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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過才六月天,臨華宮西院中庭的池裡,色澤粉嫩的蓮花已盛放,線衣宮人們在池邊小小翼翼地採集蓮藕。
書房裡,不高不低的聲嗓,平緩有序地講述佛經直義。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南又甯手捧經書,來回踱步,嘴裡不曾緩下,流暢地進述經文。
易承歆靠坐在大炕上,望著給自己講了三個月佛經的南又寧,只覺這個少年眼中當真只有佛的存在,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
“晚上有宮宴,少師留下用膳吧。”
聽見低醇的聲嗓響起,南又寧這才打住念誦聲,眸光自手裡的經文抬起,對上臨窗的那雙湛湛黑陣。
他還不厭倦嗎?原以為易承歆不過是一時興起,方會欽點他當少師,畢竟如他那般心性,高高在上的西涼儲君,心中哪裡放得下無欲無求的佛。
他盤算著,至多也就幾個月吧?易承歆怎可能有耐心天天聽自己念佛,因此這段時日他一直在撐。
儘管易承歆沒怎麼為難他,有時待他真如同師傅一般尊重,有時卻又旁用戲謔的態度捉弄他,看他露出慌亂神色,可他依然終日戰戰兢兢,沒有一日進宮是放寬心來的。
驚覺與那雙黑眸對視過久,南又寧低垂眼眸,佯裝尋思。
易承歆站起了身,高大身影朝他緩步走來,立定於面前,仗著高出他足足一顆頭的先天優勢,用著無比啤睨的目光打量他。
“怎麼,少師瞧不上宮宴嗎?”
“不是這樣的——”南又寧急切地否認,可當他看見易承歆揚唇漾笑,便知此人又在戲弄自己。
“既然不是,那少師便是願意了。”易承歆就愛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樣。
明明年紀小,看上去卻像個沉穩的老頭子,三句不離佛,開口閉口便是講慈悲,日子過得這般無趣,他卻一派安然,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少師,我們今天別講佛經了,我們去賞花吧?”
易承歆眸光一抬,自南又寧的發頂往處望去,見西院中庭的蓮花開得正好,不禁如此提議。
南又寧順著他的目光轉過身,同樣看見了中庭裡那座蓮花池,在陽光投射下,波光漣漣,嬌花粉嫩。
看著綠衣宮人們在池旁蓮藕戲水,那一張張稚嫩的笑顏,襯著發上珠花,襯映了那滿池盛放的睡蓮。
南又寧的眼底升起了一絲絲無人能懂的豔慕。
驀地,一隻大手搭上了他的肩頭,他渾身一緊,繃著面皮側過身回望易承歆。
易承歆自是瞧不出他突來的緊繃,只當他是嚴謹過頭,一舉一動皆談規矩,不敢隨意鬆懈放肆。
易承歆只把這少年當作玩伴一般,平日給自己講訴佛義解解悶,或是讓他閑來無事逗著玩兒,看這個小老頭子露出慌亂神色,便也覺著有意思。
“少師,你過去住在佛寺裡,是不是天天過上抄寫佛經的日子?”
南又寧只是看著易承歆,沒吭聲,默認。
“這裡是皇宮,可不是讓人悶得慌的佛寺,也沒什麼規矩,少師不必如此拘束。
沒什麼規矩?這兒可是西涼太內,是西涼儲君的東宮,他是在說笑吧?
心中暗忖,南又寧只能抿緊唇瓣,面無表情的不作聲。
易承歆見他沒反應,大手順勢便攬上了單薄的肩,南又寧當下身子又是一緊。
未曾察覺的易承歆攬著他的肩往書房外走,邊含笑道:“難道佛祖沒告訴少師,外邊春光正好,莫要虛度光陰。”
“你少胡說!”南又寧下意識糾正。
易承歆一頓,南又寧這才緩過神,驚覺自己竟然對太子不敬,正欲張嘴賠罪,易承歆卻率先揚開了嗓。
“原來我得多犯點口誡,才能讓少師別那麼正經八百。”
“微臣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
“無妨。”易承歆鳳目一彎,笑著打斷他。
望著那張俊秀的揚笑面龐,南又寧目光微怔,胸中有股揮之不去的悶煩。
正是這張沒個正經的笑臉,終日糾纏著他,讓他不得安寧……可他又能怎麼樣呢?此人可是西涼太子,是尊貴無上的西涼儲君,得罪不起,更躲不起。
“少師莫不是佛書念多了,整個人犯了傻,怎麼老是悶著聲不說話?”
