起了莫毅略微沉啞的回應——

    “當年奉命押送南又寧前去邊關的軍隊,是大將軍底下所屬的陸家軍,那批軍隊把人押至了最南邊的鳶岬關後,聽說遭遇了南蠻散兵的偷襲,後來雖成功擊退了那些南蠻人,可押送的那些囚犯與官員,有過半已趁亂逃跑,南又寧也在其中,此後陸家軍便在鳶岬關那一帶追緝這些逃跑的流放罪犯。”

    略略停頓後,莫毅又道:“約莫兩年前,曾有陸家軍在距離鳶岬關約莫百里之外的一座村莊找著一批流放罪犯,可當時那些流放罪犯誓死抵抗,寧可與前來緝拿的軍隊一戰也不願束手就擒,據當時參與追捕的官兵所言,當時死傷甚重,也許南又寧亦在其中……”

    “不可能!”

    驀地,一聲飽含憤怒的沉嗓高聲響起。

    門外的皇后心頭一緊,隱約對此事感到有些不對勁。

    “是誰在門外?!”

    驀地,冷肅的質疑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把推開門,高大的玄色人影登時立于皇后面前,極目以對。

    皇后一慌,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貞儀?你怎會在這兒?”

    易承歆凜目以對,看清偷聽者的面貌後,神色依然陰沉,語氣卻稍做收斂,不若方才那般震怒。

    皇后一一楊貞儀連忙穩住心神,款款上前福了個身,歉然賠罪。

    “陛下恕罪,妾身就怕擾了陛下與莫大人的談話,因此沒讓宮人們先行通報。”

    “是誰讓你來探朕的?”易承歆鳳目漸寒,語氣亦森冷。

    聞言,楊貞儀怔愣,抬起眼對上那一雙攝人的冷眸時,心頭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兒。

    “是太后讓你來的嗎?”未待她答覆,易承歆被墨眉一攏,兀自揣測起來。

    “妾身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楊貞儀面色泛白,嗓子亦有些打顫。

    她嫁入宮裡八年餘,一路自臨華宮的太子妃,再到如今和鸞宮的皇后,易承歆徒解她不薄,卻也談不上好,他總是冷淡有禮,仿佛一攤止水,不起漣漪。

    這八年來,她恪守本分,謹遵西涼女誡,做一個溫良賢淑的妻子,當一個懂得審時度勢、寬容大方的一國之後,可即便如此,易承歆仍然待她冷淡如水。

    但,最起碼易承歆不曾對她發過脾氣,亦不曾對她惡言相向。

    眼前此景,還是八年來首次發生……楊貞儀不禁心下生慌。

    “你都聽見了什麼?”易承歆忽爾又問。

    楊貞儀神色慌亂的答道:“妾身聽見了陛下與莫大人談及了流放邊關的逃犯,以及……”

    “你可聽見了南又寧這個名字?”易承歆語調冰冷地打斷她。

    楊貞儀一窒。

    “你若敢向慈安宮那頭洩漏方才所聽見的半個字,朕保證和鸞宮必定易主。”

    這話不輕不重,語氣不高不低,不像命令,倒像是告知,可那張俊秀無雙的面龐,卻是噙著一彎毫無感情的冷笑,深幽眸光,冷冽如刀鋒,每一記凝望,都似欲置人於死地那般尖銳。

    楊貞儀額上直冒汗,一身盤金繡鳳紋飾後袍已被冷汗浸濕大半,膝頭跟著發軟,幾乎快站不穩。

    “何亮。”易承歆揚嗓高喊。

    何亮隨即小碎步奔來,躬身合袖,不敢望向僵在一旁的皇后。

    “往後沒有朕的允可,後宮妃嬪不得擅入永壽宮,即便是皇后也一樣。”

    命令一落,楊貞儀霎時唰白了臉,急欲張嘴解釋:“陛下——”

    “出去。”易承歆不再看她一眼,兀自轉過高大身軀,往書房裡走去。

    門內的莫毅面無表情地瞅了楊貞儀一眼,隨後當著她那滿面錯愕的臉,將書房門重新合上。

    夜已深沉,永壽宮偏殿裡一片燈火闌珊,卻是徹夜未滅。

    “你早就知道皇后在門外偷聽,為何不出聲?”

    易承歆坐在臨窗大炕上,一側擱著焚香鎏金獸爐的炕案上,散放著數本名冊。

    莫毅就坐在炕上另一側,手裡那杯茶不知已捧了多久,早已冷透。

    “陛下,那可是皇后,臣若出了聲,便是以下犯上。”莫毅答道。

    聞言,易承歆低垂眼眸,嘴角一揚,笑得自嘲。

    “楊貞儀是西涼王朝的皇后,可不是朕的。”易承歆嘲諷地淡道。

    做為易承歆多年來的心腹,莫毅豈會不知,易承歆對皇后並無半點情意,這八年來除了新婚夜,帝后不曾同寢,這在後宮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都已經過了八年,陛下為何還不肯忘了南又寧?”驀地,莫毅問道。

    易承歆揚眸別睞,神色清冷,看上去甚難捉摸。

    “縱使真讓陛下找著了人,陛下又能如何?當初先帝已下令,讓南又甯永生不得回京,倘若他還活著,陛下也只能將他放在京外,況且——”

    莫毅語氣一轉,眼中透著一股堅決反對,而後壓低了聲嗓續道。

    “哪白陛下再如何看重南又寧,他終究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太子少師,他不可能進宮服侍陛下。”

    這話,已是徹底挑明瞭來說。

    很顯然地,莫毅亦不贊同易承歆這些年來費盡心思,拚命想尋出流放邊關的南又寧的舉止。

    倘若說是惦念舊情,想緬懷故人,那還情有可原,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易承歆對南又寧的執念,已超乎朋友之情、兄弟之誼。

    過去對於先帝與太皇太后等人忌諱的事,莫毅原是不放在心上,他只當易承歆是把南又寧當作手足,方會如此護全他,可歲月荏苒,八年多的日子裡,易承歆從未忘過南又寧此人,甚至因此荒廢了後宮,冷落了皇后,這已非比尋常。

    原以為這話問出口,必定引來易承歆盛怒,豈料易承歆聽罷,竟是不怒反笑,面上甚至不見一絲怒意。

    見此景,饒是向來淡定自如的莫毅,亦不禁覺著詫異,畢竟他深諳易承歆的性子,這些年來每當身旁有人不意提及南又寧,無論是好的抑或壞的,易承歆總會發一頓脾氣,遷怒於旁人,哪裡還有明君該有的模樣。

    記得何銘離宮之前曾來見過他,彼時還極為感慨地說道:“南又甯是陛下的心魔,旁人勸不得,亦動不得,莫大人,往後您在旁輔佐陛下,可千萬要記得,南又寧這名字乃至於這個人,很可能動搖西涼根基。”

    莫毅當時只覺何銘過於誇大,他雖知易承歆對當年南氏一門遭滅此事耿耿於懷,可他從未把兩人的關係想到那一層去。

    “莫毅,你把朕看作什麼了?”易承歆忽爾揚嗓,眉眼凜冽,嘴角猶笑。

    莫毅心知方才那席話是以下犯上,可他甘冒被遷怒的風險,不得不張這個嘴提醒易承歆,就怕他當真為了一個男子走火入魔,那將會是西涼王朝之禍,亦是西涼皇室的恥辱。

    “陛下……”

    “你是否以為,朕會如同太祖一般,戀上了個男子,以至於誤國殃民?”

    “臣不敢。”將茶往炕上一擱,莫毅站起身,低眉抱拳。

    “朕明白你在想什麼,這也不怪你,畢竟在任何人眼裡看來,朕的所作所為,確實如同你所想的那般,像是對南又寧著了魔。”

    莫毅抬起眼,望向那張佈滿嘲諷的俊顏,心中不由得一凜,正欲開口解釋,易承歆卻先他一步再度揚嗓。

    “先皇已不在,南氏亦已滿門盡滅,此事應當也不該是秘密了。”

    莫毅不解,望著易承歆那陰鬱的神色,更覺這話中有著玄妙。

    只聞易承歆複又揚嗓道:“這事,朕只向何銘提過,除了朕與他,沒有第三個人知情。”

    何銘?!莫毅一愣。

    “朕曉得何銘離宮前找過你,可朕量他也沒那個膽量告訴你。”

    “何銘對陛下一心效忠,陛下不允許的事,他絕無可能向任何人透露。”就怕易承歆誤解了何銘,莫毅連忙解釋道。

    “朕知道何銘忠心事主。”易承歆淡淡一笑。“你也一樣,打從朕還居東宮之時,便一直追隨著朕,朕身邊就屬你與何銘最能信任。”

    “莫毅誓死效忠于西涼王朝,而陛下是上天擇定的一代明君,莫毅自當順天命而追隨之。”

    “朕明白你的苦心,你是怕朕重蹈覆轍是不?不,不對,應當說,你們所有人都怕,就怕朕對南又寧動了念,是不?”

    面對易承歆夾帶自我挖苦的諷問,莫毅並未應聲,那低首掩回避的眸光,仍然是明顯的默認。

    “不瞞你,老早以前,朕一度地以為自己當真對一個男子動了心,興許是如此,當年朕方會賭氣同意娶妃。”

    每每回想起當年那樣狂妄的自己,易承歆心底悔不當初,只願時光回流,一切若能重頭,他怎麼也不會讓南又寧走上那樣的境地。

    只可惜,如今說這些已太晚,太晚。

    “陛下,事已至此,您無須自責,那南又寧到底是罪臣之子,他能得陛下護全,留得一條小命,已屬萬幸。”

    “你錯了。”易承歆淡淡反駁。

    聞言,莫毅頓住,抬眼望向那一臉沉鬱的易承歆。

    “南又寧不是臣之子,而是罪臣之女。”

    莫毅瞪大眼,震懾不已。

    “那一夜,先皇下令讓大將軍前去南家捉人,南又甯來宮裡求援,那時朕才曉得她根本不是男子之身。”

    “這怎麼可能?!”莫毅依然不敢置信。“那禮部侍郎怎可能做出這般欺君瞞上的事?!陛下當真肯定嗎?”

    “你別懷疑,朕敢這麼說,自然是親自確定過。”易承歆面無赧色的直言道。

    儘管無從得知易承歆是用何等方式確認,可莫毅清楚,依昭易承歆的性子,不大可能對自己撒謊,易承歆待他如何,對他的信任又有多深,他自個幾心中有底,這些年來,易承歆暗中命他前去邊關尋人,因著就是對他深信不疑的情誼。

    震驚過後是恍然領悟,莫毅斂起面上驚詫之色,了然道:“沒想到原來南又甯竟是女兒身,莫怪乎陛下會如此記掛,急著把人找出來。”

    “朕不清楚為何南家會讓她自幼便女扮男裝,可她一個文弱女子,卻得淪落到流放邊關,朕不敢想,那會是何等的屈辱與受苦。”

    莫毅聞言亦沉默。那些流放邊關的官員,至多活不過五年,如今已過八年,依南又寧那樣單薄的身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朕深信她依然活著。”仿佛洞悉了莫毅的心思,易承歆忽爾沉聲強調。

    莫毅不好再說些什麼,只能沉默以對。

    “你初回京不久,應當累了,回去歇下吧。”易承歆望向徹夜未熄的宮燈,目光漸迷,陷入了漫漫沉思。

    莫毅行完禮正欲退下,忽又想起什麼,抱拳上稟:“陛下,臣這次返京時,曾路經最靠近鳶岬關的泗州,

    那個縣有一群廂軍,都是老弱傷殘,日子過得清貧,教人甚是不忍。”

    易承歆抬手揉了揉眉心,慵懶回道:“那便讓人前去發放糧草吧,邊關地帶的縣城多的是這種廂軍,不足為奇,你怎會特別提及?”

    廂軍便是過去受朝廷招募的地方常備軍,但由於是招募,因此人才良莠不齊,而在邊關地帶的廂軍,多是些老弱傷兵,早已無法上場打仗,只能幹些守城或搬運糧草的粗活。

    “臣欲離開泗州時,廂軍曾前來送行,並且呈了一份摺子央請臣代為轉交給兵部,望兵部能重新正視這些廂軍。”

    “喔?那些廂軍還懂得寫奏摺?”易承歆這倒是聽出一抹興味來。“據朕所知,這些廂軍大多是不識字的。”

    上呈朝廷的奏摺多有一定的行文形式,還得用朝廷認可的官話書寫,可不是隨便找個識字之人便寫得出來。

    “臣也與陛下有一樣的困惑,因此便多問了幾句,才曉得那摺子是泗州的縣丞幫那些廂軍寫的。”

    “小小縣丞倒挺有膽識的,敢與這些廂軍瞎起哄,也不怕你這個二品高官會治他的罪。”易承歆神色輕鬆,只把這件事當笑話聽。

    莫毅亦笑,道:“那些廂軍看上去確實有些辛苦,臣當下只覺不忍,便記上心了,正好想起便向陛下稟報。”

    易承歆道:“你是習武出身,過去又曾在軍隊中磨練,對幹軍人總是比較疼惜,朕明白了,明日早朝朕會吩咐兵部一聲,讓兵部協佐你發落邊關之事。”

    莫毅行禮叩謝,臨離之際不忘稟明:“明日上朝,臣會將那些廂軍托臣轉交的奏摺呈上給陛下過目。”

    易承歆一笑,擺了擺手,道:“邊關的事不急,待你發落妥當之後,再隨你稟報後續的摺子一同呈上即可。”

    身為君王,日理萬機,朝廷政事已夠讓他鬧心,尚且無餘力搭理這些閒雜小事。

    莫毅自當曉得此理,便也未再多言,待他接完旨退出書房後,只見昏黃色宮燈下,臨窗大炕上,高大的玄色身影獨自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的閉眼假寐。

    何亮將莫毅送出了永壽宮,回返書房時,便是撞見這樣形單影隻的情景,心下不禁感慨萬千。

    偌大後宮,環肥燕瘦,絕色佳麗,應有盡有,就不知何以陛下寧願夜夜孤身,也不願寵倖後宮妃嬪。

    何亮只能帶著滿心疑惑,靜悄悄地退出書房外,與守值的禁衛軍一同等待天光亮起。

    長夜漫漫,正值壯年的年輕帝王,在忙完繁重的朝務之後,寧可待在書房翻批摺子,抄寫心經,讀佛經,他究竟在等什麼?

