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797|回覆: 18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陳毓華 -【錢途似錦下堂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20-7-27 00:15: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錢途似錦下堂妻》作者:陳毓華

年方十四的樂不染,被無良祖母賣給好色老員外當填房,
因絕食不從,幾日後奄奄一息的被人休妻抬回,又被逐出樂家,
芯子裡換了現代靈魂的她,拚著一口氣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手好丹青讓她很快賺了第一桶金,肚子飽了腦子才好使,
正在思考未來,沒想到「財神爺」很快來到她窗前,
這位冷得如人形冰箱的連家大少,要用五萬兩換她一幅《蘭亭集序》臨摹帖,
成!銀貨兩訖,兩廂歡喜,可除了銀票怎還多了個只傳媳婦的家傳玉珮?
還說下次要吃她煮的飯、還紆尊降貴親自跑腿幫她救回乾兒子,
還每次見面送她一束花、還……對她笑了……
啊,這位千古寒冰連大少撩起妹來威力也太猛了,她還沒想再嫁呀……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20-7-27 00:1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姑奶奶大歸

  天色烏鴉鴉的,厚重的雲層用力的壓著地面,風呼啦啦的刮過來,街坊裡本來忙著飛針走線做鞋底和嘮叨家常的婦人們一看天色不對,有的撒開嗓門喊戲耍的孩子回家,有的收拾針線笸籮,回家收拾晾曬的衣裳、菜干、蘿蔔條。

  也不過眨眼,黃豆大的雨點便潑撒了下來。

  兩匹並轡而騎的駿馬,奔馳在原本被溽暑曬得有些滾燙的青石板上,扯著韁繩策馬領先而行的人,裹著玄黑的披風,風掀起那人頭上的披風一角,露出一張孤冷的臉,微微上挑的眼角,凌厲漂亮而濃烈,原本應該是青春的眉眼在日光下卻沉黑如鐵,覆著一層萬年不退的冰霜。

  落後一個馬頭的,是個面貌圓潤俊逸的男子,他頭戴金絲網巾,腰系鑲寶石的玉腰帶,身上穿的是團花錦繡的錦袍,粉紅新興皂靴,一看就是那種容易被人當肥羊宰的公子哥。

  “阿岸,不能再走了,再趕下去,我們就變成落湯雞了,找個地方避避雨吧。”公子哥皺起了好看的眉頭,不會有人想在這樣的天候下趕路,他的冰肌玉骨,新梳的發型,可禁不起風雨摧殘。

  名叫阿岸的男人仍御風而行,對元嬰公子的叫聲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聾了般。

  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需要關注甚至回應。

  好友沒有反應的反應元嬰早已習以為常,這家伙就是個天聾地啞,真要沒事開金口,才是不得了的事。

  可他不行,要是一天不讓他說話,他全身不自在。

  “就算要回京覆命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我的肌膚要是有半點損傷,你可得賠我。”

  回應他的只有男子的一瞥,和噠噠的馬蹄聲。

  這意思元嬰明白,兩人又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邊關三年,山東蝗災,河西兵變,什麼風霜雨雪沒見過,這點雨還算什麼。

  “我這不是想咱們多年沒有回京,總不能墜了京城四大公子的名頭,說我的臉糙了。”眼看得不到回應,元嬰自顧自的拍了下大腿,“你不說話,我當你同意了。”

  叫阿岸的青年其實不啞也不聾,他只是不喜歡說話,話語只要能表達意思,能少一個字都好,尤其是身邊跟了個話癆,所有的話都讓他說完了,他的回應與否,半點不重要,所以這回一如往常的省略了。

  元嬰公子興致勃勃,也不覺得被冷落。

  連彼岸瞥了眼已經成為雨簾,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天際,捋韁繩,踢馬腹,調轉了方向,瞧見一間三進宅子。“那就這家吧。”

  “喂,你說什麼?”

  “去敲門。”

  元嬰跳下馬,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嘴裡不住的哀怨著,“都是你說輕車便從,不讓我帶隨身侍衛,說麻煩,你瞧,這等小事都要我來……”

  只是嘴裡嘀咕歸嘀咕,拍門動作也沒少,很快門裡就探出了頭。

  元嬰想哄人的時候是很俐落的,這一笑,兩個左右的梨渦就是無敵神器,他表明路過想借個屋檐避雨,要是兩匹馬可以喂些馬料就更好了。

  門房瞧著磅礡的雨勢,又見來人看來身分不俗,遲疑了一下,客客氣氣的請他進了外院的客室,又喚來馬夫用上等的馬料安置兩匹大馬,腳不沾地的趕忙進門去稟報主家了。

  按理說,鄉下人家只要是路人來要求避雨,要求碗水喝,無不竭力滿足要求的,可門房為什麼一臉的為難?

  殊不知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屋裡頭為了三房姑奶奶大歸正鬧得不可開交,主子們哪來的心情招待貴客。

  樂府是以布商發家,在平遙縣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樂家祖輩最早只是個布販,後來南貨北賣,發達了,一來一往掙下不少家業,娶妻生子後兩代傳承,子孫輩中有人出了仕,雖然只是七品芝麻官,到底是鹹魚翻身,脫離了賤籍。

  嘗到了讀書帶來的好處,對於子孫輩的教育便越發的上心,不只將有才的後輩往書院裡送,男男女女都要能寫字算數,能讀能寫能算,心心念念,為的就是想改換門庭。

  可惜的是,有出息的鳳毛麟角,往後的幾輩人了不起到了童生試便再也上不去,到了人稱樂老爺的樂伯畬這一代,他索性透過層層關系打點,花大錢給長房的嫡子樂啟開捐了個候補知縣的官。

  候補知縣也就是個虛職,畢竟如果現任官員在這個位置一坐十幾年,難道要等上十幾年不成?

  只能說樂啟開的運氣好,捐官沒多久,原本的知縣就因為辦事錯謬、怠忽職守被問罪,還真讓他坐上了平遙縣的知縣位置。

  不過樂知縣風光上任後,尚未把官位坐穩,做出一點政績來,便發生了三房閨女被休回家的事情。

  想捐官來做,花的都不是小錢,要上下打點,樂家是富裕沒錯,可家裡上百個人要吃飯花銷,那些不算,一個知縣老爺,起碼要幾萬個大錢,層層往上疏通,縣、府、州……都城吏部,撒出去的銀子好像是紙錢一樣。

  為了這件事,樂家二老除了拿出公中的銀子貼補,樂老太太的棺材本也填了不少,這一來,銀錢上的捉襟見肘很明確的反應在樂家人的生活上。

  二、三、四房暗地裡怨聲載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樂家二老的心就是偏著大房的,而且偏到胳肢窩裡去了。

  兩個老的一合計,便把歪腦筋動到了三房姑娘的身上,竟想賣了親孫女替大伯父一房籌措銀錢。

  天下有這樣的祖父母嗎?孫女們不是他們的親骨血吧?

  大房可是有兩個及笄的姑娘,一個十七,一個十八,花一樣的年華,自己的爹缺錢,賣弟弟的女兒抵帳,哪門子的歪理?

  不就是一種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的意思。

  這種橫豎說不通的道理三房是不願的,只是胳膊哪扭得過大腿?

  樂林氏口沫橫飛的把大房為官後種種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她還以死要脅,大罵樂老三和楊氏要是不順她的意就是大大的不孝,將來老大的福誰也別想跟著一起享。

  不提那些的風光有沒有他們的分,沾不沾得上邊,孝道的大帽子扣下來,三房再不甘心,楊氏哭啞了嗓門,還是沒能把女兒留下,凄風苦雨的讓一抬小轎把姑娘給抬出了家門。

  小轎?是的,與人為填房,哪裡用得著八人大花轎?

  兩個自私的老人笑得開懷,誰敢說他們賣孫女撈錢?那多難聽,這不是一家人,共體時艱嗎,至於孫女能不能過得幸福,有什麼重要?

  大兒光宗耀祖,到時候一家子跟著風光,吃香喝辣,想在平遙縣橫著走誰敢說什麼?到時候出嫁的孫女也臉上有光,不是嗎?

  對血液裡流著在商言商的樂老爺子來說,不管女兒還是孫女,丫頭就是賠錢貨,女兒家的親事本來就是用來為母家和兄弟鋪路的,家中有事,活該她們替家裡分憂解勞,也才不枉費這麼些年浪費在她們身上的口糧。

  這就叫回報父母恩。

  強買強賣可不是什麼好生意,如花似玉的年輕小姑娘被逼著用一生的青春去侍候一個年紀比她爹還要大的老人,誰甘願?

  三房才十四歲的長女樂不染一到高家,一見到那個大淫窟的污穢模樣,用把小刀架在脖子上,尋死覓活的鬧起了絕食和自刎。

  由於她的激烈手段鬧得高府雞犬不寧,一下就惹惱了高員外,高府也不是什麼善茬的人家,絕食自刎作妖?不過一個用錢買來的填房,餓你個幾頓,三餐照打,看你從不從、聽不聽話,沒多久用爬也爬到他的面前來!

  於是新婚當天就把人關進了柴房,連水都不給,七天過後見她餓得連最後一口氣都快沒了,這才把人送回樂家,並且惡形惡狀的討要之前高府給的大筆銀錢和所謂的賠償金。

  瞧瞧你們家送過來的是什麼姑娘,當初可是你們自己貼上來的,如今鬧得夫家雞犬不寧,要是因此出了人命,他們可不負責。

  看著躺在木板上和死人沒兩樣的樂不染,樂林氏氣得頭發暈,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這是偷雞不著還要蝕把米啊!

  樂不染的親娘楊氏看見女兒的慘狀,嗷叫了一聲,直接暈倒了事。

  大白天的,瞧見這動靜的左鄰右舍都沸騰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指著躺在木板上連條遮掩物都沒有的樂不染,呦,這不是樂家不久前才出嫁的姑娘嗎?好慘!

  樂林氏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屋的。

  這是打她樂家的臉,打她的老臉,出嫁的女兒,一盆潑出去的水,現在不知是死是活的被人用一張薄木板送回來,往後他們樂家還有什麼臉面在平遙縣跟人家立足?

  這都是樂不染這死丫頭害的!

  高家的打手一個個凶神惡煞,她拿高家人沒奈何,可這個丫頭片子居然給她弄出這麼大的事來,不從她身上找補,她咽不下這口氣。

  男人們都出門去了,三房的楊氏被婆子背回了小院,不知什麼時候會醒來,齊聚大廳的剩下大房、二房女眷,至於四房的方氏仗著自己有喜,且四房老么是樂林氏疼愛的麼兒,雖然指頭有長短,老太太的心是偏著長房的,可也沒少過該給四房的東西。

  再說了,三房那些個糟心事,也就這樣了,還能攪出什麼浪花來?出嫁的姑奶奶被夫家送回來可是大大的晦氣事,要是衝撞了她腹中的胎兒怎麼辦?想必老太太不會為難她才是。

  對於方氏的不出面,大家心知肚明,但是這節骨眼,誰也沒空去理方氏那點拿翹的小心思。

  幾房人齊聚大廳,樂不染讓人用水潑醒了,被壯碩的僕婦架著跪坐在大廳中央,她垂著頭,雙手擱在裙兜裡,憔悴的臉色,頭發披散,身上穿的還是七天前那套水紅色的喜服,經過那麼多天的折騰哪還有半點鮮妍的樣子,根本是一團鹹菜干。

  “你這是裝聾作啞給誰看?小賤蹄子,把我們樂家的臉都丟光了,你還有臉回來?”隨著樂林氏尖銳刻薄的嗓門,一盞上等薄胎繪花卉的茶盞飛了過來,恰恰擊中半點生氣也沒有的樂不染。

  茶碗砸下來的時候她躲都沒躲,就那樣被砸個正著,滾燙的茶漬濺濕她的裙擺,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劃傷了她的臉蛋和手臂,但她沒有呼痛喊疼,沒有閃躲避讓,就好像樂林氏砸過來的只是一塊小點心。

  對於內裡已經換了芯子的樂不染而言,劈頭充耳的斥罵,兩旁之人高高掛起事不關己的冷視,她都不在意。

  她聽了半天的叫罵,只覺得耳朵嗡嗡叫,腦子糊裡糊塗的,一個餓得連膽汁都吐不出來的人,哪來的心思聽一個老虔婆……好,是原主的祖母吧,尖酸刻薄,夾槍帶棍,髒話連篇的叫罵,那就是神人了。

  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人吧?卻沒人給她一口水,一塊果腹的東西,問她遭遇了什麼?

  是的,餓了七天,滴水未進的那個原主翹辮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來自現代的一抹靈魂。

  她不是不在意,有只蒼蠅在你耳邊嗡嗡叫,吵啊,只是她餓得厲害,全身發軟,眼前金星亂迸,連手指頭動上一動的力氣都沒有,那往她身上招呼的茶盞她哪裡躲得開?

  “你是我的親奶奶?”她費力的抬頭揚眉,身板慢慢端正,成了一竿青竹,聲音雖然不顯,語氣裡的嘲諷卻讓人想忽略都不行。

  只要是女子,沒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把她的臉劃花了,若非不是親生孫女又怎麼舍得下這樣的重手毀她?

  老太太被她一噎,額際直抽,看著枯槁卻有力的手掌往幾案上猛拍。“被休了回來,你還有臉問我,我們家幾代從來沒有大歸的姑奶奶,你就是會死也得撐死在高家,這嫁出去才幾天,樂家的老臉都被你丟光了!”

  她從來沒喜歡過三兒子樂啟釗,生他時她難產差點沒命,論長相,沒長子俊逸可人,論學問比不上長子聰明,說到娶妻,也不是娶她看中的媳婦,包括三房的娃兒,一個比一個不討喜,沒一樣合她心意。

  這份對三兒子的不喜歡延伸到了小門小戶出身的楊氏身上,就連楊氏第一胎的胎兒夭折了也算在她的帳上,雖然後來她又有孕,生出來的卻是樂不染這個女娃,這種惡感達到了頂點,直到弟弟樂淺曇出生才略微改善。

  樂林氏從來不去想,楊氏的男胎會小產全都是因為她這婆婆非要媳婦立規矩,甚至得知她有孕仍不間斷的折騰她,孩子留得住才奇怪。

  總之,她對三兒子的厭惡根深蒂固,老大的比重在她心裡完全是一面倒的,弟弟成就大哥,理所當然。

  如今看這老三養出來的女兒,沒替娘家爭到任何好處不說,現在吞進肚子裡的還要吐出來還人家,簡直是個廢物,可惡透頂!

  樂林氏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她面色猙獰。“我們家沒有養姑奶奶的先例,你已經出了門子,也就是潑出去的水,是好是壞與娘家無關,說難聽,你也別想賴在家裡,就當我們家沒有你這麼個人。”

  樂不染把披散的發撩到鬢邊,心裡冷笑,原主的記憶她全盤接收,這老婆子原來把她當作攀上大樹的青雲梯,這會兒失去了利用價值,一句話就想把一個小女子踢出家門?

  這就是血濃於水的親人?

  所謂的不離不棄呢?她著實開了眼界。

  

  大廳裡的氣氛一下沉入了窒息的死寂。

  忽然有人遠遠的喊了一嗓子,對內揚聲道:“老太太,有貴客。”

  樂宅人丁不少,可整個宅子在雨中卻顯得幽靜,長長的回廊過去,穿過垂花門便是一個院子,院子階下種著幾株月季,此時葉如凝翠,粉白紅花苞點綴,頗有詩意。

  領著元嬰和連彼岸往客房去休憩的樂啟開不敢多說什麼,他原來在縣衙陪鄉紳父老泡茶,卻被他娘不分青紅皂白的叫回來。

  這一旁敲側擊,不得了了,來人可是逍遙侯府的世子爺,誰敢怠慢?

  樂啟開卑躬屈膝,頻頻拿眼角去看這位世子爺,人家半個眼神也沒施舍給他,反倒全神貫注在另一個不知來路,模樣陰沉的年輕人身上,更令他想不透的是,那青年對世子爺卻是愛理不睬的。

  到底是什麼來路?

  可也因為元嬰全副精神都放在連彼岸身上,沒能注意到不遠處的偏僻角門,兩個粗壯婆子粗魯的拖拉著一個少女出了門。

  連彼岸看見了那一抹的水紅裙角,眼色沉了沉。

  可也僅僅這樣。

  角門外,兩個婆子粗暴的把樂不染往外推搡,本來就失去氣力的樂不染因為被這麼一推,直接撞上窄巷的牆壁了。

  “四姑奶奶也別怪婆子們心狠手辣,我們也是端人家飯碗的,得罪了!”說完麻利的關門上鎖,樂府從此再沒有這個姑娘了。

  樂不染雙手貼著牆面,像灘爛泥的往下滑,面著斑駁牆面蹲坐了下來,垂著頭看見的是牆角邊獨自搖曳的一株小野花。

  也管不了額頭的刺痛,她把頭抵在牆面上,冷卻一下自己亂哄哄的腦袋。

  她這是被趕出來了,在連原主的親爹娘沒能見上一面的情況下,被獨斷獨行的老太婆丟出來了。

  她應該要沮喪、憤恨、不甘,怨天尤人、怨天怨地嗎?

  不行,這些太費力氣了。

  她瞅著大雨乍歇,四處泥寧,被暮色籠罩了的彎曲小巷,還未散盡的烏雲成了絲條,很快天就要暗了,她能去哪裡?與其傷心難過罵人,倒不如想想有哪裡能去的?

  以前不時有吵雜聲音的鄰居,如今卻安靜得不像話。

  人心一直是這樣的,大家都不想找事,現在的她就是麻煩的代表。

  可她總不能學現代街友找紙箱露宿街頭吧,這年頭可沒有回收紙箱可以御寒的。

  那不是她玉卿卿的作風,不,她現在叫什麼?樂不染,不染就不染,只是她現在髒得不像樣,就跟泥水泡出來的一樣,哪裡不染了?

  “……姊,姊姊,呼……終於找到你了……你還好嗎……人有沒有怎樣?你的臉……怎麼會這樣的……呼呼呼呼呼。”面色泛紅的小少年一頭的汗,氣喘吁吁的從巷子口跑了過來,跑得太急了,來到樂不染跟前不忘叉著腰喘氣,沒等緩過來就想把樂不染扶起來。

  他十歲的年紀,個子卻只有八、九歲孩童的身高。

  樂家不窮,唯獨對三房橫挑鼻子、豎挑眼睛的,原主一個小姑娘,自顧都不暇了,哪來的心思照看弟弟,楊氏又心結難解的一年到頭臥床不起,小小少年有娘跟沒娘沒什麼兩樣。

  “……曇哥兒?”盡管快要虛脫了,樂不染還是打起精神支著地,瞄了兩眼才看清楚竭力想讓她站穩的人是誰。

  這好像是原主的弟弟啊。

  “是我。”

  “哎呀,是哪來的小花貓跑來找姊姊了?”對於弟弟這種很萌的生物,樂不染是很感興趣的,穿越前的她是家裡的獨生女,受盡寵愛,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兄弟姊妹,沒嘗過那種打打鬧鬧產生的緊密家人感。

  樂淺曇害羞的抿嘴,露出左頰淺淺的小酒窩,要不是這麼蒼白瘦弱,讓他看起來弱不禁風,好好養著,將來會是個迷倒眾生的翩翩美男子。

  “我聽他們說祖母不讓姊姊回來,要趕你走,姊,你真的不能回家了嗎?娘說她去求也沒用,暈倒了好幾回……”他眼睛紅腫,臉頰上還有殘留的淚痕,一張小臉真的像沒洗臉的小花貓。

  這是方才來尋她的時候狠狠哭過一陣了。

  怯弱的娘親,忙碌到顧不上他們的父親,放任自生自滅的姊弟,組成了樂家三房依附著利字當頭的祖父母過活的縮影。

  這並不稀奇,有多少家族不都是這麼過來的,有志氣的自己尋求活路去了,沒志氣的就一輩子活在旁人的陰影下逆來順受的苟活。

  樂不染的父母沒想過人生可以改變,生活可以不一樣,也沒有想過為人子女可以做點什麼,凡事以無能為力就帶過去了。

  “是啊,所以姊姊打算到外頭住一陣子。”用大拇指指腹輕柔的抹去小豆丁的涕淚,聲音帶著快意。

  “等祖母氣消了再回來?”他有些小害羞的問道。

  “她往後就算用八人大轎請我,我都不會回來。”那樣的家誰稀罕誰回去。

  樂淺曇聞言,訝異的張大了嘴,這是他認識的那個,戰戰兢兢,和他常躲在暗處抱頭痛哭的姊姊嗎?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我不要,我不能沒有姊姊。”

  樂不染替他把柔軟的碎發往耳後塞,天黑得快,這兒沒有光,等等暗下來,便會讓人分不清五指,樂不染瞅了眼天色,牽著樂淺曇的手往巷子口走,腳步遲慢,但一步一步。

  “娘知道你出來嗎?她身子弱,你還是趕緊回去,姊答應你一找到了落腳處就讓你知道。”

  被牽著手的小萌太很是聽話。“對了,這個給姊姊。”

  他從腰際解下一個半舊的荷包,又從袖子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放到樂不染的手裡。

  樂不染聞到了些微食物的香氣,是糖油餅,繡了株蘭花草的荷包有著些微的重量。“這是?”

  “油紙包裡是姊喜歡的糖油餅,”他看著有些變形了的紙包,有些歉疚,因為急著出門被他捏壞了。“荷包裡的簪子是娘給的,還有我剛領到這月的零花和以前存下來的銀子,都給姊姊。”

  身為樂家三房子孫,樂淺曇的零花就比她多那麼半兩銀子,是幾房後輩裡最少的,一碗水端平這五個字在樂家是不存在的。

  可他從小懂事,長輩年節賞下來的銀錢也好,禮物也好,都存了起來,從不亂花用。

  樂不染顧不得好看不好看,拆了紙包,咬了口,油糖滿口,她的胃早就餓過頭,連胃酸都吐不出來,一口油糖進了肚子,才覺得好像又活了過來。

  “好吃。”

  至於荷包,她也沒打算跟弟弟客氣,身無分文的她不會矯情的把銀子還回去,推說不用,清高骨氣什麼的在這時候跟個屁一樣,不頂用。

  蚊子不論多小都是肉,弟弟和娘親人在府裡,至少上有片瓦可以遮頭,下有飯食可以填肚子,還不至於過不下去,她不一樣,沒聽過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嗎?沒了錢,她還真的一步路都走不了。

  小萌太眼睛一亮。“姊姊要記得你答應了我,一找到落腳處就要通知我,我和娘都會擔心的。”

  “嗯,趕緊回去。”

  他疾行兩步,回過頭。“姊姊,你會好好的吧?”

  “你好好的,姊姊也會好。”她把荷包放進胸口的暗袋。

  小少年終於放心,這次沒有再回頭,走進了漸漸點起簇簇燈火的夜色裡了。

  她站在那,不急著往哪裡去,嘈雜散去,鳥倦風息,空氣裡彌漫著雨後的清涼,她把手上的糖油餅萬分珍貴的一口一口吃完,一塊餅雖然填不飽她幾乎可以吃得下一座小山的腸胃,但是起碼可以讓她支持著去找到今夜的落腳處。

  過了今夜,再去想明天。

  不明白啊,穿越前她不過在趕上班的路上買個飲料,走出便利商店,彎腰低頭去撿掉在馬路上的一塊錢,就被急駛而過的林肯車撞了個正著。

  老天爺是嫌她穿越前過得太順風順水,讓她一穿來就成了慘兮兮的苦主,可為了一塊錢丟小命,也真是夠了。

  她覺得自己很冤,但是再冤也回不去了,如今只能想辦法在這陌生的朝代裡活下去。

  對於一個沒了夫家,沒了娘家,孑然一身的女子來說,活下去,變成她現在唯一的目標。

  不過窮有窮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她拍拍手上的油漬,對於一個人將面對的未來,她並不害怕,她吸了一口氣,轉身往大街上走去。

  暗處忽地有只手朝她攔了過來,是不穩卻帶醇厚的男聲,“小姐,是四小姐嗎?”

  樂不染後退了一大步。

  “小姐還記得我嗎?我是柴子,我娘找您找得都快瘋了。”

  樂不染一凜,影影綽綽的光線裡是張滿頭大汗,像水往下流淌的憨厚臉孔,“柴子哥?”

  原主的記憶裡有這麼一個人,是她奶娘的兒子,一個虎頭虎腦,總是衝著她笑,要得了什麼東西就給她的男孩。

  有錢人家自持身分,是不會親自給出生的嬰兒哺乳的,奶娘就成了必備的人手之一,三房再不受樂林氏歡喜,面子上她還是給樂不染請了奶娘。

  可也就那麼幾年,沒等她滿六歲,便以四姑娘已經不需要奶娘為理由,讓柴王氏回家了。

  就算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沒能改變祖母的心意。

  楊氏體弱,照顧不來孩子,因此樂不染和母親並不親近,反倒一口兩口的喊著奶娘,因為和柴王氏親近,也就和柴子玩得很好。

  “娘,四姑娘在這——”柴子往大街上喊了一嗓子。

  沒多久,一個看著矮小,卻健步如飛的婦人撩著裙子跑了過來,嘴裡亂七八糟的喊著,“哎呦喂啊,我的好小姐,終於找到你了!”說時遲,那時快,便將樂不染抱了個結結實實。

  樂不染感覺到婦人的手是抖著的,她不習慣陌生人這樣熱烈的擁抱,身子僵了僵,只是看著婦人半白的頭發和被歲月折磨的臉上溝渠,就靜靜的讓她抱了一會兒。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20-7-27 00:16: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開啟營生的活兒

  “我髒得很。”

  “不髒、不髒,回去奶娘讓你勺兒姊給你燒熱水,你好好洗洗,洗去一身穢氣,人就舒坦了啊。”勺娘是奶娘的女兒,已經二十歲,還待字閨中。

  “什麼都別想,跟奶娘回去……如果小姐不嫌老奴的家破舊簡陋……”中年婦人有些不安。

  不管怎麼落魄,小姐可都是她奶大的小姐,怎麼能和下人住一塊?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柴子有些支吾,“我、我娘一聽到小姐被高家送回來,就擔上了心,不等我下工便趕著讓我到樂家門口去守著,就怕錯過和小姐見面的機會,只是……哪裡知道小姐竟是讓人用門板扛回來的,這一急,”他搓起了手。“便跑回家把我娘帶了過來,可惜不管我們怎麼求門房就是不肯讓我們進去見小姐。”

  從大雨稀裡嘩啦的午後一直到夜幕四合,後來是他使了二十幾個銅錢,門房這才告訴他們別傻等了,四小姐被老太太痛責一頓,攆出家門去了。

  樂不染低頭看著兩人連草繩都忘了纏,已經濕透的鞋子,神情模樣也沒有比她的狼狽好多少,眼眶一熱,鼻子發酸。

  為了她啊,一個任何血緣關系也沒有的人……

  樂不染就這麼在城西柳巷柴家小院住了下來。

  日常幽暗巷弄的柴家很小,是早年過世的柴老頭留下的遺產,一明二暗三間房,小院用來晾曬衣服,屋檐下堆著柴火,後罩房隔成廚房、浴間和茅房,倒也足夠柴王氏母子仨居住,不過如今多了一個她,本來不寬敞的地方就有點不夠用了。

  平時,柴子到附近的窯坊去上工,窯坊的老板並不管飯,柴王氏數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的天摸黑就起,給兒子准備早飯和午飯,早飯是饃饃夾鹹菜,午飯是鹹菜配饃饃。

  接著她會擔著批來的漁獲到西市集去賣,下市時用賣不掉的魚和相熟的販子、店家換取一些蔬菜米糧回來,女兒勺娘就留在家裡收拾家務,繡些荷包帕子貼補家用。

  一家人多的沒有,日子倒也湊合著過,只是,柴子十六歲,勺娘二十,如今還沒有一門好親事。

  柴王氏那個心急啊,可惜柴子看來看去就是沒有合眼緣的,勺娘呢,就更一言難盡了。

  然而,她還是把曾經喝過她母乳的小姐,義無反顧的領回來了。

  賺錢的人沒有增加,吃口糧的人又多了一個。

  然後她還不干活。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不是樂不染的拿手活,她在家裡晃來晃去,雖然有心做點什麼,卻幫不上任何忙,只有添亂的分。

  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在現代因為是獨生女,從來不碰陽春水,成年後,離了家,更不可能自己下廚,除非偶而心血來潮。

  勺娘對這位四小姐還是有印像的,小時候家裡要是有點什麼新奇的東西,一定是這位小姐給的,年節一定會有一疋布料和一小袋的白米,所以當時她和柴子每到過年,都會有一套新的襖子和香甜的大白米飯吃。

  這是她最鮮明的記憶。

  在她心裡,樂不染無論變成什麼樣子,她都是主家的小姐,娘親的小主子,讓主子動手,奴才就該死了。

  徹底休息了兩天,樂不染便開始動起了腦筋。

  看樣子,她暫時是得在柴家待著的,至於待多久,還沒個定數。

  她手頭上就只有她娘給的一根有了年頭的金簪,弟弟的二兩半碎銀子,能用多久?用完了之後呢?

