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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蘇荻 - 《巧戲大少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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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0: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巧戲大少爺 作者:蘇荻

「大」少爺!?瞧瞧他那副發育不良的「白斬雞」身材,連她的「胸前小肉包」都比他強壯,怎會有女人對他投懷送抱?!

最是難為她這個做貼身丫環的,還得搬出「打就還手、罵就還口」的潑辣招數,才能治住他那任性又古怪的爛脾氣,想不到老爺夫人真把他倆看成一對兒!

她雖是無依小孤兒,喜歡又黑又壯的有為好青年,才不是那種萬金大少爺,可、可是她竟鬼迷心竅似的主動向他獻吻……不妙!眼看大少爺已有新歡,難道她真要認命嫁給別人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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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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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晴日朗朗天氣好,青山隱隱誰較高,溪水潺潺流不停,人兒悄悄在洗衣……」大板棍用力拍打著石塊上快洗爛的衣服,蹲坐在岸邊的黃毛丫頭正自得其樂的大聲朗誦,搖頭晃腦悠游自在。

嘿,想她真是塊讀書的料呢!在學堂邊偷聽記下的詞匯,東拼西湊、南編北掰一通,就成了她荊喬巧才會的詩句。嘿嘿,聰明吧?

「嗯,洗完上衣洗下衣,下衣洗完就可以,東西收收快回去,以免大媽罵不停……哎呀……」怎知板棍一個沒拍準,水花濺了滿身滿臉,她狼狽地急忙跳起,掄起未濕的袖子擦著那張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臉蛋。

「唉唉唉,水兒亂濺濕了臉,衣服濕了褲也濕,一直濕到里……去、去、去……真是濕得不客氣。」胡亂地自言自語。

拍打完畢,將衣服按到水里搓揉一番,隨波逐流的泡泡迅速隱逝,只見她手肘一彎一直,動作利落的沖凈撈起、擰干甩平,吹聲口哨往身後一扔,不偏不倚地掉進簍子里。

「靜悄悄!靜悄悄!」

有人正興奮地喊她呢,一聽就知道來者何人,連瞄都不用瞄。

「顏如玉!顏如玉!」干脆學著來人的語氣怪叫兩句,語鋒一轉又掐住出自個兒脖子,做出眼珠子突出狀。「你這個死丫頭!不是要你別和那個怪丫頭混在一塊嗎?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學學你姐姐如意?你真要氣死我啦!」擰眉弄眼地拖長了尾音,直把這個長得並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給逗得咯咯笑。

「哇,悄悄,你真是妙呆了,把我娘說話的聲音和樣子學得極像!我好害怕哦。」抱著一簍衣服的顏如玉復習著被罵時的慘烈表情,五官扭在一塊,四肢拚命打顫。

顏如玉那副模樣維持了好半晌,兩人才噗啼笑成一團。

「搞什麼嘛,我可沒開課授徒,你幾時也變得這麼厲害?」荊喬巧邊笑邊揉鼻子,小手忙不迭地扯她衣角。「坐下、坐下,用不著客氣,就當自己家。」

「謝謝你。」顏如玉有模有樣的一屁股壓在石塊上。「阿蘭丫環,麻煩沏個香片過來。」

「阿蘭動作太慢被我趕回老家了,新來的阿蓮比較勤快。」她正經八百的忖度著回答。

顏如玉捧著肚子嗆笑不停。「哎呀,不行,我不能再玩了啦,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說服江姨讓我代她出來洗衣服,要是洗得太久被我娘逮到,那可不好啦。」

「沒關系,我快洗完了,才不陪著你玩咧。」揚起兩道細眉,荊喬巧不以為然的扮個鬼臉,繼續未完的動作。

「悄悄,你今天還得陪楓若少爺上學堂嗎?」抓起爹爹那件大褲子,顏如玉嫌惡地吐吐舌頭,認命地抓著板棍開始拍打。

「是啊。」她臉上笑容明燦,咧開嘴時齒如排貝,心情奇佳無比。

「難怪我娘說你怪,楓若少爺那麼難纏,你怎忍受得了他?」

歪著腦袋瓜細索須臾,她搖搖頭。「不覺得呀,他很少找我麻煩。」

「真的?」顏如玉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上回我親眼看到他教訓下人,講得亂激動一把不說,還足足訓了兩個時辰,實在恐怖。」

「正常的啦。偷偷告訴你,大媽雖對荊家忠心耿耿,對楓若少爺卻也頗有微辭,因為他喜歡挑人毛病,逮著了機會就罵個沒完,大媽也曾經被罰站聽了大半天的訓,回來還跟我抱怨,說大少爺上輩子是不是啞吧,這輩子才會這麼喜歡說話。」也許是已經習慣了,荊喬巧倒是不怕挨罵。

「那你呢?你被他罵過沒有?」顏如玉不免好奇地追問。

「當然有嘍。」

「多久?有沒有三個時辰?」

「嗯……」她嘟扁著唇仔細回想。「大概……罵不超過五句話吧。」

顏如玉被這出乎意料的答案嚇得失神,手中板棍滑進溪水里。「啊!我的板棍……」

說時遲那時快,荊喬巧立刻發揮友情的力量,揮掉手里的衣服跳進水中,沉浮兩下輕松抓住板棍。幸好溪水不深,何況她和水神混得很熟。

渾身濕透地爬回岸邊,荊喬巧撥開黏著臉上的數繆頭發,將板棍交到顏如玉手里。「咯,沒事!」果真一副沒事樣。

瞪著荊喬巧英勇救回的板棍,顏如玉的眼陡地一紅,頓時感動得痛哭流涕,抱住她哇哇地嚷。「嗚……悄悄,你人真好,謝謝你……」

「乖,你在這兒慢慢哭,我要回去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荊喬巧扳開她八爪章魚般的爪子,又抖又跳的想將身上水珠甩去。

「那、那你回去要小心哦!」顏如玉吸著快滴下來的鼻涕,可憐兮兮地目送她離去。

「走了。」抱起竹簍,半刻也沒耽擱就奔回杏樹包圍的大宅院。

**

*三步並作兩步的跨進後院門檻,荊喬巧熟練而技巧的將洗好衣物一件件晾到竹竿上,不一會兒,一排排整齊干凈的衣物已攤在陽光下隨風飄揚。

她沾沾自喜的插腰點頭,覺得有手有腳的人真是幸福。

「喬巧!」

嘿,時間真是一點也不差呢。她輕吁一口氣,繼而活力十足、精神充沛的跳轉身子。「在這兒!有事請吩咐我、沒事請挑剔我!」

剛踏下門徑石階的梨大媽險些如肉丸子滾下去,沒好氣的鼓起腮幫子,她一臉埋怨的瞪著這個怪丫頭。

「衣服洗好了嗎?」

「是的,歡迎你用力檢查!」雖說女孩子家要輕聲細語,但她的嗓門就是大,幸好嘴巴並不大。

往前邁了兩步,梨大媽突然老臉一沉,皺眉摸摸她身上的粗衣裳。

「怎麼搞的?你連身上的衣服一併洗了嗎?怎地濕成這般?」用力一擰,還擠出一堆水。「哎呀呀,你瞧瞧,還在滴水呢!這、這怎麼行呢?快些去房里換掉,要不著涼了怎麼辦?」梨大媽氣極,揪著她的衣領往一處拱門走。

「大媽。」乖乖被半拎半拖著走的荊喬巧,突然異常的小聲呼喚。

「做啥?」

「大媽今天很關心我喲。」她嘿嘿地偷笑,暗自在心中竊喜。

「少來!我巴不得你快些被掃地出門,省得我看了討厭。」梨大媽嫌惡地皺皺鼻子,仿佛她正拎著臭氣沖天的臟狗兒。

荊喬巧還是兀自掩嘴偷笑,直到她被拎進那間又小又破的下人房里。

「快把濕衣服脫下來!」梨大媽板著臉命令著,一邊忙不迭去衣柜里找衣服。「我看看還有沒有舊衣服可以讓你換……嗯……有了,就這件了,快點換上。」隨便挑了件過大尺寸的衣服和褲子,一瞥眼這丫頭還慢條斯理的,肚里的擔心化成尖銳的吼聲。「快點脫!真想著涼是不是?」

「噢。」脫掉濕淋淋的上衣,驟覺有道冷風吹過。「哈……哈啾!」

「不準打噴嚏!」梨大媽氣死了,趕緊抓了條干毛巾幫她擦臉,擦到一半,突然愣了愣。「這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褲子脫到一半,循著大媽驚愕的目光,她困惑地向下一望——不就是才剛發育點內的胸脯嗎?

梨大媽戳了戳她頸子下邊的皮膚,瞪大眼睛瞧了瞧,猛然想起這是荊喬巧與生俱來的胎記。「啐!差點忘了你自小就有這胎記。」

「是啊。」荊喬巧倒是很喜歡自己的胎記,因為是紫色透明的,形狀很像閃電,摸起來光滑圓嫩,簡直是特別得要死!「很漂亮吧?我猜全天下沒人和我有著一樣的胎記哦!」雖是無聊的原因,也夠她自豪好久。

瞪著胎記一陣,梨大媽回過神又開始罵她。「廢話少說,快把衣服穿上,著涼了就有得你好看!」

「知道、知道。」她咕噥地答,將松垮垮的衣服褲子穿上,用一條粗帶子系緊褲頭,以免春光外泄。

「穿好了就快去伺候大少爺,怠慢了可有你苦頭吃。」

「我知道了,您別那麼擔心嘛。」

「不擔心?叫我怎能不擔心?昨個兒又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真不曉得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活該得受這種罪!」梨大媽雖有一肚子牢騷要發,但這節骨眼實在不是時候。「好了,快去快去!別和我閑聊。」

閑聊?這罪名簡直是無中生有。荊喬巧撇撇有些蒼白的唇,同情地拍拍大媽圓圓的腹部。「那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哦。」

「快滾!」梨大媽精神崩潰的尖嚷。

**

*匆匆忙忙地遠離大媽視線之外,荊喬巧慢吞吞的在園子里兜上幾圈,才打著呵欠來到楓若少爺所住的「兩袖清楓居」。

「怪人就是怪人,把自己住的地方取這種名字。」每日看到匾額上刻著的五個大字,她都會喃念幾句。「如果是我,一定取名叫「楓人院」,哈哈……」

「咿呀——」也不敲門請示就直接推門入內,好死不死,里頭一個樣貌斯文蒼白的少年正裸露著上半身在更衣。

見她明目張膽、大搖大擺、毫無愧意的闖進來,當場火冒三丈,氣惱羞憤地抓起衣服迅速遮住胸前兩點。

「荊喬巧!你、你……」氣得腦筋打結,牙齒不聽使喚。「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為什麼不敲門就進來?」

「啊,對不住,我忘記了。」她好整以暇的甜軟一笑。「反正都這麼熟了,就別這般客套,咱們又不是外人。」

「出去!給我出去!」像吃了數百斤火藥,荊楓若已瀕爆發狀態。

「都跟你說了別這樣見外。」荊喬巧很不識相地一步步逼近他。「來,讓我服侍您、為您更衣。」

「不要碰我!」在發出凄厲尖叫的同時,手無縛雞之力的荊楓若,在她看似溫柔、實則蠻橫的「強迫」下,手中衣物硬被搶去,只能光溜溜地縮在角落,任她嘖嘖稱奇地瞧個精光。

「果然發育不良,連我都比你有肉些。」生動晶亮的眼珠子在他身上不停轉呀轉,下意識地抬頭挺胸,流露出驕傲的神情。「唉,虧你還是「大」少爺呢,這把年紀卻沒長進,真是可憐啊。」哀聲嘆氣地摸摸他頭頂。「可憐、可憐、可憐,更是可憐哦……」

「不要碰我!」他繼續閉著眼痛苦地尖叫。

「好了,別跟老爺夫人說我欺負你,快穿上這衣服,著涼了我可不負責……啊……哈……哈啾!」說著說著,她倒是忍不住先打了個噴嚏。真糟,口水還噴了他滿臉,勾芮似的粘稠不已。

「荊、荊喬巧!你夠了沒有?」忍無可忍的荊楓若,傾盡全身力氣的握緊拳頭,像只病貓發威,咆哮間將她推倒在地毯上,情緒失控的抓住她胸前,心想非好好揍她幾拳不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別以為我不敢打……」

「天哪!」

驚呼聲在未掩的門邊響起,荊包迎與夏梅瞠大眼瞪著地上的兩人,對於眼前所見只能用青天霹靂四字來形容。

「楓若,你這是在做什麼?」荊包迎氣急敗壞的怒喝,不敢相信兒子膽敢做出這等辱蔑門風的丑事。

「我在做什麼?」

面對父親嚴厲的質問,荊楓若呆呆地望向躺在地上的荊喬巧,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好死不死就抓在她胸前的兩團肉包上。

荊喬巧見狀,立刻硬逼自己流出兩滴清淚來。「老爺,少爺他、他……」哭哭啼啼好不凄涼。

荊楓若更加傻眼,一動也不能動,覺得情況太過混亂,根本無從思考。

心急如焚的夏梅飛快沖到兩人身旁,將兒子的手用力扳開。「楓若,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呢?你真喜歡她,可以跟爹娘說犯不著侵犯她的身子。你、你這麼做,真的太傷娘的心……」心疼地抱住瘦小的荊喬巧,夏梅真恨自己生出這樣禽獸不如的兒子來。

「什麼嘛!」呆滯了好久,荊楓若咬牙切齒、憎厭憤懣的吼回去。「我又沒對她怎樣,而且是她先來招惹我的。」

「嗚……嗚……」荊喬巧哭得更加認真了,不忘縮在夫人懷里裝出可憐樣。

「她來招惹你?」如果手邊有把刀,荊包迎會毫不考慮地宰了這渾小子。「你看看你自己,衣服也沒穿,把她壓在地上抓著她的胸部,還說人家先來招惹你?你當我們大家眼睛是瞎的嗎?」

從小被寵到大的荊家大少爺,簡直不敢相信爹娘會憑著眼前這一幕,就誣賴他意圖侵犯這個討人厭的怪丫頭,真是他媽的見鬼!

「拜托!她長這副德性,你們求我我都還不想碰她咧,要不是她把我惹毛了,我也不會把她壓在地上想揍她。」不屑地瞥了眼流著假眼淚的丫頭,雖然心里生氣,但眼前還是先說服了爹娘再說。

「真的?」

夏梅一愣,不自禁再望著懷里人兒,怎知她突然笑靨如花的把頭抬起來。

「真的啦,沒事沒事!大家白緊張一場。」拍著身上灰塵,荊喬巧在眾人錯愕中站起身。

養了這丫頭十幾年,荊包迎卻還是被搞糊涂了。

「喬巧,你……你沒事?」

「沒事,我跟大少爺鬧著玩的啦,看到你們罵他,心里倒是挺爽快的。」她毫無心機的咧嘴直笑,無視一旁的荊楓若已用殺人的目光將她分尸解塊。

夏梅的手還懸在原來位置,聽她這麼一說,總算松口氣的跟著站起。

「嚇死我了,沒事就好。」拍拍胸口,連忙整了整微亂的鬢發,剛剛的戰局仿佛沒發生過一樣。

「爹、娘!你們在搞什麼鬼?為什麼不罵她?」荊楓若受夠了他們的氣定神閑,再這樣下去,他會讓她給整死,「喬巧,快送大少爺上學堂,這個常師傅很嚴格,遲到就不許進去了。」也不管兒子已經氣到青筋暴突,荊包迎好聲好氣的吩咐著。

「是的,老爺。」她甜甜一笑。

「夫人,咱們走吧。」攙著妻子,相親相愛的出了房門。

「等一等!你們還沒有罵她呀……」他徒勞無功的在爹娘身後叫囂,眼睜睜看他們消逝在轉彎處。

氣得七竅生煙的荊楓若,視線斜過來狠狠瞪向她,才發現她還是滿臉不在乎。

「大少爺,你罵人的功夫不是挺厲害的嗎?何必勞煩到老爺夫人的尊口,自己罵就好了嘛。」

「閉嘴!閉嘴,閉嘴!我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跟這丫頭相處了十幾年,從沒成功罵過她十句,因為她根本不像那些個沒用下人或丫環,會乖乖地垂著臉聽他教訓,反之,她會用盡各種方法來讓他精神崩潰。

荊喬巧壓根兒不理會他,自顧自地步步走來,面帶邪惡微笑。「大少爺,你再不把衣服穿上,我可要「親自」動手幫你嘍。」

「不要過來!」戰敗的人哪來氣魄可言,他狂吠一聲迅速套上衣服。

滿意地看他穿上衣服和靴子後,她轉身來到幾案邊,將他今個兒要用的書本全帶上。「咱們出門吧,大少爺。」

「哼。」用鼻孔重重噴氣,荊楓若昂首跨出門檻。

**

*尾隨在後頭的荊喬巧難得沒再出聲,安安靜靜地一路跟到活絡的街坊市道上。她沿途不斷地東張西望,眼睛閃閃發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只有在陪著他上學堂的這段時間,她才能離開大宅院出來透透氣,順便接觸接觸人群,看看外頭的世界。

說起這個荊楓若,是夏梅懷胎不過九月就生下的孩子,自小病痛不斷,性子古怪難纏,始終不是個討人一見喜歡的小孩。論樣貌,他是蒼白孱弱了些,但五官輪廓分明、有棱有角,一雙星目銳利有神,加上眼底的漠然,使他看來顯得固執與不近人情。和弟妹們的相處亦是問題不斷,下人們做事沒一件能稱他的心、如他的意,唯有荊喬巧敢接近他、刺激他,與他抗衡,才會被派去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約莫一刻鐘的腳程,「常氏書院」已在眼前。

跨進門檻,看門的小老頭正在打瞌睡,也不管大少爺一直往學堂里走去,荊喬巧靈機一動,頑皮地拿起桌上的毛筆,飛快在小老頭皺巴巴的臉上畫上兩撇小胡子,兀自嬉笑了兩聲,轉身迅速地追上荊楓若。

「你做什麼?」她剛剛是不是短暫消失了?他狐疑地回頭,覺得她的表情賊呼呼的。

「有嗎?我一直都在你後頭呀。」她露齒一笑。

「最好是這樣,出來外頭可不許給我添麻煩!」荊楓若冷冷地將書本抓過來,已經到了學堂側門。「我去上課,你就在這兒乖乖待著。」

「是的,大少爺。」為了不給他難看,她必恭必敬的彎腰行禮。

「這還差不多。」他趾高氣昂的甩頭進去。

才剛站直身子,荊喬巧的手就被幾個小姑娘拉住。「悄悄,好高興又見到你哦,快來這兒坐,我們等你好久了。」

唉,人緣太好一直是她的困擾,尤其同是貧窮人家、被送進有錢府邸為奴為僕的這些丫頭小廝們,個個敬她為下等人的標竿。

一坐下來,荊喬巧立刻被團團包圍住,這其中還包括一些年紀較輕的小男孩,對她也是百般尊敬。

「悄悄姐姐,這給你吃!」討好似的一個接一個塞糖果或糕餅給她。

「我不吃!」荊喬巧全數推了回去。「你們一個個瘦巴巴的,不把自己喂飽些,哪來的體力干活呀?」

「可是我們喜歡你嘛。」小姑娘們哀求地拉著她。「求求你吃啦,吃啦。」

「我呀,今天早上可是喝了五大碗粥呢。」伸出五根干扁的手指頭,她夸張的表情引人發噱。「喝到最後一碗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的肚子會爆掉,你們說,這會兒我還吃得下你們的東西嗎?別開玩笑了,我可不想變成大胖子。」

生動自然的搞笑演出,唬得每個人一呆一愣,明明骨瘦如柴的她,就是有辦法說服大家她確實喝得了五大碗粥。

「噢,悄悄在荊家真的好幸福哦。」任誰也沒那個福氣,可以在一個早上就喝掉五碗粥呢。

「就是呀,我們光是伺候主子晨起更衣用膳,就忙得沒時間吃飯呢,有時餓到中午頭昏眼花,才有一小碗的米飯填肚子。」

「所以你們別再偷藏東西給我吃了,好不好?」荊喬巧發揮大姐頭的風范。「可以做到嗎?嗯?」

見每個人點頭如搗蒜,她松口氣地拍拍胸脯。「這就對了,快各自把東西解決掉,免得被人發現。」

「悄悄姐,我有話要對你說。」名為盈盈的小姑娘突然怯生生地開口。

「什麼話?」

「今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這兒了。」紅腫的眼說明她已哭過幾次。

「噢,是不是你在莊家為僕已經滿五年,可以回家鄉去了是不是?」荊喬巧打從心底為她感到高興。

只見她愁容滿面,抑鬱難安地輕搖榛首。「我……我其實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這倒是令人有些意外。

「其實我……喜歡……很喜歡楓若少爺。」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她鼓起勇氣吐露內心話,一抬眼,卻瞧見一張張呆滯與茫然的臉孔。

「你干嘛不喜歡自家少爺,而要喜歡悄悄姐姐的大少爺啊?」另個十三、四歲的云芋不悅地抗議。

「不行嗎?喜歡一個人又沒有錯。」兩人似是一觸即發,水火不容。「而且我喜歡楓若少爺和悄悄姐姐又沒有關系。」

「是沒有關系啦,」荊喬巧倒是沒啥反應。「那你可以考慮來荊家當丫環,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這怎麼可以!」云芋再度大聲反駁,義憤填膺地繃緊上半身。「悄悄姐,你和楓若少爺是一對兒,不能叫盈盈這狐貍精破壞了你們。」

「等、等等,」這不對吧?「我幾時和那家伙成了一對兒?」

云芊執拗地把臉一昂。「我敢打包票,你以後一定會嫁給楓若少爺。」

「不會吧?」哇塞,這個保證未免太駭人聽聞了,荊喬巧開始覺得自己心臟不太好。「可我這個當事人根本不喜歡他呀。」

「悄悄姐,」云芊義正嚴辭地拉著她。「你從小就讓荊家撿去當養女,這意思不是再明顯不過嗎?而且荊家老爺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是不可能真把你當女兒一樣嫁出去的,所以,他們才會安排你服侍大少爺,要讓你和他日久生情啊。」講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

一晃眼,盈盈那張楚楚可憐的臉擋在她面前,把她嚇一跳。

「盈……盈盈?你別這副德性,我會以為游魂在白天出現了。」

「悄悄姐,如果、如果你真喜歡楓若少爺,我……」極夸張的哽咽聲。「我會成全你們的。」

果然是見鬼的恐怖,子虛無有的事情被大家這麼一攪,想要無風無浪都很難。荊喬巧苦哈哈地看著他們搶著發言,想哭也想笑。

好不容易挨到這些公子哥兒們魚貫出學堂,她立刻迎上前接過荊楓若手中的厚重書籍。

「我們回去吧,大少爺。」好心情一掃而過,她無精打采地說著。

「嗯。」瞥了她一眼,荊楓若雖覺不對勁,照樣昂首闊步地走出書院。

仰臉朝向刺眼的陽光,荊喬巧默默在心里祈禱:老天爺!我的名字叫做荊喬巧,今年十五了,親生父母不詳。請你看在我不過是個養女的分上,別讓我和這個又白又瘦又笨的荊家大少爺湊成一對兒!我喜歡的是又黑又壯又聰明的木匠或工匠,拜托你告訴月下老人別牽錯紅線哦!

默禱完畢,心里還是覺得不安。

「那個……大少爺。」她忍不住低喚一聲,難得如此小心翼翼。

「干嘛?」

「你可不可以帶我去廟里拜拜?」

「要去叫我那幾個飯桶妹妹帶你去。」他頭也不回的淡漠答。

「我想要現在去。」

「我不要!」他的壞脾氣急速醞釀中。

「現在就去,不管!」再度使出看家本領,荊喬巧在抱著書本之余,用一只手就牢牢扣住他。

「你、你煩不煩呀,在大街上不要和我拉拉扯扯。」

荊楓若又急又氣的用十指扳開她的手,不料她的五爪功如此厲害,這里纏完那里纏,他的兩條手臂全讓她給掐出瘀青來。

「不、不要再抓了……我去!我帶你去!」他錯了,小時候爹要他們學武是對的,就是因為他沒學,才會落得這副狼狽下場,連指甲都沒她尖,真是欲哭無淚,痛死人啦。

臉上掛著勝利的笑容,她甩甩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那就走吧。」

這簡直是沒天理,主子竟讓丫環騎到頭頂上,再這樣下去,他的臉要往哪兒擺?會被人當作笑話傳開的。

愈想愈不甘心,得想個法子治治這個刁奴不可。他暗下決心的想著。但現下腦袋瓜就像一團漿糊,什麼法子都想不起來。

「走快點,不然我要踩你的鞋子哦!」她在身後恐嚇著。

「知道了。」

唉,遇上這種刁丫頭,不先忍耐也不行,等回到宅子里,就有得她好看了,他只能暗暗在心中打著如意算盤作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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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1: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荊氏歷代經商,在京城里擁有五家錢莊、八間當鋪,講究的是正派經營,以良心做買賣,不欺不誆不拐不騙,擁有良好名聲。

當然,這一代的荊家老爺同樣是個古道熱腸、樂善好施的大善人,不時大開糧倉賑濟鄉親父老,有時也深入民間對需要幫助的貧苦人家伸出援手,因此人人一提起這個荊包迎,莫不是舉起大拇指頻頻贊好。

而富甲一方的荊家府邸,卻不如預想中的豪華闊綽,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老式宅院,除了在前後院布置花木湖石,筑水池,架小橋,搭建一處梅花形涼亭,其余再無更動。

這個直接取名為「梅亭」的涼亭,在盛夏午後時分總會聚集一票姐妹淘相約茶敘。沏上幾壺香片,核桃酥、黑棗糕、芝麻糊、翡翠梅子凍、一碟碟裝飾精致的小點心,和水梨、葡萄、柑橘等水果同擠在桌上,亦是熱鬧有余。

錦衣貴氣、艷賽桃李的荊家三姐妹,楷同遠道而來的兩位表妹,氣氛熱絡地圍坐在石桌邊,五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好不熱鬧。

「依我看哪,這輩子治得了大哥的,真非喬巧莫屬!」排行老三的荊黃馨,正口沫橫飛的嘰喳發言。「他這個人哪,動不動就發脾氣,誰跟他講話誰倒霉!昨個兒我去書房時,他剛好在里頭寫文章,我好心糾正他文章里的錯別字,他就一直罵一直罵,說我挑他毛病,存心和他過不去,我只好站著讓他罵個夠,要不是他水喝多了想去小解,恐怕還不會饒過我呢。」

「大姐,你還沒有我慘呢,我不過急著出門,在走廊上跑來跑去,他就追過來指責我的不是,把我訓得好生慚愧,頭都抬不起來了。」年紀最小的荊石榴滿臉無辜地嘟嚷著。想到被罵的經驗,三姐妹都是心有余悸。

「幸好爹娘有先見之明,收留了喬巧做養女,如果沒有她,恐怕沒人受得了大哥的怪脾氣。」與荊喬巧同年的荊紫竹搖頭說著。

「聽你們這麼說來,這個喬巧是個很特別的人,不過說也奇怪,我們來這兒作客了幾次,怎麼都沒見過她?」兩個小表妹好奇追問。

「也難怪你們沒見過,十歲以前,她都在後院或廚房里幫忙。至於她的特別之處,說也說不完呢。」荊黃馨興致勃勃地發表言論。「她呀,是那種天塌下來都不怕的樂天派,當初我爹娘收養她,還怕她長大後會難過自己是個路邊撿來的棄嬰,沒想到她倒是活得理直氣壯,半點自卑感也沒有。」

「可是,她不過是個養女啊,憑什麼活得理直氣壯呀?」

啜了口香茶潤潤干燥的喉嚨,荊黃馨繼續解釋:「話不能這麼說,喬巧自小在咱們府里幫忙,身份和個丫環無異,她活潑歸活潑,做事也從不偷懶,交給她去辦的事,半件也沒出過紕漏,否則我們怎會如此愛護她?」

兩個表妹相互交換一個眼神,心里頗不以為然的禮貌笑說.!

