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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飛雪 -【真心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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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0:59: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早上,黃美君來接女兒入院治療。一見到敏希,便緊緊抱她。敏希沒哭,她倒先哭得唏哩嘩啦,她可憐的女兒……

  兩人拎了行李,搭出租車到醫院,辦入院手續,黃美君自費讓敏希住特等病房。

  主治醫師過來解釋治療程序,護士叮囑敏希禁食,明日要做「骨髓穿刺」。

  一行人散去,病房恢復安靜,敏希換了深綠色的病人服,抽過血,躺在病床上休息。

  「媽,我還有存款,幫我請看護,明天妳可以回台中了。」

  「沒關係,王叔叔會看店,媽留下來陪妳。」

  敏希靠著枕頭,調整點滴的角度。

  「敏希,古駿逸他--」黃美君坐在病床旁,憂心忡忡。

  「媽。」敏希打斷母親的話。「妳早上什麼都沒吃,去吃點東西,我想睡一下。」

  黃美君知道女兒的意思,她不想再提起古駿逸,黃美君起身離開,推開病房時,她驚訝地叫出聲。

  敏希聽見了,擔心地問:「媽?媽!怎麼了?」敏希聽見腳步聲,往這邊移動,然後,古駿逸就出現在她面前了。

  她倒抽口氣,怔在病床上。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那雙佈滿血絲的眸子告訴她--他徹夜未眠。

  黃美君在門口嚷:「媽去吃飯,你們聊。」黃美君輕輕掩上門,讓他們講話。

  為什麼……敏希慚愧地低下頭,淚水湧上眼眶。

  古駿逸看著敏希,她身上穿著寬鬆的綠色病服,這使得她顯得更瘦小了。她面色灰白,看起來很憔悴。進來找她前,他問過護士,已經大約知道她的狀況。

  現在看著敏希,想著護士說的話,他感到恍惚、不真實。他無法形容心裡的感受,知道真相時,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又像誰在他心窩上捅了一刀,沒有傷口,卻感覺有血正汩汩流淌。

  這個傻瓜,想一個人捱苦……看著敏希,古駿逸眼裡有抹黯然的神色,摻雜著苦澀和不捨。

  古駿逸走向她,拉了椅子,在病床邊坐下。他的手,伸進被子裡,握住她藏在被裡的手。

  敏希抬頭望他,淚盈抄睫。「為什麼?」他是怎麼找來的?又怎麼知道她在這裡?他知道了多少?

  「我有那麼笨嗎?」古駿逸傾身,拍拍她的頭,注視她。「我一大早就在妳家外面等,等妳們出來,便一路跟蹤,跟到醫院,查妳的名字,找到這裡……是不是很佩服我?」說得容易,她看得出他裝作堅強。

  「知道我為什麼住院了?」

  「我問過了。」進來前,已做了心理準備。真是這樣嗎?古駿逸低頭注視著病床,沉默了。既有心理準備了,他為什麼背脊發寒,感到欲振乏力?真是打擊太大了!當護士告訴他,除非找到相符的捐髓者,接受移植手術,否則敏希很危險……

  他不相信敏希會走,他不信,這怎麼可能?而原來真相是這樣?!是他太無知,沒有察覺敏希命在旦夕,所以她一直消瘦,所以她總是疲倦,所以她故意惹他生氣,她怕他傷心……真傻!

  病房內,沒人說話了,靜得連針落地都聽得見。

  後來,敏希先開口。她說:「古駿逸,不要哭。」

  古駿逸怔住,這才發現自己眼眶酸熱,臉龐潮濕,正落著淚。他頹喪,趴在床上,隔著被子臉貼著她的雙腿,臉埋在被裡,他聞到醫院貫有的消毒水味,眼淚有它自己的意志,不住地流淌。

  敏希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在告訴他--沒關係的、沒關係。他鼻酸,不該這樣,應該是他來安慰她,怎麼反而是他被擊倒,反而是她安慰他,他真沒用,敏希比他更苦哪!

  古駿逸痛楚,他說:「我情願妳是背叛我。」而不是這樣……

  ☆☆☆☆☆☆☆☆☆☆

  過去古駿逸從新聞或雜誌聽說過這種病,街頭常有慈善團體呼籲人們踴躍驗血,參與捐髓活動,救人一命。從不覺得,會跟自己有關。

  鎮定後,古駿逸對敏希說:「我去驗血,搞不好我們的骨髓相符。」

  敏希想跟他說沒那麼容易,親生父母都不符,何況是他。

  「喂,我覺得,你真的很聰明,我什麼都騙不過你……」敏希故作輕鬆,跟他開玩笑。

  「妳應該告訴我,為什麼都不說?」古駿逸氣惱,如果不是他敏感,她要一個人痛苦嗎?

  敏希有苦衷,看著他說:「你爸媽好早就離開你,現在我又生病,古駿逸,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憐,為什麼老天爺對你那麼壞?」

  他不覺得自己慘,命運從未擊垮過他。但這刻,敏希說他可憐,古駿逸胸口泛酸,真的感覺自己可憐。

  「聽我說,妳會沒事。」

  敏希不希望他抱不實際的期待,之前她也傻傻地以為會沒事,結果呢?既然他知道了,索性教他有心理準備,作最壞的打算。

  敏希將白血病的症狀解釋給他聽,他聽完,說:「全世界有多少人?我不信沒個人跟妳相符。」決定要跟她對抗。

  「你知道目前為止多少病友等待捐髓嗎?有一萬多人哪,你知道到目前為止,配對成功、接受移植的有多少人嗎?六百三十九位。」他學精算,數字告訴他機會渺茫。

  「沒關係,我有信心。」古駿逸振作精神。他不能沮喪,敏希需要他。

  「有些事,再有信心都沒用。」她試過了。

  「不管用什麼辦法,付出多大代價,我要妳活下來。」他目光炯炯,像他真辦得到,而其實內心恐懼,他用強硬的口氣說話,妄想將黑暗的想法驅逐。

  他一向不認輸,看他信心滿滿,敏希難過又心疼,到最後如果她還是離開了,他受得了嗎?