  柴家的家境不好,一間到處漏風,下雨漏水的破房子,雖然說家裡有三個成人勞力,但柴子一個月也就一吊多的工錢,柴王氏的生意說不上好壞,頂多換點口糧吃,勺娘的刺繡得錢倒是多一點,但是她整天要忙家務,能拿針動線的時候有限,如今再加上她……

  嗯,她總得找點什麼營生來做,至於改善這家人的生計……徐徐圖之吧,左右一口氣是吃不成胖子的。

  “奶娘,不染沒去過市集,您帶我去瞧瞧好嗎?”她身上穿的是勺娘的衣裳,洗得半白的窄袖短襦,上襦下裙,一塊補丁也沒有,是勺娘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市集沒什麼好玩的,都是不好的氣味,大家都是混口飯吃的辛苦人,老奴怕小姐受不住,不如留在家裡陪陪勺娘。”柴王氏已經擔起蓋上芋頭葉的背簍,正要出門,去晚了可占不到什麼好位置。

  “沒什麼受不受得住的,凡事總有開頭,還有啊,往後奶娘喚我名字就好了,您老是小姐小姐的叫我,我聽著別扭。”如今的她是已婚婦人身分,為了在外頭方便走動,她從善如流的挽了個婦人的小髻,隨便用根筷子固定發髻,這樣出門,也就沒什麼好忌諱的了。

  柴王氏還想說點什麼,卻聽樂不染道:“再不走就晚了喔,我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奶娘,帶我去啦。”

  好吧,就看看,看看能有什麼事?

  五月的平遙縣涼爽的清晨不過一下子,日光高照,就熱了起來,但街上的人群並沒有減少,擔蔥賣菜的叫賣聲說笑聲,豬肉攤剁肉的聲響此起彼落,鋪面也十分整齊。

  她的視線游來游去,看著市井容貌人情,這裡還不是最熱鬧的街市,多是賣吃食玩物的小街,也有不少臨街而住的居民,不少漢子翹著腿在早點攤子上吃燒餅油條,婦人裹著頭巾腳邊賣的是自家的青蔬,看起來安樂和平。

  她知道這年頭,男子只要有力氣、識字、頭腦靈活,要掙口飯吃並不難,但是女子想做營生拋頭露面卻處處受限,並沒有那麼容易。

  但是這樣就能難倒她嗎?

  並不,日子是人在過的,只要她想,總會有一條屬於她的路可以走,至於能不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一步一步踏實的走就對了。

  柴王氏很快找到擺攤的地方,她是給了保護費的,只要不出差錯,就可以在這裡擺攤叫賣,也不會有閑漢、地痞流氓來找碴,就算找碴,也會有專管出來解圍。

  柴王氏是市集裡的熟面孔,左邊是個賣蔬果的販子,黃杏桃子酸李,蒂頭還連著葉子,幾把韭蔥,右邊是個賣草鞋的老頭。柴王氏把幾個疊放的竹篾從背簍裡層拿出來,鋪上芋頭葉子,再把底層的魚貨分門別類的擺上,便開始叫賣了。

  “快來唷,剛撈上的小鯽魚、新鮮大草魚,鯉拐子、青魚、花鰱……來晚了就要改天了,大嬸、小娘子來看看我的魚啊。”

  她喊得起勁,卻沒幾個過來,有的匆匆看了幾眼便過去了。

  她的生意一直不見起色,畢竟,她的生意算小眾,可挑選的魚類少,那些個買菜的婦人、富有人家的采買都往大的魚攤子去,平日她也習慣了,可今日多了個樂不染在旁邊,她老臉不由得有些發窘。

  在一旁瞧著的樂不染嘻嘻一笑,聲音不大,但只要是經過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聽見她在說什麼。“這鯉魚可好吃了,譬如糖醋鯉魚,配上青紅椒、洋蔥、生姜、青蔥,澆上糖醋料酒,芡粉、面粉調成糊,先炸得酥香干脆……”接下來她又把鯽魚豆腐湯、紅燒青魚段、豆豉蒸鰱魚、剁椒魚頭、炸大小黃花、香煎帶魚都說了一遍,那些個大小嬸子、婆子都停下腳步,不走了。

  “怎麼聽起來怪好吃的……”

  “我都沒想過刺多的黃花魚還可以這麼做。”

  “噯,我還沒想到今兒個要煮什麼菜,我家裡那個回回嫌我做的飯菜沒滋味,我說小姑娘,你這幾條黃花魚我都包了,不過你得教會我那炸黃花魚的竅門。”主婦難為,天天煮菜,有時候想變點新花樣,討家裡老爺們的歡心,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們只是主婦,可不是那些整天變花樣的廚子。

  柴王氏有些錯愕的看著樂不染,只見她笑容滿面。“行,看在您包下的分上,我還可以免費贈送您另外一道黃花魚食譜。”

  貪便宜是人性,靠人性賺錢也沒什麼,於是樂不染細細把魚的作法說了幾遍,該下多少油,魚要反覆瀝干水分……直到那婦人滿意的離去。

  “小姑娘,也給我兩條大鯉魚和草魚,我買了兩種魚,除了本來的食譜,也得再送我兩道免費食譜吧?”

  精明會算計的主婦也不是沒有,但是樂不染並不介意,也不去糾正對方對她的稱呼,小姑娘也好,小婦人也罷,左右是為了行走方便。“您嘗嘗我們家的魚,新鮮不帶泥味,保證好吃。”

  這一來一往的,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客人,樂不染仍舊打著贈送食譜的口號,這一來,柴王氏一擔子的魚很快就見底了,她見時間還早,“奶娘,我有點餓了,想去買點餅子吃。”

  柴王氏的生意從來沒這麼熱門過,常常得熬到收市才能賣完,今兒個她才坐下來多久,這孩子,是她的福星啊!

  她想去買吃食,小孩子嘛,總是不禁餓,柴王氏還沒從荷包叮咚響的喜悅裡回過神來,便掏出幾個銅板。“可別走遠了。”

  她完全沒去研究樂不染為什麼會懂那麼多的魚料理?畢竟小姐好歹是樂府的姑娘,雖然樂老太太苛刻,但是在那環境長大,吃食見識絕對比她們這些下人要多,能張口就來一道菜,一點都不稀奇。

  樂不染從柴王氏粗糙的手掌拿了三個銅錢,慢慢的走出了她的視線,因為買魚的客人又上門了,柴王氏只能看見她沒入人群的一小片衣角。

  樂不染也沒去多久,趕在柴王氏收攤前就回來了,她的確買了些零嘴,是三塊噴香的藤蘿餅,另外還有一疊厚厚的紙卷,還是淨皮宣紙,以及幾枝大小狼毫筆。

  藤蘿餅是用白面薄酥做成的,紫藤花餡佐以百果餡,微火烘烤,上面再灑上新鮮的藤蘿花瓣,看上去色澤鮮艷,吃起來有著清新的花香,在平遙這小縣城算是季節性的名貴糕點了。

  “你這孩子,怎麼花錢去買這個?”她雖然只是個市井婦人,但也知道這帶著香氣的餅子三文錢可買不到……她還一口氣買了三個。

  這孩子連一身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哪來的錢?

  “我自己吃了一塊,這三塊一塊給奶娘吃,剩下的帶回去給柴子哥和勺娘姊。”

  “這麼矜貴的東西,不吃、不吃,你哪來的錢啊?”

  “我出門時娘給了我一根簪子,曇哥兒給了我二兩銀子。”她也不隱藏,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方才去把簪子典了,質押了些錢。”她不只買了餅子,還去書肆買了宣紙,她有大用。

  “你這孩子,一個燒餅就能對付過去的東西……”隨便吃總是能飽的,實在沒必要在吃食上花大錢,這般大手大腳,一根簪子又能用得了幾時?

  “奶娘,吃喝是小事,但也很重要啊,日子過得艱難,不更需要吃些好的,這樣多少能熨貼心不是?”就因為現實磨人,才更要對自己好,偶而吃些平常吃不到的,圖個心情愉快,也才有體力往下走。

  柴王氏捧著餅子,心裡卻愁上了,他們一家三口,要圖個溫飽都很艱難了,對她來說,能省一個銅錢就有一個銅錢的好,心裡對樂不染的不會算計有些微詞,但是,那又如何,這孩子也不是自己吃獨食,而是把家人都算進去了,他們甚至稱不上她的家人……這麼好的孩子在婚姻路上怎麼就那麼坎坷,未來該怎麼辦才好?

  “奶娘,趁熱趕緊吃,涼了風味可就沒那麼好了,您別一個餅子也舍不得吃,往後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她催促柴王氏,自己動手把空竹蔑收進背簍裡,往肩上一背,之前裝滿魚的背簍她沒辦法,這會兒魚賣光了,空空的簍子她還是背得動的。

  柴王氏沒太把她的話放在心底,嘴裡嚼著藤蘿餅,卻有些食不知味,現在,家裡有四口人,既然今日的生意出乎意外的好,不如明日再多批些魚來賣好了,至於料理這件事,真不行,她就多問問小姐,一定不會錯的。

  只是明天運氣還能不能像今日那麼好?她把最後一塊帶著肉絲的餅子放進嘴裡,心裡沒准。

  因為賺了錢,柴王氏割了昂貴的豬肉,也就是上肩肉,在相識的婦人那裡得了一個菠蘿,沽了油,買了粗糖,喜孜孜的對樂不染說道:“回去讓你勺娘姊做咕咾肉吃。”

  咕咾肉,酸酸甜甜,費糖又費油,奶娘為了她真舍得。

  

  回到柴家小院,樂不染找到了正在小灶前忙碌的柴勺娘,她正在問柴王氏不年不節的怎麼就割肉回來了?

  柴王氏說今天生意好,順道便割了肉回來。

  這時見樂不染進來,才知道她想借柴子哥的筆墨硯。

  柴子在窯場干的是窯燒後,在燒成瓷的釉面上描繪紋樣、填彩的活兒,回到家,要是靈感一來,想到什麼圖樣,便用紙筆記下來,自覺不錯的紋樣送到主家手上,有時也能得留用。

  勺娘雖然不知道樂不染要筆硯做什麼,仍是幫她去柴子的房間取來,半截墨條,幾乎要見底了的硯台。

  樂不染道了聲謝,徑自去水缸取了一小木桶的水,然後對著勺娘道:“晚飯就不用喊我了,時間到我自己會出去的。”

  沒等勺娘回應,她便一頭鑽進房間,放下了簾子。

  晚飯……這午飯還在鍋子裡,有什麼事重要到連著兩頓飯都可以不要吃的地步?

  勺娘發誓自己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她站在門簾處,透過縫隙看見樂不染將買回來的紙往炕上攤開,長長的紙起碼有八尺長,炕不夠放,她似乎不太滿意,瞧了眼泥地,也不滿意,最後折衷將白紙鋪展開來,不夠放的紙卷起來,用好幾塊外頭撿來的卵石當作紙鎮固定。

  鋪好了紙,她把買來的筆全部擺在炕頭,便開始倒水研墨,展紙選筆研墨沉思,然後彎腰蹲在紙前面,看似隨意的捻起一枝筆,一點一點的描繪起來。

  她就這樣蹲著,一手執筆,再也沒有抬起頭。

  很快,紙上出現細致的圖案,她始終沒有起身,只慢慢移動腳步,隨著她的挪動,腳下的白紙宛如魔法般生出片片的景色出來……

  就著炕床而作,因為只有一個硯台,她似乎有些不滿意,因為要不停的停下來注水、研墨,繼續,讓她頗有微詞,嘴裡嘟噥著什麼,然而,等她抱怨完,又佝僂著腰認真專注的畫著自己腳下的線條……這邊是城門,從市鎮的巷道可以看得見小橋流水人家,河水輕流,老漢負手牽著驢拖板車,屋門前婦人逗弄小童,小黃狗追著蝴蝶,騾馬牛車人頭攢動,再往前走,碼頭的工人,正把貨物從小舢板上運載到貨船,熙熙攘攘,馬路上還有各式各樣的人,化緣的僧侶、客棧老板伙計、搖搖晃晃的讀書人等,進入市中心,燈籠店、書肆鋪子、金飾鋪、藥行、布莊、腳店、肉鋪……琳琅滿目。

  紙上越來越熱鬧,熱鬧得勺娘都舍不得離開,也忘了灶上的東西,她不錯眼的看著,直到柴王氏來拍了她一下。

  “做什麼呢,古裡古怪的,你這丫頭飯菜都燒焦了啊。”

  勺娘轉過頭對她娘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朝屋裡比了比。

  柴王氏循著她的手勢看過去,看見樂不染低頭作畫,凝神專注。

  柴王氏看了心裡怦怦直跳,這是她認識那個小小姐嗎?

  她是不懂這些東西的,但是隨著地上越來越熱鬧的畫紙,她彷佛能看見一個縮小的人間天地在她眼前展開,要是圖畫好了,該是什麼驚人的樣子?

  對於樂不染展現出來的才華她沒半點質疑,雖然她離開樂府很久,也知道三房的處境,但是一個商戶女能寫會算並不是什麼事,至於這風雅的畫畫什麼的,顯然三夫人沒少教她。

  “別看了,別擾了她。”她拉著勺娘,靜悄悄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另外她掏出了今日賣魚賺到的銅板,“你去一趟金紙店,多買幾根蠟燭回來,我看她這勢頭,沒把圖畫完,是停不下來的。”

  “娘,”勺娘握著她娘給的幾串銅錢,有些不明白。“我們還不知道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蠟燭這麼矜貴的東西,往常她就算趕著繡坊的活兒也只敢點一點燈油熬著,這會兒娘卻要她多買幾根蠟燭回來?

  依照她那細致的圖樣,幾根蠟燭又怎麼夠?

  “娘相信她不會做無用工的,再說小姐也需要發泄發泄一下心情。”

  被夫家休棄,再堅強的女子都受不了這種打擊,小姐卻始終不哼不吭,她還擔心著她會悶壞了身子,既然想畫畫,就讓她去畫,畫完,不敢指望她能振作起來,心情要是很順暢些總是好的。

  這一夜,樂不染直到午夜醜時才離開房間,她揉了揉眼睛,在灶頭找到柴王氏給她留在蒸籠裡的一大碗白飯,臥著一個荷包蛋,旁邊還有一碟的咕咾肉。

  她把飯菜扒了個精光,打了個飽嗝,把碗盤往桌上一推,往飯桌上一趴,指尖還留著未能洗干淨的墨汁,壓根沒注意臉上也抹了一把的黑。

  樂不染是在炕上醒來的,天色早已經大亮,白灼灼的日光雖然穿不透幽暗的房間,但起碼從小窗子裡仍能讓人感覺得到那種敞亮。

  地上的筆墨紙硯已經讓人收拾干淨,毛筆掛在竹制的筆架上晾曬,紙張也被虛虛的攏成了卷……

  她好像睡過頭了,不過昨夜她是怎麼回來的?她敲了下頭,都不記得了。

  她下炕,在木盆子裡洗了臉,用五指梳了發,然後歸攏成一束,俐落的盤起來,發現炕頭有套干淨的衣裳,知道那是勺娘要給她換洗的衣服,便又換了衣裳,這才拿了紙卷出了房門。

  她出來正好碰到捧著空木盆的勺娘,她這是已經洗完衣服,晾曬好才進的門。

  “奶娘出門做生意去了嗎?”她睡得真遲啊,都日上三竿了。

  “嗯,一早就出去了。”興致勃勃的,還說要批更多的魚來賣。

  樂不染從桌上拿了一塊烙餅,咬住,擺擺手。“那我也出門了。”

  “小姐先吃飯吧。”勺娘看著木桌上動也沒動的飯菜。

  她晃了晃手裡的餅子,嗯,是蔥香的。“勺娘姊昨晚燒的咕咾肉真好吃。”擺擺手出門去了。

  勺娘有些看不懂這位小姐,是的,她還沒辦法很自然的將她當成姊妹看待,畢竟她那樣的出身,自從她住進他們家,沒倒過半句苦水,沒說過誰的一聲不是,不需要侍候,不讓人擔心,看著好說話,他們吃什麼,她也跟著吃什麼,讓人看不出來她好還是不好。

  就拿昨兒個夜裡的事來說,她起夜,見這位小姐居然就趴在桌面上睡著了,怎麼被扶回房間的,一早晨起,要是尋常女子,無論如何也是要問個明白的,她倒心寬,問都不問一下。

  勺娘哪裡知道,沒人哄的孩子遇事不會哭,也沒有哭泣的權利,留著悲傷的精神想法子尋到生路才是正事。

  平遙縣是京城轄下最近的一個縣,雖然只是個縣,但其實非常的大,可以和一些小地方的州城相比。

  樂不染這回沒有去市集,閑閑走著,巷子口已經有許多人走動,這樣走走停停,來到了一家名叫“如海居”的書鋪,學問浩瀚如海啊,是這個意思吧?

  她昨天就打聽過,這如海居是平遙縣最大的一間書肆,一進門,果然書香撲面,各式各書冊、圖畫,筆墨紙硯,應有盡有。

  “小哥,我想見你們鋪子的老板,我有生意要與他談。”她簡單扼要的說。

  忙著用雞毛撣子掃塵的伙計雖然沒有出言驅趕,但是看她一個梳婦人髻的少婦手裡小心的拿著一個連卷軸都沒有的圖紙。“您這是?”

  “小婦人有樁生意,想見老板一面。”她的聲音客氣,沒高上半分,如花吐芬芳,晃了晃手裡的紙卷。

  伙計見她穿著雖然樸素,但態度真誠,又覺得她的聲音實在好聽,應該是個識字會讀書的。“小娘子稍待。”便往後面去了。

  片刻,一個穿文士服,長型臉,臉上留著三綹短須,眼帶精明的男子從堆滿雜物的後門出來,他也不在意樂不染寒酸的打扮,帶著職業的笑臉問道:“小娘子有事找我?”

  “可有大一點的地方?”她問。

  如海居的老板一怔,做了個請的姿勢。“請跟我來。”

  樂不染頷首,絲毫沒有要來詢問於人該有的卑躬屈膝,態度平等,她將紙卷慢慢展開在一條長方桌案上。

  老板臉色先是木然,接著是微訝,隨著紙張的攤開,他的身形不由得也跟著動了,他站到圖紙正面,後俯身,臉上的訝色越來越濃,接著匆匆掏出放大玳瑁鏡,差點就把眼珠子瞪凸了的黏在紙張上。

  穿越前,玉卿卿是跟著祖父長大的,每天坐著祖父搖搖晃晃的腳踏車到故宮去上班,中午在北門的食堂吃飯,到了她該上學的時候,便只能提著媽媽做的飯盒進宮去給祖父、父親送飯,順便在宮裡逛一逛,玩一玩,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祖父總是告訴她,他們玉家五代人都是故宮人,五代以上的高祖是清末時的宮廷畫師,曾祖父也是,盡管時代遷移,局勢丕變,到了祖父,他仍屹立不搖的站在滿是文物的故宮裡,每天面對文物,好像在和過去的時空對話交流,和祖輩交流,後來的人甚至給了他故宮大內總管的稱號。

  故宮有接班的傳統,不少工作人員都是接父母的班進來工作的,玉卿卿也躲不過這樣的宿命,出了社會便栽進故宮的小辦公室。

  她天生對瓷器、珍玩、書畫和玉銅便有極深的辨識能力,可以說她三十幾年都在這器物四科打轉,只要她說不的東西,沒有人敢稱是。

  沒想到的是穿到這莫名所以的朝代來,得靠上輩子的那麼一點本事來賺銀兩。

  書肆老板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看了幾乎一炷香那麼久,才抬起佝僂許久的腰,長長吁出一口氣。

  他臉色泛紅,兩眼放光,慢半拍才發覺自己失態了,他咳了兩聲,像是要掩飾自己對這幅畫的激賞,這太不符合他生意人在商言商的挑剔形像了。

  “不知這放翁是小娘子家中什麼人?”

  畫的末端落款寫著放翁二字,筆端莊重,筆鋒圓融遒勁。

  “恕小婦人不能告知。”

  “哦,那小娘子說的生意是?”他也不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張圖老板看值多少銀子?”她也不拖拉,面色坦然。

  “不如小娘子開個價碼。”畫是好畫,只是在大東朝這位“放翁”一點知名度也沒有,這在價錢上可以做一下文章。

  他是商人,從利字著手,誰敢說他不對?

  她毫不猶豫豎起三根指頭。

  書肆老板有些色變,“小娘子這是?”

  “我要的不多,三百兩。”她語調輕松的像是在市場買大白菜。

  這還叫不多?三百兩可不是三十兩、三兩、三文錢,在平遙縣一百多兩就能買上一、二進的小院子,她好意思開口。

  “八尺《天上人間圖》,只要老板敢坐地起價,一千兩也不是賣不出去,我只要三百兩銀子,並不多。”

  “這……”

  “我和老板第一次做生意,不好太占您的便宜,但是買賣雙方要是有一方不情願,這生意自然不能勉強。”她開始動手收拾長桌上的紙卷。

  不好占他的便宜?難道她本來要的還不只這個價?這小婦人到底是誰給她的膽氣?

  她說得沒錯,這張圖只要他敢賣,絕對少不了那些個自詡為文人雅士的品監家收藏,或是鄉紳土豪用來人情饋贈買去,至於知名度,那根本不是問題,有多少所謂“大家”不是用炒作炒出來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20-7-27 00:17: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賺到第一桶金

  最重要的一點,真正的古畫真偽難辨,而且歷代淘洗,存世量少,不是人人都買得起的,這幅畫作不論畫工、構圖都很精細,就連攤販的衣角都能繪出陰陽向背,樹枝的老枝新芽表現細膩,這幅畫要是推出,不說小小平遙縣,天下人都會震驚的。

  他在思忖的片刻樂不染已經把畫紙收好,看著空無一物的長桌,他有些沒反應過來。“你這是做什麼?”

  “買賣不成,趁著天色還早,我得趕緊去找下家。”

  老板一下被噎住,接著板起了臉,“最多二百兩,放翁什麼知名度都沒有,就要我花三百兩銀子收畫,雖然這畫的確不錯,這是賠本……”瞧著她已經往外走,估計再說什麼都沒用,他痛心的喊道:“慢著,小娘子……價錢好談,只是我有個條件。”

  “請說。”

  “我在這位放翁什麼名氣都沒有的時候收了你的畫,你不能在做了一錘子買賣之後就翻臉不認人,做人是得講誠信的是不是啊?”

  “那是當然。”

  “住後小娘子再有放翁的畫作一定要先往如海居送。”肥水不落外人田,他這要求不過分吧。

  “正因為我講誠信,才把醜話說在前頭,要了您三百兩銀子,您收了我的畫,為的是雙方得利,我也不是那等貪得無厭的人,只要我在平遙縣一天,放翁的畫作你可以賣獨家,給了你我不會再給別家鋪子,至於往後我如果有機會離開這裡,那麼我說的這些就不算數了。”

  她並沒有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的打算,並且,人總是得給自己留後路,她並不打算一輩子都要待在這縣城裡,她還想去別的地方看看,一輩子那麼長,誰知道以後又是怎麼回事呢?

  老板心道,這小丫頭,哪來這麼多的花花腸子,還從來沒有人跟自己這麼談生意呢,這樣的條件,他的心有些沒底。

  “你其實不用猶豫的,老板,這對你沒損失,起碼這幾年放翁都還會留在平遙縣,她的畫作除了如海居又能給誰?”

  這是兩廂情願的買賣,他要是覺得她的畫值得,便給這個價,要是覺得不值,她也不勉強。

  “行,我答應你,三百兩就三百兩,但,往後的合作契約我們還是要簽的。”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只要誠心合作,這位小娘子不是背信棄義的人。

  兩人都不是拖拉的人,把事情談妥,老板起了起草契約,很快把手續辦利索了。

  也許,他的鋪子能不能再進一步,就要從放翁的畫作開始了。

  一式兩份的契約,樂不染很慎重的看了一遍,“那就這樣,老板,就請您簽字吧。”

  林如海並不擔心她看不懂契約,能懂繪畫價值的人怎麼可能是文盲白丁,但是對於這樣一個小娘子能識多少字,他並沒有抱太大希望。

  只是他一聽樂不染讓他簽名,就知道契約上的條文是難不倒她,要是不識字的人,現在就該讓自己按手印了。

  毛筆字對樂不染來說沒有難度,只是為了區別畫作上放翁的簽名,她刻意用了左手,簽好名字,又按了手印,樂不染將契約遞回去一份。

  當然,林老板根本沒想過,樂不染的左右手都能寫字。

  接過慶祥錢莊銀票二百兩,余下的一百兩,五十兩兌成碎銀,五十兩換成一錠錠的銀錠,抱著銀子,覺得手裡沉甸甸的,像是在作夢一樣。

  她知道財不可露白,借了書肆的暗房,把契約和匣子裡的五十兩銀錠收進荷包,銀票和五十兩碎銀藏進胸口的暗袋,確定沒有問題了才離開書鋪。

  對樂不染來說,得了三百兩,她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買兩身衣裳、鞋襪、內衣,添置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再來,也替勺娘買個兩身,畢竟這些天穿的都是人家的衣裳,總是要還的……這一來,柴子哥和奶娘也不能少。

  她美滋滋的想著有錢的感覺真好!

  她的腳步輕快,就連單薄苗條的背影也看得出愉悅感,人還沒走遠,有道人影卻在如海居門口站定,眼睛余光瞥了那離去的小姑娘一眼之後,再一眼,鬼使神差的又看了第三眼,黑暗的眼眸難得露出一絲的疑惑。

  那苗條的身影和腳步,給他一種說不上來的似曾相識。

  他看人從來看不進眼底,尤其女子,不論長相有多出眾,他總是一眼就忘,偏生,他就是覺得自己看過她。

  他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他野獸般的直覺挽救過他的性命多次,只是一個女子,有什麼可在意的?