「黃馨表姐,聽你說了這麼多,倒想見見她的廬山真面目呢。」

「那有什麼難的?待會兒我們找人去請她過來不就得了。」身為大姐,荊黃馨倒也大方直爽得很。

剛塞了一塊核桃酥到嘴里的四小姐荊紫竹,目光落在亭外流瀉的水景,眼角不經意瞥見一個自園子里晃過的瘦小背影,急用手肘輕撞荊黃馨。「大姐,那個不就是喬巧嗎?我們要不要直接叫她過來?」

「真是說人人到呢。」荊黃馨轉向立在身後的丫環。「快去替我請她過來,說咱們邀她一塊喝茶用點心。」

「是的,小姐。」

過沒一會兒,頂著一頭蓬松亂發的荊喬巧,手抱大木盆,里頭裝滿剛摘下的新鮮瓠瓜,亦步亦趨地跟在丫環身後,踏上石階來到梅亭。

「三小姐、四小姐、六小姐好。」她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因為不認識另外兩名女子,便自行略過。

「來來來,坐下來,咱們有話問你呢。」平易近人的荊黃馨輕展柔荑,拉著她往自己身旁的石椅坐下。

「噢,可是我在忙耶。」再不把這些瓠瓜拿到廚房去皮刨成絲,大媽又要對空吆喝個沒完。當然,她是不怕挨罵啦,但要吵醒了正在睡午覺的老爺夫人,她可會過意不去。

嬌生慣養、自視甚高的兩位表妹,在看到荊喬巧不但沒對自己行禮,還膽敢拒絕主子的邀約後,對她印象壞了起來。

「沒關系。」荊石榴主動地上前接過木盆。「這東西就先交給她們去弄吧,保證不會讓你挨罵的。」放到另一名丫環手里,再指著當中兩人。「喏,你們偶爾也該下廚幫忙,記得告訴大媽喬巧跟我們一塊兒。」

「我們知道了,小姐。」

眼見木盆被拿走,荊喬巧只得乖乖坐下。她對這三位小姐雖不生疏,卻也不是那麼熟稔。

「喬巧,你最近挺忙的是不?都沒見你和咱們打招呼。」荊黃馨親切地問。

「沒辦法,你們那位大哥麻煩事很多,如果我不去照料,府里根本沒人敢去招呼他。」

「對了,忘了先和你介紹,這兩位是遠從江蘇而來的黛兒表妹,以及雙兒表妹,噢,不過她們的年紀都比你大上一兩歲。」

荊喬巧循聲望了兩人一眼,直覺立刻告訴她,這兩個人可不大喜歡她呢。

「你們好。」一語帶過,完全不多禮。

聽到她這麼沒大沒小的喊人,兩位表妹不禁心中有氣,決定開口試試這丫頭究竟有幾兩重。

「原來你就是喬巧,久仰你的大名呢。」簡雙兒嬌滴滴一笑。

「是嗎?」她們在江蘇聽得到她的大名?這是不是叫做壞事傳千里?

「你呀,可更是幸運呢,讓舅父舅媽給撿來當養女,冠上荊姓,賜你一個名字,還和咱們平起平坐。」話里的諷刺意味再明顯不過。

「說的也是。不過這天下之大,姓荊的成千上萬,沒啥特別的,至於椅子嘛,倒不曉得有誰是彎起彎坐?」荊喬巧裝出好生困惑的表情,輕松就把矛頭擋回去。

「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呢,撿來的就是撿來的,就算大家對你再好,你也要懂得知恩圖報,莫做出令人憎惡的事情來。」簡黛兒強忍不悅,還是硬逼自己笑瞇瞇地話里藏刀。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身份嘍,雖然是撿來的,可我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所以,您所謂令人憎惡的事情,我可半件都沒做過。碰到令人憎惡的事情,眼前倒有一件。」她四兩撥千金的反擊回去。想欺我?哼,門都沒有!

「臭丫頭!憑你也敢忤逆我們?」簡雙兒頭一個按捺不住的拍桌子。

「別以為這荊家上下部袒護你,你就可以對我們姐妹倆不敬!」簡黛兒更是難掩氣憤的面色僵白。

「兩位表妹,你們是怎麼了?別說這個來刁難喬巧,她是直腸子一個,有什麼說什麼,瞧你們氣成這樣,何必呢!」始終默不出聲的荊黃馨出言平息一觸即發的戰火,其實心里暗自得意荊喬巧的伶牙利齒。本來嘛,沒事干嘛找她碴呢?她可是她們三姐妹的救星。

「就是就是!」憋了一肚子笑意的荊石榴拚命點頭。「喬巧的個性就是這樣,兩位表姐就別生氣了,她罵人不帶臟字的功夫,可不是你們能招架的。」

「你們怎笑得出來?」簡雙兒瞪大眼難以置信。「她這個奴才都快欺到主子的頭上了,你們竟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

「喬巧不會欺到我們頭上,她只會踩在我大哥的臉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笑意,荊石榴哈哈哈地捧腹大笑。

「說得對,說得對!」另外兩姐妹也起哄附和。

一臉閑適的荊喬巧,在一笑一怒間始終保持愉快心情,完全不受兩方影響,像個沒事人似的。

「不好了、不好了!」一個神色慌張的丫環自老遠跑過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荊黃馨收斂嬉笑表情,正色問。

「大少爺今個兒到店里學記帳,結果在回來途中被幾名小賊扒走錢包,他因為太生氣就追著小賊跑,結果反被那些小賊打得遍體鱗傷,昏倒在地。」

「然後呢?然後呢?」所有人都緊張地站起。

「然後有路人認出大少爺,通報店鋪里的伙計將他帶回府。怎知他醒來後直嚷著要去找那群小賊算帳,不肯好好躺在床上讓大夫上藥,夫人便要我找喬巧過去幫忙。」

「沒錯沒錯!除非喬巧出馬,不然沒人治得了他。」荊石榴趕緊催促仍然黏在椅上的荊喬巧。「快點,現下只有你安撫得了大哥,咱們快走。」

還來不及出聲的荊喬巧,便被三人簇擁著推走,完全沒有說不的余地。

唉,又來了,哪天他才能不為自己添麻煩?

「我就不信她有這麼大的本事。」簡雙兒橫眉豎眼地插腰說著。

「走,咱們跟去瞧瞧!」二話不說,簡黛兒挽著妹妹的手臂相繼跟上。

**

*才剛拐了個彎,大老遠便聽見荊楓若那暴跳如雷的吼叫聲、老爺氣急攻心的喝阻聲、夫人呼天搶地的尖嚷聲,夾帶摔東西、踹門板、砸桌椅等雜七雜八的聲響,聽來好不駭人。

意識到事態嚴重,荊喬巧先一步跨進混亂成一團的「兩袖清楓居」,看到鼻青臉腫、手腳掛彩無數的荊家大少爺,正大發雷霆地試圖掙脫眾人的鉗制,臉色鐵灰而激憤,罵不完的粗話掛在嘴邊,和下人們滾在地上拉拉扯扯。

換了別人,早就驚愣著縮到角落去等人收拾殘局,但被趕鴨子上架的荊喬巧可沒那福氣,就算前有懸崖,她也得跳下去。

「哎呀,你總算來啦,快想想法子阻止他!他肯定是瘋了,才會像瘋拘一樣的亂咬人。」涕淚縱橫的夏梅拭著淚珠,難過而無助的讓丫環攙扶著。

「喬巧呀,」面色敗壞的荊包迎也火速沖到她面前。「他硬是不肯躺在床上好好療傷,說要去找那群小賊把錢要回來,你幫幫忙讓他平靜下來,否則這一去小命休矣!我荊包迎可不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呀。」他這一生積了無數陰德,沒想到卻有這麼不知好歹的兒子。

「老爺夫人,你們別急、別急,我會想辦法。」安撫了兩老之後,荊喬巧快步來到荊家大少爺的面前,瞪著他和幾名男丁在地上糾纏不休,突然間放肆地仰天大笑,一發不可遏抑。

傻眼的眾人,全為眼前這幕緊張得面部抽搐,不明白這丫頭在想什麼?

「哈哈哈,大家快過來看!哈,猴子和人打架呢,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觀,不看可惜!」荊喬巧笑得花枝亂顫。猴子?正奮力抓住大少爺而不得已跪爬在地上的幾名男丁,聽到這話全錯愕地抬起臉,手上動作跟著一停。

「瞧瞧,猴子就是猴子,聽不懂人話,都已經被打得屁滾尿流了還想報仇,真是可笑啊!」

被鉗制在地上無法動彈的荊楓若,也看到荊喬巧那張挑釁輕蔑的笑臉。

「別攔他嘛,他只是一只猴子,讓他去送死也好。猴子不懂感激,不懂父母養育自己的辛苦,所以不愛惜生命,大家就含淚祝福他死得好看些,待明個兒再去替他收屍。」

眼爆怒火的荊楓若負傷從地上爬起。

「荊喬巧,你說誰是猴子?」

「當然是你呀,」她裝出羞澀的表情。「其實我也很不好意思,把這事告訴大家,讓大家都知道你其實是只野猴子。」

「你、你、你……」每日碰上她,他的連珠炮就只能在心底發射,完全出不了口。

看來情況是暫時穩定住了,荊包迎用眼神示意,讓閑雜人等一個個退出去,留下他們兩人「好好」談判。

「怎麼樣?說你是猴子你不服嗎?」一轉眼珠子,她唉聲吁氣地搖頭。「真是可惜呀,為什麼沒被打成殘廢呢?如果直接變成殘廢,大伙兒也用不著大費周章前來阻止你去送死了,真可惜、真可惜。」

遭她這番數落完畢,荊楓若突覺身上力量盡失,腳軟地半跪在地上,一個傷口牽動一個傷口,痛得他哇哇叫。

「好痛……」

「痛?痛為什麼不乖乖躺著讓大夫為你上藥?」用鼻孔重重一哼,卻仍走過來扶他一把。「你以為當個大少爺就得逞強、愛面子呀?我看你腦袋瓜里頭裝的是大便,熱呼呼的大便!」

「閉嘴,不要再說了。」沒力氣再和她舌戰的荊楓若,被她死拖活拖的丟上軟綿綿的床榻。

挽起袖子,荊喬巧拿過藥箱,熟練地替他那張青紅交錯的俊臉上藥。

「最好留疤,最好丑得像瘟神,最好變成臘腸嘴和塌鼻子。」她嘴里無聲嘀咕著。

「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上衣必須脫掉,不然我沒法子上藥。」

「脫、脫掉?」他立即臉紅。「你在胡說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我才不要在你面前脫衣服。」

「呵,我可不當你是男的,因為,」她掩嘴偷笑。「猴子都是不穿衣服的。」最後一句只有自己聽得見。

「荊喬巧!你不要惹毛我,否則等我傷好了就有得你好看!」瞧她那副賊不溜丟的模樣,他知道她肯定是在笑他。「乖,把衣服脫掉,反正我都看的不想看了。」蠻力一施,她惡毒地戳戳他額頂大瘀紫,趁他痛得頭暈眼花之際,迅速剝下他上身衣服。

可憐的慘白少年,除了屈服在她魔掌之下,一點反抗能力也沒有。

「不要……嗚……不要啊……」被迫露出赤裸上身的荊楓若,更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光溜溜的干瘦白肉已無力掙扎,閉上眼任憑她處置。

「干嘛擺出壯烈犧牲的表情?好像我強暴你似的。」將受傷瘀青的部位依續抹上藥膏,她被他那張哀絕扭曲的臉給逗得笑不停。

「少廢話,弄完了就給我滾!」他緊咬牙齦地低吼。

「那有什麼問題咧?反正我也不愛待在臭猴子的身邊。」

說罷,她故意在他傷口上施力,惹得他哇哇大叫。

「痛!痛!好痛啊!」

荊喬巧悠哉地縮回魔爪,低吁了口氣。

「好啦,大功告成,你可以把衣服慢慢地穿回去了,記得,要「慢慢」地穿喲!」

她話都還沒說完呢,卻見他飛快地穿回上衣,絲毫不顧痛得鑽心的傷口在哀嗚。

「喂!有句話想告訴你。」

她突然壓低聲音湊近他耳邊,嚇得他雞皮疙瘩全起,害怕地直縮到床內去。

「你、你又想做什麼?」抓緊胸前的衣服,他的臉又是一白。

「哎呀,不會再對你毛手毛腳了啦。」攏起兩道秀氣眉毛,她變得正氣凜然。「我問你,你是不是真想向那批小賊討回公道?」

見她慎重其事的詢問,他有些口吃。

「干……干你什麼事?」

「是不**的事啦,但我就是看不過去。」尾音一轉切入正題。「只要你乖乖地把傷養好,我倒是樂意幫你,給這些混蛋家伙一個教訓,你……覺得怎麼樣呢?」

她臉上閃耀著純真可人的笑容,一時間倒讓他迷惑了心神。

「你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除了給他們一頓排頭吃,這錢也得討回來不可,你說是不是?」拍拍他的大腿,她擺出一臉豪氣干云的爽快狀。

他當然不信她會這麼好心,不過現下若不點頭,恐怕有排頭吃的人是他。

逼不得已,他只好輕輕地點頭。

「是……是。」

「好啦,你好好休養吧,可別再亂動了,我會三不五時過來巡的。」

「是……我知道了。」

為什麼他這個大少爺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他想他就算想破了腦袋,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

*擠在窗外偷看的男女老少,雖聽不見他們實際的談話內容,但見兩人到最後和平收場,都不自覺地露出會心微笑。

「真好、真好。」撫著下顎的一小撮胡須,荊包迎滿意地踱回花廳,其余人亦乖乖地跟著過來。

喬巧就是喬巧,她的地位確實無人能取代呀。他暗自思忖著,覺得自己當年收她做養女真是個正確的選擇。

「爹,您是不是也想撮合大哥和喬巧?」荊石榴撒嬌似的甜膩嗓音,一到廳上就迫不及待的搶著發問。

「這……這要看他們兩人的緣分,不能隨便撮合的呀。」荊包迎故意避重就輕,不想讓兒女們察知自己內心的詭計。

「您難道不覺得他們很配嗎?有喬巧在的地方,大哥就不敢造反,溫馴得像只貓咪呢。」

「就是說啊。瞧咱們沒人敢去兇他,但喬巧就是有這個膽量,三兩下就讓他服服貼貼的躺回床上乖乖抹藥。」荊紫竹認同地說著。

「你們也知道你大哥的個性,他脾氣這麼壞,喬巧怎願意和他湊成一對兒?換個角度來說,你大哥也挺討厭她的,硬是撮合他們,只怕造成反效果。」荊包迎慢慢坐落太師椅上,接過丫環奉上的參茶,掀開杯蓋,細瓷相觸發出清脆響聲。

夏梅則坐在另一張椅上,閑適的點頭。

「是啊,還是順其自然吧,反正我和你爹都喜歡喬巧,不會反對他們來往,但有沒有這個緣分,還是得靠他們自己發展。急不得的事,還是慢慢來的好。」

「噢,差點忘了黛兒和雙兒也在呢,」荊包迎注意到佇立一旁的簡家兩姐妹。「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看笑話了。」

「不會不會,表哥從小就是這個古怪性子,我們小的時候也領教過。」簡黛兒秀氣端莊地淺笑回答。

「這些天在咱們府里作客,應該還習慣吧?」夏梅柔聲問著。

「嗯,表姐表妹們都很熱情的招呼我們,讓我們姐妹倆玩得很開心。」不管心里對那個荊喬巧有多少意見,在大人面前,還是得表現出愉快的心情。

「那就好。再過幾天便是乞巧節,城里的活動慶典甚多,難得你們碰上,可以好好的參與一番。」

「我們會的。」兩人同聲回答。

退出花廳後,姐妹兩人默不出聲的繞過曲徑、穿過花廊,慢步踱回廂房里,一轉身,立即將門扉閉緊。

簡黛兒大皺其眉的一屁股坐下。

「怎麼辦?他們都這樣喜歡荊喬巧,你暗戀大表哥的事,我看還是趁早死了心吧。」

「不要,我就是喜歡大表哥,我才不要放棄。」簡雙兒不依地嘟起菱唇。

「你也看到的,大表哥那性子暴躁又古怪,憑你想去收服他,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事在人為,我就不信大表哥不近女色。」她固執地挺起胸脯抬高下巴。「只要給我點時間去親近他、誘惑他,他一定會明白我才是他娶妻的最佳人選。」

想到大表哥和那些下人滾在地上拉扯的景象,簡黛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真搞不懂你,什麼人不喜歡,偏要喜歡大表哥。別說姐姐我潑你冷水,表姐表妹都說了,除了荊喬巧,沒有第二個女人可以讓大表哥乖乖閉上愛訓人的嘴,你真覺得你有那本事,那也得施展出來才知道有沒有效。」

「這還不簡單,機會要自己制造,我自有我的方法。」簡雙兒自信滿滿,眼中充滿著對荒楓若的愛戀。

簡黛兒頓了頓。

「其實,今天看那個荊喬巧輕輕松松就讓大表哥安靜下來,我還真有點佩服她呢。」

「有什麼好佩服的?還不是仗著舅父舅媽疼她,才有這樣大的膽子罵大表哥是猴子。」她嗤之以鼻的撇撇嘴。

「如果是你,你敢罵嗎?」

「我呀,可是個氣質優雅的淑女,才不會粗言出口。」

「所以,她占的優勢比你大,因為她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罵,大表哥才會沒話好反駁。」

「所以嘍!這不代表大表哥會喜歡她,」她沾沾自喜地笑答。「任誰都看得出來,大表哥討厭她討厭得要命,又怎會看上她呢?」

「總而言之,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畢竟咱們只在這兒待上一個月而已。」為自己倒了杯熱茶,簡黛兒十分不看好的搖頭。

「不要不要,我絕對不要!」

對於姐姐的好言相勸,簡雙兒根本聽不進去。

都喜歡上了,哪能說放棄就放棄?

更何況這個荊喬巧已經激起了她的鬥志,再怎麼樣她也要拼上一拼。

說不定大表哥喜歡的就是她這一型的呢。

**

*另一方面——好不容易脫離苦海返回廚房幫忙的荊喬巧,沒由來地大打噴嚏,差點沒把口水噴在剛炒好的紅燒獅子頭上。

一陣森冷微風刮過,她只能茫茫然地環視周遭,不知何以感到毛骨悚然。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手抓大鏟的梨大媽見她臉色不對,皺眉詢問。

「沒有、沒有,鼻子有點癢倒是真的。」

「大少爺沒事了吧?」看她匆匆忙忙奔回廚房幫忙,還沒時間問她。

「沒事,真是大幸中的不幸喲。」她搖頭輕嘆。

「噓噓!說這種話被人聽見怎麼辦?」梨大媽緊張地搖住她的嘴。

「哎喲,大媽,你甭擔心啦,聽見就聽見,反正我連大少爺是野猴子這種話都說出口了。」

「什麼?」梨大媽驚得眼珠子要蹦出眼眶。「你罵大少爺是野猴子?」

「沒錯,還是在眾目睽睽下,連老爺夫人也在,你說我厲不厲害?不?」故意洋洋得意地咧嘴直笑。

「笨、笨蛋!」梨大媽氣得推她腦袋瓜一把。「你真是愈來愈不像話了,大少爺都十九歲了,你還罵他是野猴子,老爺夫人沒罵你,你就樂上了天是不是?」

怕她再推第二次,莉喬巧連忙閃開抱住頭。「人家哪有,我是就事論事,可也沒囂張到哪兒去。」

「都一樣!」一手將荊喬巧帶大的梨大媽,現下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她吸氣再吸氣,務必讓自己冷靜下來。「喬巧,你別怪大媽說話直了些。你只是荊家的養女,和買來的丫環沒兩樣,我知道老爺夫人疼你,但你還是要恪守本分,不能逾矩呀,要是哪天你鑄下大錯,大媽想救你恐怕也沒辦法。」

荊喬巧眨了眨圓亮的大眼睛,將手垂下,親匿地依偎到大媽身側,抱住她胖胖的肚肚安撫著。

「我知道,全宅子就屬大媽對我最好了。雖然大媽平日對我很兇又很壞,不過我知道你是最關心我的人。所以你放心,我會善盡職守,做好分內該做的每件事,不會犯錯的。」

她嬌嫩的嗓音甜進梨大媽的心坎里去。

驟見大媽那雙老眼似有淚光涌現,但她硬是粗魯地將荊喬巧這黏皮糖扳開,故作生氣的別過臉去。

「阿諛奉承的話對我沒用,快去把事情做完!」

荊喬巧又怎會不明白大媽的用心良苦呢,她急忙又叫又嚷的跳開。

「知道了、知道了。」

望著她跳走的背影,梨大媽還是忍不住流下一滴清淚。

可憐的孩子,自小就被狠心的父母拋棄,若不是遇上好心的老爺夫人,恐怕早已餓死在街上。

不過,知恩圖報、飲水思源,再怎麼樣,她不能讓荊喬巧過度放縱這活潑過頭的個性,否則將來吃了大虧,要挽救可也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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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1: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喬巧,大少爺的藥已經熬好了,你端過去給他吧。」梨大媽吩咐道。

蹲坐在廚房一隅,正大口大口扒飯的荊喬巧,聽見大媽的話仍照舊動作,筷子頓也沒頓一下。

「喬巧!我的話你聽見沒有?別凈顧著吃飯。」

嘴巴里塞滿飯粒的她,只得勉強回應。

「聽到了,待會兒就去。」

「不行,現在就去,這藥得趁熱喝,要是涼了就沒那療效了。」

「你唬我,涼了再熱一熱不就得了?」她嘻嘻地笑。

「你去是不去?」梨大媽氣得拉高嗓門。「吃那麼多還是瘦不拉嘰,回來再吃不行嗎?」

哎,真是片刻不得閑呀!荊喬巧認命地放下飯碗,擦去嘴巴四周的米粒。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大媽乖,常生氣容易老哦!」

「少廢話!」

端著托盤,荊喬巧小心翼翼地來到「兩袖清楓居」,正要推門,有人喊住了她。

「荊喬巧,請你等一下!」簡雙兒友善地喊住她的腳步。

看著簡雙兒自長廊一端走來,原就明艷動人的她,刻意盛妝似,身上的香氣差點淹沒她的呼吸。

「有事嗎?」把臉稍稍轉向另一邊,借此獲得新鮮空氣。

她盯了眼荊喬巧手上端的東西,客氣地笑問:「這藥是要給大表哥喝的嗎?」

「除了他,府里還有別人受傷或生病嗎?」都已經站在他的門口了,為什麼她還要問這種白癡問題?