    抑或,他究竟在等著誰歸來?

    每年十月這時候,位在西涼國土最南側的泗州,便會刮起從南蠻之境吹來的沙塵風暴,黃沙滾滾,幾乎埋沒整座縣城。

    人們說邊關苦,之所以苦,便是因為這終年吹上七八個月的漫天沙塵,那些沙塵像一層灰濛濛的霧霾,淹沒了一切,以至於原本居住於此的人們,逐漸遷徙,慢慢地,縣城的居民越來越少,閒置的宅院漸多,入了夜,便像座鬼城一般,教人心驚。

    儘管如此,可未曾見過那沙塵風暴厲害的人,卻是將沙塵淹沒城鎮的景致當作是罕見奇景,也因此,偶有旅人前來泗州尋景,下場往往是不諳天氣惡劣,在半路便掩埋遭風沙,險些葬送性命。

    這日,風沙依舊呼呼地刮,窗子已被沙塵完全掩蓋,看不清外頭是景色。

    何銘驚醒了過來,從陳陋的榆木拔步床裡坐起身。

    他左右顧盼,眼神甚是驚恐,好片刻才定下神,恢復冷靜與意識。

    叩叩!

    敲門聲驟響,隨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輕巧聲一一

    “何公公可醒了?”

    何銘這才翻被起身,略顯吃力的爬下榻,披上外衣後方前去迎門。

    門開啟,一張白淨清秀的面容端著笑,手裡著漆木託盤,盤上擺著一碗飯菜,以及一杯熱茶。

    “何公公想必餓了吧?實在赧顏,在我這兒一向吃得簡單,也沒葷食,只能先委屈公公了。”

    望著那遠比記憶中還要單薄的身影,緩緩端著飯菜入房,何銘幾乎看怔了。

    他從沒想過,自己這一趟邊關遊歷,在他深陷危難,性命堪憂之時,那被陛下尋覓多年、心心念念的南又甯,竟然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南大人,多虧有您,我才不至於被沙塵掩埋,我這條命是您給救回來的,我真是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何銘自個兒也沒想過,他遠道而來,為的是一睹傳說中的沙城,他告老返鄉後,聽過一名曾去過南蠻的商人提及,泗州是隱於沙塵之中的一座沙城,唯有風沙吹盡之時,方能看清這座縣城。

    那商人還說了,邊關是景色波瀾壯闊,黃沙彌漫,夕照如豔,見過一次便是畢生難忘。

    沖著這句話,本就想在有生之年遊遍西涼國土的何銘,便一路遊玩來到了西涼邊境的這座小縣城。

    卻不想,他壓根兒不清楚那沙塵暴的厲害,險些被風沙淹沒在路旁,若不是正好被南又寧與那幫廂軍救起,恐怕這條命早沒了。

    眼看何銘一個跨步便要上前跪下,南又寧連忙探手相扶。

    “公公客氣了,無論今日倒在路邊的是什麼人,我都會出手相救的。”頓了頓,南又甯面有郝色地道:“倒是公公莫要再喊我什麼大人了,我早已不是太子少師了。”

    何銘隨即改口道:“大人這麼說,昨兒個我聽其他人不是喊大人縣丞嗎?雖然我不明白個中緣由,可我看得出來,大人在這兒是極受眾人尊敬的。”

    南又寧尷尬一笑,道:“公公抬舉了。其實是因為這兒人丁寥落,人才稀罕,識字的人不多,過去朝廷指派的那些官員又待不住,往往來上十天半個月便辭官走人,泗州早成了朝廷管不著的三不管地帶,我之所以能當上縣丞,亦是因為這兒缺少了能擬公文上摺子的人。”

    “南大人滿腹學識,又是曾在宮裡當差的人,小小一個縣丞怎難得倒您。”

    “公公謬贊了。公公應當曉得,我是一個逃犯,本該流放邊關的,可我逃了,又回不了皇京,所以只能在這兒躲著。”

    南又甯見何銘始終繞著話,明白他是給自己臺階下,反而大方地自揭瘡疤。

    何銘心下驚詫,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南大人這些年辛苦了。當年太子殿下不顧會觸怒天威,一心想將您救出天牢,可惜先皇軟禁了殿下,不許任何人出臨華宮,以至幹沒能將您救下。”

    聽見他提及某人,南又寧心頭一紮,清秀面龐暫態刹白,卻又強裝鎮定,不願被誰看出異狀。

    南又寧勉為其難扯開笑容,道:“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何銘是個明白人,當會看不出她不願多談往事的神情,於是他識趣地話鋒一轉,“南大人,您可曉得,陛下一直派人在邊關尋您的消息,眼下世道不同以往,有陛下在,您可以洗刷冤屈,返回皇京了呀!”

    聞此言,南又寧先是一怔,她真沒料到,都已過了八年時光,易承歆竟然還惦記著她……甭管是朋友之情,抑或兄弟之誼,他對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南又寧揚起笑,笑裡透著不自知的蒼涼,道:“公公,當年南家被滅,我被流放邊關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要活著回皇京。”

    何銘一愣。“南大人,您這是——”

    未待他再接續著發問,南又寧兀自轉了話題:“倒是公公怎麼會來這麼偏遠的地方?又怎會身邊連個侍從都沒有?”

    何銘感慨萬千的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年事已高,這雙腿近些年來一碰上雨天便痛得厲害,實在是不管用了……我這大半輩子都在宮中度過,總想著西涼這麼大,應該在有生之年四處遊歷一番,於是我便向陛下辭了差,告老還鄉,趁著還走得動時,趕緊到處走走。”


    南又甯了然笑道:“我明白了。看來公公是打算來泗州看沙城的吧?”

    何銘尷尬一笑,“來了才曉得,原來這地方是個險難之地。”

    “這兒的沙塵很是驚人,一年之中要經歷不下近百次的沙塵暴襲擊,人們是苦不堪言,會留在這兒多是無處可去,抑或早已習慣此地的住民,尋常人是待不住的。”

    “多虧有大人,否則我真不知道自己這條命能否保得住。”何銘作勢又欲抱拳一拜。

    南又寧連忙上前扶了一把,道:“公公請起,我也不過是做自己該做的事罷了,您千萬別放心上。”

    望著那一雙纖秀白淨的小手,何銘心下感慨,怎麼說自己也是個精明人,怎麼當年就沒看出眼前這少年根本是個……

    叩叩!門忽又敲響,房裡的兩人循聲望去,一名高瘦的朱衣青年,面無表情的立於門外。

    “知縣大人在找你,你趕緊去見他吧。”朱衣青年淡淡說道。

    南又寧點了點頭,撇首向何銘交代道:“公公就好生待在這兒養養身子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公公有任何需要,儘管找蕭沅吧。”

    說著,南又甯又望向門口,指了指朱衣青年,道:“他便是蕭沅。”

    何銘可不傻,他看得出來,那朱衣青年對自己充滿防備與忌憚,想來是因南又寧而起。

    “多謝南大人。”何銘笑著道謝,見南又寧轉身欲走,忽又揚嗓道:“南大人,我想描個信給在宮裡當差的侄子,不知能否借一下筆墨與紙?”

    南又寧頓了下,轉身道:“筆墨肯定是能借的,只是……能否懇求公公,莫要將我在此地的事洩漏出去?”

    儘管不明白何以南又寧如此抗拒被陛下找著,可見她一臉堅持,言談間總避談宮中往事,何銘掙扎片刻,終是承諾道:“我明白了,大人且放心,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大人的訊息。”

    南又寧一臉感激的笑了笑。“多謝公公!”

    門外的蕭沅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待南又寧離開後方去取來筆墨,遞給了何銘。

    何銘再三言謝,隨後便在八仙桌上磨墨寫信,待寫完信後,他望著另張白紙尋思片刻,而後提筆作畫。

    片刻後,紙上出現了一名翩翩少年,畫工甚是精妙,以筆墨勾勒出清秀面龐。

    何銘不願違背對南又寧的承諾,可思及這八年來整日想著南又甯幾欲成狂的陛下,他又於心不忍,最終他想出了這個折衷的法子。

    他在給何亮報安的信裡,對於自己被南又寧所救一事,隻字未提,只是簡單交代來到泗州的經過,並在信裡附上那張翩翩少年的人像。

    “……陛下,奴才實在對不住您,可南大人畢竟救了我一命,我總不能失信於他。”

    將信折起,放入信封,何銘面有愧色的喃喃自語。

    至於信裡夾帶的那張人像畫,最終能否順利傳到易承歆手裡,一切端看菩薩願不願意再給這兩人一份緣……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9-3-12 00:4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數月後

    今夜,帝王壽宴,宴請文武百官,西涼皇宮更是敞開了南側宮門,擺了上百桌流水宴席,讓皇京裡的平民百姓同樂。

    一朵朵煙花綴亮了漆黑的夜空,西涼的夜,熱鬧繁華,太平盛世,莫過於此。

    長樂宮裡按照官階排序,坐著文武高官,眾人依禮攀杯,朝著高高端坐於殿上的年輕帝王敬賀。

    易承歆一身玄色盤金九龍紋飾帝抱,發綰金冠,膚若皓玉,卻是端肅著張俊顏,甚是靜默地舉起白玉杯,一口接續一口地啜飲。

    “啟稟陛下,方才慈安宮的吳嬤嬤前來稟報,說是太后身子不適,今夜無法與宴,還望陛下寬恕。”

    忙著張羅今夜這一場帝王壽宴的何亮,滿身大汗的挨到了易承歆身側,壓低了嗓子稟告。

    易承歆嘴角淺淺一揚,垂下眼,修長大手輕輕晃動著手中那杯瓊漿玉液。

    “看來母后還在為上回的事生朕的氣。”

    前不久,母后為了皇后始終獨守寢宮一事上永壽宮理論,甚至還旁敲側擊的試探他,似乎亦在質疑他是否真有斷袖之癖。

    他雖然清楚母后心中所想,卻故意裝傻,顧左右而言,反正母后越是懷疑,他便越有理由閑擺著偌大後宮不管。

    無妨,他要的人,從來就不在後宮,更甚者,根本不在這座皇城。

    “陛下,要不,奴才走一趟慈安宮,向太后娘娘稟明……”

    “罷了。”大手一揚,薄唇抵住杯口,俐落飲盡。

    何亮伺候陛下不算久,可透過何銘的教導,他自當看得出陛下正在生悶氣。

    “陛下,太后娘娘怕是真的病了,前兩日小的曾在慈安宮門口碰見吳太醫。”

    “何亮,你跟你叔叔一樣,就愛幫著打圓場。”易承歆索性話鋒一轉,換了個話題。

    “陛下,小的只是希望在這樣該慶祝的大好日子裡,陛下能歡歡喜喜的,莫要傷了陛下與太后娘娘的感情。”

    “何銘可有給你捎信?”

    思及過往每逢生辰,何銘便會為自己張羅壽宴,安排各種娛慶節目逗自己開心,易承歆心下不禁有些感慨,緬懷起故人來。

    “回陛下,小的前幾日才收到叔叔數月前寫來的信。”

    “數月前?這麼久?可是驛站的信差耽誤了?”易承歆微詫地揚眉睞去。

    “陛下誤會了,其實是因為叔叔前幾個月去了邊關,那信輾轉透過無數個驛站轉交,方會耗了數月之久才到小的手裡。”

    “何銘好端端的怎會去邊關?”易承歆放下白玉杯,一臉頗感興致的間道。

    “回陛下,叔叔在信裡說及他曾聽商隊提過,在邊關有座縣城,終年被沙塵掩埋,唯有沙塵散飛時方得見,場面甚是壯觀,叔叔說他盼著有生之年走一遭,想將那座沙城的模樣繪下。”何亮話裡透著幾分憧憬。

    易承歆低垂鳳目,嘴角微揚,感慨萬千地道:“朕真是羡慕他的閒情逸致。”

    見狀,何亮忙道:“陛下,小的會記得提醒叔叔也畫一幅沙城回宮,好讓陛下也欣賞一番。”

    “不必了。”易承歆揚眸一笑。“畫是死的,有什麼好看的?朕是羡慕他的自由,而非能欣賞那座沙城。”

    何亮遲鈍,經此一說,方恍然大悟,不由得赧然的低下頭。“小的不察,還望陛下恕罪。”

    司膳宮女將見底的白玉杯斟滿,又逐一試過了案上的素菜,確認無恙之後方著手替易承歆布菜。

    望著案桌上各式的素菜,何亮滿心困惑,卻沒人可解惑。

    打他進宮的第一天,叔叔便對他耳提面命,要他千萬記牢了陛下的膳食起居,不得在這些小事上犯糊塗,

    而其中最令他感到驚詫的,便要屬陛下茹素這件事。

    “陛下長年茄素,已有數年未曾碰過葷食,長此以往下來,就怕龍體堪憂。”

    何亮方般想著,便聞殿下的榮國公起身相勸。

    “榮國公多慮了。”易承歆不以為意的笑道。“朕連在外頭打仗都吃齋菜,還不是照樣擊退南蠻北夷。”

    “陛下有好生之德,胸懷慈悲,可也要顧及龍體。”榮國公一臉擔憂,且略有難色的猶豫片刻,方道:“陛下雖還年輕,可皇室始終虛空,就怕是陛下長年茹素,影響了龍體……”

    “楊大人,陛下尚年輕,龍體健安,不會有這樣的事。”殿上一側的皇后羞慚著面色,出聲阻止了父親再往下勸說。

    望著底下那班高官,以及那一眾後宮妃嬪全指望著皇室子嗣,易承歆峻眉一控,只覺無比心煩。

    “怎麼不見副樞密使?他沒進宮嗎?”易承歆懶得搭理榮國公,兀自環顧著殿下那空出的位子。

    “稟陛下,方才莫大人遣人來傳口信,說是前兩日督軍時扭傷了腳,正養著傷,因此不便入宮……”

    “這麼大的事兒,怎麼現在才說!”易承歆面色微變,大手重重地擱下白玉杯,高大身軀刷地一聲立起。

    “今晚是陛下的壽誕,就怕擾了陛下的雅興,奴才方不敢向陛下稟報。”何亮連忙跪地解釋。

    “備轎。”易承歆神色嚴峻的下令。

    “陛下。”何亮慌亂地抬起頭,道:“莫大人特地囑咐奴才,待到壽宴結束方得呈報,就是怕陛下擔憂,陛下若是此時前去,只怕莫大人無法安然養傷。”

    聞此言,易承歆方壓下那份不悅,卻也已經無心於這場無趣的壽宴。

    他抬手拂袖,面色冷峻地宣佈道:“朕困了,眾臣且留于宮中同樂,待到宴畢再離宮。”

    大殿裡的朝臣連忙起身,唑啦啦地跪了一地,恭送易承歆離去。

    寢宮裡,易承歆端坐於大炕上,一手橫靠在紫檀炕案上,另一手執著摺子,漫不經心地流覽起來。

    今夜可是皇帝爺的生辰,他卻撇下前來祝賀的文武百官,情願一人關在寢宮裡看摺子……何亮怎麼想就覺著替主子感到難受。

    察覺一亮隨侍的何亮,目光幽幽的瞅著自己,易承歆不免好笑起來。

    “何亮,你為何拿那樣的眼神看朕?”