  “少君?”身後的長隨康泰順著主子的眼光看過去,樂不染的身影已經沒入人群,沒了蹤跡。

  “夜影。”連彼岸不回應他,喊了暗衛的名字。

  神出鬼沒的暗衛不見人影,讓人只感覺到一陣風。

  “查,不要驚動她。”

  高處刮下來的風驟然消失。

  連彼岸舉步走進如海居,康泰跟著看了下書肆的匾額,就算不解,也沒敢多問,主子的心思從來都不是他們能妄加揣測的,猜一百次,一百零一次都是錯的,總之,跟著就是了。

  小伙計正要上前招呼,卻被連彼岸涼薄的一眼嚇退,只敢怯怯的往裡頭喊了聲,“老華板……有貴客。”

  老板頭也不抬,痴迷的杵在樂不染的《天上人間圖》前,敷衍的道:“你招呼就是了。”

  連彼岸也不覺得自己被怠慢,他聽到裡面有人聲,幾個大步來到書肆老板面前,他身材高大,跟著俯看桌案前鋪著的畫。

  那畫一眼看去恍若繁星,從繁盛的街市到小柳橋下來來去去的漁船畫舫,漁娘撐篙,水光粼粼,再到城門外越來越稀少的人煙,直到密林飛鳥遠山,喧囂躍出紙面,那麼長的畫卷不是山水也不是人物,是天上人間眾生相。

  暗影籠罩過來,終於讓書肆老板抬起了頭,這一抬,人頓時機靈的清醒過來,趕緊走出桌案,哈腰頷首。

  他雖然只是平遙縣一個書肆的老板,但是生意做久了,人的等次階級他還是分得出來的。

  眼前這男人帶著天生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自從他站定,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便撲面而來,他那金堆玉砌的貴氣,若是自己膽子小一點,絕對會沒出息的腿軟。

  連彼岸對老板的招呼視而不見。

  “康泰。”連彼岸喊道。“問,那位姑娘。”

  哎呦喂啊我的少君,原來剛剛不是他眼花錯覺,他們家少君剛剛真的是在盯著人家姑娘看,都派夜影去探察人家姑娘的底細了還不夠,這會子還追根究底起來,這是天要下雨了嗎?

  他心裡打著小鼓,但表面什麼都不顯,“店家,我們少君想知道方才從你家書肆出去的姑娘是為何而來?”

  別問他為什麼知道他們家少君想問什麼,要是你從小就和自家少君一起長大,他又一直是這副不陰不陽,隨便出去就得罪一票人的死德性,呃,是冷清性子,身為從小到大的長隨、親衛、發言人的他自然要肩負起重大的責任了。

  “樂姑娘賣了這幅畫與我。”雖然她的穿著打扮是個少婦,但通身看著卻更像個姑娘家。

  “買了。”孤冷的眼眸裡從來就沒有溫度的男人,此刻眼裡洋溢著他自己也不很理解的火花。

  “咦?”別說書肆老板,康泰也木了。

  連彼岸轉頭走了。

  樂不染當然無從知道書肆裡發生的事,她難得當了一回凱子娘,買買買買買,下手沒節制的結果,最後只能雇伙計推著車把她買的東西推回柴家小院。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她讓雜貨鋪的伙計把東西卸下來後,打發了賞錢,這才往屋裡去,隨手拿了兩疋布料的腳才挪了挪……這是什麼聲音?這時間點,奶娘和柴子哥都還沒回來,了不起家裡就一個勺娘姊,怎麼會有奇怪的聲音?

  哪知她一進堂屋,柴王氏和柴子、勺娘,一家三口居然都在,屋子裡的氣氛並不好,勺娘杏眼紅腫,顯然哭了不少時候,柴王氏也是一邊的抹淚,唉聲嘆氣,本來就憔悴滄桑的臉色更加蠟黃了,柴子則是坐在最邊邊的長凳上,一聲不吭。

  可也因為他面向著外頭,所以他最早發現樂不染回來。

  他尷尬的起身搓手,他個性耿直老實,即使樂不染樂意讓他喊妹妹,但幾日過去了,他就是喊不出口,小姐總是會讓他不經意想起早夭的妹妹。

  不過,要不是小姐,母親又怎麼能那麼快的從喪女的悲痛中走出來,接受了小妹一出生就夭折的事實。

  也許,再過個幾日,那妹妹二字他就能喊出來了。

  “奶娘,這是怎麼了?”樂不染也不介意這些,朝柴子點了點頭,沒問他這該上工時分怎麼人卻在家裡,倒是勺娘見她回來,捂著臉,頭也不回的跑回了房間。

  柴王氏連忙擺手,“能有什麼呢?一把年紀了,就是不像話的鬧情緒,別理她。”

  柴王氏閃避,家醜有什麼可說的。

  不想說嗎?樂不染對別人家的私事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想法,等他們想說的時候自然她就會知道了。

  柴王氏用裙兜兩三下抹干了臉,打起精神,“我聽勺娘說你出門去了,這是去哪兒了?”

  雖然說她是小姐,自己是下人,管不著她,但是這兩天她也看出來了,這位四小姐是個不拘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看似一點都不用她操心,卻也讓人操心透了。

  鄰裡街坊對陌生的臉孔總是好奇的,在這縣城,誰家的雞下蛋都能說上半個月,誰家養幾窩豬仔都能打聽得清清楚楚,何況她還是個大活人。

  這孩子倒好,見了人該打招呼的打招呼,該寒暄的寒暄,從沒當自己身分敏感,閉門不出啊什麼的,沒這回事!

  三姑六嬸七姨婆的街坊,見她沒什麼心眼,小嘴也甜,湊上前就問她小小年紀怎麼就梳了婦人頭,可是成親了?夫君是干什麼的?

  她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告訴人家她是寡婦,丈夫死得早,就留下她一個人,夫家娘家都不要她,日子過不下去只能來依親,投靠柴王氏一家,語氣也不見怎麼可憐,卻哄得那些人都信以為真,除了感嘆她的家人無情無義,也說柴王氏仁義,居然收留這隔了好幾房,什麼丈夫的表舅的姨母的嬸嬸……的親戚,換成她們,可不見得肯當這冤大頭,畢竟多口人,就少份口糧,家家戶戶誰不這麼緊逼著過啊,哪來的余糧?

  只是這寡婦啊,年紀輕輕的就成了破鞋,日子還長得很,沒人敢娶她,將來可怎麼辦?

  真是可惜啊,一個白白淨淨,眉是眉,眼是眼的姑娘家,笑起來水潤帶閃,雖說瘦弱了點,要是能好好養著,應該也能有個好將來的,只是,現在說這些都無用了,都嫁過人了,還死了丈夫的女人能有什麼盼頭?

  這年頭,不管什麼原因被休棄,錯處都在女人身上,所以很多女人即便在夫家被逼得日子過不下去,寧可自殺,也不提休離。

  也因為這點同理心,柴王氏附近的鄰裡們對樂不染倒是頗為善意。

  柴王氏感嘆之余,又見她手上兩疋絲綢布料,心裡咯噔一下,她不會一個早上不見就把手上所剩無幾的銀兩都花光了吧?

  想想她昨天的作派,這也是有可能的事,頭不禁有些暈眩了。

  樂不染沒有回應柴王氏的話,轉頭輕笑著,“柴子哥,勞駕你把外面的東西都搬進來好嗎?”把布料往桌上一放,自己去倒水喝了。

  在外面跑了小半天,還真渴了,連續喝了兩杯的白水,柴子已經一臉驚訝的把外頭的東西或箱或木匣子、油、黃草紙包都提了進來,一樣樣堆在方桌上。

  柴王氏已經不會正常的說話了。

  “你這沒有節制的丫頭,是把幾家鋪子都搬空了?”敗家女三個字都在舌尖了,就是吐不出來。

  樂不染從大大小小的箱盒裡搬出一大一小,“這兩個是我的,其他的,你們自己分了吧。”

  柴王氏母子當場石化。

  米面糧油菜布疋糖鹽醬醋就不說了,還有夏被、蒲草蓆鋪,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都是些什麼?居然都是他們母子仨的?

  “對了,柴子哥,那套文房四寶是要給你的,我昨日不是向你借了筆硯?我用著還挺順手的,就不還你了,奶娘,這六月的天熱得人睡不著,勺娘姊女紅了得,那藕色和湖藍的絲綢聽說是杭綢,輕薄柔軟,您讓她自己做兩身衣裳,至於您,我給挑了杏黃色,一事不勞二主,也讓勺娘姊給您做個兩身,至於柴子哥的衣裳在盒子裡,是淞江的飛花布,鋪子的老板說這布料精細潔白,我摸著料子也不錯,柴子哥你也知道我的女紅不能看,只能用買的,款式要是你不中意,趕明兒個我再拿去換。”

  給他置辦衣裳、買文房四寶?柴子懵了,他長這麼大也只有他娘得空時會給他裁縫兩身衣裳。

  “你這孩子,到底是哪裡來的銀子?”杭綢……綢緞布料啊,哪裡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穿得起的?年節時身上有件厚實的棉衣就很不得了了。

  還有被子,買些棉花回來絮絮邊,用舊被套裝進去也就是了,誰家的被子不是婦人們自己動手縫制的,一床被子也算是好東西了,她倒好,一買好幾床,這是將他們全家挨個的分都備上了,這孩子,叫人想罵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柴王氏激動的說不話來。

  這一夜,不說柴王氏枕著芯子裝了薔麥和決明子的新枕頭,蓋著柔軟的新被,聽著夜裡的蟲鳴聲,枕下的清爽和身下的舒坦,雖然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時辰睡著的,但睜眼看到天光微亮時,柴王氏笑了。

  她一直有睡不好的毛病,家裡兩個孩子讓她操碎了心不說,家裡的經濟重擔又扛在她一個人身上,自從老頭子過世後,她獨立承擔至今,第一次覺得睡得很沉實,很安穩。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花了這麼多的錢,樂不染知道奶娘一定要問的,大家都住在一起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不是畫了一幅水墨畫嗎,今兒個就是拿它去書鋪換錢的。”

  “那玩意居然能換錢?”柴王氏大字不識一個,勺娘也一樣,只有柴子這要頂門戶的男丁去私塾識過幾天的字,也就是說他們一家三口都是靠著天生韌性的本能在過活,能得溫飽已經很不容易。

  柴王氏想起昨日小姐為了那幅畫足足折騰了四個時辰,心疼不已,但是那樣一幅畫就能換回來那麼多東西,難怪當年柴子爹堅持要讓柴子進私塾去讀書識字,後來要不是她一個寡母無力供養兩個孩子,也不至於讓他停了學。

  貧家窮戶,哪有比吃飯活命更要緊的事。

  “對了,說到銀子,”樂不染從荷包裡掏出兩個十兩的銀錠,一個十兩的碎銀,“這三十兩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要是不夠,奶娘盡管跟我說。”

  拿出生活費來,她是為了自己,這些天她真的吃夠了粗糧混煮的饃饃配蕌頭、以及柴王氏賣剩下腌漬的魚肉,她不是不知道大東朝的小門小戶一年到頭是難得有一頓干飯吃的,平時有一碗稠粥就很了不起了,這粗糧饃饃恐怕還是因為她的到來才有的待遇,但是她私心覺得可以吃得更人性化一點。

  沒錢的時候有沒錢的吃法,如今有了銀子,在吃食這方面就沒必要再苛刻自己,畢竟人是鐵飯是鋼,有了健康,才有拚搏的力氣不是?省過頭,就算有了錢沒了健康也沒用。

  最慘的是,沒錢也沒了健康,那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白搭了。

  其實一剛開始,她對這時代的銀錢是怎麼個算法,一點概念也沒有,像她典了那便宜娘給的金簪,簪柄不值什麼錢,只有簪頭薄薄的幾片金葉子,換了二十兩銀子,賣了幾支狼毫筆和圖紙,她還是挑最便宜的買,狼毫一枝就要一兩銀子,宣紙便宜些也半兩銀子,她這才明白,筆墨紙硯這文房四寶貴得有多離譜,許多人連買都買不起,一戶人家要供出一個讀書人有多不容易,傾家之力都不見得能做到。

  像柴家。

  而原主的原生家庭,樂林氏偏心到找不到北的作為裡,所有的兄弟都是為了樂啟開而存在的工具,除此之外,一文不值,而這些還不是想供出個官人來。

  可柴家與她不過是最尋常的雇佣關系,甚至在揭開這層布之後,南橋北路,兩不相干,可就因為那喝過幾年母乳的感情,柴王氏毫不考慮的收容了她這被家族放逐,無處可容身的棄子,給她溫飽,給她關懷,收留無處可去的她,單是這點,樂家拍馬都比不上,可她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些好,她不知將來能不能加倍奉還,但在她能力範圍內,願意給予一切她能給的。

  “我怎麼能拿小姐的銀子?不行的……”柴王氏很不安,直搓手,人也沒清醒過來。

  三十兩,她就算賣魚賣上一年也掙不到這麼多的錢,這孩子卻說這些銀子要給她?還用什麼生活費做藉口。

  “我掙了錢孝敬您一點東西,您就痛快的收下,至於銀子,我力氣小,做不來挑水劈柴的活,也不懂洗衣做飯,但我也不能在奶娘家白吃白喝,這些錢不多,往後我三個月就給您這數目,您覺得可行?”

  “行行行……要我說,給太多了,你這孩子,不管畫賣了多少錢,要先攢起來,任何時候有個急用也才不心急。”柴王氏拍著樂不染的手背,覺得既窩心又心酸,還有更多道不明的激動。

  這孩子是知恩的,那些個樂家人怎麼就半點不知道這孩子的好?

  “來來柴子哥,你先把奶娘的這一沓收去她房裡擺著。奶娘,我肚子餓了,什麼都沒吃,您有沒有給我留午飯?”樂不染朝著還木立當場的柴子眨眼,挽著柴王氏的胳膊進廚房去了。

  “有有有,給你留了一大碗的臊子面、圓肉瓜條和一小缽的水煮魚。”

  “奶娘,我們明日吃芋兒雞吧?”某人在擬菜單了。蘆花雞肉滑潤可口,蔡浦芋頭軟而不爛,尤其是母芋,可微辣,可麻辣,只要有這一味上桌,她能吃得下好幾碗飯。

  “行,地窖裡還有幾條芋頭,趕明兒個我讓勺娘去向隔壁的李大娘買只雞回來,咱們煮雞吃。”

  “咱們這買得到蘆花雞嗎?”沒有廣西的荔浦芋頭,要是能有產於山東的蘆花雞也能將就一下。

  祖父閑暇最愛帶著她去探索美食新大陸,不管是深夜幽靜的偏僻巷子角落,新開要大排長龍的館子,都有他們祖孫的足跡,祖父總說多旅行、多吃美食,可以打造不生病的體質,又或許和美食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才能培養出對食物的品味。

  但是,這些東西要是都在無法成立的條件下人嘛,能屈能伸,普通的難,處處可見的芋頭,只要有好手藝,也能煮出美食來的。

  柴子看著一老一少進了廚房,有那麼瞬間的錯覺,他居然覺得娘和不染小姐更像一對母女。

  他隱約還能聽見她問娘今日魚市的生意可好?

  娘模模糊糊的應了什麼,聲音是愉悅的……

  他的記憶裡,很少見到娘笑,她和城西大部分的市井婦人沒有什麼兩樣,總是從早忙到晚,年紀看著不大卻已經有些駝了的背,一年比一年還多的白發,一心只想著如何讓一家溫飽的生活愁苦帶走了她的笑容。

  可四小姐來了,奇異的讓娘的臉有了陽光,讓冰冷的人心變得溫馨。

  他娘,笑的次數變多了。

  柴子帶著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松懈,低頭將桌面上的雜貨分門別類,分送到了柴王氏和勺娘共同的主屋,最後珍重的抱著新褥子和文房四寶進了自己的房間。

  滿天星夜,皓白的上弦月光似有若無的照進樂不染的房間,映得滿室清亮。

  新被子、新涼蓆,她洗了渾身舒暢的熱水澡,身上也一身的新,對於她每天都要洗澡沐浴這件事,勺娘一開始是有些微詞的,畢竟,柳巷的水井是公用的,想用水,就得去到大雜院的廣場去提,不說來來去去的功夫,燒水還要費柴火,所以,柴家人忙碌了一天,頂多就泡個腳,洗把臉,隔個兩天,擦個身子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偏偏身為寄居米蟲的樂不染沒半點自知,天天要洗澡,這不惹人白眼?

  她能理解勺娘的辛苦,男人在外頭打拚,看人眼色不容易,可女子守在家裡也沒輕松多少,家裡庶務多如牛毛,誰活著都不是容易的事。

  她今日給的生活費裡,多少有些貼補勺娘的味道,至於勺娘體不體會得到,這就不管了。

  掛好了蚊帳,房屋角落還點了艾草驅蚊,艾煙裊裊,今晚應該可以睡一個穿過來後沒有蚊蟲叮咬的好覺吧。

  她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討厭蛇和睡不好,睡不好,是女人美容的大敵,樂不染心想,改明兒個一定要問一下柴子哥這附近哪裡有藿香、香茅、薰衣草、薄荷還是菖蒲、夜來香這類能防蚊子侵擾的植物,要是能在屋子前後種上一圈,既能享受沁人肺腑的花香,還能防蟲,一舉數得。

  再置口大水缸,缸裡養青蛙,蚊子貪陰涼,一飛近就成了青娃的口中餐,嗯,不壞……是啊,人只要肯努力,日子又能壞到哪裡去?

  再壞,還—壞過一周前的那個十四歲就被安排嫁人,還嫁了個糟老頭,玩絕食玩掉小命的樂不染嗎?

  但是沒有原主,又哪來的自己?

  她不是什麼胸中有丘壑的君子,也沒想過要做什麼頂天立地的人物,最好能當個混吃等死碌碌無為、肆意安為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人,但是這種事說起來容易,要是沒有大把的銀錢來鋪墊,難道和白開水過日子?這是想醉也鮮不起來吧?

  所以在這之前,她得先設法找到立足點,腳根站穩了,再談其他……放翁嗎?不是替她賺到了第一桶金?

  她並沒有打算密集的利用放翁來牟利,她一個什麼靠山都沒有的小女子,久久推出一幅畫,激不起什麼浪花,人家不會注意,也不會說什麼,可出頭鳥就不然了,在這沒有著作權,沒有出版法,沒有人權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的人,安分守己,謹小慎微,才是王道。

  她胡思亂想,想得昏昏欲睡。

  喀。

  有什麼砸中窗子的聲音。

  眼中的睡意頓時褪得一干二淨,她盡量不弄出聲響的翻身坐起,悄悄的穿上鞋子,手往枕下摸去——

  她的危機意識很強,在這龍蛇混雜的城西柳巷,她從來不會以為上有片瓦,下有門板就能防得住有心人,權貴人家有的是護院家丁看門,柴家可是連條狗也沒有,沒有自保能力,天真只信朝廷的治安是沒有用的,沒看見所有的影片警察都是在片尾最後才姍姍來遲的嗎?

  她就這樣坐著,久到已經開始懷疑人生,喀地,第二塊石頭這回打中窗欞。

  “屋內的姑娘,可否請出來一見?”中低音,陌生男子的聲音。

  “我說不行,你就走人嗎?”說見就見,你是誰?

  外頭靜了一下。

  “除非姑娘想驚醒屋子裡所有的人。”這回,換了一把更加低沉,甚至魔魅,帶著不容拒絕的聲音。

  樂不染一凜,來人居然有兩個?

  她飛快的把自己這些天的行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想不出來自己哪裡有出格的行為招人注目了?

  母湯啊。

  自己這距離美貌有八千萬光年的臉蛋,營養不良的小身板,應該不會有人看上眼,更不可能是為了財,她出門穿的可都是勺娘的舊衣服,飛快過濾種種不可能,她也不啰唆,刷地打開了窗戶。

  窗,小得很,只夠她露出小半身。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20-7-27 00:17: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與神秘公子的交易

  月色清明,照在窄小的庭院裡,奇異的彷佛給所有的東西都打上了一層白霜,包括那個一半浸潤在夜色裡的男人。

  說也奇怪,明明光線沒有好到足夠看清這個人的五官容貌,他光站在那裡,但樂不染就沒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到貌似長隨的另一人身上。

  “如果翻牆只是為了要問路,出了巷子口,左轉第一條街直走,右邊數過來第一家是裡正的家,不客氣,不送!”兩個眼生的大男人“迷路”迷到姑娘家的小偏房來,到底是真心迷路還是蓄意迷路?有待商榷。

  所以,對他們客氣,真沒那必要。

  “要不是知道你住在這,誰耐煩沒事翻牆玩?”在康泰眼裡,敢對他家少君不敬的人,這世上是不存在的,要不早翹了辮子,要不沒出生,這姑娘到底是沒眼光,還是無知者無畏?

  樂不染眼神戒備,手往放在袖子的匕首摸去。

  果然是衝著她來的。

  那日她出了如海居,第一站便去了打鐵鋪,精鋼的匕首不同於一般鐵器,這把刀就花了她二十兩銀子。

  “我數到三,你再不走人,我就要喊了,到時候你也別想落著什麼好。”她的習慣向來是從最壞的惡意揣測一件事,況且夜半出沒的,能是什麼正經的善良之輩?

  康泰還想說話,卻讓連彼岸一個眼神喝止。

  他走向前兩步,黑發、黑袍,雙腿勁實修長,他立在月光下,明明月光那般的亮,可他的眸卻仍像是沉在黑夜裡,望不盡的冷漠,和看不透的孤冷,如同天邊最冷例的一顆寒星。

  “姑娘,請問貴姓?”盡管康泰已經從書肆老板口中得知她的名字,回稟了他,再問一遍,為的是確定她是不是他想的那個女子。

  他的聲音在奇異的夜帶著奇特韻味的磁性,被夜風一送,彷佛聲音都融在風裡,令人難忘。

  “要問人家的名字,不知要先報上自己的嗎?”樂不染沒好氣的說。

  夜裡,微風清涼,屋裡一燈如豆,披著一頭青絲的女子眉眼看不清晰,但燭光卻映得她周身似起一層淡淡的暖黃光暈,垂在肩頭的發絲看似烏黑柔軟,看似恬靜,不料卻很是伶牙俐齒。

  男人看著她,眼神沉沉。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他卻想了很久。

  這人看著就是個惜話如金的人,既然不想解釋,也不想通報姓名,她決定關上窗戶,熄燈睡覺才是王道。

  看他這通身氣派,也不像會硬要撬門牆進人家家門的人。

  “連彼岸,你呢?”

  “樂不染。”樂不染也學他惜話如金。

  “你是樂家人?”他的聲音始終微涼,帶著漠然。

  “你和那一家子有什麼關系?”她豎起了戒備,原來是一丘之貉,可惜了這副好皮相。

  她真的是那個被樂老太太趕出家門的大歸姑奶奶,細雨蒙蒙的那日,從他眼尾余光掠過去的那片衣角,是她的。

  再見,在書鋪外,她留給他的仍是背影,他甚至沒看清她的臉。

  這回,第三次見她,總算解了他心底的疑惑。

  “就避雨借宿了一晚。”

  他借宿的那天,不會剛好就是她被趕出家門的那天吧?她隱約想起來,樂府那天似乎是來了了不起的客人,樂林氏沒空管她,才叫婆子隨便的把虛弱昏沉的她架出門,丟棄在外。

  托了他的福,他在樂林氏還沒想妥怎麼處置她的時候出現,否則毫無反抗能力的她,只有被遣去家廟或是更不堪的地方的下場了。

  “所以連公子是為了什麼而來?我已經不是樂家人,有關於樂府的事,小女子什麼忙都幫不上。”

  連彼岸定定看著她,黑夜般的眼眸彷佛會將人吸進去,他性情冷淡,與生倶來冷漠肅殺的氣度,往往一眼便會叫人腿都站不住,而他對著她這麼長時間靜止而專注的凝望,即便腿腳不軟,也該心頭小鹿亂撞了吧。

  只可惜,他遇見的樂不染是來自後世哀豆、小鮮肉滿天飛的時代,靈魂年紀早就過了花痴的年紀,而且她從來都不是外貌協會的人,至少對皮囊看得不是那麼重要,對於連彼岸她是好奇多過於對他容貌的關注,因此,眼神清澈,不見半點驚黯和愛慕之情。

  “不是。”

  不是什麼?她一下沒回過神來,他不是想問她關於樂府的任何事?

  “我問一句,公子你回應一句,我若是不問,你就裝聾作啞,既然沒什麼重要的事情,那麼,就別浪費彼此的時間。”她作勢要關上窗戶,打算走開。

  “哎。”

  她走得很堅決,身後卻有人一個箭步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轉回頭,先看向自己的手腕,連彼岸也看著她的手腕,像是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出手,可他並不打算放開,力道還微微的收緊,生怕他一松開,她當真走了。

  “公子有話直說了就是。”嚇死寶寶!一下,兩下,掙不開,她心裡有氣,口氣凶巴巴的。

  長身而立的男子微微側首,他看著自己以一彎別扭的姿態握住人家姑娘的手不放,她的手腕真細,他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圏住。

  隔著不大的窗台,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肉裹了層珠光似的,許是月光和燭光給他的錯覺連彼岸竟然覺得穿著淺綠衣衫,散著一頭不是很豐盛黑髪的她,如在畫中。

  心跳在這樣的緘默裡漏跳了一拍。

  這畫面,這簡陋的偏院,卻像是被人畫下一筆淡淡的溫柔。

  康泰多此一舉的捂住自己的眼,他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有、沒有……眼疾發作真是糟糕的事。

  “‘放翁’是姑娘的別名?”他放開那纖細不盈一握的手腕,雖是隔著布料,在離開的剎那,指腹還留著屬於姑娘家的觸感。

  他垂下的手,握成了拳。

  樂不染多看了他兩眼,內心也不糾結,爽快的認了,到底人家都找上門了,就不用多此一舉的否認了。

  “公子買下了放翁的畫?”

  心底微微的詫異是沒想到那幅畫不到一天時間就賣了出去,虧她之前還幾度小擔心了一下,擔心那幅畫要是賣不出去,書肆老板可要怨死她了。

  “是,我覺得上頭的字好。”

  樂不染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不是覺得構圖活潑有趣,人物精彩生動,是因為上頭的簽名?

  這審美觀,該怎麼說?說他慧眼獨具,未免誅心,說他沒眼光,人家買了她的畫,覺得她字好……捫心自問,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就當是贊美吧。

  “那公子尋來為的是?”

  “下月下旬是祖父的壽辰,想求放翁一幅字回去當成壽禮送給祖父。”

  哇,二十七個字,沒想到這人也能一口氣說上這麼長的話,其實不只有她哇而已,康泰也掉了下巴。

  少君被什麼附了身?他跟著少君幾乎半輩子,他可以用他康泰的人格保證,少君說過的話,絕對不會超過二十個字,這回破了紀錄,老太爺要是知道不知會做何感想?

  “放翁寫一幅字需要多久時間?”

  “我還沒答應要寫。”任何能賺錢的機會她都不想放過,只是她原先的計畫中,並沒有打算頻繁的推出放翁的作品,再來,這人實在又呆又萌又逗,她忍不住想逗逗他,就算不能逗他笑,惹急了也好,總而言之,她就想看他除了面癱之外的表情。

  連彼岸望著她,看出少女眼底戲弄的碎光。

  他手一招。

  康泰過來,雙手奉上一小雕花匣子。“姑娘,這是訂金,大面額五千兩銀票,三日後來取書法,再奉上五千兩,可行?”

  樂不染只瞄了匣子一眼,這是改拿銀子當攻勢,拿錢砸她?

  嗯,砸得真好!她喜歡。

  “我被夫家休離,你稱呼我樂娘子便是。”在外頭走動多了,知曉外頭對女子的諸多不公,尤其一個被夫家休棄不要的業婦,要不是衆\家給了她一塊可以庇護的屋瓦,她可能被排擠、欺負的更嚴重。

  光憑她一人之力是改變不了封建社會的男尊女卑,要在這女子地位低下的時代生活下去,只能護好自己,隨波逐流。

  棄婦難聽嗎?