忍耐、要忍耐!簡雙兒努力地保持優雅笑容。

「我瞧你嘴邊還帶著飯粒,肯定還沒吃飽吧?不介意的話,我倒願意替你將這藥端進去給大表哥喝。」

「好啊。」連考慮都沒考慮,荊喬巧立刻將托盤轉到她手里。「拿去吧。」

簡雙兒怔忡地接過托盤,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爽,仿佛很高興有人願意接手這麻煩事。

「快去快去,藥涼了可不行,我坐在臺階上等你。」

「等我?」

「我得把碗和托盤拿回去啊,難不成你想留下來作紀念?」

「噢、噢,好的,好的。」在她面前,簡雙兒覺得自己是個蠢蛋,臉上青紅交錯,心里又氣又惱。

敲門踏入房里,她堆起足以傾倒千萬男子的絕美笑容,輕輕地落坐在床榻。

「大表哥,我來服侍你喝藥。」

原本盯著床板上方的荊楓若,一聽這聲音,迅速地撇過臉。

「怎麼是你?」

「當然是我,」就算笑得臉皮僵硬,她還是一刻不停。「大表哥不歡迎嗎?我這個做表妹的,生平頭一回服侍人呢。」「是你也好。」他似乎松了口氣。「那丫頭是妖魔鬼怪,哪天我若不是病死也是她給折磨死。」

「是你也好」這四字,當下就讓簡雙兒心花朵朵開,興奮得簡直要飛上天。

「來,我喂你喝藥。」

荊楓若的好臉色只維持一會兒,他吃力的坐起身。

「我自己喝就行。」

他伸手要將碗接過,怎知她快速閃開,湯藥潑灑在床被上,她卻毫無所覺。

「你是病人,讓我來喂你嘛。」簡雙兒嘟嘴,甜甜撒嬌著。

「不必,我自己喝。」他冷冷牽動嘴角,神色開始下沉。

「哎喲……」

「你有毛病啊!」忍無可忍的荊楓若開始破口大罵。「我說要自己喝你聽不懂嗎?笨手笨腳的,還把我的床單弄臟了,你這麼閑的話為什麼不去別的地方,要在這兒幫倒忙?」

「表哥……」這突來的大轉變讓簡雙兒驚嚇得說不出話,沒想到天堂與地獄,僅在短短剎那間。

「把藥給我!」荊楓若霸道而兇悍的硬是將碗搶過來。「都晚上了還搽那麼多臭死人的東西,是不是想臭死我?」「不,我不是……」

他仰頭將苦澀的藥灌進喉嚨里,眉頭皺都沒皺一下。「拿去,你可以滾了。」將碗粗魯地塞回她手里。

「表哥……」她不死心地想再說什麼。

「真是見鬼,臭死人了,臭死人了!」他一邊咕噥著,一頭鑽回被窩里,不去理會她盈滿委屈淚水的眼睛。

如果這是所謂的出師不利,無論如何,她都不敢再招惹這牛頭鬼面了呀。

大受打擊的簡雙兒,搞著臉從房里哭奔出來,坐在臺階上賞月數星的荊喬巧,被她乒乒乓乓的開關門聲響搞得滿臉不解,來不及問她發生什麼事,當然也沒拿回瓷碗和托盤。

「唉,大少爺又惹哭了一位無辜的小姑娘,可憐哦……」不管發生什麼事,荊喬巧永遠都是一臉鎮定狀。

大剌剌的跨進門檻,那個禍首早蒙在棉被里云游四海了。

「了不起,已經睡了呢。」掀起絲被一角,望了望那張熟睡打鼾的臉孔,覺得有趣極了。「白癡,一點戒心也沒有,要是有刺客想謀殺你,肯定輕而易舉。」

取走了該拿的東西,荊喬巧奸笑不斷的離開「兩袖清楓居」。想到明天又有好戲可看,她的心情就特別愉快。

沉浸在美夢中的荊楓若,抓緊被子翻了個身,突覺褲襠下邊不大對勁,迷迷糊糊地伸手探了探——什麼?不會吧?!

他倏地睜開眼坐起身。

這怎麼可能,他——他竟然尿床了?

摸著一片濕濘的床被和床墊,荊楓若傻傻地無法思考。

***

七月七日乞巧節,高懸的月兒曳灑銀色光縷,星兒如珍珠綴滿整片天空。

傍晚時分,全城的兒童女子,不論貧富皆著新衣,捉蜘蛛閉於小盒中,至曉開視蛛網稀密,以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

至於所謂的「乞巧」,是指七夕夜晚,婦女都要進行對月穿針線的遊戲,以向織女乞求智巧。這穿針乞巧等習俗的流行,是表明婦女們都願用自己的一雙巧手來創造財富,得以幸福美滿的生活。

這日一早,荊府內外便著手安排宴會,以賞節序,並於廣庭中設香案及酒果,讓府中眾女眷望月瞻鬥列拜。

入夜後,連結梅亭的花園榭臺熱鬧一片,笑聲不斷。

苦命的荊喬巧卻無法參與這一年一度屬於婦女同胞們的美好佳節,此刻正蹲在灶前拚命煽風點火的她,只恨不得有勇氣下毒藥在荊楓若要喝的藥里頭,把他給毒死了,她就解脫了。

「沒種!荊喬巧,你是個孬種!」

端著藥碗,她念念有辭地用屁股撞進「兩袖清楓居」。

意外的是,荊楓若並不如預期地先劈兩句罵人的話,反倒面色沉靜地坐正在床上,好像等她很久的樣子。

「大少爺,喝藥的時間到啦。」他是在凝視自己嗎?懷抱著些許不安,她自顧自地揚起和善的假笑。「喏,請吧。」「你昨個兒干了什麼好事?」

貴人多忘事,她回以一個茫然的表情。「昨天?」

「沒錯!就是昨天!」一字字加重語氣,眼神變得陰驚。

哎呀呀,該不會是「那檔子事」吧?她大感不妙地傻笑,目光游移不定。

「大少爺,昨個兒我可沒動你一根寒毛,藥也是雙兒小姐替你喂的,發生了什麼事,我怎清楚咧?」

「少裝蒜!這一定是你的杰作!」

猶如突來一陣狂風暴雨,荊楓若憤慨地一掀被子。

見到一團未干的水漬就在床榻上,她故作驚訝地搞著嘴。

「這……大少爺,你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還尿床呀!?」為他感到羞愧地鼻子。

「我沒有尿床!」氣死了、氣死了!荊楓若厲聲斥駁。「是你干的好事對不對?是你故意把茶水倒在我床上的對不對?」

「人家才沒有,你不要誣賴我!」挺起胸膛,她理直氣壯的喻嘴昂臉,其實心虛的要命。

「你……你還不說實話,你真是太可惡了!」

發出一聲暴吼,他忍無可忍地將手一揮——瓷碗連帶托盤一併掉落地面,啪喳一聲碎成無數碎片,托盤則滑到桌子底下,使她不由得駭一大跳。

「喂!你發什麼神經呀?那是我煎了一晚上的藥,你竟然喝也不喝就把它給灑了?啊,還把碗摔破?」一向好脾氣的她也動了肝火。「有沒有搞錯?你再怎麼不高興也不能這樣啊。」

「我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你不過是我爹娘撿來的養女,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森冷的語氣始終沒變,眼中飽含的怒火更是有增無減。「我這輩子最痛恨有人動我的床鋪,而你就是這個該死不長眼的混蛋家伙,再不給你點顏色瞧瞧,我看我也用不著當大少爺了。」

不服氣的荊喬巧哪容得他動自己一根寒毛,當下握拳挽袖的站起來。

「來呀,來打我呀,別忘了你是個病人,真要打我也不會輸你的!」

荊楓若怒嚎一聲,怎知甫離開床邊,兩腿傷口便痛得錐心刺骨,軟弱無力的直接撲上她胸前,砰地倒在地上。

「唔,好痛……」撞到後腦勺的荊喬巧痛喊一聲,兩人連打都甭打了。

他一張臉埋在悶熱透不過氣的地方,掙扎著抬起,才知竟是她胸前起伏之處,他的五官頓時扭成一團。

又、又來了!為什麼每回都是這樣?他的臉上涌現爆炸似的紅潮,右腿突又一陣抽筋。

**著慢慢睜開眼的荊喬巧,腦中尚是一片烏天暗地的大旋轉,等她意識出有人粘在她胸前顫抖不已,什麼怒火全抵消了,什麼氣都發不出來。

「大少爺?你、你怎麼了?」也不管自身被他吃過多少豆腐,她咬緊牙根意圖支肘坐起,無奈他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而她的頭也還在痛。

「我……」下頭傳來他嗚咽而無助的聲音。「我抽……抽筋。」

「抽筋?」呼,那還好,抽筋一下子就過去,不礙事。「大少爺,你可以起來嗎?我……我呼吸困難……」

他是很想起來,原就傷痕累累的兩條手臂卻不聽話,才一出力前傾想撐起身子,無巧不巧竟將雙唇印上她的臉頰。

問這一吻的滋味如何?額頭撞額頭,當然是痛呀!荊喬巧一腳將他踹開,再聽凄慘的「哎喲!」一聲。

再這麼被他占便宜,她看她這輩子休想找到好人家嫁出去。

雖然她順利地坐起身,但這位荊家大少仍是處境堪憐,一地的碎片嵌進他的手掌里血流如注,實在慘不忍睹。

「糟了……」她低叫著速速將他攙起。「看吧,誰叫你要摔碗盤,真是自作自受。」

已經痛到無法言語的荊楓若,就這樣又躺回半濕的床上。

多災多難的他,只能無言問蒼天,他何時才有平安如意的生活可過?

**

*捧著沉甸甸的大木簍來到碧波潺潺的溪邊,莉喬巧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來是因為今天沒賴床,不等大媽的破鑼嗓子喚她,就已綁好了兩只粗辮子等著干活;二來是因為她塞了滿滿兩碗粥到肚子里頭,心滿意足地拍拍肚肚小山丘,新的一天於是在春風滿面的笑容中展開。

天空中的朵朵浮云,悠游自在的漫天翱翔,她揚起清新可愛的一張娃娃臉,迎著風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云兒云兒天上飄,魚兒魚兒水中游,鳥兒鳥兒樹上叫,唯有喬巧一直笑。」

笑什麼咧?哎呀,反正她愛笑,笑什麼都無所謂嘍。

像往常一樣,她認真地洗著每一件衣服。隨著額上汗珠不斷冒出,頂上的烈陽也似噴火般愈來愈熱。

「撲通!」

由於周遭除了水流聲、鳥啼聲與她洗衣服的聲音,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當水面上出現不尋常的漣漪,她敏感地抬頭巡望一番。

「撲通!」

果然不是她多疑,是真的有人在附近。這一聲聲撲通,擺明就是有人朝著水面在扔石頭。

「撲通!撲通!」一連丟了兩顆石頭。

又來了,應該不是如玉在戲弄她吧?這處溪岸臨近荊家宅院的正後方,地理位署十分隱蔽,如玉會來這里同她一塊洗衣,是因為顏家與荊家毗鄰,除此之外,還有誰會跑來這里?

是在那塊大石頭的後邊嗎?無論她脖子如何伸展也無法窺探到那個地方。

但她張望半晌,還是瞧不見任何鬼影子。

「算了算了,反正不**的事。」為了不耽擱洗衣的工作,她咕噥著繼續干活,不去理會那惹人厭的不速之客。

垂頭搓了搓衣物,撲通撲通的聲音也漸漸休止,過了一會兒,自她身後傳來再清楚不過的腳步聲,她頭也不抬,心想不認識的人就別搭理。

「小姑娘,可否請問一下?」

耳畔忽地出現朗若洪濤的聲音,持平而恭敬的朝她打招呼。

想她荊喬巧長這麼大,還沒被男人搭訕過。這個男人的聲音這樣悅耳好聽,要是回頭一瞧,看見的會不會是個綠豆眼、朝天鼻、闊方嘴的矮大郎?

想到此,她意興闌珊的翻著白眼偏臉,懶洋洋的澄眸對上坦蕩蕩的星眸,登時把她嚇一大跳。

哎呀,是個俊朗颯爽、風度翩然的美男子,瞧那五官生得多俊,體格長得多挺,掛在唇邊的淺淺微笑好生迷人,根本沒她想象中的丑模樣。

「呃……是是,」她一時口吃。「你、你有什麼事嗎?」

「在下邰行郾,請問這附近是否有戶姓顏的人家?」

「姓顏?」暗自松一口氣,荊喬巧大力點頭。「有啊,離這不到一刻的腳程就有一戶,但不曉得是不是你要找的就是。」

「說出來不怕姑娘見笑,我是要找一位名為顏如玉的姑娘。」

「如玉?」她瞠大眼上下打量他,學著老爺摸下顎的手勢。「你認識如玉啊?怎麼我沒見過你?」

遇上這個滑稽有趣的小姑娘,邰行郾臉上的笑痕擴大,曬成古銅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我是她自小訂親的對象,如今遠道而來就為此事。」

「什麼?」拍打著突然梗住的胸口,她反應激烈地咬了咳。「你是如玉訂親的對象,我怎麼從沒聽她說過?」

「不知姑娘是否方便為在下領路?我在這山間已經迷路好久,始終找不著正確的方向。」

「你不會是個路癡吧?」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未免太不禮貌,她赧然地咧嘴笑笑,但合行郾笑得比她更為尷尬。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把這些衣服洗完便帶你去,反正只在隔壁而已。」熱心助人是她常做的善事,再說長這麼好看、說話這麼好聽的男人,她當然是義不容辭地幫忙到底。

「我來幫你。」

「哎呀,那怎麼好意思?」

「沒關系。」

「不行啦,你是個大男人耶。」

「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洗完了衣服,邰行郾只用一手便撐住了大木簍,和她並肩行走。

「喂,剛剛就是你在丟石頭嗎?」

「是啊,我在這山里來來回回繞了幾遍,正煩惱著要怎麼找到顏家,幸好遇上了你,不然真不知怎麼辦才好。」

「對了,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堰馬鎮,離京城大概十天腳程,不過我花了一個多月才到這兒。」他倒是老實得很,不怕她見笑。

荊喬巧內心拚命在大笑,但表面上還是裝出不以為意的表情。

「正常的啦,頭一回出遠門總會摸不著東西南北。」

「對了,還不知道姑娘的芳名為何?方便告訴我嗎?」

「喔,我叫做荊喬巧,是如玉的好朋友,不過待會兒我定要問問她,為什麼和人訂了親也沒告訴我?」

多花了一段時間走到顏家的大門口,荊喬巧手握鐵環擊打紅門。

半晌,一名男僕前來應門,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找誰呀?」

邰行郾步上階梯,謙沖有禮的握拳一揖。「抱歉叨擾,在下邰行郾,特來拜會頗老爺、顏夫人。」

男僕聽了睡意盡退,連忙揉揉眼睛把人看清楚。

「你、你是邰大人?」由於驚嚇過度,他腳軟地急將門敞大。「我家老爺久候大人不到,快請進來!請進來!小的馬上通知老爺夫人。」說罷連滾帶爬的跑走。

荊喬巧一臉納悶,為什麼那個男僕要喊他大人?

「謝謝你,不耽擱你的時間,快回去吧。」邰行郾微笑提醒她。

「喔……好吧,那我走了。」

雖然很想留下來把事情搞清楚,但一想到衣服還沒晾好,她只得捧回木簍,滿心不願地踱回自家後院。

**

*盡管動作已加快數倍,但梨大媽還是準時出現了。

「喬巧!你怎麼還沒晾好衣服?大少爺都已經準備好要出門了。」她著急地搶過她手上的長袍。「算了算了,這兒我來弄就好,你陪大少爺去書堂吧。」

「他的傷好得真快,也不過半個月光景就好了。」唉,好日子過去了。她認命地哈出一口涼氣。

「少在那愁眉苦臉,快去!」

「是的,大媽,人家知道了啦。」

在梨大媽的視線范圍內,荊喬巧是以「飛也般」的方式跑走。一離開她視線范圍,她又換成了慢吞吞、逛大街的緩慢步履,在園子里聞聞薔薇花的香氣,摘下一片樹葉吹出樂音,這才東晃西晃地踏進「兩袖清楓居」。

照例沒敲門就入內,視而不見荊楓若投射過來兩道怒火騰騰的目光。

「走吧,等你很久了呢。」

「這句話該由我來說吧?!」他怒目瞪著她。

「別再浪費時間,快走快走,你已經好久沒去上課了,這會兒進度大大落後,肯定要差人家一大截了。」荊喬巧邊嘮叨邊抱起書籍。

「那你上回答應我的事呢?」

「咦?」踏出門檻的腳急忙一收。「你還記得呀?」開始敷衍傻笑。

「你說的那麼認真,不會是在耍弄我吧?」冷傲地將臉一昂,他輕視的眼瞅住她閃爍不定的眼睛。

「當然不是!」慘了,早忘得一干二凈。「你放心,等你上完課,我們再慎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

和這丫頭相處了十多年,荊楓若會不了解她在想什麼?哼,就先不點破她,看她怎麼給他一個交代。

離開荊家大宅,荊喬巧打起一把油傘撐在荊楓若的頭頂,為他遮去這熱得發量的惡毒驕陽,自己則不住地輕搖袖擺往臉上揭風。

「呼,好熱呀,我覺得自己好像炸丸子,已經熟透了。」左手酸了換右手,心里不斷埋怨他干嘛高她一個頭,害她撐起傘來格外吃力。

荊楓若才不理會她的嗯嗯啊啊,迎面襲來的熱浪,讓他這個文弱書生汗流浹背,不免心浮氣躁起來。

「煩死人了,真不想去書院聞大伙兒的臭汗味。」有潔癖的他,最受不了大熱天擠在學堂里當烤鴨的感覺,悶個半天下來,都要窒息了。

「大少爺,我有個好主意耶。」聽到主子的抱怨,荊喬巧一張賊兮兮的臉蛋便湊了過來。

「干嘛干嘛,你不要又給我出歪主意!」凌厲的眼神飆過去,很不客氣的打住她滿腔正在進行的「餿主意」。

「喔,不聽就算了。」不過是想買支冰棒來吃吃嘛!扁扁小嘴,她故意把抓傘的手一偏,木梗喀地敲中他的頭。

「你做什麼?」

「對不起,不小心的嘛。」狀若無辜地道歉。

「不許你再暗算我,聽到沒有?」再這麼被她胡整蠻整下去,總有一天會送掉小命。

「聽到了,大少爺。」

走了一陣,荊楓若似憶起了什麼,在一個分岔的路口停住,荊喬巧卻還繼續往前走,木梗又重重敲上他的腦袋瓜。

「給我回來!」他沒好氣的扯開喉嚨。「我們今天換條路走。」

她納悶的回頭。「為什麼?」

「你有問為什麼的資格嗎?別忘了誰才是主子。」用鼻孔重哼一聲,選了另一條街道邁去。

好奇怪,上課的時間都快到了,他還有空閑晃別條路呀?荊喬巧狐疑地跟著後頭東張西望。

驀地,她發現這條路上的商店街坊不大對勁,雕梁畫棟、五顏六色不說,一間間門口還站了一堆涂脂抹粉、容光照人的漂亮姑娘,伸出雪白的柔美在那兒招呀招的,有的甚至纏住男人磨磨蹭蹭,看得她是目瞪口呆。

她不自覺地偎到荊楓若的身側,拉住他的手臂,傘梗再度擊中他的頭。

「收起來!」荊楓若臉色大變的低吼一聲,她忙不迭將傘收起。

從小到大什麼陣仗沒見過,但今天這種怪異的場景,她還是首度遇上。

「大少爺,」她壓低聲音。「這兒是什麼地方呀?」

「原來是真的……」失神丟魂的荊楓若卻喃喃自語。

「什麼真的假的?你到底要不要去學堂上課……」

她話都還沒說完,兩個款擺腰肢、無限風情的大姑娘湊上前,又拉又抱的纏住荊楓若。

「公子,咱們翠芙樓佳麗最多也最美,您賞個臉如何?」圓翹屁股一頂,輕易就將荊喬巧那瘦小的身子給擠走。

「不……我不……」他有些羞惱的急欲扳開她們不規矩的毛手。

「哎呀,別害羞嘛,公子您生得可真俊,皮膚這樣細白,」在他臉上亂捏一把。「瞧,摸起來又滑又嫩,奴家可愛死了。」

被擠在路邊的荊喬巧,眼巴巴地看自家大少被死拖活拉地進了那間名為「翠芙樓」的店鋪里,心里更是著急得不得了。

怎麼辦?大少爺被不名人士給拐走了,她該怎麼辦?

正混亂思考同時,突聽激烈而熟悉的尖叫聲白門里傳出,緊接著是荊楓若一臉倉皇,捉著凌亂不堪的衣服火速逃出。

「咱們快走呀!」他驚呼的同時還不忘將她一併拉走。

不明就里的荊喬巧,被他拉走一直跑一直跑。心想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被女人堆纏住,原來是這樣可怕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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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2: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呼呼……呼……」

氣喘吁吁的荊楓若與荊喬巧,在逃出那群女人堆後,一路奔到郊外的「落暮坡」,筋疲力盡的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

枝葉茂密的樹縫間,偶爾曳下幾道刺眼陽光,搭上偶爾吹過的涼風,嗚叫不停的蟬聲,遠山近景,都是一幅艷陽天的好圖畫。

無論如何,已經趕不上常師傅的課了。荊喬巧有些難過,頭一回沒把老爺夫人交代的事辦好,挫折感擊倒了樂觀,讓她沮喪地不想說話。

「真恐怖,原來妓院長那個樣子。」

獨見他心有余悸的打個冷顫。

「每個女人都濃粗艷抹、扭著屁股,用細細的聲音說話。明明是姑娘家,卻放肆地這兒摸、那兒摸,實在沒有分寸,真弄不懂二弟怎會跑去這種地方?」

「他呀,前個兒偷偷摸摸跑來告訴我,說他朋友帶他去個地方開開眼界,果真是流連忘返不想回來,我心想會是什麼地方,嘖,不過就是對女人上下立一手還得付錢的風月場所,真是敗壞心性!」

他兀自發了陣牢騷,驚奇的發現她沒答腔,她的過度安靜使人懷疑她還是不是荊喬巧。

「干嘛不講話?」

「哼。」她撇過臉不理他。

「要什麼脾氣呀?別忘了誰才是主子,你只能逆來順受!」什麼玩意兒嘛,好端端的給他什麼臉色看。

「荊楓若!」她已經憋氣憋得夠了,坐正身子大聲指責他。「你竟然為了知道妓院長什麼樣而沒去學堂,如果老爺夫人怪罪下來,這責任是你擔還是我擔?」

「當然是你擔。」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換你發火了吧?他的心情驟時無比愉快。嘿嘿,也該是他出口悶氣的時候。「無恥!」撂下話,把飄散一地的樹葉集中撒到他頭上。

「不許弄臟我頭發!」他叫著跳開。

「哼,難怪大媽在提起陳年往事時,老說男人不可靠。」依稀記得大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模樣。「當年她的男人就愛花天酒地,整日沉醉在溫柔鄉里不肯回家,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你既然這麼好奇,干嘛還要從妓院里逃出來?直接讓那些漂亮姑娘把你吃了,不也挺爽快的嗎?」

他反彈的回駁。

「你這個人講話怎麼這樣難聽?我不過只是好奇想見識一下,你有必要那麼不屑嗎?」

「豈止不屑,我是打從心底瞧不起你的人格!」

「好歹我是你的主子,你敢瞧不起我的人格?」

語鋒一轉,她刻薄地抿唇微笑。

「噢,我說錯啦,我怎敢瞧不起你?不過你比二少爺還孬種,只敢紙上談兵,其實還是個嫩小子。」

「嫩小子?」他一呆。

「是啊,都快二十歲的男人還沒近過女色,這事要是傳出去,會笑掉人家大牙呢。」這個好、這個好,抓住他的弱點肯定占上風。

「你、你……」情勢逆轉,他又被她的伶牙利齒給打敗。

「唉,純真點也好,這年頭像你這般純情的男人不多,我該大大的贊揚你才是。」擺出老練從容的神情,她呵呵地拍拍他的肩頭。

「別碰我!」

「這樣很好啊,為你將來的妻子守貞是應該的,希望你還娶得到老婆。」最後一句化為空氣。

「你說我娶不到老婆?」他卻看出她無聲唇形說的是什麼。

荊喬巧不理他,將身上雜草樹葉拍干凈。趁早回去請罪,省得良心不安。

「把話說清楚!」

「有什麼好說的咧?像你這麼古怪、這麼難纏、這麼幼稚、擺明一輩子長不大的男人,就算娶得到老婆,也只能用錢收買,找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來當你的受氣包。」頭也不回的大聲嚷。

「我幼稚?我哪里幼稚來著?」他這個堂堂男子漢,竟被她這個死丫頭說得一無是處,句句刺中他的要害。

「唉,都這麼問了,我該怎麼回答你?」言下之意,是說他這麼問就讓人覺得很蠢。

二度受傷的荊楓若,化為雕像一動不動。

他真的這麼沒用?連她都瞧不起他?

撿起草地上那把油傘,他在後頭急急直追去。「喂,等等我!」

爛人!為了妓院而沒去書院,待回府我一定跟老爺夫人說,把責任統統推到你身上,看是你狠還是我狠。她不悅地在心底咒罵。

回程行經顏家府邸,那扉紅門正好敞開,走出邰行郾與一名身著青色衣衫的窈窕女子,背光而立,似在低語交談。

荊喬巧加快腳下動作想看清楚那女子是不是好友顏如玉,然而她還沒走近,邰行郾就先注意到她,眼中精光乍現。

「啊,喬巧姑娘,又遇見你了。」唇畔漾開迷人笑痕。

女子輕輕回首,荊喬巧在心中哎呀一聲。不是如玉,而是如玉那個溫婉雅致、氣質出眾的姐姐顏如意。

「呃……你、你們好。」禮貌很重要,先打個招呼再說。

「原來是喬巧。」顏如意不冷不熱地點頭致意。「我邰大人說了,多虧有你幫忙,他才能順利找來這兒。」

「哪里,哪里,不過是件小事情。」她微微一笑。

遠遠落單在後的荊楓若總算跟上,抬眼巡望,發現荊喬巧正站在顏家門前與人攀談,便放慢腳步走過去。

「喔,對了,如玉她……她知道這事了嗎?」荊喬巧忍不住問。

「知道什麼?」顏如意不解。

「知道她自己要嫁人了呀。」

「如玉要嫁人?」顏如意一呆。

「喔,對不起,讓你誤會了。」邰行郾急忙澄清。「因為玉和意的音很像,所以我說錯了。」

荊喬巧頓時了悟。「喔,所以你是如意姐的未婚夫?和如玉沒有關系嘍?」

只見顏如意雪臉一紅,輕垂蟯首沒再說話。

「呃,不好意思,我還有要事在身,先向大家告辭了。」為了不讓氣氛太過尷尬,邰行郾於是揖拳退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顏如意似乎有些落寞,荊喬巧歪了歪腦袋。

「如意姐,你怎麼了?」

「沒事,我進去了。」說罷便回身入內。

現在是什麼情形?荊喬巧摸不著頭緒的瞟向邰行郾愈來愈小的身影,發了好一陣的呆。

「你在干嘛?」

「嚇!」她差點忘記荊楓若的存在,趕忙拍著胸脯回頭。「做什麼躲在後頭不出聲?」

「那個男的是誰?」

「他是如意姐的未婚夫。」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邁步往前走。

「哦?顏如玉那個樣還有未婚夫呀。」

「你耳朵不好嗎?」她沒好氣地斜瞪他一眼。「是顏如意不是顏如玉!」

荊楓若不悅地回敬她白眼。「誰叫她爹娘要把兩人名字取得這般相似,教人搞不清楚。」

「是嗎?可我記得你連自家兄弟姐妹的名字都不清楚,只會二弟、三妹、四妹這樣的叫。」

因為是事實,他很快的移轉話題。「你怎麼會認識那個男的?」

「今早見過一次,」她故作惋惜的一嘆。「唉,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可以瀟灑豪放、可以溫柔儒雅,說起話來文質彬彬、謙沖有禮,不像某人……」自動消去後頭該講的話。

可惡!他不該多嘴的。雖氣得牙癢癢,卻決定暫不與她計較。

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機會教訓這丫頭。

**

*晚膳時間,荊氏一家正和樂融融地圍坐在雕花木桌旁大啖美食佳肴。

平日忙於經營各店鋪的瑣事,荊包迎與愛妻夏梅難得有這閑暇時刻,和六個兒女共享天倫之樂。

兩老的神情愉快,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倒讓躲在廳外的荊喬巧滿腹疑惑。

這怎麼可能?老爺夫人是怎麼了,知道二少爺和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上過床、而大少爺為去妓院沒去書院,卻沒有半點生氣的跡象,這……這不是很奇怪嗎?她難得打小報告,竟然一點效果也沒有,簡直是荒謬透頂!