  「你之前跟我說,只要睡前暗示大腦,身體會記住訊號,往希望的方向發展。我們在一起的每一晚,我都照著做,為什麼身體不理我?」

  「今天起,我陪妳,晚上我幫妳祈禱。」她聲音裡的淒涼,撕扯他的心。

  「你又不信上帝。」

  「我可以去廟裡幫妳求平安符,幫妳點光明燈,什麼方法我都信。」

  「你從不求神的。」她微笑。

  「或者……我還能皈依佛教,請師父幫妳消災。」

  「你臨時抱佛腳啊?」她笑得勉強,極力控制自己,不想讓他發現她就要崩解的情緒。

  他將她拉入懷抱裡,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不怕,我陪妳……」

  「可是我不希望你在,讓你看著我憔悴……」她俯在他肩頭,哀傷地說:「萬一做化療,會掉頭髮呢……」

  古駿逸胸腔繃緊,眼眶發燙。「那我就買漂亮的帽子給妳,訂做假髮,黑的、褐的、棕色的,讓妳每天換髮型。」

  「我的臉色會很糟,很醜呢。」她淚眼迷濛。

  「我可以幫妳化妝。」他嗓音低啞。

  「你又不會。」敏希擔心地說:「你要工作,我會變成你的負擔。」

  「我很強壯,不怕負擔。」

  ☆☆☆☆☆☆☆☆☆☆

  古駿逸扛下照顧敏希的責任,黃美君放心了,敏希趕她回去台中工作。

  敏希服過藥睡了,古駿逸找主治醫師談話,瞭解敏希病況。

  醫師說,敏希是再生性貧血,不是血癌。以現在的技術,只要找到相符的捐髓者,加上敏希年輕,身體狀況不錯,他有把握只要交換造血細胞,就可以完全治癒。只可惜獻血的人太少,病友常等不到捐獻,得靠化療延續生命,最後是遺憾地離開人世。

  返家收拾物品,這時候,古駿逸已經鎮定下來。他打電話通知鄧傑倫,將聯繫地址改成市立醫院。

  「白血病?我的天……」鄧傑倫聽完,很震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明天我接你去醫院。」古駿逸說。

  「我?」

  「是。」

  「我……我去醫院幹麼?」

  「驗血,可以嗎?」越多人獻血,敏希就更有希望。

  鄧傑倫明白了,他熱血澎湃。「我在國際獅子會有點人脈,明天包車,叫大家去驗血。」

  「還請幫我件事,我想登廣告,呼籲人們踴躍捐髓。」

  「我認識媒體界朋友,這個交給我來辦。」鄧傑倫傾力相助。

  古駿逸掛上電話,拎著行李,穿過客廳,正要出門時,眼角怱瞥見什麼,教他怔步。

  客廳昏暗,而陽台那兒葵花盛放。五六朵,黃澄澄,迎著夕光搖晃。朵朵都像個小太陽,懸在半空,它們像在對他笑,無聲地安慰他,像在告訴他--不要怕。

  古駿逸拋落行李,走向陽台,揪住花兒嗅聞。花香粉膩,沁入鼻端,暖了心屝。

  古駿逸感動。心中低語--

  敏希,這一定是好預兆。妳種的花全開了。

  敏希,我比妳想的還堅強。

  敏希,妳曾給我溫暖。現在,我將溫暖還妳。我們一起,不怕冷。

  ☆☆☆☆☆☆☆☆☆☆

  午夜,十二樓特等病房,外邊聽得見各種聲響,護士推藥車輪子輾過地板的吱呀聲,病患家屬低低的交談聲,都異常清晰。房裡,敏希躺在病床,古駿逸坐在折疊床上,上身靠著病床,手肘擱在床沿。

  他們低聲聊天,古駿逸說:「敏希,妳種的向日葵開了。」

  「是嗎?我想看。」

  「我剪了兩朵帶來,但是護士禁止帶人病房,妳免疫力低,怕感染。」

  「我好想看……」敏希失望。

  「沒關係,我用數位相機拍來給妳看。」

  他微笑,輕撫她的臉,她乖得像貓,靜靜望他,唇邊抿著笑意。

  「病床很堅固吧?」

  「那肯定是。」讓病人躺的,當然堅固。

  「我想上床,抱著妳睡。」

  她就知道,她笑了,掀被歡迎。古駿逸上床,兩人面對面躺,眼望著眼,兩張嘴都在笑。

  「萬一護士進來怎麼辦?」

  「又怎樣?難不成趕我下床?」

  「像我媽那樣揪你下床嗎?」

  兩人笑了,他抱怨:「妳媽很凶。」

  「可是那時你不怕,還很鎮定地跟我媽說,你叫古駿逸。」

  「其實我很怕。」

  敏希瞠目,低笑。「不,你什麼都不怕。」

  「對,我什麼都不怕。」只怕敏希離開。他拂開敏希額前的髮。

  他們聊起往事,有古駿逸陪,敏希忘了身在病房。聊累了,昏昏欲睡,他手臂強壯,將她攬在身上,她忽然有種錯覺,好似躺在自家大床上。

  她打針吃藥,體力差,可是心情異常平靜。朦朧中,隱約感覺到,他親她耳朵,額頭,鼻尖,還有臉。他不觸摸她,大掌拂過她的髮,像在確定她無恙,像呵護一個脆弱的嬰孩。

  敏希微笑,沉入夢裡。夢裡她身體輕盈,無病無痛,飛到老遠。夢裡,陽光金黃,群樹靜綠。她又來到大榕樹下,她還是十五歲,並未長大,正氣喘吁吁地奔向榕樹,樹下,古駿逸穿著西服,英俊瀟灑,等著她。

  綠葉在風中翻飛,敏希撲進他的懷抱,他將她抱起來,晃了一圈。

  敏希問他:「我是不是好胖?」

  他仰頭看著她。他說:「敏希,我要去很遠的地方。」

  她哭了,他微笑保證。「我會回來。」

  ☆☆☆☆☆☆☆☆☆☆

  蕭雅雯努力瞎拼,摒棄時髦華服,改走敏希的樸素路線。她穿起T恤、牛仔褲,扔掉化妝品,見過敏希,她猜古駿逸喜歡女孩不化妝。

  蕭雅雯這幾天都在矯正自己的脾氣,甚至跟女傭學家務,包括怎麼操作洗衣機,烤花生吐司。她發現,原來厚片吐司要烤得好吃也是一門學問,抹醬太厚會爛成泥,抹太少很快焦掉,只是一片烤吐司,也要費心思守在烤箱前關注。

  好了,醞釀好情緒了。蕭雅雯竊笑地想--童敏希背叛古駿逸,古駿逸失戀了,他現在一定好傷心,家裡凌亂,無心工作,沒有食慾,精神萎靡……

  很好,她上門安慰,幫他整理家務,烤他愛吃的花生吐司,表演溫柔,這是與他發生感情的大好機會。

  然後呢?他會感動,然後接受她。

  蕭雅雯縮在沙發越想越高興。

  這天,她做好準備,可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燙髮?敏希有自然鬈,古駿逸搞不好喜歡略微蓬鬆的髮型。