  這並不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沒有選擇的選擇,從來都不是選擇。

  比起寸步難行的閨閣淑女,對她來說,已婚身分方便行事多了。

  連彼岸臉上原本淡淡示威的意味並不明顯,盡管只是一眼,但樂不染看得出來,他這拿銀子打人臉的奸計,非常的恰到好處,因為她吃這套。

  只是當他聽見樂不染要人家稱呼她樂娘子的時候,像是想到什麼,臉上微微閃過一種不知所以的情緒。

  樂不染覺得這會兒他看起來倒像個人了。

  他抱拳,莫名堅持自己堅持的。“就請樂姑娘臨摹一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帖。”天下人皆知,他那三朝元老的祖父對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情有獨鐘,幾乎到了惜之如命的地步,尋常物件再難討好,他這一趟出來辦差,來回費去時間頗多,眼看祖父的七十大壽在即,從那幅《天上人間圖》得到了靈感,若是能順道帶回壽禮,書法與畫作聯璧,挨的罵應該會少一點吧。

  樂不染一心撲在生意上頭,沒去注意連彼岸對她的稱呼。

  重金必有要求,要求必然刁鑽,就知道銀子不好賺,尤其這麼爽快拿出大筆銀子來的人,這不是挖了個大坑等著她呢。

  這世間,那些個文人雅士,高官權貴,誰不知道王羲之手書的真跡已隨唐太宗葬於墓中,後人能看到的全是摹本,這些摹本裡又以唐朝馮承素的“神龍本”最令人稱道。

  “神龍”是唐中宗的年號,摹本上也有年號小印真跡得名,被認為是馮承素奉聖旨於蘭亭集序真跡上所摹,應該是最接近真跡的摹本。

  這完全就是一種沒魚暇也好的心態。

  現今的人很難想像真跡的字有多美,美到使一代君王迷戀至此,甚至要帶進墓裡去,永絕於世,其實這所謂的“天下第一行書”其實是篇王羲之酒後的草稿,總計三百二十四個字,只是這位書聖酒醒後,曾經試圖把原文重寫好幾回,只可惜都沒有在蘭亭集會時寫得好,又因為唐太宗李世民對王羲之如痴如醉的迷戀,那時的長安城一夜間就冒出成千上萬的王字真跡,外地的收藏也如潮水般的湧向京城,幾位老臣為了監定真偽爭得面紅耳赤,最後也只能一網打盡,全部獻給了李世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論時代走到哪裡,這樣的人不管世代如何更迭,只有多沒有少過。

  李世民把王羲之捧為千古一帖,這故事,樂不染從她祖父口中聽了又聽,有一天,祖父酒興倚賴,喝的微醺,神神秘秘的從保險櫃裡拿出層層包裹的東西來,是一疊分層疊放,比保護什麼古玩奇珍、國家寶藏還要慎重的石刻摹拓本。

  祖父説,那便是王羲之的神品“蘭亭集序”的石刻華拓本,雖是石刻華拓本卻是真跡。

  她從來不會質疑祖父的話,祖父從不護她,祖父對王羲之的喜愛,要她來說並不亞於唐太宗,痴迷程度甚至將蘭亭集序的每個字,勾、撤、捺,翻來獲去研究個徹強。

  這幾片薄薄的石刻拓本,是祖父年輕時,去古玩市場時買回來的,除了她,就連她的爸爸都不知道祖父有那麼件寶貝。

  “看在公子的誠意上,我多問一句,不知公子要的是馮承素的神龍摹本還是王羲之的真跡摹本?”樂不染眼色清明,十分的淡定。

  康泰聽得一頭霧水,但連彼岸倒是聽出她的話中有話。

  “王羲之的真跡摹本?”馮承素的神龍摹本已經夠逼真的了,莫非?

  “不論是馮承素抑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由放翁來寫就只能是摹本。”

  “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若是王羲之的真跡摹本,價格上又要往上提一提,更重要的,收禮的人要是不滿意,我保證將銀子全數退還。”

  這不怕吹破了牛皮?

  樂不染淡定得很,可連彼岸卻淡定不起來了。

  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樂不染,這是第一回,他看不透一個女子。

 

  樂不染才把窗戶關上,就聽到門板剝啄聲。

  “不染妹妹,我可以進來嗎?”是勺娘帶著試探又微揚的聲音。

  “勺娘姊進來吧。”樂不染一點睡意也無,心裡正盤算著有筆大進帳後可以撒開手腳做點什麼,對她來說,銀子放著就是放著,也不會生出錢子錢孫來,再多也沒用。

  所以,投資就變得很重要了。

  “我以為妹妹睡了。”勺娘手裡捧著兩塊布料,是白天樂不染送的藕色和湖藍絲綢。

  樂不染隨手剪了燭心,讓燭光剔亮些。“我是夜貓子,不過子時不上床的。”

  “夜貓子是什麼意思啊?”勺娘珍重的把布料放下,怕粗糙木桌的小刺勾了絲綢料子的紗,下頭還鄭重的用一塊粗麻布給鋪墊著。

  樂不染干笑兩聲,“呵,我的意思是我像夜鷺一樣喜歡晝伏夜出,以前在家時習慣了到處磨蹭,回過神來半夜已經過去。”打著馬虎眼過去,“不知勺娘姊這麼晚過來為的是什麼?”

  “不染妹妹送我這兩塊料子,我很是歡喜,可是,你送我這麼好的料子,自己穿的卻是成衣鋪子的成衣,太讓我過意不去了,這塊藕色的料子我瞧著適合妹妹的膚色,要是不嫌姊姊的女紅沒有外頭的繡娘手藝好,就用來給你裁制兩身外出衣裳可好?”她愛惜的目光從布料上掠過,顯見十分喜歡。

  “我這不是憊懶嗎,只想著省事,想著成衣鋪子方便,想挑什麼款式沒有,其他的倒沒有想那麼多,料子是專程為姊姊姊買的,你想做什都隨意,給我倒是不必。”料子是就著勺娘的喜好去挑的,沒道理又穿回自己的身上。

  勺娘喜不自勝。“那我就收下了,你瞧瞧這湖藍色多美,像夏天亮敞的晴空,要是用來給孩子做成半臂,再補上不同的福字,穿在身上該有多舒坦,至於這塊萬色的就給咱們姊妹做成裙子,你我各一件,穿出去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姊妹,你說可好?”

  樂不染點頭稱好,以她一個現代人的眼光看,勺娘的女紅沒話說,刺繡功夫嘛,美則美矣,就是少了幾分靈活度,只是,慢著,孩子?

  勺娘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局促的摸著臉腮,動了唇,未語眼眶就先紅了。

  哎,她什麼都沒說就把人弄哭了,這下可怎麼辦?她最不會安慰人了。

  樂不染無聲的遞過去自己的帕子。

  勺娘揩了揩眼圈,“娘總以為把這事瞞得滴水不漏,只有天知地知,還有我們娘兒仨知道,其實我心裡明白的很,我一個未婚卻挺了個大肚子的女子,再怎麼遮掩,又瞞得過誰……我夜裡總是想我的廷哥兒想得睡不著,只能拚命的拿繡活回來做,我以為我們母子的緣分也就這樣了……”

  她到樂不染這裡來,不是為了訴苦,也沒想過可以從她那裡得到什麼,實在是心裡太苦了,話匣子一開,積壓在心裡多年的苦楚委屈便如滔滔江水奔騰而出。

  女子有孕,反胃惡心,月分一大,行動不便,左鄰右舍住得近,根本瞞不過誰,雖說沒有哪戶人家吃飽撐著盯著旁人的家生事,但是真要有個什麼,要做到一手遮天,像柴家這樣的貧戶人家,哪有這麼容易。

  “白日裡,勺娘姊就是為了這事抹眼淚?”未婚生子啊,想不到看著保守謹慎的勺娘膽子這麼大,這是有多喜歡那個男人?又或是年少輕狂,只想著一晌貪歡,壓根沒考慮過後面要承擔的是什麼?

  年輕男女相愛,干柴烈火,在現代都是政府解決不了的社會問題,在這裡,即便禮儀規範嚴峻,對女子尤為苛刻,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男歡女愛有了孩子,只要有心迎娶,諒也生不出什麼事,勺娘這事,顯然結局並不如人意。

  原來,與她兩情相悅的男子叫孫遲,是個童生,孫家家貧,孫母一心寄望在兒子身上,希望他能奪得秀才功名,甚至在之後的科舉之路能青雲直上,因此對家世也是一貧如洗的勺娘不只看不上,還多次阻攔,兩個年輕人只能偷偷私下的來往。

  哪知孫遲一舉拿下秀才之名,要知道秀才是有許多特權的,能夠當上秀才在地方上就已經是個人物了,擁有秀才功名,可以免賦稅徭役,見縣官不跪,就算無法再前進一步,社會地位也是超然的,隨便想撈個族長、村裡長來當,一點難度都沒有。

  偏偏當時的柴家,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境因為柴父一場大病,每況愈下。

  沒多久,孫遲整理行囊,去了省城參加秋闈鄉試。

  一般來說,一個縣城能有幾個秀才老爺已經很了不起,要是能考上舉人,是可以算做地方官政績的,更別提考上那人,那就正式踏入“官”的行列,對老百姓來說,已經屬於大老爺等級的人物了。

  孫遲中舉的消息傳來,轟動整縣城,孫母干脆賣掉所有家當,舉家搬去了省城,對她來說,小女兒家的那些個情情愛愛都沒有她兒子前途重要,等兒子走上仕途,想要什麼様的女子沒有?手人。

  勺娘和孫遲的感情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斬斷,而樂父終究沒能挨過這場大病,沒多久也撒手人寰。

  孫遲拍拍屁股走了,勺娘又歷經了父喪,很遲才發現自己沒來月事,她沒敢聲張,又等了兩個月,這才悄悄的把自己有孕的事告訴柴王氏,柴王氏一掐日子,這孩子想墮掉它已經不可能,在愁眉苦臉了好幾天後,果斷的掏出十幾年來積攢的私房,將勺娘送到了遠親家去待產,直到足月生下孩子,便作主送給了隔著好幾個山頭的人家收養。

  勺娘如何的傷心欲絕,思念孩子也都是後話了。

  幾年過去,卻轉折聽到那戶收養廷哥兒的人家因為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一久,越覺得廷哥兒礙眼,便動了想賣掉他的主意。

  勺娘聽到這消息整顆心都碎了,輾轉托了熟識的人去探問,告訴對方她想把孩子接回來,不料對方一知道是生母想要回孩子便獅子大開口,要孩子可以,拿銀子來贖。

  更誇張的是,對方不知從哪裡得知勺娘未婚生子的事情,拿這件事當威嚇的話柄,若是柴家不照他們的要求給銀子,就要把廷哥兒的身世公諸於世,讓所有的人都知曉他是奸生子,他的生母有多麼的不知廉恥、失德和不貞。

  老實的一家人愁了、怕了,坐困愁城,這一來別說妄想把孩子帶回來,就算帶回來,孩子的將來呢?一旦事情鬧大,因為蒙羞自辱的柴家也可能因為這件事,無法在縣城立足了。

  一家人愁得頭發都要白了,卻沒有人敢在樂不染面前表現出分毫來。

  “你想把孩子接回來?”樂不染先要問清楚勺娘的想法。

  她點頭。“我弟和娘還有我自己把這些年一分一毫攢下來的錢都拿了出來,可是怎麼湊也湊不出來對方要的一百兩,娘說,要不就把屋子給賣了,地皮好歹值些錢。”

  這已經不是獅子大開口,是貪得無厭的訛人了,雖然說費大一個孩子不容易,但是一百兩,怎麼不去搶比較快!

  “就算賣了屋,把銀子都給了那戶人家,不怕對方食髓知味,拿你們當提款機?沒了銀子,你以後拿什麼養孩子?跟著大人餓肚子?有上一頓,沒下一頓的,還是跟著你們去流浪?睡大街,歇破廟?”雖說一家人能團聚比千金萬銀都值,就算日子再艱苦,心底只要有陽光,總能走出陰霾,但憑什麼一家人做得要死要活,卻便宜那些貪婪又無恥的人。

  她以為萬不得已非要給,多少給點辛苦費也就是了。

  勺娘聽樂不染這通分析下來,雖然聽不懂什麼叫“提款機”,但意思隱約是明白的,她臉色變幻,表情凄楚。

  老實說,樂不染也知道自己為難勺娘了,對一個一心想把孩子要回來的母親而言,她的話等於在寒天裡潑了一桶冷水。

  樂不染看不得這樣彷佛被抽干生氣的勺娘,她放軟了三分語氣,“這件事你再考慮得仔細一點吧。”

  勺娘失魂落魄的走了,連料子都是樂不染提醒才抱走的。

  連著兩天,樂不染也沒閑著。

  工欲善其事便要利其器,答應了連彼岸要把王羲之真跡幕本的《蘭亭集序》寫出來,便要知道這幅字用的是什麼紙和筆,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字寫得再好,很快也會被人識破,更別提什麼價值了。

  在後世,同樣是琺琅彩瓷,在瓶底下印上“大清干隆年制”是作偽,但若堂堂正正的題上自己的名字,那便是高仿的藝術品。

  在這時空,也是同一個道理,哪來那麼多的真品古董,即便是有,市場也就僅限於一小部分的人,更多的人擁有不了那些天下奇珍,如果打造高端品牌,走古代的高端市場,成為皇室貴族、高官富商爭相收藏品,照樣能拓展出廣闊的市場空間來。

  她去買了鼠須筆和蠶繭紙。

  所謂的蠶繭紙,是利用繅絲的下腳料,連同浮在水上面的的蠶膠,用草簾子抄出,濾去水分,晾干後便成了紙狀的薄片,就是絮紙,也叫蠶繭紙。

  鼠須筆就是黃鼠狼尾巴加兔毫制成的毛筆。

  東西買回來了,她看見柴王氏坐在堂屋的大桌子旁邊在納鞋底,這可不是好做的活兒,先得用家裡的舊布打鞋樣子,一層層的塗著漿糊,把千層鞋底子弄出來,再把麻搓成麻線,用頂針、錐子,一針針、一線線把麻線穿過去,把納好的布鞋上鞋幫,這沒一把力氣是做不來的。

  樂不染是穿越過來的主兒,壓根不知道做鞋子這麼麻煩,她只知道這不是什麼輕省活,手可疼著的。

  “好不容易集市休息,您怎麼就納起鞋底了?”

  鐘氏手上也沒閑下來,把樂不染好說了一通,說買的鞋子又貴又不舒服,完全是浪費錢。“都怪奶娘粗心,之前忙著家裡的營生,沒注意到你的鞋都磨平了底,我瞧著你雖然買了新鞋子,也不怎麼合腳,得重新做。”

  聽到柴王氏的話,樂不染又朝鞋底看了一眼,可鞋底是要用舊布黏好並晾曬的,奶娘的手裡怎麼會有現成屬於自己的鞋樣子?

  樂不染很詫異,見柴王氏不說話,她仔細的看了那鞋底,發現了些端倪。“奶娘,您不會把勺娘姊准備的鞋底修了,給我做鞋子吧?”

  鞋底明顯是後包上去的包邊,包邊的料子顯然比原先的布料要好上許多。“我都買了新鞋,您怎麼就把給勺娘姊的鞋底給剪了,剪了多可惜。”

  “你瞧你那鞋都把腳跟咯紅了,不合穿,也不咬聲,你勺娘姊有的鞋子穿,不急,等家裡又有了舊布,奶娘再給她做。”

  樂不染頓時有些鼻酸。

  奶娘能舍了女兒的東西給她用,但她這是搶了勺娘姊的東西,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樂不染知道情誼就是這樣處的,彼此互相惦記,互相付出,你對我好,我難道還會不付出真心嗎?

  為了這雙鞋,勺娘和廷哥兒的事看起來她得管上一管了。

  就當回報奶娘的心意吧。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20-7-27 00:17: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連公子的情愫

  第二天,她就著油燈一鼓作氣的把王羲之真跡摹本《蘭亭集序》給寫了出來,筆墨未干,筆才擱下,腰還來不及伸上一伸——

  “樂姑娘。”

  有人這回連石子也不扔了,輕盈如一片竹葉的飄進了樂不染的屋子。

  他還是一身的玄黑,進了屋也不吭聲,陽光照不透他沉黑的眉眼,就那樣盯著和幾天前又有些不同的樂不染。

  她還是那張小小的瓜子臉,雖然就幾天時間,但她臉上已經不見蠟黃蒼白,修長的柳葉彎眉,水靈晶亮的杏眸,逐漸有了少女該有的姿態。

  看似為了書寫方便,她穿著一件月牙色的窄袖半臂,不合宜的露出一節藕般的白臂,還有老讓他看不順眼,很想動手把它拆了的小髻。

  按理說,兩人是第二次見面,就算成年人,在面對連彼岸這樣身分的人時,都難免會局促不安,然而她卻神色平淡,也不怕人多看了什麼,生出不該有的遐思,好似她面前站著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人。

  只是再尋常不過,他也是個男人,她對自己的吸引力也太過漫不經心了。

  ……吸引力,他什麼時候對一個人,還是個女子感興趣了?

  連彼岸被心裡的認知給震撼了。

  情動時,不知不覺間。

  “連公子來早了。”樂不染眉毛微微一蹙,語氣算不上好。他們約的是明日吧,這麼早來監工嗎?

  看著寒酸的小窗他進出自如,這麼自來熟,進她的房間就像入無人之境,完全沒有半點不自在,萬一她正在更衣還是沐浴……到底誰比較會想去死?

  就算名義上的她,現在不是什麼未出閣女子的身分……也不知道作為一個“看似”的權貴,怎麼會對這樣的環境,沒顯出半點的嫌棄來?

  這姑娘看起來很不待見他,兩次態度都說不上恭敬。

  “你不怕我?”

  “怕。”她唇邊有笑,眼底的笑意卻微涼。

  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有,只有死人才不會覺得害怕。

  “既然知道怕,為什麼我聽不出你語氣裡任何的恭敬?”他的嗓音驟然一沉。

  “你我交易,你情我願,你我是平等的,再說,你一次兩次不請自來,是端方君子該有的行為嗎,你覺得小女子如何恭敬得起來?”她不輕不重的損了回去。

  平等?頗耐人尋味的字眼,一般女子要求的不是寵愛憐惜、榮華富貴和府中掌權的能掌權的能力?她要的是平起平坐的意思嗎?

  見他還是那副呆木頭的樣子,樂不染做了總結。“下回別悶聲不吭的出現,挺嚇人的。”

  “嗯,下回,我會注意的。”

  他向來說的話,做的事,都帶著一種天經地義的霸道,不容人有半點忤逆的,這樣的連彼岸居然破天荒的讓了步了。

  其實他也不是非要她的恭敬不可,倘若她對他必恭必敬,和所有的人沒有不同,他也不會惦記上她。

  他凡事不上心,二十二載的歲月,活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冰山,她卻像暗夜裡的的一束光,勾引著他從黑暗無人處走出來,更像春日暮夜無人處突然綻開了的一朵花,讓他總覺得非來看看不可,就連路過這樣的藉口都用上了。

  樂不染也不是那種不知所謂的,她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轉頭見蠶繭紙上的墨跡已經干了,便朝著連彼岸招手。

  “你要的摹本,過來瞧瞧可還滿意?要是覺得可以,就順便帶走吧。”說好的五萬兩可得銀貨兩訖才行。

  連彼岸人過來了,眼珠子卻在她右邊的粉色小傷疤轉了圈。“你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

  那小疤看著不明顯,卻和她發上的小髻一樣讓人礙眼。

  “樂家老太太送我這不肖孫女大歸的見面禮。”其實手背和頰上的傷痕已經沒了感覺,只要細心照護,相信再過段時間就會消與無蹤,不留痕跡,但是這對待,她會記得這筆帳的。

  她已經離開樂家,根本不想理會那個家,她本來就不是樂家的女兒,也談不上親情,只是替原主不值,攤上勢利自私貪婪,偏心到沒邊的祖母,為了長子的前途將親孫女往火坑推,哪裡想過,那可憐的女孩在高府過的是什麼日子,一個年紀比她爹還要大,以凌虐為樂的丈夫,府裡一個個落井下石的妾室,那種絕望和無助,讓她一命歸了陰不說,末了,還落了個棄婦的污名,這樣的樂家人談什麼親情?有什麼好讓她惦記的?

  她不是原主,自己也不是這裡人,更不是怯弱無助連撞柱都不敢,只能絕食求解脫的小姑娘。

  一無是處的樂家,唯一能讓她掛懷的,也只有一個給她送糖油餅的樂淺曇,但她清楚的知道,想單獨把他接出來是不可能的,古代家族對於男丁子嗣的看重不是她一個外來人能想像的。

  走著瞧吧,溪到山前總會有路的,至於樂啟釗和楊氏,那生了原主的爹娘,到時候也一並看著辦吧。

  由於走了心思,她沒看到他那黑暗的眸中閃過一道冷戾的光。

  接著他把目光移到了木桌上的行帖,黑漆漆的眼底連續閃過閃電般的驚艷色彩。

  連彼岸不是那種能武不能文的武夫,他又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干坤,論起身份,還是大東朝碩果僅存,開國元老連東天的嫡孫。

  幕本上每一個字勾勒的起筆、行筆、收筆,文字結構和章法結構之精准,惟妙惟肖。

  忠實的還原了原著,最令人驚嘆的是三百二十四個字中,凡是重復的字都各不相同,拿其中二十個“之”字來說,各具風韻,皆無雷同。

  連彼岸看了又看,無話可說。

  “這是五萬兩銀票。”

  她看著那一摞超大面額的銀票,心裡砰砰跳,不知躺在銀票下面睡覺會是什麼滋味?應該爽斃了吧?她微微睜大了眼,雖然沒有一蹦三尺高,但圓潤挺翹的鼻翼微微翕動著,顯示出她的心思也不那麼平靜。

  連彼岸看到了,面無表情的人,看似一如既往的漠然,然而嘴角微微勾起弧度,竟是笑了。

  這一笑,面容如夏花濃艷,只可惜樂四姑娘忙著對那些銀票流口水,錯過了美好的風景。

  “不用怕銀票不能兌現,這是整個大東朝都能通用的慶祥錢莊銀票,只要有慶祥錢莊的地方都能兌現,要是有人敢找你麻煩……”一塊透雕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佩從他的腰際解下,他的手指修長,指甲整潔圓潤,襯得這塊玉佩更加美不勝收。

  憑良心說,即便在器物三科的玉銅科浸潤了三十幾年,樂不染也不常見到這樣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好物,通體雪白剔透,瑩潔溫潤不說,外有兩只螭龍對首,兩首間系繩作佩,繩穿兩顆紅瑪瑙珠,中央直行鏤雕“長宜子孫”四字篆書,表達對子孫的期許和厚望。

  “長宜子孫”是中國傳統大家族家長的觀念,就是希望自己的家業能夠世世代代傳承下去,家業興旺,子孫安逸富貴,玉佩表達了對後人的祝福和期望。

  這塊玉佩的背面雖然沒有指出是御制物件,但橫豎來看都不是尋常人家該有的東西。

  這東西,她不能要,不敢要,不管它的來路是什麼。

  五萬兩雖多,沒必要拿命去換。

  就算他是一番好意,怕她單身女子去兌錢的時候被刁難,或是被閑漢給盯上了,拿著他的玉佩可以請來官差解圍。

  她沉吟了下,把四萬兩退了回去,留下原先說好的一萬兩,心疼得直抽。“不如這樣,我想請連公子幫個忙,這四萬兩就充作跑腿費。”

  連彼岸挑眉,睜大一雙幽寒俊目,跑腿?

  整個大東朝除了皇上和家裡那個老爺子,還真沒有人敢指使他去跑腿的,這丫頭,真敢說,膽子肥著呢。

  “來,你這邊坐下,我慢慢說給你聽,你聽完再決定要不要幫這個忙。”她指了一張椅子,把那四萬兩和玉佩放在了一塊,推向他。

  連彼岸坐下,卻沒看銀票和玉佩一眼。

  “是這樣的,我想請你出面,又或是透過關系找個有點家底的朋友,去替我買個孩子……”

  穿到這個世界,他勉強算是她在這裡唯一認識的“朋友”,不托他幫這個忙,她還真的想不出來能托難了。

  靜靜聽她說完,看著她一雙綻放精光的明澈雙眸,冷靜得像絕壁上的染雪青松,侃侃而談,一字一句無不顯示出主人的堅定和不退識。

  “繞上一大圈,你為什麼不自己出面?銀子能解決的事都不是大事。”

  “這不是不方便嗎?對方隨便一打探也知道我住在柴家,再說一開口就要一百兩銀子,我便宜誰也不想便宜這樣忘恩負義的人家。”沒有孩子的時候收養別人的孩子傳遞香火,等到有了自己的骨血卻把當初抱來養的孩子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怎麼都不對勁了,現在還想利用孩子的母親那點親情占盡便宜,他美喔!

  “一個陌生人,值得你花上四萬兩銀子替她把孩子贖回來?”

  樂不染嘆了一口真心實意的氣,四萬兩,她容易嗎?“是你值。”

  也不知連彼岸被取悅了哪裡,他深深看了樂不染一眼,起身。“有消息,我讓人通知你。”

  “多謝連公子。”她屈膝行禮。

  連彼岸走了,仍是從窗戶出去的,樂不染回過頭來看到木桌上的玉佩和銀票仍舊好端端的擱在那,“喂,連公子……”她沒敢放開嗓子來叫。

  連彼岸居然聽見了,隱隱傳來,“給了你,便是你的。”

  樂不染無法,人家沒把錢當錢,可她不一樣,她的未來可都寄望這些銀子呢,只是這塊玉佩,可讓她苦大仇深了。

  要不是想讓他收回玉佩,她又何必舍了那四萬兩?他人走了,留下玉佩這塊燙手山芋!

  她要不要丟臭水溝,當沒這回事?

  月光灑入小院,穿過木窗,照映得窗台明亮和樂不染那張苦惱的小臉。

  

  連彼岸如同黑色的大雁,足尖輕點,如履平地的翻過柴家圍牆,又提氣縱身往上,宛如一支箭矢般,全無聲息的落在鄰家黑黝黝的屋檐上。

  “出來。”他道,手中不知彈出什麼,只聽著哎喲一聲,一身圓潤的元嬰少爺便從瓦當處身形狼狽的爬上屋脊。

  房子是矮房子,就算掉下去也死不了人,在連彼岸眼裡,這位少爺就是惺惺作態,他連虛扶一把的意思都沒有。

  “你跟那位姑娘說了什麼本少爺都沒聽到。”有人很快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連彼岸:“……”

  “我說你啊就是個見色忘友的,平常我跟你說十句話,你會應我一句就神佛保佑了,可今兒個呢,你和那姑娘有來有往,連入雲,做人不能這樣的。”元嬰拍拍屁股,往屋脊上一坐,掏啊掏的掏出一把扇子來,故作風流姿態的搧起風來,可神情卻可比深閨怨婦。

  入雲,連彼岸的表字。

  “敢偷聽我說話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連彼岸冷颼颼的說道。

  還出言要脅,小命玩膩了是吧。

  “我哪裡偷聽了?外頭暗地的夜影就不說了,明著不還有康泰在,他們可都知道我來了的。”他眼一瞪,可不依了。

  那位姑娘可神奇了,放眼京城,只要有人一走近連彼岸身前,不論男女,只要他一抬眼,來人勢必退避三丈外,那位姑娘卻不然,這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莫非他這兄弟幾日早出晚歸就為了她?

  “你說完了?”

  “哎呀,你就別藏著掖著了,有花堪折直須折,我從幼年光著屁股就認識你,十幾年的兄弟情誼,頭一回見到你對‘人’,還是‘女人’有興趣,你千萬要把握,別錯失良機,要知道下一個能和你說上三句話沒被你嚇倒的姑娘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別再挑了,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連彼岸冷冷丟過一瞥。“啰唆!”