    “陛下,奴才無能,沒能在陛下的生辰之日,讓陛下欣喜開懷。”

    “朕哪裡不高興了?百官祝壽,西涼太平,朕還有什麼好不高興的?”易承歆微笑道,目光卻毫不染笑息。

    陛下若是高興,怎會在如此值得慶賀的日子裡,獨自一人過夜?然而這些話,何亮只敢擱在心底,自然不敢說出口。

    何亮思緒一轉,忽爾從袖中暗袋取出一張對折的畫,上前一呈。

    大炕上的易承歆挑眉問道:“這是什麼?”

    “陛下,小的……有個不情之請。”何亮只想著揀些話題哄皇帝主子開心。

    “說。”易承歆雖有些不耐,可他對身旁的宮人並不苛刻。

    “應陛下,這回叔叔給小的來的平安信裡,還夾了一封人像畫,小的左看右看就是認不得此人,小的見畫中人穿的是官袍,不禁猜想,是否叔叔是在旅程上遇見了誰,而此人或許陛下識得……”

    易承歆俊容微訝回道:“人像畫?何銘在宮中這麼久了,朕從未見過他畫過人像,那畫當真是出自何銘之手?”

    “稟陛下,畫上有落款,正是叔叔的名字。”生怕易承歆不信,何亮連忙舉手呈上畫像。

    易承歆向來心細,當下覺著何銘此舉有異,不假思索的探手接過畫像,攤開一看一—

    深深震攝。

    執畫的修長大手倏然捏緊,那雙深邃鳳目驚瞪,分寸不離畫上的翩翩少年。

    驀地,大炕上的高大身軀刷地一聲站起,那張白玉俊顏竟是鐵青得駭人。

    見此景,何亮心下害怕,趕緊跪了下去。“陛下……”

    “去,去把何銘的信給朕拿來!”

    何亮抬起怔愣的臉,卻見易承歆一臉焦灼,滿目赤紅,那模樣好似一隻就要失控的野獸,與平時總一臉冷峻淡然的模樣,徹底大相逕庭。

    “陛下,小的……”

    未待何亮回話,易承歆下顎一抽,大跨步走出了寢宮,何亮趕緊醒神,急匆匆的尾隨追出。

    大手將信翻來覆去,反覆梭巡,卻是遍尋不著任何蛛絲馬跡。

    置身于太監所居的房舍裡,一側跪滿了方才因易承歆忽然闖入,徹底嚇壞的一眾大小太監,眾人全然不敢置信,尊貴無比的皇帝竟然會出現在此地。

    “陛下,叔叔寄來的信都在這兒了,小的絕無隱瞞。”

    不明所以的何亮,白著張臉,抱拳低身,嗓子隱約在顫抖。

    “這最後一封信是三個月前,從邊關的泗州寄來的,這樣說來,何銘畫下這幅畫的時候,肯定人也還在邊關。”

    易承歆反覆檢視著信件,以及那幅少年畫像,鐵青著俊顏,喃喃自語。

    入宮這麼久了,從未見過帝王如此恍惚,何亮亦覺慌亂,不知所措。

    “陛下,這畫……”

    “即刻備轎!朕要去見莫毅!”

    不多時,一輛低調的朱紅色描金馬車,自南側宮門緩緩駛出,朝著位在皇城東側的官舍而去。

    滿天煙花之下,皇城裡熱鬧非凡,馬車所到之處皆是人潮鼎沸,端坐於馬車裡,已換上一身玄黑色常服的易承歆,手裡緊握著那張少年畫像,如置寒冷之境,渾身冰涼。

    他一直以為,他坐上龍椅,掌攬大權時,他定能找著南又寧,讓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

    但,多少年過去了,從邊關傳來一次又一次教他失望的回報,儘管他深信她依然活著,可心也難免感到挫敗,更甚者,有幾次他當真要讓莫毅勸慰面些話說服……真要以為那個奪走他心魂的女子已不在人世。

    然而此刻握在手裡的這幅畫,無疑是在告訴他,南又寧沒死,她還活得好好的!儘管不清楚何以何銘單單只寄了這幅畫,信裡對於南又寧卻是隻字未提,可他幾乎能肯定,南又寧人就在泗州!

    “陛下來了?”副樞密使府裡,一身常服的莫毅,正在花廳裡用膳,聽見下人通報,當下臉色不變。

    正欲起身前去相迎,卻見熟悉的高大身影步入花廳,莫毅一愣,隨即上前躬身抱拳。

    “臣叩見陛下。”

    “都退下。”易承歆冷肅地一聲令下,花裡的下人急慌地退出去。

    見易承歆神情有異,莫毅直覺不對勁,今晚可是帝王壽宴,宮中大宴滿朝百官,可帝王卻拋下百官,微服來訪,若不是朝中將要出大事,那便是……

    “這是何銘寄來宮裡的信。”

    易承歆將緊握於手、已有些發皺的少年畫像遞過,莫毅攤開畫紙一看,當即一震。

    “陛下,這是——”

    “何銘人在泗州,朕大膽推敲,南又寧人肯定也在泗州。”

    “泗州?”莫毅詫異。“臣上回接獲的陳情奏摺,便是來自泗州的縣丞所寫。”

    易承歆心頭一凜,道:“陳情奏摺在哪兒?”

    莫毅回道:“在臣的書房裡,臣這就去取來讓陛下過目。”

    片刻後,莫毅取來了奏摺,易承歆探手接過,低掩鳳目,卻在攤摺子的那一刻,俊顏僵凝,如遭雷殛。

    “陛下?”瞥見易承歆面色古怪,莫毅不禁擔憂起來。

    執著奏摺的大手倏然一緊,易承歆抬起已見狂色的雙眸,凜目瞪住莫毅。

    “你說,這是泗州的縣丞所寫的奏摺?”

    “正是。”

    “你真能如此肯定?”易承歆語氣急躁的反覆確認。

    “臣上回向陛下稟報過,泗州那兒有一批廂軍,他們日子過得清苦,邊關又是不毛之地,糧食經常短缺,靠的是周邊縣城與朝王中央的援助,因此當他們聽聞有朝廷高官路經泗州,便爭相向臣陳情與遞交奏摺,望朝廷能多看重他們這些廂軍一些……”

    “朕問的是寫這摺子的人。”易承歆皺眉,略顯不耐地打斷莫毅。

    易承歆罕少如此沒耐性,莫毅心下驚詫,回道:“據當時向臣陳情的廂軍領頭說及,他們是找上泗州的縣丞幫忙謄寫,臣當時還多問了兩句,畢竟一個小縣城的縣丞,能寫出如此工整標準的摺子,實在少見。”

    聞言,易承歆沉默下來,再次低垂鳳目,仔細閱覽起手中的奏摺。

    ……不會錯的,這娟秀端正的字跡,那一筆一畫,與他日日翻閱的手抄本《楞嚴經》如出一撤,這鐵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啪”一聲,大手霍地合上摺子,只見易承歆目光冷肅,面色嚴峻地望著莫毅。

    這麼多年來,莫毅從未見過他這般……只除了與南又甯攸關的事。

    “朕要去邊關,去泗州見這個縣丞!”

    強悍而堅定的聲嗓一落,莫毅震攝,看著易承歆那一臉的堅決,他心知,這一回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擋得了。

    於是,莫毅放棄了勸阻,抱拳道:“陛下,您雖然時常微服出巡,可多是在京畿一帶的繁榮縣城,此次前去邊關泗州,那兒都近南蠻,又經年遭沙塵風暴包圍,地勢可說險要,恐怕……”

    “莫毅,你這些年隨朕南征北過,何時見朕退縮過?”

    “陛下,臣明白您的決心,可如今您此去邊關並非打仗,而是為了尋人,這事若是傳了出去……”莫毅點到即止,不再往下說。

    易承歆年輕氣盛,膝下卻無子嗣,此事早在朝廷裡外成為眾人背地裡議論的話題,再加上宮中時常流傳帝王恐有斷袖之癖的謠言,就怕易承歆若是不顧一切執意前往邊關帶回南又寧,當真會坐實了這個謠言,恐有害他的聲譽與威望。

    易承歆卻是揚唇一笑,將中的奏摺往幾案上一扔,轉過身往外走。

    “陛下!”莫毅愣住,追了出去。

    “朕欠她太多了,如若不去把她找回來,朕這輩子都難以心安。”

    “那怎會是陛下的錯?是禮部侍郎當年協佐肅親王,為南氏埋下了禍根,若不是陛下向先皇求情,南又甯方能保全一條命,南氏早已絕後,何來今日?”

    “莫毅,你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懂?”

    背身而立的玄黑色高大身影,緩緩側過身,瞥過了那張俊麗卻佈滿深沉傷痛的面龐。

    莫毅心中一震,當下吐不出半句話來。

    易承歆微微一笑,那笑,冷冽嘲諷,更透著幾許恨意,但見他鳳目爍爍,聲嗓沉沉地道:“當年,南氏遭人密告一事,未免太過湊巧,朕事後反覆回想,總覺著這事不單純,若非當年朕對南又寧過分執著,興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莫毅面色微變,謹慎地徵詢道:“莫非陛下是懷疑所謂的告密者,只不過是先皇與太皇太后的說詞?”

    易承歆垂下眼,面色森寒,好片刻沉默後,方道:“朕查了這麼多年,都查不出告密者的身份,先皇與太皇太后皆已仙逝,除去他們二人之外,其餘當年參與南氏抄家一案的官員,朕一一詢問過,無人知道告密者究竟是何人,可朕就是不懂,倘若沒有所謂的告密者,先皇口中的證據,也就是南至堅與肅親王通信的親筆手信,究竟從何而來?”

    莫毅道:“如今曾經插手南氏抄家一案的人,就只剩下太后,陛下若是能從太后那頭著手調查,興許可以查出一些線索。”

    “你想,當初母后亦巴不得南又寧死,她怎可能向朕透露當年的告密者身份。”

    “那陛下是打算……”

    “眼前只有一個打算。”易承歆目光堅定如鐵,灼灼有神的沉聲道:“朕要去泗州,把南又寧帶回來。”

    “陛下這是打算違抗先皇的聖令?”莫毅不得不做此提醒,就怕易承歆會因一時衝動而成了千夫所指。

    易承歆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道:“違抗又如何?如今西涼由朕當家作主,朕的話方是聖令,這一次,朕要讓南又寧當朕的皇后,而不再是太子少師!”

    聞言,莫毅大震,尚來不及出聲,只能眼睜睜目送那抹高大人影離去。

    倘若,那個泗州的縣丞真是南又甯,只怕宮裡將起風雨,不再平靜……

    風,卷起漫天沙塵,如一層巨大的沙簾,籠罩住整座早已被沙塵覆蓋的城。

    這樣的沙塵風暴,日日襲擊著泗州,居民們外出總要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方能避開撲面而來的飛沙。

    天色熹微,南又寧拉緊了包裹住面龐的紗巾,推開了沾滿沙礫的宅門,緩慢地行走於沙塵之中。

    由於過去泗州的住民多是死於肺病,人們方曉得,原來吸入那些沙塵是會患病的,於是這兒的住民越來越少,只剩下一些仍然死守著家園的人。

    南又寧從未想過,過慣了嬌生慣養的貴族生活,她竟然能在這樣的險惡之境落地生根,從最初始的恐懼茫然,到後來的安之若素,這八年光陰,她已記不得是怎麼熬過來,只曉得,她成了一隻無根的浮萍,無家可歸,無親可依。

    行了一段路,來到外貌已陳舊斑駁的縣衙,南又寧與門前同樣覆著面罩的衛兵打了聲招呼,隨即快步入內。

    泗州是個被西涼王朝遺忘的小縣城,遠在邊關,居民稀落,又非是利於農耕的肥沃縣城,沒有豐盛農收進貢朝廷中央,因此,從來就不受中央待見。

    但,正因為如此,南又寧以及當初一群趁亂逃離的逃犯,方能隱匿在此,重新生活,不必被送至邊關,過上顛沛流離的苦日子。

    “王大人來了。”東院正丘裡,沈主薄與幾名廂軍坐在太師椅上,一見南又寧到來,連忙起身相迎,言談舉止間可見對她甚是敬重。

    “諸位起得可真早。”南又寧摘下了面紗,重重地吐了口氣。

    “王大人,好消息!”沈主薄欣喜若狂地高聲道。

    在泗州改名易姓為王甯的南又寧,不解地問道:“何事能讓主薄大人如此高興?”

