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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場雪從時間之外的天空紛紛降落,覆蓋大地,在一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消釋,裸露出滄桑尷尬的表情;
當第一朵花開到荼蘼,繽紛了視界,被一縷風捲起,空落疏朗的枝柯;
當第一條奔湧的河流沖刷過石頭;
當第一首驪歌婉約了音符;
當第一封情書摺疊成船帆;
當第一場春雨淋濕了焦灼;
青春像不知不覺中的一個翻身後的面對,剛剛還晨光曦微,恍惚已豔陽高照;還沒睡醒,便起床下地。下地了就拜拜了當年的明月。
成長是一不小心的哈欠,毫無覺知,像天空飄忽過的尖銳的鳥鳴,抬頭找尋,早沒了蹤影,不知是鑽進了雲裡還是霧裡。
總是突然,像引擎的緊急停剎;像突然的停電和天亮。驚喜是斑斕的花瓣,開放的花蕊卻是委婉的淒迷。
佛說:生命就是一呼一吸之間。又何況成長?
二
如銀的月光,輕紗般籠罩著如母親溫暖胸膛般的被子,只要輕輕掀動,就如拉上岸的漁網,把一縷一縷的月色打撈在了上面,波光閃閃。如此靜謐安祥的好時光,夾在滿臉喜悅的父母中間,一家三口有一搭沒一搭悠閒地拉著家常。母親的手像月光來回輕輕摩挲著我的腦袋,父親的手像月光一樣輕輕摩挲著我的胯下。父親問:長大了給大找個甚媳婦?母親說:甭怕,跟媽說!我不假思索:就找小妗她妹。小妗妹鵝蛋臉,彎眉,如彎月;鳳眼,眼睛會說話。我愛用眼睛盯著小妗妹不放,小妗妹不好意思紅著臉對我說「這孩子」。爸媽都說:不能找!我連說「就找就找就找」。有那麼幾個夜晚,我想著想著小妗妹的臉和眼,就笑容燦爛睡著了。這是人生中父母第一次讓我抓鬮,我跟空有一付好皮囊的賈寶玉一樣,沆瀣一氣,臭味相投,一丘之貉,注定脫離不了低級趣味。第二天,我發現我的童年隨著那場春夢就丟了,像寶二哥和秦可卿,我在對小妗妹的想像中從精神上蛻變成為了男人。在人性上我第一次覺醒,男人得有個女人,無論好壞,否則也就不是個爺們。
范七大爺就不是個男人,年輕時家貧未娶。人到中年安頓好了,娶了幾房,都是三天新鮮過後,就把人家像一串葡萄連大帶小扔出去了。理由:俺吃還嫌自個兒肚大!過大年,大爺一個人大大方方沏了釅釅一壺茶,茶色若墨汁,味兒如中藥。盼望村裡平輩、晚生能給他這孤家寡人熱熱鬧鬧拜個年。這壺茶一直放在鍋裡,涼了滾開,滾了又涼了,像成穩的站台,痴痴地等待。等到初三日暮也沒來一個人給他拜年,他也沒捨得喝一口。硬是等到夜裡十二點,連個人影沒等到,他索性連茶帶壺沖院扔了,像「麻雷」轟炸。范大爺拽著門繩,衝著破碎爆響的暖壺咒了一句:×他媽,一個人不如鬼哩!整整兒三天給他爺人毛鬼咯喳也沒一個!