  完全不懂看人臉色的元嬰雖然雙肩一縮,但立刻又振振有詞,“要說別的,我拍馬比不上你,可要論起評監女人,兄弟我可是一把罩,你信我絕對沒錯——”

  “你不在驛站待著,出來做什麼?”連彼岸沒好氣的打斷他。

  他們辦完事,原本要直接趕回京城覆命的,啟程那日卻在書鋪前面讓他撞見了樂不染,回京的日子便又順延了下來。

  元嬰趁機把平遙縣逛了一圈,卻覺得沒滋沒味。

  在意她嗎?連彼岸心想,不過是個能懂丹青的丫頭……只是,一雙水靈靈的烏黑大眼,端端正正的鑲在一張粉光玉滑的巴掌臉上,瞪起人來的那股氣勢,翹著的小嘴彎彎如菱角……

  她的模樣不斷在腦海中浮現,清晰又明妍,令人多了些想法。

  “那驛站又破又小,連個冰盆也沒有,吃不好、睡不著,嘴都淡出鳥來了,入雲,咱們早點啟程回京吧。”他都瘦了一大圈,回府他娘親見了不心疼死才怪。

  再說京裡好吃好玩的那麼多,他都離開幾年了,花滿樓裡又不知來了多少纖纖腰肢的歌舞伎,那勾魂的媚眼全是風情,一想起來叫人小心肝亂顫,骨頭都酥了。

  “去幫我辦件事。”

  “好哇、好哇,我正無聊……等等,你不會是要我去替那位姑娘買什麼小孩吧?真要管這芝麻綠豆大的閑事?”

  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可見連彼岸和樂不染的對話都讓他一字不漏的聽了壁腳。

  要說這兩人自小在一起,元嬰在外人眼裡也算人中龍鳳了,偏偏就是他吃虧。

  底下奴才見了都說不應當,元嬰是堂堂世子爺,皇朝宗室,就算連彼岸再一局貴,說到底還是臣子,偏偏世子爺就是壓不過連彼岸。

  可元嬰自己門兒清著,拋開身分不談,自己還真不是連彼岸的對手。

  連彼岸也從來沒當他是外人,對真正的外人,連彼岸是“冰冰有禮”,可那禮讓人由心底冒冷氣。

  只有對元嬰,是兄弟一般,雖然話仍舊少得可憐,卻是有擔當的。

  自小元嬰就是個闖禍精,小事連彼岸是不管的,有的是他爹娘替他收拾,然而,遇到殺身之禍,或是傷了皇家顏面的大事,最後都由連彼岸來承擔。

  連彼岸說,我是臣,鬧出了事情,不過捱一頓家法,你卻是國法。

  就這話,元嬰就認准了連彼岸,自己跟他是一輩子分不開的兄弟了。

  “還有,別當冤大頭了。”連彼岸又多吩咐了一句。

  她說了,一文錢都不想多給,不想讓那無良的養父母占到絲毫便宜。

  “呿,殺雞焉用牛刀,這點小事,就讓你見識小爺我的手段。”元嬰挺了挺胸脯。

  可不對啊,話說回來,入雲也不知怎地,見了那姑娘,嘴就變得這樣瑣碎起來了?他在京裡一向也是這副孤冷模樣,沒事連眼皮也懶得抬,跟女人不說話更是出了名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哪裡出了問題,不近女色呢。

  可為了一件芝麻小事,他卻叮嚀又叮嚀,難道他真看上了那位姑娘?

  慢著!那姑娘再好,可是個下堂婦,嫁過人的……好吧,就算金風玉露更勝人間無數,

  這面癱男難道是真動了心肝?

  不可能,八字連一撇都不可能有,他不信!

  元嬰不知死活的靠過去,嘿嘿直笑,“事要是辦成,你要拿什麼酬謝我?”

  “我會把你經過胭脂城時,去招惹一個姑娘被摔得鼻青臉腫,還不要臉的說打是情,罵是愛的事,一字不漏,告訴侯爺夫人的。”到時候想要媳婦和抱孫子想瘋了的侯爺夫人可是會追究的,至於怎麼個追究法?那就是別人的家事了。

  “啊……啊……入雲,你太狠心了,倒打我一耙,我和那姑娘什麼事都沒有,你要鬧到我娘那兒去,是要我小命啊!”他不要成親,不要成親……美人俯拾皆是,他干麼要娶一個回來把他管頭管尾的?他還年輕,心情還不定……

  “康泰。”連彼岸喊道。

  “是,少君。”黑衣男子閃身一現,黑紅臉龐高鼻梁,濃眉下襯著一雙單眼皮,透出一股果斷和干練。

  “把這卷軸用盒子裝了,快馬送回府去。”

  “老太爺要是問起,小的該怎麼說?”康泰眼看主子的模樣,是要留下來的趨勢啊。

  “隨便你怎麼說,左右,老太爺的大壽我是趕不回去了。”

  啊,這樣可以嗎少君?老太爺要是追究起來,小的到底是要誠實稟報還是欺上瞞下?事發的話,誰替小的擔待啊?

  連彼岸不再理會康泰,轉頭向元嬰道:“我回驛站等你消息。”縱身飛掠而去。

  手頭上有了銀子,樂不染拿了帳簿一筆一筆的核算,五萬三百多兩的銀子,自己也算得上是個小富婆了吧。

  手裡有錢,不說別的,最重要的就是置產。

  田地是一定要買的,柴家一畝地也沒有,家裡的口糧一直是拿錢去米鋪買的,十斤粗糧,了不起摻上一兩斤白米,家裡有人生病或是胃口不開的時候,用來騙騙嘴。

  這地方由於稻米產量不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吃上一碗白米飯的,要吃好米飯,就要有好水田。

  種稻子的概念她是有的,上輩子她研究過旁人家的稻田,從播種到收成只用了三個月,六月收了稻子又種上斬的秧苗,入秋前還能收上一季,平遙縣的氣候得宜,稻米一年兩熟,要她說,秋稻收完還能種上一季的冬麥。

  莊子呢,也不用太大,最好是附帶土地的,有個幾百畝的土地,挖上四、五畝的池塘養魚種荷,在莊子的四周種上果樹,幾百畝的土地用來種植糧食,玉米、紅薯、馬鈴薯,怕的是這些外來種,在大東朝也不知有沒有……

  再說這刮風漏風,下雨漏雨的宅子吧,改天勺娘的廷哥兒要是回來,那可就真的沒地方住了。

  這院子實在小,前後左右三間房,別說綠綠的小菜地都沒法種上,連最基本的蔥姜小白菜也得掏錢買。

  她一來,占了勺娘本來的房間,她本想著能不能往左右擴建出去,可這裡是哪裡,城西柳巷,這兒人多地少,一戶緊鄰著一戶,若是想買下別人的地,那得費多少力氣?

  她以為最好的辦法便是買個二進宅子,夠她和柴家幾口住了,到時候,菜地、水井、豬圈、雞鴨棚,甚至花園都能整治出來。

  想做就做,吃晚飯的時候,樂不染就把買宅子的事情提了出來,也把本想就地擴建卻行不通的想法說了一遍。

  “什麼?二進宅子,小染,那得花多少銀子啊?”還有田地和莊子?老實的一家三口被她的壯舉再度懵得說不出話來。

  “田地嘛,縣城裡的要是不好下手,縣城外的也不要緊,如果說莊子能夠連帶著田地那就更好了。”

  她倒是不拘田地非要買在城內不可,縣城裡頭有田地的人家除非遇到重大事故,否則是不太可能賣田的,城內外各有它的好處,價錢就是一項,城外的田地相對便宜些,她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就算不能每天淨往城外跑,雇個老實的佃戶莊頭也不是不行。

  這時,她就不得不感嘆手底下沒有可用的人手,她也知道人脈是無形的資產,你永遠不會知道它會衍生出多少好處來,但培養人脈也是急不來的東西。

  她想來想去能幫她跑腿,與人談事的,目前也只有一個柴子哥。

  她自己出馬,凡事掌握在自己手裡當然是好,可她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棄婦,要是突然拿出一大筆錢來置產,落在有心人眼裡,恐怕好日子就到盡頭了。

  但無論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宅子莊子和田產是一定要置下的。

  柴王氏今晚操辦的這頓飯樂不染非常中意,她喜歡面食勝過米飯,這碗打鹵面除了筋道鮮美,溫水發了的大蝦米、發好的香菇、木耳、腌了醬汁的肉絲、紅蘿蔔、雞蛋加到恰到好處的芡汁,上桌後配上油潑椒萸,新剁的蒜泥,下面正好。

  面條吸進嘴裡好像才嚼了兩下,品了些勁道,就自動的滑進肚子裡去了。

  樂不染吃了兩碗,小肚子撐得圓溜溜的。

  柴子幾口把面條囫圇下肚,抹了嘴,等著樂不染繼續說。

  他喜歡農地勝過去窯瓷場上工,看著稻穗黃澄澄的迎風搖曳,一年辛苦的收獲,心裡的那種滿足,筆墨無法形容。

  小時候的他總踉在柴老爹屁股後面下地,抓蟲、除草,常常一身髒的回家,父子倆荷鋤伴著夕陽歸家的景像,是他猶深的記憶。

  方才他被樂不染描繪的景像激起了對種地的美夢。

  柴家原來是有田地的,只是給柴老爹治病的那些年,一畝、兩畝的賣了,後來,柴老爹還是走了,娘仨只剩下一間破屋。

  柴王氏見兒子一臉的躍躍欲試,看著小姐的眼睛都不會眨了,拍了下他。“你這孩子也不幫著娘勸勸小姐,還跟著附和,不像話。”

  柴子委屈了。“娘,我這不是什麼都沒說嗎?”

  樂不染的視線落到了柴王氏的身上,點漆的靈動雙眸像含了淺笑似的道:“奶娘您想啊要是有了田地,種出來的糧食除了繳稅,剩下的夠我們一年的口糧,我們再也不用掏錢出去買糧食,吃不完的陳米,還可以賣錢,不是很好?所以這田地我是買了。”

  柴王氏一向知道四小姐主意大,買房、買地,是她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瞧著小姐那從裡到外讓笑浸透了似的笑意,囁嚅著說:“可這間房子畢竟是柴子的爹留下來的……”

  故土難離,這是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有的舍不得,樂不染能理解。

  “奶娘,買了宅子,咱們先去住看看,要是住不慣,再回來把舊宅翻修,您要想著了!隨時都可以回來住個幾天。”

  柴王氏看著處處都替她想到了的小姐,咬了牙,“小姐有事盡管使喚柴子就是了,他從小在縣城長大,上至鄉紳,小到胡同,都有熟識的人。”

  她不是頑固不知變通的婦人,也不會墨守成規,生在市井,半生看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不為她自己,她也希望她的孩子們都能過上更好的曰子,小姐有能力置產,她心裡門兒清,房產置下來,那就是小姐的,讓他們一家過去住,那是情分,他們只有跟著高興的分。

  這回小姐用得著柴子,那柴子就是小姐的人了。

  “那小姐就等我消息吧。”柴子喝了茶,抹抹嘴,片刻也坐不住就想出去打探消息。

  對於稱呼,樂不染已經懶得糾正了,倘若他們這麼喊覺得心安,就隨他們去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20-7-27 00:17: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大手大腳置產買地

  柴子鼓足了勁去辦事,兩天後的午間,樂不染跟著柴子去了官牙行。

  到了地方,一個中年漢子已經等在門口了。

  “陸三叔。”柴子打了聲招呼,又介紹樂不染。“三叔,這是我家小……我家小妹,小妹,這是陸叔。”

  漢子一看就是和氣生財的精明人,笑咪咪的一張臉,凹進去的小眼很是明亮,看人專注,說起話來更讓人覺得誠懇得不摻任何水分。

  樂不染微微頷首。

  陸三叔笑呵呵的說道:“小娘子,我家姓陸,排行第三,您叫我一聲陸三就成,前兒個柴子來過,說是您想要買宅子,我手頭上正好有幾間宅子要賣的,不如進來牙行,咱們慢慢分說?”

  對於樂不染少女模樣卻挽著婦人髻,他沒半點好奇,誰家沒些事?他不是那些窮極無聊的婦道人家,靠說嘴過日子,對他來說賺錢才是正道,其他的都不重要。

  樂不染點點頭。

  陸三介紹了兩處宅子,一處在鬧區,兩進的宅子,柴家人不算多,綽綽有余了,只是價格不便宜,要價一百八十兩。

  樂不染首先便否定了這一處,鬧市之中,太過鬧騰,雖說買東西或是辦事要便利一些,但是太過吵鬧,價格還貴。

  陸三笑道:“我也不建議小娘子選這一處,畢竟是住家,太過鬧騰住著也不舒心,你心再看這一處,這處宅子極好,四周住的都是耕讀人家,還靠近咱們縣裡的藍田書院,住在書院旁,聽著朗朗讀書聲,也是很不錯的。”

  樂不染看了柴子一眼,有些心動,她去過柴子的房間,他幼年失學,可房間裡都是自學的書籍,雖然沒幾冊,卻叫他翻得都起毛邊了,嗯,倘若他有意回書院去學習,她倒可以成全他。

  “那這一處價錢如何?”

  這屋主原是個行商,來到這裡置了産業,偶而來盤桓幾個月,倒也愜意,只是一年前患病,很快去世,子孫為了爭奪家産,便打算把這間宅子賣了變現,現在因為賣不出去,家裡開得不可開交,兄弟幾乎成了仇人。

  陸三鼓吹道:“要是您有意思,我就帶您去看看。”

  “對方打算要費多少銀子?”

  “要價二百兩,要我說這個價錢在顯城是高了的,我可以幫您去要個實誠的價錢,大概還有一些談判空間,不過我預估一百多兩還是跑不掉的。”

  “那就先去瞅瞅吧。”

  宅子在城南的雁子胡同。

  樂不染首先看到的是外沿的風火牆,足足有丈八,刷著灰白,牆頭頂黑色瓦檐,看著低調又氣派。

  門裡頭,又是另一番景像。

  繞過有著須彌座的照壁,有著三間房的一進門屋,兩面牆爬了開著紫色小花的藤草,月洞門隔開內外二進的廳堂、東西廂房和跨院,繞過游廊,它的三進院落不像典型的宅子往目字形方向,也就是縱形方向進一步的發展,是沿著橫向發展出去,自成一個院落。

  三十來步深的庭院,鋪著細白石子的走道,面上用鵝卵石嵌成蓮花圖案,院落寬綽舒朗,中央有兩棵很有年頭的垂絲海棠樹以及也不知為什麼會交纏在一起的桃杏樹,樹下安著石桌和四具石墩。

  這些花樹不是一年兩年能打理出來的,可以發覺是能工巧匠妙思,費了不少力氣的,只是許久沒人住,看著荒廢了不少。

  她喜歡這間帶著低調樸實還有歲月痕跡的宅子,她相信奶娘也會喜歡的。

  “那就有勞陸三叔幫忙說合了。”

  “小娘子好魄力,那我立即去找對方商量。”陸三心頭一喜,要是買賣順利,那他能拿的就更多了,他也不啰唆,送走樂不染兄妹,便著手辦事去了。

  兄妹倆回到家,樂不染將要買的宅子靠近書院的事情和柴王氏母女說了,還道,等簽好約那天,也讓大家都去瞧瞧,要是覺得哪裡不舒心,再請人來修繕。

  柴王氏和勺娘聽了點頭又搖頭。“哪需要這麼費功夫,小姐看中意的宅子肯定不會錯。”

  樂不染莞爾一笑,“說完了這事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提一提,柴子哥,你也該考慮回學堂進學了。”

  眾人都怔住了。

  “學堂?”

  “我向陸三叔問過,藍田書院一旁就是崇儒學堂。”

  柴子沒說話,他不是沒想過繼續進學之事,當初看見同學歡喜的去學堂讀書,他也羨慕過,只是生活逼迫,慢慢便撇開了那點念想,曾經的雄心壯志,早被生活給磨滅了……

  “我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回學堂去,會被人笑話的。”

  “求舉沒什麼年紀大不大的,你オ十大歲,學海無涯,識字充實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和聰明,凡事就怕無心,再說,就算不往科舉的路上走,樂子哥將來要替妹妹管理莊子田地,總不能讓個戶給看輕了去。勺娘姊要有可依靠的娘家,將來要是盤了鋪子做上生意。我也需要足夠強大的人可以依靠,你覺得這個家誰來當這人最合適?”樂不染殷殷引誘。

  柴子環顧一屋子的女人,所有的茫然和遲疑瞬間消散,他用力拍胸崩。“我來!”

  樂不染滿意的點頭,果然她沒有看走眼。

  她想把外頭的事情交給柴子去負責,就她這些日子的觀察,柴子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只是時運不濟,他要是能立起來,對柴家的經濟會有一定程度上的幫助,再有,她一個女人一下又是房又是田的買,還要買莊子呢,她不想因為這件事招來樂家那些豺狼虎豹的覬覦,生出別的事來,把柴子哥拉進來,他是男人,算得上是柴家當家作主的,也理直氣壯些。

  何況將來的莊子、田地、水塘、果樹只會多不會少,她得趁機將柴子哥訓練成能獨當一面的人才。

  陸三的行動力極強,不到兩天便讓人捎話來,說是和對方談成了,約了中午在牙行簽約。

  樂不染領著柴家人去看了宅子。

  柴王氏自打在門口看見長長的圍牆、繞過影壁進屋後,驚嘆聲就沒歇過,母女倆逐個去看了屋子,滿意的直點頭,一個說前後有兩個水井,將來不用再去外面取水,家裡要吃水、洗滌方便多了,聽說城南的集市也在這附近;一個說屋裡有著臨窗大炕,光線充足,坐在上頭做針線,再也不吃力了,放在心上沒說的是,要是她的廷哥兒也能住在這樣的地方,該有多好。

  既然大家都高興,轉到牙行的時候,房東也到了,在牙人的見證下,房東和樂不染痛快的簽了約,付了一百五十兩的銀子。

  說實在,以一百五十兩成交還真讓她有幾分詫異,陸三能砍掉對方四分之一的價錢,可見有多賣力的要促成這樁生意,這陸三是個能干的,因此,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小娘子爽快,那麼就有勞哪位跟我到衙門去辦交割登記?”

  “柴子哥,就勞駕你和陸三叔跑一趟了。”樂不染道。

  柴子自是當仁不讓。

  “另外,我還要偏勞陸三叔一件事。”樂不染木著臉,把買了宅子之後,反覆琢磨很久的事說了出來,“我要辦女戶。”

  柴王氏和勺娘、柴子都齊齊抽了一口氣,就連陸三也多看了樂不染好幾眼,一臉的不確定和不贊同。“小娘子,這可不是玩笑,您可慎重考慮過了?”

  女戶是什麼?

  便是戶籍裡沒有男丁,女人做了戶長,但凡這樣的人家要是有個兒子還好,等兒子長大成人,也就和大家一樣了,若不幸連個兒子也沒有,只好招贅婿。

  這贅婿嘛,能有什麼好的?任憑你花容月貌,本領通天,哪個好男人不到走投無路,肯入贅?

  她年紀這麼輕,別一時想偏了,一輩子可就難了。

  柴王氏把她拖到一旁,循循勸導,想改變她的想法。

  自從四小姐來到家裡,她想做什麼,柴王氏從來不曾有過意見,但是女戶……小姐才幾歲,還不滿十八,就這樣斷絕了自己的婚姻之路,說什麼她都不贊成!

  樂不染知道奶娘擔心憂愁的是什麼,要是旁人的意見,她大可一笑置之,但奶娘是對她有恩的長輩,要沒有她,又哪來現在的自己,對柴王氏,她得把事情掰開來分析給她聽。

  “奶娘,您是知道樂家人有多惡形惡狀,小染在您這活得那麼好,如今能買房置產,您猜樂家人會不會藉機來找事?”

  柴王氏一想到樂老太太的嘴臉,還想掙扎。“就算那家人得了消息來找碴,不還有你柴子哥在,再不濟,奶娘這條老命跟他們拚了!”

  樂不染溫柔又堅定的搖頭。“奶娘,不值得,除非我們能離開縣城,讓他們找不到我,要不然大家同住在一個縣城裡,有心要找一個人,就算我們從柳巷搬到了雁子胡同,也不是個難事。”

  更現實的是買宅置地不可能靜悄悄的暗著來,什麼動靜都沒有,樂家人早晚要知道的,所以她也沒打算要藏著掩著,她要立了女戶,她就是獨立的人了,誰能挾著親恩從她嘴邊搶食?

  柴王氏被樂不染的一番話說得無言以對。“但是你的一輩子還那麼長……這可怎麼辦?”

  “奶娘,嫁不嫁人有什麼重要的?要是嫁到不貼心的夫婿,凡事更得自己來,不嫁人不用侍候公婆,沒有難相處的姑叔,勾心鬥角的妯娌,一個人有什麼不好?這世間,又有多少真正相敬如賓的夫妻?咱們只看眼前,還沒到的事情,往後再說吧。”防人之心不可無,做另一手防備沒什麼不好。

  其實她也知道這個時代不一樣,女人別說出門是個大問題,女人的價值也無法在工作中體現出來,經商、掌管生意更是離經叛道,嫁人生子才是完整的一生,所以她需要柴子哥在外為她奔走,自己只在背後拿主意,還不都是為了避開不必要的風險,一部分和現實妥協。

  柴王氏就算心裡著急,卻是長嘆了口氣,不再勸說了。

  大東朝允許女子再嫁,無論守寡、和離,甚至休棄的女子都行,對女子尚且寬容,更不用說鰥夫再娶了,小姐是那樣被夫家見棄,合該更有個良人伴她一生才是。

  她們說話並沒有刻意避著陸三,見她倆談完了話,趕緊把話題岔開,“那這女戶,小娘子還要辦不?”

  “辦!”樂不染點頭道。

  “我辦事,小娘子放心,我聽柴兄弟說您還有意賣田?”

  “是有這想法。”

  “那您可是找對人了,這平遙縣不管城內城外的田地,沒有我不知道的,您想要,我都能替您找到合意的。”陸三大包大攪的拍胸脯,語意巴結。

  “這許多事都勞您去跑腿了,哪有什麼信不過您的地方,既然您有門路,最好是找莊子能連著田地,不拘多少,一兩百畝都可以,至於詳細的情形,就讓柴子哥跟您談,咱們家的田地以後幫歸我大哥管理,這事,他說什麼是什麼,我就不再摻和了。”

  她對田地的知識都還是從書本裡來的,哪裡及得上柴子哥和真正種地的農人。

  一旦買了田地,那些佃戶裡一定不缺種田高手,到時候,她得用則用,不得用就去找,總能找到合她意的人。

  柴子踉著陸三去了衙門交割房契、立戶,又給了衙門的文書一兩銀子,將全家的戶籍都轉到城南來,柴王氏則是領著樂不染和勺娘回家。

  至於陸三的仲介費用也沒少給,樂得他笑逐顏開。

  回到家,柴王氏徑自往後院的灶間走去,“買房是喜事,我來給你們做大劐肉、肉燒筍干,替小姐慶祝慶祝。”

  樂不染一聽柴王氏這麼說,想到肉燒筍干的滋味,嘴裡頓時有些饞了。

  這裡的荀干是毛筍尖,已經長得半大,甚至快有成竹大小的那種筍子,別看已經快要長成,可荀尖還可以吃,而且荀節特別長,切成塊後放進壇子裡,淘上燒開放涼的水和鹽,不能有半點油星水分,放上七天,要是天氣熱時間更短,就是下飯的酸荀塊片,用來做各種美食,更是美味中的美味。

  柴王氏最擅長腌漬各式的泡菜,小紅蘿蔔和黃瓜條白菜萵苣,經她的手一弄,都是上好的泡料,柴家一年到頭桌上不中斷的泡菜,都出自她的手筆。

  大則肉就是最注重刀工、火候的獅子頭。

  獅子頭費工,沒有等閑功夫真的做不來,這時候的人可沒有絞肉機幫忙,要把肉變成肉末可得一刀一刀慢慢來,細切粗斬,揉成丸子的獅子頭放油鍋干煎後,將所有的佐料放進砂鍋,再用文火燉上小半時辰。

  “我去給娘打下手。”勺娘回屋子要換下外出服去灶間幫忙。

  等糙米飯開始沸騰散發出米飯特有的香味,紅燒的筍干香氣也彌漫出來時,就聽見門外有人叫喚。

  某個等吃飯的閑人當仁不讓的出去開門。

  

  只見一輛烏木大馬車停在門口,看著樸實無華,可拉車的馬匹是不摻一絲雜毛的駿馬,車夫也不是一般尋常的車夫。

  要樂不染說,他活脫脫就是個門閥貴族的範兒,身上的衣服看著很不普通,發頂束著玉冠,袖口、領口、褲腳都是精致的繡樣,甚至靴子上還繡著雲紋,這樣的人一看就是皇城根下實打實的公子爺,怎麼跑來當車夫了?

  裡頭難道是更了不起的人?

  他的出現,不知為什麼讓樂不染想起那個一眼就能把人凍成冰渣的連彼岸,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她卻在這個胖墩的身上看到和連彼岸一樣的貴族氣息。

  元嬰笑眯眯的朝著樂不染拱手,故作不知的笑問:“敢問這裡可是柳巷柴家?”

  他難然在遠處見過樂不染,但是人家可沒見過他,總得裝腔作勢一下,演戲嘛,總得把戲份做足了。

  “你是誰?”

  元嬰還沒回答,車簾就被人掀開,跳下來的人正是她心裡嘀咕著的人,連彼岸深深瞅了樂不染一眼後,回頭抱出一個小男孩,就那樣一手抱著孩子,兩個大人走了進來。

  “不負所托。”連彼岸的聲音不大,剛剛好樂不染能聽見。

  也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他那一瞥,樂不染竟然覺得心序有些亂跳,一顆跳了十幾年的心有那麼一瞬間不是為自己而跳,是為了一個男人而跳得亂七八糟。

  越過樂不染進了屋,連彼岸放下孩子但沒放開孩子的手,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似的,瘦小身影穿著填滿補丁的麻布衣裳,頭發枯黃,腳上的肮髒布鞋露出了腳趾頭見人,痩巴巴的,一陣風都能吹走。

  樂不染看到了孩子滿臉的不安和驚恐,拿出才買回來用碟子裝著的窩絲糖,對他笑著道:“你是廷哥兒對吧?這是窩絲糖,是姨姨一早上街買的,松軟酥脆,還不膩口,廷哥兒要吃嗎?”

  本來慌張的小臉和呆滯的眼神一見到冒著甜絲絲香甜的糖,先是把手指放進了嘴裡,口水沿著嘴角漫了出來,想點頭又不敢點頭,猶豫極了。

  那幾滴口沬就那樣弄濕了連彼岸的手臂衣料,他卻什麼都沒有表示。

  想不到這麼冷硬的一個人對陌生的孩子卻有著無比包容的耐心,這男人,心裡應該有一塊她無從見過,柔軟的地方。

  “來,姨姨陪你這邊吃糖,好不好?”她拿了塊繭狀的糖遞給他。

  廷哥兒抽出沾滿口水的手指接過糖餅就往嘴裡塞,一副生怕吃不到的樣子,樂不染示意連彼岸把人給她,慢慢牽著他的小手,下了地。“慢慢吃,家裡還很多,往後廷哥兒想吃多少都有,不急喔。”

  連彼岸瞧著比黑夜遺冷還黑的眼陣因著她的溫柔,慢慢泛出淬著春風般的淺笑。

  元嬰驚然,飛快的揉著眼睛,這是一眼能把人凍成渣渣的連彼岸會有的神情嗎?幸好連彼岸不經常這麼笑,要是在京裡也這麼著,他元嬰還跟人家混什麼?

  廷哥兒乖順的在長凳上坐下,樂不染回過頭正要招呼連彼岸和元嬰,卻聽見從廚房方向傳出短促又驚訝的聲響。

  捂著嘴,紅著眼眶的是聽見堂屋裡的動靜跑出來看個究竟的勺娘。

  她明亮的眼睛因為淚水模糊了,聲音干澀又帶著狂喜和不敢置信。“……廷哥兒,我的廷哥兒……娘的心肝寶貝……”

  接著跌跌撞撞的小跑著過來,她想得心都快要碎了的孩子啊!

  一把被抱住的廷哥兒驚駭得連手裡的糖餅都掉了,僵硬的小身子被勺娘緊緊摟住,看得出來他不知要向誰求助,天真的眼睛一片混亂,但是,片刻過去,許是母子天性,許是感受到了久違母親溫暖充滿愛的懷抱,他怯怯地偎進了勺娘的懷抱,“……娘?你是我娘?”