    一側的幾名廂軍,興奮地嚷道:“上回副樞密使的軍隊不是從咱們這兒經過嗎?那回咱們還讓王大人幫著呈摺子,原以為會石沉大海,沒想到今早朝廷來了信使,說是再過數日,兵部便會派人前來探查咱們這群老弱傷殘,順便發放糧飽與軍銀,以犒賞咱們終年鎮守在邊關的辛勞。”

    聞言,南又甯喜逐顏開,跟著笑嚷:“真是太好了!”

    “說起來都是王大人的功勞,放眼咱們這個小縣城,哪裡找得著能呈奏摺的人才,這一次能成功讓朝廷注意到泗州,王大人功不可沒!”

    面對沈主簿的讚揚,南又寧只是赧然一笑,推道:“千萬別這麼說,說起來是大夥兒齊心同力,方能讓朝廷注意到咱們,今年雨下得少,收成更壞,正愁下半年會斷糧,眼下可好了,朝廷願意援助咱們,就不必愁了。”

    幾個人談論得正歡,驀地,一道灰色人影匆匆奔入正廳,不發一語便抓起南又寧的直往外走。

    南又甯方回過神,整個人已讓蕭沅拉出正廳,小碎步奔走在遊廊上。

    “你這是怎麼了?”南又寧低喘著追問。他這是打算把她拉去哪兒?

    “你的面紗呢?”蕭沅忽爾斂住腳步,側過身望著她。

    “落在正廳裡—一你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我拉出來,就不怕沈主薄跟姚叔覺著古怪嗎?”想起方才那兩人詫異的神色,南又寧輕責地斥道。

    “我管不著那麼多,我去替你取面紗,你去後門等著。”蕭沅嚴厲地命令道。

    南又寧罕少見到他用這般口吻同自己說話,當下不由得一怔,心生疑竇。

    她反手抓住欲返回正廳的蕭沅,問道:“究竟發生何事了?”

    蕭沅面色鐵青,沉默半響方回道:“方才鄰縣的何縣尉過來通風報信,說是朝廷來了一幫人,人數不多,跟來的卻都是大內高手,還有樞密使與副樞密使相隨,你說,來的那人會是誰?”

    答案已昭然若揭,可南又寧卻是怔地著,喃喃道:“這不可能……這兒可是邊關最險惡之地,他怎麼可能……”

    “你想見他嗎?”蕭沅突如其來的問出這一句。

    刹那,心頭似被扭緊,南又寧面色蒼白如紙,好片刻說不出話來。

    自從八年前出了西涼邊境,她未曾想過,能有再見著那個人的一天。

    如今,面對蕭沅這個問題,她心思紛亂,一時半刻竟然毫無頭緒,更遑論是給出個答案。

    蕭沅卻不給她繼續深思的機會,逼問道:“你想清楚了,你若想見他,那麼便不必躲,你若不想見,現在就得找地方躲起來。”

    南又甯張了張嘴,腦中一片空白,結結巴巴地道:“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想那人可是西涼帝王,他怎可能離開皇城。”

    尚未理出個頭緒來,遊廊另一頭傳來了奔走聲,兩人回首望去,發覺竟是向來行事溫吞且慢如牛的泗州知縣一—顏博鈞。

    “蕭沅,王寧,你們都在啊!”顏博鈞一邊扶著官帽,一邊奔向他們兩人,滿臉驚慌失措,仿佛縣衙著了火。

    “大人這是怎麼了?為何如此驚慌?”南又寧幫著替顏博鈞戴正官帽。

    說起來他們這一行人根本是誤打誤撞成了地方官,約莫七年前,泗州陸續遷走了數百居民,到最後連朝廷任命的知縣也待不住,竟把縣衙裡的官銀一同帶走。

    泗州本就是三不管地帶,連地方父母官都沒了,哪來的人上朝廷稟報此事?

    於是,泗州的縣衙竟然就這麼空了一整年。

    後來,一個自稱是朝廷新任命的知縣來了,此人便是顏博鈞。

    來了知縣,卻沒有其他人才可用,面對如此窘境,顏博鈞不得不找上已在此待了數十年之久的廂軍,然而那些廂軍都是粗人,多是不識字,顏博鈞尋求的人才自然不會是那些粗人,而是經常替廂軍們向朝廷爭取權益的南又寧。

    顏博鈞找來了深諳官話,又能呈奏摺的南又寧出任縣丞一職,又讓蕭沅出任縣尉,畢竟這兩人一文一武

    又是舊識,配合得極為妥當,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於是這些年來,在他們這夥人相互扶持下,總算是撐起了這座縣衙,讓泗州餘下的居民,以及那些離不開此地的廂軍有了個依靠。

    “我聽守城的威叔說了,朝廷那頭來人了,這回來的似乎還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人已來到城口口,我們得趕緊去接行。”

    匆匆扔下話,顏博鈞繼續提步往前奔,奔至一半又硬生生地刹住腳步,撇首沖著他們兩人高喊。

    “你們倆怎麼還在那兒?!咱們得趕緊去接行啊!”

    蕭沅不動聲色,轉眸望向南又寧,卻見她神色蒼白,眼神慌亂,似是舉棋不定。

    當下,蕭沅抬手推了她一把,道:“回去。”

    南又寧心中一震,滿眼惶惑地望了蕭沅一眼,隨即邁步朝後門方向而去。

    見狀,顏博鈞訝嚷:“王寧不去嗎?那些來的可是朝中高官啊。”

    蕭沅緩步跟上來,道:“大人莫要忘了,王甯是個逃犯。”

    顏博鈞這才拍了拍額頭,道:“對呀!我這一急都給忘了,難怪他這麼急著離開,我差點害了他一一莫慌,莫慌!我一定會護著他,不讓他在那些朝廷命官前暴露身份。”

    “大人走好。”蕭沅扶著邊說邊走的顏博鈞,隨他一同出了縣衙,坐進了沈主薄備好的馬車,準備前往城門接行。

    城的另一頭——

    南又甯戴上了面紗,魂不守舍地穿梭在巷弄裡,朝著位在城東的紅磚舊宅院緩緩步行。

    “大人,這個時候您不是應該在縣衙,怎會回來了?”

    南又寧甫踏入屋裡,便見何銘一臉擔憂的迎了上來。

    南又寧摘下面紗,面色沉重的凝視著何銘,後者在她是異常嚴苛的盯視中,心虛底直發虛,不惴想道:難道那幅畫當真到了陛下手裡?

    “方才我聽知縣大人說,皇京那頭來了一群朝廷命官來到泗州,雖然不知道來的都是些什麼大人物,可鄰縣亦得獲風聲,特地前來通報,可見來的肯定是極為重要的朝臣。”

    看著南又寧神情有異,語氣不溫不熱,何銘心下了然,當即抱拳低首。

    “大人。”何銘重重地喊了一聲,面上浮現愧色。

    “何公公,我一直以為,公公是為了養傷才會留在這兒,也以為公公當真是想一覽沙城風光,方會待上這麼長的時日……原來,是我太天真,從沒懷疑過公公會洩漏我的行蹤。”

    聞言,何銘的腰挺不直了,就這麼一直彎著,滿懷愧意的道:“大人,小的明白您心裡一定很不能諒解,甚至認定小的這是忘恩負義,可小的忠義難兩全啊!”

    “真的是公公洩漏的?”南又甯原先只是半信半疑,如今總算真相大白。

    “大人,如若您知道,這些年來陛下為了尋找大人,不惜親自揮兵前往邊關擊退南蠻北夷,甚至三番兩次派遣心腹前往邊關徹查流放官員,您肯定能理解陛下對大人的那份心思。”

    “什麼心思?”南又寧刷白了臉,單薄身子僵硬不已。

    “公公在胡說什麼?我可是……”

    何銘陸然抬起臉,慚愧萬分地打斷她:“大人,小的沒能向您坦白,其實小的早已知道……”

    何銘話未竟,前院大門忽爾傳來重重的拍門聲響。

    “王大人?王大人可在裡頭?”門外傳來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聽那語調似在盤查。

    南又寧心下一緊,神色透著慌亂,何銘見狀,自告奮勇道:“大人且在這兒等著,小的這就去打發他們走。”

    南又寧別無他法,只能白著張臉點點頭,目送著何銘步出正廳,行過前院迎了出去。

    何銘推開門,已揣好敷衍來者的說詞,當料,已些微蛀朽的木門一敞,門外來者一見是他,當下恭謹地抱拳相迎。

    “見過何公公。”立于門外一身常服打扮的殿前司,豈會認不得曾經是深宮內苑最懂帝王心,亦是宮中無人敢得罪的內侍大總管。

    何銘愣住,瞪大眼問道:“周大人?!周大人怎會出現在此?”

    殿前司抬起眼,目光卻落在門內,探究意味濃厚。

    何銘一震,悄聲問道:“……陛下當真來了?”

    殿前司不作聲,亦不否認。

    屋裡的南又寧聽不見大門那頭的動靜,只是懸著一顆心靜候。

    不可能的……那人可是西涼帝王,遠在皇京深宮之中,他絕無可能拋下帝王之尊,尋來此地。

    南又寧在心中反覆地如是安撫自己,可當她抬手舉盞,替自己斟上一杯茶時,卻連茶碗都拿不穩,“匡啷”一聲摔落在地。

    “裡頭有人?”

    驀地,大門那頭傳來陌生男子的質疑,南又寧心口一跳,轉身奔向後院,連面紗都來不及帶上,循從後院小門而去。

    她拉下木栓,推開半朽木門,正欲奪門而出,冷不防地一個抬眼,當即怔愣在原地。

    門外,漫天飛沙中,那一身玄黑色盤金繡雲鶴紋飾的頎長人影,直挺挺地佇立在此,長髮綰起,俊麗容顏未覆面罩,任由風沙吹打而過。

    容顏雖有變,可那張臉,那雙眼,乃至於那鼻與那唇,概與八年前最後一別時所見毫無二致。

    南又甯如遭雷殛,整個人僵立在門框裡,水眸直瞪著不該出現在此地的那人。

    那人……曾是她的夢,更是她心底永遠的一抹痛。

    易承歆深深凝視著小門裡的那抹單薄身影,他的胸口一陣陣收緊,心一記記抽跳著,不敢眨眼,亦不敢大口呼吸,就怕眼前的人兒會成了海市蜃樓,一眨眼一轉身便消匿無蹤。

    “大人——”

    不遠處傳來莫毅的請示聲,南又寧自當認得,卻見易承歆朝巷子另一頭揚起了手,不讓那些護衛靠過來。

    南又寧喉尖一縮,幾度欲張嘴,卻始終只能瞪大眼,看著面前那抹高大人影。

    直至易承歆緩緩步向她,那雙無法被風沙掩蓋,灼灼如星的鳳目,深邃地凝睇著她,她方緩過氣,微張顫的雙唇。

    “殿下……”她細不可聞的揚嗓,喊的卻是八年前的太子殿下。

    易承歆牽起唇角一笑,低垂的眼眸,卻盛滿了悲傷,以及一抹不容錯認的害怕。

    他找她找了八年,整整八年,身旁的人都勸他放棄,都認定她已不在人世,他卻執迷不悟,始終不信,如今當真找著了她,他反倒害怕這是一場夢。

    “南又寧,我終於找到你了。”

    嘶啞的聲嗓落在耳畔,南又寧呆睜大眼,任由易承歆張臂將她緊抱入懷,而後她喘了一口氣,閉起眼,抬起雙手揪緊了易承歆的袖角。

    下一瞬,她眼前發黑,意識如那漫天荒沙,散落一地,再難完整,就這麼在易承歆懷裡昏過去。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9-3-12 00:42: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大手攥緊了掌心裡的粗糙小手,易承歆端坐於榻旁的方杌上,緊守著榻裡昏迷未醒的人兒。

    房裡分別站著何銘與莫毅,以及被召見的蕭沅。

    “當年是你從邊關救走了南又寧?”易承歆半側過身,抬眼望向蕭沅。

    蕭沅面貌清秀,身材高大,看上去沉默寡言,立于房中宛若一抹影子。

    聽見易承歆被這聲質問,蕭沅首抱拳,回道:“稟告陛下,草民的]父親乃是效命于南氏的護衛,當年因故逃過了南氏滅門一案,家父臨終前交代過草民,務必要救下南公子,以保南氏最後一滴血脈。”

    易承歆目光爍爍,仔細端詳著蕭沅,語氣嚴岐地續問:“你說……南家公子?”

    蕭沅神色一滯,這才抬起眼對上那雙利銳的鳳目,那眼神在顯露他早已知情……南又甯從未提及易承歆知道她身份的事。

    “陛下饒恕。”蕭沅低頭認罪。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救的是南家小姐,而不是南家公子?”易承歆又問。

    “回陛下,過去南小姐寄養于南方懷恩寺,正是家父隨行護佐。”

    “這樣說來,你們父子兩都是忠心護主,父親死後,便換你這個兒子保護南家的小主子。”

    易承歆這席話說來,聽不出褒貶,倒有幾分妒意。

    何銘心下明瞭主子的脾性,連忙出聲打圓場:“陛下,當年若無蕭沅,恐怕就沒有今日的南大人,如今陛下能順利與南大人團圓,蕭沅功不可沒啊!”