三
童年什麼東西都多,陽光如鮮花大朵大朵開放,可以大把大把揮霍。母親讓出去拔豬草,從心裡就仇恨那個無冤無仇不長肉不長記性的豬。相約幾個相好,提溜一個補了又補的麻袋,往肩上一搭,不情願地向長滿打碗碗花和灰菜的田埂進發。在田地接壤凸起或凹下的地方,那裡有一片一片開得絢爛的燈碗碗草,吹開轟轟烈烈的喇叭花,或紫羅蘭,或粉紅色;燦爛了歲月,也光彩了心情。灰菜像簇擁在一起的小樹,緊密靠攏,共同挺拔,枝葉繁茂。收穫在望,也就如龜兔賽跑那隻矯情的小兔,懈怠了許多。不急著拔草,先捉個蛐蛐,側起耳朵聽那一聲高過一聲干躁的叫囂;找幾個斑蝥,蹲下端詳那一襲斑斕的花衣,親切地叫它花媳婦。追尋一隻蝴蝶或一隻蜻蜓,任它們把如水的韶光馱走,也覺得值得。終於,在一抹如茵的綠草地,一撮稍稍高起的草叢下,渾圓的一個小坑裡,尋覓到三隻圓潤的鳥蛋,圓融、溫熱、光滑。放在手心裡,小心翼翼把玩、摩挲這份美麗和圓滿,不禁對這份生命的結晶和一種生命的開始油然而生無法言說的敬畏、熱愛和歡喜。生命可以如此美好,過程可以如此曼妙!心怦然而動,眸如湖泛潮,人為之動容。玩伴說:雀兒蛋,鴨兒蛋,照著陽婆捏不爛!玩伴慫恿。沒有人去試,我奮勇當先。拇指、食指輕輕一捏,對著太陽;緊閉左眼,睜圓右眼,讓右眼與太陽成為一條射線,瞄準,死勁兒捏!蛋碎了,像油彩,我整個兒成了一個黃眼圈的熊貓。沒有被捉弄後的氣憤,沒有被八卦後的糾結,大家笑得前仰後合,肆無忌憚,抓起泥土,拽起燈碗碗花、灰菜,相互不停往身上扔,一會兒功夫大傢伙就穿上了迷彩服。
嬉戲如若玩皮球,太陽受不了孩子長時間的玩性,似乎疲倦了,暈起雙頰的潮紅。母親們的呼喚此起彼伏。童年的屁股下拽著半袋的豬菜從村外逶迤而來。羊的咩聲把鄉村的黃昏叫得生動而祥和。豬把家門拱開,也把夜的大門拱開。天上的星星像打碗碗花熱烈地開放,周圍的雲層是一片一片的灰菜。
四
初中在鄉里上。家父是一村之長,那個時候叫隊長。週六放學,要歩行二十里回家,長途跋涉。幹部在什麼時候都優越,那個時候遇著了車,站在路邊,只要揚起手吶喊:汽車,汽車,站住,我是公社幹部,車就會恭恭敬敬停下。那天我夢到了好夢,碰到了公社幹部,幹部摸著我不夠齊整的頭,語重心長地說:要回家?跟大爺走!我坐上了一輛送電影片的吉普車。小學三年級時,我的大辮子女老師曾教過我一首歌:嘀嘀嘀,嘟嘟嘟,喇叭響,我是公社小司機,我是小司機,我為公社運輸忙,運輸忙……剪髮頭的女司機坐在五十鈴拖拉機的機頭,車上是滿滿噹噹豐收的麥捆。這是百看不厭的宣傳畫,英姿颯爽的司機讓咱只有咂咂羨慕。暗暗思忖:有機會能坐一次拖拉機也算三生有幸。幸福來得措不及防,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212」。皇袍加身的感覺,如夢如幻,醉酒般進入了「太虛幻境」。車到村邊,司機杵了我四下,我才不舍地把屁股挪下了車。吉普車風一樣兒走了,站在風裡,我立起腳後跟,像揮舞一面戰旗不停揮動雙臂。遺憾的是,在我手臂揮舞到痠痛的無法抬起的時候,也沒有我村裡的一個人過來,或者看到我。我的鼻子發酸,這一生的榮耀頃刻間變得毫無意義,虛妄不堪。