  她打電話給敏希。「喂,妳覺得我要不要燙頭髮?」

  對方靜了會兒,沒有立刻回答,幾秒後手機裡傳來古駿逸的聲音--

  「蕭雅雯?」

  「欸?」蕭雅雯愣住,檢視手機,沒錯啊。「怎麼是你?」

  「妳怎麼會有敏希的電話?」

  「你為什麼接她的電話?你們在一起?」有人取走電話。

  「喂。」

  「童敏希!」

  「呃……雅雯。」

  蕭雅雯嚷:「搞什麼?不是說要放棄他,要成全我?!」

  「現在不方便說。」

  「不方便?」蕭雅雯氣炸了,抓著皮包K牆,對手機咆:「妳叫他去陪妳嗎?妳耍我啊?是妳自己說不讓他知道妳生病的,妳要我幫妳,妳搞什麼!」

  「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他都知道了?」

  「呃……是,不過……」

  「妳好陰險,可憐兮兮,口口聲聲說不要拖累他,結果呢?」

  「我再跟妳解釋。」

  「我問妳,你們是不是又在一起了?」

  敏希沉默了會兒,說:「是,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蕭雅雯摔手機,想想,不服氣,撿起來又撥給童敏希。

  「喂?」敏希接了。

  「童敏希,妳故意的嗎?」

  「不是,真的……」

  「其實妳根本沒打算離開他?妳只是想看我的笑話?」

  「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接電話的是古駿逸,大概見敏希為難,搶了手機跟她說話。

  「好。」蕭雅雯豁出去了,她大聲地說:「古駿逸,童敏希有白血病!」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多少?她說拖不過一年。」

  「只要有捐髓者,她會痊癒。」他警告蕭雅雯:「她要養病,身體很虛弱,沒事不要打電話吵她。」

  「等等,你打算怎樣?一直照顧她?嗄?那工作呢?在醫院做嗎?照顧病人很累欸,她得絕症隨時會死,你不要傻了,到時候她死了你--」

  「妳說夠了沒?!」他的口氣不悅。

  蕭雅雯喘著氣,大概也知道自己太過分,她緩了口氣說:「我是為你好才說這些。」

  「不管敏希怎樣,我都會娶她。」

  「你要考慮清楚!」

  古駿逸掛上電話。手機裡,傳來斷訊的嘟嘟聲,蕭雅雯腦袋混亂,跌坐沙發。

  她剛剛怎麼說的?

  蕭雅雯蒙住臉。

  那工作呢?要在醫院做嗎?照顧病人很累欸,她得絕症隨時會死……

  她怎麼會說出這麼可惡的話?可是她控制不住嘴巴,真的,她恨不得敏希快死。

  蕭雅雯怔住,抬臉,照見立鏡中的自己。

  此刻鏡中的她看來竟然是如此面目可憎,好像背後有隻鬼,操控她的腦、她的心。又好像有把火,在胸腔燒,燒得她發狂、發暈。

  她氣得顫抖,明明不應該,也知道不理性,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我恨童敏希,我怨古駿逸,我討厭他們!我哪兒不好?他們這樣傷我的心!我哪裡不如童敏希?」是她的父親令古駿逸成功,是她說服父親將古駿逸帶到溫哥華就學。她跟古駿逸踏在同一塊土地上,多少年了?她以為就算他沒愛上她,至少也忘了童敏希了。

  結果,他回台灣找童敏希。現在,童敏希得絕症,他非但沒離棄,還堅持要跟童敏希結婚。

  他是這般深情男子,蕭雅雯也動容了,但為何不是她呢?!

  ☆☆☆☆☆☆☆☆☆☆

  「這幾位都是傑出的精算師,我聯繫過,請他們暫時替代我。」古駿逸列了表交給鄧傑倫。

  「你不工作了?她狀況很差嗎?」

  「病情穩定,不過我想專心研究白血病。」

  鄧傑倫理解,拍拍好友的肩膀。

  古駿逸白天照顧敏希,她做低度化療,好控制住白血球數目。因為化療,她精神差、嗜睡,可喜的是病情很穩定。晚上,古駿逸就坐在床邊小桌前,翻看買來的白血病書籍。

  他和敏希的治療小組討論,大家達成共識,用干擾素配合化學治療。這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療方式,費用昂貴,但他不在乎,就算傾家蕩產,只要敏希活下來就好。

  不只研究西醫的治療方式,古駿逸跟營養師討論,調整敏希的飲食。

  他翻閱筆記本,告訴敏希:「白血細胞搶走大量養分,所以妳要補充高蛋白食物,瘦肉啦、蛋還有牛奶……纖維質也很重要,幫助妳消化食物。」

  敏希微笑聽著。「可是我沒有食慾。」

  「為了健康,還是要吃。」他叮囑著。

  敏希聽話,點頭答應。

  古駿逸告訴她:「妳現在天天打的針叫干擾素,是正常人體一種白血球荷爾蒙。妳是慢性期病人,它可以讓妳體內的費城染色體壓抑至較低的水平。」

  「費城染色體?什麼東西?」

  「費城染色體就是--」

  「好了、好了。」敏希揮手笑著打斷他接下來的話。「你快變成白血病博士了。」

  「敏希,就算沒有人捐髓,持續做干擾素加化療,幸運的話,極可能讓慢性期的病人生存超過七年,甚至十年。」

  「很貴吧。」

  「很便宜。」他說謊。

  「你天天照顧我,哪有空賺錢?」

  「我有存款,必要時把房子租人,反正現在都不回去,那裡像廢墟。」

  敏希搖頭。「那麼新的房子,多可惜。」說著說著,又睏了,她精神不振,說話太吃力。閉上眼,喃喃道:「想講話,但是沒力氣……」

  「要不要聽歌?」古駿逸問她。

  「要,我要聽。」她睜眼,看他拿出嶄新的藍色CD隨身聽。他調整耳機線,幫她掛上耳塞,按下開關。

  敏希閉眼聽歌,歌曲是他挑選編輯的,她幾乎都聽過。「愛的箴言」、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只有一首她沒聽過,歌的前奏,是劃火柴的聲音,然後是一個男歌者,歌聲真摯,歌詞動人。

  敏希睜眼,看見古駿逸正在看書做筆記。

  敏希問他:「前奏有劃火柴聲的那首歌,是誰唱的?」

  「好聽嗎?」他轉頭看她,黑眸閃著笑意。

  「好聽。」

  他傾身,吻她的額頭,然後俯在她耳邊說了歌名,歌名叫「准我愛你」。「在溫哥華,我常聽這首歌。」

  敏希發現古駿逸將這歌編輯很多次,她躺在床上,雙手握著隨身聽,聽一遍又一遍,閉著眼,捨不得睡。

  她很感動,心融得一塌糊塗。她何其幸運,能擁有這份愛。

  CD轉動,歌聲輕輕地震著她的耳膜,如斯溫柔,如斯動人,恍若間接傳遞了古駿逸的心事,替他傳遞當年分別時未說出口的話語,像他在耳邊道歉,道歉他當年與她分離。

  敏希想著,這蒼白單調的病房,為什麼這樣溫暖呢?