「柳楊啊,你多吃點,爹倒不知道你已經去過那種地方,很花體力對不對?你得吃些海鮮補補身子。」荊包迎夾了一尾大蝦到荊柳楊的碗里。

「爹?」嚇得一愣一愣的荊柳楊出現口吃癥狀。「您……您知道了?」

「什麼?二哥跑去召妓?」三姐妹同時目瞪口呆。

「那有什麼關系?去玩玩也好。不過別太常去,像你爹年輕時也去過幾次,等娶了你娘之後就與這些鶯鶯燕燕保持距離,你們兄弟三個也一樣,未娶妻前荒唐些無所謂,一旦娶妻就得安定下來,絕對不能再踏入那種地方一步。」荊包迎開明而不失威嚴的告誡著兄弟三人,年紀尚小的荊柏松才十四歲,只能茫然地望望大哥及二哥。

一定是喬巧那丫頭干的好事!荊楓若在心中不斷咒罵。

「對了,楓若,你為什麼只是晃了晃沒進去光顧?」夏梅溫柔詢問。

「娘,不要問我這種問題!」他心里有氣,根本不想回答。

「有什麼關系?況且娘很好奇你到底喜不喜歡女人呀。」要是兒子有那方面的癖好,她這個做娘的才該擔心。

「娘!」他羞惱地放下筷子。「你可以放一百個心,我確定自己喜歡的是女人,但不代表我非去那種地方召妓不可。」

「召妓也沒什麼不好,多看看總是好的。」荊柳楊小小聲的幫腔。

「都是你!」他迅速把矛頭轉向大弟。「沒事跟我說那些干什麼?你自己愛去玩是你的事,下回別再和我提這種東西!」按桌起身,氣憤的甩頭走人。

荊楓若一出花廳便往右邊走,以致沒注意到像賊似的躲在左邊窗子下方的荊喬巧。見他重重地踏步離開,她似逃過一劫的猛拍胸口。好險!好險!

「爹、娘,我覺得大哥好不正常噢。」荊石榴憂心仲仲地,柔媚嬌憨的聲音煞是好聽。「他都快二十了,卻不近女色,雖然沒什麼不好,不過……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荊黃馨接著道:「先前黛兒和雙兒表妹來咱們府里作客的時候,雙兒曾經好心的想親自喂他喝藥,結果反被他羞辱一頓,雙兒表妹於是哭著跑回房里,還是我在途中遇見的呢。」

「我想,大哥說不定天生就討厭女人,像那種憐香惜玉、軟玉溫香在懷的事情,也就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荊石榴斬釘截鐵地道。

「唉,楓若的性子原就不同於常人,再給他點時間,他會懂得女人的好處,不會一輩子打光棍的。」荊包迎夾了另一只酒釀螃蟹到老二的碗里。「好孩子,你多吃點,別學你大哥怪里怪氣的,知道嗎?」

「我知道了。」荊柳楊只得苦中作樂的一笑帶過。

看來此事已告一段落,荊喬巧摸摸鼻子正想悄悄走開,忽又聽到老爺子語重心長的說了句話。

「其實,今個兒原是有件事要宣布的。」

「什麼事啊,爹?」

「可惜你們大哥筷子丟了就走人,要不然這事倒和他有切身關系呢。」

「爹,先說給我們聽聽嘛,我好想知道。」荊石榴撒嬌地嚷。

「我在想,楓若已經不小了,是該為他的將來打算打算。」

「爹的意思是,要讓大哥娶媳婦了嗎?」荊石榴興奮地追問。

「這……不是,不是這個……」不過他才起了個頭,接下來要說的話就被子女們搶著發言的聲音給淹沒。

娶媳婦?仿佛吃了一記悶棍的荊喬巧倒是意外得緊。

她今天才剛詛咒那家伙娶不到老婆,即使要娶也只能娶個受氣包,沒想到老爺子已經為他打算好了啊?

說的也對,大少爺都這把年紀,是該有個對像了。

不過,她還是覺得不大對勁,總覺得這與她預期的結果不大一樣。

荊喬巧精神恍惚的踱回廚房,不知不覺撞進一個彈力十足的肉墻里。

「喬巧!」梨大媽氣呼呼地扳正她的身子。「你是野到哪兒去?是不是不想吃晚飯了?」

聽到吃飯兩字,她出竅的三魂七魄又全飛了回來。

「吃飯?對對,我肚子餓死了,快給我飯吃!」

「你最近是怎麼搞的?不是整天等著吃飯就是忘記吃飯,真的是……」梨大媽又是長串的嘮叨荊喬巧。

荊喬巧大口大口的猛扒飯粒,適才廳里的對話再度間進腦子里,荊喬巧忽地望向窗外的那抹下弦月失神,再度忘了吃飯這件要緊事。

**

*走在店鋪眾多、吆喝聲不斷的市坊街道上,頂上猶是毒辣辣的炙陽,曬得這一老一小揮汗如雨、口干舌燥,恨不得祈求上天立刻下起傾盆大雨,即使淋成落湯雞也痛快。

兩手拎滿重物的荊喬巧,倚在灰白的墻邊,—像條狗兒似的伸著舌頭喘氣,梨大媽還流連在雞鴨魚肉、蔬果醬瓜的各家鋪子里,為荊楓若的二十歲生日采買食材。

唉,生日有什麼了不起的?想她荊喬巧年年生日,不都只吃大媽特地為她做的一顆壽桃包子而已?

手酸腳也酸,她忍不住將兩手拎著的臘腸與雞鴨暫擱在地上,然後右手捶捶左肩,左手再捶捶右肩。

「喬巧!地上這麼臟,你怎麼把吃的東西放在地上?」才剛松一口氣,梨大媽便出來了。「快拿起來,咱們要回去了。」

「喔。」荊喬巧只得蹲下身抓住捆好的細繩。才剛要走,梨大媽驚心動魄的尖叫聲瞬間刺進耳膜。

「哎呀!小偷,有小偷偷走了我的錢包……」面色驚惶地指著兩個快速竄逃的男子身影。

「什麼?有小偷?」荊喬巧備感氣憤的臉色一變。「可惡!我去追回來!恍想也不想地把東西一扔,拔腿追上。

「喬、喬巧!回來你別追、快別追了呀!」比起那點錢,梨大媽更害怕荊喬巧一個姑娘家會吃大虧。

在人群中穿梭來穿梭去的荊喬巧,傾盡全身吃奶的力氣,在大街小巷里不斷追逐那兩名偷兒。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追得她是上氣不接下氣,根本無法追上那兩個動作迅捷的男子。

不過,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意外發現追進一個死胡同,她喜出望外的擋住出口,得意洋洋地逼近那兩個無路可走的笨偷兒。

「怎麼樣?再跑呀,真是兩個大笨蛋,哪兒不跑偏跑進這里。」她自以為聰明的大聲嘲笑。

眼前兩名男子赤面束發、衣衫襤褸,一看就知不是好東西,當他們回頭看到後面追的人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時,愕然大於害怕,當下捧腹笑了起來。

「我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窮追不舍,原來是個還沒斷奶的娃兒呢。」臉形圖胖的男子嘿嘿笑道。

「說的也是,害咱們跑得這樣起勁,簡直浪費體力。」身材像竹竿的男子也猛點頭附和。

「少瞧不起我!」荊喬巧兇惡地一喝,小手往前一攤。「你們這兩個渾帳東西,快把錢包還給我!」

「還給你?」兩人邪笑著分別走近她。「憑什麼?」

「你們是笨蛋嗎?憑這錢是我們家的,不是你的!」

「笑話!真把錢還給你這一身奶味的野丫頭,我們哥兒倆豈不要被人恥笑一輩子?」已經逼近到她眼前,一左一右將她因在墻邊。

「你、你們想干嘛?」到了這個地步,荊喬巧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這兒可是個死胡同,她又沒武功,倘若這兩個小偷心術再不正些,她豈不羊入虎口?

「大哥,你覺得我們應該干嘛比較好?」竹竿男子猥瑣地問。

「抓回去當壓寨夫人,你覺得怎麼樣?」

「好啊好啊,雖然咱們土匪窩的規模還很小……」竹竿男子話未說完就被揍了拳肚於。

「是「無偷窩」!你這個白癡!」圓胖男子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大哥,你可真愛面子。」他負痛地嘀咕著。明明就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土匪窩,干嘛非得借別人的名字來逞威風。

「是要嫁禍給他們,你到底懂不懂?」圓胖男子氣極,再踹他一腳。

「對不起!」荊喬巧看不下去的制止他們。「你們的表演很精采,可是我還是得把錢……」悶哼一聲,她只覺肩頭忽地一沉,眼兒一翻,背沿墻面下滑,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想不到圓胖男子會如此快速地出手擊倒她。

「動作快點,被人瞧見可就慘了。」

「扛的人是我不是你,就別催我了。」竹竿男子可憐兮兮地說。

此時,立在屋檐上端、隱於背光處的嬌小身影,在瞧見此幕後似有了悟,輕靈的身手矯健一揚,如飛消逝於空中。

***

「什麼?喬巧不見了?」

從梨大媽呼天喊地、泣不成聲的陳述里,得知此事始末的荊家上下,全陷進半崩潰的狀態中焦急不已。

發生這種事,當務之急就是派人去找,要不憑著梨大媽那薄弱又紊亂的印象,也形容不出那兩名小偷長什麼模樣。

出動了府里所有的家丁與奴僕,荊包迎心急如焚的在花廳里走來走去,夏梅也在一邊難過地直掉淚。

「爹,咱們不報官嗎?」按捺了好一陣,荊黃馨早已等得不耐煩。

「先不能報官,因為喬巧是為追那兩名小偷才不見蹤影,她到底是被抓去,還是耽擱在哪兒迷了路都不知道,要是隨便亂報官,可是會被處分的。」荊包迎神色俱厲的阻止。「不過,假如她在午夜前還沒回來的話,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會報請官府處理的,畢竟咱們丟的是人不是狗,不能置之不理。」

梨大媽聞言哭得更為慘烈,抓著袖子糊著兩管鼻涕。

「老爺,都是老奴的錯,如果我在店鋪里就把錢包給收起來,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老爺,您責罰老奴吧,老奴跪在這兒讓您懲罰……」說著就從椅上伏到地毯上。

「快起來、快起來。」荊包迎急忙阻攔她,懊惱地看了女兒們一眼。「快替我把大媽扶起來,她年紀一大把,禁不起這等折磨。」

荊黃馨與荊紫竹手忙腳亂的攙起梨大媽,再將她拖回椅上。

「大媽,你不要那麼自責嘛,事情說不定沒那麼嚴重,喬巧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她絕對不會有事的。」

「可是……」在梨大媽那老邁的腦袋瓜里,想的盡是荊喬巧已經遇害、被人強奸、或者被棄屍在荒野等等慘狀。

這會兒,一個氣沖鬥牛的身影突然沖進了花廳。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來勢洶洶的荊楓若劈頭就問,怒目圓睜地環視每張錯愕臉孔。「今天是我二十歲生日,你們竟然無緣無故就取消了筵席,到底是什麼意思?快把話給我說清楚!」

荊包迎震詫地與愛妻夏梅交換一眼,這才想起平日伺候他的人就是荊喬巧,如今荊喬巧出了岔子,大伙兒根本無心為晚上的筵席準備,自然也無人通知他一聲,難怪他氣呼呼地跑來質問。

「兒子啊,你聽爹解釋……」

「你們瞧不起我對不對?覺得我性子這麼古怪,生日辦筵席也沒什麼用,所以干脆省起來是不是?」

「大少爺,」梨大媽嗚咽地搶話。「是老奴對不住您,害得您沒法兒高高興興過生日。」

「什麼意思?你忘了買菜嗎?」看大媽哭得衣衫盡濕、好不狼狽,荊楓若大皺其眉,覺得她未免太夸張了些。「那也用不著哭成這樣啊。」

「大哥!」荊黃馨惱火地打斷他們。「是喬巧不見了啦!她今天和大媽去市場買菜,結果大媽的錢包被兩個小偷搶走,喬巧一時情急就追了上去,至今下落不明,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呢!」

「少來這一套。」豈料荊楓若一點也不緊張,冷笑著聳肩。「她八成是跑到哪兒躲起來,和那兩個小偷五五分帳,因為今天是我生日,所以她存心要搞破壞。」

「你怎麼這樣說!喬巧是很有責任心的人,才沒有你想的那麼詭詐,她真要破壞有很多方式,才不會讓大家為她擔心!」

「反正事實就是如此,信不信隨便你們。」不見最好,這下我樂得輕松。荊楓若暗暗欣喜。哈,這一定是老天爺送我的生日禮物,讓我就此逃離苦海地獄,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正作著美夢的同時,荊楓若忽又覺得哪里不對勁。

「大媽,你還記得搶你錢包的人長什麼德性嗎?」

「我來替大媽回答比較快啦!」荊黃馨生怕大媽又哭個不停。「大媽是說,那兩個人一個胖一個瘦,穿得很邋遢,頭發束在後腦,至於長相,那短短一瞬間怎看得清楚?」

「那麼,其中有一個是不是穿著土黃色白點的褲子?」還記得他上回被搶,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件丑褲子。

「我、我不記得了……嗚……」梨大媽覺得自己好沒有用,不禁慚愧地又哭了起來。

「算了算了,就當我沒問好了。」荊楓若厭煩地揮揮衣袖,也不管荊喬巧下落如何,決定回房早早睡覺。

「大哥,你要去哪里?」

「睡覺。」

「睡覺?都還沒用過晚飯,你就要睡了?」荊黃馨難以實信的叫。

「我不是很餓,況且下午的那些點心還沒吃完,填填肚子倒是沒問題。」

「我說的不只是這個!」她氣極,直跳腳。「喬巧發生了這種事,你怎麼能說睡就睡?」

「為什麼不能睡?不管她是生是死,日子還是得過,況且我才不在乎她的死活呢。」荊楓若面無表情的跨出廳門門檻。

在他走後,廳里氣氛陷入呆滯與沉默。

「……爹,你看大哥啦!好歹喬巧是咱們家的一份子,平日又和他最為親近,沒想到他一點良心、一點感情也沒有,甩個頭就要回房睡覺!」長久累積的不悅,讓荊黃馨忿忿不平的轉向父親。「你們為什麼不喊住他?讓他說走就走,難道喬巧對他而言不具半點意義嗎?」

「馨兒,你別生氣,你大哥嘴巴雖這麼說,心里肯定還是會擔心,只不過他不擅長表達出來,你就別怪他了。」夏梅莫可奈何的好言安撫她。

「是啊,勉強他留下來又如何?他也幫不了什麼忙。」事到如今,荊包迎已不看好兒子與荊喬巧未來情事的發展了。

然而荊黃馨還是一臉不高興。發生了這種事,她真的很舍不得荊喬巧,要是荊喬巧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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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麼辦?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幽幽醒轉,頭一個閃進疼痛腦袋瓜里的念頭就是這固。

荊喬巧吃力地抬頭四望,卻什麼也看不到。怎麼陰曹地府都這麼黑嗎?黑到連點光線也沒有?或者,她還活得好好的?

沒錯,視覺喪失,但知覺讓她明白自己被人用繩索牢牢綁著,難怪她根本沒法兒活動。趴在冰涼濕霉的石地上,隱約記起今早發生的事情慘了!她被那兩名惡棍給敲昏帶走,現下頭還痛得很,怎麼辦?干脆先呼救再說。

「來、來人呀……快把我放開!」她扯著喉嚨大聲呼喊,回音之大震得她耳膜受痛,不由得大打眉結。

看來這兒是個山洞,是那兩個渾帳東西所說的「無偷窩」嗎!

「肚子好餓,快放我出去……」上一刻還大扯嗓門,這一刻她已經是有氣無力,呈現口干舌燥、餓到兩眼昏花的狀態。

喊了半晌,終於聽聞前頭傳來腳步聲,接著似有重物被拖開的聲音。一看見搖曳的火光投射進來,她兇惡地放聲大喊。

「不要臉的爛東西!快把我放開,我告訴你們,綁我這沒父沒母的人是沒用的,因為沒有人會付贖金,還是快點把我放走吧。」

「噓……」竟是個女娃兒的聲音。「乖乖閉上嘴,我可是來救你的,別大聲嚷嚷驚動那些真正的爛東西!」

救我?荊喬巧立刻噤口,心底卻納悶這女孩何以要救她。聽這聲音怪陌生的,應該是個不認識的人才對。

來人手舉火把溜進洞里,輕而易舉地單手解去她身上繩索。

「跟我走,腳步輕一點。」

於是,荊喬巧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眼光忍不住要去打量她。

這女孩穿著黑色勁裝,身高與她差不多,但發育得比較好。至於年齡,她猜測大約與自己相仿。雖無法仔細辨認她的樣貌,但感覺得出她是個練家子,走起路來沒聲沒響。

在石窟里兜了大半圈,卻似陷入迷宮般老在原處打轉,女孩的腳步開始有些雜亂,終於在繞了第三十圈後收住步履,微惱地頓了頓足。

「慘了啦,記號被人給擦掉了,他們一定就在附近。」

荊喬巧只能緊張的瞠大眼瞳,不曉得該不該出聲表示意見。

一個拐彎,女孩撞上一名大漢,三人當場驚聲尖叫,只聽回音源源不絕的環繞在洞窟里。

「她們在這里!」又有幾個人朝這兒沖過來。

「媽呀,快跑!」女孩兇悍的往大漢**狠踢一腳,匆忙間扔掉火把拉著荊喬巧一塊跑。

怎麼也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局面,肚子已經餓到磨胃壁的荊喬巧,扭曲著臉沒命地往前奔行,但女孩的動作實在太過迅捷與輕盈,相較之下,她這個瘦巴巴的身軀反而笨重得多。

正當後頭的幾只魔爪就快摸到她之際,一陣混著夏夜草香的涼風迎面襲來,兩人竟然好運地逃出洞窟。荊喬巧尖叫連連的閃過後頭不斷竄上的手,直到她一個不注意被腳下石頭給絆倒。

「媽呀」四肢大張趴跌在坑坑巴巴、布滿石礫的地上,她痛得無力爬起,只覺鼻梁好似斷了,汨汨流出鮮血。

流、流鼻血了!荊喬巧欲哭無淚的趴著不動,決定省點力氣別再掙扎。

「喂,快起來呀。」女孩扯著她褲子。

「不要拉我褲子,會掉……嗚……」再怎麼樣也不能春光外泄。她緊緊地抓住褲頭,仍不打算起來。

這會兒,後頭一堆人早將她們團團困在中間,為首的圓胖男子奸笑兩聲,慢條斯理的逼近兩人。

「怎又來了一個笨丫頭?一個比一個笨,真是笑死人了。」

「這位大叔,麻煩縮一下肚子,中年人胖就算了,挺個大肚子活像孕婦,更是難看死了。」女孩立刻頂了回去。

「臭丫頭,你現在也已經落在我們手里,還敢說這種話?」圓胖男子橫眉豎眼的變臉怒喝。

女孩剽悍無比的挺起胸膛。

「你敢動我一根寒毛試試看!我已經告訴我大哥要來這兒,若我沒能安然無恙的回去,你們這幫烏合之眾也休想在這待下去了!」

「哈哈哈,請問你大哥是哪位呀?說出來讓我們害怕害怕。」

女孩露出一個短暫的假笑。「嘻,「無偷窩」的侯立史,聽過沒有?」

「無偷窩」?鼻血流不止的荊喬巧開始懷疑自己頭昏,這群小偷不就是「無偷窩」的人嗎!怎麼這個女孩也白自稱是「無偷窩」的人!

……啊,不好!會不會他們一個是總部,一個是分部,只不過互不相識罷了?哇,這下可修了,她注定要死在這個鬼地方,死在這群「無偷窩」的賊人手里,嗚「侯立史?」一聽聞這名字,眾人有一瞬間腿軟,而圓胖男子硬是不信邪的反駁。「臭丫頭,要撒謊也不看地方,我才是鼎鼎有名的侯立史!」

「該死的東西,你到處亂偷亂搶還栽贓到我們身上,現下還膽敢冒充我大哥的名諱,簡直是不要命了!」女孩氣死了,突地大步一跨旋身進攻,與圓胖男子動起手來。

對方完全沒想到這丫頭有功夫底子,一來一往間完全占不到上風,被她忽起忽降的好輕功給搞得七葷八素,連帶被摑了兩巴掌。

「可惡!大伙兒一塊上!」

女孩有些畏懼的步步後退,正想著大哥、二哥、三哥怎麼還不來之時,一個威嚴冷酷的聲音正好傳到。

「哼,誰敢動我心肝寶貝一根毛發,我就要他死!」

三道黑影自山林里同時竄出,凌空飛下阻去這伙惡徒的進攻,兩三下便將人打得落花流水,個個趴在地上磕頭求饒。

「饒命呀大爺!小的知道錯了,請饒小的一條生路……」

「饒你個大頭鬼!渾帳東西。」女孩侯荔趁機多踹他們幾腳。

「哼,原來就是你們這幫人四處在搶劫財物,害我奇怪自家兄弟有誰手腳不干凈,竟敢破壞規矩欺壓善良。咱們「無偷窩」雖是無所不偷,但近年來早已不再作惡,專偷那些個沒良心的富豪或大官,哪有可能挑些市井小民下手。」身為「無偷窩」之首的侯立史,不悅地掃了這班惡徒一眼。

「大哥!」侯荔趕忙開心地偎過去。「你們好慢哦!我真怕你們趕不及來這兒找我了呢。」

「誰叫你這樣沉不住氣,我和你二哥、三哥出去辦事,回去時就聽馬當先說你跑來這地方,還要我們隨後趕到,幸好路上沒耽擱,要不這些兔崽子注定死無葬身之地了。」

「人家等不及了嘛,而且這位姑娘被他們抓住下落不明,我又擔心她會貞節不保,才會直接沖進去里頭救她。」

「貞節不保?」侯立史朗笑著捏捏她的臉頰。「你這丫頭真是愈來愈有正義感,實在不像咱們「無偷窩」的一員。」「大哥,別凈顧著聊天,這伙人要怎麼處置?」另兩名男子皺著眉問。

侯立史眼角一瞥,用腳踹了踹為首的那名胖男人。

「哼,本大爺這回就先饒了你們,但不許你們再繼續作惡,下回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們偷人錢財的話,一定讓你們直接向閻羅王報到!」

威風地撂下一番狠話,侯立史得意洋洋的回轉過身。

「好啦,咱們走人。」

侯荔走了幾步,才想起被遺忘在地上的那具屍體……噢,不是,是那個女孩子,急忙掉頭回去。

「哥,你們眼睛全瞎了呀,這兒還有個人咧。」用力扶起荊喬巧,被她沾滿血漬、泥土、草屑的臉給嚇一跳。「哇塞,好像雜技團的丑角……」

「你們兩個去幫忙。」侯立史用眼神命令兩個弟弟,他們只得認命地低嘆一聲,回去扶這個軟弱無力的小姑娘。

「我看我們先帶她回窩里,待明個兒一早再送她回家吧。」挽住侯立史的手臂,侯荔甜笑著說。

「那誰來照顧她?」攙扶的兩人異口同聲問。

「嘿嘿,這還用問嗎?」

***

天都快亮了,荊楓若的眼皮始終沒合過,輾轉難眠的滋味還是平生第一回領教,氣得他在床上拚命換姿勢、做運動、想事情,仍是甩不掉那壓在心頭上的大石頭。他惱火地掀被下床走動,說服自己一定要揮除腦中所有不該有的雜念,絕對絕對不要擔心荊喬巧那惹人厭的丫頭。

但是,一夜過去了,那丫頭真的還沒回來嗎?