    聞此言,易承歆別開眼,攥緊掌裡細瘦的小手,硬生生將胸中那口怨氣壓下去。

    何銘那些話,他何嘗不明白,可思及這些年來,是蕭沅寸步不離的守著南又寧,他心中實在難忍妒意。

    “論功行賞,待回京之後,朕定會重賞你。”片刻之後,易承歆恢復冷靜,面無表情地睞了蕭沅一眼。

    “謝陛下。”蕭沅並非傻子,他當然感覺得出皇帝對自己的敵意,在這節骨眼上,他能低調便低調,以免惹禍上身。

    “都退下吧。”易承歆淡淡下令。

    聞令,眾人魚貫退出房外,驀地,蕭沅轉過身,朝著易承歆那頭躬身抱拳。

    “陛下,草民有些話想向陛下稟報。”

    “說。”易承歆未曾回首,只是清冷地回道。

    “南公子……南姑娘當年在邊關生了場大病,病未愈便又來到泗州久居,以至於她身子落下了病根,只要心緒過於激動便容易暈厥,日後回京,還望陛下為姑娘請太醫好生醫治一番。

    儘管明白蕭沅這席話是在提醒自己,可易承歆聽在耳底,就是覺著內心發堵。

    “朕明白了。”易承歆隱忍著怒意不發,語氣卻透著幾許不悅。

    蕭沅抬了抬眼,不敢再多言,隨即退出房外。

    不知過了多久,榻裡蒼白著小臉的南又寧,輾轉醒來,迷濛睜眼,與守在榻旁的易承歆目光交會,心口倏然擰緊。

    她動了動身子,這才發覺自己的被他牢握於掌,她哪裡都去不了,只能選擇迎頭面對。

    記憶中的碧澈大眼,此時正幽幽地凝視著自己,易承歆胸中一抽,只覺刺痛無比,昔日在這雙眼裡的那束光彩,已因這些年的磨難而稍稍褪去,如今添了幾縷哀傷,幾抹蒼涼,而他不禁恨起了自己。

    八年歲月,她經歷了多少艱難?又熬過了多少痛苦?光只是揣度那些光景,他的心便痛如刀創。

    “陛下為什麼會來這兒?”相互凝視良久,南又寧收起了緬懷,淡然地問道。

    “你明知道原因,又必問。”

    看出她眼中的逃避,易承歆並不以為意,早在來泗州之前,他便已想過各種可能,他猜想,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不願面對他。

    “南家會出事,與陛下並無關聯,陛下不必自責。”

    “你以為我來見你,只是因為出於內疲?”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合情合理的原因。”

    見她別開了眼,神色木然,雙唇蒼白,易承歆心口一痛,越發握緊了她細瘦如柴的小手。

    “你……是不是恨我了?”

    在她面前,他不稱自己是朕,更不是西涼皇帝,只是一個滿心悔恨,只願求得她寬恕的平凡男子。

    南又寧緩緩轉眸,眸底泛起水霧,語氣卻極為平靜的道:“這一切都是命,是南氏避不掉的天命,我不恨任何人,只怨自己救不了爹娘,只餘我一人苟且偷生。”

    “你這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倖免于難,南家若無你活下,當真是滅了。”

    她閉起眼,淚水滑落而下,張了張嘴,卻是哽咽難言。

    他心疼至極,長指撫過她的頰,為她拭去成串淚痕。

    “別哭。”他低聲勸哄,滿眼不舍與憐愛,毫無帝王架子。

    “後來我才聽說……是殿下為我求情,先皇方網開一面,饒我一命,我這條命也算是殿下給的。”

    “南又寧,我這輩子沒對不起誰,就只有你,我只虧欠了你。”他滿目赤紅,聲嗓嘶啞,一席話說來甚是沉痛。

    “殿下欠了我什麼?”她微微一笑,淚流滿面反問。

    “是我爹不好,當年曾經暗由扶持肅親王,方會融下禍根,這與殿下何關?”

    “你就不覺著奇怪,為何偏偏是在你大婚之日,先皇接獲密報而對南氏趕盡殺絕?”

    南又寧垂下眼,回以漫漫沉默。

    這問題,八年來她反覆思索,雖覺古怪有異,卻怎麼也想不透,究竟是什麼人意欲置南家於死地,且還是選在她大婚之日。

    可她心頭隱約有過一些古怪的想法,但不敢深究,只因她怕,怕什麼?

    她怕……南家被密告而遭先皇滅

    一事,個中糾葛當真與易承歆有關。

    這樣的念頭,光只是想,她便承受不得,痛苦得亟欲死去,所以她不敢再深思探究。

    倘若南家被滅一事,當真與易承歆有關,那麼,一切便算是因她而起。

    若非那日在落虹林巧遇,若非在考場上她一再出言頂撞,若非她對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興許眼前這一切將不會發生。

    光是這麼揣想,她便愧疚欲死,亦曾有過幾次尋短念頭,全讓蕭沅及時看穿而擋下,可這些事她怎能向易承歆開口?

    南又寧折腰坐起,與坐於榻旁的易承歆舉目平視。

    “殿下……不,我怎麼還是改不了口,應當喊您陛下才是。”她悽楚一笑。

    見她如此,易承歆心痛難忍,當下一把將她摟住,那單薄的身子在他懷裡竟然是冰涼的,纖瘦如紙,又似一場夢,他若不牢牢抱緊,便會煙飛雲滅。

    “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他不願再聽見她刻意疏離的語氣。

    “陛下看見我還活得好好的,這樣就夠了,是不?”她不拒不迎,就只是靠在他胸懷裡,語氣不卑不抗,僅僅只是訴說。

    “不夠。從今日起,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身旁半步,我要時時刻刻確認你活得好好的,讓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活得更好,甚至活得比我更好,這樣才足夠。”

    強壯的雙臂將懷中人兒摟得更緊,易承歆紅著眼,語氣充滿惱恨,可他惱的是自己,恨的亦是自己。

    然而逝去的時光已無可倒流,他只能緊緊抓住眼前的她,把她牢牢拴緊,再也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

    “陛下,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狂妄自大的太子殿下了,你是西涼王朝的皇帝,你打了無數的勝仗,你讓西涼王朝又重回太平盛世,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

    “能!我說能就是能!”

    他低沉而堅定的打斷她,大手轉而捧起那張蒼白的小臉,深深凝視。

    她憔悴了不少,本就單薄的身子益發羸弱,可那雙眼依舊一如初見,如碧海那般乾淨透徹,未有一絲矯揉造作。

    她在哭,淚水止不住地落,沒有血色的唇瓣,因哽咽而微微顫抖。

    他心如刀割,終是難忍不舍,低下頭輕輕吻上那雙唇。

    她掩下雙睫,沒有抗拒,亦未迎合,就這麼任由他輕柔地吻住自己。

    當唇與唇相接,當他爽冽的氣息渡入她嘴裡,當他終於能毫無阻礙地吻住這方柔嫩,兩人的心口俱是一震。

    直至這一刻,兩人方有了真正尋著彼此的踏實感。

    知她氣虛體弱,他不敢深吻,只是輕輕地啄吻半晌便退開身。

    她低掩眉睫,堪比霜雪蒼白的小臉,總算浮現兩抹淡淡霞彩,神情看上去卻有些局促不安。

    “為何如此不安?”易承歆溫聲問道。

    她緩緩抬眼,一對上那雙盈滿柔情的鳳目,隨即又低下眼,彆扭不已的咬了咬唇。

    見她如此,易承歆心下了悟,不禁釋然一笑,並收緊雙臂將她抱緊。

    這漫長而空白的八年,到底還橫亙在他們之間,她一時半刻尚不能習慣他的親密之舉,在所難免。

    “陛下當真是為了我才來的嗎?”南又寧一臉發窘卻又強裝鎮定的輕問。

    “不然,你當我是為了何銘來的?”易承歆笑笑地回道。

    “陛下怎會知道我在這兒?……是何公公告訴您的?”

    “說起來是上天知道我找你找得苦,心疼我了,總算讓我知道你在這兒。”易承歆自嘲地說道:“何銘只給了我一張畫像當線索,若非你幫那些廂軍呈的奏摺正好在莫毅手裡,我也無法如此肯定你人就在泗州。”

    “邊關的奏摺應當呈到兵部那兒,怎會呈到陛下那兒?”

    她雖然知道上回經過泗州的朝廷要臣是莫毅,卻沒想過莫毅當真會收下她代擬的摺子,更甚者,她從未料想過,那摺子最後竟然還呈到了易承歆手裡。

    “說來真是因緣巧合,若不是何銘來邊關,莫毅在返回皇京時,亦曾向我報過在泗州碰上廂軍陳情的事,我方能將兩件事串聯一起,從莫毅那兒見著你呈的奏摺,我一看字跡便更加肯定是你。”

    她怔然。“過了這麼久,陛下還記得我的字跡?”

    他微微一笑,眼底全是憂傷,道:“你忘了嗎?當年你曾贈我一部手抄本《楞嚴經》,這八年來,我日日與經書相對,早把你的字跡牢記於心。”

    她心口一窒,好不容易穩住的淚意,又再度洶湧而上。

    端詳著闊別八年的他,她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他變了,雖然同是那張俊麗無雙的面龐,可他眉眼之間,乃至於說話神情,都與記憶中的狂妄自負不再相同。

    他變得內斂沉穩,眉眼可見一抹壓抑,說話神色更不若過去那般桀驁。

    她淚盈於睫,喃聲道:“陛下變了。”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覆上自己瘦削的面頰,道:“你仔細的瞧瞧我,哪裡變了?”

    她眼泛淚光的笑了笑,咽道:“都過了八年,陛下與我都變了……我們都不再是昔日無憂無慮的孩子了。”

    他拉起她另一隻小手,覆上自己堅硬的胸口,低啞的道:“這裡卻不曾變過,這顆心曾經冷過,卻不曾停止過等待,它一直在等你。”

    聞言,淚水再難壓抑,奈眶而出,淚花一朵朵,在眼中綻放開來,南又寧雙眼模糊,只能在水霧中窺得那張俊秀輪廓。

    他俯身而下,吻上她婆娑的淚眼,啞聲道:“別哭,我曾在佛祖面前發過誓,只要能把你找回身邊,這一輩子我都只會哄你笑,永遠不讓你掉一滴淚。”

    “陛下……”她抽噎得更厲害,幾乎哭倒在他懷裡。

    身在邊關的清苦日子裡,她沒有一天不想他,可歲月何曾仁慈?歲月能把人心磨老,把滄海化為桑田,她想著他,卻也不敢想他,就怕他早已將她遺忘。

    那短短數月的相處,於她而言是刻骨也銘心,可於他呢?他遠在皇京,身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坐擁後宮三千,他怎可能還會記得年少時的一場夢。

    不錯,出任太子少師,日日陪伴他左右的那段日子,於她而言是一場夢,她想,於他亦是夢,南柯一夢,夢醒即散,無影無蹤。

    所以她早已心死,更斷了與他相見的念頭,未承想過他會記掛著她,更不敢揣想,他會來尋她。

    “南又寧,你曉不曉得,當年你把我騙得團團轉,若是我能早些知道你的身份,興許我倆就不必分開這八年。”

    “……對不住,我實在對不住陛下。”面對他沉痛的控訴,她只能報以愧疚的淚水,以及一聲聲道歉。

    易承歆捧起她淚濕的雙頰,溫聲道:“如若能早些知道,八年前我娶的人是你,絕不會是別人,自始至終,我要的就只有你一個。”

    語畢,他溫熱的唇,印在她冰涼的唇上,輕輕吮去唇上鹹味的淚,溫存萬分地安撫著她。

    她緩住了情緒,慢慢平靜下來,而後靠在他胸懷裡,耗盡心神而體力不支的昏睡過去。

    入夜之後,屋外的沙塵暴吹打得越發猛烈了,飛沙走石敲打在門窗上,喀喀作響,饒是再緊密的門窗,亦擋不住從細縫鑽進來的沙塵,光是坐在屋裡,就讓人覺著呼息不適,頻頻咳嗽。

    “陛下,您先喝杯茶潤潤喉吧。”何銘捧著一組粗糙茶具,給坐在簡陋小廳裡的易承歆奉茶。

    易承歆一把按住了何銘剛擱下茶碗的手,抬眼道:“朕要向你道謝。”

    何銘一怔,隨即收回,福身抱拳,恭謹道:“小的受不起陛下這聲謝,相反的,小的應當向陛下請罪。”

    “你何罪之有?”易承反問。

    “陛下,小的答應了南大人,不能向他人透露她的下落,以至於小的只敢在信裡夾帶一張南大人的畫像,就賭著陛下與南大人的緣分,能否讓陛下看見那張畫。”

    “原來如此。”易承歆當下露出了然之色,道:“莫怪朕覺著古怪,為何你只在信裡留了南又寧的畫像卻未留下與她相關的隻字片語。”

    “陛下,這幾個月裡,小的不敢離開此地,就怕那畫沒能是到陛下手裡,倘若小的一走,便也無人能向陛下透露南大人的去向。”

    “當真多虧了你,若不是那幅畫,只怕是再也找不著南又寧了。”易承歆感慨地道。

    “你隨朕一塊兒回皇京吧!回去之後朕必定重賞有加。”

    何銘連忙推辭道:“陛下,小的這麼做,並非是為了獲得陛下的獎賞,而是這麼多年來,小的受盡陛下恩澤,陛下還讓小的把侄兒帶入宮裡,甚至受到陛下的提攜重用,小的感激不盡,無以回報,總想著若能為陛下分憂解勞,不知該有多好。”

    易承歆微微一笑,道:“何銘,你大半輩子都追隨朕左右,也是該好好享清福了,只是朕的身邊少了你伺候,當真有些不習慣。”

    聞此言,何銘眼眶泛紅,甚是感動的道:“陛下重情重義,老奴能得陛下眷念,已是三生有幸。”

    “陛下。”莫毅忽爾揚嗓打斷了他們主僕倆的敘舊。

    易承歆別眸睞去,莫毅方續道:“陛下來邊關的事,很快就會從皇京那頭傳來,雖說前不久臣才與南蠻和談,可蠻人向來狡滑多端,就怕若是蠻人得獲了陛下在此的訊息,會想出什麼亂子來偷襲陛下。”