  這“娘”字一出口,拚了命壓抑情緒,哭得不能自已的勺娘反而三兩下抹干了眼淚,用紅通通的眼眸溫柔似水的瞅著廷哥兒。

  她唯一的孩子啊,從生出就見過那麼一面,後來她總是瞞著家人,沒少往那戶人家看她的孩子,漫長的山道,不吃不喝也得走上大半天,匆匆一眼,又往回趕,只求看那一眼,知道孩子安好,她才能稍微放下那愧疚得缺了口的心。

  哪裡知道,起初他們也是真心把孩子當成己出的疼愛,可世事難料,人心易變,有了親生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怎麼看就怎麼不順眼了。

  當初的聲聲保證和允諾,敵不過現實。

  看著瘦小的孩子她又哭了,哭得肝腸寸斷,哭自己命苦,哭喜獲孩兒,廷哥兒也被她影響哭了起來,屋裡的兩個男人可尷尬了。

  “別嚇著了孩子。”聞聲出來站著抹淚的柴王氏到底多長了年紀,“把孩子帶下去洗洗臉,換個衣裳,有什麼話,往後有的是時間,私下再說。”

  勺娘頷首,掏出腰際的帕子抹干廷哥兒的淚,又替他整理頭發,轉過身,鄭重的按著他和自己跪了下去,匍匍到底。“兩位恩公的大恩大德,勺娘做牛做馬都無以回報!”

  連彼岸側身閃開,倒是元嬰笑呵呵的受了禮,但嘴上卻撇淨關系,“小娘子不用多禮,你要謝的是樂姑娘,要不是她發話,我兄弟倆也不會去跑這趟腿。”

  勺娘不敢置信的抬頭看向樂不染,她只能干笑。

  “自家姊妹,就不說那些了。”肉麻話她不愛聽。

  眼看著勺娘跟孩子還跪在地上,樂不染直朝連彼岸使眼色。

  然後,連彼岸又對著元嬰哼聲。

  元嬰兩眼瞪大,險些吐血,清清喉嚨道:“起來吧,地上涼。”

  樂不染飛快的把勺娘扶了起來,勺娘也從善如流,對著連彼岸和元嬰屈膝行了大禮後,牽著兒子的小手進房去替他梳洗了。

  “兩位貴客幫了我們家這麼大的忙,留下來用個飯吧,鄉下地方,粗茶淡飯的,莫要嫌棄。”柴王氏壓根不敢和連彼岸對眼,她倒是覺得另外一位和藹可親多了,因此這留他們下來吃飯也是衝著元嬰去的。

  他是嫌棄啊。“吃飯就不必了,我們趕了老遠的山路,一身塵土,只想趕快回驛站洗洗刷刷,就不耽擱了。”鄉裡百姓的菜肴元嬰還真看不上,他生性愛潔又挑嘴,只想回驛站洗澡,再好好吃上一頓好的,才是真的。

  連彼岸的眼珠在樂不染身上溜了一圈,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吭,感覺他就是元嬰的影子似的。

  只是那氣場,說他是隨從,十個人,有一百個人不會相信。

  樂不染走上前,“謝謝你。”

  連彼岸微微垂下的眼睫抬了起來,他那比黑夜還要冷的眼神,讓周圍的溫度忽然下降幾度,可那望不到盡頭的深邃在看見走上前來的是樂不染時,很自然的多了點炎熱和人氣。

  “你欠我一回。”這是要討債的意思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

  “你已經說過。”

  “沒受什麼刁難吧?”

  “打趴,乖得像孫子似。”簡單扼要的話裡透著無言的暴力。

  這是沒給錢就把人搶回來嗎?樂不染腦袋飛過烏鴉鴉一片。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彼岸說道:“三十兩,多了。”要是他,一兩也不給。

  “可讓他們簽名蓋手印了?”她不想有什麼後患。

  連彼岸掏出一張紙給她。

  樂不染把契約飛快的看了一遍,上頭還有那村子村長的手印,不禁笑得像一塊的藕蜜糖糕,“你真厲害!”

  連彼岸的眼陡亮了,亮得就像受到褒獎的孩子!

  他從來沒被誇獎過,祖父不曾,爹娘更是不曾,可她,誇脫他很厲害,所以,他真的很厲害嗎?

  連彼癢的耳廓悄悄泛起了不為人知的紅暈。

  不錯眼的看著兩人互動,元嬰猛拍著腦袋瓜子,這是遨功啊,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已經不稀奇了,可邀功,這便赤裸裸了,那個平日沉默寡言,屬於老黃牛一派的連彼岸現在卻像小奶狗蹭著主人,希望摸摸頭給塊小零食的意思嗎?

  這是那個小老頭子連入雲會干的事嗎?

  他抵死不相信自己看了什麼!太壞形像了。

  “趕了遠路,不會連飯都沒吃上吧?”兩人的臉上都帶著風塵僕僕,外頭的馬車應該是專程為了廷哥兒才備的,至於在她家用飯,公子哥擺明了不願意,那就帶在路上,墊墊肚子就是了。

  連彼岸沒應。

  “你等等,別站著,我去去就來。”她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連彼岸從善如流的坐下。

  元嬰當自己眼瞎了,人家姑娘說一是一,連入雲啊連入雲,你最好是有那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身為穿開襠褲的老友的我壓根抵不上人家勾勾小指是吧。

  友誼的小船搖搖欲墜啊。

  樂不染用干淨的油紙鋪在桌上,挖松了飯,厚厚鋪了一層在上頭,挾了塊大大的獅子頭,酸菜、煎蛋、自制肉松和腌蘿蔔條,鹵到已經入味的筍尖尾也挾了好幾條,怕他吃不了辣,只加上一小匙的自制辣椒醬。

  可惜家裡沒有油條,要是再加上油條,就滿分了。

  而所謂的滿分,就是以她的喜好為喜好。

  只是這一來,飯團因為她看到什麼就添加什麼,不斷增加的後果,就變得有點巨大了。

  她也意思意思的給元嬰捏上一個,至於他吃不吃,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竹筒水壺裝了煮上放涼的金銀花茶,用小竹籃裝著,帶去了堂屋。

  “這是我捏的飯團,帶在路上吃。”用干浮紗布覆蓋的小竹籃隱隱飄散出食物的香氣。

  “你做的飯菜?”他是沒少過吃喝,但是從來沒有誰專程為他准備吃的。

  “我們家飯菜做得最好的是勺娘姊,今天的大劐肉是奶娘的拿手活兒……我,我就不獻醜了。”往自己臉上貼金這種事她做不來,燒飯做菜她不是不會,只是懶得碰那些油煙。

  要認真,也能燒一手好菜的,尤其在後世那瓦斯天然氣一點就來的世界,心血來潮不想去外面吃飯,也會切切洗洗自己下廚,一個人的碗盤有洗碗機代勞,簡單得很,真要饞了,一趟公車的路程,回媽媽家贈飯去,再不濟,去外面大快朵頤一頓,南菜北館,小攤子也沒問題。可來到這裡,一看到灶膛的火和完全要靠經驗才能把菜炒好的大鍋,她所有的好學向上的心就完全熄火了。

  “下次見面,我要吃你煮的飯菜。”

  “那你的腸胃可佳?”想起那四萬兩,拒絕嘛,就一頓飯,顯得自己小氣了,還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不如嚇他一嚇。

  反正他沒事應該不會再回平遙縣了,允就允了,沒什麼不行的,等他真的出現那也得她還在這裡。

  她買宅子的事,他可不知道。

  “尚可。”

  這是霸王要硬上鉤,也罷。“先說好,想吃我的飯菜不許嫌棄。”

  “不嫌棄。”他今天心情很好,看著身旁的樂不染,面色輕松。

  樂不染身上穿的還是那件他見過的細棉衫子,腰間系著一根簡單的寬帶子,簡單的裝扮掩飾不了她的天生麗質,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雖然嫻靜似嬌花照水,但說起話來卻處處透露著狡黠。

  他中意這樣聰慧靈秀,又穩重堅韌的她。

  樂不染想暈倒,人家都說不嫌棄了,她還能怎樣?

  把人送到了屋外,沒想外頭居然半個看熱鬧的街坊都沒有,樂不染沒細想,以為這時間點,那些個老是坐在門口小杌子上嗑瓜子說東道西的婆婆媽媽,都回家做飯去了,甚至吃飯、午憩,沒什麼多余的時間打探外頭的動靜。

  她哪裡知道那一堆好事的左右鄰居早在看見這麼一輛大馬車停在柴家門時就騷動了,大馬車全身漆黑,高大霸氣,這樣的馬車,別說聽過,見也沒見過,這人肯定來頭不小,可窮得褲襠干干淨淨的柴家什麼時候認識了這樣的人?

  可惜別說靠近,那一撥又一撥的人全叫連彼岸身邊的人給打發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20-7-27 00:18: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第一個送花給她的男人

  元嬰心裡有譜,他就是個配角的命,很自覺的摸摸鼻子,走到一邊看“風景”賞草去了。

  他所認識的連彼岸從來沒把任何女人看進眼裡,更別提擱進心底了,可他知道,要是連彼岸把誰放進心底,八匹馬都拉不住他想對那個女人的好。

  只是這女人——怎麼看都不適合好友……

  不過依連彼岸的性子又什麼時候把這些問題當成問題了?

  嘖,這些事不是該他來煩惱吧,只是連彼岸一直賴在這裡不走,他那些夢裡的美人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一親芳澤啊?

  不知元嬰心底哀怨的連彼岸低頭看樂不染。“一別不知多久能再見,你不送我一點什麼念想?”

  樂不染玩心又起,甜甜的問道:“那一個擁抱如何?還是離別吻?”

  連彼岸漆黑的眸子盯著總喜歡調戲他的女子,“如果我兩個都要呢?”

  樂不染頓時輕笑出聲,笑吟吟的嘟起小嘴,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連彼岸被她的主動駭了一跳,本來巋然不動的人下意識退了半步,樂不染一見得逞,也飛快的倒退了好幾步,表情遺憾極了,“是你不要的喔。”

  連彼岸在她驟然倒退好幾步時,就發現自己被耍了。

  他沒生氣,把小竹籃交給了侍衛,倒是從馬車裡拿出了一束花,一蓬的芍藥,每一朵都有碗口那麼大,有粉有白有金有紅,點綴著淡紫的勿忘草,滿滿當當一大把,花莖的地方還用粉色絲緞系上蝴蝶結。

  這麼娘娘腔的東西拿在連彼岸手上,有點奇怪,有點不搭調,可也有點異樣的小情趣,這時代,應該不流行送女生花吧?友人之間,頂多折柳相送,因為“柳”是“留”的諧。

  樂不染意外了。

  她知道芍藥別名將離,有離別之意,卻不知道在古代,代表男女歡愛之情的不是玫瑰,是芍藥。

  “你上回說要來見你得吱聲,這回來不及讓人先知會你,不是我說話不算話。”他從來不會向誰解釋這些,但是誰都可以誤會他,她不能。

  連彼岸兩眼灼灼的看著她,頓了頓,把花推過去。“我來了。”

  樂不染竟然能感覺到他有點緊張,還有些害臊,她大方的接過那束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兩輩子統共加起來,他是第一個送花給她的男人,雖然和愛意沒什麼太大關聯,但是這大一束花,看著心情也愉悅不是?

  不過,根據她幾次和他“交手”,不,是接觸得到的心得,這樣又萌又單“蠢”的男人,不像是會送花給女子的人。

  “是誰教你給我送花的?”

  女人嘛,對花花草草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但是一個外表冷厲如同寒冬的人帶著花,朝著她走來,就像是一直在黑暗裡孤獨行走的王者,有一天忽然願意走近一個人,他帶著致命的吸引力,讓有幸見到的人,忍不住在這難得的溫柔裡,心頭怦然。

  他的溫柔只有給他願意給的人,像廷哥兒,像她——

  你不喜歡?”連彼岸看了不遠處的元嬰一眼,心裡不由得忐忑,原本好聽的嗓音帶了根微微上揚的小尾巴,撓得人心尖軟軟癢癢的。

  “不,我,很喜歡。”

  他沉沉的笑了聲,連彼岸很少笑,笑容也向來淺淡,笑出聲音來不只樂不染是第一次見,就連元嬰和暗處的侍衛都瞠大眼掉了下巴。

  樂不染只見男人微微低著頭,那目光漾著笑,柔軟又炙烈。

  就因為她說了她喜歡嗎?

  少女捂住自己發燙的雙眼,嬌蕾似的粉頰,悄悄舒展了花瓣,嘴角無聲揚起甜蜜的小弧。

  “我聽說你立了女戶,為什麼?”瞧得有些痴的男人,目光殷切,含著莫名炙熱,不過他很果斷的切斷自己的視線。

  他竟然知道?

  “這是我的私事,沒必要昭告天下。”樂不染嘟囔著。

  樂不染的語氣有些衝,這般的手眼通天,讓她覺得自己被窺探了,一個大男人沒事去打探一個女人的事情誰高興得起來?

  有事情想知道大大方方的來問不就是了,能說的,她不會隱瞞……不過,他這也算當面來問了不是?

  “我沒有惡意。”

  樂不染深吸了口氣。“你去過樂家,大概也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嘴臉,我為什麼被趕出來,因為我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後來我因為懂那麼一些丹青皮毛賺了錢,又因為你的緣故,我手頭多了旁人一輩子都可能賺不到的錢,既然你能知道我辦了女戶,那麼,我買宅子、想買莊子的事鐵定也瞞不過你,這些,我只是想保護自己。”

  “你不怕這樣對女子的清譽有損?”

  樂不染笑得很是張狂還有點諷刺,“清譽能當飯吃嗎?不過是你們男人用來約束女子行為的桎梏,你瞧我現在的身分,一個下堂婦,走到哪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立女戶什麼的,我只要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那些愛說三道四的人無非就是帶著事不關己、落井下石的眼光在看別人笑話,他們哪裡知道三人成虎,自己造口業的同時,誰又敢保證那些說嘴的人不會有落魄的那天。

  連彼岸沒見過這麼憤世嫉俗的樂不染,更多湧上的是心疼,她一個弱女子,被親人欺凌,什麼都沒有被趕出家門,要不是柴家人收留,今日不知流浪到哪裡去了,在流浪的過程會遇到到什麼,那慘狀他不敢細想,可她這不屈不撓的性子,不管去了哪裡,不管遇到什麼,就算一時失意落魄,也不會憋屈太久。

  就像她堅持要立女戶那樣。

  既然立就立了,這樣也好,杜絕一些不該靠近她的蒼蠅蚊子。

  “你說得有理,立了女戶也好。”

  咦?他這是同意了?這般輕易,她還以為身為大男人的他會有些什麼激烈的排斥言詞,就輕飄飄的點頭了。

  只是她有必要經過他的同意嗎?好像他是她的什麼人似的。

  也許是離別在即,他的話變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麼多話要說,連他自己也有些錯愕。

  “我給那高員外家送去了兩個揚州瘦馬,也算替你出了口氣。”

  一想到高員外那個變態,樂不染心裡就作嘔,府裡不管是小妾、通房,甚至長得比較平頭整臉的丫頭都沒能逃過他的狼爪,那麼肮髒的人,讓她連想都不願。

  揚州瘦馬,作為一個擁有成熟靈魂的偽少女,樂不染知道那是什麼。

  是青樓裡的翹楚,琴棋歌詠,百技精通,各方面都具備了小妾的條件,其實也就是被買賣的二奶。

  “你答應她們什麼了?要不然她們怎肯答應替你做事?”這其中要是沒有貓膩,她才不信。

  這真是很大的誘因了。

  不是所有的青樓女子都喜歡送往迎來,連哭都不能的賣笑生涯的。

  從良的背後自然少不了要完全抹去青樓伎子的痕跡,去到一個完全沒有人知道她過去的地方,重新開始,要做到這些,需要銀錢、關系,還真不是平頭百姓能應允下來的。

  “你為什麼要替我做這些?”她不覺得和他的交情足夠他做這些,她腦子轉來轉去,忽然轉到了什麼,氣定神閑的臉蛋忽然就有那麼點不自在了。

  想什麼呢,樂不染?

  女人就這點最糟糕了,只要某個不錯的男人對你多做點什麼,還是多看一眼,就自作多情的以為人家對你有意思。

  其實真要有那麼點心思,通常很快就會變成沒意思了,更多時候,可能連普通的朋友做不成了。

  他還沒能說點什麼,勺娘、柴氏和換了一身新衣的廷哥兒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氣出來了。

  兩個大人一見連彼岸又要下跪。

  連彼岸輕輕一陣掌風掃過去,托住兩人的膝蓋,讓她們怎麼都跪不下去,勺娘發現自己怎麼都屈不下去,這才知道恩公不喜歡人家跪來跪去。

  她滿懷感激之情的見他上了馬車,“馬夫”元嬰見狀,也趕緊跳上車線,別看他胖,這動作還真利落得很,手握韁繩,吆喝一聲,馬車絕塵而去。

  勺娘彎著腰千恩萬謝,無論多少言語都無法表達她的感謝。

  “唷喝,終於可以回家了。”元大少爺是個安靜不下來的人。

  然而馬車裡的人又恢復蚌殼死性子了。

  某人掀開車簾,“喂,你多說一句話會死啊?”見到連彼岸攤開的竹籃裡那麼大一顆的飯團,不依了。

  “喂,我說連入雲,你也太不夠義氣了,我剛剛分明看到樂姑娘捏的飯團也有我一份,你別獨吞了。”

  那香氣……好香啊,他也餓了好不好。

  連彼岸離開車廂,抬腿往車轅坐下,順手扔了一顆小點的飯團給他。

  “連彼岸,你見色忘友,我要絕交!”

  連彼岸見元嬰一臉嫌棄,不要嗎?手裡的飯團便收了回來。

  “……到底是不是朋友?”有人氣炸了。

  友誼的小船因為一顆飯團說翻就翻了。

  搬家前幾天柴王氏和勺娘開始收拾東西,本來以為沒多少,而且都是一些不值錢的,可東西都已經搬過去兩趟了,柴王氏卻發現東西越收拾越多。

  樂不染也不說什麼,左右新宅子大得很,到時候奶娘一看舊東西和宅子不搭,自然會慢慢的汰舊換新,現在去叫她不要收拾那些舊東西,她一樣也舍不得。

  收拾了三天,雁子胡同那邊也打掃出來了,畢竟宅子有段時間沒住人了,有些灰塵和潮濕,所以樂不染事先除了草,又買了許多干艾草,堆放在各個角落,將蛇鼠蟲蟻薰了薰。

  如此連續薰了兩天,這樣一收拾,宅子的蚊蟲什麼的已少了很多。

  這天,一家人早早起來,雇來的毛驢車已經在門口了,他們將所有的箱籠都裝上去,柴王氏親手鎖了門,一行五人上了車,去新家了。

  搬進新家後最樂的要數廷哥兒了,勺娘也不拘著他,讓他在宅子裡四處瘋跑,只是這孩子總跑不遠,片刻就踅回來瞧瞧,見他娘手裡忙著事,見著他,對他笑一笑,給他一個果子,他就心滿意足的放了心,咧著嘴又到別處玩了。

  幾個人都看在眼裡,這孩子還沒有安定感,雖說到新宅子,一切和以前都不同了,但是怕被丟棄和送走的心,一時半刻怕是還無法消褪的,大人能做的就是盡量的讓他明白,他是這個家的一分子,不會再有人要他走開的。

  對於兒子能奇跡般的回到身邊,又從連彼岸口中得知這一切都是因為樂不染的緣故,她出錢又出力的緣故,勺娘對樂不染除了感因心再感恩,在行事上也更是盡心盡力。

  樂不染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是為了博得誰的好感,還是收買人心,只是看著勺娘不再眉掛輕愁,家裡還多了孩子的笑聲,她覺得還頂不錯的。

  三進院子,光屋子就十幾間,正房三間,中間堂屋,東西擁房,還有左右兩耳房,柴片氏是長輩,推離不了之下住進了正房,東西廂房同樣也是三間,商量了一下,柴子住了東廂房,勺娘帶著廷哥兒住了西廂房,樂不染自己一個獨立跨院。

  空出來的房間也就收拾了一間當客房,其他的也就不收拾了。

  幾天之後,總算安定下來了。

  住在雁子胡同其實好處還不少,柴王氏繼續批魚賣魚,雁子胡同距離以前的集市不遠,路大條又好走,以前一同在集市賣東西的都是熟人,幾個相熟的知道她搬了家,還打趣要來熟悉一下門路,要不然哪天想串門子都不知道往哪找人去了。

  柴王氏臉上樂開花了,索性說過兩天家裡辦席面,請幾個親近的嬸子過來坐坐、喝茶。

  只是柴王氏說得隱晦,並沒有告訴好姊妹們自己搬進了三進的宅子,一群人也以為她只搬家,了不起換個刮風下雨比較不心慌的宅子,能有什麼呢,大家嘴上應喝著,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哪裡知道過了兩天,一個揣了十顆雞蛋,一個抓了只雞,一個拾攝了幾樣糕點去到雁子胡同,看見那樣一間宅子,連腳都不敢邁了。

  知道宅子是樂不染買下的,幾個婦人忙不迭的誇獎和羨慕,回了家之後,樂不染的能干卻是傳了出去。

  柴子是男人,沒什麼適應上的問題,倒是勺娘有些為難,宅子漂亮歸漂亮,住著也寬敞,但是距離她拿繡活回來的鋪子太遠了,遠得幾乎要繞過小半個南城,樂不染給她出主意,讓她換東家。

  勺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為了看宅子,樂不染在城南轉過幾回,知道城南這裡有家巧繡坊規模還挺大的,鋪子大,對繡品的要求自然就多,可想而知,要是繡娘的活兒做得好,給的價錢也不會少。

  勺娘的刺繡活要是能得巧繡房的青眼,接到大戶人家的活兒,怎樣都比她苦苦繡了許多扇面,荷包和香囊只能換到十幾文錢要值。

  樂不染覺得勺娘的繡工不錯,但弱在花樣子不夠靈動,她的花樣子在縣城裡缺乏獨特性,繡出來的成品也就少了那麼點靈氣。

  要是有獨一分的花樣子,定能加分不少。

  飛針也線,在布帛上繡出錦繡河山,她不行,可描圖,畫花樣子,用色、布局,她行。

  “勺娘姊,我閑時畫了不少花樣子,你要不看看喜不喜歡?”

  她上輩子的奶奶可是蘇繡的傑出藝術家和傳人,名聲響譽中外,縷件曾有花能生香,鳥能聽耳,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的美譽,年輕時還曾在各地收徒傳藝,後來年紀大了,不耐煩到處奔波,便尋了一塊清靜地過起了逍遙的生活,住的是四合院屋子,吃的是自己親手種植瓜果,身上穿的,腳上踩的都是古色古香有著美麗盤扣的中國服,優雅質樸,像潑墨山水一樣,彷佛從古代穿越而來,安寧干淨而純粹。

  奶奶生平最大的遺憾就是教不動她這笨手笨腳,一口氣能捏彎繡針,弄破真絲繡面,把十指頭戳成成豬頭的孫女學會剌繡。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沒辦法的!

  繡樣拿來了,勺娘一張張翻過去,這張紫藤花樹下雙貓耍團球,那張鯉魚蜻蜓蓮荷,孔雀開屏、雀鳥梅枝啼春,每一張不是素描,而是一一上了顏色,活靈活現,這哪裡是花樣子,拿去賣,能得多少銀子啊?

  她愛不釋手,用指尖虛描著那些花樣,她把全部的花樣子都抱在胸口,撒手不放。“這些全都可以給我嗎?”

  “勺娘姊要喜歡就拿去吧,擱在我那跟廢紙似的,沒多大用處。”

  勺娘都不知該說什麼了。“我也不貪心,只要能多掙點錢回來,能供廷哥兒也上學堂去,就好了。”

  樂不染把在炕上玩竹篾球的廷哥兒喚過來,抱著他,用手巾抹掉他額頭的汗。“廷哥兒想去學堂上學?”

  那張和勺娘長得有四五分相似的小臉蛋點點頭。“想。”

  “為什麼?到處去玩不是很好,被先生拘在課堂裡可不能說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喔。”樂不染其實並不覺得六歲多的孩子就得往學堂送,不說他們坐不坐得住,還沒發育好的手指要是硬性壓迫他們拿筆,對發育不好。

  倒不如讓孩子該揭瓦掏鳥蛋的時候去使勁的玩,這樣該有的童年有了,長大才不會抱憾沒有童年,過兩年再送他去識字學習,這樣孩子也比較容易專心。

  “廷哥兒想和舅舅一起上學堂讀書識字,明白做人的道理,趕快長大,可以賺很多錢來孝順娘和姥姥。”他一直是知道的,當初就是因為家裡養不起他所以才把他送養的。

  “真是個好孩子。”樂不染說道。“有志氣,姨姨最喜歡有志氣的孩子了。”

  被兒子童言童語給收買了的勺娘把廷哥兒抱了回來,無言的用下頷摩挲著他柔軟的頭頂,聽了樂不染的話,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粲笑。

  天下父母心,當母親的,只要聽到有人毫不吝嗇的誇獎自己的孩子,哪有不照單全收的。

  “那改天廷哥兒就和舅舅一起去學堂習字吧。”樂不染拍板。

  按理說柴子十六歲,該是上藍田書院的年紀,可他就只有幼年時候啟蒙而已,若是讓他去了書院,跟不上的挫折感不說,也學不到什麼,不如讓他進崇儒學堂重新學起,為此,她打聽過崇儒學堂分啟蒙館和六藝館,入學的對像一般是地主子弟和平民子弟。

  這一來柴子和廷哥兒可以同在一個學院上學,只是不同教室和先生。

  到時候每日上學,讓柴子多帶著廷哥兒就是了。

  “小姐,這怎麼可以?”勺娘可沒想到會是這樣。

  廷哥兒倒是開心得一躍而起,後來發現自己太過忘形,又覺得娘的神情好像不是很贊同,遂小小聲的問:“我、我真能跟著舅舅一起去學堂認字求學問?”

  “廷哥兒要是喜歡當然可以。”雖然她不是很喜歡揠苗助長的教育,但是小孩子喜歡讀書也沒什麼不好。

  延哥兒喜孜致的,嘴角飛快的往上揚,又擔心自己太過高興會惹得姨姨不高興,連忙好力的把嘴角往下壓,倒是叫樂不染看了有些心疼,又有點心酸。

  “不過啊……延哥兒的書包、鞋襪、帕子女紅這些姨姨幫不上忙,這些都要看你娘的了。”她兩手一攤。

  “娘!”廷哥兒歡呼了一聲,撲進勺娘的懷抱,撲得她差點往後仰,幸好後面就是被褥,撐住了廷哥兒小牛般的去勢。

  “小姐,這不行的,廷哥兒還小,不急著要往學堂去的,小姐供大哥讀書已經很不容易,哪能再添一個小的?

  要是一大一小都上學去了,這束修、拜師禮、一年三節,平常孝敬,這得花多少銀子?做人不可以太貪心,太不知足了。

  “廷哥兒想讀就去,在學校也有同年紀的朋友,對他好處很多,要是過個幾年他真對讀書沒興趣,但能讀文會算寫,將來不管去了哪裡也不會隨便被人蒙了還不知情。”

  世人都以為如今不是行行出狀元的時代,想出息,不想讓人小看了去,讀書是唯一之道,大潮流這般,樂不染也不否認,至於柴子和廷哥兒往後要不要往仕途上走,就看個人的機遇造化了,這時候的她能幫上一把,有何不可。

  樂不染看一直沉吟不答應的勺娘,不由得說道:“要是廷哥兒認了我當干娘,我這干娘送他去讀書就沒什麼合不合理的問題了吧?”