存在胸臆中的疑問不斷浮現腦海,他心煩氣躁的繼續磨著地毯。

雖說她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不過,好歹他是她的主子,如果他都不關心的話,別人會說他鐵石心腸、沒有人性。

可是,他關心也沒有用呀,她去了哪里、被什麼人拐走他又不知道,除了和大伙兒一樣待在家里等候消息,他也愛莫能助。

這麼一想,良心似乎好過了些。

重新躺回床上,他逼自己務必要睡著,否則被人發現他為了荊喬巧一夜沒睡,他會覺得很沒面子。

既是面子問題,他閉上眼不斷催眠自己快快入睡。

安安穩穩的平躺一會兒,他驟地又睜開眼皮,挫敗的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氣死我啦……」

氣沖沖地翻身下床,他毫不考慮就奔出房門,往花廳的方向前去。

「什麼玩意兒!要死就快死,讓人操心是想證明自己有多重要嗎?」認定荊喬巧不過是在嚇唬大家的信念開始動搖,荊楓若撞進廳里,但里頭半個人也沒有,似是全數出動了。

「好,算你狠!要讓我找到你的話,就有得你好看了。」

於是,這個荊家大少爺在天未亮的時候沖出大門,加入尋人的行列中。

荊喬巧,你就不要讓我找到你,不然……不然我一定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

*經過一夜的歇養與食補,除了鼻梁的傷口尚待愈合,荊喬巧已回復到活力充沛、精神抖擻的良好狀態。

她萬分感激地謝過這極富人情味的一窩大小,見識到江湖里的義氣,尤其是這個深入險境搭救她的小姑娘,更是銘感五內。

「好了,不要再謝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江湖俠女之責,沒什麼了不起的。」話雖這麼說,寫在侯荔臉上的驕傲威風可是再清楚不過。

這娃兒還真是不客氣呀。荊喬巧不由得滿臉傻笑。

「你的輕功真的很好,一定練了很久。」

「是啊,我哥說我資質不錯,再認真點就是名副其實的「草上飛」了。」

「「草上飛」?」好像聽過這個稱號。

「唉,有件事不得不提,你會不會覺得奇怪,咱們兩個長得有點兒像呢。」她語鋒一轉,很認真地瞧起前喬巧的五官。

聽她這一提,荊喬巧倒也注意到了。「是啊,是有點兒像,你今年幾歲?」

「我十五了,你呢?」

「我也是。」她驚訝的說。「沒想到我們還同歲。」

「難怪我一見著你被人欺負就想救你,咱們簡直該是姐妹嘛。」不是隨口胡謅,她是真心真意這麼想。

「荔,外頭天都亮了,快讓人家回去吧,她的家人一定很擔心。」有人在房外喊著。

「知道了,二哥!」侯荔大聲喊回去。

「那我走了。」荊喬巧忍不住彎腰行個大禮。「真的謝謝你!」

「別客氣、別客氣,我送你出去吧,否則你沒法兒回到街上的。」

「嗯。」

自「無偷窩」出來後,侯荔誹帶領著荊喬巧在山里繞了一大段路,才回到熟悉的大街上,不用說,她已經記不得那彎彎曲曲的路是怎麼走的了,也難怪他們要設在這般隱蔽的地方,讓人無法輕易找著他們的巢穴。

「那,我就送你送到這里了。」

「嗯,希望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客套話不能少,荊喬巧微笑說著。

「應該沒什麼機會,因為我很忙,那就再見啦!」

見侯荔難怪叫做「草上飛」。

荊喬巧呆呆地抬頭四望,已見不著她的影子。陽光刺眼得很,市道熱絡如常,收回目光的她,瞪著前方想著回去的路要選哪一條……「荊喬巧!」

咦?有人在喊她呢。她興奮地扭過頭,竟看到大少爺氣喘如牛,就站在咫尺不遠處,他臉上神情激動得很,想必是很高興她活得好好的吧?

「大少爺!」她喜悅地漾開笑顏,展開雙臂撲過去抱住他。「不用擔心了,我一點事也沒有,就除了臉上掛了彩。」荊楓若的臉正嚴重抽搐著。這個笨丫頭!竟在眾目睽睽下將他摟得死緊,是不是想破壞他的名譽?

「你、你放開我……」忍耐!不能在這個時候吼她,否則她要是跑走,大伙兒又要到處找人了。

「真沒想到你會出來找我,原來你還是有救的,大少爺!」嗚……好感動哦!荊喬巧一想到還有人關心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抱得透不過氣。

「你走開啦……」他試圖扳開她,一夜未睡加上昨晚沒進餐,身上半點勁也沒有,徒勞無功的任她抱得密不透風。

「我真的好高興哦,真的好高興。」閉上眼,她嘴里不斷喃念著,心里有如看見親人般的感到心安。

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他察覺自己不但臉紅,而且她緊貼在自己身上的那兩塊肉……實在太引人遐思了!他的臉開始焚燒,從耳朵到頸子一片紅熱,四肢亂顫、手心發汗,心臟撲通撲通地亂跳,身體開始燥熱難耐,起了異樣變化,全都不是他能克制的。

「不、不要再抱了,快放開我……」他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咬牙說道。「拜托你、求求你!」

等荊喬巧自己也察覺不對勁的時候,她才松開手,雙頰莫名的一紅。

「噢,真對不起,在大街上這麼抱你。」心跳得好快呀!荊喬巧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睫,秀麗的容顏浮現淡淡紅暈。現在是怎樣?兩人在這一刻變得尷尬不言,荊楓若壓根兒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那樣的反應。

那代表什麼?

「你、你的鼻子怎麼了?」為了轉移別扭的氣氛,他注意到她敷過藥的紅鼻子。

「喔,逃跑的時候不小心,跌在地上就破相了。」

「你真的被人抓走?」他一愕。

「廢話!八成和上回偷你錢包的人是一樣的,幸好「無偷窩」里一個見義勇為的小姑娘救了我,不然我已經不在這兒了。」

荊楓若瞪大眼,倒抽了口冷氣,剎那間由腳底竄升一股恐懼。原來喬巧真是被人給擄走,萬一她今天出了什麼事,那他……他不敢想象自己會怎麼樣,只覺得這世上若沒有她,他會變得很無聊、很寂寞,生活缺乏樂趣,也失去重心……「不對不對!我會很高興、很高興!」他突然像瘋子似的跳起來吼,手朝著紊亂的頭發亂抓一番,無法置信自己在瞬間竟有那樣的念頭。

「呃……大少爺,你在干嘛?」荊喬巧趕緊退了數步,想裝作不認識他。

「沒事,不要理我!」說完這句,自己又立刻推翻的急問。「那、那群惡徒後來怎麼樣了?」

荊喬巧被他的反反覆覆搞得有些迷糊。「後來呀,後來被「無偷窩」的人解決了,我想他們往後應該是不敢繼續作惡了吧。」

「解決了?」

「嗯,你還有問題嗎?」她仔細觀看他心神不寧的眼睛,像要查探出什麼蛛絲馬跡。

「沒有!我們可以回去了。」

她「喔」了一聲怏步跟在後頭。

「大少爺,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不可以,不準你問!」他霸道的答。

「你是不是一個晚上沒睡覺?」她還是厚臉皮的問了。

「叫你不許問聽不懂嗎?」他發狂的回頭吼。

「可是,」荊喬巧無辜地眨眨眼睛。「你黑眼圈好嚴重哦,精神也不大好,我怕你是為了我而徹夜難眠,這樣我會良心不安的……」

「哼,我昨個兒睡得可舒服了,晚飯也沒吃就一直睡一直睡,睡到剛剛才起床。」他逞強的挺著胸膛,硬是不讓她看穿心虛的表情。

「原來如此啊。」

隨著心中大石落下,荊楓若開始覺得眼皮無比沉重,邊走邊打呵欠,感到全身酸痛四肢無力。愈走愈是疲累,進了府邸,幾乎是用拖行的方式跨進門檻,兩腿似千斤重地差點抬不起來。

「大哥!你跑哪兒去了……咦!喬巧?你們怎麼一起回來?」擠在花廳里的人全被他們一同出現的身影給嚇一大跳,臉上表情又驚又喜。

荊楓若愣愣地環視廳內一周,發現大伙兒都在,仿佛出去找人的只有他一個。

「你們為什麼都在這?」

「因為爹昨晚就已經報官處理,我們只好全都回房睡覺呀。」荊石榴說話的時候,還頗覺不好意思的對荊喬巧窘笑。

這真是一個青天霹靂的打擊,他腦袋一偏,嘴巴也跟著一歪。「所以你們並沒有出去找?」

「沒有哇,」荊石榴故意嘖嘖稱奇。「倒是大哥你真是不得了,說不擔心的人是你,天還沒亮跑出去找的也是你,喲,瞧你這精神不濟、兩眼發直的樣子,想來也是一夜沒睡覺吧?」

「閉嘴!」他大聲喝阻她。「你少胡說八道,我睡得很飽,就是因為太早睡才會那麼早爬起來,覺得閑閑沒事到街上晃了晃,怎知遇上她這鬼丫頭。」嗤之以鼻的冷哼一聲,他別開臉。

「是嗎?」荊石榴笑得更加曖昧了。

這會兒,來到荊喬巧身邊仔細端詳她的夏梅與梨大媽,在確認她沒事後都露出釋懷與欣慰的神情。

「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不過你這鼻子的傷口……是怎麼搞的呀!」

「喔,這傷口呀……」於是荊喬巧又一五一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眾人聽得是目瞪口呆、連連點頭,之後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真是幸運呢,要是那侯姑娘沒及時搭救你,恐怕你就完了。」梨大媽忍不住又流下眼淚。

「大媽,哭什麼哭嘛,你都這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愛哭?羞羞臉,快別哭啦。」荊喬巧輕輕地抱住大媽,俏皮地用話哄著她。

「你這死丫頭……大媽還不是為了你。」大媽立刻破涕為笑的捏她臉頰。

環視每一張關懷溢於言表的臉孔,讓她深深地感到溫暖與窩心。

「娘,那我們快請人到官府說一聲吧,免得他們還在找呢。」荊黃馨提醒著。「還有,爹到哪兒去了?喬巧回來的事要不要快些讓他知道?」

「行了行了,這些事我會處理,你爹若知道喬巧回來一定很高興。」語畢,夏梅面帶微笑的先行出了花廳。

「喬巧,那你就先回房休息吧。」荊黃馨輕輕地說著。

「不行啦,這個時間得去洗衣服了。」

「不用了、不用了,偶爾讓別人洗也無所謂,你別那麼勞祿命。」

「可是……」

荊黃馨擺擺手不讓她說下去,轉而面向荊楓若。

「大哥,那就麻煩你扶喬巧回房嘍。」

「不會吧?這樣也能睡呀?」荊喬巧大打眉結的皺起臉。「愛逞強,沒睡就沒睡,做啥說自己睡得多飽多飽,現在又拚命打瞌睡。」只好就近將他攙進「兩袖清楓居」。

荊喬巧使盡吃奶力氣將他扶到床邊,替他脫掉鞋子,將腳搬到床榻上,再替他蓋好棉被。顯然他已沉入夢鄉,什麼知覺都沒有。

望著他筋疲力盡的睡臉,不一會兒便嘴巴微張地打起鼾,她甚覺有趣的坐在床沿,將他凌亂的額發給撥整齊。

真像個小孩子!她不禁仔細端詳起他沉睡中的面孔。少了那自以為是的氣焰,也瞧不見他目中無人的眼睛,沒有討人厭的嘴臉,他就只是一個俊秀少年罷了,斯斯文文、白白凈凈,可是個標準的俊公子呢。

難怪這樣多不了解他個性的女子會喜歡他。現下她總算有些明白了。

「不過,真沒想到你還會擔心我呢。」思及此,她斂住淘氣的笑意,深深凝視那張看了十多年的面孔,心中生出一抹憐惜來。「真可憐,身為老大又這麼愛面子,才會造就這麼古怪的個性。」

不知不覺地,她抬起小手,撫著他一夜間長出細細胡髭的下顎,她的表情變得好溫柔好溫柔,溫柔中帶有一絲詭詐。

「為了獎賞你,我決定把我的初吻獻給你。」

她不假思索地觸著他的眉心,主動地傾身過去,將嫩紅巧小的唇輕輕貼在他微啟的唇辦上。隱約感覺他的氣息綿綿地纏繞住自己,仿佛他是醒著的,溫熱而輕緩地給予回應。

頓時,荊喬巧整個人跳著彎下腰按住猛跳的胸口,馬上又直起身瞪住他,想看出他是真睡還假睡。

是睡著的吧?她暗自祈禱,驚悸之余不斷後退。

沒事沒事,不過是個吻,她相信自己不會那麼倒霉。

快步的轉身跑走,躺在床上的人仍舊眼兒深閉,一切似乎未曾發生。

「為什麼我得扶她回房?」荊楓若怒目瞪視這個一肚子陰謀的妹妹。

「因為她好歹伺候了你好幾年,你總得偶爾回饋一下心中感激,該不會這麼吝嗇吧?」

「麻煩你了。」不知怎地,荊喬巧就愛看他氣得牙癢癢又無從發泄的表情,因而順水推舟的偎到他身旁去。

看她們一個個都想把他和這鬼丫頭湊成對,荊楓若真恨不得將她們全剁成肉泥煮來吃。

可惡!沒人是站在他這邊的,真弄不懂這丫頭如何收買大伙兒的心,讓每個人全一心向著她,和他作對。

「走吧,大少爺。」荊喬巧將圓圓的眼睛笑瞇成縫,尾音拉得細細長長,一副甜膩膩的模樣,存心要讓他無法拒絕。

「好,走就走。」無論如何,他可不能讓大家認為他怕這個丫頭,不過是扶她回去,根本沒啥大不了的。

瞧他故作無所謂,其實眼皮早已累得睜不開,一路上根本不是他在扶她,而是她在扶他。愈走愈覺吃力,他身上的重量幾乎壓在她肩上,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一瞥眼,才知他眼兒半閉,幾乎是邊睡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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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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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2: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水碧山青,鳥雀啁啾。

洗完一整簍的衣服,荊喬巧如釋重負地吁出長長一口氣。

「熱死人了,害我滿頭大汗。」抹去額上汗珠,忍不住倚著大石塊稍作小憩。

曝曬在陽光下的兩條胳臂曬得紅通通的,她不禁慶幸自己的皮膚不易被曬黑,要不早成了小黑人一個。

幾片落葉隨著溪流載浮載沉,她的視線也跟著上下轉動。站起身,忍不住伸手想去撈起,溪水里的石子青苔打滑,害她險些摔進水里,急忙踩上岸邊的石礫坐回石塊上,心想今天還是安分點比較好。

這會兒,有片云遮去頂上艷陽,為她解去些許酷熱。她正想抬頭仰望天空,才發現後頭站了個人。

「在忙什麼?」

「啊……是你呀。」

一抬眼便望見邰行郾的溫柔笑顏,他轉而在她身旁坐下,那片云也隨之不見。

「原來如此。」她嘀咕一句。

「衣服洗好了?」

「嗯,你怎麼跑來這里?」

「閑來無事散散心。」他云淡風輕的答,那深邃目光似乎隱藏著心事。

「散散心呀……」她搔搔頭。「對了,你跟如意姐的婚期近了吧?」不免開心追問。「在什麼時候?一定會盛大舉行吧?」

「嗯,就在下個月。」

「結婚是件大事呢,能娶到如意姐這麼好的女孩子,你可要好好珍惜她。我原本以為你要娶的是如玉,心里還想說完蛋了咧。」

「為什麼?」

「因為如玉很愛哭又笨手笨腳的,她娘也很不放心把她嫁出去,現在正努力教養她做一名有才有德的大家閨秀。要是你娶的是她,恐怕心臟要很好才行。」她咧大嘴呵呵笑著。

「你說話真有趣。」看著她逗趣的比手劃腳,他忍不住笑了。

「所以呀,幸好你娶的是如意姐。她和如玉不一樣,溫柔賢淑又端莊,娶到她,也算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若不善待她,可會遭天譴的。」

他凝望著她,眸光忽斂忽明。「我會的。」

「好了,我不能再和你聊天,時間差不多,我得回去了。」

「你要走了?」

「是啊,再見嘍。」抱起大木簍,她笑瞇瞇地擺擺手離去,忽略他眼中乍現的熾熱光芒。

邰行郾目送著她的身影離去,心中似有什麼念頭涌現。

**

*連續個把月的炎熱酷暑,都在這場午後雷陣雨得到小小解脫。

然而對今天正巧辦喜事的顏府而言,卻是要人命的觸霉頭。明明請了師父選好日子,怎會好死不死碰上個大雨天?

幸好到了傍晚雨勢漸小,並未延遲婚禮的進行,受邀前來祝賀的人亦未受到阻力,這才歡歡喜喜的放鞭炮、吹響笛、敲鑼鼓、大設酒宴,讓兩位新人拜過天地行了禮。

荊喬巧能夠參加這樣的盛事,全賴好朋友顏如玉之賜,筵席間吃了不少平日碰都沒碰過的山珍海味、燕窩魚翅,她感動得簡直要流下鼻涕。那滿滿一桌子的珍饒,讓她硬是將肚皮容量盛載到最極限,幾乎淹到喉嚨的頂端。

「呼,不行了,我不能再吃了。」咕嚕嚕地飲下薄酒,她身子一歪,靠在顏如玉的肩膀上。「太撐了,多吃一口都想吐。」

「誰叫你要吃那麼多嘛,又不是餓死鬼。」她笑說。

「人家開心嘛,瞧你那麼小家子氣,自己姐姐出閣卻只吃一點點,你都不餓呀?」晃晃腦袋瓜,她斜斜地望向好友的肚子。

「哎,如意出閣我當然高興,只不過看她嫁了那麼好的男人,心里就好羨慕好羨慕哦。」顏如玉幽然一嘆,雙手握拳地靠在胸前。

「我不明白,照道理如意姐應該在對方府里舉行婚禮才對,為什麼是在自己家里?」

「這你就不曉得了,姐夫是堰馬鎮上的人,而且是新出爐的地方官,如今府設京城,近日才開始動工,因此在完峻前會暫住咱們府里。」

荊喬巧恍然大悟的猛點頭。「難怪那天聽你們家僕喊他邰大人,我心底還納悶好一陣呢。」

「這婚事是兩方父母在他們小時候訂的,老爺是我爹的恩人,當年我爹遠赴堰馬鎮探望親戚,由於水土不服染上重病,幸好合老爺及時搭救,才保住一條小命。後來兩人又極談得來,於是決定讓兩家子女結為夫婦,這美好因緣才能永續下去。」顏如玉難得有條有理的向她解釋。「可惜的是,邰家的老爺夫人已經相繼去世,只剩姐夫這個獨子。」「說起來,這婚姻大事實在很奇妙,不相識的人,因為父母的一句話、一個承諾,就得結為連理。像你姐姐與邰大哥還算是郎才女貌、天設地造的一對,不過,要是有人糊里糊涂嫁給跛子、瞎子,或莫名其妙的娶了個麻臉婆子,那不是很冤嗎?為什麼不能自己選擇呢?」

「喬巧,你也用不著哀聲嘆氣,這年頭身份愈是尊貴的人,愈是主宰不了自己的人生,一切都以利益為重,也許求的是功名、也許貪的是錢財,哪有什麼幸福可言。」顏如玉一臉看開地苦笑。

聽她這麼一說,荊喬巧反倒燦笑起來,搔搔頸子的癢處。「幸好我不過是個養女,不至於被逼去嫁個不認識的男人。」

「那很難說喲,喬巧。」直接就潑她一盆冷水。「雖然你只是荊家的養女,不過,要是哪天有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或狗官看上你,硬是脅迫荊老爺讓你嫁去當妾,恐怕你也難免。」

「顏如玉!」她驚天動地的怪叫著掐她脖子。「你干嘛詛咒我呀,要是我真嫁給人做妾,我就撕爛你的嘴巴。」

「別、別這樣,人家怕怕。」擋住荊喬巧的攻勢,顏如玉立刻換上可憐兮兮的臉。「我隨便說說,你隨便聽聽,我是爛嘴巴嘛,你饒了我。」

荊喬巧氣呼呼地嘟起嘴。

「沒父沒母就已經夠可憐了,要是嫁給人做妾,那地位一定低到地板上了。」

她噗哧一笑。「低到地板上?這形容詞虧你想得出來。」

「話說回來,假如我很喜歡這個男人的話,只要他願意娶我,我倒不介意當人家的小妾呢。」

「什麼?」顏如玉馬上止笑,呆住了。「你是說真的嗎?」

「是啊。」掩去心中真正的想法,荊喬巧灑脫地聳肩笑道。「反正我也沒身份地位,若能嫁個喜歡的人,也就沒啥好奢求的。」

「怎麼這麼說嘛!」顏如玉開始為自己的口無遮攔自責起來。「都是我不好,沒事提這種無聊話做什麼!喬巧,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大家都很喜歡你,絕對不會讓你當人家小妾的啦,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得到幸福,嫁給心中最愛的人。」她認真而激切的喊著。

「行了,別大聲嚷嚷嘛,」她緊張地搗住顏如玉的口。「我懂你的意思,不過這一切言之過早,我也沒什麼心上人,咱們就停止這話題,好不好?」

「那荊大少爺呢?」顏如玉就是沒法兒藏住心里的話。

「他?關他什麼事?」自從那日之後,每回聽到他的名字便會有些忸怩。

「他不喜歡你嗎?」

她轉動骨碌碌的眼珠子,表情夸張的擺著手。

「他怎麼可能喜歡我?對他而言,我比洪水猛獸還可怕呢。何況我也不喜歡他,還曾經跑去廟里拜拜,祈求老天爺別把我和他湊成一對兒呢。」再吐吐舌頭。

「喬巧,你真是個笨蛋!」她滿心企盼荊喬巧可以嫁給荊家大少,這樣荊喬巧就用不著再做那麼多事了。「雖然他個性不好,可是他至少是個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你嫁給了他,就不怕被人拉去當小妾了。」

「哎呀,笨的人是你,會昏頭嫁給荊楓若的人,肯定也是在婚後才曉得他的個性,否則誰敢嫁呀?我說過,我寧可嫁給心儀的人當妾,也不要嫁給這種性格捉摸不定的大少爺。」

「可是……」

「來吧,咱們干一杯。」她眼明手快的把酒杯塞到顏如玉手里,希望她可以就此閉上嘴。「快嘛,干!」

不遠處的一席酒桌,幾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尷尬。

「呃……哥,你快吃、快吃啦。」前黃馨訕笑著夾塊雞腿到他碗里。

「是、是啊,喬巧的嗓門是大了點,但她沒有惡意,你千萬別因為她而壞了興致,今天可是顏老爺的大女兒如意出閣的日子,你要開心點、開心點……一連荊包迎都覺得難堪。這喬巧怎會忘記他們也來參加喜宴,還敢說兒子的壞話說的這樣大聲。

荊楓若隱忍著即將爆發的壞脾氣,舉箸之手氣得發顫,他的臉不斷繃緊與脹紫,恨不得把筷子當飛鏢一樣射過去,穿過咽喉當場斃了那鬼丫頭的命!

「爹,我決定了!」咬著牙齦,他忽然迸出這一句。

「決定什麼?」

「你上回跟我提過的那件事,我答應你了。」

荊包迎喜出望外的臉色一沉。「真的?你答應了?」

「對,準備好就立即出發。」把心一橫,他豁回去的堅定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你總算想通了,等回去我立刻處理這事。」

然而一干兄弟姐妹滿臉不解地互相望眼。

究竟是什麼事呀?

**

*「艷陽高照蟬兒鳴,額上汗珠下不停,涼風徐吹驅熱氣,悄悄仍舊要曬衣呀要、曬、衣。」習慣邊自言自語邊勤奮干活的她,今天格外生氣蓬勃。昨晚那一頓到現在都還沒消化呢,嘴里仿佛還留有那些食物的美味,令她回味無窮。

衣服晾到一半,荊喬巧突覺前方有些嘈雜,雜杳聲、奔跑聲自花廳方向經過前廊一路涌至後院。她抓衣的手一愣,不由自主強咽口氣,掃過一張張急如星火、焦灼無神的面孔。

「三小姐、四小姐、六小姐,你們怎麼了?」

「喬巧,快去阻止大哥啦,快去!」荊石榴扯著她手臂急嚷。

「我們已經勸了他八百回,可他吃了秤鉈鐵了心,無論我們好說歹說就是不肯回心轉意,這事非要你出馬不可。」荊紫竹也難掩憂慮的說著。

「爹說除非是大哥自己反悔,否則他還是會照著大哥的意思去做的。」

「唉……等一等!……你們說了這麼多,我還是聽不懂耶!」她們七嘴八舌的「哎呀,是這樣的!」荊黃馨趕忙解釋。「爹有意將咱們荊家的事業擴展到別的地方去,首要目標就是另一個重要城市——汴京,設立分鋪。他曾和大哥提過這事,但大哥對繼承家中生意一直不抱很大的興趣,沒想到昨天他居然主動答應了,還說準備好就走……哎,也就是六天后就要出發了。」

清楚地聆聽完她的解釋,荊喬巧卻不覺有啥大不了。

「那很好啊,這證明他還像個男子漢,願意負擔起家族事業的重責大任,為什麼要阻止他?」

「你不懂啦喬巧,這一去也許一年半載,他若真去了,你們就有好長一段時間見不著面,那你們倆的事不就完了嗎?」荊黃馨既懊惱又擔憂地直喊。

「……我知道你們都很想撮合我和大少爺,」她誠摯地淺淺微笑。「我也很高興你們都這樣喜歡我。可是,我和你大哥真的沒那個可能,倒不如放心地讓他出去闖一闖,說不定他會在那個地方討個更好的姑娘回來當你們的嫂子。」荊喬巧的臉上雖是波瀾不興,心中卻沒來由地大起浪濤。她從沒想過他會有離開這里的一天,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到自己照顧不到、欺負不到、鬥嘴不到的地方去。

「不要!」荊石榴執拗地跺腳。「人家只喜歡喬巧,我就是要你和大哥在一塊嘛,你去阻止他,叫他別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小小姐,你就饒了我吧,就算我去阻止,他未必會聽我的呀。」荊喬巧故作輕松地安撫她。「你們就當是為了這個家,高高興興地送他出門,祝他成功,這樣不是很好嗎?」

「可是……」不知怎地,三人中有兩人紅了眼眶,心中不舍的究竟是自己大哥還是荊喬巧,一時也分辨不出來。

摒除心中不該有的忐忑,荊喬巧撣了撣手中的衣物,將其掛上竹竿,神情自然,看不出有何異樣變化。

事已至此,三姐妹明白大哥前去汴京之事已成定局,落寞地轉身離去。

待她們走遠,荊喬巧才停下動作,極緩慢地撇過臉,心緒復雜地望向「兩袖清楓居」的方向,莫名地感到憂鬱,莫名地在艷夏之日感到寒冷。

面對真實的自己,她竟高興不起來,無法假裝的額手稱慶、拍手叫好,無法欺騙內心里強烈涌上的失落感。

她……該不會在乎起這個爛家伙吧?