“念佛之人不隨便開口妄言。”就怕被洞悉心底的那份慌張,南又寧匆匆別開了眼。
“好,不妄言,那我們賞花去。”話落,易承歆攬著他的肩便直往中庭池塘走去。
“殿下,趕緊放手,這樣勾肩搭背的,萬一被宮人們看見,那可就不好了。”
“有什麼不好的?我們不就是師徒嗎?”
易承歆絲毫不當回事,一路攬著南又甯步進觀賞用的花榭。
採蓮藕的宮人們忙亂地起身行禮,易承歆只是揮揮袖,將那些宮人遣退。
南又甯只能強裝鎮定,目不斜視的望向前方那片激靈線池。
可他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悄悄地挪向一側,瞥及正緊緊攬著自己肩頭的那只白皙大手。
下一瞬,那只大手驟然揚起,放開了加諸在他肩上的重量,登時輕鬆了不少。
然而他的心頭卻好似被壓下一道沉甸甸的異物,說不清是什麼,只覺得心底很沉,很重,快喘不過氣。
“少師你看,這蓮花開得真好。”
易承歆雙手搭在扶欄上,斜曬的金色光線,將他英挺俊麗的輪廊鍍成一尊鎏金像,南又寧望著此景,竟是片刻移不開眼。
易承歆轉眸睞去,挑唇一笑,道:“少師不看花,看我做什麼?”
南又寧僵了僵,連忙轉開眼,望向一朵盛開的脫俗粉蓮,眸光隨著池水波動而漸起氤氳。
易承歆看著身旁的少年,忽覺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麼落寞,眼底堆滿了不能言的委屈似的,有些無可奈何的倔強。
這個南又寧來東宮三個月了,可他口風實在緊,每回來開口只談佛經,其餘的什麼也不說,嘴巴比蚌殼還緊,以至於自己對這個小老頭依然一概不知。
“少師平日除了念佛,可還有其他的嗜好?”易承歆問道。
“習字作畫,還有抄寫佛書。”南又寧緩緩回道。
“看來南大人管教其嚴,而且還把少師當閨女養了。”
聞言,南又寧心中一緊,面上發熱,焦灼地撇眸望著易承歆。
“殿下……這是在胡說什麼?!微臣可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望著他那般倉皇失措,易承歆失笑。“少師沒聽清楚,我說的是南大人把你當閨女養,可沒說你是女孩兒。”
“我父親怎麼就把我當女孩兒養了?!我哪裡像個女孩兒了?”南又寧一臉看似不服氣的反問。
然而他心口急驟地狂跳,發了一身虛汗,藏於袖下的雙手,悄然握緊成拳。
“你不會騎馬,你不會射箭,除了待在屋裡抄寫佛經,習字作畫,你還會什麼?”
“我只是不愛騎馬,不想殺生,還有,過去我都住在佛寺裡,沒人教我騎馬,也沒人教我射箭,我不會這些事,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南又寧心口直跳,面不改色的撒著謊。
“你真不學騎馬射箭嗎?西涼男子哪個不騎馬?哪個不射箭?”
彼時,父親派去護衛他的親信蕭善如是勸他。
可他是怎麼回答的?他當時不情願地回道:“我怕高……不想學騎馬,父親跟母親也是知道的。”
蕭善無可奈何,只能隨了他,可誰曉得呢?
那時的他當著佛祖的面撒了謊,父親跟母親壓根兒不曉得他畏高,更不曉得他寄宿在南方的懷恩寺十多年,連騎馬也沒學會。
“南大人沒讓人教你騎馬?”易承歆眉一揚,直接點明了癥結。
“父親在京中其忙,沒得閒空理會這樣不重要的瑣事。”
“你回了皇京,便該學著騎馬,京中貴族哪個不會騎馬?”