    何銘道:“莫大人且放心,小的來這兒也數個月了,這數月觀察下來,發覺泗州不僅僅是座沙城,西涼人待不住,那南蠻人更待不住,雖然偶爾有南蠻商隊路經此地,可他們來去匆匆,不願久待,似乎也覺著此地甚為貧瘠險惡,不適人居。”

    易承歆眉頭微蹙,道:“聽起來泗州這兒的地理位置確實險惡,先前朝廷一直疏忽了邊關縣城,是該趁這個機會好好整頓一番。”

    “陛下有何想法?”莫毅問道。

    “築牆。”易承歆毫不猶豫的道。

    此話一出,莫毅與何銘俱是面露驚詫。

    易承歆接著道:“其實這事早在先皇仍在世時便已提過,只不過當時北夷南蠻猶忌於我西涼的國威,不敢侵犯西涼國,因此這事便被擱置,又有誰想得到,先皇走得倉猝,北夷南蠻竟然還動了侵吞西涼的念頭,連番進攻我西涼,再加上此次親自來到泗州,更加覺著這事不該再耽擱了。”

    “陛下這是打算在邊關築護城牆?”莫毅一臉贊同,似是頗覺有理。

    “護城牆不僅能抵外犯,更能阻擋來自南蠻的沙塵風暴,真到了打仗時更能有利於西涼軍隊退守。”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要想在邊關築城,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耗費的工時與人力,乃至於銀西都尚需從長計議。”莫毅提醒道。

    “朕明白。”易承歆垂眸沉吟,“這事尚且急不得,待回皇京之後,朕會召集六部一同商議,在此之前,莫毅,你讓兵部的人撤查邊關廂軍,往後這些廂軍得列入兵部,與京中軍隊領相同薪飽,邊關縣城的知縣亦加薪飽,並且每三個月撥一次糧草,鄰近縣城如遇豐收,得額外分撥農收支持邊關縣城。”

    “臣遵命。”莫毅起身,抱拳領命。

    “陛下當真是宅心仁厚,老奴在邊關的這段日子裡,體驗了這兒住民的困苦,當真覺著此地不宜人居,若不是有這些廂軍依然願意留在這兒,只怕這些邊關一帶的縣城早已成了空城,南蠻人隨時都能混進西涼。”何銘感慨的道。

    易承歆揉了揉眉心,歎了口氣,道:“先前朕領兵攻打南蠻時,雖然曾經駐紮邊關,但當時一心只想著如何抗敵,未有多餘心神考慮邊關縣城的情形,如今想來當時朕太過好勝,未曾為邊關子民思量福祉,實在愧為西涼君王。”

    “如今陛下有心為邊關子民謀求福祉,足可證明陛下是一心為子民著想的英明君主,何須再因過去的疏忽而耿耿於懷。”莫毅實事求是的說道。

    何銘點頭附和道:“莫大人所言甚是,陛下能親自來此,並且決定為邊關子民築護城,這是太祖與先皇從未做過的德政,已是邊關子民的福分。”

    易承笑道:“你們別把朕捧上天了,朕這回來此,主要還是循著自己那份私心,會想為邊關築護城,也是這回來到泗州,親眼見到邊關地理位置上的險惡,以及邊關子民在這兒過的日子大多清苦,方會有這般想法。”

    莫毅正欲揚嗓回應,驀地,一名便衣打扮的禁衛軍匆匆入內,稟告道:“啟稟陛下,方才屬下巡視時,發現後院的小門大敞,似乎有人自小門闖入,屬下不敢大意,遂逐一巡視後院,這才察覺南大人寢房的門未闔上……”

    便衣禁衛軍話未竟,太師椅上的高大人影已轟然立起。

    “去,去給朕把房子各個入口徹查清楚!”易承歆神色嚴峻地下完令,隨即步出正廳,朝後院走去。

    守在後院裡的便衣衛軍一見他來,登時跪了滿地。

    “陛下,方才屬下們全在前院守著,一時不察,竟讓南大人趁隙離開……”

    聽見衛兵的稟報,易承歆俊顏倏僵,焦灼與擔憂同時席捲而上。

    “備馬!”易承歆不假思索的高聲下令。

    “陛下,外頭沙塵正大,天色亦未亮,再加上臣對這一帶的地形並不熟悉,若是在此時貿然外出,恐怕會……”

    “住口!”易承歆一聲暴怒,打斷了莫毅的勸阻。

    莫毅並不意外,跟隨帝王多年,他豈會不懂易承歆的脾氣,易承歆雖是睿智多謀的一代明君,可總也有不聽旁人勸諫、獨斷獨行的時刻。

    “即刻備馬!”易承歆再次寒嗓下令。

    莫毅不再多言,當即領著那票便衣衛軍前去備馬。

    一旁同樣焦急的何銘開口勸道:“陛下,天色猶黑,又刮著沙塵,您就這麼出去尋人,萬一出了什麼差池……”

    易承歆鳳目緊眯,仰望天空中捲動沙塵的風浪,緩緩啟嗓道:“何銘,你比誰都清楚,朕虧欠她太多,她若是因為朕而出了什麼閃失,朕這條命也不夠賠!”

    風沙在耳畔呼嘯,前方一片漆黑,僅靠著天上幾顆稀落星子照明,南又寧壓緊了臉上的面罩,在蕭沅的扶持之下,緩慢地往前行。

    “我們能去哪兒?”南又寧虛弱的聲嗓,隔著面罩含糊不清地問出口。

    “再過去有個驛站,過了那個驛站,繼續往前走便是南蠻國土。”

    一路攙扶著南又甯的蕭沅,同樣覆著面罩,目光落在遠方,努力辨明方位。

    南又寧苦笑道:“蕭沅,南家對不住你……你爹大半輩子為我爹效力,而你竟然也被我害得淪落至此,我真不曉得該拿什麼來補償你。”

    “我不需要南家的補償。”蕭沅毫無情緒的回道。

    “那你想要什麼?”風沙吹過眼前,南又寧幾乎睜不開眼,只能緊緊握住蕭沅的手,倚靠他帶領自己。

    蕭沅垂下眼,望著那只緊握在自己腕上的細瘦小手,腳步未曾緩下,心緒卻稍稍分了神。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麼?堂堂西涼王朝的皇帝,親自率兵來此尋你,你為什麼還不高興,為什麼還想離開?”

    蕭沅原是去探視南又寧病情的,怎料,她一見著他便拉著他的手,央求他想法子帶她離開。

    見她紅著眼,他便心軟,顧不上會觸怒龍顏,想方設法的聲東擊西,也虧得皇帝爺微服出巡的隊伍還算低調,此行來邊關的便衣衛軍帶的不多,在其他廂軍的協助下,他方能順利將她帶離。

    面罩底下的大眼幽幽低垂,南又寧苦笑道:“他來找我,我自然高興……可是,我這副模樣要怎麼隨他一起回皇京?世人眼中的南又甯,是南家獨子,更是叛臣之後,先皇有令,我終生流放邊關不得回京,他若是為了我打破先皇生前的諭令,那麼我豈不是害了他?如今他是西涼王朝的一代明君,我怎能讓他成了對先皇大不敬的碑之人。”

    說到底,她之所以選擇離開,全是為了易承歆,為了顧及他的威望,為了不動搖他身為西涼帝王的地位,因此她甘冒性命危險,亦要在這樣的大半夜裡摸黑逃離。

    思及此,蕭沅心中已有底,望著緊挨在身側的人兒,他想,今夜若是走不成,此生他怕是無緣守護她左右。

    蕭沅握緊掌裡的小手,拉著她繼續往前行。

    風沙過大,他們只能挨靠著彼此,緩慢而艱難地前進。

    “去了南蠻之後,我們還能活嗎?”南又寧憂心忡忡地問。

    “既然你不願連累陛下,眼前只有這條路可走,不管躲在邊關什麼地方,他總有可能找著你,你若真心想走,就只能去南蠻。”

    蕭沅幾乎是一路拉著她在漫天風沙中,走在荒涼無人的山岩道裡。

    南又寧已經睜不開眼,只能被動的任蕭沅拉著自己,耳畔沙沙呼嘯的沙塵,幾乎讓她聽不見他的聲音。

    驀地,自他們後方不遠處,馬蹄踩過岩石所發出的響亮聲響,透過風聲傳遞而來,蕭沅一震,大手握緊了南又寧的手,開始奔跑起來。

    “蕭沅……你慢些,我快不能喘氣了。”南又寧身子骨本就柔弱,這樣不要命的跑法,幾乎快要了她的命。

    “陛下就快追來了,我們得快點!”蕭沅轉身沖她大吼。

    南又寧心中一緊,尚未細想,卻在觸見蕭沅眼中的那份恐懼後,整個人一愣。

    “蕭沅,你——”

    話聲未竟,星光寥落的荒境裡,只見易承歆領首的馬隊,在漫天沙塵之中浩浩蕩蕩賓士而來。

    蕭沅別開臉,拉緊她的手持續往前奔走。

    他想著,若能離開這兒,去了南蠻,也許他便能留在她身邊久一些……

    “南又寧,不許走!”

    身後傳來易承歆震怒而嘶啞的咆哮聲,南又寧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她揚首往身後望去,隔著沙霧看見易承歆高坐於馬背上,手中馬鞭揚起又落下,不停鞭策身下的駿馬朝這方賓士而來。

    只見易承歆勒停了馬兒,扔開馬鞭,自馬背上一躍而下,在揚起的沙塵中瘋了似的奔來。

    南又寧愣在原地,幾乎無法動彈。這樣大的沙塵,這樣黑的夜裡,他貴為天子,卻捨命出來尋她,甚至連個面罩都不戴,他這分明是拿命在開玩笑!

    “又寧!”蕭沅驀然一聲低吼,瞬間驚醒了她。

    然而當她醒過神,還想隨蕭沅逃離時,易承歆已—把探手拉住她。

    “別走!”這聲暴吼,不僅僅是憤怒,更有著焦灼與哀求。

    南又寧心口一擰,她轉身,望向拉住她另一手的易承歆,那張得天獨厚的俊顏,沾染了沙塵,可那雙深湛的鳳目,卻宛若天邊星辰那般璀亮。

    “陛下……你讓我走吧。”面罩之下的嬌容,已是淚流滿面。

    易承歆咬牙切齒,目眶泛紅,低狺:“不讓!即便滅天毀地,我也不讓你走!”

    南又寧哽咽喊道:“陛下,您是西涼帝王,我只是流放邊關的罪臣,我萬不可以隨陛下回皇京,您放手吧!莫要因我而斷送一世英名。”

    易承歆卻是一把緊扣她手腕,風沙打亂他的髮髻,長髮飄飛,眸光緊鎖於她,憤恨地吼道:“你曉不曉得,這些年來支撐我登上龍椅的是你!當年我貴為太子,卻無能保住你,母后說得甚是有理,就怪我當初不是西涼皇帝,無能且無力,如今我終於能當家作主,能杠下座西涼江山,哪怕要用帝位來換你一條命,我也在所不惜!”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俱是震攝不已,隨同而來的便衣衛軍登時齊刷刷跪了一地。

    “陛下!”莫毅亦隨之單膝跪地,高聲勸阻。

    然而此時此刻的易承歆,哪裡還聽得進任何人的勸,八年來的壓抑,八年光陰的蹉跎,點滴累積于的思念,乃至於對她的愧疚,幾欲逼瘋他。

    他手上一個使勁,將南又甯扯向自己,赤紅的鳳目緊緊凝睇著她,那模樣看了怔所有人。

    莫毅跟隨易承歆多年,即便是親征過伐,誤入敵軍陷阱,都不曾見過他這般失控,哪怕是當年先皇駕崩,臨危登基的他,亦表現得內斂自持,對照此際他的暴怒以及我行我素,全然大相逕庭。

    拉下面罩,南又寧神情淒涼的回道:“陛下,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是西涼明君,要為了西涼的社稷著想,我算是個什麼東西?我不過是罪臣之後,一個不倫不類,明明是女兒身卻得穿著官袍的騙子,陛下難道就不曾怨恨過我的欺瞞嗎?”

    “那你呢?你心底是不是恨起了我?”易承歆悲痛萬分的反問。

    見他始終不肯放手,徹底斬斷這段從一開始辭該存在的孽緣,南又寧把心一橫,紅了眼,咬牙吼出聲——

    “是,我恨透了西涼那座皇宮!恨透了皇族,你們抄了南家,誅連三族,就連我娘親的外家都不放過,可我生為西涼人,又有什麼方法能脫離西涼?我流放邊關多年,對於皇京早已死了心,我已是無根之人,再回皇京又能如何?”