**

*這日,大概是兩人有生以來相處最為和平的一天。

荊喬巧忙進忙出,為他打包一捆又一捆的行李。他雖是個大男人,這趟出遠門將會待上不少時間,大半年都不可能回來,因此御寒衣物、配件、鞋襪、書本等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得準備妥當。

兩人沒有贅余的交談,荊喬巧也不想刻意去激怒他、欺侮他、和他鬥嘴,只是照常精神奕奕的賣力工作,不讓他有挑剔她的地方,也不讓人察覺她一派樂天的表情下藏著一顆細膩敏感的心。

荊楓若將自己要帶去的書籍整理出來後,坐在幾案前,手撐下顎似在忖度著什麼,眼角不自禁尾隨著她的身影來來去去,卻又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咳!」

聽見他假里假氣的咳嗽聲,荊喬巧繼續忙碌著。現下就剩眼前這只木箱就算大功告成,她可不能停下動作。

「咳咳!」

想說什麼就說啊,難不成要我抬起臉來問你:大少爺,你喉嚨不舒服嗎?荊喬巧暗自皺皺鼻子,還是不予理會。

「咳咳咳!」竭盡胸口的悶氣,荊楓若咬得十分認真,表情還微帶痛苦。這鬼丫頭,我都已經咳成這樣了,竟然連頭部沒有抬起來過,實在可惡!

「荊喬巧,你耳聾了嗎?」好男不和女鬥,他雖然認輸,卻仍一臉傲氣。

揚起巴掌大的臉蛋,她露出甜美笑容。

「那麼荊大少爺,你喉嚨壞了嗎?」

「看來你心情挺好的嘛,這回我出遠門,最高興的應該是你。」咬著牙根,他學學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

「那當然!」她眨眨晶瑩眼眸,大大松一回氣。「能夠不必再被大少爺頤指氣使,可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渾帳東西!收起你快樂的表情,就這麼開心我要離開嗎!真是可惡極了!他極度不悅的想著。

「可是,每次欺負我的人都是你,你怎敢說這種話?」忍耐、忍耐,暫且不能發作脾氣。他微笑著「咬牙」回答。

「這麼說來,脫離苦海的可是大少爺你,」她敲了敲下顎,一副了悟的模樣。「所以該開心的人是你,我不應該笑得比你開心。」

荊楓若的另一只手在幾案底下握成拳頭,指甲嵌入內里,他已氣得發抖。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笑得比你開心的!」

「那就好、那就好。」拎起沉甸甸的大木箱,她往門外走去,臨跨出門檻前,突又回眸嬌俏一笑,深深地看視他一眼才離開。

待人一走,他也失了心神,望著大門開始發呆。

什麼意思?

她這突如其來的笑容,是什麼意思?

即使想破了腦袋,他也沒辦法把她抓回來逼問。或許她的笑容一點意思也沒有,單單只是一個笑而已。

兩日後,荊楓若就這麼懷抱著萬種情緒,離開這個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踏上未知的未來,開創出新的局面。

**

*陽光熹微,是個風清氣爽的好日子。

頭綁兩條粗辮子的女孩坐在一塊光滑的巖石上,身子微仰,手掌按著石面支撐著上半身的力量,褲子折至膝蓋處,露出兩條光溜溜的小腿,在沁涼流動的水面上前後擺動,將濺起的水花踢得又高又遠,嘩啦啦的戲水聲清脆響亮,嚇得河水里頭的魚蝦四處亂竄。

眺望這無邊無際的寬闊景色,對岸是層層疊疊的山脈屏障,隨著溪水不斷連綿,沒有邊界、沒有盡頭。半空掠過的鴉雀呀呀地叫,她的視線不停移轉、不停搜尋,想找到一處值得目光戀棧處,讓紛亂的思潮凈空,然而她找不到。惶恐之余,她倏地停住踢水的腳,停住所有動作。

她在慌什麼?甩甩頭,收回撐著石面的手,握拳在額頭兩邊轉呀轉。

「不行,就算沒事也要找事做,不然我會因為過度安逸而瘋掉!」荊喬巧好生懊惱地對著湛藍的天空大聲吼。

打自荊楓若走了以後,她肩頭上的重擔忽地解除,每日的工作量減去大半,頓失重心依歸,她才赫然發現,少了他的存在,自己竟然成了大閑人一個,整日無所事事。

怎麼會這樣咧?跟她預期的完全不一樣。

這對一向勤奮工作的她而言,光是為了打發多余時間就傷透腦筋,她可不想變成荊家的廢人。

「唉……」幽然興嘆。

「唉……」

咦?身後乍現的聲響駭她一跳。急忙回頭,邰行郾正好吁完那口氣,面帶深邃微笑地搖搖頭,慢慢舉步上前。

「怎地在這哀聲嘆氣?」

「邰……邰大人。」她倉促地爬下石面,卻不知要不要行禮。

「行了,幾時變得這樣生疏?私底下這些禮數還是免了吧。」氣宇軒昂的他,言行間總有著卓爾不凡的氣勢,那是成熟男人才會散發出的味道。「這個時間你怎會在這兒?」

「因為很閑啊。」她據實回答。

「哦?」他似乎很愛笑。「所以你在這兒戲水?」意有所指的瞧了瞧她半濕透的褲子。

「呃……沒辦法,實在不知道能做啥。」她窘迫地搔搔後腦勺。

「別拘束,我記得頭一回見到你,你可落落大方得很。」

「是嗎?我不記得了。」她只得傻笑。

邰行郾轉而倚在石塊邊緣,調整好姿勢舒舒服服地稍作歇息。

「打自那天與你在此相遇後,我有事沒事就會來這里吹吹風、看看風景,沒想到會再遇上你,」他頓了頓,偏過臉凝視她。「我聽如玉說了,你是荊家收留的養女。」

「是啊。」她不曾露出任何受傷或難過的表情。「不過老爺夫人都把我當作女兒一般看待。」

「真把你當女兒會讓你做那麼多的家事?」

「為什麼不?」她微皺眉頭。「他們養育我,讓我平安長大,不曾受寒受餓,現下我有能力為他們做點什麼,也是應該的呀。他們與我並無血緣關系,卻願意收養我這沒人要的孩子,我感激他們都來不及了,又怎可能埋怨?」

「你真是個好女孩。」在沉穩溫柔的語調中,他的深瞳閃過一抹憐惜。

「我覺得大媽說得很對,做人要認分,名義上我是個養女,但實際上我只是個丫環,知恩要圖報、飲水要思源,荊家給我這一切,我就算累到死也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不過,你現在看起來似乎真是閑透了。」他又笑了。

「那是因為荊家大少爺去汴京創設新的分鋪。」想到此,她又是一嘆。「他在的時候,我是服侍他的丫環,如今他走了,我就沒啥事可忙。」

兩道俊眉挑高。「你負責伺候荊家大少爺?聽如玉說,他是個挺難纏的人。」

「難纏歸難纏,但我覺得他只是還沒長大罷了。」她的口吻就像身為母親的人在說自己兒子一般。

「你真的很有趣,喬巧。」

突然間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她的心大大地一跳,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呃……邰大人,你和如意姐一定很幸福吧?」借由此話來安撫內心的罪惡感。她總覺得不大心安,和個有婦之夫在無人之處談天說地。

「嗯。」

原本等著他說些什麼的,沒想到他只是簡單一個字。

「那,你們應該很快就會有小寶寶了吧?」她繼續攪著腦汁問問題。

「這事本不能強求,順其自然吧。」

算了,不要問了,她還是趁早回去。他帶給自己的壓迫感愈來愈明顯,也不是懼怕,而是覺得某種她所不期待的情愫正在醞釀。

「邰大人,我出來很久,該回去了,你在這兒慢慢看風景。」她有些無措的草草行個禮,轉身就想跑。

「喬巧,你等一下。」他突又喊住她。

她怔仲著慢慢回過臉。「還、還有事嗎?」

「我有話想問你,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嗎?」他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到無法讓人抗拒說不。

「喔。」無論平日的她是如何搞笑與滑稽,現下都施展不出來。

「喬巧,你聽我說,也許你覺得唐突,覺得疑惑,甚或覺得震驚、覺得惱怒,但是,你務必要記得,我是真心誠意的提出這事,不帶半點玩笑。」邰行郾立直身軀,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住她。

她開始有些後悔自己被叫回來,開始後悔閑著沒事在這兒戲水……「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當我的小妾。」懷抱著一顆真摯熱切的心,他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望。「打自那日遇上你,我便非常喜歡你,你是這麼樣可愛,是我心中的理想伴侶,然而父命難違,我必須娶顏如意為妻,但若你願意……」

「等、等一下!」聽不下去了,荊喬巧變臉,驚恐地速速打斷他。「邰大人,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要走了。」

想轉身,他強而有力的手卻扣住她的臂膀。

「別走,求求你!」他懇求著。「好不容易遇上你,我若不說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瞪住他抓著自己臂膀的手,她一邊臉紅一邊壓抑地吼:「你莫名其妙!放開我,要被人看到可不好,你別害我!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丫環。」

「嫁給我之後,你就不必再做那些事了,我也會善待你。」他急得滿頭大汗,一心只想讓前喬巧明白他沒有惡意。「我才不要!你走開啦!」奮力將他的手扳開,她逃命似的往前奔跑。

失掉方寸的心,漸往下墜,墜到深不見底的谷里。

怎會這樣?發生什麼事?她邊跑邊問自己,腦子里仍是糊成一團,理不出個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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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經歷了花染嫣紅的暮春,萬樹披翠的仲夏,菊黃月白的中秋,雨泣空庭的寒冬,揮別了一季又一季的時節交替,已是兩年過去。

去年初秋,荊包迎為荊黃馨挑選了一戶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將她嫁了出去。

今年入冬,輪到荊紫竹歡歡喜喜地出閣,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商賈之子。

偌大的荊家府邸,在幾番轟轟烈烈的熱鬧婚慶後,突然間變得空蕩寂靜。

荊喬巧也開始害怕,下一個要嫁的會不會是她?她已經十七了,在荊家做的事愈來愈少,要洗的衣服也愈來愈少,少得令她心驚、令她不安。

想起兩年前在河邊的那一幕,至今仍是記憶猶新,害她每日洗衣服都戰戰兢兢、動作飛快,半句詩也不敢哼、半個景也不敢多看,生怕當他出現時自己會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幸好他的官邸已經在城北落成,對自己的威脅減少許多,也就無須擔心他會再跑來對自己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午後,荊喬巧自廚房里走出來,雙手捧著銀漆托盤,上頭的兩盅雪蓮堡,是梨大媽特地弄給老爺夫人補身的。今年的雪下得太早,大媽怕他們忙於事業受到風寒。

她必恭必敬的端進花廳里,一一放在茶幾上。

「老爺夫人請用點心。」

「是喬巧啊,先擱著吧,我正好有話要問你呢。」莉包迎和藹地說著,與愛妻交換一個眼神。

「喔。」她靜靜地退在一旁,等著他們說話。

「喬巧,你和紫竹同歲,算算也十七了,是不?」夏梅輕問。

她心下一驚,迅速抬首急聲喊道:「老爺夫人,喬巧還不想嫁人,別替我安排!」

荊包迎與夏梅愕然的相覷一眼。「呃……你不用這麼緊張,不過是問問你的意思,沒那麼嚴重。」

「反正我還不想這麼早嫁人就是了。」口氣一緩,她堅持地繃緊神色。

然而荊包迎欲言又止,神色顯得為難。「喬巧,有件事不得不告訴你。今早,莊媒婆親自登門拜訪,談的就是你的婚事。」

「莊煤婆是誰?我不認識她呀。」她戒備地猛搖頭。

「唉,我也不明白這種事情怎會發生在你身上?因為她跟我說提親的對象竟是……」他期期艾艾地,實在難以啟齒。「竟是娶了鄰家如意的那位邰大人,更令人不解的是,莊媒婆是受了邰夫人……也就是顏如意的托付。她說,假若你不嫌棄作小,她這個大老婆也願意接納你。」

「什、什麼跟什麼?!」聽罷這番話,心神俱震的她氣得渾身發抖、面色發青,手握拳頭指頭泛白。「他們夫妻倆出什麼問題是他家的事,為什麼要扯上我這不相干的人?我不喜歡邰行郾,也絕對絕對不要嫁過去!」她口無遮攔的直接喊了對方姓名。

「喬巧……」

「老爺,你不會犧牲我吧?」縮緊肩膀,她情緒激動地上前數步。

「你這是什麼話?我有什麼理由要犧牲你?」荊包迎呆愣的搖頭。「咱們府里不缺名、不缺利,根本用不著和邰府攀關系。」

「那麼請您答應我,絕對不能允了這樁婚事,求求你!」她聲色俱厲的懇求著,斬釘截鐵的銳利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愕然的兩人。

荊包迎從小看著她長大,從沒見過她如此神色倔強地要求他什麼。他一心一意想撮合自己兒子與她的婚事,現下當然不願意她嫁給那個邰行郾當小妾,何況荊喬巧雖是養女,對自己而言卻與親生女兒無異。

「放心吧,喬巧,我們不會逼你嫁給不喜歡的人。」夏梅適時而溫柔地出聲。

她的微笑像場及時雨,解去了荊喬巧心頭的躁鬱不安。

「真的嗎?夫人。」

「你就跟我們的親生子女一樣,我們也希望你嫁得幸福,過得快樂,所以,關於婚事你用不著擔心,我們會替你回絕的。」莉包迎也親口允諾了。

「謝謝你們、謝謝老爺夫人,喬巧一輩子感激你們!」她感激涕零地不斷彎腰行禮,只差沒跪下來磕頭。

心中不斷想著,原來他還沒死心……這真是太可怕了,連如意姐都出面表示贊同他納妾,但,她沒有任何理由要嫁給他。

是的,她的確說過只要喜歡一個人,就願意嫁給他做妾,然而邰行郾還不夠這份量,在她心底,她很清楚明白這一點。

希望這事真能就此打住,否則未來還會再掀什麼風浪,她真的不敢去想。

**

*一年過去,日子照舊一成不變,熬過了生命中第十八個夏天,來到她偏愛的詩意深秋。

這一千多個日子來,自己從個黃毛丫頭蛻變成纖巧佳人,不再懵懂無知的嬉笑怒罵,不再搞笑耍寶博取眾人歡心,她變得多愁善感、寡言淡漠,天真無邪的笑容從唇角逸去,轉而變成深沉的低笑。

在這一年當中,邰行郾親自登門求娶,讓她意識到這個有著翩翩風范、溫文笑容的男人,竟有一顆不達目的絕不放棄的決心。

他相信自己有絕對的能力可以帶給荊喬巧幸福,也認定她總有一日會妥協,因而不斷說服荊家兩老,希望他們能準了這門婚事。

婉拒了一次又一次,荊包迎與妻子兩人已是心力交瘁,他們雖對邰行郾的舉動不堪其擾,卻又無法怒言相向。這個好脾氣的男人,其實是個執拗難纏的男人,他不耍手段、不以身份地位要脅,只動用人情攻勢,一次又一次。

而外頭的流言也如瘟疫般在大街小巷盛傳,說荊喬巧不知好歹、說她肯定妄想著邰大人會休掉元配娶她做正室,所以才會遲遲不肯點頭。這麼好的男人,也不想想自己的養女身份,當個地方官的小妾已是榮華富貴享不盡,她為何不嫁?

面對這樣無情的風風雨雨,荊喬巧只得告別了快樂無憂的生活,封閉起自己的喜怒哀樂,只求老爺夫人能堅持到最後,不會讓她嫁進邰府。

窩在自己的房里,她覺得好冷好冷,瑟縮在床角也不蓋被,眼神空洞地望著不斷刮進冷風的窗子,心里反覆想著:要不要去關窗?要不要去關窗?卻沒有動作的意思。

有人敲門進來。聽那走路拖地的聲音必是梨大媽,她移動視線到門邊,大媽後頭似乎還跟了個人。

「如玉?」她一眼認出來人。

「喬巧,如玉說想來看看你。」看著日漸削瘦的荊喬巧,梨大媽心里有著說不出的心疼。世事難料,她怎能不感慨?但該說的都說了,該安慰的也安慰了,顯然她的話沒有奏效,荊喬巧心里的結還是沒解開。

「嗯。」她輕輕應了聲。

「那你們倆好好聊聊,我出去了。」老邁笨重的身軀慢慢退出房外。

這會兒,顏如玉一臉羞愧的垂首走進來,站在床前,雙手不安地扭攪著。

「喬巧,我早該來的,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她爬下床,微笑著執起顏如玉冰冷的小手,一塊落坐到床沿上。

「來,坐嘛,好久沒看到你,在忙些什麼?」

顏如玉局促地坐在床沿,頭垂得更低了。

「對不起,輾轉聽到姐夫和你的事情,但這幾年我被逼著學織繡,娘又管束得緊,連到小溪邊的機會都沒有,所以總無法和你見面說話。」

「我不在意,你娘不放心你和我在一起,我一直都知道的。」

她抿抿唇,眼眶淚光乍現,積鬱在胸口的不平涌上喉頭。

「真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姐夫竟然要娶你做妾。一聽到這事,我整個人都呆了,姐姐幾次回府卻從未對我說什麼,我才發現原來姐妹倆相處十幾年,我卻一點都不了解她的想法。她本該阻止這事,但她卻幫著姐夫討妾,這……這真的太讓我吃驚了。」

荊喬巧沒插話,只是靜靜地聽她說完。

「無論如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心中,你已經是我的親人,所以我拚命問她,要她告訴我為什麼,結果她告訴我,說大夫說她不能生育,無法擁有孩子,為了這個原因,她不得已必須作出讓步。可我更沒想到的是,對像竟會是你……」

她慌亂地搖著頭,懊惱地搗住眼。

「我好討厭他們,他們做什麼都只想到自己,姐夫說他喜歡你,姐姐為了顧全大局便犧牲自己,可是我知道你不願意,這事才會傳得滿城風雨,」她忍不住喉頭一梗,緊緊拉住了莉喬巧的手。「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只要真的喜歡一個人,即使是為妾,你也不會介意,但你拒絕了姐夫,這表示你不喜歡他,你不願意嫁給他,他們就不該再刁難你,你說是不是?」

感到一片凄涼的心一下子回溫起來,荊喬巧的眼睛盈滿酸楚的淚水,反拉住她的手,真切地喊出聲。

「如玉,謝謝你跑來告訴我這些,這段時間以來,我好怕沒有人了解我,好怕自己到最後還是嫁給了他,好怕自己無能為力推拒這門婚事,讓大家陪著我受罪。知道你是站在我這邊的,我真的非常欣慰,我一直以為你已經忘了我這個朋友,你知道嗎?」

「喬巧,」三年來同樣經歷成長掙扎的顏如玉,輕輕地撫上荊喬巧淚流滿面的臉。「喬巧不哭,我最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了,你是我這輩子最崇拜的對象,你聰明、可愛、天真、善良,有許多我這個膽小鬼所沒有的個性,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變,永遠都是我最喜歡的靜悄悄。」

顏如玉的一字一句,讓她破涕為笑,用力吸了吸鼻子。

「是啊,我現在確實是安靜無聲,沒像以往那般聒噪,也符合「靜悄悄」這個綽號了。」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跟以前一樣堅強樂觀,跟以前一樣勇敢不認輸,我相信任何事都擊不倒你的,是不是?」

猶豫了一會,荊喬巧才點點頭,她下定決心的點頭了。

「如玉,你放心,我會振作的,而且我也絕對不會妥協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證著。

「嗯!」

「而且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不是嗎?」

「那當然,永遠的朋友。」舉起小拇指,兩人笑逐顏開的勾在一塊。

**

*「喬巧!喬巧!」

荊石榴興高采烈地從前廊跑來,一拉她的手便急著往回走。

「快點,我爹和我娘找你過去。」

「什麼事呀?」正在後院清掃落葉的荊喬巧,手中掃帚被搶走丟在一邊,只能被她拉著不斷往花廳的方向而去。

「我不曉得,」荊石榴慧黠靈活的一雙眼賊溜溜地轉。「不過我知道是和一封汴京寄來的信有關哦!」

「汴京?」是那個快被遺忘的人嗎?

「怎麼樣?你有沒有心兒怦怦跳?」她嘻嘻地奸笑。

「我的小小姐,你在胡說什麼?我的心如果沒呼呼跳,就是死人一個了。」荊喬巧強自鎮定地一笑。

「少來,你的心現在一定跳得很快很快,快得喘不過氣來。」荊石榴唱作俱佳的做出捧心痛苦狀,活脫脫是荊喬巧的翻版。

她翻翻白眼。

「我沒有理由為一封信心跳加快,我又不是笨蛋。」

「反正哪,你快去花廳就是,我呀,迫不及待想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呢。」

「他又不是頭一回寫信回來,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嗎?」

「嘿嘿,抓到了吧!」荊石榴反應夸張的回頭大叫。「你用了一個「他」字,我可沒說是誰哦,你怎麼知道這個人是誰!」

「因為只有你大哥人在汴京,不是他寫的,還會是誰寫的?」荊喬巧並不覺得自己被抓中把柄,反而意興闌珊的懶懶瞥眼。

「喬巧,你別一臉的興致缺缺嘛,既然我爹娘會找你過去,就表示信上有提到你的事,你好歹表現出關心的表情,瞧我這局外人都比你開心。」已是及竽之年的荊石榴,活潑愛玩又好管閑事,對荊喬巧與大哥的事尤其熱心。

「我要關心什麼?」她不以為然。「他在那兒不是過得挺好的嗎?分鋪的生意比想象中還要熱絡,因此忙得焦頭爛額、抽不開身,連回來的空閑都沒有。」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我想大哥的壓力也很大。以前他在家呀,可是樣樣都要人服侍的大少爺一個,可這趟出遠門,什麼事都得自己打理。」

「老爺不是請了四個助手陪他一塊去了?別把他說的那麼可憐。」

「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會同情大哥。」來到花廳門口,荊石榴停住腳步回過頭。「好啦,已經到了,你自己進去吧,結果如何記得告訴我喲。」她像在哄小孩似的拍拍荊喬巧的肩膀。

盡管一肚子納悶,在目送荊石榴的身影消逝於轉角處之後,她抬頭挺胸地跨進花廳門檻。莉包迎與夏梅正相對無言地啜著手中捧著的參茶,見到她來,不約而同放下茶盤。

「啊,你來了。」

「喬巧給老爺夫人請安。」她小心翼翼地行禮。

兩老接下來又陷入一陣沉默。

「你們找我來這兒,有什麼事嗎?」荊喬巧輕聲問道,仔細察看著他們的表情變化,就怕事情不像荊石榴所想的那樣,反而是和邰行郾有關。

荊包迎千頭萬緒地沉聲一嘆。

「你坐下來,我們確實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喬巧站著聽就行了,請老爺說吧。」

「不,你還是坐著比較好,算是我們求你,好不好?」夏梅哀聲懇求著。

他們的口氣愈是不對,荊喬巧的心愈是紊亂。在不願件逆兩老的情況下,她乖乖地臨椅就坐。

「我已經坐下了,而你們究竟要對我說什麼?」她神情一凜,心里已預先做了許多假設,也有了最壞的想法。

「喬巧,是這樣的,」夏梅首先說道。「今天一早,我們收到一封來自於汴京的信。」

「這個我知道,是大少爺寫回來的吧。」

「這倒不是,是阿福代筆的。因為鋪子的生意非常好,楓若忙得抽不開身,便讓阿福寫信回來報平安。不過……」夏梅說不下去,望向丈夫。「老爺,還是讓你說吧。」

燙手山芋回到自己手上,荊包迎真是一臉難堪,躊躇好久才鼓起勇氣。

「喬巧,我們實在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你在聽到消息後,也千萬不要太難過……」

她皺眉阻止他的成串安慰。

「老爺,您直接說吧,不要拐彎抹角的。」

「唉,阿福信上說,楓若在汴京結識了一位姑娘,對她十分心儀,如果順利發展的話,會在明年夏天返回咱們府里,擇吉日舉行婚禮。」

他結識了一位姑娘?

擇吉日舉行婚禮?

這算不算是個爆炸性的打擊?