南又寧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什麼,只想著趕緊糊過去。
豈料,易承歆竟然被挑起了興致,笑道:“不如這樣吧,今兒個讓我做一回少師的師傅。”
“阿?”南又寧不解的睜圓眼眸。
“我來教少師騎馬。”易承歆好笑道。
“殿下乃尊貴之軀,萬一傷了身子,微臣可就罪該萬死………”
話未意,易承歆已拉起他的手,步出花榭,命人備轎輦。
“殿下……”南又寧瞪著被他緊緊握住的那只手。
“少師除了講述佛經時能侃侃而談,平時說起廢話來還挺順溜的。”某位尊貴的太子爺,對他的瞪視恍若未覺,自嘲笑道。
太監們抬來了轎輦,望著兀自乘上轎輦的高大背影,南又寧面上一熱,又氣又惱,偏偏又不能反駁,只能暗暗懊惱。
望著眼前那匹高壯的紅鬃寶馬,南又甯白著張臉,左右張望,尋思著該用什麼藉口離開這兒。
易承歆大手拉起了轡繩,俊顏展笑,直沖著南又寧道:“少師,你站那麼遠做什麼?莫不是會怕吧?我這匹馬可是遠從南蠻那兒引來的馬種,能夠跑上個三天三夜的好馬,放眼西涼,除了父皇以外,還沒人有比我這匹追日更厲害的馬。”
聽出他話裡的取笑意味,南又寧昂起了細長頸子,強逼自己直視著那匹寶馬。
“殿下是在說笑吧?我爹曾經是西涼最拔尖的武將,我做為南家人,怎可能會害怕。”
“既然這樣,你過來,上去。”易承歆拍了拍馬背上的鞍座。
“微臣不敢。”南又寧冷靜思索起推託之詞,“這可是殿下的寶馬,微臣身份何等卑賤,怎能玷污了殿下馬兒。”
易承被嘴角一揚,似嘲似笑,道:“你是被南大人教壞了吧?東宮裡哪來這麼多規矩?既然我都讓少師上馬了,豈會在乎少師的身份與否。”
“殿下,這樣……若是讓旁人知道了,恐怕有所不妥。”南又寧瞥了一眼在不遠處靜候差遣的宮人與太監。
“有什麼不妥的?”易承歆墨眉一挑,俊容甚是狂傲。
南又寧實在想不出詞了,急得面色發白,渾身虛汗。
易承歆過來拉了他一把,將他拉到高大駿馬旁,一手極其自然地扶上他的腰。
南又寧霎時一僵,下意識便拍開腰間的那只大手。
登時,氣氛古怪,易承歆微詫地望著他。
見此景,南又寧背脊打直,心口直跳,秀淨的臉蛋漲成了朱紅色,慌張解釋。
“我——微臣怕癢。”他小小聲地吞吐道。
“少師怕的東西還真多。
易承歆見他個頭本就瘦小,舉止秀氣,當下沒想太多,只當他是自幼長於佛寺,未曾受過該有的鍛煉,方會如此文弱。
南又寧撇開甚覺難堪的臉,握緊的雙拳搭在馬鞍上,竟隱約在發著抖。
易承歆兀自言道:“少師怕是缺少鍛煉,方會長得如此瘦弱,京中貴族在少師這個年紀,多是與我一般高,南大人就沒想過替少師好生鍛煉一下嗎?”
“微臣本就貪靜,不愛舞刀弄槍,又長年寄宿於懷恩寺,父親不便管束,便隨了微臣的性子。”
“少師這般體弱,日後可是會被其他人恥笑的,不如趁此機會,讓我幫少師好鍛煉一番。”
易承歆說這話時,俊顏含笑,眼神卻甚是促狹,似是捉弄他上了癮。
坦白說,他看不慣南又寧這樣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終日埋首於佛經,把自己弄得蒼白文弱,那模樣看上去好似一陣風便能將他刮遠,未免太不像話。
西涼男子多是高大勇猛,即便是女子,亦有不少是能騎馬射獵的,特別是貴族女子,有些個頭嬌小,卻是悍得很,不比男子差。
南又寧別過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盈滿了怒氣,卻又不能表露出來,只能暗暗瞪著那張跋扈可惡的俊顏。
“上馬。”易承歆揚嗓催促。
上就上!南又寧也不是沒有脾氣,真被逼急了,也會倔拗的豁出去。
於是他忍住了懼怕,雙手緊緊攀住了馬鞍,一咬便將自己單薄瘦小的身子撐起,試著把自己弄上馬背。
“少師若需要我一把,那便喊一聲吧。”易承歆似笑非笑的望著。
南又寧自覺狼狽不堪,扭開了臉不看易承歆,使盡了全力想爬上馬背。