    “難道你就沒想過報仇嗎?”易承歆突如其來的這一問,教她一愣。

    “……報仇?”她一臉怔忡。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緊緊壓覆於胸口,目光灼灼地道:“你恨西涼皇族是不?你連我也一併恨了是不?那好,你就來當西涼的皇后,讓被滅的南氏重回皇京,甚至讓西涼青史都必得出現你南又寧的名字,讓世世代代後人知情,南氏雖被滅三族,可有個南又甯當上皇后,讓曾經滅了她南家的皇族,出了身上流有南氏血脈的皇族子嗣,最好不過的就是能讓流有南家血脈的皇子當上西涼皇帝。”

    聞言,甭說是南又甯,在場聞者無不面露震驚之色。

    堂堂一個西涼皇帝,受萬千子民擁戴,他竟為了留住一個女子,不惜千里追來此地,甚至甘願讓她報復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可以想見,眼前這個單薄如紙,貌不傾城的罪臣之女,將來她若入了宮,恐怕其一言一行,將足以動搖整座西涼王朝。

    南又寧豈會不知這條理,可她做夢也不敢想,易承歆竟然對她用情之深,甚至不惜拿帝位來換得她留下。

    她怔愣著,渾身不可抑制的輕顫,水眸依然直瞪著面前的易承歆,耳畔似還回蕩著他方才那席宣誓。

    不知幾時,她早已鬆開了蕭沅的手,而蕭沅面罩之下的臉,已是淡漠心死。

    望著全副心神祇落在易承歆身上的南又甯,蕭沅心下明白,他再也沒有機會能陪在她身旁,當那個天之驕子捨下皇京的一切,來到這遙遠險惡的沙城時,結局已昭然若揭。

    更何況,南又寧的心,從來就一直在那個男人身上。

    那個男人貴為天子,卻不在她面前自稱朕,這代表什麼?他從不打算拿皇帝的身份來壓她,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亦是無怨無悔,而非是迫不得已,抑或臣服於他腳下。

    堂堂西涼王朝的皇帝,易承歆能做到如此境地,只怕饒是鐵石心腸都不可能無動於衷,更遑論是這八年來始終惦念著他的南又寧。

    蕭沅明白,眼下無論再做什麼,都只是徒勞的掙扎罷了。

    他只能眼睜睜望著易承歆將南又寧拉入懷裡,而南又寧整個人像是懵了一般,毫無反應,就這麼任由易承歆緊抱在懷。

    這麼多閒雜人等睜大眼看著,易承歆卻連皇帝架子都不顧不管,就這麼低聲下氣的求南又甯,甭管是什麼人,只怕都拒絕不了易承歆這份用心。

    “南又寧,你隨我回去吧,我向你應諾,西涼王朝的皇后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你若真恨極了西涼皇室,那你賭上這一口氣也得回京,當我的皇后,當西涼的皇后,生下西涼太子,徹底為南氏平反。”

    南又寧閉起眼,發抖著雙手緊撇住易承歆的襟口,落淚哽咽道:“陛下難道不怕被世人嘲笑嗎?”

    “那便隨他們笑去,我不在乎。”

    易承歆雙臂一收,將她圈禁於懷,俊顏猶然僵硬,片刻不敢鬆懈,就怕一眨眼,她又會從眼前消失。

    南又寧哭得不能自己。顧不上旁人的目光,她伏在易承歆堅硬的胸膛裡,放聲痛哭。

    易承歆護著懷中人兒,轉身之際,那雙冷厲的鳳目,森寒地凝瞪了蕭沅一眼。

    蕭沅垂下了眼,作勢抱拳躬身,心下卻了然,皇帝爺已看他對南又寧的那層心思,只怕他連隨她一同回京的機會都甚為渺茫。

    易承歆抱著南又寧上了馬背,在莫毅與一眾便衣衛軍的護佐之下,朝來時路回返。

    風沙猶在耳畔狂嘯大呼,南又甯蜷在易承歆身前,嬌弱身子被他的盤金瑞獸祥紋披風包裹得嚴嚴實實。

    東邊天際漸亮,星光猶在,稀落地照耀著邊關荒涼的岩道,一望無際的岩道上,馬隊依序而行,拉長的倒影逐一投射在石岩上,烙下亙古不滅的傳說。

    在後世流傳的野史裡,據聞,西涼曾出了個長年茹素,不近女色,甚至不惜拋下一切,遠走荒漠邊關,只為了一名遭先皇流放邊關的罪臣,從此只寵倖這名罪臣的皇帝。

    是一代明君,抑或一代昏君,後人已說不清……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9-3-12 00:42: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今日的泗州,竟難能可貴的沒有刮起沙塵暴,不僅豔陽高照,天空碧藍如洗,更沒有一絲風。

    南又寧換上了乾淨的丹紅色袍子,長髮依舊高高綰起,仍是她所熟悉的一身男子裝束,然而就在今日,她便要起程,離開這座讓她躲匿了八年的縣城。

    “南大人,這些年多虧了你,若不是有你,我們這都老弱傷殘恐怕也沒法撐到現在。”

    昔日仰靠著南又甯向朝廷上書造援的那幫廂軍,今兒個全聚集在她屋前,送上了許許多多的小禮物,可每一樣看上去都彆扭得很,只因那些東西全是給男孩子用的。

    他們也是昨日透過蕭沅的透露,才曉得原來這麼多來他們口中的王縣丞,其實是流放邊關的罪臣,是當年的太子少師,更是慘遭誅連三族的南氏之後。

    當然,這不是最驚人的,恐怕最教人驚駭的,原來他們當他不過是身子太過單薄,體弱多病的王寧,竟然是個女兒身。

    “諸位叔伯,真對不住大家……往後,我不能再幫著大夥兒了。”

    面對這一眾老弱廂軍,南又寧想起這些年來在泗州,全是靠他們援助與照顧,心中不禁感慨起來。

    “你一個姑娘家,遭遇了這麼多事,來到這兒後卻也不嫌苦,還幫著我們這幫殘軍上書朝廷,說起來是我們虧欠你比較多。”

    “大夥兒千萬別這麼說,過去這麼多年來,因為有大夥兒的照應,我與蕭沅方能在這兒順利待下來。”南又寧眼泛淚光的微笑。


    與眾人——話別之後,南又甯步出前院,看著便衣衛軍已在大門列隊等待。

    那一身玄黑披風的高大身驅,始終直挺挺的候在門下,煉爍鳳目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她,仿佛生怕下一刻她會插翅飛走似的。

    “陛下,我就與蕭沅說一會兒話。”南又寧上前笑道。

    驀地,就在她轉身之際,一隻大手拉住她,將她扯回那高大身軀的面前。

    “有什麼話,就在我面前說吧,我不介意。”易承歆低垂長眸,目光灼灼,將她看得牢緊,真可說是寸步不離。

    南又寧只得苦笑不已。

    她當然知道,因為那天晚上是蕭沅她離開,他心底肯定落下了疙瘩,對蕭沅簡直是當賊人在防。

    “蕭沅的父親是南家的隨從,大半輩子效力于我父親,蕭沅耳濡目染下,也對南家忠心耿耿,當年若不是他把我從邊關車隊裡解救出來,我也無法安然活到今日。”

    易承歆聽罷,面上嚴峻之色未減半分,沉嗓道:“我知道是蕭沅救下你,我對他何嘗不是心懷感激,可是他對你已不僅僅是家奴與主子的情義。”

    “我明白。”南又寧囁嚅道,垂下眼,神情有些閃躲。

    易承歆雙手緊緊搭住她的肩,溫聲道:“你放心,往後我會加派人馬來這兒,回京之後我也會儘快召集內閣朝臣商議築城一事,蕭沅與那些你所放不下的泗州廂軍,日後有人照應,絕對不會苦了他們。”

    “多謝陛下。”她感動得泛紅雙眼,幾欲掉下淚來。

    “莫哭。”他柔嗓安撫。

    隨侍於一側的何銘見狀,心下不由感慨,自陛下登基之後,這些年來他不曾見過陛下這般輕聲細語,更遑論是這般對待女子了。

    陛下多年茄素,長夜漫漫,唯有孤燈與一冊手抄佛經相伴,心底惦念的全是南氏之女,如今終於得願所償,他這個老奴才不由得甚感欣慰。

    “陛下且放寬心,我只是與蕭沅道個別,去去就回。”

    清楚易承歆的不安,南又空只得再三承諾,以換得他的信任。

    易承歆雖是千般不願,終是鬆開了手,看她轉身步入西院。

    西院的園子裡,蕭沅一個人靜靜的站著,一旁簷角下,掛著個大大的鳥籠,籠裡有只通體雪亮的小文鳥,啁啾鳴叫。

    南又甯緩步來到蕭沅身後,幾番掙扎後方啟嗓:“蕭沅,你當真不隨我一起回皇京嗎?”

    蕭沅聞聲轉過身,面上並無太多情緒,只是目光晦暗地望了她幾眼。

    “皇京對我而言已太陌生,我已習慣邊關的生活,況且,像我這樣心無定性的人,待在這兒才是最好的歸處。”

    “蕭沅……”

    “小姐這一去,怕是此生再也見不到面了。”蕭沅自往下說道:“可今後我已無法在一旁守著,你得自珍重。”

    南又寧已滿眼是淚,道:“這些年來如果沒有你,我肯定已死在邊關,蕭沅,謝謝你,我們南家欠你們蕭家太多了。”

    “我爹是南家的家僕,而我自幼便是在南家的庇蔭下長大的,若不是南大人送我去南方學拳,又供我讀書識字,只怕我只能當個平庸之輩,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陪小姐來邊關闖蕩。”

    蕭沅性情素來開朗磊落,一席話說來甚是平靜,並無太多感傷之情。

    “蕭沅,南家欠你的,遠比南家給過你的還要多,你並沒有虧欠南家。”南又寧淚眼笑道。

    蕭沅目光複雜地深望著她,片刻不出聲,而後才緩緩上前,伸出手將她輕輕抱住。

    南又寧先是一怔,尚未回過甚來,那雙輕攬抱住她的手臂已鬆開,再眨眼定下神時,蕭沅已後退一步,與她拉開距離。

    “小姐要好好的活著。”蕭沅如是說道,並且面上帶笑。

    南又寧淚眼汪汪,只是止不住的點著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麼多年來,她竟然從未發覺蕭沅對她的感情……她一直天真的以為,蕭沅是出於對南家的忠義,以及為了守住對他父親死前的承諾,方會這般義無反顧的護著她,原來事情從來就不是她設想的那樣。

    “蕭沅,我走了以後,你得好好替自己設想,年紀也不小了,趕緊找個好姑娘定下來,身邊有個人能照料你,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蕭沅僅僅只是笑著,並未應聲,而後抬起眼,順著她身後望去。

    南又寧怔了怔,隨即轉身回望。

    西院月洞門下,一道醒目的玄黑色高大人影佇立在那兒,一雙炯炯有神的鳳目,凝睇著這方。

    蕭沅垂下眼,抱拳行禮。

    見此狀,南又寧只得低聲道了句保重,便轉開身朝月洞門方向步去。

    蕭沅悄然抬起眼,目送著南又寧離去的背影,嘴角一揚,笑中透著一絲蒼涼。

    今此一別,她將成為西涼王朝的皇后,而他,也不過是邊關泗州的一個小小縣尉,今生只怕是再也見不上面了。

    浩瀚無垠的沙漠荒地,遍佈滿目的山石岩道,幾輛馬車在便衣衛軍的護送之下,緩緩起程。

    一路上未曾多作停留,一行人低調趕路,自西涼的最南邊往回走,途中路經過數個縣城,那些知縣得獲密報,全都便衣相迎,並加派人手護駕,因而這一路上他們可說是平安順遂。

    此次易承歆便衣出巡邊關的事,朝裡並無太多人知情,臨行之前易承歆以龍體微恙的藉口,宣佈暫且不早朝,朝中政務由內閣大臣一同商議,大事且按下,小事則由六部各自處置,事後上奏稟報即可。

    南又寧一路以男裝示人,緊隨在易承歆身旁,那些官員雖好奇她的身份,卻也無人膽敢在皇帝爺面前問出口。

    半山腰上,—株巨大參天的龍柏樹下,南又寧一襲淡藍長袍,梳著男髻,端坐於以朽木雕成的長凳上,眺望位在山腰下的莊嚴佛寺。

    林蔭小徑上,易承歆與懷恩寺的高僧一邊聊著佛義,一邊拾步而上,來到半山腰上時,高僧見南又甯端坐於樹下,便念了聲佛號頷首離去。

    易承歆望著不知想些什麼,一臉怔然出神的南又甯,就連他在她身側落坐,她仍是恍然未覺。

    大手握住擱在腿上的小手,他低垂鳳眸,望著她粗糙且布滋傷疤的手,胸中不禁發悶。

    這些年來她雖然躲過流放邊關的厄運,可待在泗州那樣貧乏的邊城,她過的日子可一點也不輕鬆,況且她又不能讓旁人得知她是女兒身,因此舉凡生活起居,樣樣都得自己動手。

    過去她是名門之後,事事有人幫著打理照應,她何曾為那些瑣碎雜事煩憂過?可一場抄家之福,讓她淪落為罪犯,更被迫得三餐溫飽而忙活兒,可以想見,這些年來她過得有多麼辛苦與勞累。

    易承歆心口一疼,越發攥緊了掌裡的小手,南又寧這才回過神,撤眸望去,對上他滿是疼惜的目光。

    南又寧微微一笑,道:“陛下能不能別再用那樣的眼神瞅著微臣。”

    她還是改不了過去的自稱,總習慣以朝臣身份自居,而他也就這麼放任,並未出言糾正。事實上,打從兩人重逢以來,無論她做了多少逾矩之舉,他從未抬出皇帝的身份來命令她,甚至是威脅或逼迫。

    他對她的寬容,那已不是寬容,而是縱容,他這分明是在縱容她予取予求。

    “我都用什麼眼神嚇了?”易承歆明知故問。

    “好像我是個棄兒似的,一身愁苦很惹人同情。”她輕笑,眼底卻泛著不自知的憂愁。

    他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卻也明白,過去那些年,她顛沛流離,過著擔心受怕的藏匿日子,只怕是讓她養成了未至先愁的敏銳心思。

    即便苦難已過去,她仍是不自覺的憂愁著,擔心著,害怕著。

    “你不是棄兒,你是我的皇后,西涼的皇后,往後你活著只有歡樂,不會有任何愁苦,所有人對你只有豔羨,絕無可能是同情。”

    “陛下這般待微臣,莫非是想讓微臣成為媚主的千古罪人?”

    她失笑,心中卻明白,他這番話絕非戲言,他連江山都能扔下不管,脫下龍袍來邊關尋她,敢問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

    “這些年來,我反覆問自己,若是真能把你找回來,我該做些什麼才能彌補你,無論我怎麼想,就是想不透能拿什麼來彌補。”

    他面上揚笑,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楚,卻教人觸之心驚。

    “我懂你,你性子看似溫軟,卻是比鐵石還倔,還不知道你是女子的那段時日,我見識過你的脾氣,所以我總想,若是你再回到我身邊,恐怕就連皇后之位你都看不上眼。”

    “陛下如此懂微臣,自當曉得微臣從未想過要當西涼的皇后。”

    “那你想當什麼?你還想繼續當太子少師?還是,你仍想扮成男子之身,繼續當南家獨子。”

    她略略歪首,故作苦惱尋思貌,而後道:“若是真如此,陛下會讓微臣當什麼官?”