  歌開頭,有人劃了一根火柴,是為了燃誰的心屝?為了燦亮誰的眼睛?

  歌手緩緩唱,歌聲暖過她的心,敏希覺得像雙足踏在厚地毯上,像待在幽暗的房間,眼睛卻看見窗前陽光。

  太燦亮,心都飛了。敏希想像,曾在遙遠的溫哥華,古駿逸聽這首歌,是否想著她?這歌是否唱出他的真心話?

  那是怎樣的心情?

  現在,她的雙耳來幫他複習--

  不用一首歇的時間,我就愛上妳。

  音樂沒停止,思念就開始。

  如果愛情是個遊戲,我願輸給妳。想不到,等待是個孤獨的玩意。

  我愛妳,我愛妳,不過是,三個字。

  簡單的,認真的,嚇壞了,我自己。

  看著妳,我竟看不起自己。遇見妳,竟沒有離開的權利。

  有了妳,之前的愛,只是練習,為了準備更好對妳。

  兩個人抱在一起,究竟需要多少力氣?

  上帝都不明白,我哪裡來的勇氣。

  (詞/林夕)

  ☆☆☆☆☆☆☆☆☆☆

  古駿逸的血液報告出來了,等醫師宣佈結果時,他的心跳得很響。這段日子他常想,自己這麼愛她,與她有緣,像冥冥中注定好的,他認為他們的骨髓極可能相符。

  醫師看過報告,說:「很抱歉。」

  古駿逸離開診療室,沒立刻回病房,而是到醫院附設的咖啡廳。他坐角落的位置,安慰自己--沒關係,敏希目前狀況不錯,至少沒惡化,白血球受到控制,只是比較虛弱。

  但那種被命運擊倒的感覺很惡劣,敔他乏力。他甚至恨自己的身體,為什麼沒敏希要的!

  古駿逸呆坐好久,想著要怎麼跟敏希說。回病房時,護士一見他,嚷著奔來。

  「童敏希病情惡化,請即刻通知她的家屬……」

  古駿逸衝進病房,病床空著。

  護士追進來,對他說道:「已經送進加護病房。」說完領他去見敏希,解釋她的狀況。

  古駿逸只聽得見胸腔裡的心臟怦怦響,什麼都聽不清楚。

  隔著加護病房的玻璃牆,醫師跟古駿逸解釋:「三點十分患者陷入昏迷狀態,皮膚有出血的瘀痕,我們已做了緊急處理。她的白血球數激增,我們會安排她做進一步檢查,看看是不是進入加速期……」

  護士在他身邊叮囑:「她非常危險,很容易受病菌感染,暫時不能見客,要待在無菌室。還有,她不能戴戒指。」護士將婚戒交給古駿逸。

  古駿逸將戒指收入口袋,右手摸著玻璃牆,額抵在玻璃面,敏希躺在病床,被各式儀器圍繞。

  床褥間,她顯得嬌小,可憐兮兮,像隨時將從世上消失。她用力喘著氣,像似非常難受,古駿逸深怕她一口氣喘不來就離他而去。

  「我想跟她說話。」

  「你可以使用這個跟她對話,不過她現在很虛弱,只能聽無法開口。」護士取下聯繫用的電話。

  古駿逸緊握話筒。「敏希……」一喊出這名字,他眼眶便濕了。

  敏希喘著氣,聽見了,轉頭看他。她眨了眨眼睛,像在告訴他,她聽見了。

  古駿逸張口,正想說什麼,一時卻無話可說。他垂了肩膀,手緊握成拳,低著頭,身體顫抖。

  不、不行!他不能沮喪,不能表露傷心,他要給她打氣。他抬頭,竭力表演堅強,可是喉嚨緊得他說不出話了,他只想哭。

  他的傷心敏希全看在眼裡,他想壓抑沮喪的感覺,他的眼睛卻洩漏他的情緒。

  敏希怱對他微笑,朝他連眨了三次眼睛。

  她說「我愛你」,沒有聲音,只能意會。

  他懂得,吸口氣,又深吸口氣,再一次深呼吸,還是攔不住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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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0:59: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早,敏希的母親趕來,在玻璃牆外跟敏希通話。看得出敏希很虛弱,只能用眼神或簡單的手勢響應母親的話。黃美君叫女兒堅強,自己卻掉下眼淚。

  古駿逸帶黃美君到咖啡廳用餐,轉述醫生的話:「最近會有一批檢驗報告出來,也許有適合敏希的捐髓者……」

  黃美君無心用餐,看古駿逸臉色疲憊,比上回碰面時還消瘦了些。

  「不管敏希怎樣,我很感激你。」

  「她會活下來,她看起來比昨天好,會度過危險期。」

  黃美君低著頭,從提袋取出煙,銜了香煙,找不到打火機。

  古駿逸去櫃檯處取了印著咖啡廳名稱的綠色火柴盒,幫伯母點燃香煙。

  黃美君吸了一口,呵出白霧,像鬆了口氣,癱靠在椅背上。她望著指間香煙,苦笑地說:「算一算我戒煙有三年了。三年前,敏希第一次發病,她流鼻血,皮膚出現瘀青,持續高燒,人院檢查才知道是慢性白血病。當時我心想,要是哪天我也倒下了,她怎麼辦?誰照顧她?所以我開始照顧自己的身體,注意健康。」

  黃美君歎氣。「後來醫生用藥控制住敏希的病情,治療很成功,她沒再復發。那天敏希打電話告訴我,醫生要她入院治療,我很痛苦,幸好有你……」她抬頭,望著古駿逸。「你也很難過吧?」

  他面色沉靜地說:「敏希絕不會丟下我,伯母也要有信心。」

  「你整天耗在醫院,工作呢?」她自己則已做好最壞打算。

  「那不重要。」

  「我照顧敏希,你去工作,敏希一直怕拖累你。」

  桌上,咖啡吐著蒸氣。古駿逸說:「伯母,小時候,妳常不在,我跟敏希約好了一起上下學,她走路慢,人又迷糊,跟她一起出去,我常要回頭看她有沒有跟上。」

  「是,你們倆感情好,天天膩在一起。」

  古駿逸微笑,低聲說:「到溫哥華時,有段時間我很不習慣,在路上走著走著,常會回頭望,卻看不見她……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這種感覺是寂寞。我往前走,越走越茫然……」