正汗流浹背之際,霍地,一隻大手扣緊了他的腰,以著他所無法揣度的強勁力道,將他推上了馬背。
南又寧怔忡,別眸,卻見易承歆單單以一隻手便能將他拎上馬背。
過去,他只覺得自己矮了些,瘦了些,其餘的他不覺著與其他男子有太多差別,然而這一刻,他總算明白自己與其他男子的差別究竟有多大。
那樣的力氣,那樣的強壯,那是他永遠不可能擁有,亦不可能假扮得來……
南又寧低喘著氣,伏在馬背上,發抖的雙手握緊了馬轡,然後悄悄瞄了一眼地上。
一瞧見自己離地上甚遠,他眼前一陣暈眩,連忙收回視線,逼自己直視前方。
“少師還挺得住嗎?”瞥見南又寧臉色是異常蒼白,易承歆稍稍斂起戲弄的心思,難得正經地關切。
南又甯白著臉直點頭,不願被易承歆看笑話,更不願丟了南家的顏面,他說什麼也得挺住。
只是,此刻的他,當真好生後悔,當初若聽了蕭善的勸,好好學騎馬,今日也不必落得如此狼狽田地。
他心底明白,易承歆瞧不起他,想看他出糗,因此他更不能給父親丟臉。
思及此,南又寧逼自己直起腰身,拉緊疆繩,不許彎腰低頭。
見馬背上的單薄人影如此堅決,易承歆只當他是真的不怕,嘴角一揚,抬起手重重地拍了馬身一下。
紅鬃馬得了主子的指令,昂頭嘶鳴,撒起了前蹄便小碎步奔跑起來。
南又寧驚住了,這還是他生平初回坐在馬背上,更是初次隨著身下的馬兒奔跑。
望著周遭逐漸飛掠的景色,他忽爾意識到自己離地上有多遠,心底像是打翻了一盆墨,恐懼如墨,迅速蔓延,終至淹沒了理智。
易承歆被正欲揚嗓,提醒南又寧記得拉韁繩,不想,馬兒不過奔了一小段路,原先挺身坐在馬背上的人兒,竟然鬆開了手,從馬背上摔落下來。
易承歆胸口一抽,連忙圈指吹了口哨,下一瞬,聽見哨聲的追日隨即刹住了蹄,停在原地不動。
易承歆隨即大跨步走去,扶起了摔落于地的南又寧,同時扯嗓厲令:“來人!”
候在遠處的宮人與太監飛奔而來,幫著扶起面色死白,渾身癱軟的南又寧。
“抬轎輦過來!”易承歆嚴峻下令。
太監領命而去,剩下的人幫著攙扶,南又寧緊閉雙目,細眉蹙攏,雙手卻自有意識的撥開了那些人的手,不讓那些人碰。
易承澈一怔,只當他是性子古怪,不喜他人近身,於是又下令讓那些宮人太監退開。
他一抱住南又寧的腰,一手勾起他的雙腿,將他打橫抱起。
南又甯並不是樂意讓他這般碰觸自己,而是他的力氣根本抵不過易承歆,只能任由他為所欲為。
“疼!”南又寧咬牙低喊。
易承歆微怔,低頭望去,懷裡的少年眼眸緊閉,羽扇似的睫毛掩下,依稀似有淚光,他緊咬住下唇,看上去十分無助。
易承歆有那麼一刹,幾乎要忘了懷裡的人是個男孩兒。
“殿下,放我下來……”南又寧仰起慘白小臉,虛弱地用氣音嚷道。
“可是摔傷後背了?”易承歆連忙蹲下身,將懷裡蜷縮成一團的單薄身子放回地上,讓他平躺下來。
“我的背……背很疼,伸不直……”南又寧疼得嘴唇打顫兒。
“轎輦呢?!還不快點!”易承歆怒斥。
不一會兒,就見幾名太監內侍抬著轎輦過來,易承歆隨即抱起了疼得直哆嗦的南又寧坐上轎輦。
進了西院,下了轎輦,易承歆抱著南又寧步入正殿內間,將他放在羅漢榻上。
“快召秦太醫過來!”易承歆厲聲命令。
一年資較長的何公公回道:“殿下莫急,小的方才已讓人去請秦太醫了,秦太醫已在來臨華宮的路上。”
驀地,一隻微微發抖的小手,扯了扯易承歆的袖角。
易承歆垂眸望去,對上南又甯那張蒼白的面容,當下懊悔莫及。
他不過是想鬧一鬧南又寧,卻沒想他如此弱不禁風,竟然能從馬背上摔下來。
“殿下……我沒事兒,殿下別找太醫了。”
“你都疼得說不了話了,還說什麼沒事!”
後背一陣火辣辣的抽痛,南又寧一邊忍著痛,一邊捏緊了易承歆袖角。
“我這是皮肉傷,歇個幾日便行,不必這般勞師動眾。”
“你都疼得直不起身了,怎可能是皮肉傷?”
易承歆繃緊俊容,怒氣騰騰,不敢置信這個明明疼得身發抖的小子,竟然不讓他找太醫。
南又寧心裡害怕,手指絞緊了天色袖角,哀求道:“殿下,我求你了……你別找太醫來。”
聽出他話裡的哀求之意,易承歆峻眉一控,問道:“為何不讓我找太醫來?”