虛妄是暫時的,我像兔子一樣狂奔向村裡,先推開家門,照著母親吁吁氣喘,問了五次母親我是怎麼回來的,母親都沒猜著,我兩手叉腰,一字一頓:我是坐「212」回來的!母親的表情自豪無比,像迎接凱旋的將軍,這個將軍就是她晝思夜想的兒子,母親手裡的針線半天停在了那裡。然後,我又像兔子一樣兒狂奔亂突,找遍了全村48戶人家找到了我當隊長的父親。父親以為家裡發生了什麼不測,不停來回搓手、撓頭:說哩哇!說哩哇!我已經沒有像對母親那份欲揚先抑的耐心,我的興奮已經不允許我有片刻的遲疑,無法自抑的激情像滾燙的水。當我把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莊嚴地宣佈給父親和那一家人的時候,父親的喜悅讓他的眼眸蒙上一層淚霧,父親不自覺地兩手叉住了腰,並叉開手指慢條斯理梳了梳他的背頭。父親擲地有聲對眾人說:公社書記才坐「212」。一家人從愣怔中醒來,端茶、遞水、讓座、站立。我的父老鄉親臉上有了樸素的榮光,黧黑的面龐閃耀著一絲一絲的光亮,像晨曦,於黑暗中透射出少有的光芒。第一次坐上公社書記的「坐騎」,讓我至今難忘,自豪而憂傷。
五
蔣勳先生說一部紅樓是一曲青春的輓歌。初讀紅樓,只是覺得好玩好看,一群純真少年,懷揣或婉約或浪漫或純淨的情懷,賦詩賞月,撫琴弄笛,好不雅緻高貴!愛情也晶瑩剔透,相思也清風朗月,就連粗俗的劉姥姥和板兒身上也浸潤了人間少有的、高貴的濃濃煙火氣。迴廊曲折,山水清幽,閬苑仙葩,相較陶淵明先生憧憬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髮垂髫的桃源之境,乃天上之於人間!這瑤池仙境恐為曹氏夢幻之境,唯有瞻仰。後來越讀越讀出不少的味兒來,在繁華熱鬧的背後,總缺不了一癩頭一跛足,一僧一道,來無蹤,去無影,時不時在你不覺之中直逼你的面前,來兩句奇譎詭異的讖言,心靈和脊樑頓時有了涼颼颼的感悟,多了對生命的警覺和省視。再到後來,一口氣讀完,竟覺得再美好的人生也無法逃逸荒涼的結局。單說林黛玉,前世就欠下了一筆孽債,需今生以淚相還,灌愁海,離恨天,與之相對應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都是她和所有人一輩子到過的地兒。「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似蹙非蹙,似喜非喜,真正的美與生俱來似乎就浸潤著人類對生命永恆纏綿的同情和憂傷,譬如面對花好月圓,譬如面對西施之顰。十二歲,最多也是年少,還算不上青春。盈胸喪母之痛,走進榮華富貴的賈府,舅舅家再富甲天下,心裡也少不了寄人籬下的悲涼。畢竟滿眼空花,煙雲過眼。長大就是一場一場的缺憾,一場一場的雪下了,一場一場的雪化了,你看到了什麼?雪僅僅是冬天留下的記憶,還是對那個季節的眷戀?林黛玉的人生是所有人的人生,生命一開始就要痛失點什麼,先天的缺失讓一顆懵懂的心蠢蠢欲動,寄寓、逆旅,都是過客。中秋夜沉湖而逝,夢斷瀟湘,整個過程圓滿而殘缺、淒美而動人!難怪這個痴情的人兒也無奈嘆息:事若求全何所樂?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過一場生離死別的人生,終了都是不斷的錯失和路過,苦即是樂,離苦方能得樂。以淚相還,不僅黛玉,蒼生哪個不是?給花一個香冢,給生命一抷土,誰人又能逃離?給凋謝的花在心裡掘一座美麗的香冢,讓它擯除絢爛繁華的熱鬧與喧囂,慢慢腐化,盡享生命的安謐與晴好;給人生在心裡掘一座詩意的墓地,讓它遠離世俗的猥瑣和紛擾,以花為料,以心作皿,一點一點發酵,釀製成酒,暢飲人生甘苦,祭奠不朽的江月!
給青春一個花冢,給往事一座墳塋,你會覺得成長不過是你一不小心的哈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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