  香煙熄了,黃美君劃亮火柴,又燃了一根。

  古駿逸說:「我也有心理準備,就算到敏希要走,我也要親手送她。我會問她喜歡穿什麼衣服離開,問她要什麼樣的葬禮,告別式播放什麼歌曲,擺什麼花……」

  「那時你會受不了……敏希怕你傷心……」黃美君哽咽。

  「我會安排好所有的事。」讓她很有尊嚴地離開,送她最後一程。然後呢?然後他再一個人,好好地傷心。

  黃美君啜泣著,心疼古駿逸。

  ☆☆☆☆☆☆☆☆☆☆

  敏希度過危險期,轉回病房。

  「敏希,啊……這樣,會不會?」她聽話,啊地張大嘴巴,古駿逸用軟毛牙刷幫她刷牙。「好了,漱口。」

  怕她遭細菌感染,進出的人員都必須佩戴口罩,每兩個小時,古駿逸要用軟毛牙刷幫她刷牙,她的牙齦很脆弱,常出血,刷牙時力道要特別小心。為了減輕白血病引起的發熱症狀,古駿逸聽從中醫師建議,配中藥用大米熬粥給她吃。

  「那個粥加什麼?甜甜的。」

  「生地、沙參、玉竹還有百合。加了冰糖,所以甜甜的。」

  「真厲害,會熬粥了。」看他收拾碗筷,她笑瞇瞇地說:「真賢慧,會做家事。」

  古駿逸賞她白眼。「妳今天精神很好。」話多了。

  「你過來。」敏希拍拍床畔的位置。古駿逸過去坐下,她伸手觸摸他的口罩。

  「早上我作了個夢。」

  「哦,看見了什麼?」

  「蜻蜓啊。」

  「蜻蜓?」

  「嗯。」她指著窗。「夢見好多金色的蜻蜒,在窗外飛,好漂亮……」

  「聽來是個好預兆。」他輕撫著她的臉。

  「當然是。」指尖撫過他的輪廓,敏希黯然道:「你瘦好多……」

  古駿逸微笑,揉揉她的頭。

  護士高興地嚷著闖進來。「找到捐髓者了!」

  主治醫師同治療小組圍在病床旁,他們神情興奮,全都為敏希開心。

  古駿逸坐在床沿,他摟著敏希,聽主治醫師解釋移植過程。法律規定不能公佈捐髓者的姓名,於是他們只知道捐髓者,會在另一間醫院進行手術,再由醫護人員將抽取的骨髓送來,進行交接手續。同時,醫療團隊搶在有效時間內,幫敏希進行手術,將健康者的骨髓移植到敏希體內。

  「現在找到相符的捐髓者,治癒率很高。只是術前需進行殲滅性療法,清除體內的癌細胞及骨髓,身體會很虛弱,只要撐過去,大致上就沒問題。」醫生很有信心。

  「我想跟對方道謝,能不能透露姓名?」敏希高興得落下淚。

  「不行,法律有規定。」醫師微笑地搖頭。

  醫師及護士離開後,敏希抬頭,笑望著古駿逸。「看吧,是個好預兆。」

  「我立刻打電話給妳媽。」古駿逸走出病房,感覺恍惚,他走到洗衣房,想平緩激動的情緒。滾筒式洗衣機嗚嗚運轉,空氣瀰漫洗衣精的香氣,忽地他聽見隔壁熱水間有人低聲交談--

  「醫生說爸還不能出院。」是一把男性嗓音,口氣哀傷。

  一個女人低聲響應:「請看護好了,整天在醫院也不是辦法,你要工作……」

  「乾脆留職停薪,我看是快撐不住了……」男人語帶哽咽。

  古駿逸聽他們啜泣,生離死別,日日在醫院上演。他背靠牆,手掩面,吁了口氣,終於……熱淚暖了手,何其幸運!這段日子的煎熬,按捺住的恐慌,強裝的堅強,都在這剎崩潰瓦解。

  在機器嗚嗚的運轉聲中,古駿逸哭得不能自己,他的敏希沒事了。

  ☆☆☆☆☆☆☆☆☆☆

  蕭雅雯打電話到古駿逸公司,想知道古駿逸上班了沒有,間接打探童敏希和他的狀況。

  「他還在醫院喔。」接電話的是鄧傑倫。

  「喔,那……童敏希的狀況怎樣?」

  「之前很危險,不過昨天找到相符的骨髓,二十八號要動手術。」

  蕭雅雯震驚地問:「接受骨髓移植,她就能康復?」

  「是啊,上禮拜童敏希細菌感染,白血球升到八萬多,在加護病房住了七天,我送文件到醫院給古駿逸,他很多天沒睡,看起來很累,幸好找到相符的捐髓者,太好了。」

  好什麼!蕭雅雯心情大壞,他們高興了,蕭雅雯覺得不是滋味,她出門找苗筱栗訴苦。這陣子苗筱栗到花蓮關懷原住民,一去兩個多月,她滿腹心事沒人說。

  到了苗家位於天母的別墅,傭人開門,蕭雅雯一進屋,就發現氣氛不對。

  苗筱栗的父母都在,他們坐在沙發上,表情很嚴肅。苗筱栗紅著眼,坐在另一邊的單人沙發。蕭雅雯跟苗筱栗的父母打過招呼,和苗筱栗回房間。

  「你們幹麼?吵架啊?」

  「嗯。」

  「妳幹麼?」蕭雅雯看苗筱栗打開衣櫥,抓出衣服扔在床上。

  「我不聽他們的話,我爸叫我滾出去,我要離家出走!」

  「嗄?」原是要來訴苦,沒想到苗筱栗更勁爆,打算要離家出走了。苗筱栗罕見地行動迅速,唰唰唰地連抽出三套便服,拉抽屜拋出襪子。「喂,來真的啊?妳的叛逆期會不會來得太晚?」

  苗筱栗一腳踏在行李箱上,一手拍胸脯昂頭高聲喊:「我不是叛逆,而是在捍衛我的真理。」

  雅雯愣住,旋即哇哈哈大笑。聽、聽!這可是那柔弱無骨、乖巧聽話的苗筱栗會說的話?捍衛真理?我還三民主義咧!