“我……我……”南又寧心以慌地瞥了一眼何公公,以及退至大屏外側候著的宮人。
“究竟是什麼原因?”易承歆不悅地追問。
南又寧勉力的撐起自己,艱困地湊近易承歆耳旁,悄聲道:“殿下,我有不可告人的隱疾……若是被傳了出去,我以後就別想在皇京裡抬頭挺胸做人。”
聞言,易承歆先是神色一震,隨後用起古怪的眼神上下端詳他。
南又寧被打量得很是心虛,只能垂下眼躺回原位,雙手捏緊了易承歆的袖子。
易承歆淡睨了一眼被他緊撇住不放的袖角,莫名地,心頭有一角似也被他捏住,竟然冷硬不起來。
“何公公,去告訴秦太醫,別過來了。”易承歆忽爾揚嗓道。
南又寧喜出望外的抬起眼,滿是感激的望著易承歆。
待到何公公領命退出內間,易承歆複又皺眉問道:“可你受了傷,總不能就這麼不管。”
“殿下能否遣人送我回侍郎府?我向來只給與南家交好的大夫治病,只有他才信得過。”南又寧忍住痛提出請求。
見他明明痛得無法忍受,卻還如此堅持,易承歆雖是不怎麼樂意,可也只能依了他。
“來人,在北門備馬車。”易承歆發令下去。
“微臣謝殿下恩典。”南又寧作勢欲起身行禮。
易承歆面色丕變,一把扣住了他的肩頭,阻止他起身。
“都受了傷,還起來做什麼?!”
肩上的大掌又熱又沉,溫度透過了薄薄的夏衫,滲入肌膚,南又寧面上一熱,心口直鬧慌。
“殿下,請恕微臣駑鈍,擾了殿下的興致,微臣告退。”
嘴上說著,南又甯不顧易承歆的壓制,是準備起身下榻。
易承歆見他這般,眉心已控了個死結,不由得惡聲道:“南又寧,你這究意是哪兒來的倔脾氣?!都已經傷得起不了身,你還跟我扯這些君臣之禮做什麼?”
“這兒是臨華宮,您是太子殿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壞了規矩。”
“規矩,規矩!你成天跟我談規矩,偏偏我最不愛聽你說規矩,我告訴你,在這兒,我說的話便是規矩!”
飽含怒氣的沉嗓方落,易承歆再一次將他攔腰抱起。
“殿下……”
“住嘴!”
易承歆鳳目冷冷一橫,淩厲地制止了懷裡欲張嘴的少年。
南又寧怔著,儘管背仍抽疼,可被易承歆這麼牢抱在懷,他竟覺著十分安心。
宮規有令,宮中不准行車,只許乘坐轎輦,出了宮門方能行車,因此易承歆先將南又寧抱上了轎輦,一路乘至西涼皇宮的北宮門。
北口那兒已備妥了馬車,太監與車夫一見易承歆下了轎輦,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南又甯被易承歆抱在懷裡,望著眼前此景,只覺無比的慌亂與無措。
“殿下快快放微臣下來,宮人們都在,這樣不妥……”
“少師又不是女子,何來不妥?”易承歆冷峻地隨口扔下這一句,卻是重重地堵住了南又寧的嘴。
他垂下眼,緊描唇瓣,不敢輕舉妄動,順從地任由易承歆將他抱進馬車。
易承歆動作輕巧地將他放置在鋪了繡墊的車廂裡,南又寧斜靠著車廂內壁,揪緊的一顆心總算能鬆口氣。
“微臣謝過殿下……”
“去禮部侍郎府。”
聞言,南又寧一愣,瞪著易承歆英挺的側顏,良久無法言語。
直到馬車開始走動,他方急慌慌的出聲:“殿下——殿下您這是——”
易承歆轉眸回睞,嚴肅地道:“追根究柢,少師會墜馬,都是因為我的一時興起,我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
南又寧蹙緊秀眉,一臉無奈。
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他多少摸透了這位太子爺的脾性,此人驕貴無比,說一是一,絕不容許他人反抗,跋扈得緊。
這……這可怎麼辦才好?萬……萬一被易承歆發現他……不,不會的!只要有吳大夫在,肯定能幫忙遮掩過去。
南又寧揣著一顆不安的心,閉起眼,不敢亦不願再深想。
“很疼嗎?”