  勺娘有些怪異的瞅了樂不染一瞥,想說什麼卻又不好宣諸於口,在廷哥兒祈求的眼神中終於點了點頭。

  樂不染點點廷哥兒的鼻子,笑呵呵的說.:“往後要改口喊我干娘了喔。”

  廷哥兒看看他娘,見她頷首同意,衝著樂不染便喊:“干娘!”臉蛋還紅紅的。

  樂不染慢半拍的想到自己才十四歲就當了人的干娘,會不會太那個了?

  烏鴉鴉的黑雲飄過之後,樂不染又開解自己,干娘是什麼?就是出錢又出力的冤大頭,

  和年紀沒太大關系,如果這樣想,就不糾結了。

  晚上一家人圍在桌上吃飯,柴子得知這消息,也很高興,他摸了摸廷哥兒的頭,“這往後我不就多了個小跟班?”

  說到跟班,樂不染咬著筷子。“家裡大的小的要讀書,去了學堂身邊總不好連個書僮也沒有。”書院雖說是讀書明道理的地方,可學生愛比較的心態幾千年來都一樣,誰家沒個書僮小廝的肯定會被恥笑。

  如果家裡沒辦法,那就沒話說,既然不是什麼事,就把准備做足。

  “再來,家裡大了,連灑掃都費事,我是個幫不上忙的,家裡只靠勺娘姊一個每天忙得後腳跟打腦杓,不如買人吧,我們也才有時間去做別的事。”

  賺錢才是正經事,家務事這些能雇人來做就雇人,買宅子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讓自己過更好的日子,鑰匙被雜物給纏身了,每日還是在茶米油鹽醬醋茶裡打轉,宅子大了反而變成累贅,就不美了。

  已經很習慣聽樂不染決策行事的眾人也覺得有理,倒是沒有太多反對的聲音。

  既然大家都贊成。“明兒個就請柴子哥陪我去一趟人市那兒,選幾個用的人回來。”

  八月初立了秋,滿城都飄著桂花香。

  昨晚下了點小雨,空氣倒是清新得很。

  梳洗過後,樂不染加了件撒花褙子,出了二門,柴子已經拿了傘在角門處等著她了。

  這不是怕冷不丁的又飄雨嗎?他淋濕不要緊,小姐就麻煩了,今天要去的地方可不近。

  原來說好是要去人市那兒的,不過昨夜陸三卻讓人遞話過來,說田地那邊有了消息,所以,她和柴子便決定先去看田地,至於下人,慢個兩天,趕得上學堂開課就成了。

  和陸三碰了頭,他說這農莊的主人是個大地主,近年無意在某處發現了鐵礦,大東朝的礦產都屬於朝廷的,他卻想先挖了再說,左右還沒人知道,可市面上多了這麼多來路不明的原鐵,不只官府起了疑心,也被沒能分到一杯羹的人舉報上去,知情不報、侵占國產,完蛋了,隨便兩個罪名,便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他散盡家產,到處走門路,希望把大事化小,但是小事化無是不可能的,家產能賣的賣,只求全須全尾的脫身,這處農莊便是他變賣的產業之一。

  價格上倒也沒有要得太離譜,可能為了盡快能拿到銀子,三十畝的莊子加上二十頃地,還有莊子後面的一座小山,總共要價一千六百兩。

  一千六百兩,附近沒人買得起。

  樂不染坐著牛車慢悠悠的繞著田地走,發現地是好地,放眼望去,四邊都有溝渠可以用來引水灌溉,掰開稻穗看,結的稻谷還算飽滿,眼看著再一兩個月就能收割的田地,急著要賣,地主肯定是急得都快吐血了。

  樂不染很干脆,看在那些黃澄澄的稻穗分上沒砍他半毛錢,地主管家感激到不行,一同去換地契之前,他帶著樂不染和柴子在莊子外轉轉,把莊子內外、田地、小山詳詳細細的介紹了,還心痛的說,要不是主子遇到這麼大的難關,這麼好的良田說什麼也不會賣的。

  樂不染不予置評,無常就是日常,誰都不知道將來會遇到的是什麼,而將來,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管事說這裡的氣候佳,稻米一年有兩熟的收成,一畝地有三、四石糧食的出產,已經算是高產。

  樂不染倒認為若是能把地養好,再用現代農耕知識改良土質,一畝地的出產還不只這樣。

  樂不染大概心裡有數了,四人一同回到縣城衙門,花上小半個時辰,將農莊田地還有一座山都改登記在樂不染的名下,另外莊子還有二十戶佃農。

  該給陸三的謝金給了,送走了他和地主管事,轉頭,樂不染雇了牛車,和柴子又去了莊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20-7-27 00:18: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苦命小姊妹

  要去的時候沒有知會任何人,沒想到一到莊子,莊頭卻等在堂屋門前了。

  原來佃農們知道莊子和田地都換了新東家後很是擔心,畢竟,對那些地主來說只是地契換了個人這麼簡單,可對他們這些靠田地生活的佃農們來講,田地就是他們的根本、他們的一切,新東家要是有個什麼動靜,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身為莊頭,自然得來看一看,探一探新主子的想法,回去也才好和大家商量應對。

  只是,他們還真多想了,樂不染知道所有的田地都是佃出去的,所以她暫時沒有要變動的意思。

  她告訴看起來一臉老實又曬得黒\黝黝的莊頭,“既然這一片田地以前都是由你照看,那就照舊,至於往後會不會加租?我保證五年內都不會加租,但這前提是你們安分勤懇,如果有人偷懶耍滑,從中取巧,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方才莊頭看到樂不染是買主的時候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年輕得過頭了,這樣的孩子,是家裡的大人作主給她買的產業吧?

  老實講,他還真的一點信心也沒有,擔心她沒經驗,把好好的田地給糟蹋了,但是喝過茶,樂不染便讓他帶著她與柴子去後山。

  她方才過來的時候,沿著鄉間小道大致看了下田地,黃澄澄的稻穗已經垂得很低,即將可以收割,基本上只是稻子收成後出產多少的問題,她想先去看後山上有些什麼。

  莊頭發現她不是隨便閑逛過去而已,爬上小山腰後,她也不怕髒,蹲下來抓把土,在手指捻揉,問山上多種些什麼果樹,知道稀疏種了幾株梅林,還有野白杏、紅桃、黃李,此刻黃李已經過了采收期,但是杏子和紅桃正結實系縈的掛在樹梢上,金黃杏子表面那抹暈紅,還有桃子那香甜多汁的果肉都讓人垂涎不已。

  她隨手摘了顆桃子,擦也不擦就往嘴裡放,那香甜的果汁和果肉充盈在口腔裡,見柴子和莊頭都盯著她看,不好意思了一下。“好吃,你們也摘來嘗嘗吧。”

  莊頭有些錯愕,以前的地主可吝嗇小氣了,山上的果子就算成熟掉到地上也不許他們莊子裡的孩子撿拾,這位……卻讓他自己摘來吃?

  他小心翼翼的挑揀了一顆,謹慎的捏在手心裡,想一會兒可以帶回家給孩子們嗜嗜。

  樂不染也不知看穿他的心意還是什麼的。“莊叔,一會兒你就讓幾個人把這些果子采收了,收拾後都抬到莊子去。”

  莊頭點頭稱是。

  樂不染三兩下吃完桃子,眼尖的發現除了這些果樹,山上還有不少烏柏子樹雜在果樹之間。

  在現代,因為奶奶對植物的熱忱,沒少聽她老人家叨念的,所以山上草藥沒有她不認識的。

  為了確認,她隨手往低矮的樹叢上一抓,手掌裡便是灰灰白白的一小把,咦,還真是這寶貝哩。

  “哎呀,我當這是什麼,原來是草籽!”莊頭和柴子都好奇的湊過來看,看清之後卻大失所望。

  樂不染卻一副撿到寶的神色。“這可是好東西,人家有大名的,叫烏柏子。”

  用搗杵將烏柏子仁搗出油來,倒進油燈裡再放進兩根燈草,便是青油燈,烏柏子榨完油後留下的渣可以用來壅田,是挺好的堆肥。

  莊頭心裡有數,看來待會兒不只要讓人來摘果子,這有大名的草籽也得讓人打下來才是。

  從山上下來,到了池塘邊,看見一方池塘,密密麻麻長了許多菱角葉,看過去綠油油一片。

  這時候也正是菱角的采收期,但因為產權易主的關系,莊頭沒敢讓人來采收,佃戶也叮嚀家裡的小子不許靠近池塘摘嫩菱角當零嘴吃。

  摘菱角要乘坐的不是小舢舨,是木制的大圓桶,又叫菱桶。

  一般的采菱人都是匍匍在桶邊,把菱角采收在圓桶裡。

  “小姐就別下去了,池子裡都是爛泥巴。”

  有過山上的經驗,莊頭不以為他勸得住這位特立獨行的小姐,但是義務上,還是得說上一說,要是有個什麼意外,他可是承擔不起。

  對樂不染來說,菱角可是好東西,吃法多不說,鮮老生熟皆是美味,尤其生菱角可以當水果吃,煮熟後也可以拿來當作主食。

  比如菱角燜飯、菱角燒肉、菱角蓮藕粥,都好吃得緊。

  她也從善如流,沒有堅持非要下池子,到了田埂邊,只吩咐莊頭在田地邊上挖幾個漚肥坑,告訴他秋糧收割後拾完穗子,將來翻地翻出來的草根千萬別扔,挖出來的草根扔到漚肥坑裡,曬成干草再燒成灰,這樣的草木灰加上家家戶戶吃剩的餿水餿食,河塘裡的淤積黑泥,全混在一起發酵,二十天左右翻動一次,堆放幾個月便能成為地裡最好的肥料。

  她還說如果莊子上的人家有雞糞、人肥,碾碎的蝦蟹殼末,都可以收過來,放進裡頭。

  最後再加上曬到鈣化的動物骨頭調配成的黑金肥料,地肥了,種什麼都高產量。

  她不是農業專家,可她上輩子的姥姥家就有一大片上好的水田,她童年時,每年七、八月總要回姥姥和姥爺家過暑假,等著吃割稻點心,跟著堂弟妹們不玩成個泥小子絕不回家。

  對莊頭來說,新東家要的草木灰他能理解,他們向來施肥除草時,拔草也是不燒的,等曬干後燒成灰,灑在地裡,用來養肥土地。

  淤積黑泥,餿水餿食都不是問題,但是東家最後說要雞糞、人肥,鄉裡人誰都把雞糞、人肥當寶,稀釋了用來澆地,誰願意把這拿出來呢?

  像是知道他的難處,樂不染看看遠處再看看自己腳下,心裡已經有了主意。

  她把想法告訴了莊頭。

  莊頭最後不可思議的走了。

  樂不染摸摸自己的臉,抬頭望著柴子。“我怎麼覺得他看我的眼光,好像我是瘋子似的?”

  沒想到,柴子也是一張和莊頭一模一樣的臉。

  她跺了下腳。“哎呀,我一會兒說給柴子哥你聽,你就不會覺得我亂花錢了。”

  家禽的糞便還稱斤論兩的買了,外人當然會想這不是錢太多還能怎麼了?

  柴子看著她難得橋俏的模樣,有些不自在,慢慢的點頭,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莊子。

  莊子的廚娘已經燒了一桌的菜,這可是新東家頭一次來巡視田地,說什麼也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整治這頓飯,要是東家吃得喜歡,她這廚娘的飯碗就能繼續穩穩的捧著,要是不入口心意……她不敢往後面去想了。

  飯菜有湯有肉,都是莊子裡自家出產的,地裡跑的雞,池塘裡的活魚,新鮮的蔬菜,山裡拔的菌子,還有一大盆煮好還冒著香氣的菱角。

  吃過飯,樂不染掏出帕子,裡頭包裹著方才在外頭從香椒樹上摘的椒子,在茶葉裡加上幾粒香椒子,那味道滿口清香,精神一下就上來了。

  樂不染完全沒想到她這樣的喝茶方式,莊頭喝過一遭後,廣為宣傳,竟在莊子裡流行了起來,尤其人疲憊,精神不振的時候喝上一杯椒子茶,不僅可以生津止渴,也不再有昏昏欲睡的感覺,成了夏天莊戶必備的涼茶。

  飯吃了,茶喝了,樂不染見莊頭吆喝著下面的人把許多竹籮筐搬進來,杏、桃、菱角、烏柏子一簍簍堆得門前幾乎要滿出來,只能擺到曬谷場去。

  樂不染還真沒想到會這麼多,她就一輛牛車,哪載得了這許多?

  莊頭搓著手,“這些東西小姐過目後小的就讓人搬上車,給姑娘送到府裡去,小的這也能跟著小姐好認一認路,往後要給小姐送東西就不至於迷路。”

  聽莊頭把殷勤十分的合理化,樂不染妙目彎成兩彎小小月亮。“這樣吧,各色果子挑個幾簍,莊子裡的佃戶都嘗嘗鮮,其他的我帶回家,菱角嘛,給一簍吃了新鮮就行,剩下的,就全歸莊子大家了。”

  她發現這裡的佃戶生活都不算好,這莊子如今易主,這些佃農也就是她的人,她有責任照拂自己的人。

  菱角看著有幾百斤之多,因為是季節性的東西,在市面上價格都還不錯,幾畝地的收益看著不多,但是這些要是歸了佃戶,分攤後貼補家用,賺點小財也是好的。

  莊頭和站在外頭沒敢進來的佃農們都激動了,大家嚷著要來給樂不染硫頭,樂不染擺手。

  “田地的活兒都要靠大家了,收成多,我也不會少了大家的好處,菱角就當作我給家裡各個小子、小姑娘們的見面禮就是。”

  佃農們感激的說著好話。

  私下,樂不染多給了莊頭兩簍果子、菱角,他是莊頭,理該得的比旁人多一點,而且,只是吃食,還真算不上什麼。

  往回走的回程路上,牛車搖搖晃晃的,後頭跟著莊子裡的幾輛騾車。

  她攤開帕子,紫紫紅紅的刺泡兒和果實熟透了的拐棗,是柴子打後山給她摘的,權充飯後水果也不賴。

  “咱們縣裡有路廁的吧?”

  柴子見小姑娘一口一口吃得香甜,車趕得更起勁了,卻忽然聽到她這麼一提,以為她急著想去解手。

  女孩子嘛,不方便的事情多著,出門連上個茅廁都不方便,更別提更多的限制了,這也是為什麼女子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的原因之一。

  柴子有些臉紅,揚起鞭子就往牛的屁股上揮。“你忍忍啊,我讓黃牛跑快一點,咱們一

  會兒就進城,你就可以解手了。”

  樂不染知道柴子想歪了,搖頭。“我的意思是柴子哥是土生土長的縣城人,知道縣城有不少路廁吧?”

  她這是想把關於人肥的事掰碎了說給柴子聽。

  柴子恍然大悟,是自己誤會小姐了,小尷尬之余放慢了老黃牛的腳步,讓自己專注在路廁的問題上。

  “有的,雖然比不上都城五十步一個茅廁,方便看守城門的士兵和達官貴人使用。”

  至於城內居民也能在指定的地點使用廁所,避免造成環境污染,產生瘟疫。

  他畢竟讀過書,書冊裡對帝都的繁華描繪讓他一心向往,可是也只是向往而已,平遙縣再大也就是個縣城,與帝都的方便性是無法比較的。

  樂不染所謂的“路廁”,也就是縣城裡建於道路旁的廁所,也形同現代的公廁,只是大多簡陋肮髒,基本上是一個坑兩塊磚,三尺土牆,要不就是木板圍四邊,撞住路人的眼光,女廁嘛,就更加簡陋了,就擺個木桶,然後在木桶裡面放石灰或者草木灰以供方便。

  農村的糞便很好處理,要不直接澆灌田地,要不直接排到豬圈,可縣城裡怎麼辦?排不出去,又跑不掉,於是有了糞夫每天背著糞簍,專門收集糞便,再專倒一處。

  這樣的活兒臭氣衝天,工錢又少得可憐,除非真的活不下去,一般人絕不會去攬這樣的活來做,是以衙門對這些人肥也十分的頭痛。

  “小姐不會是想……”把主意打到糞夫的頭上,向糞夫買糞……吧?

  “柴子哥一點就通,咱們多雇幾個人,負責收集人肥,再多付那些糞夫一些勞力錢,糞肥也有了去處,一舉兩得的事,糞夫應該很樂意把那些看似沒有用處的人肥賣給我們。”整個縣城的人肥要是都歸了她,往後田地的出產也就不用擔心了。

  “到底是誰跟你說這些的?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她的聰慧已經遠遠超過一般女子,那高員外到底有多麼目光如豆,憑什麼休棄這麼美好的姑娘?

  那個聲名狼藉的高老頭根本配不上小姐!

  活該他如今後院失火,家宅不寧,那日聽聞十幾房的姨娘、小妾為了兩個從揚州來的瘦馬鬧得不可開交,互相擾臉抓頭發,打架打到大街上來,僕人婆子勸阻不了,也干脆做壁上觀,直到高員外聞訊從外頭匆匆趕回來,氣得心肝肺都疼,一口老血堵在胸口,氣了個絕倒。

  只是本來就慘淡的名聲經過後院女人這番鬧騰,就連一絲遮羞布的名聲也沒有了。

  年老體衰的高員外更無從得知,這場鬧劇不過是開始,以前是多麼左擁右抱的享盡人間艷福,從那天開始,每日就過得多麼水深火熱。

  

  “都下來吧,將來這裡就是你們住的地方。”樂不染領先跳下了牛車,回頭對著牛車上一對衣衫襤褸,面色惶恐的小姊妹說道。

  這兩張有著七、八分相似、面黃肌瘦的小臉蛋,說是皮包骨也不為過,不問不知道妹妹小問已經十一歲,姊姊小暖十二歲有了。

  兩人攙扶著下了車,柴子轉頭指揮後頭跟著的車隊,讓他們由後門進去把東西卸下,又等這邊完事,再把牛車趕回去車行。

  樂不染則是領著小姊妹進了家門。

  這姊妹倆是淞州夏裡人,家中祖父母、爹娘、兄弟,一家和樂融融,家境雖然只是小康,但是家人一條心,也沒什麼過不去的。

  可連下了半個月暴雨使得江河潰堤,洪水破堤而出,一瀉千裡,整個淞州頓時成了水鄉澤國,上萬畝良田被毀,幾個村落十室九空,哀鴻遍野。

  發大水時,祖父母自知年邁,抵死不肯離開家園,孝順的爹只能留下來,母親帶著哥哥弟弟和她們姊妹倆隨著逃難的人潮往北走,先是弟弟染了風寒,後來母親也倒下,身上不多的銀兩都為了給兩人治病花得一滴不剩,身為長兄,哥哥咬牙護著她倆一路乞討,然而離開家鄉越來越遠,完全失去方向的兄妹又被後面追上的難民潮衝散,一家五口,剩下舉目無親,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的她們。

  姊妹倆身上那點糧食早就吃光了,沿路上,看著一個個撐不住的老弱婦孺撒手去了,一開始還有草蓆草草裹了,但每天都有人死去,睡著的時候,也不知道下一刻還睜不睜得開眼睛,就算睜開,也不知還能否活下去。

  身上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吃觀音土、糠皮、豆萁、樹皮、草根,甚至青苔,這還是有得吃的時候,沒得吃的時候,眼睛發綠到什麼都往嘴巴塞,肚子裡也不知道塞進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勉強保住小命來到平遙縣的不過寥寥數十人。

  這縣城的縣官別說安置這些流民,施粥放藥了,若不是她們進城進得及時,恐怕早像許多經過的州縣一樣,被關在城門外,壓根不許進城。

  她們到處被驅趕,已經傷了腿的小暖終於走不動了,知道自己不管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能耐帶著妹妹繼續走下去,甚至乞討。

  她知道姊妹倆想活下去,唯一的一條路便是把自己賣了,換上一點銀子,讓妹妹活下去。

  她跪在大街上插草自賣自身,恰好被樂不染看到。

  樂不染本來並沒有打算要管這閑事的,世上可憐人多了去,哪管得過來?

  但是她見不得那些個伺機而動盯著姊妹瞧的閑漢和人販子,她想到當初被趕出家門的自己,要是沒有奶娘伸了把援手,自己下場並不會比這兩姊妹好到哪去,也許更凄慘也說不定。

  雖說路是人走出來的,但是,在必要的時候有人願意給那麼點機會,命運說不定就有改變的機會。

  她和那位小姊姊商量,給她們二十兩銀子,姊妹和她一起回家。

  柴子把牛車停在家門口,便去指揮莊頭和佃農們把騾車趕進後門,樂不染則是領著兩個怯生生的小丫頭進了前門。

  柴王氏和勺娘早聽見動靜,估摸著是樂不染和柴子從莊子回來了,兩人放下手裡的事,從主屋裡探頭出來,瞧見的便是樂不染身邊兩個蓬頭垢面的小丫頭。

  哪來髒兮兮的小丫頭?

  柴王氏一聽樂不染說明緣由,這才知道兩個是姊妹,還是從淞州過來的流民,一時同情心大發,她年紀大了,心腸變得比年輕時更加柔軟,見這兩個小丫頭這麼小一點,居然從老遠的淞州走了好幾個月的路走到這裡來,那得吃多少苦頭啊?

  一看那姊妹倆的小手小腳,全是凍瘡和腳泡,身上沒一塊好的,只剩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真是惹人憐,看著看著,眼睛便濕了。

  不過她很快便考慮到了現實面。“家裡添兩雙筷子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兩個這麼小的丫頭能做什麼呢?買回來也沒用啊。”

  小暖是個識趣的,一見樂不染對柴王氏的態度宛如自家長輩一樣恭敬,以為柴王氏是世田家主母,拉著小問的手便咚地跪了下去,小暖誠誠懇懇的給柴王氏磕頭。“奶奶,小暖很能干的,劈柴、燒水、煮飯、帶孩子,以前家中一雙弟妹都是小暖帶大的,也能幫著我娘干活,奶奶有事盡管吩咐我,小暖一定會辦得妥妥當當的,要不……請您留下我妹妹,給她一碗飯吃,小暖只要有地方住,不吃東西不要緊的……”

  “趕緊起來,瞧瞧這丫頭說的是什麼,小姐帶你們回來,哪還能少你們姊妹一碗飯吃,你們倆就安心住下來吧。”見她瘸著一條腿實在可憐,柴王氏便趕緊讓小問扶著她姊姊起來。

  “鍋子有的是熱水,我帶兩個丫頭去洗洗,再出來吃飯。”勺娘只有廷哥兒一個孩子,見兩個小丫頭就像看見貼心小棉襖似的把人領進去了。

  “那丫頭的腿腳看起來是瘸的,到底是什麼毛病,要是治不好,可怎麼辦?”柴王氏咕噥了句。

  “先請個大夫來看再說吧。”

  “我這就去。”柴王氏扭頭就走。

  大夫很快來了,說是傷了節骨,拖的日子長了,一時緩不過來,但好在年紀還輕,只要吃好睡好,好好將養,將來行走跑跳都是沒問題的。

  留下方子,柴王氏又跟著去抓藥。

  逃難的日子連小命都可能轉瞬失去,飢寒交迫之下,又傷了腿,飯都吃不上一口,哪來的銀錢可以看病,拖啊拖的,小傷拖成了重傷,也虧這孩子能忍到今天,普通的女孩子家隨便破塊油皮就哭天搶地了,樂不染卻沒見她掉過一滴淚。

  樂不染覺得,這小暖,要是她眼光不差,應該會是個得用的。

  小半個時辰後,小姊妹一身干爽出現在樂不染面前,身上穿的是本來勺娘為廷哥兒准備的新衣,因為是放寬了尺寸下去裁制的,剛好適合小暖的身高,另外一身套在小問身上嫌大了,勺娘俐落的折了兩折,快手快腳的縫上,細細的針腳,密密縫制,看得小問眼濕,她娘以前也是這麼替她和姊姊縫制衣裳的……

  再讓小問穿上修改好的衣裳,寬腳褲,恰到好處,成了一個清雅秀麗的小姑娘,勺娘帶出來展示在樂不染面前,滿意到不行。“先暫時這樣穿著,過兩天再幫你們縫兩身新衣裳。”

  這會兒,柴子和出去玩耍,已經取了大名叫柴昇的廷哥兒都已經回來,眾人團團坐在餐桌前,對於家裡出現兩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小站娘,眼裡都是好奇。

  接著柴王氏也進門了。

  從勺娘口中得知這個家作主的人就是把她們從大街上帶回來的恩人,小暖拉著妹妹的手一起跪下。“請恩人賜名。”

  “恩人這兩字以後就不要再說了,至於名字,”她看了眼小暖。“你以後叫日暖,小問就叫素問吧。”

  “多謝小姐賜名!”姊妹倆相視一笑,小姐賜了名,表示她們就是這個家的人,往後就能安心的住下來,再不用擔心被人到處驅趕了。

  “都起來吃飯吧,你倆太久沒進食,腸胃禁不起油膩,多用些藕粉小米粥,烤鴨把皮去了,吃上幾片是無妨的,別貪多,往後想吃什麼有的是機會。”

  烤鴨是她回來時買的,方才趁著兩個丫頭去梳洗的時候,樂不染下廚烙了米紙,不同於一般的荷葉餅紙,樂不染的米紙雖然也是用來包肉和蔬菜的,顧名思義是用米漿做成,但是裡頭又混進了一定比例的面粉水,因此帶著米紙的透明感和白餅的彈性,吃起來比一般的面餅皮還要好吃。

  她做的菜卷色彩豐富,既可卷素,也能卷葷,素卷中的十香菜,炒豆芽中便有三種,黃豆芽、綠豆芽、豌豆苗,加上豆腐干、千張、金針、木耳、冬筍醬、姜腌芥菜、胡蘿蔔絲,每樣菜通通切細,再分開炒熟,光是那切絲的功夫,就讓這素菜卷華麗了起來。

  葷菜卷則是攤蛋絲皮、油亮亮的雞絲、腌制後下去爆炒的豬、牛、羊肉絲和片好的烤鴨,再加上一盤細如發絲的蔥白和一盤甜面醬。

  另外,一大鍋的藕粉小米粥,摻入葡萄干、熟芝麻、山楂、花生碎等等。

  廷哥兒很捧場的點頭,迫不及待要開動。“想不到干娘會做菜,我以為干娘和我一樣只會吃。”

  樂不染賞他一個小栗爆,有必要這樣揭她的短嗎?方才那會子大家都在忙,她不下廚,誰下時?

  小姊妹掩了嘴偷偷的笑,這個家看起來很和樂融融,會是個好地方吧?

  兩人起初沒敢上桌,這不合規矩吧?