  「筱栗,到底是什麼真理啊,讓妳爸氣得要趕妳出去?」

  「我覺得他們好自私喔。」

  「他們怎麼了?」

  「我去妳家住,好不好?」苗筱栗將行李箱拋到床上打開來。

  「好啊,反正房間都空著,隨便妳愛住哪一間。」蕭雅雯拉她過來坐。「你們為什麼吵架?」

  「我覺得他們好虛偽喔!雖然是為我好,可是我不能認同他們的想法,我不認同他們就生氣,哪有這樣的?我成年了,他們要尊重我啊!」

  「咦?妳說清楚一點,我聽不懂。」

  「他們一天到晚參加慈善活動,上電視接受採訪都說要為社會做事,要心存善念,要幫助有困難的人,結果我要去醫院動手術捐骨髓救人,他們竟然不准我去!」

  轟~~蕭雅雯呆了一秒,跳起來揪住苗筱栗大叫。「什麼?!什麼骨髓?」

  「幹麼這麼激動?」苗筱栗瞪著好友。

  「妳是說骨髓移植嗎?治療白血病的那種?」

  「嘿啊,有病人跟我的骨髓相符,我可以救她啊。」

  雅雯頭暈,心跳怦怦。「等等、等等,我想想,妳妳妳什麼時候捐血去檢驗?」

  「兩個多月前嘛,我看憬哥哥去捐我就跟著捐啦。憬哥哥說萬一配對成功,可以救人。沒想到竟然有人跟我相符,前天醫院打電話來通知,我媽知道了很氣,不准我去。說什麼捐了會影響我的身體啦,搞不好有後遺症啦……」

  「什麼時候要捐?」

  「二十八號啊,所以後天要先入院做檢查。」苗筱栗雙手捧胸,瞇著眼陶醉地微笑道:「好神奇喔~~沒想到我可以救人欸。」

  「妳媽說得有道理,妳別捐,萬一影響身體……」蕭雅雯低著頭,情緒好亂。

  「憬哥哥說手術很簡單,只是從我的脊椎抽一些骨髓移植到對方身體。」

  「動手術就有風險!」

  「不會,很容易。」

  「很痛!」

  「不會,全身麻醉,沒感覺,憬哥哥說的。」

  「妳抽骨髓給別人,自己的骨髓就變少!妳又不認識對方,幹麼要幫她?」

  「老實說,我也怕怕的。」苗筱栗猶豫了。

  「就是啊。」

  「要住院還要做檢查,我其實很膽小,又很怕痛……」

  「對,妳馬上取消,他們又不能對妳怎樣!」

  苗筱栗想到憬哥哥,鼓起勇氣,振作精神。「不,我要捐,憬哥哥說要找到相符的骨髓很不容易,算起來我跟那個人有緣,憬哥哥說有能力幫助別人,他為我感到驕傲,他叫我要勇敢,我不想讓他失望。而且他說捐完後只要休息一天,我的身體會再製造新的骨髓,對健康沒影響。」

  蕭雅雯酸道:「哪天妳被妳的憬哥哥賣了還會說感恩。」

  苗筱栗哧地笑出來。「可能吧,我覺得他有正義感、很善良,我好欣賞他喔。」

  「自從妳認識他後,就對我很冷淡。」

  「呃……」好像是喔。苗筱栗挨近她。「對不起,我忙著跟憬哥哥去做善事啊。對啕,妳找我有事嗎?」

  蕭雅雯把這陣子發生的事告訴苗筱栗:「我去找童敏希了,童敏希得了絕症,她說要瞞著古駿逸治病,決定離開他,還鼓勵我別放棄古駿逸。」

  苗筱慄驚呼。「天啊,她好可憐喔。」

  「可憐個屁!我才可憐!」蕭雅雯激動道:「結果她騙我,她一住院就叫古駿逸陪她!」

  「那現在呢?」

  「筱栗,幫我。」蕭雅雯抓住好友雙手,目光炯炯。

  「幫?幫什麼幫?」苗筱栗不懂。

  「童敏希得的是白血病。」蕭雅雯淚盈於睫。

  「嗄?」

  「二十八號接受骨髓移植。」

  「欸?!」

  「是妳!捐髓的人一定是妳!」

  苗筱栗嘴巴張得大大,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原來她要救的人是童敏希,她的高中學妹!

  蕭雅雯咄咄逼人地嚷:「不要捐、不要捐、不要捐哪!」

  苗筱栗合上嘴,想了想,問:「不捐喔……那她會不會死掉?」

  「死就死,跟妳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好朋友欸!」

  苗筱栗嘴巴又張得大大了,她瞪著好友,瞪了很久。

  蕭雅雯追問:「怎樣?嗄?別捐了,我們出國玩,我招待妳去溫哥華,對了,妳不是想去紐約?我姑姑住那,我們去瞎拼,怎樣?」

  苗筱栗嘴巴張得更大,眼睛也睜得更大。

  蕭雅雯激動,支票越開越大。「不然去夏威夷?我舅舅住夏威夷。怎樣?或巴黎?我們去看服裝秀!」

  巴黎?苗筱栗嚥了嚥口水。

  看出她的心動,蕭雅雯自動接話:「好,就巴黎吧,隨妳高興住幾天。我爸在那邊有生意,我馬上叫他安排。」

  苗筱栗抓住蕭雅雯肩膀,用力搖她幾下,搖得雅雯頭昏。「啊~~妳醒醒!妳好可怕、好自私,妳變得好討厭!」

  蕭雅雯怔住,驚見到好友眼中的鄙夷和嫌棄,她嘩地抱住苗筱栗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好討厭她哪,我又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好氣……」

  苗筱栗摟住好友,曉以大義。「虧妳說得出這麼可怕的話,我不捐童敏希會死,會死欸!她死了,古駿逸還有她的家人不知道會有多難過。他們現在都知道有人可以救她,一定很高興,結果妳叫我不要捐,妳怎麼說得出口?妳知道會有多少人哭嗎?」

  蕭雅雯撇開臉,趴在床上,羞愧地嚎啕大哭。「我知道我很可惡啦……我知道我討人厭,嗚嗚……」

  「唉呦,妳不要老想著自己嘛。」苗筱栗拍拍她的背。

  蕭雅雯悶在枕頭裡嚷:「可是……我好愛古駿逸!」

  「那就讓他快樂嘛,他愛敏希,敏希生病他一定很痛苦,妳真的希望童敏希死嗎?我要是聽妳的不捐了,她死了妳不會後悔?不會良心不安?妳有認真想過嗎?我不信妳會這麼壞心!」

  「我只想跟古駿逸在一起,什麼都不想……」

  「妳這樣,連我都要討厭妳了。假如生病的是妳呢?妳爸一定很難過,我也會很傷心。假如是妳得了白血病,我也會很希望有人救妳。」

  蕭雅雯哭了半晌,抹抹臉,坐起來,苦著臉說:「走吧。」

  「去哪?」

  「我家啊。」蕭雅雯幫她將衣服收進行李箱。「先住我那,後天我陪妳去醫院,我叫我的家庭醫師去說服妳的爸媽。」

  苗筱栗愣了愣,問:「妳想通了?」

  蕭雅雯跺腳咆道:「快點啦!」

  「這才對嘛。」苗筱栗笑了,跳下床,兩人收拾行李。她看蕭雅雯一邊收東西一邊抽噎掉淚,用手肘撞了撞她。「喂,想開點,憬哥哥有好多朋友,他們都好好,妳跟我去做義工,我介紹他們跟妳認識。」