耳畔傳來低沉的關心聲嗓,南又寧心口一動,睜眼對上那雙深邃鳳眸。
想不到如易承歆這般我行我素的人,竟然也懂得關心旁人……
南又寧不禁對他改了觀。
“殿下無須自責,是微臣太愛逞強,方會從馬背上跌下來。”南又寧低聲道。
易承歆望著他一臉蒼白,細眉緊蹙,虛弱不已的模樣,胸中不禁發悶。
他還是比較習慣南又寧挺直了腰背,搬出佛的名義來教訓他,明明年紀尚幼,卻像個小老頭,一派安之若素的模樣。
思及此,易承歆這才想起,南又寧過去長住佛寺,未曾習慣皇京生活,亦缺少了與貴族來往應對的經驗,這幾個月來他日日進宮,隨自己左右,尚能如此沉穩,已屬可貴。
忽又掠過方才他爬上馬時的倔強,易承歆心中一軟,大手搭上了南又寧的肩,溫聲道:“莫怕,不會有事的。”
南又甯聞聲,不敢回話,只是低下頭,雙手揪緊了身上發皺的官袍。
官袍……是啊,他穿的是官袍,而不是……不,不能再想。
他既已披上官袍,便代表他這輩子都躲不開這份命運,他註定只能是南家的獨子,南家唯一的傳人,不可能再有其他。
皇城北邊錯落著一排排官邸,這一帶的官邸多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南家做為正三品的禮部侍郎,同列其中。
紅樓青瓦,三進大宅,南家前院裡的紫藤花開得正盛,後宅裡的月季與薔薇亦開得燦爛,偏廳裡,南家王母韓氏坐在紅木圓凳上,手裡繡著絲帕,一針一線,甚是仔細。
一名僕婦慌張地奔進大廳,喘聲道:“夫人,太子殿下來了!”
韓氏一愣,隨即扔下針線與繡帕,凜著面色起身,快步出了後宅,卻在前院與後宅相連的遊廊上,正巧與懷裡抱著南又甯的易承歆碰個正著。
看著身材嬌小,被易承歆橫抱在懷的南又甯,韓氏先是瞪大了眼,隨後領著身後一班僕婦下跪行禮。
“命婦韓氏見過殿下,給殿下跪安。”
靠在易承歆懷裡的南又甯,瞥見母親伏跪于地,當下面色一白,欲離開易承歆的懷抱。
易承歆不當回事,只是扣緊了雙臂,垂眸望向地上的韓氏。
“郡夫人請起。”
韓氏是受封過的誥命夫人,因此外人素來以郡夫人敬稱。
韓氏在僕婦的扶持下緩緩起身,面色凜然中帶著幾分惶恐,道:“殿下,這是……”
“少師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傷了身子,站不起身,所以我便把人送回府上。”
“有勞殿下了。”韓氏誠惶誠恐的合袖躬身,隨後命令一側的僕婦與下人上前接下南又寧。
易承歆眉頭一皺,道:“不必麻煩了,既然我人都來了,自然得將少師送回房,郡夫人趕緊把那個吳大夫找來吧!”
聽見太子爺口中吐出吳大夫的名號,韓氏臉色一白,目光與南又寧對上,後者又羞又愧,已不知如何面對。
“少師的房間在哪兒?”易承歆揚嗓問道。
下人們自是不敢怠慢,連忙帶路指引。
見易承歆抱著南又寧直往後宅走去,韓氏即刻喊來了南府總管,道:“添恩,快!快去把你家大人找回家,就說是殿下來了。”
總管領命而去,韓氏等人則是快步追進了後宅,來到南又甯房裡。
只見易承歆已將南又寧放在紅木拔步床裡,隨後往床邊的床沿一坐,不見離開之意,韓氏心頭一驚,連忙上前一探。
“有勞殿下特地跑這麼一趟,又甯身為太子少師,未能替殿下解惑,反而給殿下添了這麼多麻煩,實在有愧。”
“郡去人不必自責,這事因我而起,不關少師的事。”易承歆淡淡說道,目光猶落在南又寧身上。
南又寧躺在錦榻裡,垂下眼,雙手交握於腹前,握得死緊泛白。
見他如此,易承歆蹙眉低聲問:“怎麼,還是很疼嗎?”
南又寧一抬眼便對上易承歆盈滿擔憂的眸光,心口不禁微微一縮。
然面當他對上母親韓氏嚴肅的目光,他即刻收起心底的異樣情緒,強裝鎮定的扯唇淺笑。
“多謝殿下的關心,微臣已經好多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大夫定會好好醫治微臣,殿下趕緊回宮吧,晚上宮裡不是還有宮宴?”
“不成,我得等大夫來看過少師的傷勢,才能放心回宮。”易承歆態度堅決。
見此景,南又寧實在無奈,只能以目光向韓氏求援。
韓氏道:“殿下,又甯他……”
“我知道,少師方才已經跟我說了。”易承歆峻眉一揚,毫不避諱。
韓氏駭然大驚。“殿下全都知道了?!”