    聞此言,易承歆面色迅速沉了下來,道:“你當真還想以男子之身示人?”

    若非考慮到路途上的種種不便,他根本不願再見她穿上男裝。

    “陛下,您曉得嗎?當年若不是我爹請來圓通大師為我論命,興許今日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望向山腰下的巍峨佛寺,想起過去種種,竟覺恍若隔世。

    “圓通大師早年便曾說過,我爹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背負了太多業障,因果輪回終會到來,若不是今生,便是報應在來世。”

    她目光起霧,回溯舊時記憶,語氣帶點不自覺的鼻音,似是緬懷,似是感慨,易承歆在一旁望著,只覺萬分心疼,卻無法為她分擔一絲一毫。

    “我爹早年不信佛,後來他經常做惡夢,夢見那些被他所殺的人化作厲鬼來索命,為求心安,他開始隨我娘親上佛寺,經常出入佛寺之後,便認識了圓通大師,大師命格不凡,又開有天眼,能觀星相又能為人論命,可大師不隨便替人論命,他只與有緣人說佛論命。

    “我爹因為害怕,一開始不願與大師談論太多,可不知怎地,大師卻經常主動與我爹說佛,長此以往,我爹越來越信佛,越來越相信因果,到後來圓通大師才向我爹點明,說南家命中將遇一劫,那是因果輪回下的死劫,南氏恐將滅絕。”

    聽至此處,易承歆面色緩緩沉了下來。

    過去他從不信命,若不是南又寧如此虔誠,又曾教授他佛義,他壓根兒不信佛,可此際,聽著她說及這些,他心底竟一陣寒,身子不自覺地泛起顫慄。

    皇京貴族南氏,至此可說是當真徹底滅絕,正好應驗了圓通大師那席話。

    她緩了緩,接續道:“我爹本是不信,可他膝下始終無出,多年過去,即便有姨娘懷上胎,總會無故滑胎,要不便是出生不久後便夭折,沒有一個孩子能順利活下來。”

    “直至我出生之後,圓通大師為我論命,便說南氏之中唯有我能逃過此劫,可若想避禍,就得以男子之身續命,不得以女子之身示人,因而我出生十日過後,我爹便對外宣稱,禮部侍郎府有了兒子。”

    總算解開了何以她會用男子之身欺瞞世人的迷,但易承歆怎樣也想不到,如南至堅那樣曾上過沙場,武將出身之人,竟然會如此迷信,甚至當真幹出了這般欺瞞世人的事。

    “打我開智以來,我便不曾穿過女子裝束,更不曾做過任何女子該做的事兒,為了瞞過眾人,我爹更以我與佛有緣的名義,將我送至懷恩寺寄養,並讓我唯一信得過的心腹蕭沅來保護我。”

    “及長之後,我一個人在懷恩寺悶得慌,又甚是思念爹娘,便隔三差五的給我爹娘寫家書,央求他們允可我暫時回京……可沒想到,回京之後,我娘便希望我留下來,別再回懷恩寺,我爹拗不過我娘,便同意了。”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南又寧忍住鼻酸,緩了口氣,方又繼續往下說。

    “後來想想,我真不該回京的,如果那時我一直老老實實的待在懷恩寺,興許我爹娘也不會……”話未竟,她已一把讓身側的男人摟進懷裡,寬厚大手緊緊地壓覆在她後背上。

    “倘若你沒回皇京,我也不會遇見你,你總對我說,世上的一切是佛的安排,是因果,亦是緣分,那麼既然我們遇見了彼此,這便是神佛的旨意,是我倆有緣,方會經歷這一切。”

    他緊緊抱住她,就怕她又心生退卻,因而興起離去之意,貼在她耳畔低聲說著,聲嗓毫不掩飾他所顯露出來的焦灼。

    她靠在他胸懷裡,將胸中的悲苦壓下去,慢慢學著去釋懷曾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陛下說的沒錯,該來的總避不掉,圓通大師為南家算的命,果真一句不落的應驗了,這興許真是南氏命中註定的劫。”

    “你放心,我一定會查明是誰暗中密告,南家雖滅,可還有你,你將是西涼的皇后,我的後宮不會有別的女人,只會有你一人。”

    聽著他鏗鏘有力的許諾,南又寧心頭既酸且甜,可她不傻,亦不再是昔日那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她隨他回京,身份不明不白,又是帶罪之身,倘若他一意孤行,當真改立她為後,太后會就此袖手旁觀嗎?

    這些話她終究壓在心底,沒能說出口……只因她也怕,怕眼前的寧靜安好,會因她的疑竇而化作烏有。

    她探出雙手,環上易承歆削瘦的腰背,倚靠在他懷裡,與他一同眺望山腰下那莊嚴神聖的金色佛寺。

    這一刻,她心底無憂無懼,祥和一片,多年來籠罩在她心底的陰霾,苦痛與傷悲,在佛的看望下,在他溫暖的抱中,逐漸消散。

    彎月當空,稀落的星光灑落,純金鍛鑄的佛像,在大堂裡靜靜俯瞰世人,守夜的僧侶們跪坐于大堂裡,一邊翻動著經書,一邊低喃吟誦。

    與佛寺相隔一座園林的精舍裡,燈火仍熾,便衣衛軍直挺挺的立於門口,不敢鬆懈半分。

    禪房裡,簡樸木上,南又寧背身而坐,一隻修長手執著木篦,和緩而規律地為她梳著發。

    她低垂眼眸,小臉略略泛紅,同時透著一抹羞澀與靦腆。剛剛沐過身子的她,身上套著寺院借來的尼姑袍,寬大的袍子只以一條藏青色腰帶束起,益發顯出她的單薄嬌小。

    易承歆直挺的坐在榻裡,一手拂過她散落面下的青絲,另一手則是反覆梳理著她的發。

    那梳發的姿態,談不上是放鬆的,有一些些的笨拙,一些些的小心翼翼,那神情仿佛如臨大敵,十二萬分之專注。

    這只佈滿厚繭的大手,拿過刀,拿過劍,殺過無數敵軍,曾在奏摺上批下無數足以動搖西涼江山的朱批,然而此際,這只手是如此的謹慎小心,仿佛在對待一座無價珍寶,就怕稍一個不小心,便會將之碰碎。

    “……些下也曾幫其他人梳過發嗎?”南又寧輕柔的聲嗓,回蕩在靜謐的禪房裡。

    “當然不曾。”易承歆口氣略顯不悅。

    “陛下生氣了?”

    “你以為,過去八年我在宮裡天天召妃嬪侍寓?”

    她低下頭,沉默未語。

    見狀,易承歆胸中一緊,又怒且急,他放下了梳篦,將身前的單薄人兒轉向自己,卻見她眉眼低垂,一臉憋笑。

    他一怔。“你笑什麼?”

    她揚動眉睫,笑得靈秀,道:“我這一路上聽何公公說了不少陛下的事,才曉得,原來這八年來,陛下為了我當真守身如玉。”

    他失笑。“何銘連這兒也同你說了?他真是越老越碎嘴了。”

    “陛下難道就不曾對皇后動過心嗎?”

    “我為何要對楊氏動心?”他冷下臉,不悅地反問,且不忘焦躁地補上一句:“當初若不是迫于穩定民心,又要保住朝中的楊氏人馬,我絕不會立楊氏為後。”

    在他心底,他早已屬意由她來當皇后,若非當年先皇走得倉卒,一時之間,謠言四起,民心動盪,他即位得甚是匆忙,母后當時亦手握一半大權,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服軟妥協,皇后之位應當是空著的。

    “當年我爹娘知道先皇與太皇太后心生疑竇,就怕真會把我當作是媚主的男寵,因而草率為我準備婚事——陛下那時不也準備與楊氏大婚嗎?”

    聽著她這席委屈至極的問話,易承歆一窒,心虛不已。

    俊顏染上了淡淡潮紅,他一臉懊悔與自責的道:“那時聽你準備成親,不知自己怎麼了,心中直發堵,悶煩得緊,就覺著自己好似遭人背叛了一般。”

    “這樣說來,當時陛下真對我動了情?真打算把我收作男寵?”

    見她笑得狡黠俏皮,他不由得跟著笑,心底卻是一片憐惜。

    闊別八年,他們都變了,可有些東西,譬如一個人的脾性,一個人恪守的原則,哪怕物換星移也不會更改。

    比之從前,她雖然變得沉默,經常一個人不知想些什麼而出神,可不變的是,她從未懼怕過他,更不曾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大手撫上了那張秀雅容顏,他眼中盈滿眷戀,沉嗓道:“這問題我自個兒也不下反覆問過數百遍,倘若你真是男子之身,我究竟會不會愛上你。”

    南又寧面泛困窘,小小聲地道:“幸好我不是男子之身,否則真要成為誤國殃民的禍水了。”

    “那時的我,太年輕,太張狂,未曾沉下氣來厘清對你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一味的與你嘔氣,甚至任由皇祖母與母后擺佈婚事,那時我之所以選擇楊氏,不過是因為皇祖母與母后甚是滿意她罷了。”

    聞言,她心底扭緊的那個小結,算是真正解開了。

    被大掌掬捧住的那張秀顏,綻開一笑,她輕聲道:“除了我,陛下心底真沒擱過其他人?”

    “你說,我堂堂一個西涼皇帝,整八年的日子不曾碰過其他女子,我心底還能擱得下誰?”他自嘲地道:“朝中上下都在暗地裡議論我不能人道,你說,世上有哪個男子能做到如此境地?”

    她心中一軟,雙頰瑰紅,嬌聲道:“陛下可曾想過,若是我早已不在人世,你打算為我守身到幾時?”

    他斂起笑,目光灼灼,神情嚴肅地道:“我一次也沒想過這問題,因為我知道,你一定還活著,等著我去找你,終有一日,我會找著你,以最盛大的皇禮迎你為後。”

    她笑了,笑中泛淚,心口滿是暖意。

    見她笑如豔花,眉眼嬌柔,他心由一動,情難自禁地俯首,吻上那兩片花瓣一般的軟唇。

    羞澀爬上了小臉,她低垂水眸,不敢直視那張俊秀的面龐,只得仰起小臉,承受著他疼惜的吻。

    他陽剛爽咧的氣息,充斥著鼻息,她嫣紅著臉蛋,緩緩張嘴放行,讓他暖熱的長舌探入,尋至她的芳香,與之吸吮。

    他的氣息漸亂,寬大袍子底下的強壯身軀,一寸寸地縮緊。

    隨著這一吻的深入,他收緊了雙臂,將她緊摟在懷。

    她眼前忽爾一晃,天旋地轉,待她定下神來時,她人已被他壓在榻裡。

    她散著發躺在他身下,他貼著她的唇,低聲喘息,深邃鳳目緊緊盯視著她。

    “陛下……”她低喚,話未竟,他已再次奪去她的呼吸。

    這一次,滾燙的舌尖長驅直入,有別於先前幾次的溫存,急躁而狂亂,似是將壓抑許久的深情,全數傾注於這一吻。

    她紅著臉,緊閉起眼,雙手被他緊緊壓在身子兩側,他肆意翻動著她軟嫩小舌,汲取她香甜的氣息。

    她低聲嬌喘,隨他起舞,探舌相接,交換著彼此的氣味。

    當方才那只為她梳發的大手,探入寬大的袍子裡,火熱掌心撫上細緻的肌膚,昏沉沉的她這才猛然轉醒。

    “別……”她渾身燥紅,探手按住袍子底下的大手。

    易承歆不解地停下孟浪的舉動,盈滿欲念的鳳目,透著一絲不悅的望向她。

    她別首,望向了佛寺所在的方向,羞窘地道:“陛下,佛祖還在那頭看著呢,這裡是佛門聖地,我們不能逾矩,瀆了神佛。”

    聞言,他閉了閉眼,緩了口氣,將埋於袍子中,仍貼在細嫩肌膚上而戀戀不捨的大手收回來。

    而後他翻了個身,在她身側躺下,神色是極力壓抑的掙扎與痛苦。

    良久,方聞他低啞的聲嗓輕語:“你可曉得,這八年來,我靠的就是佛祖的神威,以及你留給我的那本手抄經書,忍過了每一個漫漫長夜。”

    她凝視著他英挺的側顏,心口發燙,嘴角不由得上揚。

    他正值壯年,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又是坐擁三千後宮的帝王,多難想像,他竟為了她一人,甘願過上這樣壓抑的八年日子。

    這足以可證,他對她是何等的專一。

    南又寧翻了個身,抱住了易承歆,雙手緊緊勾住他的後頸。

    “陛下,謝謝你……為了等我而受苦了。”

    易承歆只敢任由她抱住自己,卻不敢伸手回擁,就怕剛剛抑下的躁動,又會湧上。

    “你這真是在感謝我嗎?”他深深歎了口氣。“在我看來,你這分明是懲罰。”

    聽出他話裡的調侃,她腆著臉挪了挪身子,想從他身上翻開。

    卻不想,他一手勾抱住她的腰,將她牢牢箝在身側。

    他俯首,將臉埋進她散落的青絲裡,嗅了嗅她乾淨的氣味,隨後啞聲道:“也罷,這樣的懲罰我心甘情願承受。”

    她垂眼淺笑,反將他抱緊,貼在他胸口上,靜靜聆聽著胸膛底下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這一夜,他倆睡得格外香甜,八年思念,紛紛擾擾,全被隔絕在這座簡樸無華的精舍之外。

    不遠處,佛寺裡傳出了誦經聲,教人心情沉定,不受俗事打擾,這一刻,他們躺在本榻裡,脫去了帝王與罪臣的身份,只是一雙心系彼此的平凡人。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5 00:44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