  「才不要,都是窮小子。」

  「亂講,有當醫師、有做律師的,還有教官欸,都是好優秀的人……」

  「嗟!」

  ☆☆☆☆☆☆☆☆☆☆

  殲滅療法會令病患痛苦得像死過一回,有些人撐不過去,等不到移植手術就離開人世。

  古駿逸很怕,有天半夜他被惡夢嚇醒,醒來後趕緊探探她的鼻息,確定她沒事,這才放心了。

  他不敢告訴敏希,自己夢見敏希的葬禮,一整夜他就這麼看著她的睡容,醒到天亮。他不知道要跟誰禱告?冥冥中的造物主啊,他懇求祂們不要奪走敏希,他甚至願意少活十年,可憐他年幼失親,可憐他只有敏希。

  古駿逸也跟敏希說,知道她生病後,他常後悔,他領悟到以前的他好傻,事業成功算什麼?掙再多錢又有何用?現在的他願意花盡一切的金錢買她的健康,買她要的骨髓,但買得到嗎?

  他真的後悔,早知如此,他不會離開那麼多年。寧願留下來,平凡地陪她過一生。這樣就好,多陪一天是一天,每分每秒都珍貴。

  兩星期的化療和放射治療,敏希變得非常虛弱,無法進食,一吃東西就吐,醫師給她注射營養針,維持生命。每次看醫師給敏希打針,古駿逸就覺得那針像紮在自己的心上。

  這時候,敏希已經很少說話了,她常痛得面色慘白,用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千言萬語,放在心裡。她常摸著他的臉,指尖描繪著他的輪廓,每次她這樣做,他就低下頭,怕她看見他殷紅的眼眶。

  一天晚上,黃美君來探望女兒,帶來敏希要的東西。東西放在牛皮紙袋裡,母親走後,敏希拆開,古駿逸看她倒出一堆信。她拿起一封,遞給他。

  「念給我聽。」她閉上眼睛。

  古駿逸攤開信紙,他深呼吸,努力忍住淚,抓著信紙的手在顫抖。

  敏希微笑,聽他念信,熬過身體的痛。

  古駿逸聲音低啞地念著--

  「敏希,我每晚都哭,想妳想到心臟無力。」念完,他再拾起一封,拆開。

  「敏希,如果沒有妳,我怎麼辦?」再拆一封。

  「敏希,我愛妳……」

  古駿逸幾乎是費盡力氣地,把信念完。全是他當年當兵,寫給她的。只有抬頭和簽名日期是出自他手,敏希自己填上內容。

  念完最後一封,敏希睜開眼,微笑地凝視著他。

  「敏希,不是我偷懶,不給妳寫信。」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臉龐。

  她挑眉,理解地微笑。

  他解釋:「當兵時每次想妳,打開信紙後,我很努力卻不知道要怎麼寫,所以只填日期。明白嗎?」

  她明白,淚水滾下她的臉龐。他幫她拭淚,緊抓她的手,笑道:「妳寫得很好,全跟我想的一樣。」

  敏希頑皮地皺皺鼻子,笑了。

  ☆☆☆☆☆☆☆☆☆☆

  手術當天,古駿逸和黃美君等在外面,心急如焚。

  整個移植手術的過程狀況不斷,當醫師將健康的骨髓打入敏希身體,敏希身體起了強烈反應,她不斷嘔吐,腹痛如絞,不管醫師怎麼搶救都無效。她的身體拒絕接受新的骨髓,敏希呼吸困難,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

  但她大聲告訴自己,為了古駿逸,她要撐下去。她承受劇烈的痛苦,在醫師搶救下,終於度過整個移植過程,轉到無菌室。

  古駿逸隔著玻璃牆看著她,蒼白的她蜷在病床上,筋疲力竭地昏睡著。他待在無菌室外守著她,病床上的敏希,看起來是這麼的小、這麼的蒼白,若不是無菌室禁止探病,他很想進去抱抱她。

  敏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睜開眼就看見他。他在玻璃牆前,手掌貼著玻璃。

  一看她醒了,古駿逸拿起對講機。

  「敏希,妳覺得怎樣?別怕,我在這裡。」

  敏希露出疲倦的笑容,大眼睛一直注視他,看了他很久。她在心裡發誓--下半輩子,換她照顧他。

  得到健康的骨髓,敏希體內開始自行造血,從無菌室轉入普通病房了,原先慘白的臉色也逐日紅潤起來。

  看著敏希一天天好起來,古駿逸有說不出的高興。現在,敏希有力氣跟他講話,像為了彌補之前未說的,每天她都跟古駿逸嘮叨。

  「古駿逸,我要看你做的財報,想知道你有多厲害。」她開始好奇古駿逸的工作。

  古駿逸將厚厚一大本的財報,放在她膝上,攤開給她看,眼她講解:「這間公司有很多呆帳,妳看,年度的應收帳款和實際收到的不符,這有很多可能,也許是業務部污錢,也許是……」

  有天,敏希忽然嚷:「我好餓,好想吃你烤的吐司。」

  古駿逸笑著答應,她胃口變好了,身體吸收好,開始胖了。他買了小烤箱,烤吐司給敏希吃。

  有天,她又說:「我想吃蒜味香腸。」

  古駿逸買了新東陽香腸,在病房裡烤,香氣四溢,驚動外頭的護士。

  護士們在外邊呼嚷:「誰在烤香腸?」循著味道找來,義正辭嚴地訓了他們一頓。

  「太誇張了,不可以在醫院烤香腸,味道很濃!」

  敏希躲在被裡竊笑,聽古駿逸尷尬地連連道歉。

  這天午後,古駿逸坐在床上,幫敏希梳頭髮。

  「還好有自然鬈,雖然之前掉頭髮,可是看起來還是很漂亮。」

  「換我,我幫你梳頭。」敏希搶走梳子,她叫古駿逸挨在她懷裡。「你頭髮好黑喔,等等,有一根白頭髮!」

  「妳害的,害我操心。」

  「幫你拔了。」敏希拔掉白髮,拿給他看。

  古駿逸翻身,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頭枕著她盤起的雙腿,仰望著她。「再兩天,可以出院了。」