南又寧連忙拚命搖首。
易承歆雖覺他們母子的反應有些古怪,可思及先前南又寧那副恐懼甚深的模樣,只當韓氏是憂懼他會將南又寧的秘密洩漏出去。
易承歆道:“那夫人莫慌,雖然我不知少師的隱疾究意為何,可我也曉得茲事體大,不得外傳。”
“隱疾……”韓氏頓了下,隨即意會過來。
“多謝殿下體諒!”
“夫人,吳大夫來了。”門外的下人入內通傳。
“快讓他進來。”易承歆沉嗓命令。
就見一名褐衫男子手裡提著醫箱,似是早得了訊,一路彎腰躬身進了房中內寢,來到易承歆面前下跪行禮。
“草民吳氏給殿下……”
“得了,不必多禮,快起來給少師醫治。”易承歆不耐地打斷大夫。
吳大夫爬起身,湊近榻邊,可礙及易承歆,始終不敢太靠前。
南又寧支吾出聲:“殿下,這兒不太方便,您先出去吧。”
聽見南又寧如此直接,一旁眾人全變了臉色,眼巴巴的瞅著易承歆,就怕太子爺一個不開心,不知會說出什麼話來。
特別是韓氏,做為經常出入宮中的誥命夫人,她不知已出席過多少宮宴,並于宮由見過太子無數次,她很清楚做為西涼儲君,太子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他本就深受帝,又有皇后外戚助力,朝中上下無人膽敢得罪。
許是自幼受萬人捧寵,太子性格狂狷,甚是不羈,雖然行之有度,守之有寸,可若是真要動起怒來,怕是誰也阻欄不住。
隨著太子及長,帝王漸衰,誰都清楚,太子繼位是遲早之事,因此,哪怕是太后等人,亦是百般疼讓著太子,事事隨他心意,更遑論是做為生母的皇后,那更是毫無限度的疼太子。
哪怕太子壞了殿試的規矩,執意要讓年紀尚小,且並未出仕可官職的南又甯擔當太子少師,這事傳到了永壽宮那頭,據說,皇帝當時正在與皇后下棋,他只淡淡說了句:“隨他吧!他心性未定,輕佛也好,興許日後能早些安定下來。”
於是,方有此際眼前這一幕的發生。
自從南又寧擔下少師一職之後,韓氏便日日不得安生,懼怕著南家這株獨苗,會因不諳宮中規矩,抑或不小心觸怒了太子而遭罪。
如今見著南又寧如此出言頂撞,韓氏不由得又驚又怕,正欲出嗓替自家孩兒解釋時,不想,易承歆意先開了口。
“既然你這麼擔心,那好,我去外邊等著。”話落,易承歆直起了修長的身軀,領著一旁隨侍的太監離去。
易承歆與宮人們一走,房裡的氣氛霎時鬆懈下來,眾人俱是喘過了氣,仿佛劫後餘生。
“吳大夫,您趕緊幫又寧瞧瞧傷勢吧!”韓氏著急地催促道。
“夫人莫慌,我這就幫公子醫治。”
在韓氏的眼色指使下,一眾僕婦連忙上前,幫著吳大夫替南又甯解衫翻身。
望著榻裡翻過身,背身相對,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絲綢纏巾,只為了遮掩真相的單薄身子,韓氏悄然紅了眼眶。
這孩子是南家唯一的希望,亦是南家唯一的弱點啊……
天色漸昏,下人們將南家大宅裡外的燈都給點上,後宅花廳裡,易承歆坐在紅木嵌鏍細太師椅上,擰緊峻眉不發一語。
何公公卻是頻頻窺看天色,琢磨再三方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殿下,時候不早了,今晚可是慈安宮設的宴,殿下若是遲了……”
“太后設的宴又怎麼了?”易承歆淡淡地挑眉。
“殿下,太后娘娘可是為了殿下,特地設了今夜的宮宴。”何公公額上冒出點點冷汗,就怕惹了主子不痛快,自己活找罪受。
“我知道太后是為了給我娶妃特地設的宴。”易承歆不以為然的道。
“中書大人的千金亦領了請柬,會出席今夜的宮宴,小的記得上回殿下不是挺惦記著楊小姐?”何公公若有所指地提醒道。
經此提醒,易承歆腦中飛掠過一張清麗面容,隨即扯了下嘴角。
“中書大人的千金確實不錯,端莊有禮,飽讀詩書,進退有據,將來肯定能母儀天下。”
聞言,何公公抬眼覷了下主子的表情,原以為會在他面上看見欣喜之色,不想,卻只在那張俊朗的面龐上見到一片淡漠。
何公公當下心生困頓,問道:“殿下不喜歡楊小姐嗎?”