荊喬巧呆了呆,嘴巴微張,神情恍惚,半晌過去,似乎想通了什麼,於是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

「哎呀,那很好啊,那很好啊。」她從容自若的點頭。

「很好?」兩老片刻不敢放松地盯緊她的一舉一動。「真的?」

「老爺夫人,你們太夸張了啦,我為什麼要難過?我從沒說過我喜歡大少爺啊。」

「你對楓若果真半點感情都沒有?」夏梅不相信。他們雖然吵吵鬧鬧,在表面上裝作相看兩討厭的樣子,但骨子里明明醞釀著蠢蠢欲動的感情,只是兩人都倔強地不願坦白罷了。

「真的沒有!」語調鏗然的說著,然而自認掩飾得無懈可擊的她,卻在瞬間察覺那徘徊在眼眶的濕意,她心驚地拚命吸著鼻子,微撇過臉不讓他們注意到眼中閃爍淚光。「總之,我很高興有人肯嫁他呢。沒想到他這性子還有人願意托付終身,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不行,說不下去了!她極力壓抑慌亂的情緒,再度朝兩老一笑。

「老爺夫人,我還沒做完分內的事,我先走了。」才剛轉身,兩行不爭氣的熱淚已經沾濕了衣襟,揪著不知何以痛得無法呼吸的心口,她倉皇地逃離花廳,投入夜的懷抱中。

荊包迎的手舉在半空沒來得及喊住她,卻也因此明白一件事實——喬巧確確實實對楓若有意思,她臨去前刻意隱忍的哽咽聲,一點都不難分辨呀。

「怎麼辦?」夏梅苦惱地望著丈夫。「早跟你說過別讓楓若去的,你還說男孩子出去磨練磨練是件好事,沒想到這一來倒壞了一樁姻緣。」

「任誰也不相信以楓若的性子會有看對眼的姑娘呀。」

「人是會改變的呀,他這一去去了三年,變什麼樣我也不知道,真教人心急得很。」她話鋒一轉,搖搖他的肩膀。「老爺,我看不能耽擱,寫封信要他立即打道回府,你說好不好?」

「這怎麼行?在汴京的店鋪才剛打好基礎。」

「那、那就暫時讓柳楊過去接手,反正荊家的事業是他們三兄弟要繼承的,人人有分,何況他整日游手好閑的也不是辦法。」

「我知道,但也要柳楊願意才行呀。」

「不管願不願意,他非去不可!」夏梅有些生氣的說。

「夫人,現下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你忘了我們還有話沒對喬巧說完?」他心煩地再喝口冷掉的茶,皺眉擱回桌上。

「啊!」夏梅臉色摔變,懊惱得不得了。「對啊,關於邰大人的事,咱們半個字都還沒提到呢。」

「我看,不能推也得推,這個時候若強逼喬巧嫁過去,恐怕只會讓咱們倆失掉一個好女兒。」

「老爺,我贊成你的說法。」夏梅猛點頭。「不能因為喬巧不是咱們親生的就擅自替她決定婚事,她又乖又聽話,照顧楓若的起居不說,還解決咱們不少問題,無論如何,只要她不點頭,我們不能逼她。」

「好,就這麼決定,就算邰大人果真變臉,我也不管了。」荊包迎重哼一口氣,和愛妻取得共識。

但,天曉得事情還會如何發展。

**

*烏云密布的靜夜里,看不到月兒,數不到半顆星子,黑壓壓的云幕籠罩大地,未來幾日想必是雨天,夾帶落葉殘殘,風兒呼呼。

在愁緒之中,荊喬巧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只小盒,打開來,里頭有著一條做工精密、刻紋細致的純銀鏈子。

夫人說,這是他們當年撿到她時,她腳上系著的東西,並要她好好保存,說不定將來還有與親生父母團圓的一天。

思及此,她露出恍惚的苦笑——可能嗎?

即使他們是非不得已才離棄她,但,這重逢的機會何其渺茫。

茫茫人海,也許擦身而過的臉孔中有著她的親人,然而那又如何?她總是堅持一切隨緣,用她自己的方式快樂生活,從來也不覺得孤單。

諷刺的是,如今她有了離開的念頭,是因為內心世界起了變化,不想面對太多關心的詢問與同情目光,也沒有把握可以笑著回應大家的安慰。一向樂觀瀟灑的她不適合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何況她從來不是。

直到現在,她仍否定自己喜歡荊楓若這個事實,她只是乍聽到這消息太過吃驚,不知不覺流了些眼淚,沒什麼大不了,就當清清眼睛里的雜物,畢竟天塌下來才是她人生中的大事,她這麼告訴自己。

為了強迫自己不傷心、不難過,她想了許多自我排遣的方法:對著鏡子扮九十九種鬼臉、衣服穿倒反在院子里翻觔斗、替十只手指、十只腳趾取上滑稽的名字,早晚各點名一次。

真的完全不在乎嗎?荊石榴曾氣惱不依的大聲質問她。

哪能在乎呀?她只是個養女耶,荊大少爺若對她沒意思,難不成逼他就范娶自己為妻?這不是她荊喬巧的作風。想了這麼多個晚上她也想通了,再繼續留在荊府,只是苦了左右為難的老爺夫人,總是心驚膽跳著邰行郾不知何時又要登門拜訪。而且她為了逃避他,已是連大街都不敢踏上一步,洗衣服也像打仗似的快狠準,一點也不敢多耽擱。

太辛苦、太不快樂了,她不要再帶給大家困擾了。

出去走走看看,說不定對人生會有新的啟發,她不能永遠耗在這里。

將盒子放進攤開的布巾中,上頭已擺了幾套衣物,捆好扎好後,她將包袱緊抱在懷里,下定決心,打算就此不告而別。

手都還沒碰到門板,門卻突地一開,她嚇得低叫一聲,瞧見梨大媽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探了進來。

「大、大媽……?」

梨大媽挪動笨重的身軀進來,一眼就注意到她懷中的包袱,她輕嘆口氣,愁苦難當地抹掉眼眶內的濕意。

「也好,你是不該再待在府里。大媽雖然老了,可腦袋瓜清醒得很,你這丫頭成天強顏歡笑,其實心里頭痛苦得要死。」她哀傷地嘴巴直嘀咕。「也好,省得那位邰大人一天到晚動你的腦筋。既然和大少爺無緣,你就出去闖闖、見見世面,順便打聽自己身世,說不定還有機會遇到好人家。」

「大媽,你……你都知道了?」荊喬巧萬萬料不到大媽早看穿她的想法。

「我怎會不知道?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把你當成自己孩子在養啊,發生這種事,我比誰都難過,看你這麼晚房里燈還亮著,當然猜得出你是為了什麼。」大媽的手緊緊覆住荊喬巧的手。雖然大媽的手長滿繭又十分粗糙,但傳遞過來的溫暖卻源源不絕。

「大媽,沒事的,我不會離開太久的,只要邰大人死了心,或許我一年半載就會回來了。」

梨大媽又急著縮回手,將準備好的一只錦囊交到她手心里。

「這你帶著,出門在外沒點錢準會餓死在街頭。不過你得切記錢不露白這個原則,免得讓人動了邪念,就像我上回一樣!」

荊喬巧愣了愣——這只錦囊沉甸甸的,恐怕是大媽畢生的積蓄呀!心情在剎那間掀起波濤巨浪,再隱忍不住心中激潮,她紅著眼眶,顫抖地抿住唇拚命搖頭,淚亦跟著落下。

「大媽,我……我不能……」

「你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推拒大媽給你的錢,是不是?」看著荊喬巧那痛哭失聲的模樣,大媽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但你要答應大媽,不管你去哪里,一定要請人捎個信回來報平安,好不好?」

除了點頭,荊喬巧已哽咽得無法言語。

「走吧,大媽送你出去。」

「嗯。」

兩人靜悄悄地行過門廊與園子。

「記得一定要回來,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大媽等你。」這是梨大媽在她離去前最後說的話。

「我知道,我會的。」強忍住又將洶涌的淚水,荊喬巧把心一橫轉過身。

跨出後院門檻,沉重的步履步步停停,她在黑暗中不時回首,只見大媽的臉漸漸模糊。愈往前走,宅院愈是隱進山林中,如同不見星月的夜色一般。

什麼都看不見了,不管是大媽的臉還是那住了十八年的大宅院,她的眼睛里都只剩一征漆黑。

深吸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別再回頭了,就這麼投身在秋間甚濃的冷風中,讓黑暗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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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3:1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整整四個年頭在轉眼間無聲流逝,印證了歲月無情這四個字。

什麼都會變的,不是嗎?

這四年來,在人心險惡、陷阱不斷的世道里,經歷了無數的挫折與磨練,讓他從一個蒼白細瘦、弱不禁風的小瞥腳,長成神朗玉立、精明干練的大男人。銳利炯亮的眸光里,看不出一絲以往的懦弱與古怪,堅毅沉著的神情底下,卻暗藏內斂不為人知的深刻感情。

在回家的旅程中,他的心相當不安定。

為了賭一口氣,他毅然前往汴京,從一竅不通的摸索,到信心十足的放手一搏,他全神貫注的傾力經營這家店鋪,將繼承家業當作勢在必得的自我成就。

該感謝那個當年不斷刺激他的丫頭嗎?腦海里出現一張譏誚詭詐的咧嘴鬼臉,唇角不經意流露出溫柔微笑。

如果說他曾經想家,那麼,他想念這張鬼臉的次數似乎還比較多。

隨著馬車緩緩進入大理京城,荊楓若的心情愈是翻攪難安。掀起簾幃一角,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簾,依舊是熱鬧如常的街道店鋪,卻不知掛念的「人」是否有了變化?他百感交集的幽幽一嘆,為自己內心里的起伏感到懊惱。

好奇怪呀,他竟然會緊張,緊張到手心出汗、四肢發抖呢。

「大少爺,已經快到府邸啦。」坐在車夫邊的阿福回頭興奮嚷著,不時揩抹著額上豆大的汗珠。「您瞧見沒有?」

「瞧見了,還是一點都沒變啊……」他的聲音漸小,一下子掉進記憶的漩渦里,腦袋瓜頓時涌進無數過往片段。

但願一切都沒變。他在心里祈盼著。

興匆匆地跨進門檻,荊楓若頭一回以開心的表情出現在家人面前,也不管這四年來變得如何沉穩嚴凜,他只想真實的表達出內心的愉快。

「爹、娘,我回來了!」

沖進花廳,一張張熟面孔全殷切期待他的歸來,還尖叫著圍了上來。

「楓若,娘等你等得好辛苦呀!」夏梅欣喜若狂地抱住兒子不放。

「大哥!你終於回來了!」荊石榴又笑又叫的跟著從後抱住他。

包括荊黃馨、荊紫竹也全都回娘家,為了看這個四年不見的大哥究竟變成什麼德性。

「大哥,你皮膚曬得好黑哦,也變得好壯,都快看不出是你了。」剛生完頭一胎的荊黃馨,無限驚訝的從頭到腳打量他。

「是啊,也變得好有男子氣概,真的完全不一樣了。」荊紫竹也嘖嘖稱奇。

「哎呀,快讓我好好瞧瞧他,你別凈抱著他不放!」荊包迎沒好氣的拉開妻子。

不知怎地,荊楓若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大伙兒見到他確實是歡天喜地的,可是,似乎少了點什麼。

他不自覺的左張右望,納悶心里真正惦念的那個黃毛丫頭怎地沒出現?

「讓你去汴京這決定果然是正確的,」荊包迎欣慰地摸摸下顎胡須。「瞧你現下已經沒那古怪脾氣,整個人英挺多了。」

可惡的荊喬巧!在這時候你還真的靜悄悄!

想耍大牌還是要性子?隔了四年才回來,你竟然沒來迎接我?

心里又咬牙切齒起來,仿佛只要和這丫頭有關,他的壞脾氣就會統統出籠。四年來的修養,全敗在她一人身上。「楓若,你這一路風塵仆仆肯定累壞了吧?」娘親的聲音重新引回他的注意。「你先回房休息一下,等晚膳準備好,我們再好好為你洗塵。」

忍耐!先不能生氣,要和顏悅色!

「娘,那鬼丫頭跑到哪去了?」他試圖擺出最和善的表情。

這瞬間,他肯定白自己半點都沒看錯,所有人原有的笑容在聽到「鬼丫頭」三字全凍結成霜,消逝在唇邊。

「你們做什麼全都這種表情?」不好的預兆在心中浮現,他神情一斂。

「大哥,我們太晚知道了。」荊石榴突然說了這麼句話。

「知道什麼?」

「知道你在汴京其實沒有愛上什么女人,全是阿福搞錯了。」

「然後呢?」他的心開始不規矩的狂跳。

「可是喬巧在知道事實之前,就已經離家出走了。」

感到五雷轟頂的荊楓若完全沒想到,迎接他的不是那張嘻嘻哈哈的燦爛笑臉,而是「人事全非」四個字啊!

**

*喬巧離家出走?

這——這不會是真的吧?

連連後退倒進檜木椅中,荊楓若震驚不已,萬萬無法置信耳朵所聽見的殘酷事實,寧願他們只是故意騙他,串通好要試探他是否在乎荊喬巧。

但他畢竟猜錯了,這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感傷神情,不是人人都能演的入木三分吧?

他震驚得無以復加,突然間有一股心膽俱裂的覺悟。

「這麼說來,她……是因為我才走的?」

「楓若,其實在你去汴京的這段期間,家里發生了不少事情,娘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憶起這四年來的種種變化,夏梅語重心長地輕搖螓首。「但為娘的相信,喬巧會離家出走的最大原因,還是在於你。」

他蒼茫無神地望向窗外的藍天白云。那張俏麗調皮的臉蛋在心上不斷浮現,心情激蕩之余,胸口脹滿了迫切的感情。

「可是,她在外頭無依無靠能去哪里?你們難道沒有找過她嗎?」

「我們找過了,但這京城何其大,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倘若她刻意躲在某個地方,要找到她是十分困難,何況她若出城去,更不知從何找起了。」荊石榴難過地垂下臉來。

「那她離開咱們府里有多久了?」

「算算也快半年了……」莉包迎嘆道。「唉,也不曉得她是不是平安,這外頭壞人這般多,她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實在教人擔心哪。」他一嘆再嘆,內心里愁腸百折。兒子擺明也喜歡喬巧,怎料天公作弄人,先擺了這道譜,才會陰錯陽差造成未來媳婦兒半夜偷跑。

「她總不會一直待在外頭不回來吧?」愈想愈是不對,一顆心揪得死緊,荊楓若著實慌了,又從椅上跳起來,急切地在廳上來回踱步。「這里再怎麼說也是她的家,她怎能不回來?」

「哥,我告訴你啦,其實喬巧不敢回來還有一個原因。」荊石榴憋不住了,她才不管這會兒告訴他更相會是雪上加霜。

「什麼原因?」

「還不是那個邰行郾逼著她嫁過去當妾!」她口無遮攔的喊。

「石榴,不得無禮!」荊包迎用眼神制止。「再怎麼說他是個地方官。」

「哎呀,我才管不了那麼多啦,當官的人都是這樣,喜歡三妻四妾,還以為被他點上名的女子都會開開心心的點頭下嫁咧。」

荊楓若仔細想了想,覺得那名字有些耳熟。

「等等,你把話說清楚,那個人叫什麼名字?」連忙拉住荊石榴的胳膊急急迫問。

「就是娶了隔壁如意姐的那位邰大人呀,記不記得?咱們全家還去喝過他們的喜酒,怎曉得他後來竟看上了喬巧,三番兩次前來逼婚。」積了四年的氣,不趁此時說出來怎會爽快?「我看他相貌堂堂、人品也不差,沒想到他卻堅決要娶喬巧為妾,每回登門拜訪就說自己有多認真有多誠懇,又說他有多麼喜歡喬巧,日後她嫁過去一定會善待她。哼!好聽的話誰不會說呀?更討厭的是,不論咱們拒絕了幾次,他就是不死心,我長這麼大,還真沒看過像他這麼厚臉皮的男人。」輕蔑地用鼻孔噴氣。

「所以,喬巧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其實是為了逃避他,對不對?」他激動地再問。

「一半一半吧,不過爹娘說,那天他們告訴喬巧你在汴京有了心上人的時候,她是哭著跑走的,這證明她心里確實有你,這點絕對不假!」荊石榴斬釘截鐵地說著。

種種措手不及的消息震得他心弦激蕩,恨不得馬上就將荊喬巧找回來。

「我、我去找她。」轉身以迅雷之姿奔出了花廳。

「大哥——」荊石榴沒想到他會如此沖動的跑走,當下也沒能攔住他,只是眼睜睜看他消失在門邊。

「算了,讓他去吧,他會有這種反應也是正常的。」輕拍女兒的肩膀,荊包迎百般無奈地說道。

「爹,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還是用老方法來找人吧。」荊石榴焦急地轉向父親哀求著。「要不然喬巧一定不會回來的。」

「不行,喬巧是自己離家出走的,不能報官府。」

「假裝她是被人拐走的,到時候再說是誤會一場不就沒事了?」

「榴兒,你想得太簡單了。」夏梅出聲打退了荊石榴的想法。「咱們若因家務事去勞煩官府大費周章的找人,不但耽誤官員們辦正事的時間,咱們良心上也過意不去,若被查知實情,恐怕還得道罰。」

「那怎麼辦?喬巧已經失蹤了半年,是死是活都不曉得。」

「喬巧是吉人福星,我相信她會平安回來,和大家團聚的。」除了自我安慰,夏梅一時也想不出好法子。

荊石榴好生沮喪的垂下臉。「唉,這就叫好事多磨,真是討厭啊。」

「別再想了,除了一個等字,咱們現在是絕對無計可施的。」夏梅莫可奈何地說道。

「等?」想想,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是啊,娘說的很有道理,現下也只能等著喬巧自己回來,不想等都不行。

等等等,可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一日復一日,春夏接秋冬,披星又戴月,東西歸南北。」

風塵仆仆的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在莉喬巧那張布滿風霜仍不失清新恬淡的臉上,不由自主地綻放出一抹釋然的笑容。

在外地兜了大半圈,游山玩水兼增廣見聞,發覺還是自己生長的家鄉最有味道,怎麼瞧怎麼順眼,怎麼晃怎麼自在。

姑娘家出門在外總有許多不便,她只得偽裝成斯文少年,靠自幼培養的一身好演技,輕松混淆視聽,免去不必要的困擾,也讓自己得以盡興的周游各鄉鎮,卻不會引來任何麻煩。

回到大理京城,仍是一身男裝打扮,走路再怎麼難看也不會被人指指點點,真是快樂得不得了。

不過,這輕松快樂只維持半晌,該擔心的事還是壓在心頭沉甸甸的,那重量事隔半年未有半點減輕,反而在即將面對現實後重又發作,燦爛笑容轉眼煙消云散,變成愁眉深鎖的憂鬱神情。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想必大少爺早歡天喜地娶了媳婦兒,現在回去正好避開最為繁忙熱鬧的時期,自己也可像沒事人一樣出現,向老爺夫人請罪,將邰行郾搬出來當借口。

也只能這樣了。打定主意,她抬頭挺胸,毫不遲疑的朝著荊府方向前去。

橫過兩條街,途經香火鼎盛的注生娘娘廟時,意外瞧見一個熟悉身影,荊喬巧愕然的慢下步履,而後喜出望外的跑過去。

「如玉!」

怎知轉過身的卻不只是顏如玉,還包括她的姐姐顏如意。

她倏地在兩人咫尺不遠處停腳,瞪著顏如意那極度憔悴落寞的容顏與削瘦突骨的身子,不禁一呆。

「你、你是——?」顏如玉有些恍神,這弱質書生的樣貌眼熟得很,仔細端詳那五官,當下有了了悟。「——喬巧?你是喬巧?」

顏如玉的聲音將前喬巧的心神攝回。「幸好你還認得出我,我真怕你誤當我是個不三不四的登徒子。」她不大自然的笑著。

顏如玉瞧了瞧面色愁慘的姐姐,也知道荊喬巧笑得敷衍的原因,但仍走向前握住她的一雙手,真心誠意地說道:「喬巧,你這段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真想死你了,以為你會就此浪跡天涯去,現在見到你,我真松了口氣。」

「這兒畢竟是我的家鄉,我再怎麼樣逃避,也不能從此一走了之不回來。」她直言無諱的答,總覺得顏如意的目光正繞著自己轉。

「你這樣男扮女裝,是怕有人認出你嗎?」

「也不算是。」荊喬巧避重就輕的苦笑。「出門在外,以女兒身行走總會招來不少禍事,所以才著男裝避人耳目。」這會兒,顏如玉注意到姐姐慢慢走過來,蒼白的面容楚楚堪憐,柔弱中卻又不失剛毅,目光映著一雙黑黝黝的深潭。

「喬巧姑娘,可以和你借一步說話嗎?」

荊喬巧愣了愣,像在抗拒什麼似的別過臉。「對不起,我……我趕著回去,如果沒什麼事的話……」

「求求你。」她再加了這麼句。

顏如玉有些無所適從的望望姐姐再望望荊喬巧,左右為難地不知該說什麼。

她深深明白這些日子來姐姐吃盡了苦頭,為了延續邰家香火育個子嗣,到處求神拜佛尋求偏方,再苦的藥、再荒謬的方法都嘗試過,但肚子還是不爭氣。

是的,當初她是極度反對荊喬巧嫁入邰府做妾,但是看到姐姐為此而日漸消瘦與消沉,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實在於心不忍,如今即使想說什麼,都念在手足情誼下暫時隱忍。

「唉,好吧。」人心非鐵鑄,荊喬巧最恨的就是白曰己心軟。

她們來到廟邊一處植滿梧桐樹的林園之中。時非深秋,卻見落葉紛飛,走在後頭的荊喬巧在抬頭仰望蒼蒼鬱郁的茂葉之余,也看著顏如意那蕭索單薄的身軀,憂心仲仲地猜臆著她要對自己說什麼?

顏如意停住步伐回過身,對上她的目光,施以一個苦澀的微笑。

「對不起,耽誤你回去的時間,希望你不會介意。」

「我不會介意,只是我不明白,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她單刀直入的問。

她輕輕嘆息。「相信你應該知道,我的肚皮很不爭氣,生不出一兒半女。」

「這不能全怪你,畢竟你自己也不願意。」

「我很對不起相公,他是獨子,身負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如果我不能生,就非得讓他納妾不可。」顏如意再不隱瞞心里所想。「可是他很固執,除了你,他不想再娶任何女人進門。我雖不明白他為何這般喜歡你,但這幾年過去,他的心意始終沒變,而我也知道,你並不想嫁入咱們府里當妾,與我共侍一夫。」

「如意姐!」荊喬巧有些懊惱地急急打斷她。「我們可不可以別談這個?」

「不行,我非說不可。」她歉疚而執著的搖頭。「雖然你很排斥,但我希望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可以了解你的感受,當妾的滋味不好受。但你知道嗎?我過得也很痛苦,只要我的肚子一天沒消息,我就得遭受到許多輿論的壓力,雖然相公從沒有正面說過什麼,但我知道他很著急,可無論如何著急,也不願隨意找個女人來濫竽充數,我……」

那對漆黑幽黯的眸子慢慢地潮濕了。

「我好恨好恨自己……為什麼生不出孩子?我做錯了什麼,讓老天爺這樣懲罰我……如果可以,我寧可相公休了我,也不要背負這種壓力生活,我實在受不了。」揚住臉,成串自責夾雜著不平的淚水齊涌而出。

荊喬巧被她這突來的哭喊給弄得手足無措,見她虛弱的身子搖搖欲墜,急忙上前攙扶,也難過地紅了眼眶。

「我覺得老天爺待咱們女人更不公平,好像生不出孩子是滔天大罪,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丈夫要娶妾,也不得不從,真的一點都不公平……」

「喬巧,」顏如意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死死鉗住她的手臂。「求求你,你答應相公吧!因為是你,所以我願意與你共侍一夫,他雖然固執專制了些,但他確確實實喜歡你,而我也喜歡你,所以……」

荊喬巧驚恐地猛烈搖頭。

「如意姐,你別為難我了,我對邰大人一點感情也沒有,要我答應嫁給他,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嫁給了相公,你往後不但衣食無缺,還擁有榮華富貴,繼續待在荊家,你能嫁給條件更好的男人嗎?」已經方寸大亂的顏如意,急促地抓著她不斷說著。「何況相公的樣貌不差,為人處世端正有禮,雖然他幾度登門求娶,但也從未動用權勢逼你下嫁,嚴格說來,你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對象了。」

往事歷歷在目,荊喬巧茫然地看著顏如意,腦中迅速掠過數道光影。她記起邰行郾的話,記起他確實不是個壞人,自己也並不是那麼討厭他,但……「倘若你還是拒絕,我也無話可說,從此以後,我也許終得白綾一尺,懸梁自盡聊以謝罪。」明知道自己不該以死脅迫善良的荊喬巧,但顏如意已無計可施,只求哀兵計能夠奏效。

「如意姐,你不要這麼說、不要這麼說,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她痛苦而慌亂地喊著。

「宿命既是如此安排,你也不要安慰我了。」她凄然一笑。「反正,沒有孩子,也留不住丈夫的心,就算同住一個屋子里,又有什麼意義?」

「但你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尋死呀,生不出孩子,可以用收養的啊……」驀地,荊喬巧想起自己養女的身份,腦門又是一轟。

是啊,親生的和收養的不同,即使視同己出,還是差了那血脈相連的天性。而且邰行郾是個官吏,再怎樣都要有自己的子嗣得以傳承不可。

她還在猶豫什麼呢?荊楓若已經成親了,自己年已十九,即使再待在荊府里,又能耗上多少年華,等待下一個有緣人出現?

要是嫁給了邰行郾,她確實可以不愁吃穿,不必再庸庸碌碌的生活,只要他對自己是真心的,一切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她可以和如意姐好好相處,從此無憂無慮。

恍恍惚惚中,連荊喬巧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服自己的,只記得到最後她點了點頭,說了簡單兩個字。「好吧。」然後,顏如意又是感激涕零的痛哭一番,千恩萬謝之後才離去。

顏如玉只是萬般無奈地看她一眼,無法再說什麼。

莉喬巧愣愣地呆在原處,看見一片落葉孤零零地自眼前飄下,忽然間又被一道勁風卷走,她這才猛然驚醒,自己似乎作了一個不得了的大決定。

一個超出自己預料的可怕決定!

若想反悔——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

*天色已暗,夜幕低垂,一個行屍走肉般的人影仍在街上緩步游蕩。

各店家鋪子正準備關門打烊,路邊小販收拾好吃飯工具也一一走人邰荊楓若立在一棵大樹底下朝前凝望,街道上一片燈火通明,白天絡繹不絕的車馬人潮漸漸消退,孩子們的笑鬧聲也慢慢遠離耳畔,他怔仲地環視這熟悉的光景,想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心不知怎地愈是緊窒,強烈的落寞與挫敗感不斷涌上胸口。

終究還是印證了荊石榴的話,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她若有意躲起來不被人找到,無論他在這京城里來回繞了多少遍,也是沒有用的。

轉過身,他心灰意冷的拾步往來時路走。想到這四年來在心底不斷掙扎,與自己的意念對抗,為的只是要弄清楚究竟喜不喜歡這丫頭,如今真相大白,他卻失去了她,這分明是老天爺的捉弄,故意破壞他的幸福。

沉重的步履愈顯蹣跚,他失魂落魄地了無生氣,目光渙散,一邊走一邊嘆息。

前頭就是自家大門,他的心情越發頹靡不振,舉步維艱,多麼希望回去時,荊喬巧就在府里頭,哪里也沒去過。

驟地,他止步瞪著臺階上的一名瘦小男子,正賊頭賊腦在外頭徘徊張望著,一腔鬱悶之火正愁無處可發,瞧見這獐頭鼠目、絕非善類之人,立刻發作起來。

「喂!你在做什麼?」粗喝聲一出,只見邵缶分子的雙肩猛然一顫,似是受到不小的驚嚇,遲遲不敢回頭。

荊楓若氣沖沖的大跨步上前。

「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你是不是想偷東西來著?」

瘦小男子始終畏縮著不敢轉身,像在害怕什麼。

「干什麼不說話來著?難道你是啞吧嗎?」荊楓若一氣,伸手狠狠將他的身子扳正,硬是讓他將臉抬起面對自己。「你……」

在這短短一瞬間,荊楓若要罵的話全在見著這張面孔後停住。

他瞪著來人那雙不安的眼睛,以及化成了灰都不會認錯的五官神情,抓住對方肩膀的手開始急促抖動,仿若燙著般的收回。

「是你!?你……你……」

荊喬巧萬般震動地瞠大眼傻傻凝視他,發覺他除了聲音沒變,那臉孔、那體形,都有了極大的轉變。他曬黑了,多了男子氣概,不能再笑他是白斬雞了,何況他變得碩長英挺,眉宇間有著成熟男人味,已不是那個任她欺負的古怪少爺,也不是她所熟悉的別腳少年。

正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從正門進去時,他就出現了,這麼樣唐突、這麼樣始料未及,隔了四年再相見,怎會是這種局面?