  「你眉毛好粗,我幫你修眉毛,要不要?」敏希低頭,瞧著他笑。

  「妳饒了我吧。」他做出驚恐的樣子,逗得她哈哈笑。

  「眉毛也梳,我幫你梳眉毛。」

  「這麼溫柔啊?」古駿逸微笑,閉上眼,感覺梳子輕輕滑過眉毛。「敏希,妳記住,這段日子,我天天幫妳洗澡。」

  「是是是,回家換我天天幫你搓背,行吧?」她恢復體力,會開玩笑了。

  古駿逸心情好,跟她鬥嘴。「我衣服洗了快兩個月,半夜窩在洗衣房,等衣服烘乾,說有多可憐就多可憐。」

  「可是我會幫你洗一輩子的髒衣服啊、臭襪子啊,很值得啦!」

  他抓住她的手,在嘴上磨蹭。「為了妳,我天天熬粥,要煮得很爛,要不停攪拌不然會焦,說有多辛苦就有多辛苦。」

  「你有完沒完?!」敏希打他。

  古駿逸長臂一伸,圈住她頸子,將她壓下來親吻。

  他好快樂,她也好快樂,兩人吻得火熱,砰地一聲,有人闖進來。看見這幕,歇斯底里亂叫--

  「天啊,你們幹什麼?!」

  敏希推開古駿逸,古駿逸轉身看見蕭雅雯,蕭雅雯身後還站了個很眼熟的女孩,她站在蕭雅雯身後竊笑著。

  「妳來幹麼?」古駿逸沒好口氣,蕭雅雯之前說的話讓他太生氣了。

  蕭雅雯臉臭臭地說:「來看童敏希,不行啊?」

  「過來坐啊。」敏希招呼她們。

  「妳看起來很好嘛。」哼,蕭雅雯別開臉,彆扭地撥撥長髮。

  「童敏希,妳還認得我嗎?」苗筱栗走到床邊,笑盈盈地。

  「咦,妳是?」敏希瞧了很久,覺得眼熟。

  「看不出來喔,妳可知她是誰?嗄?」蕭雅雯提高嗓音。「她是妳高中的學姊,苗筱栗。」

  「哦~~」敏希拍額想起了。「和妳一起來罵我的嘛。」

  「是,是啦。」蕭雅雯額角閃過無數條黑線。

  「童敏希,妳以前好胖欸。」苗筱栗說。

  「胖得像豬,還跟我們說她可愛。」蕭雅雯攤手。

  敏希臉紅了。

  發現她們沒惡意,古駿逸笑著問:「想喝什麼?我去買。」

  「不用了。」蕭雅雯看看他又看看童敏希,掏出名片遞給童敏希。「我跟筱栗打算在東區開咖啡廳,昨天跟廠商簽約了。」

  「你們要來捧場喔。」筱栗摟著好友笑瞇瞇地。「我們家的咖啡豆是從非洲進口的,最頂級的喔。」

  「我做了兩張貴賓卡。」蕭雅雯打開皮包,取出貴賓卡拿給他們。「用餐打八折。」

  「我一定去。」敏希很高興地答應。

  古駿逸將貴賓卡收進皮夾。

  「一張兩千。」蕭雅雯伸手跟古駿逸要錢。

  「兩千?」古駿逸瞇起眼睛。

  「給她,贊助嘛。」敏希竊笑,推推他的肩膀。

  「根本是敲詐。」古駿逸掏出四張千元大鈔。

  「多謝。」蕭雅雯收了錢,拽住苗筱栗。「走。」

  「妳要來,要來喔。」苗筱栗頻頻回望敏希。

  「走了啦!」蕭雅雯用力將她拽出病房。

  兩人去搭電梯,一路竊竊私語--

  「他們看起來好幸福的樣子。」苗筱栗一臉欣羨地說。

  「幸福個屁。」蕭雅雯不以為然。

  「童敏希氣色好好。」

  「好個屁。」

  「我好羨慕她,憬哥哥對我也很體貼,跟古駿逸一樣,很重感情。」

  「重感情個屁。」

  電梯來了,蕭雅雯氣呼呼地進去,苗筱栗笑嘻嘻跟進去。

  「妳屁很多喔。」

  「要妳管。」

  「看他們快樂,不覺得也跟著快樂嗎?啊,我好有成就感哪,童敏希體內有我的細胞欸,真妙,要不是我她就死了,我真了不起,憬哥哥也誇我了不起。」

  「哼。」蕭雅雯嘀咕:「了不起個屁。」她彆扭著不肯承認,其實筱栗做得對,她雖然很嘔,不過童敏希活下來,她也有成就感,畢竟是她載筱栗去醫院的,還全程參與筱栗的捐髓手術。古駿逸不知道她間接也幫了點忙,而且苗筱栗的父母還是她找醫師去說服的。

  蕭雅雯聳聳肩。好吧,她承認,她也覺得自己了不起,很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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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春天,午後,陽光燦爛,光影在泥地搖曳。

  古駿逸和敏希來老地方,鋪了餐巾和墊子野餐,飯後他開電腦工作,她在一旁看風景。古駿逸工作一陣,累了就躺在墊子上,享受著陽光沉沉睡了。

  一片葉子被風吹下,落在他的鼻尖上。他的睡容平靜,胸腔微微起伏。敏希幫他挑去落葉,俯臉瞧他,吻了吻他閉著的眼,又趴在他胸前,附耳聽著他的心臟怦怦跳動著。

  她笑了,也躺下挨著他的身體,望著樹梢間金燦的陽光,與他共享這愜意的午後時光,在滿是回憶的老地方。

  童敏希滿足地深吸口氣,靠著他閉上眼睛,昏昏欲睡……

  她感覺陽光暖暖地映在臉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混雜青草的香氣。

  他們身邊散置著餐盒、他的筆記電腦、登山用的煮咖啡機,敏希伸懶腰,聽見鳥聲啁啾,思緒飛得老遠,回憶如潮,一幕幕在腦海裡播放。她甜蜜地回憶,往事歷歷,很難相信他們攜手走過這麼多時日。

  在這樹下,曾經她傻氣地刻了字,擔心著樹上的字會隨歲月消失。

  她問他,等樹長高看不見這些字要多久的時間?他說字永遠看得見,除非有人把樹砍了。

  在這樹下,她也曾雙手握拳,對他咆哮,妄想用憤怒留住他,還威脅說要一輩子不理他。

  他怎麼說的,他好無情,很冷漠地說:「那就不理我吧……」

  他騙她。

  他回來後,她幾次不理他,說要離開。他卻不准,一次次逮住她。

  當初他說得多瀟灑,原來都是假的。為對方好,他們都說謊;因為深愛對方,都藏住真心話。

  好幸福哪!敏希微笑,攬抱著他,她懶洋洋,滿足地吁口氣。

  那捐髓的熱心人會是誰呢?願老天賜福給那個善心人,假如不是他(她),古駿逸會哭的。如果沒有他(她),樹上的字還在,她恐怕已不在。敏希伸個懶腰,打呵欠,古駿逸下意識地將她攬緊了。

  一雙蜻蜒飛來,在他們上空徘徊,同他們一起,沐浴在日光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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