易承歆揚了揚唇,似笑非笑,卻沒有給出答覆。
何公公一愣,正欲再往下探時,一名南家下人快步進了花廳,跪身報備。
“殿下,公子醒了。”
易承歆刷地一聲站起身,大跨步入房,繞過了紫擅插屏,來到內間。
內間裡,韓氏與吳大夫等人退至一側,躬身相迎。
易承歆眼中壓根兒放不下他人,全副心神全擺在榻裡的南又寧身上。
南又寧趴臥在榻裡,衣衫已穿戴整齊,身上帶有濃重的藥香,一臉虛弱的睜開眼,望向榻旁的易承歆。
“微臣讓殿下見笑了……”
“大夫,他的傷如何?”易承歆撇眸問起一旁的吳大夫。
“回享殿下,少師怕是傷著了經絡,得養上一段時日,不能任意下榻走動。”
聞言,易承歆面色不大好看,沉嗓道:“是我不好,不該慫你上馬。”
南又寧連忙回道:“殿下無須自責,是微臣自個兒無能,方會從馬背上摔下。”
韓氏幫著附和:“殿下莫要多想,又寧不材,害殿下受驚了。”
南又寧垂下眼,不敢多言。
雖然不知其因,可易承歆看得出來,有韓氏與他人在旁,南又寧看上去明顯甚是不自在,同他說話時,亦比在臨華宮時要來得拘謹。
易承歆心中雖覺有些古怪,卻也明白眼下不是開口詢問的好時機,只能順應著韓氏的那番官腔,淡然應之。
“既然少師無事,那我便回宮了。”易承歆微微一笑,又深望了榻裡那張蒼白的面容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望著那抹高大的天青色人影消失在眼角視線內,南又寧緩緩閉上眼,重重地吐出了口氣,絞緊繡枕的小手亦逐漸放鬆。
“微臣叩見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聽見父親無比恭謹的聲嗓自外頭傳來,南又寧惶然睜眼,對上韓氏憂心忡忡的目光。
“是我讓人去把你父親找回來的。”韓氏輕聲道。
“娘,您這又是何必呢……殿下他什麼都不知情。”
“我那時慌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能這麼做。”
聽著南至堅與太子爺閒話家常,聊起宮中的瑣碎雜事,而後聲浪漸遠,房裡提著一顆心直抵嗓尖的母子倆,總算能真正鬆懈下來。
韓氏捏著繡帕,替南又寧拭去額間的冷間,溫聲道:“甯兒莫怕,沒事了。”
“娘,對不住,是我沒用,沒能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現,反而給你們招來麻煩了。”南又寧咬了咬唇,內疚地喃道。
“別說了,不是你的錯。”韓氏在榻旁落坐,淚水低垂,拉起南又寧的手,緊攥於掌心之內。“這一切都是命,是我們南家避不開的命!”
聞言,南又寧只是低垂眼眸,死死咬唇,沉默以對。
其實,他長年與佛相對,日日與佛經為伍,卻從不曉得,他這樣……是否真如同娘親所說,是他的宿命。
可他明白,他的宿命是為了南家而來,父親說過,他是來替南家贖罪,亦是南家唯一能還清罪孽的盼望。
是以,他這一生,註定是為了南家,為了雙親而活,永不能擁有自己的想望。
緩緩閉起眼,南又甯沐在滿身藥香中,昏沉入夢。
只是,當他入夢之前,昏黑的眼前意淫現了最不該出現的人影。
易承歆。
他,很羡慕易承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要他說得出口的,皇帝爺便能為他做到,他是那樣自由,那樣不受拘束。
想起方易承歆一路緊抱著他,眉宇間清晰可見的擔憂,他緊閉的心門,竟有一絲鬆動……
原來,那個狂妄傲慢的太子爺,亦有懂得體貼人的時候。
太子對他……只是君臣之情,抑或師徒之情,不可能有其他……
畢竟,他可是男子之身。
一滴澄澈的淚珠,自緊閉的眼角悄然滑落……
這夜,南又寧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坐在臨華宮池塘旁的花榭裡,滿池蓮花開得盛爛,而他不再是一身官袍,不再梳男髻,而是一襲碧綠撒花短襖與月牙白四開百褶裙,綰的是西涼未出嫁少女慣梳的如意髻,簪上金蝶掐絲銀釵,臉上畫著淡淡胭脂,笑若春花初開。
只是,這永遠只能是個夢。
無人知曉,亦無人能傾吐的,一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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