不讓自己露出過度思念的破綻,她神情一轉,馬上恢復成嘻嘻哈哈的椰榆笑臉,還故作熱絡地推他一把。

「大少爺,真沒想到會是你耶!哇,你變了好多哦,白兮兮的皮膚曬黑了,瘦巴巴的體格養壯了,真不愧是娶了老婆的人呀。」曖昧的語氣帶著嘲笑的眼神瞟向他。

荊楓若死死瞪住她。她的一身男裝讓他幾乎辨認不出她的原本模樣,他退了幾步,無法責信找了一天的結果是在自己的家門口遇上她。

「你……你該死的在胡說什麼?」不悅在心中大幅上揚,他掐緊拳頭,真想一拳揮過去讓她流出兩管鼻血。

「哎呀,別害躁,娶媳婦兒是正常的,雖然我曾經判定你找不到老婆,不過你去了汴京倒好,不但改頭換面還有了心上人。我呀,巴不得馬上見到大少夫人的真面目呢。」

「你見不到她的。」死丫頭,明明暗戀我很久還死要逞強!

「為什麼?」她吃驚地張大嘴巴。「她沒有跟你一塊回來嗎?還是她先回汴京去了?」

「她不住在汴京。」他咬著牙一字一字吐出口。

「是嗎?那她去了哪里?」

「荊喬巧!你不要在這個節骨眼跟我裝瘋賣傻!」他暴躁地吼。「你說,你為什麼要離家出去?」

「我不過是不告而別……」

「那樣就是離家出走!」

「這……我只是想出去闖一闖,看看外頭的世界嘛,而且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原來他的脾氣還是半點沒變。她一臉無辜地囁嚅解釋。「是不是你回來沒人敢服侍你,所以你不高興?」她頓了頓又立刻堆起滿臉笑容。「好啦好啦,別生氣了,你都娶了媳婦兒,就不能再這麼任性。而且有大少夫人在,我以後也不方便服侍你,你就聽話些,別再找我麻煩了。」

「以前都是你找我麻煩!」他沒好氣的大聲反駁。

「真的?」她訝異地敲敲腦袋瓜,跟著一歪,望著別處。「哎呀,我可真是貴人多忘事,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喬巧!」他再也受不了她這麼若無其事的敷衍虛應。「你到底在搞什麼?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瞧瞧你還打扮成這副德性。」

「我當然知道大家都很擔心我,所以我回來了,不是嗎?」

「還有,我沒有跟任何人成親,阿福信里所寫的一切全是場誤會,那姑娘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他急急澄清。

「喔。」她話也沒聽清楚就應。

「就這樣?」他瞪大眼。

這時原本一臉云淡風輕的荊喬巧駭地撇過臉射向他。「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有跟任何人成親。」深吸口氣,他再強調一次。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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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7 01:03:3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黑抹抹的天空是不是正在閃電劈雷?她呆住不動,暫時停止呼吸。

「喬巧,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沒有……」她喃喃自語,眼珠子開始胡亂地轉動。「你沒有成親,沒有成親,那麼……那麼我被騙了?」

顧不得自家門口有多少閑雜人等經過,荊楓若情難自持地將她納入懷里緊擁著,呼吸著她身上獨有的芬芳香氣。習慣有她的味道縈繞在自己身邊,在汴京的日子幾乎夜夜難眠,好不容易盼了四年,為的就是這一天。

他將她抱得好緊好緊,粗重的鼻息凌亂,感覺出她是那樣震動與僵硬,卻又在他的臂彎中慢慢軟化、慢慢深陷。不同於年少時的青澀與懵懂,屬於女性的纖細曲線與那玲瓏有致的曼妙柔軟,都讓他深深迷醉無法自拔。

雖然兩個男人抱在一起不好看,但荊楓若一點也不在乎被人指指點點。

「你——又占我便宜了。」埋在他胸膛里的火紅臉蛋正輕輕抗議著。

「你也只能被我占便宜。」他霸道的將她摟得密不透風。

他是在乎自己的?荊喬巧飄飄欲仙的想著,這一刻的感覺好不真實。

「那……你為什麼要占我便宜?」

好家伙!想從我嘴巴里套出話來,哼哼哼,除非你先說,否則門都沒有!荊楓若倔強地想著。

「因為你是我的。」

「我為什麼是你的?」她掙扎著抬起臉。

「你是我們家的養女,你也只服侍我一人,當然是我的。」

什麼?冷颼颼的強風刮過四肢百骸,從美好夢境中驚醒的荊喬巧,不甘心地使出蠻力將他狠狠推開,順勢補上一腳。

「走開!不許你抱我!不要臉的渾帳東西,我才不是你的。」

「你說什麼?」

「我說你不要臉,四年不見還是那麼幼稚,你以為你是誰?動不動就想占我便宜,我可不是你的所有物。」

「你還不承認你喜歡我?」他氣得七竅生煙的指著她。

「我呸!我干嘛喜歡你這小別腳來著?又不是沒別的男人可以喜歡了。」她嗤之以鼻的扮鬼臉吐舌頭。

「爹娘說你知道我在汴京有心上人時還哭著跑走,你敢否認?」

「那是我太高興所以喜極而泣,你們一家子未免天真得過分。」她有著一肚子委屈,想到自己被阿福那個笨蛋寫的信所騙,又為了他離家出走在外流浪大半年,愈想就愈是不甘心。

「難道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當然沒有。」她一副意興闌珊、索然無趣的聳著肩。「你不在的這四年,我可是完全沒想過你這號人物。」

熾燃而起的怒火,讓荊楓若的臉霎時變得陰惻與兇惡。

「真沒想到被騙的人是我,你這個沒有良心的人,枉費我還在城里找了你一天,飯也沒吃、水也沒喝,換來的卻只是冷嘲熱諷。」

「我可沒有要你找我,是你自己大笨啦,大少爺!」荊喬巧半點不領情的執起門環大聲敲擊,但其實心里痛苦得像被車子輾過。

為時已晚,她才剛答應如意姐要嫁給邰行郾,怎麼辦?事情荒謬成這般難收拾的地步,她真的一點主張也沒了。「你……」他再罵不出半個字來。

應該告訴他這件事嗎?荊喬巧心慌意亂地想著,但她腦子亂烘烘的,根本無法思考,即使說了,又能怎麼樣?

門「咿呀」地敞開了,荊楓若如狂風般頭一個沖進去,她卻還站在門檻前,遲遲跨不出那一步。

「你你是喬巧?」家丁瞪著她,也立即認出了她。

太多太多的混亂等著她去面對與收拾,一時之間,什麼都不能想了。

**

*荊喬巧回來了,整個荊家宅院陷入欣喜若狂的情境。

她佇在花廳里,硬是被梨大媽給拖到椅邊坐下仔細查看一番,噓寒問暖的關懷聲源源不斷,眾人七嘴八舌詢問她這大半年去了哪里,看到了什麼、遇到了什麼,全然沒有責怪之意。

對荊包迎與夏梅而言,鬱結在胸日的悶氣全舒解了,心里開心得不得了,睽違了四年的團圓,在這一天總算等到。能在一日內盼到愛子與未來的兒媳婦,就像是老天爺冥冥中幫的忙,命中注定兩人今後密不可分的美好姻緣,也恨不得速速為兩人辦喜事送入洞房,明年說不定就有孫子可抱了……呵呵!兩人有志一同的想著同樣事情,同樣眉開眼笑。

「奇怪,大哥做什麼一進門就直沖回房間不出來呀?」歡樂過後,荊石榴納悶地左右張望,印象中似乎瞧見他怒氣沖沖地大力踹房門,嗯,八成又在耍性子了。「他不是知道喬巧回來了嗎?干嘛還一臉臭臭的?」

「別理他,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臉閑適的荊柳楊倒是說了句話。「喬巧回來他心里太過高興,可又不想讓大家明著取笑他,所以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模樣。」

「也對,都四年沒見了,大哥一定很緊張,拉不下身段對喬巧和顏悅色地說話,於是才會鬧別扭地沖回房里。」荊石榴附議地點頭。

荊喬巧的臉色隨著他們的一言一語越發難看,她坐立難安地垂下眼臉一聲不吭,找不出適當時機開口。

「來來來,你肚子一定餓了,這蓮子湯是大媽剛燉好的。」梨大媽在廚房與花廳間跑了幾趟,為的就是端來熱呼呼的蓮子湯給荊喬巧洗洗塵。

「大媽,謝謝你。」她輕輕地接捧過來。

「傻孩子,大媽能再看到你就萬分感激啦。」你這笨丫頭,要你捎封信回來也沒有,害我擔心死了。」想到這半年來為她流的眼淚,梨大媽真是滿腹心酸。

「對不起嘛,人家識不得幾個大字,也不曉得能托誰把信帶回來。」她強堆起笑容。「不過我這不是很快就回來了嗎?」

「你這沒心肝的,知不知道大媽為你流了多少眼淚?」忍不住又拉起袖子抹眼淚,可憐兮兮地吸著鼻子。

「好了啦大媽,別裝可憐了,喬巧知道你其實口水流的比較多,對不對?」為了不讓氣氛急轉直下變得哀傷,她趕緊調皮地補上這句。

這時,荊包迎與夏梅已樂得開始研究起黃歷,看看哪一天是好日子。

「爹、娘,你們在忙什麼呀?」荊石榴好奇地湊過去瞧。

「沒什麼,在挑個好日子罷了。」夏梅掩不住笑意地輕聲道。

「好日子?」荊石榴喜上眉梢的偷偷瞄了眼荊喬巧。「是不是大哥和喬巧?」

雖然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但當事人還是耳尖聽見了。

她迅速擱下手中的瓷碗,面色凝重地站起身。

「老爺夫人,我有話要對你們說。」

「怎麼突地這般嚴肅?」夏梅柔柔一笑,柔美輕往下揮。「有什麼話坐下來說就好,我們在聽呢。」

「我——我干了件傻事!」

「喔,什麼傻事?」這傻丫頭,喜歡上楓若怎會是傻事?夏梅自顧自地想著,仍是一臉喜悅。

「我答應了邰大人的婚事。」

「邰大人呀……什麼?邰大人?」

在一旁的荊包迎因過度震驚而從椅上跌了下來,夏梅手中的黃歷更是應聲掉落地面。

「邰、邰大人?這……怎麼會?怎麼會?」

「我在回來途中無意間遇上了如意姐,看她過得這般痛苦,我聽了心里也很難受,一個心軟,不小心就點頭答應了。」

「這怎麼行?!」荊石榴反應激烈地尖叫著撲到荊喬巧身前。「你和大哥才是一對兒,怎麼可以糊里糊涂答應邰府的婚事?你又不喜歡那個邰大人,為什麼要答應?何況都堅持了這麼久,現在、現在又怎麼會答應了他們呀……」她欲哭無淚的嘶嚷著,又跺腳又捶胸,懊惱得差點撞柱子。

「六小姐,你、你用不著這麼激動吧?」該哭的人是自己呀,怎地她比自己還傷心?由於太過愕然,荊喬巧反而難過不起來。

「怎麼可能不激動?我生平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你和大哥結婚,如今你說要嫁給別人,我根本不能接受嘛!」

生平最大的心願?荊喬巧有些傻眼,嘴角不由得一陣抽搐。這個六小姐的腦筋是不是異於常人呀?

「我不管,我去替你把這門親事推掉,說你是被人硬逼著答應的!」荊石榴氣憤難耐的轉身欲走。

「等等!」荊喬巧眼明手快的扯住她的手腕。「都這麼晚了,你別去了。」

荊石榴順著她的手反拉回去,頑固喊著:「喬巧,你說!你是喜歡大哥的對不對?我要你當著我的面親口承認你是喜歡大哥的!」

「我為什麼要承認?」荊喬巧心平氣和的否認。「我從沒說過喜歡他,而且我只當他是大少爺。」

「騙人!你會離家出走就是因為他呀,怎麼可能只當他是大少爺,」

此刻,夏梅扶著丈夫一同上前追問,焦灼之情溢於言表。

「喬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實在不懂你在想什麼,當初你死命不嫁給合大人,怎麼半年過去,你就願意嫁了?」

「我不知道,」她有些煩躁的深吸口氣。「反正我已經點頭了,也許他們明天就會上門正式提親了。」

「爹、娘!這樣不行的啦,我想辦法只有一個,」荊石榴迫切地說著。「就是推掉這門婚事,無論如何都要謊稱喬巧沒答應這件事,絕不能讓她嫁過去。」

「可是,我確實已經答應如意姐了。」雖然心里同樣不願意,但她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呀。想到如意姐當時激動難當的感激神情,她的心就好亂好亂,狠不下心變臉反悔。

「都一樣!我就不信他們敢硬著來!」荊石榴插腰昂臉,一副氣勢凜然的大聲嚷著。

「喬巧,」梨大媽小小聲的將她拉至一旁急急詢問。「你別騙大媽呀,你確實不想嫁給那個邰大人,不是嗎?」

「大媽……」她無奈地抬起臉,點點淚光隱現。「我已經很煩了,你可不可以別問我了?」

也不管大伙兒還為她的事急得焦頭爛額,她輕輕轉身,在不被人注意時退出了花廳。

**

*果然,才一天光景,邰府的聘禮就在莊媒婆的護送下,一路浩浩蕩蕩地送進荊家宅院。

玄縹、束帛、大璋、殼圭等禮品裝入箱籠,堆滿了整個花廳,荊包迎與夏梅手足無措地望著他們不斷將聘禮迎進門檻里,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爺,咱們該怎麼辦哪?你瞧瞧這些個東西一箱又一箱,若全數退回恐怕有損邰大人的面子,他要怪罪起來,說我們毀婚退禮,我們怎承受得起?」夏梅憂心忡忡地說。

荊包迎蹙眉環視周遭,知道這事萬萬已無挽回之處,然而他最擔心的是,楓若不曉得知道這件事了沒有?

莊媒婆喜孜孜地搖著臀部扭進廳里,笑得花枝亂顫,直朝兩老揖禮。

「恭喜老爺夫人,和咱們邰大人得以結成這樁親事,哎哎,說起來也真不容易呢,這些年來來去去的,我真以為老爺夫人是吃了秤鉈鐵了心,沒想到我還有作媒成功的一天,真是太好啦。」

臉色難看至極的荊包迎始終沒答腔,夏梅也板著臉不理會她的自說自話。

「呃,我說荊老爺啊,您應該開心一點呀,」沒人捧場,莊煤婆照樣說得天花亂墜。「咱們邰大人對這婚事可相當看重,您瞧瞧,光聘禮就動用了三十名家丁和十部馬車分別運送過來,保證讓您下半輩子不愁吃穿呢。」

「你說什麼?」

不知河時,荊楓若已如狂風驟雨地沖進廳里,後頭跟著荊石榴氣喘吁吁的身影。

「大哥,你看我沒騙你吧?他們真的派人來下聘了!」荊石榴劍拔弩張的叫囂著。

荊楓若一口氣沖到莊媒婆面前,犀利陰沉的目光死死釘住她。「把你帶來的東西收回去!」

駭一大跳的莊媒婆嚇得噤聲退了數步。

「你……你……」

「聽到沒有?把這些該死的東西統統帶回去,」他怒喝如雷的大聲咆哮。「回去告訴邰行郾,喬巧死也不會嫁給他,因為她只會嫁給我一個人!」

想到大筆作媒錠金又要不翼而飛,她緊張地急忙迸出話來。

「你、你說什麼呀?這婚事已經談好了啊,也是咱們夫人親自和喬巧姑娘說定的,你憑什麼阻止咱們來下聘呀?」聽到媒人婆的話,荊楓若緊繃的理智當場斷裂,黑色煞氣竄上印堂,他霍地掉轉過身瞪著妹妹,氣得怒發沖冠。

「她說的是真的嗎?這是喬巧自己答應的?沒有人逼她?」

「這……這全是誤會一場,喬巧並不是真心要嫁給邰大人。」荊石榴徒勞無功的慌亂解釋。

激烈的怒火自他眼中迸射出來,忿恨地一腳踹破身旁裝滿絲綢的木箱。

「意思是說,她確實答應過?」

「是啊是啊,是她點頭咱們才敢來下聘的,您可要搞清楚狀況呀。」莊媒婆雖心疼那只被踹破的木箱,但還是連忙搶白。

「不是這樣的!」荊石榴不甘心地擠開莊煤婆的大屁股,氣焰高張的回吼。「你少胡說八道,那分明是邰夫人使的苦肉計,根本不能算數。喬巧不嫁就是不嫁,你們快把東西收拾收拾帶回去!」

「我們要是把東西帶回去了,怎麼對邰大人交代呀?」莊媒婆沒好氣地拉高嗓門,口氣也不客氣起來。

「我管你怎麼交代,反正你非滾不可!」

見荊石榴開始動手和媒婆拉拉扯扯,荊包迎與夏梅連忙上前阻止,雙方吵鬧成一團。

荊楓若再壓抑不了心中怒火,推開妹妹與媒婆糾纏不停的兩堵內墻,他沖出花廳,決意揪出始作俑者問個明白,問問她是不是真想嫁給邰行郾?是不是心里果真無他?

學著荊喬巧霸道的行徑,他同樣門也不敲的撞進她所住的房里,正好瞥見她呆呆地坐在窗口邊望著天空,雙手枕著下巴出神。

「荊喬巧!」

震驚的收回目光,荊喬巧慢慢將視線轉向門邊。原以為來的是梨大媽,沒想到卻出現滿臉陰沉怒意的荊楓若。她愣了愣,被他眼中那一朵會殺人的火焰給嚇到了,不過心中已做足準備。

「你做什麼沖進來我房里?」

「你是認真的嗎?」用力擊向桌面,他逼近她眼前。

「認真什麼?」

「認真要嫁給那個邰行郾!」他幾乎要吼破了喉管。

咬著發顫的唇,她深吸一口氣。「你也知道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邰家的聘禮都已經送進了咱們廳里,你還想將我蒙在鼓里?」

聘禮已經到了?聞言,荊喬巧再無法佯裝鎮定的霍然起身,一顆心凍結成冰。

「聘禮?怎麼這麼快?」她無措地抓住窗格後退數步。

「你說呀,你是不是認真要嫁給他?是不是、是不是?回答我究竟是不是?」荊楓若情緒失控的大步一跨,抓住她的肩膀死命搖晃,對著她的腦袋大吼,聲音幾乎震聾了她的耳朵。

被他搖得骨頭都快散掉的荊喬巧,突然伸出手來狠狠推開他。

「不要碰我!我已經受夠了!」傾盡畢生力氣的吼。

從小到大,荊楓若未曾看她真正生氣過,她總愛隱藏真實的情緒,將怒、哀、樂全數轉換為喜。他瞪著她悲憤萬狀的神情,霎時無法反應。

「受夠?你受夠什麼?」

「我算什麼?我對你而言算什麼?」她惱怒地嘶吼,長時間憋在心里的話,到此時已是忍無可忍。「你是大少爺,我只是個小養女,你就算娶不到老婆也無所謂。但我不是,我繼續留在這兒只是惹人非議,如今有個高官肯娶我,我除了高高興興的接受,還有什麼立場反對?」

「我說過你是我的……」

「是啊,」她怒火騰騰的反駁,一字一語咬牙低訴。「你說我是你們家的養女,只服侍你一人,所以活該是你的人,但我不要!與其留在這兒讓你糟蹋,我不如去當個高官的小妾,一輩子不愁吃穿也不用看人臉色。」

他的眼睛又開始冒著陰鬱的火焰,憤怒扭曲了他的臉。他注視著她,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讓她痛醒。

「難道你不明白我對你的心意嗎?難道你真只當我是你主子?其余感覺都沒有?」

「沒有。」她冷冷地別過臉。

事到如今,荊楓若已經認栽了。

「好,就算你對我沒有感覺,但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跑來對你說這些?這四年來我身處外地,除了工作,腦子里想的全是十幾年來與你相處的點點滴滴,我知道自己古怪、難纏、討人厭,但當我弄清楚自己的感情時,就確定這輩子非你不娶,可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對我?我的脾氣你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啊。」

他誠摯的告由輕易又溶化她心中的冰雪,但她倔強得不為所動。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蟲子,誰會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麼?」

「就算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麼,所以昨天才會那樣問你,但你給了我那樣的答案……」

「是你自己愛耍個性不願先說出口!」她先發制人的喊。

「那你呢?你為什麼要答應嫁進邰府?為什麼?」

「因為……」閉上眼,她萬般痛楚的背過身,無助地環抱住雙臂。「因為我以為你早已娶妻,所以干脆放棄感情,只要有一份安定的生活就好。」

「喬巧。」他啞聲喊,被她的話擊倒了。

熱浪迅速往他眼眶里沖去,胸中像打翻一盆燒熔的鐵漿,燙得他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燒灼成傷。撇下尊嚴,他動容而心疼地將她緊摟在自己胸前,突然覺得兩人都是個大笨蛋。

「你這個傻瓜,就算我不喜歡你,你也不能因此就犧牲掉自己的幸福。你若不想嫁給他,就應該堅持到底呀。」

為什麼一旦陷入這個寬厚的胸懷里,她就會失掉自己的感覺,全身輕飄飄地那般不真實,賴著他又不想掙開……她瀕臨崩潰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

「哼,都是你不好。」她不想刻意撒嬌,但生氣時說出來的瞠語,聽在荊楓若的耳里還是怪麻酥人心的。「如果不是你太過頑強固執,我也不會現在才知道你的想法。」

「是、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錯。」

「如果你光明磊落一點,早就該知道這輩子非娶我不可。」

「是因為我占了你不少便宜嗎?」

「那當然!」

「不過,有件事我已經敝一在心底很久,現在非說不可。」

「什麼事?」

「你也曾占過我便宜啊。」

她吃驚的轉頭瞪他。「我哪有?」

「還說沒有?那次你扶我回房里睡覺,就偷偷吻我的嘴巴,那還是我的初吻呢。」

「你你你……你不是睡著了嗎?」完蛋了,竟然被他給逮到。她期期艾艾,一臉心虛的垂下頭。

「睡是睡著了,但我不是豬呀,有人碰我我怎會不知道?何況你身上有股好香的味道,稍微一湊近我就醒了。」

盡管心中粗話不斷,臉頰頸畔還是紅得有如醉人晚霞,漾起無限風采。

「怎麼樣?這你不敢否認吧?」

「我只是一時好奇,沒別的意思。」

「嘿!你還逞強。」他挪出一只手來捏她臉頰。

「好痛!」她薄嘖的試圖踩他腳。「別捏我。」

「我不但要捏你,還要把我的吻給要回來。」說罷,他手一松將她扳過來,粗魯地映上她正要抗議的**。

雙手再迅速鉗緊她的腰身,扣在自己身前,溫熱霸道的氣息拂過她柔嫩的頰上,令她莫名地感到暈眩。他的手托住她的後腦勺,身子相抵,炙熱的體溫把她略顯冰冷的身軀給熨熱,濃情蜜意盡在不言中。

從一開始的蠻橫到極盡纏綿的溫柔,從單方面的強索到忘我的糾纏,在她不平靜的心湖里,翻揚著絲絲如糖漿般四溢的喜悅,耳畔錯覺地似聽到他呢喃著一句「我愛你」,整顆心全奔向了他,毫不保留都給了他。

兩人也幾乎忘記邰府聘禮還在廳上不曉得怎麼解決呢。

一吻既終,赫然發現兩人已經坐倒床沿,荊喬巧窘紅著臉慌忙退開保持距離,但荊楓若卻深情凝視她,聲音顯得沙啞。

「喬巧,我已經想過了,要推掉邰府的婚事,只有一條路可走。」

她縮縮脖子。「什麼路?」

「咱們直接生米煮成熟飯,這樣邰行郾就不會強娶你進門了。」

「生米煮成熟飯?」荊喬巧驚詫的再往後退。

「難道你不相信我會對你負責嗎?」看她如遇洪水猛獸般的恐懼表情,他氣得伸手將她快跌出床沿的身子給揪回來。

「可是……這不合禮教啊。」

「管那麼多,就當我一時失去理智強迫了你,到時候你就哭哭啼啼的說你已是我的人,除了嫁給我沒別的選擇,這樣不就好了?」

「又要演出這種戲碼呀?」

「這是唯一的辦法,難道你想嫁給那個邰行郾?」陰狠的蹙起眉頭,他恫嚇的逼近她的臉。

「當然不想,不過我怕自己演得不好……」

「你不會演得不好的。」他的手已經悄悄爬上她的肩頭。

發現他的手有些不規矩,她開始不安的傻笑。

「大少爺,你應該是個正人君子吧?」

「當然不是,不然我怎會占了你無數便宜?」他微微一笑輕拍她的臉。

「那你……」

荊楓若哪由得她再發出疑問,立刻將她按倒在床鋪上。

「你、你別這樣……」

「很好,你可以喊得再逼真點。」

「不,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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