  畢竟年紀小,一家就這麼幾個人,樂不染也沒意思要兩個小孩在餐桌上立什麼規矩,在眾人的催促下,兩姊妹上了桌,一桌人坐得滿滿當當,很快,風卷殘雲,兩大盤的菜卷、一大盤的烤鴨片和小米粥吃得干干淨淨,尤其是廷哥兒和日暖姊妹,吃得頭也不抬,兩個小姑娘直到盤子都空了,還舍不得的用舌頭舔了舔,而廷哥兒摸著滾圓的小肚子,直嚷著要他娘背他回屋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這不是讓她們少吃一點嗎?結果還是吃撐了。

  於是樂不染去尋了胡椒,用藥缽磨成細末,讓姊妹倆服下去,胡椒能治胃疼,嘔吐、腹瀉,消化不良等多種腸胃不適,降氣暖胃,效果奇好。

  日暖暫時做不了什麼事,樂不染便讓她專心養傷,素問暫時跟著廷哥兒,陪他看書玩耍作伴。

  小姊妹在柴家住下來的事也就這樣定了。

  隔幾天,樂不染又出門,她著人打聽淞州夏裡的災情,那人辦事也俐落,很快她便得知淞州水退過後,緊接著爆發時疫,大街小巷,屍體堆疊如山,到處都可聞到腐敗的屍臭味,日暖一家,怕是凶多吉少了。

  事已至此,遂不再多想,帶著柴子去了人市。

  家中的老弱婦孺不說,柴子、廷哥兒再過兩天便要上學去,學校就是個小型社會縮影,同儕會比較,會有小圈子,她不想他們一開始就輸在起跑點上,尤其是柴子,要溫書、與同學交流、老師布置的功課都不能少,所以兩人身邊都得有人,加上柴子還要替她管著田莊土地,人肥的事也要靠他張羅,這下該忙都忙不過來了,添置人手的事情就變得勢在必行了。

  第一次踏進人市,樂不染覺得很違和,這些奴僕被允許在公開市場上叫賣和交易,階級和牲畜一樣,女子的價錢高些,男子的價錢廉價的不可思議。

  這也難怪,一個個衣不蔽體的,有的身上腳下錬著鐵鏈,每個人的臉上除了茫然就是麻木。

  “小姐?”柴子看出樂不染心底那份對人市的排斥。

  “我沒事,就這家人吧。”她看上了一家子,父親大約四十出頭歲,年紀偏大,矮壯的身軀看著削瘦,骨架卻是不錯,母親的手上都是繭子,看得出日子不好過,二兒一女瞧著十四、五歲年紀,問了原因,竟是被兄弟陷害,一家五口被掃地出門,窮無立錐之地,破罐子破摔,這才想一家子賣身為奴,求一口安穩飯吃。

  這家人乏人問津,年紀偏大是個因素,一家人堅決要一起賣,又是一個因素,至於那少年,她並沒有打算要。

  她只是多瞧了他一眼而已。

  要樂不染說,她本來只想買兩個強壯的婆子,兩個小廚,可最後領著人回到家時,卻是一串粽子似的人,還有落在最後面那個特立獨行的小尾巴,她倒不是心疼銀子,只是有些堵心,除了齊壯一家子,她居然也把那個叫溫棠的少年給捎上了。

  這種婦人之仁真要不得,不就是見不得他孤伶伶的杵在那嗎。

  婦人、婦人,也罷,她本來就是婦道人家!

  齊壯和妻子珍娘被買下的時候,瞧著樂不染身上樸素的衣著,還有乘坐的牛車,以為就是很普通的人家,只是家裡缺了幫手才來買人的,心裡還打鼓著,一下買下他們一家子,這人使喚得過來嗎?

  但一看見這三進宅子,心裡再沒什麼懷疑,對將來的生活還隱隱有了些期待和希冀。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20-7-27 00:18: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樂家找上門

  在樂不染的安排下,齊壯頂替了柴子的位置,家裡要外出跑腿的事都由他來,如果不出門子就守著大門或巡視著宅子。

  樂不染在嘗過珍娘煮的幾道菜之後,放心的把廚房灶下交給了她,珍娘也沒讓她失望,她對廚藝是有天分的,很多東西只要稍稍提點,就能做出不錯的成果來,至於齊東和齊北兩兄弟,齊東年紀大些,跟著柴子剛剛好,齊北比廷哥兒大上兩歲,兩人年紀相當,齊果兒

  是齊家大女兒,有張圓圓的喜臉,應對也伶俐,樂不染便讓她跟在柴王氏身邊,侍候她老人家。

  柴王氏樂得呵呵笑,對樂不染的貼心覺得溫暖又心酸,可她還是推辭。“我又不是那等手腳不俐落還是愛擺譜的富家老太太,哪需要人跟前跟後的?”

  她可是個賣魚的臭魚販,身邊要是擺個丫頭,豈不笑掉許多人的大牙?

  樂不染知道她顧慮什麼。

  “奶娘,往後咱們不去集市賣魚了。”

  柴王氏嚇了一跳。“你這孩子怎麼說一出是一出的,我魚賣得好端端的,為啥不買了?”

  “奶娘,您聽我說完,咱們盤家鋪子,雇人來殺魚賣魚,您負責監督、數錢,這般可好?”

  奶娘有年紀了,實在不適合風雨無阻的往外跑,盤間鋪子是她早有的打算,只是些時間剛好,這時候提出來罷了。

  盤鋪子?柴王氏一點也不懷疑樂不染的能力,只是鋪子,她作夢都沒想過她賣魚能賣到開魚鋪子?

  “您這邊坐著,仔細想想鋪子開在哪裡好,咱們讓陸三叔幫我們找。”

  她每天忙進忙出的,一直顧不上奶娘,可她仍細心的發現柴王氏是有些寂寞的,平常日子勺娘繞著廷哥兒轉,柴子跟著她到處跑,柴王氏賣完魚回到家,常常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樂不染便想在她身邊放個人,多個可以說話的小丫頭,人前人後的凡事以她為主,不是很好?

  她也不勉強柴王氏,見她沉吟了半晌,便讓勺娘把齊家人領了下去。

  只是還有個小刺頭。聽賣家說,溫棠是二度被發賣,因為性子桀驁不馴,在上個主家吃了不少苦頭,既然難管教,主家也不要他,這才被發賣出來。

  他自從進了大門,兩只眼睛只盯著地下,對來來去去的人都當作沒看到,一副你不來惹我,我也不鳥你的狠戾模樣。

  買了個這樣的人回來,樂不染覺得自己是搬磚頭砸自己的腳,正要開口,卻聽到瓷碗摔落地上的聲音,接著,只見小素問衝到溫棠跟前,往他的褲腿一抱,八爪章魚抱著不放,哭喊著,“是……大哥、大哥……小問好想你……嗚嗚嗚嗚嗚……”眼淚撲簌敕的掉了滿襟。

  大哥?這世上還有誰會這樣喊他?

  溫棠整個人一震,僵硬恍惚的彎下腰,小心的捧起素問的臉蛋,不自覺的蹲下去與她平視,慢慢地,近乎麻木的眼神漾起一簇生命的火苗。

  “……問,你是問兒?”

  素問小鳥啄食般的拚命點頭。“大哥,小問以為……嗚……”她哭到打嗝。“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問不哭,怎麼只有你,小暖呢?”站在眼前的,是千真萬確的麼妹,那大妹昵?他有太多話想問、想說,卻只能挑揀最重要的來問。

  “姊姊在屋子裡,我帶哥去看。”素問擤了鼻子、抹了淚,小手握住溫棠的手不放,就想把他往後罩房的屋子帶。

  可這一轉頭撞見了目光清澈,眉目嫣然的樂不染,素問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身分,吶吶的喊了聲小姐。

  不想溫棠昂起倔強的臉,雙膝落地後,匍匐在地,“請小姐莫要怪罪。”

  護雛的態度昭然若揭。

  “男兒雙膝貴比黃金,往後不要動輒跪人。”她只有這兩句話要說。

  兜來轉去,命運真是神奇,血緣兄妹能在異地相逢,雖是她錯打錯著,也是機緣巧合,命運透過她這牽線人,讓一家重逢,好像也不壞。

  “是。”

  “素問打破的碗就從你將來的工錢裡扣。”

  溫棠恭敬的給樂不染磕了頭。“小姐大恩,溫棠一生謹記在心。”

  “素問,帶哥哥去見你姊姊吧。”兄妹重逢,該有不少話要說,先讓他們去說個夠吧。

  把心裡的愧疚思念傾吐完畢,塊壘盡去,大概就沒事了。

  溫家兄妹說了什麼樂不染不知道,只是從翌日起,她見到了“改頭換面”的溫棠,一個勤快努力,裡裡外外都能搭上手,會笑說妹妹長妹妹短,然後害羞搔頭的大哥哥。

  因為弄丟了兩個妹妹,自責不已,這才性子大變,如今兄妹重逢,破碎的家又圓了回來,感恩戴德之余,兄妹住都下定決心,只要小姐不攆他們走,這輩子是跟定了小姐了。

  家裡一口氣多了那麼多人,干起活來可省事了,那麼多的桃子、杏子、烏柏子,甚至還有莊子出產的蔬菜、雞蛋,該放地窖的放地窖,該掛梁上的、該饋贈左鄰右舍的,都讓柴王氏拿去走動,倒是那些個水果任憑素問和廷哥兒每天吃得眉開眼笑,也消耗不了多少,樂不染決定都做成干脯,桃脯和杏脯好存放,平常又是小零嘴。

  果脯嘛,由女人們來做,女子細心,做果脯要選料、分切、去皮、核,微微晾干水分後下鍋稍微煮過,放下適量的糖,倒進浸漬缸裡,等桃子吸滿糖液,瀝干糖分之後再進行晾曬、烘制。

  這桃脯費工得很,單單下鍋便要兩次煮制,何況還有杏子,粗心大意的男人哪有辦法,幾個男人全被攆去榨烏柏子了。

  有了烏柏子壓榨成油,家中再也不必費燈油錢,將來可以愛怎麼用就怎麼用,不必再為了節省燈油把眼睛弄壞了。

  其實,現在的她也不是買不起蠟燭,但是由奢入儉難,有現成的東西,當然要善加利用,能省的也不要浪費了,她覺得這才是過日子的不二法門。

  除此之外也能便宜的賣給需要的人,多少收點人工支出的錢回來。

  一屋子的人忙得熱火朝天,但是所有的人都覺得這樣有奔頭的日子棒極了!

  深秋九月,白露凝,微霜結,草木凋零。

  九月田地要收稻子也是大事。

  柴子和廷哥兒早早便起,煥然一新的穿著勺娘縫制的新衣鞋襪,手提書處,神情掩不住雀躍的帶著齊東和齊北兩個書僮,再加上樂不染去了學堂。

  崇儒學堂與藍田書院為鄰,又傍著石鼓寺院,學堂、書院這樣選址而建有幾分避世不出,置身世外的意味,更為了能讓學子們靜心求學不被外界干擾。

  由齊壯趕的牛車送兩人到了學堂,行過拜師禮,奉上束修,廷哥兒那屁孩沒半分不舍的隨著夫子進啟蒙學堂去了。

  柴子也恭敬的隨著老師由另外一條岔路去了自己的學堂。

  該交代的,樂不染相信勺娘和奶娘都耳提面命過了,她也就不啰唆了。

  反正她就是個偽家長,見一切妥貼,開心的打道回府。

  樂不染覺得再沒有日子像現在這樣悠哉了,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也不為過。

  日前勺娘就著她給的那些繡樣繡出了幾幅的扇面和荷包,送到了巧繡坊,得了那女老板的歡喜,領了幾件的女子褻衣和一件質地甚好的八幅羅裙回來,也不給圖樣,說是讓勺娘自己去設計,要是設計得好,價錢不低。

  勺娘苦思幾日,仿著樂不染以前給的花樣子畫了幾張圖,拿來給樂不染看,兩人交換了意見後,勺娘喜孜孜的捧著圖紙走了。

  柴王氏的魚鋪子也盤妥了,地點在集市不遠處,這幾天腳不沾地的帶著齊果兒和幾個木匠忙著,聯絡魚販子。

  日子看似正往著順遂安樂而去。

  可都說天無三日晴,還沒真正過上無憂舒坦的日子,她剛從柴王氏的魚鋪子回來,前腳剛進家門,就見一俚婆子鼠般來到她面前。

  “姑奶奶趕緊收拾收拾,跟老奴回家去吧!”語氣冰冷,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

  樂不染認出她來,是樂家侍候在老夫人身邊的段嬤嬤。

  說穿了就是為虎作倀的狗耙子。

  專門逢高踩低,欺凌三房的事沒少做,自詡是忠僕,雖然是個奴才,卻自認在老太太面前得臉,尋常也不把幾房的大丫頭們放在眼裡,端得是二五八萬,去到哪兒,譜都擺得很足。

  他是有囂張的本錢,因為是樂老太太的陪房,一路侍候著過來,原身的樂不染在她手裡也沒少吃虧。

  “你知道你哪位?”

  “呦,都說貴人多忘事,可姑奶奶您離貴人可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您就算化成灰老奴也認得,”不就一臉倒楣相嗎?“老奴不相信不過短短幾月不見,姑奶奶就把老奴給忘了。”她的語氣更加不耐煩,身穿碎花斜紋綢衫的肥胖身軀和臉上的橫肉不斷的顫抖著。

  “原來是段嬤嬤,也就那麼幾個月不見,你吃好睡香,身子不只胖了兩圈,連眼睛都小了,乍看之下,我沒認出你來。”

  之前大房程氏跟樂林氏提過,眼下的樂不染不同以往,但是來接人的段嬤嬤根本沒聽進去,一到樂不染面前仍舊對她十分無禮。

  段嬤嬤完全沒想到現在的樂不染早就不是以前那個總是忍氣吞聲的四姑娘,被嘲弄了一頓,心高氣傲的她哪能忍?

  只是她要沒把姑奶奶請回去,說不定自己也會被老太太遷怒,所以這口氣她硬生生的吞下肚了。

  “天色不早了,老太太還在家等著呢,姑奶奶趕緊收拾東西,以免回去晚了,又惹老太太生氣。”

  “我聽嬤嬤話裡的意思,怕是老太太見到我,十之八九會氣得更厲害,我雖然已經淨身出戶,但為人晚輩,也不好讓長輩不高興,你回去吧,告訴老太太,我就不回去惹她老人家生氣了。”

  她沒那習慣,讓人揮之即來,呼之即去,也不想回去惹那些閑氣。

  段嬤嬤暴跳如雷,實在不耐煩再和樂不染磨蹭下去。“來人,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趕緊請姑奶奶回去!”

  她這一喊,兩個身材粗壯的婆子就一副相一動手的模樣,完全不去想自己站的地兒可是別人的地盤。

  “嬤嬤不請自來我都沒說什麼了,還想動粗?你這是當我這裡沒人了嗎?”樂不染冷下臉,語氣宛如屋檐上的冰棱子,要多寒磣人就有多寒磣人。

  早就看出不對勁,守在樂不染身後的齊壯和溫棠毫不客氣的把三個討不著好的樂家奴才趕了出去,門砰地關上,力量之大差點撞歪了段嬤嬤的鼻子。

  樂不染回過神來只見齊果兒跪在她面前,神色惶恐。“都是奴婢的錯,沒問清楚就把人放進來,請小姐處罰。”

  “你不知道那家是什麼樣的人,記住了,往後只要是樂家人一律亂棍趕出去!”

  她擔心的事還是來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段時日她又是買屋又是置田,動作太大,樂家老大樂啟開可是平遙縣的縣老爺,這件事只要他留心,終究是瞞不住的。

  只是她也不怕,她和樂家已經沒什麼干系,這回樂老太太又死皮賴臉的想要她回去,對那個涼薄的老太太來說,看上的無非就是她手頭上的東西,在沒有把她搜刮干淨之前,樂老太太是不會放過她的。

  這事情還沒完!

  果然如她所想,當天中午樂不染剛吃過飯,樂家又來人了,這回來的竟是樂不染的父親樂啟釗和母親楊氏。

  聽說是小姐的爹娘,本來想直接攆人的齊壯不得不去稟報樂不染,問她可是要見?

  沒有想像中的閉門羹吃,樂啟釗和楊氏被請進了屋子。

  樂不染對樂啟釗這個爹印像不深,一來他事多人忙,一年到頭沒幾天是在家的,就算人在家裡,也只想著要安靜的休息,畢竟在外頭天天要應酬那麼多人,回到家來,對於妻女只想著不要來煩他就好。

  唯一能讓他撥出時間詢問一二的,只有樂淺曇這個獨子。

  才四十出頭歲的男人,兩鬢都白了,眼角的魚尾紋深深的形成了溝渠,中等身材,一襲墨綠緞袍,沒有商賈一貫給人紅光滿面,吃得腦滿腸肥的模樣,身上揮之不去的是種心力交瘁的無奈。

  樂啟釗管著樂家布莊,名義上是掌櫃,實際上的掌權人卻是樂老太太,樂不染對樂老太太捏著權力不放很不以為然,但是她半點不同情這樣的樂啟釗。

  事在人為,他沒有放手一搏的勇氣,只想著在父母庇佑下過安穩日子,絲毫不替他的妻女著想,這樣的男人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楊氏掩不住病容,原本稱得上秀麗端莊的五官只見憔悴,一雙眼因為久病什什麼元氣精神,看著坐在距離他們遠遠的女兒,眼裡漾滿了無能為力的眼淚。

  不管怎麼説,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被婆母趕出家門後,女兒卻活得越來越好,自己買了宅子甚至田地,乍然聽見的時候她還不敢相信,可是女兒那白裡透紅的氣色,不輸樂府的三進宅子,滿屋侍候的僕佣,她心裡錯綜復雜極了。

  看在楊氏曾給過她一根簪子的情分上,樂不染親自給她倒了桂花蜂蜜茶,說是甜甜口,至於樂啟釗,便很差別待遇的只有一杯白水,連茶葉都省了。

  

  樂不染對這對父母真沒什麼話好說的,只有無言二字。

  段嬤嬤叫不動她,就換她爹娘來了。

  她要是敢忤逆就是不孝,脊梁骨可能會被人戳斷了。

  “染姊兒,你就跟為父的回去吧。”樂啟釗再漠視後院的事,女兒為了大房被逼迫嫁人,大歸後被趕出家門,他都知道,但是作主的是他親娘,他能怎麼辦?

  也才多久,當初被棄之如敝屣的女兒居然憑她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這樣的她,他沒想到,母親沒想到,更遑論樂家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他們都以為她應該倫落到更不堪的地方去了,哪裡想過她替自己掙得了這許多尋常男子一輩子也掙不來的家產。

  “嗯,回去吧。”楊氏也開了口。

  樂不染冷淡的看了楊氏一眼,稱好。

  她吩咐素問去替她收拾東西,這一回去,短時間應該是回不來了,至於樂家的情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麼好怕的!

  “小姐,老奴跟你去!”柴王氏一進門知道小姐見的是她的父母、自己的舊主子,不敢貿貿然的進去,便躲在堂屋後面聽了這麼一耳朵。

  孰料越聽越生氣,本來以為可以見到舊主子熱切涼了大半,這樣糊塗的爹娘,到底知不知道小姐回去會怎麼被折磨整治,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小姐一個人回那龍潭虎穴去。

  “讓日暖和溫棠跟著我就好,或許兩天就回來了,再說昨兒個莊子送來上百簍的柿子,得曬柿餅,您可得在家幫我盯著。”她寬慰柴王氏,一臉的平常心。

  日前莊頭帶人收了滿山遍野的柿子和收割的米糧,給送來二十幾車,米倉和地窖都快放不下了,一家人也忙翻了。

  這米糧鋪看起來是得提上行程。

  “你那祖母不是好對付的。”柴王氏不放心。

  “總之,見招拆招就是了,現在煩惱也沒有用。”這是樂不染的真心話。

  樂老太太有多麼迫不及待的想見到樂不染這個孫女,由她才下馬車,從側門進來,就被眼帶鄙夷的段嬤嬤領著,去了樂老太太的博懷堂就知道了。

  進屋看見樂老太太在窗邊的榻上斜倚著,大太太程氏坐在下首,丫鬟打扇搧風,搥腿捏背,都暮秋了,可樂老太太人福態怕熱,屋子的四角這時還擱著冰盆,幾案上放著吃了兩口的冰鎮紅棗銀耳蓮子羹。

  段嬤嬤把人帶進來就站到老太太的身邊去了。

  二房的周氏和四房的方氏都沒見著人影,屋子裡靜悄悄的,想來是都不想蹚這樣的渾水。

  樂啟釗和楊氏各自向老太太行禮,見樂老太太不怎麼理會他們,垂了手站到一邊去。

  這個家就是樂老太太說了算的,就算樂老爺子在某些時候也要聽她的,她總認為,當年是她帶著大批的嫁妝嫁進樂家,樂家才有今天的門面,兒女們又在她的手底下討生活,更是唯命是從,山老虎做久了,常常就會忘記自己只是個窩裡橫的,不知外頭的天高和地遠。

  她穿著萬字不斷紋的冰絲萬壽綿長褙子,緙絲繡老福星摘壽桃抹額,容長臉下的法令紋拉得長長的,對兒子和媳婦的問候視若無睹,不善的眼光宛如毒蛇的盯著跨進門的樂不染,讓人背後發涼。

  大東朝對於商賈、平民的穿著並沒有嚴厲的規定,只是在士大夫眼中,商人就是投機者,並不能給社會帶來實際價值,因此地位低下,商賈無形中為了投上位者所好,在穿著上便會適時的調整,不會一味的講求華麗奢侈。

  可老太太自覺是後院婦人,又家裡開著布莊,家裡現有的東西,自己不拿來用,難道要留給跟她不同心的外姓人用?

  是的,在老太太的眼中,媳婦都是外姓人,就連外姓人生的丫頭也只能是替兄弟鋪路的工具。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對樂家來說也是個外姓人,她作威作福久了,也還真沒人敢直接這樣打她的臉。

  對於布料要求,她非綾羅綢緞不穿,非緙絲冰絲不穿,比一些權貴家的老夫人還講究。

  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她應得的,至於這些東西是不是樂家代代勤勞積攢下來的基業,她的嫁妝不過是替人家添磚家瓦?這她都不在乎,在刻意的漠視後,樂家便是靠她一力支撐發家的了。

  這樣的自以為是,日子一久,她也就自認是樂家的大功臣,行事越發的隨心所欲,老實說,這位老太太著實有點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樂不染給樂老太太行了個福禮,也沒等叫起,便自動站到一邊去。

  樂老太太一股氣就往腦子裡竄,只差沒哆嗦,“你瞧瞧你這什麼樣子,長輩可叫起了?你娘教你的禮儀規矩都喂狗了嗎?不知禮儀,不知所謂!”

  樂不染恬淡一笑。“就因為我沒向老太太磕頭跪拜見禮就是不知所謂了?恕不染懵懂,這是哪家的規矩?”

  “你這拋頭露面丟盡我樂家臉面的賤丫頭,我可是你的祖母,見了長輩竟然連下跪都不知道,拎不清的玩意!”

  她是賤丫頭,那生下她爹的這位老太太你又是什麼?

  “您消消氣,要是氣壞了身子我可就罪過了,不過我很忙,老太太有話就直說可不是來跟這老太婆打嘴炮仗的,沒那閑清。”

  樂老太太冷笑,臉色更加難看。“你不要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就為所欲為,跟我鬥,你還差得遠了,你要伏低做小,我還能考慮讓你回去祠堂伴著青燈古佛,安穩的過日子,你卻一進門就跟我耍這種把戲,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不就是磕頭嗎,我心不誠,意不正,還名不順,您非要我磕這頭,只是仗著您的年紀嗎?我有些糊塗,請老太太明示才好。”

  這話把樂老太太頂得差點翻個白眼背過去,程氏連忙向前給老太太撫背順氣,還能分神罵樂不染給老太太出氣。

  “我說呢,你這丫頭不過在外面置了些田地,說話就這般猖狂,眼中連祖母都沒有了,我看你還是回祠堂去跪著,等你祖母緩過氣來再過來說話吧。”

  貴為縣太爺夫人的程氏從來沒想過三房的這個丫頭敢如此大膽的和婆母抬杠,分寸不讓,這是那個不論說什麼都只會哭的無用丫頭嗎?

  樂不染看著那婆媳倆越來越黑的臉,心中冷笑不已。“拿捏我就這麼有趣嗎?讓你們樂此不疲,你們不就欺負我爹娘軟弱,無法替兒女扛起風雨,我替自己掙口氣還惹你們看不順眼了?”

  程氏今天算是見識了,這個平常亂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臭丫頭,居然這般的伶牙俐齒。

  她氣得恨不得撕了樂不染的嘴,不過她逼著自己咽下這口氣,“我說染姐兒,你要知道,我們都是為你好,你在外頭拋頭露面,可知道流言四起,說得有多難聽?讓你回來是讓你把手頭上的產業交出來,由長輩處理,旁人要是來問話,咱們也有話說,你還小可能不知道沒分家前,兒女是不容許有私產的,全歸公中所有,誰敢私攢置產,輕則沒收,重者除籍,淨身出戶,你祖母是疼你,好好跟你商量這事,你可別想歪了。”

  “如果我說不呢?”她這是和家裡徹底撕破臉了。

  “哼,這由不得你!你忘記你大伯可是咱們縣的縣官,就算你立了女戶,讓你消籍,只要老太太一句話,到時候你還不是得把名下的產業都交出來?”程氏觀著樂不染的臉色變了,心裡可得意了。

  大老爺有意往上爬升,家裡還正想著法子呢,卻得知三房那個被攆出家門的丫頭,手裡居然攢了不少錢,這絕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那些個莊子田地、宅子要是能拿到手,老爺想官升一級,也許好幾級都沒問題!

  只要老爺升官去了別處,她就能用家眷的名義跟著去享福,再也不用留在這一分三軟地的老家,名為主持中饋,家裡的銀錢卻是全部捏在老太太手裡,動輒得咎,還要隨時聽候召喚侍候這老太婆。

  她厭倦了!

  “還有,”她越想越興奮,恨不得把手裡的好牌都打出來,看著樂不染吃癟。“染姐兒,你可別忘了,你的終身大事可都得看老太太心思,你要乖巧聽話懂事,你祖母這回一定會替你挑個門當戶對的人家,讓你平平順順的過小日子去,把你一輩子放在家裡不嫁人也不是不行。”

  就當養一條狗。

  樂不染看著這個名義上是她大伯母的女人還有樂老太太,這對婆媳真是心黑,要是不顧她們的心意就把她往死整。

  樂不染拍拍身上看不見的灰塵,語氣仍是一貫的平淡。“大怕母似乎忘記一件事。”

  “什麼事?”

  “當初你們怕我死在家裡,傳出去不好聽,迫不及待的把只剩下一口氣的我丟出家門,劃清界線,祖母還揚言要把我除籍,再也不認我這個孫女,這是一樁,再說,我已出嫁,早就不是你們樂家的人了,老太太想行使祖母的權力,恐怕是把自己想得太無所不能了。”她眼底看不見一絲陽光,全是決絕。

  樂林氏剛緩過來的臉色又憤怒得通紅,簡直要滴血般,手重重的在桌上拍了一下,震得桌上的茶盅都跳了起來,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娘!”程氏、楊氏和樂啟釗全都慌得喊了聲。

  “你這孩子是怎麼說話的,這是對祖母該有的態度嗎?不過是一些身外之物,交給你祖母,有人幫你打理你應該感謝才是。”樂啟釗出聲斥責。

  “這件事不勞父親大人您操心。”這就是她的爹,親爹。真是有夠諷刺的。“我當初嫁給高員外那個畜生您沒出聲,我被趕出家門,您沒出聲,現在您哪來的臉面叫我把所有都交出來?”

  樂啟釗被女兒這一堵,一口氣差點上不來,臉抽搐,握起的拳頭捏了又放,但終究沒再坑聲了。

  “娘,染姐兒不懂事……有話好說。”楊氏看著女兒孤伶伶的公然挑戰老太太權威,雖然句句都在理,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樂老太太連理都沒理她,臉色猙獰的瞪著樂不染。“你就是個桀驁不馴的,梗著脖子和我硬杠,行,進了家門,你休想再踏出去一步,給我回你的院子去好好反省,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讓你出來,若是一直糊裡糊塗的想不通,就別怪我隨便找戶人家把你打發了,到時候你一樣落不著好。”

  再嫁女能嫁什麼好人家?鰥夫、殘廢、乞丐,她的將來還不是握在她手裡,想擺脫,門都沒有!

  樂不染知道說什麼都是白說,千防萬防,終究是沒防住層出不窮的算計,她心裡著實不好受,她那些努力用心都是為人作嫁嗎?

  到後來難道只能是一場空?

  她握住拳頭,心裡頭的厭惡簡直要藏不住,往外溢了出去。“你不能……”

  樂老太太笑得狡猾又張揚,“我是你的祖母,你就看我能不能!”

  擺布一個臭丫頭,有什麼難的,臉面都撕了,那她還跟這賤丫頭客氣什麼。

  “是不能。”一道冷如山泉高澗的聲音如入無人之地的傳了進來,令氣氛窒息的內室透進了一般冷颼颼的冷冽之氣。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1 16:0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